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毁灭天使
The Exterminating Angel, 19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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赴宴的客人到达了两次。他们走上台阶穿过宽阔的门廊,然后再次到来——同样的一批客人,只不过摄影机角度高了些。这是一个玩笑,随后我们将理解它的玄机:客人们到得太彻底了,以至于他们无法离开。路易斯·布努埃尔(Luis Buñuel)的《毁灭天使》是一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喜剧,它尖刻地指出我们都暗藏着野蛮的本能和不可告人的秘密。布努埃尔表明,把一群富有的晚宴客人关在一起足够长的时间,他们就会互相攻击,像人口过剩实验里的老鼠。
布努埃尔由许多细微而不祥的征兆开始。就在宾客快来的时候,厨师和仆人突然穿上外衣逃之夭夭。女主人怒不可遏,她原先计划在晚宴过后用一头熊和两只羊开展一场娱乐活动。现在计划必须取消了。诸如此类超现实的笔触不加说明地出现是布努埃尔的典型特征。
晚宴很成功。客人们在窃窃私语中相互诽谤,他们用充满贪婪、欲望和嫉妒的眼神打量着其他客人的脸庞。晚餐结束后,他们漫步走进客厅,我们瞥见一个女人的钱包里装着鸡毛和鸡爪。医生预言一位女士将在一周之内掉光头发。但这场聚会的总体轮廓显得十分正常:大家喝着酒,有钢琴在一旁伴奏,每个人身上的晚礼服看起来都十分优雅。然后在一系列微妙的发展中,有件事变得越来越明显:没有人能够离开客厅。他们摆出准备性的姿态,朝走廊的方向挪去。没有任何东西挡道,但他们就是无法离开。他们从未准确地说明这一事实,对于目前的情况,客人们抱有某种难以言传的、充满悔恨的逆来顺受,就好像在沙发和小毯子上待得很舒服。
这是一部微妙电影的绝妙开头。虽然气氛是低调的,但已经有许许多多令人不安的细节积累起来。当客人们留在厅内过夜时,布努埃尔已经用他的魔法罩住了我们。
在所有导演里,布努埃尔最个人主义也最具有反叛精神。他是一个融入法国超现实主义圈子的西班牙人,在许多年的时间里都为好莱坞电影配西班牙语字幕。他最好的影片拍摄于六十岁到七十七岁之间。布努埃尔的第一部影片《一条安达鲁狗》(Un Chien Andalou,1928)与萨尔瓦多·达利(Salvador Dali)共同导演,并引发了一场骚动(他在自传里写到,自己在口袋里装满了石头,以便观众攻击他的时候有东西可扔)。电影包含了影史上最著名的画面之一:云朵割裂了月亮的面孔,伴随着剃须刀割破了一只眼球。
《一条安达鲁狗》之后,他拍了引发丑闻并长期受到压制的《黄金时代》(L'Age d'Or,1930)和摄于西班牙最贫穷角落的粗糙纪录片《无粮的土地》(Land Without Bread,1933)。在四十年代晚期流亡于墨西哥之前,布努埃尔没有再拍其他电影。他在墨西哥既拍个人化的影片也拍商业制作,几乎每一部都展示了他个人的迷恋。作为佛朗哥(Franco)[1]统治下的西班牙的敌人,布努埃尔反对法西斯主义,反对教权,也反对资产阶级。他还有点恋脚癖(“小路易斯十二岁那年在母亲储藏室的地板上度过了一个美好的下午,”宝琳·凯尔曾经写到,“从那以后他一直在跟我们分享那次的经验。”)。
他最坚定的信念是大多数人都是虚伪的——特别是那些假装虔诚的人和生活宽裕的人。他也有一点虚无主义:在某部电影里,一个基督模样的人看见一条狗被拴在马车辐条上跟在后面跑,已经累得跟不上了。他很难过,于是买下这只狗放走了它。与此同时,另一条拴在马车上的狗跌跌撞撞地在背景处跑过,而他却没有注意。
1962年拍《毁灭天使》的时候,布努埃尔的职业生涯正处于迟来的上升期。他在1960年拍了一部轰动全球的《比里蒂亚娜》(Viridiana,1960),赢得了许多电影节的奖项,并代表了他几十年海外生涯之后对西班牙故土的回归。但电影的中心画面——用一个生动的场景亵渎性地重构了最后的晚餐——让西班牙审查人员不快,所以他重新回到墨西哥,并准备好在《毁灭天使》里加入充满怨气的讽刺。
据我的看法,晚宴的客人代表了佛朗哥西班牙的统治阶级。他们为庆祝自己在西班牙内战中打败了工人阶级而大摆筵席。他们坐下来享受一场盛宴,却发现它永远也不会结束。这些人被囚禁在自己资产阶级的死胡同里。他们对于外界的不闻不问越来越愤恨,逐渐变得烦躁而卑鄙,身上最不堪的倾向也表现出来。当然,布努埃尔从来没有大张旗鼓地表现他的政治象征。《毁灭天使》是一场关于晚宴宾客不寻常冒险的冷幽默喜剧。时间从一小时一小时延长到一天又一天,他们的困境开始具有仪式般的特征——它看起来像事情的自然状态了。角色们走到敞开的大门前,碰到一个他们无法跨越的隐形屏障。一位客人对另一位说:“如果我偷偷把你推出去不是一个很好的玩笑吗?”另一个人说:“你试试看,我会宰了你。”士兵接到命令进入房间,但却做不到。一个孩子大胆地跑向房子又再次跑开。不管束缚着宾客的是什么,它也束缚着救援人员。
情况逐渐恶化。宾客们从墙上取下斧头,在石膏墙上砍出一条裂口以便打开水管接饮用水。两个情人自杀了,尸体整齐地躺在储藏室里。还出现了一丝黑魔法的影子。跑进房间的绵羊被宰了架在火上烧烤,木柴取自房间里的家具,如此靠近文明的是原始人的洞穴。
布努埃尔属于那类沉迷于不断表现同一主题的伟大导演。在小津、希区柯克、赫尔佐格、伯格曼、法斯宾德或布努埃尔之间没有多少风格上的联系,除了如下这一共同点:他们的生活早就打上了某种深层创伤或欲望的烙印,而他们穷尽一生来治疗或珍藏它。
布努埃尔生于1900年,所以他电影的拍摄年份和他的年龄是一致的。布努埃尔是电影史上最了不起的大器晚成之人,他四五十年代的墨西哥影片经常充满灵感——特别是《被遗忘的人》(Los Olvidados,1950)、《犯罪生涯》(The Criminal Life of Archibaldo de la Cruz,1955)和《河流与死亡》(El,1955)。《比里蒂亚娜》是他重回国际舞台的作品,然后就是《毁灭天使》。他说这可能是他最后一部作品——但其导演生涯的辉煌时期才刚刚拉开序幕。布努埃尔最著名的电影《白日美人》在威尼斯电影节得了大奖。凯瑟琳·德纳芙在其中饰演一位有身份地位的巴黎家庭主妇,她迷上了一家妓院并且每周都要去工作两三个下午。在威尼斯的颁奖典礼上,布努埃尔再次宣布了他的退休。可并不尽然。1970年,他再次与德纳芙合作了《特里斯塔娜》(Tristana,1970),这部电影讲述了一段病态的关系。年长的鸡奸者收养并虐待一个女人,然后又失去了她。就在她的腿被截肢之后,她回到他那里寻求支柱,也为了报仇。
后来又有了三部伟大的电影。在这些作品里,布努埃尔的才华无拘无束地在狡黠的讽刺和愉悦的迷恋中流动。获得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的《资产阶级的审慎魅力》(The Discreet Charm of the Bourgeoisie,1972)是倒过来的《毁灭天使》。这次宴会宾客们一直坐在筵席里,但他们的食欲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受挫。接下来是《自由的幻影》(The Phantom of Liberty,1974),这部采取自由形式的影片由一群角色开始,然后换成另一批,接着又换一批。布努埃尔最后的作品是《欲望的隐晦目的》(That Obscure Object of Desire,1977),关于一个相信唯有某位女性才能满足自己欲望的老男人,这个女人由两位不同的女演员扮演,并可随意互换。
布努埃尔死于1983年,他留下一本非常出色的自传,并在其中说关于死亡最糟糕的事情就是他不能阅读明天的报纸了。他创造了一个如此特别的世界,无论看他的哪部作品,都不可能在很长时间之后仍不知道导演是谁。《毁灭天使》开始于这样一段声明:“从纯粹理性的角度看,这部电影最好的解释就是它没有解释。”对于能拍出这种电影的人来说,看报纸一定是令人捧腹的经验。
(周博群 译)
[1] Francisco Franco,1892—1975: 西班牙长枪党领袖,法西斯独裁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