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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里的烦恼
Trouble in Paradise, 19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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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我很喜欢去电影院,因为在那儿可以看到当屋子里没孩子的时候大人们都在做什么。长大之后,这一乐趣逐渐褪色了,我知道得越多,那些角色看起来就越不像是大人。恩斯特·刘别谦(Ernst Lubitsch)的《天堂里的烦恼》唤醒了我旧时的感受。它以充满想象力的、属于电影的方式,表现了几乎不可能是成年人的人——温文尔雅,愤世嫉俗,成熟世故,圆滑流畅,确定不移,一辈子的时间几乎都不足以变得如此优雅。他们在滑翔。
《天堂里的烦恼》是三个角色的喜剧,其中夹杂着配角的喜剧性穿插。赫伯特·马歇尔(Herbert Marshall)扮演了一位绅士般的珠宝窃贼,米莉亚姆·霍普金斯(Miriam Hopkins)扮演迷上他的女骗子,凯·弗兰西斯(Kay Francis)则饰演富有的女寡妇,她认为自己能买下马歇尔,但很满足于先租用他一段时间。他们生活于一个电影的世界里,在威尼斯有高雅的服装,毫无瑕疵的男仆和管家以及富丽堂皇的酒店,在巴黎有顶层豪华公寓、鸡尾酒、晚礼服、嵌入墙里的保险箱、巨大的台阶、夜总会、歌剧和珠宝,大量的珠宝。有趣的是,在一片纨绔之气中,它们看起来都那么真实。
恋爱中的三角关系是刘别谦最喜欢的情节设计。影评人格里格·S. 福勒(Greg S. Faller)注意到生于德国的导演都喜欢这么一种故事:“本质上牢固的关系暂时性地受到第三者的威胁。”这部电影里,我们从一开始就很清楚绅士窃贼加斯东·摩奈斯库(马歇尔饰)和女扒手莉莉·沃提尔(霍普金斯饰)注定要在一起——不仅因为他们相互喜欢,还因为他们所从事的行当让他们无法信任一般人。加斯东去见玛丽埃特·科莱(弗兰西斯饰),是为了归还他偷来的钱包并索要奖赏。她被他吸引住了,而他优雅地向着她的情欲鞠躬,但表面之下隐藏着清醒的头脑:他知道两人的关系不可能长久,在某种程度上她也明白。
在这部早于海斯法典的1932年电影里,性暗示的坦白程度令人吃惊,而且我们知道,三个角色都没有把性和爱混淆起来的危险。莉莉和玛丽埃特知道她们想要什么,而加斯东知道自己有她们想要的东西。他用一张老练的俏皮话组成的面具遮住了自己对她们的感觉。
赫伯特·马歇尔给普普通通的场景添加了张力,因为他似乎在明显的情绪表达上克制住自己。拍电影的时候他42岁,虽然相貌英俊,但不算帅得惊人。他每一缕暗色的头发都贴着头皮整齐地梳向后面,略微有点驼背,看起来好像在对着他的女人鞠躬。马歇尔保持着刻意而明显的平稳步伐,他在一战中失去一条腿,于是换上了木头做的假肢,并通过练习来掩饰自己的瘸腿。掩饰工作做得十分出色,他走路的时候几乎是在浮动。
刘别谦最喜欢的合作者萨姆森·拉斐尔森(Samson Raphaelson)创作了对白,而马歇尔的表演让它们充满了滑稽和嘲讽的丰富性。他似乎知道自己正在演一部客厅喜剧(drawing room comedy),而女演员们也配合得很好。有些对话太挑逗,几乎像是口头上的前戏。比如电影开始不久的一场戏里,加斯东偷了一些珠宝,然后回到酒店的套房为莉莉准备一个私人晚餐。他扮成一个男爵,而她扮成伯爵夫人。
“你知道,”莉莉说,“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以为你是美国人。”
“谢谢你。”加斯东严肃地回答。
“从另一个世界来的人,整个不一样。哦!人就是会对自己的阶层感到厌倦——全是王子和伯爵和公爵和国王!每个人都谈公事。老是在推销珠宝。然后我听到你的名字,发现你也只是我们中的一员。”
“失望吗?”
“不,荣幸。非常荣幸。”
然后他们接吻。但不一会儿我们就发现他们忙着偷对方身上的东西。她偷了他的钱包,他偷了她的胸针。这就像那种输牌脱衣的游戏,随着两个窃贼身份逐渐暴露,他们也越来越兴奋。直到最后,莉莉发现自己被另一位揭穿了,于是大喊起来:“亲爱的!告诉我,告诉我关于你的一切。你是谁?”
加斯东是世界上最胆大包天的贼之一。他遇见玛丽埃特(弗朗西斯饰)是通过偷她镶钻石的钱包然后再归还。他巧妙而委婉地取得了她的信任,在唇膏和选择爱人方面给她建议(当然他读了手提包里的情书)。对话在迂回的暗示中十分大胆:
“如果我是你父亲,虽然很遗憾我不是,”他说,“而你尝试自己处理生意上的问题,那么我会打你的屁股——当然,用公事公办的方式。”
“如果你是我的秘书会怎么做?”
“也是一样。”
“那你被录用了。”
如果给这段对话加入更多的热量,就会把它变成神经喜剧。而刘别谦和他的演员们用小火慢炖的方式吊足了观众胃口。马歇尔和弗兰西斯在情意绵绵的轻声细语里玩着文字游戏——他们的玩笑已经开始。玛丽埃特既不是惯坏的富婆,也不是幼稚的受害者。她是一个有着欲望和想象力的女人,懂得利用机会。可能即使在当时,她也并不相信这个男人会言行一致。加斯东说谎的时候能在脸上保持某种笑容,让他的受害者得以瞥见这不过是一场玩笑。但玛丽埃特是个极有吸引力的女人,她的沉着和自信是魅力的重要原因之一,而加斯东即使在欺骗她的时候也挺喜欢她。
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华丽地体现了所谓的“刘别谦触觉”(The Lubitsch Touch)。这个短语来自一位新闻广告员,它之所以能流传下来,可能是因为观众们感到这位导演确实有一种特殊的笔触,一种用风格来让内容脱胎换骨的方式。令人惊讶的是,在客厅喜剧不合逻辑的泡沫中,你会真的相信那些角色,并为他们的一举一动而牵肠挂肚。
恩斯特·刘别谦(1892—1947)出生于柏林,他个子不高,长相普通,喜欢嚼烟丝,讨人喜爱。十九岁的时候他就作为默片的喜剧演员登上了舞台,并于1915开始拍摄自己的影片。他默片时期的作品经常由波拉·尼格丽(Pola Negri)担任主角,她在《杜巴里夫人》(Passion,1919)中扮演了杜巴里夫人。这部电影为他们在美国挣得了名声。1923年,玛丽·皮克福德(Mary Pickford)把刘别谦带到好莱坞,他在那里迅速获得了成功。刘别谦最好的默片包括奥斯卡·王尔德的剧本《温夫人的扇子》(Lady Windermere's Fan,1925)的一个版本,影评人安德鲁·萨里斯认为这部电影实际上提升了原作(“真令人难以置信”),它抛弃了王尔德那些与情节基本无关的格言警句。
刘别谦在二十年代早期到三十年代这段时间内在派拉蒙叱咤风云(有一年他成了制片厂的老板)。他用一系列的音乐喜剧迎接声音的出现,主演通常都是珍妮特·麦克唐纳(Jeannette Macdonald)。人们一般认为《天堂里的烦恼》是他的最佳作品,但也有人觉得这一头衔应该给翻拍自诺埃尔·科沃德的《爱情无计》(Design for Living,1933),由加里·库珀(Gary Cooper)、弗雷德里克·马奇(Fredric March)和米莉亚姆·霍普金斯出演;或者给《妮诺契卡》(Ninotchka,1939),由嘉宝(Garbo)主演,那时她已经完全是个大人了;要么给《街角的商店》(The Shop Around the Corner,1940),詹姆斯·斯图尔特和玛格丽特·萨拉文(Margaret Sullavan)在其中扮演了一对闹别扭的同事,并不知道对方就是自己爱上的笔友;还有《你逃我也逃》(To Be or Not to Be,1942),一部直接瞄准希特勒的喜剧片,由杰克·本尼(Jack Benny)和卡洛尔·隆巴德(Carole Lombard)主演。
由于“刘别谦触觉”是一个广告员想出来的,所以从来没有人(包括刘别谦在内)真正给它下过定义。人们一般都说这个短语指的是他流动性的摄影机。看着《天堂里的烦恼》,我更加感到演员们让喜剧性的内容有了尊严,角色们背后有种经验的分量,他们明白生活不可能永远在欢声笑语中上演。安德鲁·萨里斯试图定义这种触觉的时候,说它是“揪心的哀伤和最欢乐的片段之间的对位法”。请想想加斯东和玛丽埃特最后一次道别的方式。两人已经很清楚他爱着她,也从她那里偷东西,却依然就此开着玩笑。这是多么的美妙啊。
(周博群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