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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血暴
Fargo, 19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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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三点,电话响了,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穿上她的警察制服,准备出门走入明尼苏达州的冬天去调查一场杀人案。“鸡蛋。”她睡眼惺忪的丈夫说。他会给她做些鸡蛋。我们看到他们在厨房里一张贴着塑料膜的桌子上吃饭;旁边的楼梯往下通向后门。女人出去的时候,丈夫仍然坐在桌子旁边。然后她回来了,听到声音,他把头斜过来。“亲爱的,”她说,“车子需要接电才能发动。”
这个场景表明了《冰血暴》打算如何将一个关于可怜的罪犯的故事变成一部伟大的电影。玛姬·甘德森警长(弗兰西斯·麦克多蒙德[Frances McDormand]饰)的第一个镜头在影片开始后很久才出现,此时罪案的各项元素都已经就位了。我们见过了汽车销售主管杰瑞·朗迪加德(威廉·H. 梅西[William H. Macy]饰),他有一项荒谬绝伦的绑架妻子的计划,并打算自己窃走大部分赎金。我们也见了卡尔·肖沃特(史蒂夫·布西密[Steve Buscemi]饰)和他那位沉默而执拗的同伙(彼得·斯特曼[Peter Stormare]饰),两人同意绑架杰瑞的妻子,条件是收取四万美元的报酬外加一辆杰瑞从自己公司停车场偷来的新车。这都是些古里古怪、心术不正的可笑角色,可是当事情开始不对头,当玛姬和她丈夫诺姆(约翰·卡洛·林奇[John Carroll Lynch]饰)出现的时候,电影就找着了它的中心。
玛姬·甘德森是少数一批留在我们记忆中的电影角色之一,就像特拉维斯·比克尔[1]、托尼·莫雷诺[2]、HAL 9000[3]和弗莱德·C. 多布斯[4]一样。他们完完全全地、我行我素地表现着自己的本色,而电影也恰恰依赖于他们的本色淋漓尽致的发挥。玛姬是明尼苏达州布莱内德镇的警长,早上起来仍伴有晨呕,会把手边的任何垃圾食品吃得干干净净,说话的口音还带着明尼苏达腔(她会说“可不是嘛”,还会不停地重复发音已经变成“ya”的“yeah”)。她是个天生的警官,非常的聪明;在犯罪现场,她迅速而准确地推断了之前发生的事情,并得出结论说有两个杀手,一个块头大,一个块头小。她的男搭档没那么灵,没有意识到“DLR”是一个经销商标记,这就引出了电影的著名对白之一:“警官,我不确定我是不是百分之百认同你的警察工作。”
《冰血暴》的导演是乔尔·科恩(Joel Coen),制片是伊桑·科恩(Ethan Coen),剧本由两人共同合作。影片发生在斯堪的纳维亚移民后裔的聚集区,位于美国中西部偏北,这里也是兄弟俩长大的地方。片头的字幕告诉我们电影的故事“以真实事件为基础”,结尾处却否认说其“人物和事件”都是虚构的。的确是虚构,“真实的故事”只是一个反讽性的风格化设计。
但《冰血暴》在表现小镇的生活节奏方面却真实不虚。当玛姬站在第一个犯罪现场数着三具尸体的时候,直觉正确地告诉她罪犯不是布莱内德的人。她试探性地去大城市进行调查,问一个朋友有没有什么吃饭的好地方,然后被介绍去拉蒂森餐厅吃自助餐。杰瑞·朗迪加德就像辛克莱·刘易斯[5]的任何一个角色那样陷入了困境,他的麻烦一方面来自销售主管的工作,另一方面来自他那刚愎自用的岳父(哈维·普雷斯内尔[Harve Presnell]饰);他既偷了车,又同时把双方都给骗了(他告诉绑架者有八万美元的赎金可以平分,却跟岳父说是一百万美元)。他的儿子急急忙忙跑离餐桌去跟同学到麦当劳吃饭。妻子吉恩(克丽丝汀·卢尔德[Kristin Rudrud]饰)拼命地忙着每一件家务事,切菜、搅拌、针线活,做得能多快就有多快。
跟这些家庭内部的日常琐事相对,电影中罪行的暴力色彩和道德的缺席显得更加突出。有些片段非常丑陋。每个人都记得斯特曼(此人曾在伯格曼的戏中演过哈姆雷特)把他搭档的腿塞进碎木机的场面。另一个场景更加无情:可怜的吉恩双眼被蒙,光着脚试图在雪地里逃跑,布西密则在一旁嘲笑她。还有那些突然而残酷的枪杀(布西密被第一次枪杀吓到了,他说:“哦,老天!”)。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警长玛姬一直带着小镇上那种友好愉快的情绪四处打听着罪犯,试图撬出他们的秘密。
不是每个人都喜欢电影把暴力和幽默放在一起的做法。斯坦利·考夫曼(Stanley Kauffmann)对科恩兄弟的评价是:“他们的电影在气氛上比较混乱,结果让残酷的部分显得更不可信,而让好笑的部分显得像老套的喜剧性穿插。”这我不能同意。当我十几岁的时候还是一家报社的记者,有时会被派去做犯罪新闻,一个朋友的父亲是验尸官,他把我带到死亡现场去。我现在还记得那些小镇的警察们在死人面前是怎么聊天的,而玛姬·甘德森说话的感觉恰到好处。很多处的幽默也许确实起到喜剧性穿插的作用,但这并不是坏事,喜剧性穿插毕竟是一种调剂,而科恩兄弟让观众发笑的本领来自他们对人性的细致观察。注意两个杀手跟两个妓女在一家汽车旅馆过夜的那场戏。先是一个简短的长镜头,四个人在房间里精力充沛地做爱,下一个镜头直接切到他们平躺在床上看着电视里的《今夜秀》。
威廉·H. 梅西的表演是挫折感和恐惧的内向爆发。这个男人只想要一样简单的东西:那就是来自他岳父的七十五万美元借款。如此一来,他就可以买下一个停车场自己赚钱。没错,杰瑞在摄影棚拍的照片挂在汽车经销公司的荣誉榜上,但其他很多人的也同样挂在上面。他办公室里那些垂直的百叶窗在视觉效果上就像监狱的铁栏杆。如果他能偷到九十二万美元,就可以买下停车场。尽管这要以他的妻子被绑架为代价,但他能忍受得了。
杰瑞的计划很惨。他通过第三方中介才找到绑架者,又对他们一无所知。GMAC的律师为了得到汽车的信息不停骚扰他,这些信息很可能导致那辆“棕色的斯亚乐车”(实际上,我们知道是“焦褐色”)被窃的事情露馅。岳父坚持亲自去送赎金,这也意味着杰瑞不能自己扣下那九十二万美元了。还有玛姬,坐在办公桌对面,活泼开朗地问着让他没法回答的问题。梅西浑身冒汗,强装出一个扭曲的笑脸,过度用力的自我控制显得十分僵硬,而事情正在越闹越大,越闹越大。
有一场戏许多观众觉得无法解释。在两次拜访杰瑞之间的那个晚上,玛姬跟一个高中同班同学迈克·柳田(斯蒂夫·帕克[Steve Park]饰)吃了饭。影评人乔纳森·罗森鲍姆说这场戏是“一个恼人的插曲,让其他不少人要么觉得是个错误,要么感到犹疑不定”,但认为它很关键,因为:“就主题来说,这场戏重点表现了一个孤独的人抑制不住冲动而说谎,并徒劳地试图隐藏自己的绝望。”我很同意他的话。我认为迈克就是杰瑞的一面镜子,晚餐这场戏连接了玛姬的两次拜访。第二天早晨,就在她准备回布莱内德的时候,一个高中女同学打电话告诉她迈克的话都是假的。这通电话点醒了她,把她带回杰瑞在经销公司的办公室。迈克的插曲不仅精致地展现了玛姬如何处理一个尴尬的局面,也比仅仅用一次谈话就搞垮杰瑞要好太多了。
大雪和寒冷的天气给科恩兄弟提供了视觉上的标点以及令人信服的地域感。电影以一个逐渐淡入的镜头开始,杰瑞孤独地行驶在路上,去给绑匪送一辆斯亚乐车。高角度摄影展现了两个冰封的停车场,布西密的角色不知为何选择它们作为偷汽车牌照和交换赎金的地点(他没有想到停车场的收费员可能会成为目击者,这一疏忽又增加了两场谋杀)。他把抢到手的钱埋在一个向两端无限延伸的铁丝网篱笆旁边,然后用塑料刮雨器做了一个可怜的标记。当杰瑞在跟一个不高兴的客户交涉时,那个男人和他的妻子把鹅绒外套叠放在大腿上。
黑暗和寒冷沉重地压迫着所有的一切,而在电影中间,玛姬警长和她画鸭子的老公诺姆呆在他们温暖的小屋里。如果没有这两个人,《冰血暴》可能会成为又一部《冷血》(In Cold Blood,1967),还多了些不合时宜的幽默。科恩兄弟有时似乎不太瞧得起他们的角色,但他们对玛姬的爱拯救了《冰血暴》。玛姬是催化剂,她在结尾处这段莎士比亚式的讲话治愈了创伤,也恢复了秩序:“你知道,生活可不只是那一点儿钱。难道你不明白?现在你落得这个下场了。今天是个好天啊。”
(周博群 译)
[1] 马丁·斯科塞斯的电影《出租车司机》的主角,由罗伯特·德·尼罗扮演。
[2] 电影《周末夜狂热》(Saturday Night Fever)中的主角,由约翰·特拉沃尔塔扮演。
[3] 《2001:太空漫游》中的电脑。
[4] 约翰·休斯顿的影片《碧血金沙》(The Treasure of the Sierra Madre)的主角,由亨弗莱·鲍嘉扮演。
[5] Sinclair Lewis,1885—1951: 第一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美国作家,代表作有《巴比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