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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爱博士
Dr. Strangelove, 19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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伟大的电影每看一遍都会有新的发现,第十次看斯坦利·库布里克的《奇爱博士》时,我发现了乔治·C. 斯科特(George C. Scott)面部动作的小秘密。他的表演是整部影片中最有趣的地方,甚至比彼得·塞勒斯(Peter Sellers)绝妙的一人分饰三角以及斯特林·海登(Sterling Hayden)的疯子将军更胜一筹。这一次,我特别注意他面部肌肉的抽搐、挤眉弄眼的怪相、讽刺的微笑和嚼口香糖的动作。斯科特巧妙地将声音与面部表情结合在一起,塑造出一个独特的角色,令我十分欣赏。
斯科特的表演风格对于一名演员来说不无风险。导演常常要求演员在近距离镜头中保持低调,因为过多的面部表情会产生夸张或滑稽的效果。有一次,比利·怀尔德一再要求杰克·莱蒙“少一点”,莱蒙忍无可忍,最终爆发了:“你到底要怎样!什么都没有吗?”据莱蒙回忆,当时怀尔德双眼一翻,望向天空:“那就感谢上帝了。”库布里克一向对每一个镜头中最微小的细节都极其关注,几乎达到病态的程度,他不可能没有注意到乔治·C. 斯科特的面部体操。然而,这种发挥却得到了他的认可。看过《奇爱博士》,你就会明白为什么库布里克会对斯科特如此纵容。
斯科特的表演虽然高调,但并不引人注目。他的脸灵活多变,让人想起杰瑞·刘易斯(Jerry Lewis)或金·凯利(Jim Carrey,尽管他们的影片和《奇爱博士》完全不是同一类);然而,由于斯科特的表演劲头十足、活灵活现,观众往往不会特别注意他的表情。他说台词时总是显得情真意切,因此他夸张的表情能起到烘托对白的作用,而不至于喧宾夺主。我们来看下面这个场景:斯科特扮演的巴克·特金森将军告诉总统,一架B-52型轰炸机完全有可能通过低空飞行的方式躲过俄国人的雷达、成功丢下炸弹,即使整个苏联空军都知道这架轰炸机的目标也拦不住它。“他能让那架宝贝儿飞得这么低!”斯科特边说边伸开双臂模仿机翼,脑袋左右摇晃,对他手下飞行员的高明技术大为赞赏——尽管其中一位飞行员的高明技术即将使人类文明遭到毁灭。换成别的演员,像这样挥舞胳膊可能会显得很荒唐,但斯科特将肢体语言充分融化在表演中,使其既充满了戏剧性(以及喜剧性)而又不显得过分夸张。在另一幕中,斯科特快步穿过作战室时脚下一滑,单膝着地,随即调整姿势继续表演。他逼真的演技使这意外的一跤看上去就像特意设计的动作,因此完美主义者库布里克才将这个镜头保留了下来。
《奇爱博士》中充满了精彩的滑稽表演,这种安排可谓恰到好处,因为这部影片除了面部表情、肢体语言和口头语言之外几乎就不剩什么了。库布里克仅仅设定了四个主要场景,即办公室、空军基地周边、“作战室”和B-52轰炸机的机舱内部。影片的特效虽然到位,但却远远称不上炫目:出现在俄罗斯上空的飞机明显是模型,影史上最经典的内景之一——作战室是肯·亚当(Ken Adam)用一张大圆桌、一圈顶灯、几张背投影地图和阴影打造的,疯狂的空军上将杰克·D. 里帕尔将军的指挥部只不过是一间摆着几件办公室家具的普通房间。然而,库布里克就是用这些最基本的道具以及一个精彩绝伦的剧本(由库布里克和泰瑞·索恩[Terry Southern]根据彼得·乔治[Peter George]的小说改编)拍出了本世纪最伟大的政治讽刺片。影片提出了这样一个论点:核威慑系统即使能摧毁地球上的一切生命,我们也很难说它究竟“威慑”了什么。这一论点毫不客气地戳穿了冷战的本质。
《奇爱博士》的幽默来自于一条喜剧基本原则,那就是想搞笑的人永远不如想严肃却严肃不了的人搞笑。闹笑话的人物本身并不愿意闹笑话,却偏偏为天意所弄,这样的情节才有意思。一个人戴着一顶可笑的帽子并不可笑,但一个人不知道自己的帽子可笑——这就有看头了。《奇爱博士》中的人物都不知道他们的帽子很可笑。影片开头,里帕尔将军一面擅自对俄罗斯发动核攻击,一面抚弄着一支性意味十足的雪茄。他深信,共产党在水源中投放氰化物,从而毒害了“我们天然液体的纯净与精华”(年轻的观众或许不知道,这种观点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曾经广为流传)。里帕尔发动的核攻击、他把玩雪茄的姿势以及他对“宝贵体液”的关注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不能不让人联想到自慰。
唯一一个阻碍里帕尔用核武器制造大屠杀的人是英国联络官曼德里克上校(塞勒斯饰),他对里帕尔的奇谈怪论一直抱着怀疑的态度。与此同时,里帕尔向高空中的B-52轰炸机组发出加密指令,命令他们向俄国发起进攻。总统马富利(同样由塞勒斯扮演)吓坏了,赶紧召集智囊团在作战室开会,一点一点地从特金森口中挖出了局面的严重性:轰炸机已经起飞而且无法召回,无法与里帕尔将军取得联系,等等。最后,马富利打电话向俄国元首坦白了一切情况(“迪米特里,我们出了一点小问题……”)。
其他主要人物包括阴险邪恶的战略顾问奇爱博士(塞勒斯扮演的第三个角色),这个角色的德国口音如今让人联想到亨利·基辛格[1],但在1964年人们更容易想到核战略智囊赫尔曼·卡恩[2]。奇爱戴着黑手套的右手如同一件难以控制的武器,具有自己的意志,忽而弹出来向纳粹致敬,忽而试图把奇爱扼死。
镜头在作战室、空军基地和B-52轰炸机驾驶舱之间切换,当机上通讯员告诉机长T. J. 康少校(斯利姆·皮肯斯[Slim Pickens]饰)他们收到了攻击命令时,外号“国王”的少校对他们说:“飞机上不许胡闹!”康少校原本也要由塞勒斯扮演,但他对这个人物的西部牛仔口音没有把握,于是库布里克让来自西部的个性演员皮肯斯担任了这一角色。据说,库布里克没有告诉皮肯斯这是一部喜剧。皮肯斯对机组发表了一番充满爱国热情的讲话(并许诺他们会得到提升和嘉奖),与此同时美国军方却正在千方百计取消这次飞行任务,两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一直认为影片的结尾具有不确定性。第一枚核弹爆炸后,库布里克将镜头切回作战室,只见奇爱沉思地表示可以将深入地下的矿井建成庇护所,九十年之后幸存者的后代就能返回地表(特金森听说女人和男人的比例将是十比一,顿时来了兴趣)。随即出现了许多团蘑菇云升入空中的著名镜头,薇拉·琳恩[3]唱起《我们会再见》,影片突兀地结束了。在我看来,第一波爆炸之后就不应该再出现对话,奇爱的求生计划可以提前到斯利姆·皮肯斯骑着核弹飞向毁灭的著名镜头之前。我明白美军发起空袭之后要过一段时间俄国导弹才能进行反击,但我认为如果第一波爆炸就为一切故事发展画上句号,影片会更有冲击力。(库布里克原先计划让影片以一场馅饼大战结尾,作战室的远景中还有一张堆满了馅饼的桌子,但他最终明智地意识到他想拍的是讽刺剧,而不是闹剧。)
《奇爱博士》与《2001:太空漫游》(1968)是库布里克的代表作。这两部作品共有同一个主题,那就是人类设计的机械按照完美的逻辑运行,但却带来了灾难性的后果。美国的核威慑系统和俄国的“末日机器”所发挥的作用完全符合设计者的原意,却摧毁了地球上的一切生命;电脑哈尔9000为了完成太空任务,袭击了宇航员。
斯坦利·库布里克(1928—1999)生前是个完美主义者,为了让影片中的每一个细节恰到好处可谓不遗余力。他不但拥有自己的摄影机以及声效和剪辑设备,而且曾经专门打电话给影院工作人员抱怨放映失焦。他最好的两部作品是不是对他自己的一种讽刺?
(殷宴 译)
[1] Henry Alfred Kissinger(1923-),美国外交家、政治家,1973年诺贝尔和平奖获得者,曾任国家安全顾问、尼克松政府及福特政府的国务卿。
[2] Herman Khan(1922—1983), 美国著名未来学家,在核战争后果及战后生存策略方面有研究。
[3] Vera Lynn(1917—),英国女歌手,曾是二战歌后、英国的“战地甜心”、英女王授予的女爵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