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黄沙

The Wild Bunch, 19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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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全都梦想着自己重新变成一个孩子,甚至包括我们当中最坏的那些。也许所有人里最坏的那些也是一样。

在《日落黄沙》开始不久的一场戏里,一帮人骑着马进入小镇,中途路过聚在一起兴奋地玩着游戏的孩子。这些小孩逮到几只蝎子并看着蚂蚁折磨它们。团伙的首领派克(威廉·霍顿饰)和一个孩子短暂地对视了一下。在后来的电影中,墨西哥的叛军抓住了团伙成员之一安吉尔,用当地人第一次见到的汽车拖着在营地广场里开来开去。孩子们笑哈哈地跟在车后面跑。电影快结束的时候,派克被一个拿着枪的小男孩射死了。

此处传达的信息并不微妙,不过那时萨姆·佩金帕(Sam Peckinpah)也不是一个以微妙见长的导演,他更喜欢在小处使用大胆的画面。暴力的外衣正在从派克及其团伙那样的老一辈行家那里溜走,他们都遵照一定的准则来行动。而接手的新一代学会了在使用机器杀人的时候更加无动于衷,就好像这是一场游戏。

电影发生于1913年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夕。“我们必须开始想想枪以外的东西,” 这伙人中的一个说道,“那些日子正在迅速离我们远去。”另一个看着新奇的汽车时说:“据说他们会把这玩意儿用于战争。”在他极度个人化的参照系里,这场战争不会有什么意义,他对自己的队伍忠心耿耿,也感到那个属于他的时代行将结束。

录像版的《日落黄沙》恢复到最初的144分钟片长,包括了电影在1969年全球首映以来并不常见的几场戏。其中大部分是对派克早期生活细节的补充,包括他背叛桑顿(罗伯特·瑞恩[Robert Ryan]饰)的负罪感。桑顿原本跟他是一伙的,但现在带领着一队赏金猎人追捕他们。若没有这几场戏,电影看起来更空虚也更有存在主义色彩,就好像派克和他的手下到达旅程的终点后只求一死。但加进去之后,派克的行为就有了更加清楚的动机:他对自己和自己所扮演的角色感到不确定。

我在1969年的全球首映看了原始版本,当时公费巡回宣传正处于鼎盛时期,华纳兄弟公司在巴哈马群岛为450名影评人和记者放映了五部新片。那个地方是开派对的,而不适合用来放映当时最具争议的影片之一——像《低俗小说》一样受到热烈的称赞和同样热烈的谴责。在首映次日早晨的记者招待会上,霍顿和佩金帕躲在墨镜后面皱紧了眉头,有传言说霍顿看了这部电影后惊呆了。在《读者文摘》(Reader's Digest)的一个记者起身问“为什么要拍这种电影?”之后,我站起来称它是一部杰作,无论当时还是现在,我都感到《日落黄沙》是现代电影伟大的代表性瞬间。

但许多年来没有人看过144分钟的版本。它遭到删剪并非因为暴力(剪掉的只有安静的戏份),而是因为如此长度没法在一个晚上放映三次。《日落黄沙》很成功,但人们把它解读成一场对不可抗拒的、毫无理性的暴力庆典,看一看未删剪版吧,然后你就能更加明白佩金帕的意图。

电影首先和饱经沧桑的老男人有关。霍顿和与他一起的男演员们(欧内斯特·博尔格尼[Ernest Borgnine]、沃伦·奥茨[Warren Oates]、埃德蒙·奥布莱恩[Edmund O'Brien]、本·约翰逊[Ben Johnson]和了不起的罗伯特·瑞恩)看上去满脸皱纹,一副无比厌倦的表情。多年来他们一直以犯罪为生,而尽管瑞恩现在受雇于合法的一方,他所面对的也只是抓不住霍顿帮就重回监狱的威胁。铁路局的大亨提供给他的手下既善变又不可靠,他们不理解霍顿帮的行为准则。

这种准则是什么?它不怎么令人愉快。其内容是你要和朋友站在一起来对抗这个世界,你要从银行、铁路和其他放钱的地方费劲地抢来犯罪的生涯,还有尽管你不会毫无必要地向平民开火,也不能让他们挡着你的道。

电影里两个伟大的暴力场面牵扯到许多平民。其中之一是开头那场失败的银行抢劫,另一个出现在结尾处,派克看着安吉尔被拖在汽车后面穿过广场,并说:“老天,我讨厌看这个。”后来他走进一家妓院,对大伙说“我们走”,每个人都明白他的意思。他们出了门,开始与全副武装的叛军进行自杀式的对抗。这两个段落里有许多旁观者被杀了(霍顿帮里的一个人从他的靴子上弄掉一块女人裙子的碎片),但也有廉价的感伤情绪,比如说派克把金币给了一个带着孩子的妓女,然后走出门去面对死亡。

在动作段落之间(其中也包括一场著名的戏,大桥在还没上桥的部队面前被炸毁),佩金帕有时间来营造他在大多数影片里赞美过的男人间的友谊。他影片里的男人开枪,做爱,饮酒和骑马。在安静的片刻里有火光、吉他伴奏的悲伤歌谣和温柔的妓女,就像霍顿帮的真实世界里并不存在的白日梦。这种电影今天已经拍不出来了,但它用充满诗意的方式代表着自己那一套悲伤而空虚的价值观。

隐藏在《日落黄沙》的动作戏之下的暗流就是这一切都毫无意义。第一场银行抢劫得到的不过是一袋子铁垫圈——“价值一美元的钢圈”。劫火车的计划安排得很好,但霍顿帮不能守着自己的战利品。结尾处流血事件发生后,罗伯特·瑞恩的角色在营地的大门外坐了好几个小时,只是为了思考,还有决定性的事件:一个新的团伙组织起来,去寻找还有什么剩下来的事情可做。瑞恩带着扭曲的笑容站起来加入了他们。对于有他这样背景的人来说,没有什么别的事情能做了。

看着《日落黄沙》的修复版就像最终理解了这部影片。之前失踪的片段让角色们更加有血有肉。一切都在那儿了:为什么派克会瘸腿,派克和桑顿之间有什么样的往事,为什么派克看起来受到自己想法和回忆的折磨。现在,当我们看着瑞恩扮演的桑顿坐在大门外思考的时候,我们知道他想起了什么。在这个世界上它制造了所有的不同。

影片的摄影师吕西安·巴拉德(Lucien Ballard)把电影拍成干枯的红色、金色、棕色和阴影。剪辑师洛·朗巴多(Lou Lombardo)用慢动作延长了暴力场景,把它们变成对其本身的沉思。每个演员都完美地分到他最能胜任的角色,甚至那些小角色也不需要任何解释。佩金帕可能认同了狂放不羁的霍顿帮。他就像他们一样地过时、暴力、嗜酒成性而又不能适应周遭的环境,也有自己的一套行为准则。他们都无法轻易融入一个有着汽车和好莱坞制片厂的新世界。

萨姆·佩金帕(1925—1984)是二战中的海军陆战队员,他在好莱坞动作片导演唐·西格尔(Don Siegel)的手下做过学徒,没有人比他更擅长把传统西部片带入当今这个讽刺性时代的阴霾中。他是个离经叛道的人,和制片厂起过冲突,经常喝得醉醺醺的,甚至跟他的演员打架。但在《日落黄沙》和《惊天动地抢人头》(Bring Me the Head of Alfredo Garcia,1974)里,他实现了西部神话和存在主义英雄的融合。我见过他两次,一次在《比利小子》(Pat Garrett and Billy the Kid,1973)的片场,另一次在他巡回宣传《惊天动地抢人头》时的酒店房间里(无论在当时还是现在,《惊天动地抢人头》都没有获得它所应得的伟大影片的赞誉)。每一次他看起来都有些紧张,让我觉得他处于无法控制的不安当中。他明显喝醉了(在墨西哥的片场,他坐在太阳底下的椅子上,躲在遮阳伞、帽子和墨镜的保护下,向他的副导演下达指令)。我不能假装知道他在想什么,但看着这些电影,我猜想它们代表了一个持续的寓言,关于一个行家面对着职业和个人的痛苦去做他最拿手的事情。毫无疑问,这就是《日落黄沙》的主题。

(周博群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