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之门

Gates of Heaven, 1978

 

广告:个人专属 VPN,独立 IP,无限流量,多机房切换,还可以屏蔽广告和恶意软件,每月最低仅 5 美元

 

“你的狗就在那儿,它已经死了。曾经使它能跑能跳的那种东西如今到哪儿去了?总得有那么一种东西存在,不是吗?”

在《天堂之门》中,一位刚刚埋葬了爱犬的女人说出了上面这番话。她寥寥数语便道破了生命中最重大的谜团,比所有的哲学家讲的还要好。这段话构成了《天堂之门》的核心,种种悲欢离合、人情世故、嬉笑怒骂围绕这个核心展开,如同层层果肉包裹着种子。这部纪录片摄于1978年,导演是埃罗尔·莫里斯(Errol Morris)。尽管我已经看了三十多遍,但仍然远远没有穷尽这部影片的全部内容,我只知道,它所讲述的绝不仅仅是一座宠物公墓的故事。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期,从来没有拍过电影的莫里斯在报上读到这样一则新闻:位于加州洛斯阿图斯镇的福特山宠物公墓因财务危机而倒闭,经过一系列不愉快的法律纠纷,公墓的经营者掘开动物们的坟墓,将尸体移到了位于纳帕谷的涌泉宠物纪念公园。莫里斯认为这件事或许可以拍成一部电影,于是他和电影摄影师奈德·伯吉斯一起前往当地,采访了第一家宠物公墓的经营者、瘫痪在床的弗洛伊德·麦克卢尔,以及经营“涌泉”的卡尔文·哈勃特家族。他们拍摄的影片如今已经成了地下电影界的传奇,也成了考验观众的试金石:观众们无法确定这部电影的口吻究竟是严肃还是讥诮,是搞笑还是伤感,是同情还是嘲讽。从这部片子开始,莫里斯逐渐成为了美国最著名的纪录片导演之一,作品包括《细细的蓝线》(The Thin Blue Line,1988)、《时间简史》(A Brief History of Time,1991),以及最新上映的《又快又贱又失控》(Fast,Cheap & Out of Control,1997)。然而,《天堂之门》仍然自成一派,无法归类,充满挑衅而又令人心动。我曾将这部电影列为我心目中最伟大的十部电影之一,绝非玩笑。在过去的二十年间,这部以宠物公墓为主题、长达85分钟的纪录片所带给我的思考远远多于我看过的大多数其他影片;与此同时,它也带给我极大的乐趣。同样的镜头这次看来好笑,下次看便令人感伤。

影片没有旁白、没有叙事,完全由相关人物的谈话组成,一段精彩的独白将整部片子分为两个部分。第一部分的主角是弗洛伊德·麦克卢尔,他回忆了自己当初如何产生一个“宿命般的念头”,要在一个“视野良好”的地方建一座宠物公墓。他愤愤地提起儿时曾帮朋友掩埋宠物,以免垃圾车把它拖走,谈到他的死对头——动物炼油厂时,他更是气得牙都龇了出来。他至今仍然记得,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曾作为四健会[1]会员参观炼油厂,当时他便想:“这就是地狱。”

和片中所有的人物一样,麦克卢尔的语言也充满了张力。他们用诗一般的美国俚语来表达自己的意思,偶有口误也无损于他们的口才,例如麦克卢尔谈到执行“太平洋任务”的时候。但莫里斯也善于捕捉采访对象语言中的可笑之处,当麦克卢尔大谈住在炼油厂附近的苦处时,我们仿佛看到莫里斯正躲在摄像机背后偷笑:“钻进你鼻孔的唯一一种气味绝不是你买来吃的那块好肉的香味……你首先得一把抓过桌上的酒瓶嗅一嗅,把炼油厂的臭气从鼻子里赶出去,然后才吃得下东西。”

麦克卢尔的独白镜头中穿插着他的投资者的悲诉,其中一个人用羞愧的口吻说他在这个项目上损失了三万美元,随即长叹了一口气,他的神情告诉你他这辈子再也没有机会看到那么多的钱了。而全民公敌——炼油厂老板的出现则为这个沉重的段落添上了一笔喜剧色彩,据他所说,其实人们并不想知道死去的动物会遭受怎样的命运:“每隔一段时间动物园里就会死一头长颈鹿,不然就是‘大伯莎’或‘狗熊老乔’……”为了避免触动动物爱好者们的敏感神经,“我们不得不谎称我们没有接收那头动物”。

整部影片最出彩的段落是一位名叫弗洛伦丝·拉斯姆森的妇人所做的大段独白。她坐在自家门廊上,一边眺望第一座宠物公墓,一边对着摄像机倾吐了她的人生经历。假如威廉·福克纳和马克·吐温能够创作出她随口道来的那些字句,他们想必会喜极而泣。她以轻巧而生动的笔触描绘出生命中的种种细节,随即又将自己说过的话全部推翻。据莫里斯回忆,他发现这位老妇人之后立刻就在原地进行了拍摄。

随后,影片转到纳帕谷,卡尔文·哈勃特的家族在当地经营涌泉宠物纪念公园,此外卡尔文还兴建了一座教堂,宣扬上帝对人与动物一视同仁。他在访谈中大唱高调,可惜他的妻子司考蒂言辞刻薄,破坏了效果。然而,司考蒂也完美地传达了他们所创建的教堂的理念:“在天堂的大门前,最仁慈的上帝绝不会说什么你是用两条腿走进来的,你可以进去;你是用四条腿走进来的,我们不能收你。”

哈勃特的两个儿子也出现在片中。丹尼是个忧伤的浪漫主义者,留着一抹纤细的唇髭。他刚进入大学时很用功,但很快就开始通宵作乐。他一度失恋,如今明白了“每个人都应该经历心碎的过程”。他的哥哥菲利普原先在盐湖城卖保险,如今回到纳帕谷,干的是挖坟掘墓、梳理死狗之类的活儿,却仍然把克莱门特·斯通[2]的成功原则挂在嘴边。丹尼更加实际,只谈挖坟的难处:“不能挖得太大,不然就浪费了地方;也不能挖得太小,不然就没法把那东西放进去了。”

片中有一个非常精彩的长镜头:一位失去了宠物的饲主发表了一段长长的讲话哀悼爱犬之死,并向其他人提出饲养宠物的建议;当她讲到最后一点时,她的丈夫忽然插进来,吐出一个一锤定音的字眼:“阉掉。”这一幕恰到好处,无法描摹、无法预计,只能在它发生的一瞬间用摄影机加以捕捉。

哈勃特一家平静的表面下涌动着一股莫可名状的暗流。两位老人看上去很宽裕,住房也很舒适;然而,丹尼却饱受孤独的侵噬,刚刚“迁移了他的小家庭”的菲利普则不得不节衣缩食。用菲利普的话说,在保险这一行里,“我从一个搞销售的爬到了管销售的”(他喜欢玩文字游戏);为了给职员留下深刻的印象,他还特意花了一番心思布置办公室,“尽量展示我的成就”。如今,他却不得不绞尽脑汁记住通往各家兽医诊所的路线,以便驾车前去收集动物尸体。他承认自己感到了“真正的恐惧”。

丹尼的生活也不如意。他取得商学院学位之后找不到工作,只得回到老家,住在一座小木屋里,窗台上种着大麻。每天他用自己的音响系统写写曲子,下午客人们走了,他便带上一百瓦功率的大音箱爬到山顶,在那里弹奏吉他,“响彻整个山谷”。他如同一种濒临灭绝的生物,用悲哀的声音一遍遍呼唤着他的同类。

宠物墓碑上刻着各式各样的题词,自有其动人之处:“我曾经拥有爱;我曾经拥有这条狗”;“‘狗’[dog]倒过来拼就是‘上帝’[God]”;“感谢它救过我的命”……笑到影片结尾,我们却笑不出来了。这些动物爱好者们表达了人类最深层的需要,那就是对爱、对伴侣的需要。弗洛伊德·麦克卢尔说:“当我背对你的时候,我可不敢说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对于我的小狗我却可以放心,即使我背过身去,他也不会跳上来咬我。人类就不是这样。”

我应邀做电影讲座时,常常带上《天堂之门》。放映结束后,观众们往往激烈地讨论不休:导演是否在嘲笑片中人物?那些人对动物如此关心,是不是很可笑?片中的访谈都是安排好的吧?难道是真的?

卡尔文·哈勃特在片中许下诺言,再过三十年、五十年乃至一百年,他的纪念公园仍将存在。如今二十年已经过去,我在网上搜索涌泉宠物纪念公园,果然找到了(www.bubbling-well.com)。网站介绍了公园的“伴侣花圃”、“猫咪小径”和“预备计划”,但没有提到《天堂之门》。而哈勃特家族也已湮灭无闻。

(殷宴  译)

[1] 四健会(4-H Club)是美国农业部下属机构所管理的一个非营利性青年组织,在美国有约九万个俱乐部,会员从5岁到19岁约650万人。

[2] 克莱门特·斯通(W. Clement Stone,1902–2002),美国著名商人、慈善家,著有《永不失败的成功法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