砂之女

Woman in the Dunes, 19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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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欢住在当地人家里。”男人边说着边接受了盛情的邀请。他刚才一直在日本偏僻的沙漠地区收集昆虫,现在已经错过了最后一班回城的公交。村民们带他去沙坑底部的一座房子,他沿着绳梯攀爬而下,跟住在房子里的女人过了一晚。女人为他准备晚饭,吃饭时还给他扇着扇子。夜里他醒来,发现女人在屋外铲沙。到了早上,他看到女人赤身裸体地睡在一旁,浑身沾满了沙子。男人走出房子准备离开。“真奇怪,”他对自己说,“梯子不见了。”

此时响起一阵刺耳的音乐,宣告了尖锐而惊人的《砂之女》的开始。这是少数能把现实主义和生活寓言结合在一起的电影。村民们指望男人(冈田英次饰)留在沙坑里,和女人一起从事铲沙的工作,铲入袋子的沙被村民拉上地表。“如果我们停下不铲,”女人(岸田今日子饰)解释说,“房子就会被埋掉,隔壁家的房子就会有危险。”

我无法理解这一解释的逻辑,也不能理解当地的经济是怎么运作的。女人说村民们把沙子卖给建筑工程。尽管沙子的盐分含量较高,满足不了建筑用沙的标准,但是他们低价出售。不过比之于住在坑里以贩沙为生,显然还有其他的选择。很明显,故事的背后是不存在逻辑的。导演敕使河原宏甚至解释说沙子不可能在坑边上形成那样陡峭的墙壁:“我发现要创造一个大于30°的角在物理上是不可能的。”

尽管如此,电影里的每个片刻都呈现出绝对的现实主义风格,而且无论如何它关系到的都不是沙子,而是生活。男人问女人:“你是为了生存而铲沙,还是为了铲沙而生存?”有谁不会问同样的问题?《砂之女》是西绪弗斯神话的现代版本:一个男人受到神的诅咒,不断把一块巨石推上山顶再看着它滚下去,如此往复直到永远。

从某个角度来说,责任全在男人自己。他去沙漠是为了逃避,他寻找孤独并如愿以偿。电影由指纹和护照印章的蒙太奇开始,随后是一颗大如巨石的沙粒特写,接着出现了几颗钻石大小的,再接着是无数的沙粒,风让它们的表面像水一样泛起涟漪。从来没有关于沙子的摄影能拍成这样(没有,甚至《阿拉伯的劳伦斯》里面也没有)。摄影师濑川浩司将故事牢牢地拴在清晰的物理现实中,并以此帮助导演完成一项困难的丰功伟业,让一则寓言看起来真实地发生过。武满彻的配乐并没有突出动作,而是在嘲笑它,悲伤刺耳的高音就如一阵金属般的风吹过。

我第一次看《砂之女》的时候,觉得它像一场性心理的冒险。隐藏于表面之下的几乎是一部色情片:一个四处漫游的男人被一个女人困住,后者奉献出她的身体,以换取对方终身的奴役。影片有一股强烈的色情暗流,由女人展示着自己熟睡的身体开始,在敌意、挣扎和束缚中继续,直至最后的难舍难分。

在我所能想到的电影里,《砂之女》最善于运用视觉形象来创造伸手可触的质地——沙子,皮肤,以及渗入沙中改变其性质的水。与其说这个女人很诱人,倒不如说当你看着她的时候,完全能感到触摸她的肌肤会是什么感觉。片中的性活动就是其全部现实的一部分:在这个坑里,生活被简化为工作、睡觉、食物和性爱。而当女人想要一台收音机时,她也仅仅强调了这个愿望是多么的没有意义——“所以我们能跟上新闻”。

担任编剧的是安部公房,由其小说改编的剧本缓慢而故意地揭露出这一情境的穷凶极恶——它并不急于说明男人进退两难的处境,而在塑造沙丘日常生活节奏的同时经由暗示和领悟来表现它。坑里的居民由地上的村民供养,他们用滑轮放下水和补给品,再把沙子拉上去。电影从未说明女人在这里安家是出于自愿还是服从村子的安排,当然,她已经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即使有机会也不会逃跑。她参与了捕捉男人的行动是因为别无选择:若是独自一人,就铲不了足够的沙子来防止被沙堆埋葬,而且她的生存补给——水和食物——也取决于她的工作。除此之外,她告诉男人自己的丈夫和女儿都葬身于沙暴,而他们的“骨头埋在这里”。所以两人都是俘虏,一个接受了命运,另一个试图则逃脱。

男人为了爬出沙坑尝试了一切办法,有个镜头拍下了整整一面沙墙平滑而突然地下落,令人心跳加速。作为一个博物学者,他逐渐对所处的环境以及来访的鸟类和昆虫产生了兴趣。他设计了一个捉乌鸦的陷阱,虽然没抓到,却盲打误撞地发现了如何从沙子里抽取水分。此项发现可能是他生命中唯一的既切实有用、又无可置疑的成就了。一个叙述性的声音(是他吗?)告诉我们,其他的一切都是合同、执照、契约和身份证——“为了满足彼此的文书工作”。

敕使河原宏(1927—2001)拍《砂之女》的时候三十七岁,这部电影获得了戛纳电影节的评审团大奖和两项奥斯卡提名。他的父亲创办了东京一所著名的插花学校——我曾在那里上过几堂课,并发现和谐的插花作品可以成为艺术与哲学的胜利和冥想的某种形式,但时间太短,对此只得匆匆一瞥。家里一直期望他可以继承学校的管理(电影的笔记写道:“他的情况和《砂之女》的主角有种讽刺般的相似性”)。敕使河原宏似乎为各种各样的事物而着迷,他拍过拳击手何塞·托雷斯(Jose Torres)和一个木刻艺术家的纪录片,做过陶艺,导演过歌剧,筹备过茶道仪式,还拍了另外七部长片。他也按照家里的安排接管了插花学校。

《砂之女》似乎消失了很多年。我试着为电影课租借这部片子,但没有成功。在敕使河原宏东京的学校里,一个翻译模糊地告诉我这位大师选择开拓新的视野,而不是重回往昔的旧作。但现在,一份新的拷贝由里程碑公司(Milestone)发行了,这家公司致力于电影作品的挽救工作。看着35毫米的版本,我觉得它和第一次观看时一样激进强硬,挑战着观众的理解水平。

《砂之女》不像某些寓言那样乍看之下感染力很强,重看却仅剩下伪善。它是主题、风格和思想的完美结合,并能因此而永葆青春。一男一女分担着共同的任务,无处可逃。整个社区都依靠着他们——推而广之,整个世界亦是如此。但挣扎的唯一目的就是挣扎本身吗?男人发现了吸水的原理,并以此创造了某些新鲜的事物,改变了交易的条件。你不能逃出沙坑,但却可以把它变得更好。小的安慰也聊胜于无。

(周博群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