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鸭汤
Duck Soup, 19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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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所有喜剧演员,甚至是所有电影演员中,马克斯兄弟(Marx Brothers)是我父亲的最爱。他带我去看的第一场电影是《赛马场的一天》(A Day at the Races,1937)。关于那次经历,我只能记得父亲的笑声了。直到后来,我才明白还有些别的:他描述马克斯兄弟时的说话腔调很特别,就好像在谈论某个人怎样逃脱了一次惩罚。
同样的语气我在别处听过,有时自己也会用来谈论如下一类主题:《热情似火》、《制片人》(The Producers,1968)、《灼热的马鞍》(Blazing Saddles,1974)、《空前绝后满天飞》(Airplane!,1980)、巨蟒小组(Monty Python)[1]、安迪·考夫曼[2]、《周六夜现场》(Saturday Night Live)[3]、《南方公园》(South Park)、霍华德·斯登(Howard Stern)[4]、《我为玛丽狂》(There's Something About Mary,1998)和《成为约翰·马尔科维奇》(Being John Malkovich,1999)——甚至那些并不直接是喜剧片的电影,比如《低俗小说》。这里面有种对既敢于挑战陈规又无比好笑的东西的欣赏。在他们那个时代,马克斯兄弟恐怕比我们现在所理解的更加无政府主义。他们是第一批营造了这种氛围的人,你能看到马克斯兄弟影响了谁,但看不到谁影响了他们,除了丰富的杂耍戏院、歌舞杂耍秀(vaudeville)[5]和犹太喜剧的传统之外。他们在这一传统中间接地汲取了营养。
电影给马克斯兄弟带来大量的观众,原本是犹太风格的幽默在他们手里变成了美国喜剧的最强音。尽管无法得到同等严肃的对待,他们还是与达利一样超现实,与斯特拉文斯基一样震撼,与格特鲁德·斯泰因(Gertrude Stein)一样使用离经叛道的语言,与卡夫卡一样同这个世界保持着疏离感。滑稽剧(slapstick)和神经喜剧(screwball)[6]这种形式让他们无法得到同样的关注,但在普通大众的心目中可能会更有影响力。英国影评人帕特里克·迈凯雷(Patrick McCray)写到:“《鸭汤》就像一篇关于政治和战争的荒诞派短文,可媲美(甚至超过)贝克特和尤奈斯库的作品。”
马克斯兄弟创作了不少作品,其中每一部单独看来都像是来自整体的切片,但《鸭汤》可能是最好的。它代表了兄弟几人电影事业的转折点,是他们与派拉蒙的最后一次合作,也是最后一次每场戏都直接拍下了兄弟几人。在《鸭汤》的票房失利后他们去了米高梅,制片主任埃尔文·萨尔伯格(Irving Thalberg)为了给传统的恋爱戏腾出地方而重新规划了他们的剧情,就好像观众在要求一部普通的作品之前只能承受这么多(巴斯特·基顿比较常规的喜剧在米高梅手里也受到如此待遇)。
他们的第一部米高梅电影《歌剧院之夜》(A Night at the Opera,1935)包含了一些最好的作品,但我看到基蒂·卡莱尔(Kitty Carlisle)和阿兰·琼斯(Allan Jones)傻乎乎的插曲的时候快进了。《鸭汤》里没有任何一个片段能让我快进,从头到尾都令人捧腹。
想描述剧情是没用的,马克斯兄弟的电影存在于零碎的片刻、段落、事件和对白中,没有可理解的故事。简单说两句吧,格鲁乔(Groucho)扮演的鲁弗斯·T. 弗尔弗莱(Firefly,意为萤火虫)在富有的提斯代尔夫人(玛格丽特·杜蒙[Margaret Dumont]饰,她是兄弟们不知疲倦也不可替代的陪衬)支持下成了弗利多尼亚国的统治者。邻国西尔维尼亚及其大使特林提诺(路易斯·卡亨[Louis Calhern]饰)对弗利多尼亚图谋不轨,雇佣了哈勃(Harpo)和奇科(Chico)为间谍。这个靠不住的前提为一系列充满灵感的段落提供了支撑,其中包括格鲁乔大段大段的双关语和具有两重含义的暧昧词汇。它也带出许多一言不发的身体表演段落,追根溯源的话,它们可能来自兄弟几人早些年看过也演过的歌舞杂耍秀。
其中之一就是奇科、哈勃和配角埃德加·肯尼迪(Edgar Kennedy,他一开始跟麦克·赛内特[Mack Sennett]和卓别林合作)围绕三个帽子展开的传统表演。作为一个间谍,奇科毫无理由地伪装成花生小贩,而哈勃伪装成过路人。肯尼迪卖柠檬水的推车就在奇科的花生摊旁边,两兄弟把他整得很惨,三人头上的帽子就像西班牙纸牌游戏里的扑克牌那样飞快地换来换去。
另外一个段落则是电影出现的第一个世纪里一颗璀璨的明珠。哈勃扮成格鲁乔的样子,出于一些极为复杂而难以赘述的原因偷偷潜入提斯代尔夫人家。他想打开一个保险箱,结果却弄碎了一大块玻璃。格鲁乔走下楼来看发生了什么事。为了不被发现,哈勃站在没有镜子的镜框里面装成格鲁乔映在镜子里的像。于是,一场时间掌控完美无瑕的哑剧上演了。格鲁乔试图抓住对方的错误,而哈勃每一步都配合得很好。最后疯狂进一步升级,奇科跌跌撞撞地跑入镜框,穿的也跟格鲁乔一模一样。
如果要讨论格鲁乔的对白,不直接引用是不行的。但直接引用却没有意义,因为要体会它们的效果离不开格鲁乔说话的方式。他扮演了一个无法无天的角色,讲出来的话全是双关语、侮辱和下流的暗示,跟审查打着擦边球(比如鲁弗斯·T. 弗尔弗莱用结婚的前景挑逗提斯代尔夫人,他坦白道:“我能给你的全部就是一个头顶的鲁弗斯[Rufus][7]”)。许多才华横溢的喜剧片写手(包括S. J. 佩雷曼[S.J. Perelman])都为马克斯兄弟的剧本绞尽脑汁,但格鲁乔日益完美的说话风格才是对白的根源。
我在1972年有幸与格鲁乔一起待了一会,当时《时尚先生》正在给他拍一张侧面像。那会儿他已经81岁了,依旧保持着成名时的形象。(他在个人生活中是什么样子对我而言一直是个谜,只要出现在公众场合,他总是在表演。)他第一次跟我说话的时候,差不多跟鲁弗斯·T. 弗尔弗莱一样:“你知道,《时尚先生》不是我最喜欢的杂志。访谈简直是谋杀。他们不停地问这问那。我可能会以强奸罪遭到起诉的。我不介意人身攻击,如果那是实话实说的话。你能告我强奸吗?能不能试试?我会很感激的。你没干过牙医的活吧?我去法国之前得去看看牙医。”
在相隔几周的两次会面里,我听见他总是以同样的方式一口气说上好几个小时,反复使用他的材料并寻找漏洞。我开始把他视为一个独奏家,把他的演说视为乐器。格鲁乔就像一个优秀的乐手那样不需要再想着音符,他通过控制时间和主线来工作,提问所引发的不是答案而是即兴发挥。
格鲁乔式的喜剧在默片时代是行不通的,就像卓别林和基顿不能完全适应有声片一样。但表面上看起来,马克斯兄弟中最主要的三个(泽波[Zeppo]显得多余了)都像是来自默片的夸张角色。当然哈勃从不说话。奇科有点像意大利人,一头卷发,戴着皮诺曹式的帽子。格鲁乔的外貌完全是人工创造,比如那两撇粗大的假胡子,还有他的眉毛和雪茄。他的样子太奇特了,与其说是化妆,不如说直接戴了个面具,在《鸭汤》的镜子段落里,有时候我们得自问究竟哪一个才是真的格鲁乔。
尽管《鸭汤》在某些方面无可避免的过时了,另外一些片段还是有种惊人的现代感。比如,格鲁乔在结尾的战斗段落中呼叫援兵,接下来是一系列现成新闻片的底片剪辑在一起,有消防车、大象、摩托车等许多东西的镜头。还有一个古怪的片段,哈勃给格鲁乔看自己肚子上纹的狗窝,然后经过特效处理后一条狗真的从里面钻出来吠了几声。马克斯兄弟打破了喜剧电影的经典结构,然后随随便便地重新粘起来,一切都不一样了。
为什么要用这个标题?影评人提姆·德克斯(Tim Dirks)解释道:“据说格鲁乔提供了如下一份菜谱:‘取两只火鸡,一头鹅,四棵卷心菜混在一起,但别拿鸭子。尝了一口之后,你余下的生活就是小菜一碟。[8]’”
(周博群 译)
[1] 英国的六人喜剧团体,成立于六十年代后期,七十年代曾风靡全球。
[2] Andy Kaufman,1949—1984: 美国喜剧演员,曾经做过《周六夜现场》的主持人。
[3] 美国NBC电视台的一个综艺喜剧节目。
[4] 著名的美国脱口秀节目主持人,主持他自己的《霍华德·斯登秀》。
[5] vaudeville是1880到1930年间流行于美国与加拿大的一种娱乐方式,以混杂了歌舞、杂技、魔术等多种类型的表演为主。
[6] 起源于美国三十年代的一种剧情片,往往对白密集并包含有浪漫情节。
[7] Rufus和roof(屋顶)谐音。
[8] 电影的片名“Duck Soup”既可以表示鸭子汤,又可以表示一件很容易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