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计阅读本页时间:-
第五章 沥干毒药
战争、军事占领和独裁专制不仅让国家山河破碎,而且在精神上也礼崩乐坏,政治合法性更是荡然无存。人们的冷漠腐蚀了公民意识。那些擅长独断专权的人通常都是最令人不齿、也最易受到腐化的群体。而时局扭转时,掌握最大合法性的往往是专政时期最边缘化的人物。二战期间,这些边缘人物包括一群积极投身抵抗运动的男男女女。在沦陷的国家,这么做很危险,但如果在伦敦,则相对要安全些,这里汇集了诸多流亡“自由”政府,维系着形式上的存在。
战后,人们刻意美化抵抗运动,但其在纳粹德国和日本帝国的军事败北中仅仅起到微不足道的作用。暴力反叛招致了恶狠狠的报复,遭殃的是无辜百姓,而且这些行动通常得不偿失。因此,明哲保身的民众中间普遍存在对英雄人物的反感,因为后者的行为招致了更加野蛮的弹压。当然,抵抗运动还是有象征意义的,显示局面并非大势已去,暴政也并非坚不可摧。但是,抵抗运动的真正重要性要待到战火平息后才变得清晰起来。一些人不顾个人安危、毅然决然抗击外敌的事迹,为那些曾通敌卖国或对杀人不眨眼的政权姑息养奸的社会提供了一种英雄叙事。民主的恢复取决于这些故事,因为它们不仅有助于提振公民的精神面貌,也有助于政府在战后重塑执政合法性,是战后欧洲民族复兴的依托。
广告:个人专属 VPN,独立 IP,无限流量,多机房切换,还可以屏蔽广告和恶意软件,每月最低仅 5 美元
在中东欧的部分地区,抵抗运动扮演的角色更为复杂,因为它们要对抗两大暴政。那些视斯大林为头号死对头的人有时勾结德国人。乌克兰最著名的抵抗英雄是“乌克兰民族主义者组织”的头目斯捷潘·班杰拉(Stepan Bandera)。1991年,苏联解体,乌克兰最终赢得独立,班杰拉被人奉为国父,地位就仿佛乌克兰的乔治·华盛顿。班杰拉的塑像随处可见,此外还有班杰拉纪念碑、班杰拉纪念堂、班杰拉博物馆。然而,班杰拉很难算得上是统一国家的英雄,因为他来自乌克兰西部,那里曾隶属于奥匈帝国。而在笃信俄国东正教的东部,班杰拉至今仍然被视作1941年和纳粹沆瀣一气的法西斯分子。另外,1944年时,班杰拉手下的民族主义者还杀害了大约4万名波兰人。这桩惨案发生时,大英雄本人还被关在纳粹集中营里,原因是他宣布乌克兰独立,脱离德国和苏联管辖。1959年,他在慕尼黑流亡期间被苏联克格勃派出的特工暗杀。
在西欧,事情可就没那么复杂了。英雄事迹在诸如法国这样的国家特别重要,因为法国的官僚机构、警察部队、司法部门、实业界领袖,乃至许多艺术家和作家都跟通敌的维希政权有密切牵连,可以说都“落水了”。1940年6月18日,身在伦敦的戴高乐将军通过广播,发表了豪情万丈的讲话。那时他的大名还不为多数法国人所知,法兰西祖国(patrie)的伟大国父仍旧是贝当元帅。甚至没多少人听过戴高乐的讲话。电台里,他断断续续,但又异常感人地宣读:“无论发生什么,法国抵抗运动的火焰都不能被扑灭,也不会被扑灭。”
事实上,在战争最初几年里,法国并不存在什么抵抗势力。但到了1944年,盟军在诺曼底大败德军后,戴高乐杀回法国。作为民族气节无可挑剔的象征,他一身制服,昂首阔步走在“光复”巴黎的法军队列之首。实际上,在行进途中曾有亲纳粹的狙击手朝他开枪,但他依旧迈步前进,好像啥事都没有。就这样,这个似乎如有神助的人建立了过渡政府,一直执政到1945年10月战后第一次选举。过渡政府中不乏维希派人士,而且同抵抗组织分歧重重。这些组织大多由共产党领导,有理由对戴高乐的政治目标不信任,反之,戴高乐对他们也一样。不过,戴高乐将军作为抵抗力量引以为豪的头面人物,他的执政合法性得到了公认。他是把国家从道德困境中解救出来的不二人选。
德国和日本没有什么英雄象征或领袖可以拿来做文章(尽管在共产主义东德,人们编造了所谓“反法西斯”的英雄事迹)。1944年7月,曾有军官试图暗杀希特勒,最后杀身成仁。那时,多数德国人还未将他们视为英雄。而且由于他们当中不少人出身普鲁士将门世家,德国以外的人,连同许多德国人,一谈起这些军人,就联想到军国主义传统(又名“普鲁士主义”,Prussianism)这一被广泛归结为战争导火索的因素。战时也有部分日本人与国家对立,但他们多半是共产党,或者激进的左派,在大牢里度过了战争岁月。总的来说,希特勒的第三帝国和日本帝国政府的反对者并未吐露心声,或者以德国为例,他们选择远走他乡。
但在德国国内,还是有一些积极抵抗的团体,规模虽小,但成员不顾个人安危,几乎完全与世隔绝。其中一个人是鲁斯·安德烈亚斯——弗里德里希(Ruth Andreas-Friedrich),她是一名记者,加入了柏林一个名叫“埃米尔叔叔”(Uncle Emil)的抵抗组织。她和她勇气可嘉的朋友一同藏匿犹太人等遭受纳粹迫害的人,并秘密散发反纳粹的传单。做这种事的很少能保住性命。像安德烈亚斯——弗里德里希这样的人还太少,肯定不足以塑造一段全民抵抗的佳话。然而,战事一结束,危险一过去,人们还是感到有必要开展道德救赎。安德烈亚斯——弗里德里希在柏林俄占区的废墟里艰难度日,1945年5月15日,她在日记里写下这段文字:
无论在哪儿,政治运动都如火如荼,人们好像急着要追回逝去的12年时光。各种“反法西斯”团体像蘑菇一样冒了出来。到处是横幅和大字报,遍地是告示和标语。随便哪个街角都成立了某某政治组织……这些反希特勒组织并非都经历过一段漫长的斗争,有些只是在希特勒时代结束后才开始了所谓的反抗。[1]
类似的虚伪之举也发生在其他摆脱德国占领的国家中,尽管性质没那么恶劣。但即使在这些国家——遑论德国或日本——英雄事迹也并不足以解决道德崩溃的问题。战后新秩序要获得合法性,就得先开展一场清洗纳粹、日本军国主义者和通敌分子的运动。那些发动战争的人、那些应该对专制独裁、迫害异己、奴役他人和大屠杀负责的人必须被清理出户。但这项工作该从哪着手呢?如何推进?又怎么定义罪行?帮凶应不应该也受到清算?到哪儿去找有罪的人?要不要适可而止?如果每一个曾做过纳粹或和纳粹合作过的德国官员都要被清洗,已经风雨飘摇的德国社会很可能就此分崩离析。因为这样的官员实在太多了。在濒临饥荒边缘的日本,如果彻底肃清战时的官僚和政治体制,就很难剩下有知识和能力维持国家运转的人才。但是,总要做点什么,好让人们觉得正义得到了伸张。
对于一个出问题的社会,除了处决作奸犯科者,最古老且最简单的解决办法就是流放。在比利时,一位保守派基督教民主党参议员在思考如何处置原通敌分子时就建言:“如果我们国家真的没地方吸纳这些人,难道就不能把他们送到别处去么?……比方说,在拉美就有一些合适的国家,他们没准能在那开始新生活”。[2]虽然这一选项私底下的确为部分纳粹刽子手所采纳,但很难算得上是一项切实可行的政府决策。况且,驱逐欧洲所有通敌卖国者、把他们送去拉美,本身就纯属异想天开,更别提把德国纳粹也悉数往那儿送了。
作者父亲S·L·布鲁玛(左一)和同学在乌得勒支
苏联军人在柏林载歌载舞
荷兰姑娘和加拿大士兵一同庆祝解放
伦敦,英国水兵和女友庆祝欧战胜利日
美国大兵在东京的公园里和日本女孩谈情说爱
1945年5月,荷兰人为轰炸机空投食品欢呼雀跃
荷兰暴民戏弄“横向通敌者”
希腊人接受盟军援助
阿姆斯特丹,一名女性通敌者被人浇沥青
为贝尔森集中营的囚犯除虱
马来亚日军战俘营,战俘饿得皮包骨头
英军放火烧毁贝尔森集中营最后一间牢房
柏林,趁清理废墟的间隙,人们稍作休息
柏林的难民儿童
横滨,家园被毁的日本人
希腊妇女为死者哀悼
意大利,一名德国将军被绑在柱子上,等候行刑
诺曼底的奥马哈海滩附近,两名德国战俘在打理阵亡美军墓地
德国孩子走进位于亚琛的学校
山下奉文将军在接受审判时宣誓
戴高乐将军在法国洛里昂,原纳粹海军U型潜艇基地。基地遭盟军空袭,面目全非
巴黎,拉瓦尔在审判贝当元帅时作证(右后方为贝当)
海牙,荷兰抵抗主义者逮捕荷兰国家社会党领袖安东·米塞特
日军向西贡的英国皇家空军投降
印尼自由战士
温斯顿·丘吉尔寻求连任
克莱门特·艾德礼胜选后
然而,在1945年7月召开的波茨坦会议上,苏、美、英三国领导人一致同意,有必要采取激进手段,将战败国的余毒涤荡干净,并把它们重建为永不再战的民主国家。德国和日本都要经历“去军事化”,接着再是“民主化”。取缔纳粹组织和警察部队就成了题中应有之义,不过,“所有旨在维系德国尚武传统的军事组织、社团、协会”也在取缔之列。另外,作为德国民主化的一个环节,“所有不止在名义上参与过纳粹党活动的党员,以及所有对盟军目标怀有敌意的人员,都将被开除公职或准公职,也不得留任重要私营部门的负责人”。
当然,苏联人和西方盟友在一点上存在分歧,即到底什么才算民主。另一件悬而未决的事是如何区分前纳粹分子、“军国主义者”和“对盟军目标怀有敌意的人员”——前提是可以区分的话。毕竟,我们可以设想一个人过去是纳粹,但现在十分乐意为盟军效劳,或者一个人过去反对纳粹,但对盟军的政策强烈反对——比方说,西占区里的共产党,或苏占区里的自由民主派。而且,开展清洗的方式也取决于人们如何看待德国经历的浩劫。在这点上,大国之间多了几分求同存异。普鲁士军国主义,或称普鲁士主义,被看成是有待铲除的主要问题。当时这一看似颇有些偏题的讨论直到日后才为世人所共知。
波茨坦会议上,有关日本的决议在措辞上稍有不同:“对于那些欺骗和误导日本人民走上征服世界之路的人,必须一劳永逸地消除他们的权威和影响力。因为我们坚信,只有当不负责任的军国主义在世界上不复存在,和平、安全和正义的新秩序才有可能实现。”
这种措辞同样有些模棱两可,而且很有误导性。真的有所谓的“负责任的军国主义”么?还有,到底是谁误导了谁?掌握日本最高权力的盟军最高司令官(SCAP)道格拉斯·麦克阿瑟将军——SCAP成了他广为人知的别名——并未同意裕仁天皇主动承担战争责任的请求,因为他确信,有必要保全天皇,避免发生骚乱,因此裕仁未被追究任何过错。
作为全日本最有势力的人,麦克阿瑟头上还闪耀着人们有意赋予他的伟大白人慈父的光环。他收到过不少日本人的来信,一些人对他表现出了不可思议的尊崇。司令官大人本意是想扮演权倾一时的将军这一角色,辅佐只具象征意义的天皇。结果,从某些方面来看,似乎他本人倒成了圣人。“尊敬的阁下,”一封信这样写道,“当我想到阁下对吾民以德报怨,而不是血债血偿时,我的心便为敬畏之情所震动,仿佛我面对的是一尊真神。”[3]
对于多数日本人而言,战时天皇拥有神圣的地位。但对于自由派或左倾的日本人来讲则完全不是这回事。一位或许是基督徒的作者给司令官写信,质疑他为什么不以战犯罪名逮捕天皇:“为了在全世界和上帝面前实现名副其实且不受玷污的法律正义和人类公理,我们恳请您将现任天皇作为战犯严加处置。如果您放天皇一马的目的只是为了操纵人民,那么我相信,盟军一切用意良好的政策在您离任后都将竹篮打水一场空。”[4]
不过也有一些信件警告不得擅动天皇,否则会出现可怕的后果:“显而易见,这么做会引发全世界最大的悲剧。而且要想得逞的话,首先得彻底灭绝八千万大和民族。”[5]这里的“大和”一词显示写信人是个未经改造的民族主义者。麦克阿瑟最后决定他应该听取这类意见。因此,尽管所有战争行为,包括那些最令人发指的暴行,都是以“为天皇效忠”的名义而犯下的,但天皇本人最后也成了所谓的“被误导者”。公开背离这一论述可能会惹上大麻烦,而且有时依然如此。[1]
由于日本没有纳粹党,更没有希特勒,也从未发生过1933年德国的那种政变,“军国主义”、“极端民族主义”,甚至“封建主义”就成了有待连根铲除的毒草。鉴于此,美军某份指令写道:“曾经积极鼓吹军国主义和激进民族主义的人将被清除出公职人员队伍,也不准在任何公立或私立部门担当要职。”[6]如果打击对象是宣传家、战犯、军事领袖的话,执行起来十分明确,但清算官僚、商人和实业家则要困难得多,因为官僚在太平洋战争爆发前很久就已任职,而商人和实业家必然同战时日本政府有过合作,并从中获利。但在许多情况下,叫他们军国主义者或极端民族主义者并不恰当。
有一种观点认为“军国主义”、“封建主义”或“普鲁士主义”好像人体内的癌细胞,能够被切除。这一观点在左倾的盟军官员中比在保守派当中更有市场。对于德国人、日本人和昔日沦陷国家的国民来讲,情况也是一样的。由于包括共产党在内的左派在许多国家抵抗外敌入侵的斗争中扮演了主导者的角色,抵抗力量的左翼成员坚持战后社会的组建应遵从他们的意愿。在他们看来,1945年可是个绝佳的机会,终于可以跟那些勾结法西斯的军事、金融和政治体制派进行清算了。
尽管麦克阿瑟将军本人是保守派共和党人,但在盟军占领日本初期,他的身边却围着一群满怀理想主义的律师和提倡新政的改革家,他们把大力推动整肃当成民主改造日本的一部分。这些人既不是专家,在战前和日本精英也没什么联系。在他们眼里,通晓日本文化没多大必要。所有国家都能进行民主化改造,前提条件是得有部正确的宪法,其间还要配合成立独立行业工会等进步举措。在日本,早期的清算行动都由查尔斯·凯兹中校(Charles Kades)等人负责督办。凯兹支持罗斯福的新政,在麦克阿瑟手下的政府管理部门任职。他的顶头上司是科特尼·惠特尼准将(Courtney Whitney),此人曾在马尼拉干过律师,跟他备受尊敬的上司一样喜欢夸夸其谈:“麦克阿瑟的治国方略,在过去的军事占领史中可谓史无前例,它将会成为一种标准,对未来的军事占领构成挑战。”[7]麦克阿瑟位于东京的“宫廷”内部勾心斗角,改革派有一位对手:麦克阿瑟的情报主管查尔斯·威洛比少将(Charles Willoughby)。
麦克阿瑟喜欢管出生在德国、本名“卡尔·冯·切普和魏登巴赫”(Karl von Tscheppe und Weidenbach)的威洛比叫“我的法西斯宠物”。这么叫的理由很充分。威洛比爱好狩猎,说话轻声细语,举止风度翩翩,但脾气十分火爆。他老是觉得世界各地都有犹太人和共产党在搞阴谋,美军高层内部亦是如此。就连法国大使也遭到过他的怀疑,只因为对方有个俄国姓氏。比起司令官手下的新政干将们,威洛比同裕仁天皇周围的一干保守派廷臣走得更近。1950年代退休后,他辗转来到马德里。因为对弗朗西斯科·佛朗哥将军(Francisco Franco)佩服得五体投地,他担任了后者的顾问。不过,由于正式掌管占领区的警务,威洛比就要负责开除自己私底下欣赏的公众人物。威洛比对整肃一事总是抨击不断,曾见过他大放厥词的惠特尼准将这样评价:“我算服了,这么反对某项计划的人,任命他当执行者并不合适。”[8]后来的历史发展证明惠特尼此言不虚,至少当时被他言中了。
在德国,清算昔日纳粹的主要幕后推手是弗朗茨·诺伊曼(Franz Neumann),他是马克思主义者,后来为美国战略情报局(OSS),也就是中情局的前身效力。诺伊曼是德裔犹太难民,战前作为政治理论家和劳工律师就已蜚声德国。在美流亡期间,他和同样是难民的法兰克福学派马克思主义学者赫伯特·马尔库塞(Herbert Marcuse)一起为美国政府准备了一份“去纳粹化”指导手册。根据他俩的观点,第三帝国是“极权和垄断资本主义”的典型例证。[9]纳粹运动背后站着的是实业家。而迫害犹太人的真正目的是转移大众对垄断资本主义的不满情绪。
诺伊曼在得到美占区最高军事长官卢修斯·克莱将军(Lucius Clay)的支持后,协助起草了臭名昭著的“审查问卷”(Fragebogen)。该问卷满分131分,所有德国成年人必须填写。问卷的作者希望,通过一系列考查受访者过去政治面貌和政治同情的具体问题,美军能对至少2 300万德国人清白与否搞个清楚。一个典型的问题是:“你或你的家人是否曾基于信仰或种族原因,霸占他人的被盗财物?”另一个问题牵涉大学联谊会会籍,搞得这些团体好像是纳粹党的组成机构,但其实它们在1935年后就被取缔了。当然,人们在答卷里很少会讲真话。交卷时也是拖拖拉拉,有的迟迟未交。呼吁取消这种问卷调查的声音从未间断过。盟军人手不够,也不具备相应的智识分析这些文件。甚至很少有美国人会讲德语,更别提能看懂了。军事当局的正式使命是重建德国的民主体制,为此已经忙得不可开交,新颁布的“八号法律”(Law No.8)则让他们益发疲于奔命。这部法律于12月1日生效。
柏林原抵抗主义战士鲁斯·安德烈亚斯——弗里德里希曾在日记里以赞许的口吻评价这部律法:
三周前,当局对纳粹党员第一次采取了行动。工商界清除了所有地位显赫的纳粹分子。文化事业也不允许纳粹分子再染指。过去的国家社会主义工人党员只能受雇成为工人。[10]
对于让昔日纳粹接受劳改、干些清理废墟这种卑微体力活的建议,鲁斯·安德烈亚斯——弗里德里希表示支持。但她的出发点似乎不同寻常。她记录下了从身边人口中听到的话:“不可思议,这是白色恐怖!最近的事太不公平,叫人义愤填膺。他们不能把这部特别法律强加在20%的德国人头上。”对于这些流言,她在日记里暗暗回应:“但他们就是能!他们(德国人)难道忘了这么做有多容易么?他们难道忘了这些特别法律和八年前针对犹太人的法律几乎如出一辙么?”[11]
对于抗议的德国人,她没有表示半点同情。但她所作的类比有些欠妥。人们固然可以将纳粹当权时期的一些人扫地出门,但要是为了重建民主体制这么做,则是一种相当成问题的想法。另外,就算承认加入过纳粹党也不能说明什么。有14万德国人因此丢了工作,其中不少人只是低级官员和机会主义者,因为慑于纳粹淫威或出于个人野心而入党。与此同时,地位更高、罪孽更深重的“大鱼”却安然无恙:有些商人不屑于入党,但靠从犹太人那里抢来的资产发家致富;有些银行家从被杀害的犹太人嘴里拔掉金牙,囤积黄金;有些教授大肆宣扬令人厌恶的种族主义理论;有些律师和法官对希特勒第三帝国的政令亦步亦趋,指控爱上“劣等民族”的男男女女犯有颠覆纳粹政权罪,或者“有辱种族名誉罪”。
特奥多尔·豪斯(Theodor Heuss)在战前是自由派记者和政治家,尽管他并未积极投身抵抗运动,但十分痛恨纳粹。盟军感到豪斯是他们可以信任的那类德国人。1945年,美国人任命他为巴登——符腾堡州(Baden-Württemberg)的文化部长。豪斯面临的一大难题是学校里有能力的老师人数不足,无法为接受了十二年纳粹宣传的年轻人洗脑。整肃运动让他的任务变得更加艰巨。在一封寄给军部的信中,他言辞迫切地写道,在他看来,整肃中被撤职的人里只有10%——15%最后被定性为纳粹。但开除这么多老师后,孩子们已无书可读。他认为,对于第三帝国崛起前接受教育的老一辈教师,“剥去他们的褐色外衣”并“唤醒他们身上善的力量”并非难事。他恳请官方给予他信任:“我们承诺帮老师清除纳粹思想,把他们改造成新观念和进步思想的传播者,本着正确的精神教育青年。”[12]他的意见未被采纳。
负责为美国战争部撰写报告的卡尔·楚克迈尔结束他在美国的流亡生涯,回到德国。在他看来,美国人的清洗太过拙劣,而且经常偏离真正目标,以至于去纳粹化运动有导致纳粹复辟的危险。德国保守派视去纳粹化为社会主义者的阴谋。他们相信,盟军官方有意偏袒德国激进派,后者巴不得对每个城镇进行清洗,揪出其中任何可能沾上法西斯污点的人。楚克迈尔讲了个他在奥地利时听来的笑话,大致意思是一个人去警察局登记姓名,警察问他,你登记名字做什么?这人回答,我是纳粹。警官说,那你一年前就该找我们登记了。对方答曰:一年前我还不是纳粹。[13]
等到这则笑话传得满天飞的时候,分辨忠奸、筛查昔日纳粹的工作迫于无奈,已经被交到德国委员会手里。这一做法在“摆脱国家社会主义和军国主义法律”中得到了正式确定,但效果却让人哭笑不得。德国政客无意再搞清洗。掌管整肃委员会的人说是激进革命派,但实际上常常是原纳粹分子。天主教牧师发出警告,说德国人要是提供罪证指控同胞将是不道德的。第三帝国期间,地方上的一些大佬发了横财,他们花钱消灾,通常的做法是找个把被纳粹迫害过的可怜幸存者,获取有利于他们的证词。1946年后一段时期的主题词是“漂洗运动”(Persilschein),Persil是一种漂白衣物的消毒剂。不计其数的原纳粹分子拿到的“漂白”文件把他们不久前的历史污点洗得一干二净。就连证明一个人曾在纳粹集中营蹲过大牢的文件都能在黑市上买到;每份售价25000德国马克,可谓价格不菲,但对多数原党卫队军官来讲,这点钱他们还出得起。
在东德,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尽管共产党声称“民主苏占区”的清洗行动取得了巨大成功。1945年春末,鲁斯·安德烈亚斯——弗里德里希介绍过的那类德国“反法西斯”委员会接管了整肃工作。到了初夏,德国共产党(KPD)上台后,这些委员会被解散。从理论上讲,东德的整肃比西占区确实要严格。毕竟,德意志民主共和国[2]成立的基础就是其令人骄傲的“反法西斯”斗争史;这是“更好的德国”,反抗过的德国。然而,这一说法因为德国人犯有集体罪行这一前提——条顿人(Teuton)[3]的痼疾——而变得不那么清晰了。共产党对此很执著。他们的部分论调似乎也受到了这种德国式病毒的感染。德共要求彻底“消灭”希特勒政权的余孽。[14]在勃兰登堡州(Brandenburg)的一个小镇,昔日纳粹被勒令在衣服上佩戴“卍”标志。人们议论纷纷,说是会有严厉的惩罚。另一个地方的区长也发出警告:“对付纳粹,我们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就是说:会下狠手收拾他们。那些干活偷懒的,我们要逼他们干活,如果有必要,还要把他们关进劳改营……到了明年年底,我们希望见到一个消灭了纳粹(Nazirein)的德国”。[15]
退一步讲,尽管这些措施不可谓不强硬,但东德的整肃几乎和“资本主义占领区”里一样不彻底。按理说,对“积极”纳粹和“名义”纳粹的甄别还是在做,但这一工作经常形同虚设。苏联人很快对此产生了厌倦,下令开除所有前纳粹党员的政府公职,并限期几个月完成——这当然是办不到的。归根到底,他们对让德国人负责整肃并不放心,而且也从未给过后者什么恰当的方针政策。在这件事上,苏联人还真是有理由不信任德国人。许多德国人拒绝合作,因为事实证明,大规模的清洗将导致教育和社会服务走向崩溃,或者让任何经济复苏的表象都化为泡影。于是,莱比锡和德累斯顿的德国人同在慕尼黑或科隆的德国人一样,想尽各种借口让前纳粹分子官复原职,或保护他们免于指控。在有迹象显示清洗行动将对苏联控制下的工厂完成生产指标造成影响时,甚至连苏联方面也都对此睁只眼闭只眼。许多纳粹“小人物”轻而易举地被吸纳进共产党,对新主子的专政作风,他们不会感到陌生。对于那些地位更显赫的纳粹则采取保留档案的办法,以免他们将来惹麻烦。
所有外国占领区都存在这对矛盾。尽管德国精英过去恶贯满盈,但你还真不能把他们一网打尽,同时还指望能重建这个国家——不管其将来姓“共”还是姓“资”。没过多久,盟军便把经济复苏看成比伸张正义更重要的目标,尽管动机和苏联人截然相反。苏联人想的是重建“反法西斯”德国,作为横亘在资本主义和帝国主义中间的缓冲;英美两国和盟友想的则是让“他们的”德国成为对抗共产主义的民主堡垒。
在当时看来,巴顿将军于1945年发表的对去纳粹化和原纳粹分子的看法固然粗俗不堪,而且考虑到他的仕途,这席话也说早了——他说“加入纳粹党和民主、共和两党打选战没什么两样”,“我们需要这些纳粹”——艾森豪威尔不得不将这位巴伐利亚军事统帅撤职。但巴顿只是口无遮拦罢了,观点本身谈不上有多离经叛道。德国战败和早期清洗过后一年,多数美国官员都认同巴顿的看法。尤其是英国人,他们一开始就觉得美国人那股子教训德国人的热忱劲儿很是可笑,而且只会适得其反。英国外交部官员康·奥尼尔(Con O’Neill)对他嘴里的“低级狂热分子”充满鄙夷之情。八号法律规定所有纳粹党员只能从事低贱的工作,在这点上,他评价道:“作为典型的既系统又按部就班的愚蠢之举,这部法律还真是难以击破”。[16]
发生在赫尔曼·约瑟夫·阿布斯(Hermann Josef Abs)身上的事很能说明问题。在第三帝国时期,他是一名银行家。同其他商人和实业家相比,他的罪行似乎很轻,不像阿尔弗雷德·克虏伯(Alfried Krupp)[4],曾经雇佣妇孺,让他们像奴隶一样干活,直到累死。他也不同于和希姆莱(Himmler)[5]有私交的弗里德里希·弗里克(Friedrich Flick),后者的煤钢帝国极其残忍地剥削集中营里的劳工。和杜塞尔多夫市(Düsseldorff)曼内斯曼公司的总裁威廉·赞根(Wilhelm Zangen)或经济官僚兼乌克兰刽子手头头奥托·奥伦道夫(Otto Ohlendorff)也不同,阿布斯甚至都不是纳粹党员,也不是党卫队军官。
阿布斯从未亲手实施暴行。作为土生土长的莱茵河地区的人,他对普鲁士尚武精神只有厌恶。他文质彬彬,信奉天主教,对英国怀有好感,讲得一口流利的英语,战前在犹太人开的银行里供职,还是西格蒙德·瓦尔伯格(Sigmund Warburg)[6]的好友。要不是阿布斯碰巧是个雄心勃勃的德国技术官僚的话,他在1930年代几乎和纳粹扯不上半点关系。然而,阿布斯曾任德意志银行主管,通过对犹太人的公司进行“雅利安化”(Aryanizing)养肥了自己的康采恩[7]。除开为希特勒打理私人账户外,阿布斯还为诸如西门子、克虏伯和法本公司(I. G. Farben)等企业提供金融服务,这些公司都曾在奥斯维辛附近建造过大型奴隶营。阿布斯做事也许并非出于粗鄙的意识形态狂热。实际上,他几乎铁定不是狂热分子。但没有阿布斯这样的人,希特勒罪恶事业的效率就会大打折扣。
1945年6月,阿布斯藏身一个贵族朋友家里时被人发现,随后被塞进一辆英军吉普,这时他心想完了,只有死路一条。结果,他没坐牢,而是被带到汉堡的某家宾馆,像这样仍然屹立不倒的宾馆已所剩无几。在那里,一位来自伦敦的老朋友、银行家查尔斯·邓斯东(Charles Dunston)热情地接见了他。邓斯东战前在德国做过生意,而且对纳粹运动整齐划一、昂首阔步的精神面貌颇为欣赏。“就像回到了过去,”回想起老友相见时,邓斯东这么说道,“我没有问他战争的事,这无关紧要。”阿布斯对他的不修边幅表示歉意,解释说自己没有像样的刮胡刀。但在邓斯东眼里,他看着没啥变化:“头发一丝不乱。我当即问他,愿不愿意帮助我们重建德国银行体系,他欣然接受了。”[17]
事情的发展有些偏离计划。纵然英国人屡次表达抗议,但美国人依旧我行我素,坚称阿布斯作为战争罪嫌犯,理应逮捕。一入狱,阿布斯就拒绝再为英国人提供金融咨询,除非自己获释。英国人花了三个月时间,总算说服美方放人。
阿尔弗雷德·克虏伯在他位于埃森(Essen)的乡村庄园大厅里被捕时,跟前来抓他的美军说了句“这是我家,你们干吗?”。他和实业家弗里德里希·弗里克一同接受了纽伦堡审判。法本公司老板格奥尔格·冯·施尼茨勒男爵(Baron Georg von Schnitzler)犯有奴役奥斯维辛囚犯等罪行,英国人上门抓他时,他身穿一件用上好苏格兰粗花呢布剪裁而成的高尔夫球外套,彬彬有礼地接待了来客。他表示,能重获自由,和X勋爵、Y勋爵和德拉华州威明顿的杜邦家族等老朋友再续前缘,真是太让人高兴了。这群朋友真的很交心,但过去几年里跟他们断了联系,很是让人痛心。[18]冯·施尼茨勒因“掠夺和侵占罪”被判入狱五年。但一年后,他就回归商界,重新融入社会。克虏伯因为雇佣奴工被判处十二年有期徒刑,最后只服了三年的刑。弗里克获刑七年,但在兰德斯堡监狱舒舒服服地待了三年后也获释了。服刑期间,弗里克曾向赫尔曼·阿布斯咨询过金融业务,也获得过后者的提点。阿布斯后来成为德意志银行、戴姆勒——奔驰、汉莎航空等公司的董事,在西德重建过程中发挥了主要作用。1960年代,克虏伯公司的控制权被转让给一家基金会,这桩交易的主要操办人之一就是赫尔曼·阿布斯。
* * * * *
希特勒的工业精英中至少有一部分人蹲过大牢,虽然都是好吃好喝地被人伺候着。他们的日本同行甚至连这种罪都没受过。在日本,除了逮捕有战犯嫌疑的人之外,整肃行动侧重于“预防”,而非“惩罚”。需要防范的是“军国主义”死灰复燃。但问题在于,美国人吃不准要收拾谁,而且太过倾向于将日本看成东方版的第三帝国。
究竟是谁“误导了日本人民”?不是天皇,因为最高司令官已经认定他无罪。最接近纳粹军事组织的机构是军警,即宪兵队(Kempeitai)。由于其刑讯和杀人手法十分老辣,所以无论是日本人还是外国人,一提到宪兵队便谈虎色变。大约4万名宪兵队军官在清洗中丢掉了饭碗;极少有日本人会为他们的遭遇落泪。其他一些爱国组织和神道教、天皇崇拜、武术社团或战时经济规划多少有些关联,表面上看像纳粹组织,但其实两者之间有很大区别。1940年成立的大政翼赞会(Imperial Rule Assistance Association)是一个奉行改良主义的综合政治团体,宗旨是动员政客、官僚和知识分子为战争出力。该组织没有统一的意识形态,创始者中甚至还有社会主义者。日本的战争规划委员会也有部分左派经济学家。美国人甚至在如何处置部队军官这点上都拿不出明确的政策。刚开始,美军决定,所有少佐及少佐以上的军官都要被清算。显然,军衔低于少佐的人是没机会误导任何人的。这件事传到参谋长联席会议副主席理查德·马歇尔少将(Richard Marshall)耳朵里,他火冒三丈。从他的亲身经历来看,日军上尉和中尉是一群最残暴的疯子。他说,如果这些人的名字不在列,就会再次误导日本人民。于是,这些军官也被纳入了名单。[19]简言之,最高司令部的美国人对到底要打击谁没个准绳。
如果有什么机构在日本对外战争中发挥了巨大作用的话,那一定是官僚组织:具体而言是负责查禁异见的内务省,以及负责战时工业规划的通商产业省(战争期间被并入军需省)。甚至连大藏省也应算在内,因为其曾经大举搜刮亚洲被征服国家的资源。掌管工业的官僚曾在伪满、中国各地乃至日本本土大规模强征劳工从事劳动,数量众多的人在工厂和矿井里干活,多数条件恶劣到了骇人听闻的程度。然而,美国占领军对处理这些历史旧案的指导方针十分模糊。虽然高级官员被撤了职,但低级官员还是保住了乌纱帽。理论上,被清洗的官员将不得再发挥影响力。但对于如何防止他们私会老部下、进行非正式密谋这点,则从来就没有拿出过办法,于是这种事就变得屡见不鲜。
在如何处置工商业精英这点上,美方内部出现了最严重的分歧。喜欢卖弄文采的最高司令官麦克阿瑟宣称:“正是这些人,这些出生于封建世家、成长为一方枭雄的人,几乎将大部分日本人的生活控制于枷锁之中,他们厉兵秣马,煽动人心,带领日本走上了对外侵略的道路。”他因此坚持必须将这些人从“影响未来日本经济发展的进程中剔除出去”。[20]
麦克阿瑟说这话其实是在1947年,那时距离效仿纽伦堡审判的东京战争罪审判(正式称法是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大审判)已经过去了一年。其他美国人的看法大相径庭。曾在美国司法部任主管的东京法庭首席检察官约瑟夫·基南(Joseph B. Keenan)在同年说过:“我们从未收到,也未曾发现有证据表明地位显赫的工商业领袖曾和他人密谋,策划或发动了战争。”[21]
日本人自己对清算的看法取决于各自的政治立场。在一封写给最高司令官的信里,作者希望麦克阿瑟能明白,“99%的日本人,至少到目前为止,都是彻头彻尾的战争狂和军国主义者”。[22]一位立场更温和的记者称:“官僚们无组织无纪律的程度,居然发展到了允许像……前内务大臣这样一个法西斯主义者和战犯都得到留用的地步。就算他们中间有自由派,也是胆小怕事、畏首畏尾之辈。”[23]
所幸同盟国中只有美国负责主导“去军事化”和“民主化”,这使得盟军的在日使命变得略微简化了些。反观在德国,并没有类似最高司令官一职。卢修斯·克莱将军也算不上司令,他肯定不会收到下面这封来信:“我们将麦克阿瑟看作耶稣基督再世。”[24]但是由于在官僚职权划分和政治信仰的问题上存在内部分裂,美国人也从未真正拿出过一份一以贯之的清洗方案。实际管理日本的工作被交给日本人自己的内阁,由他们来指挥官僚系统落实改革措施。尽管这些举措充其量只能说是敷衍了事,美国新政派对另一个目标倒是远为重视,虽然首席检察官约瑟夫·基南的意见与之相左。那些“不肯让未来日本经济建设仅仅服务于和平目标”的人会被开除,而“控制了日本贸易和工业半壁江山的工业与银行业联合体”必须被解散。[25]这些联合体,即财阀(zaibatsu),被定性为策动战争的主要经济推手。
这一决定对实业家们不啻当头一击。同赫尔曼·阿布斯和他的德国同行一样,他们在战前跟伦敦和纽约大公司董事会里的董事有很深的交情。甚至在战争结束前,一名毕业于哈佛大学并在一家大型钢铁企业担任总裁的日本企业家,在一次实业家参加的秘密会议上用英语兴奋地大叫:“我们的朋友要来了。”[26]不少具有国际经验的日本商界领袖曾在欧美留过学,他们期待能得到意气相投的美国人的赏识,被安排主管日本经济的重建。结果,等待他们的却是被扫地出门,他们的财团也随之分崩离析。
对于麦克阿瑟军政府里的新政派,这是他们最引以为豪的成就:一是解散财阀,二是土地改革,后面一条可以说压垮了日本农村“封建主义”的脊梁。许多日本左派因为美国的政策而欢欣鼓舞,在军事占领最初几年里,华府被看成左派最好的朋友。女性投票权、罢工权、劳资双方集体谈判,革故鼎新的力度不可谓不大。在分工上,美国人负责推动革新,心存感激的日本人具体落实。由此,共产党和社会主义者开始在工会和高教领域享有巨大权力。
但即使是一些秉持左倾观点、对实业家并无好感的日本人,对财阀遭受格外严厉的责难一事也有些看不懂。在写给朋友唐纳德·金的一封信里,当时还是海军军官的西奥多·德巴利(即狄百瑞)提到他和一位名叫宫内的东京商人的谈话。宫内称自己是社会主义者,信奉民主。德巴利请他谈谈对战时财阀的看法。宫内回答,他们的所作所为和军部相比是小巫见大巫。没错,有些新兴财阀,比如日产(Nissan),从战争中获益巨大,但传统的“四大”财阀家族——三菱(Mitsubishi)、三井(Mitsui)、安田(Yasuda)、住友(Sumimoto)——则跟所有人一样,只是被招安和收编罢了:“它们很弱,财阀很弱。”[27]
对此说法,德巴利将信将疑。这句话他从日本人那里听到得太频繁了,以至于怀疑这是军部宣传影响的产物。他写道:“30年代的军队,肯定先是鼓吹这一论调,然后通过买通或威胁财阀,为这一说法添加了注脚。”
有一件事是肯定的:美国人追究财阀的责任,却基本放过官僚体系,等于是在昭告天下,他们对日本战时体制如何运作一事其实并不清楚。但造成这一情况的原因并非无知或误解;美国规划者满怀理想主义,一心想出力重建一个崭新的日本,而日本“改革官僚”则期望维持他们在战时对经济的控制,但会服务于和平的目标。双方于是想到了一块儿。
倒也不是说什么都没干。1948年底,90多万人接受了职业背景审查,150多万份问卷被拿去做分析。美国人撤销了内务省,解散了日本军队,共计1800名官员遭到整肃。但其中大多数人(70%)过去是警察,剩下的是来自内务省的官员。主管经济的官僚压根就没被找过麻烦。昔日的军需省裁撤了42人,而大藏省只开除了9个人。[28]那位曾被派到满洲负责劳工项目的军需大臣,后来参与策划了日本的帝国主义扩张事业,史称“大东亚共荣圈”。他被捕过,却从未被正式指控犯有战争罪行。他叫岸信介,在出狱后仕途蒸蒸日上,后来成为日本首相。
* * * * *
在“大东亚共荣圈”的历史上,菲律宾占据着一个很有意思的位置。1941年12月8日,就在珍珠港事件爆发10小时后,日本入侵菲律宾,攻占了该国。时任菲律宾陆军元帅的道格拉斯·麦克阿瑟于翌年3月撤退至澳大利亚,他发誓称:“我会回来的。”菲律宾总统曼努埃尔·奎松(Manuel Quezon)也逃到了澳大利亚,继而辗转至华盛顿,并在那儿建立了流亡政府。这么做本身就很不寻常;当时印尼没有流亡政府,缅甸也没有流亡政府。泰国倒是有流亡政府,但泰国从没被殖民过。日本人入侵时,菲律宾介于殖民地和独立国家之间。其已获得了英联邦国家的地位,而且原定将于1946年完全独立。虽然日本人承诺过——用本间雅晴将军的话来讲——要把菲律宾人从美国的专制霸权中解放出来,但实际上他们只是摇身一变,成了新的殖民主子,而且统治手段更为残暴。尽管总统何塞·劳雷尔(José P. Laurel)在1943年正式宣布菲律宾共和国独立,但日本人仍旧大权在握。每位菲律宾政府官员身后都站着一名日本“军师”,而每位日本军师背后都站着日本军队和令人闻之色变的宪兵队。简言之,所谓的共和国不过是个幌子。
即便如此,菲律宾国内还是有一股作风顽强的抗日力量。其中当属一支抗日游击队最有成效,其纲领有别于奎松或劳雷尔,主要在第一大岛吕宋岛的乡间活动。“虎克党”(Hukbalahap)意为抗日人民军,由赤脚的农民革命者组成,他们的敌人不光是日本人,也包括菲律宾的大地主。地主们坐享大片甘蔗和椰子种植园带来的财富,表面上佯装成民主派,实际却用封建寡头的方式统治这个国家。虎克党最有名的领袖名叫路易斯·塔鲁克(Luis Taruc),是个佃农的儿子。另一位有传奇色彩的虎克党女战士叫费利珀·库拉拉(Felipa Culala),她个头高大,骁勇善战,化名“达扬达扬”(Dayang Dayang),就连日本人听到“达扬达扬”也是闻风丧胆。
日占期间,由于许多地主放弃种植园,逃往马尼拉,虎克党就效仿起了共产党在其他国家的所作所为:他们没收土地,建立了某种国中之国。该党的作战“小分队”纪律严明,心狠手辣,死在他们屠刀下的不光有日本人,那些有通敌或目无法纪嫌疑的菲律宾人也难逃厄运。就连威名赫赫的“达扬达扬”触犯规矩时也要受罚。她有句口头禅:“那些不发战争财的人是脑子进水了。”她说到做到,大肆抢夺财物,从水牛到珠宝,什么都抢。被捕后,她受到审判,后来被枪决。[29]
何塞·劳雷尔和供职于伪政府的多数党羽——比如曼努埃尔·罗哈斯(Manuel Roxas)和贝尼格诺·阿基诺(Benigno Aquino)——均出身上流社会的地主家庭。就算没有日本占领者,虎克党也一心想要推翻他们的权力。从效忠日本人、推动反美和泛亚事业这点来看,这些人毫无疑问是通敌分子。但正如原西方殖民地内其他勾结日本人的亚洲民族主义者,他们有着复杂的动机。劳雷尔的背景让人刮目相看,他毕业于耶鲁大学法学院,当过参议员,是马尼拉最高法院的助理法官。虽然贵为殖民精英阶层的一分子,但他也许打心底里相信,如要帮助菲律宾人摆脱对美国的依赖,有必要仰仗日本人激进的“亚细亚主义”。欧洲的一些卖国贼(quisling)也操持相似的论调,他们认为,纳粹建立的新秩序可以为他们堕落腐朽的社会注入一丝生机。但这么做的时候,他们背叛了国家的独立自主;劳雷尔、苏加诺等人在日本人登陆前后,一直在为外国统治者效力。
劳雷尔一直是菲律宾游击队的头号目标。1943年6月,在同贝尼格诺·阿基诺在维克维克乡村高尔夫俱乐部打球时,他遭到两名刺客行刺,背部中弹。其中一人自称“小乔”。当年晚些时候,结束养伤的劳雷尔赴东京出席了大东亚会议。会上,一干领导人喊着亚洲人皆兄弟的口号,承诺加强泛亚合作。翌年,应日本要求,他同意向美国宣战。
与此同时,1944年10月,麦克阿瑟将军兑现了他要重返菲律宾的承诺。为了增加这一幕的戏剧性,他蹚过了莱特岛(Leyte)的浅滩,虽然戴着飞行员墨镜,但他看起来还是愁眉不展。他其实不止一次地蹚过海水,为的是能拍下恰到好处的照片,留作新闻资料。登上吕宋岛之前,他如法炮制。麦克阿瑟讲话喜欢援引《圣经》,这一套对笃信天主教和神秘主义的菲律宾人想必很有吸引力。他吟诵着:“菲律宾人民,我回来了。感谢我主的恩泽,我们的部队再次踏上了菲律宾的土地——这片土地,因为我们两国人民洒下的热血而变得神圣……到我这里来……神圣的主将为你们指明道路。”
在通往马尼拉的漫长道路上,美军艰难跋涉,经历了血雨腥风。推进过程中,他们得到了虎克党的积极帮助。菲律宾游击队将日本人赶出吕宋岛中部各地后,升起星条旗和菲律宾国旗,建立了自己的政府,期待美国支持独立的菲律宾社会主义共和国。然而,事与愿违,麦克阿瑟只是对虎克党的战斗精神表示了口头赞赏。有人进谏,建议他请自己最熟悉的那批人出山,也就是过去的地主精英。虽然他曾扬言“挖地三尺,也要把所有叛变的菲律宾人揪出来”,麦克阿瑟却将劳雷尔伪政府的忠实成员曼努埃尔·罗哈斯任命为美军准将。[30]
虎克党收到要他们缴械的命令,他们拒绝交出武器,随即遭到逮捕。一部分人在没有受到正式起诉的情况下就被判入狱,其中包括路易斯·塔鲁克,他和几个过去勾结日本人的通敌者被关在一间牢房里。后来,5万农民来到马尼拉的马拉坎南宫[8]前举行示威,塔鲁克因此获释,但他大部分手下仍身陷囹圄。后来发生的事不甚光彩。有人在暗地里较劲,进行钱权交易。之后,马尼拉的媒体发表文章,歌颂劳雷尔和他的同仁在战时是不折不扣的爱国者,尽全力保护菲律宾人免受日本人的暴行侵害。麦克阿瑟赞扬罗哈斯是“游击运动的几大要素之一”。菲律宾人受到的训诫是要他们抛开“小肚鸡肠式的妒忌心理”和“毫无必要的误解”,因为这样只会“阻碍进步”。[31]
作为二战结束后的首位菲律宾总统,曼努埃尔·罗哈斯宣布赦免战时的通敌叛国者。成千上万的人获释出狱。路易斯·塔鲁克躲进了深山,虎克党更名为解放人民军,也就是毛派新人民军的前身。昔日的地主家族在重新牢牢掌握住他们的财产后,继续控制着菲律宾的政治。即使到了1986年,在“人民力量”运动(People Power)推翻费迪南德·马科斯(Ferdinand Marcos),让全世界都看到了亚洲民主化的曙光后,旧精英依旧把持着政坛。“人民力量”运动的明星人物是贝尼格诺·阿基诺的儿媳科拉松·“柯莉”·阿基诺(Corazon “Cory” Aquino),人称阿基诺夫人。她在位时,副总统由何塞·劳雷尔的儿子“多伊”劳雷尔(“Doy” Laurel)担任。在写作本书时,菲律宾的现任总统换成了“柯莉”的长子,阿基诺三世。
* * * * *
要想在一个满目疮痍的国家恢复合法性,一种办法是找个具有象征意义的人物,并团结在其周围。这既可以是一位备受爱戴的君王,也可以是抵抗外敌的义士,甚至是某位俨然一副救世主派头的外国将军。道格拉斯·麦克阿瑟将军的腔调也许有些做作,甚至在一些人眼里显得妄自尊大,但他在日本和菲律宾却将这一角色发挥到了极致。他保留天皇以体现延续性的做法,背后折射出的意图是为了彰显自己身为临时将军(shogun)[9]的功绩。包括麦克阿瑟自己那套在内的英雄主义常常是一种作秀,有时则完全就是胡编乱造。举例而言,朝鲜的“伟大领袖”金日成就是苏联红军一手扶植起来的。据称,正是这位卓越的游击战英雄,单枪匹马地把日本人赶出了朝鲜半岛。但事实上,战时的大部分时间里,他都待在哈巴罗夫斯克(Khabarovsk,伯力)附近的一座苏军训练营中。
战前一些傀儡政权的挂名首脑如今名誉扫地,合法性也受到挑战,这为内战埋下了伏笔。在希腊,内战就呈现出不可阻挡之势,而在中国,国共两党经历了长达一年的试探对手和各种小冲突后,内战也处于一触即发的状态。
美国人管蒋介石委员长叫司令(Gimo),在战时美国驻华最高长官、绰号“酸醋乔”(Vinegar Joe)的约瑟夫·史迪威(Joseph Stilwell)嘴里,老蒋的绰号是“花生米”。他名义上控制着整个中国,但实际上有大片疆土并不处于他的管辖之下。不管是自吹自擂,还是在美国的战时宣传里,司令大人都是以一副伟大民族领袖的面目出现:是他,英勇地抗击了日寇。但盘踞在大西北的毛泽东和他的游击队则提出了不同意见——倒也并非一点没有道理——说轻点蒋是消极抗日,说重点他是勾结日寇,联手对付共产党。共产党声称自己才是真正的抗日者,毛泽东才是民族英雄。但事实上,双方常把日本侵略看成是比较烦人的一出插曲,而美国人早晚都会出手收拾残局。真正的敌人在国内。随着两支势不两立的武装力量摆开架势,准备决一雌雄,同时进行较量的还有两种版本的英雄事迹。
其实,战争结束没多久,两位领导人就在国民政府的陪都重庆见过面,并进行了漫长的会谈。虽然各自都看不惯对方,但对彼此的顽强气节很是钦佩,就好像两个敌对帮派的大佬一样惺惺相惜。毛在官方招待会上向蒋敬酒,祝他万岁。为了避免爆发全面内战,双方围绕权力分享、划分势力范围、建立国共联合政府等问题进行了气氛友好的磋商。会议并未达成有约束力的协定。毛告诉同志们,表达和平意愿的声明(“民主”、“一支军队”、蒋的“领导”)只是“一张废纸”。[32]但时任美国驻华大使的帕特里克·杰伊·赫尔利(Patrick J. Hurley)仍然对撮合国共两党抱有希望,尽管他心智不太正常,对中国几乎一无所知,而且因为表演刺耳的巧克陶族印第安人打仗时的呐喊[10],让主人很下不来台。在头脑发热的赫尔利的想象中,包括熟悉中国问题的外交官在内,哪个美国人要是对国共牵手抱有疑虑,那他就是叛徒,恐怕还是赤匪。
《纽约时报》记者说得没错。在10月6日刊发的一篇报导里,他这样写道:“对那些不理解为什么讨价还价如此严重的西方人而言,有必要向他们指出,军队在中国政治中扮演着决定性的作用。”不仅如此,武器的作用也是决定性的。这也就是为什么蒋介石坚持只有他有权命令日本人缴械,而毛又对此毫不理会的原因。
1945年夏,蒋的麾下有400万国军,遍布华中和华南地区。但他们训练很差,军纪涣散,而且带队的长官常常腐败无能。日本人在东北的伪满洲国和国民党旧都南京建立了“伪军”,人数有上百万之多。伪军的装备比国军精良,而且常常更能打仗。所以蒋并未解散他们,而是倾向于把这些部队整编进自己的军队。另外,各省还有形形色色的一干军阀,他们表面上效忠中央,但总是靠不住,都在打着自己的小算盘。
城乡地区的中国平民都很害怕国军的到来,因为这些部队的做派更像土匪,而不像军人,他们打家劫舍,抢吃的,奸淫妇女,还从农民里抽壮丁。伪军和军阀的部队也好不到哪里去。共产党的部队大约有一百万人,另外还有两百万民兵,他们本也可以成为专横跋扈的主子,但至少他们懂得作风纪律的意义。共产党的军民关系搞得更好;他们意识到,要打赢战争,部分靠的是宣传。被老百姓视为一支英雄的人民之师是他们的一笔宝贵财富。
大半个中国不仅山河破碎,而且还因为外国占领、军阀割据、内战中的清洗与反清洗而元气大伤,经年的内战在残酷性上同抗日战争不相上下。研究日本的学者唐纳德·金当时还是一位年轻的美国海军军官,被派驻在港口城市青岛。青岛毗邻黄海,因其海军基地、欧式建筑和德式啤酒屋而闻名。美国海军陆战队在青岛登陆时,日本帝国海军尚未撤退,金很快就觉察“气氛有些不对劲的地方”,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欺诈和腐败的臭气;“针对通敌者的指控跟这座城市本身的可疑气质一样无处不在”。[33]
他发现,管理青岛的依旧是日本人当初任命的那批中国人,他们大多声名狼藉,从外国占领中大捞了一笔。他还发现,日本海军军官可以公开吹嘘他们的战功,而通日的中国人则挨了其他中国人的整,然而,整肃者自己过去也有污点;他们只是想搜刮嫌疑人的财物。青岛这个地方充斥着外来投机客、黑帮、见风使舵的间谍,还有依旧作威作福的日本人。所有这一切绝非青岛特有。金听说过一些中国各地传来的小道消息,大致是国民党请求全副武装的日军协助剿共。这些传闻完全准确。蒋介石政府中的一些右翼派系想借助日本人之力,立即发动和共产党的战争。但司令大人比较谨慎,他不想做得太过分。然而,确有大批日军被调去守卫中国铁路等许多设施,以防共产党来犯。
各地都出现了针对日本人的报复行动,但总体而言,国共两党都在集中精力对付国内的敌人,而国民党也需要日本的帮助。另外,中日之间存在太多的纠葛,剪不断理还乱,找不到简单的解决办法。
战争结束后没多久,南京就出现了触目惊心的一幕。1937年的南京,在日军铁蹄的长期蹂躏下,有几万、或许是几十万中国人惨遭强奸和杀害。南京大屠杀至今仍是二战史上最骇人听闻的暴行之一。冈村宁次将军并没有直接参与屠杀,但他与同样令人发指的战争罪行脱不了干系。1938年,他手下的部队使用化学武器,杀害了不计其数的平民。他在1942年奉行焦土政策,即中国人口中的“三光”政策(“杀光,烧光,抢光”),导致两百多万人死亡。所有年龄在15岁至60岁之间的男性都有可能因为反日嫌疑被杀。而系统性掳掠年轻女性——大多来自朝鲜——逼她们在日军慰安所里充当性奴,同样也发生在冈村宁次治下。
但在1945年9月9日,同样是这个冈村,在向何应钦将军投降时,何将军竟然朝这位日本将军鞠了一躬,并对羞辱性的受降仪式让他丢脸表示歉意。何应钦曾在东京的陆军士官学校就读,和冈村宁次是师生关系,何尊称他为“sensai”,即日语里的老师之意。[34]就这样,冈村依旧身居南京的外交部大楼,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三年后,他被南京法庭起诉犯有战争罪,但之后蒋委员长亲自出面,让他免于再受屈辱,国民党还聘请他做军事顾问。冈村宁次于1966年死在病床上,死时很安详。
中国内战的关键其实在于东北。日本人在这里建立重工业,开发矿产,谁率先夺取这块心脏地带,谁就可以居于一种几乎坚不可摧的地位。我们之前也看到了,苏联人抢先一步赶到了那儿,夺走所有的工业和金融资产后运往苏联。他们刚开始和中共打交道时并非一团和气。苏联红军军官看不起蓬头垢面的中国军人,由于缺少翻译,沟通几乎寸步难行。另外,斯大林出于稳定大国间关系的考虑,决定暂时承认蒋委员长为中国的合法领袖。
然而,越来越多的中共八路军部队一点点流入东北,在一些地区,得到苏军指挥官的同情和帮助后,他们接收了当地的日常政务。对这片在多数中国人眼里是牧民和蛮夷家园的北大荒,许多共产党干部既陌生,又毫无根基,因此接收工作进展艰难。除开和苏联人关系紧张外,八路军还要对付当地为非作歹、四处流窜的伪军余孽,此外形形色色的潜伏特务也让他们难以省心。这些游击团体中,有些跟苏联人有关联,有些隶属于东三省的军阀,有些来自国民党阵营。正如国民党希望日本和美国能帮忙剿共一样,共产党也请求苏联支持,镇压“反苏匪徒”。[35]
与此同时,因为对共产党挺进东北感到不安,蒋介石敦促美国人把国军部队投送到东北。美国方面虽然同意了,但有些敷衍了事,因为官方政策是不要卷入“同室操戈的冲突”。通常,国军到达东北时已是姗姗来迟,而且兵力不足,有时还被送错了地方。
东北的局势后来严重恶化;1948年,长春一役中,共有30万平民死于饥饿和疾病。这个地方可谓是龙潭虎穴,将这点刻画得最淋漓尽致的是发生在中朝边境安东市一所著名妓院里的故事。
1945年秋天的安东是个海纳百川的地方,有点类似东北亚的卡萨布兰卡,那里不光有关外的中国人,也不乏朝鲜人、俄国人和大约7万日本侨民,这些日本人里既有驻扎当地的军人和定居于此的平民,也有从昔日伪满各地逃来的难民。因为担心受到来犯苏军的侵害,特别是担心妇女受到骚扰,日本侨民领袖决定成立一个“卡巴莱舞团”,名义上提供歌舞演出,实则为妓院。有了这个地方,就能让苏联人转移注意力,不再不怀好意地盯着日本良家妇女。管理这一机构(名为安宁饭店,Annei Hanten)的任务落到了一个四十出头的女人肩上。她叫大町,过去在日本人开的温泉度假村当过艺伎。通过唤起人们的爱国心,她雇佣了一批日本女性,这当中不少人从未有过从事性服务的经验。大町要求她们为日本献身;她们是安东的女子神风队员。[36]
一些受过大町救命之恩的日本人心存感激,为她立了块石头纪念碑。这块碑现今依旧屹立在她位于日本的老家。大町最引以为豪的是自己“不问政治”的立场,她对所有男人,不论他们地位高低贵贱,是俄国人、日本人还是中国人,均一视同仁。尽管大町成立“卡巴莱舞团”的初衷是为了供俄国人找乐子,但也吸引了其他类型的客人,包括日本退伍军官、社团领袖,以及过去勾结日本人、现在又跟国民党穿一条裤子的中国汉奸。除此之外,光顾的客人里甚至还有中共和日共。嫖客们在清酒、伏特加和中国白酒的作用下,酒酣耳热,安宁饭店成了交换各种情报的场所。
大町把从苏联人那里听来的有关部队调遣和计划抓人的消息透露给日本人。许多日本人因此提前得到风声,瞅准时机,消失得无影无踪。安宁饭店里既有间谍,又有双重间谍;有所谓的“红萝卜”(冒充“赤党”的反共分子),也有“蓝萝卜”(经营出一副反共面目,实为打入敌人内部的共党)。他们在这里酝酿阴谋和对策。安宁饭店为一名日本职员和中共间谍(也许是根“红萝卜”)安排过一场婚礼,日本人借此可以搞清共产党到底意欲何为。在安宁饭店,国民党和日本退役军官还曾密谋启用先前藏在安东深山里的火炮,发动一场右派军事政变,不过由于国军部队未能如期赶到,这起阴谋流产了。
这边厢政变流产,没过多久,那边厢共产党八路军便浩浩荡荡地进了城,接替了苏联红军。刚开始,好像什么都没变。安宁饭店准备了一桌中式宴席招待共产党。不过因为共产党干部对陪酒行为嗤之以鼻,所以席间没有出现姑娘簇拥在一旁卖弄风骚的景象。也许日本人能帮上八路军的忙?日本“满洲国电气株式会社”的原职工成立了一个“红色剧团”,旨在演出社会主义“人民大众剧”。
然而,这段蜜月期并未维持多久。共产党认为,一所国际化的娼寮妓院与新秩序不太吻合。而且,由于怀疑日本人曾插手国民党未遂政变,共产党以国民党特务的罪名逮捕了大町和几位日本社团领袖。这些人下场如何,鲜有人知道。大町坐了一年牢,1946年9月,她在鸭绿江岸边被处决。她到底是不是间谍,是的话又替谁效力,始终是个未解之谜。
* * * * *
法国急需某种延续性和合法性。自从1789年法国大革命开始,内战的余烬就从未停止过燃烧。保皇党和天主教反动派自共和国诞生之初便一直与其作对。德国占领和维希政权让他们暂时占了上风。戴高乐将军很难算得上是左派,但他对扯皮的多党派民主也无甚好感。尽管反感共和国体制,但出于延续性的考虑,他也只好将自己确立为共和国理所当然的继承者。虽然国民议会在1940年通过选举赋予贝当元帅制宪权,但他的维希政府在战争一结束便被宣布为非法。戴高乐在1944—1945年期间的任务是将破碎的法国重新黏合起来。
人们对内战的担心并非空穴来风,在抵抗力量中占据主导地位的共产党早在1941年就已准备了待清洗敌人的名单。他们的想法是既要追捕实业家,也不能放过亲纳粹的法国民兵(Milice)[11]中的小喽啰。对曾经的抵抗者来讲,重要的是惩罚精英和带头人,而不仅仅是“路灯吊死鬼”(Lampistes)——意指那些幕后老板逍遥法外、自己却被吊死在路灯上的手下。[37]戴高乐意识到,一方面,正义只有看得见才算得到了伸张;另一方面,法国已经伤痕累累,禁不起大规模的清洗了,否则社会将面临难以忍受的压力。戴高乐希望尽快结束这一进程,最好几个月里就结束。设定的最后期限是1945年2月,这当然是办不到的。
不过,到了2月份,大部分快意恩仇的正义已经得到伸张。囚犯被处以私刑,4 000多人被草草处决,其中一些是被群情激奋的暴民绞死的。特别是在法国南部,某些地区几乎陷入了无政府状态。戴高乐并不支持这么做;只有国家才有权成为惩治主体。事实上,部分前抵抗者因为太过热衷于处决通敌嫌犯而被捕。但戴高乐真能怪罪他们么?帕斯卡尔·科伯(Pascal Copeau)是南方的一位记者兼抵抗运动领导人,他在1945年1月写道:
在可怕的四年里,最优秀的法国人学会了杀戮,暗杀,搞破坏,扒铁轨,有时还打家劫舍,从不遵守他们所知晓的法律……是谁教会了法国人做这些?是谁下令让他们搞暗杀?不是您,我的将军阁下(mon général),还能是谁呢?[38]
要让国家重新垄断对武力的使用权,戴高乐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解除抵抗运动的武装。由于法国抵抗运动地下党游击队员在战时曾冒着巨大的危险搞到武器,而戴高乐自己却藏身英国首都,无人身安全之虞,这项工作于是变得很棘手。共产党抵抗者依旧幻想会爆发第二次法国大革命,为此他们应保留武器。但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不单单是因为在法国,人们对这种激进运动并不支持,而且斯大林已表明他不会在美国人的势力范围内支持一场革命。斯大林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因此,他劝法国共产党退一步为妙。后来,戴高乐也跟法共达成了协议。该党党魁莫里斯·多列士在1939年从法军开小差当了逃兵,逃到了莫斯科,如果法共想让他获准返乡,且不以叛国投敌罪遭到审判,前提条件是必须同意遣散武装作战人员。但还是有人小心地把大量武器藏在偏远的农庄里、地板下或仓库中,共产党最后决定放弃。渐渐地,国家重新获得了控制权。
某些标志性人物,因为在德占期间罪大恶极,引人注目,被送上了被告席。贝当本人也接受了审判,并被判卖国罪,但鉴于他年事已高,功勋卓著,不适用死刑,因此被流放到大西洋沿岸的某个小岛上。他死在那儿,葬在那儿,晚年时得了老年痴呆症,还被剥夺了军功。其晚景之凄凉,让一些忠实追随者愤愤难平。1973年,追随者曾试图为贝当洗刷屈辱,他们挖出他的骸骨,送回法国本土,打算将其风风光光地归葬在阵亡将士公墓中。但当有人在贝当的律师雅克·伊索尔尼(Maître Jacques Isorni)的车库里发现了元帅的遗骨后,遗骸旋即被送了回去。就已知的情况来看,目前依然还留在岛上。
战时,贝当最有权势的部长当属相貌平平但人见人恨的皮埃尔·拉瓦尔(Pierre Laval)。他就没那么走运了,被判了死刑。他曾服毒自杀,但失败了,原因是氰化物毒药放置时间太久,已经失效。1945年10月,拉瓦尔被枪决。
还有人也因为战争罪遭到审判。为了使庭审能够服众,之前有必要整饬司法系统。由于战时全法国只有一位法官拒绝在效忠贝当元帅的宣誓书上签名,问题就来了。由裁判官和昔日抵抗者组成的整肃委员会必须判断法官们的行为是否像个忠诚的法国人。基于这一笼统的定义,共有266人被认定为“不良分子”。同样的标准也用在了公务员身上,制裁手段多种多样,轻则暂扣一半薪水,重则炒鱿鱼,甚或完全丧失公民权利。大约100万公务员中,有11343人受到了某种制裁,5000人丢掉了饭碗。同别国情况相似,法国工商业精英大体上没有受到冲击。那些臭名昭著的纳粹同情者,比如香水生产商欧莱雅的创始人,全都安然无恙。
雷诺汽车厂的创始人路易·雷诺(Louis Renault)并不是什么出了名的纳粹。据他自己回忆称,德国人抛给他一个残酷的选择:要么让戴姆勒——奔驰公司接管他的企业,眼看自己的工人被送去德国,要么就为德军制造汽车。他选择了后面一种。在共产党抵抗者圈子里,雷诺被看成是最坏的那类卖国实业家,是一等一的阶级敌人。共产党机关报《人道报》(L’Humanité)在1944年8月写道:“雷诺汽车厂的老板们殷勤地给敌人提供装备,致使盟军士兵丧命,他们必须为此付出代价”。[39]由于鲜有其他实业家遭到清算,雷诺可能只是替罪羊,或者戴高乐主义者扔给左派的一根骨头罢了。因为头部伤势过重,雷诺最后死在了监狱里,连出庭为自己辩护的机会都没等到。
许多遭清算的法官和公务员很快便官复原职,有些在私营部门找到了体面的营生。莫里斯·帕蓬(Maurice Papon)的例子很有代表性,除了结局比较意外。帕蓬是最后一个因战争罪受审的法国人。还在波尔多警局任高级警官时,他曾把上千名犹太人送去集中营,但在1945年却并未受到审判。相反,他后来在多届政府里都当上了大官:戴高乐时期任国务秘书,做过科西嘉和阿尔及利亚的行政长官,并协助粉碎了阿尔及利亚的反殖民主义暴动。还是在戴高乐时期,他当过巴黎警察局局长。为了表彰他对法国的杰出贡献,戴高乐给他颁发了荣誉军团勋章。帕蓬的最后一份公职是在瓦勒里·季斯卡·德斯坦总统(Valéry Giscard d’Estaing)手下担任预算部长。帕蓬的职业生涯堪称辉煌,但有一点不同寻常:他活得很久,直到不光彩的过去找上门来。1995年,帕蓬开始受审,四年后锒铛入狱。2002年,他获释出狱,并因为非法佩戴荣誉军团勋章被处以相当于3000美元左右的罚金。勋章也被没收了。
戴高乐捏合法国社会的方式,和盟军“修复”日本、意大利、比利时乃至德国的做法没什么两样:把对战前精英的打击降到最低限度。无法坐视国家进一步两极分化的他需要商人、金融家、律师、教授、医生和官僚发挥才干。他们算找对了后台。
抵抗运动的男男女女扮演了英勇的叛逆者角色,在别人明哲保身的时候,他们以命相搏。这么做有各种理由:宗教信仰、政治意识形态、百无聊赖、一腔怒火、渴望冒险,或者仅仅是正义感。但跟多数机会主义者和溜须拍马之辈相比,他们的选择可谓卓尔不群。
无论在法国还是在其他地方,对犯错之人的责罚常常是象征性的,而且惩治力度很不公平。体制派相对而言毫发无损。一个叫马尔特·李夏尔(Marthe Richard)的女人在1945年12月四处游说,建议关闭巴黎的烟花柳巷。李夏尔过去做过妓女,没准还是个间谍。一年后,《马尔特·李夏尔法案》(Loi Marthe Richard)生效,法国的妓院全部关门大吉。这股子关闭春楼的热忱劲儿很不像法国人的风格,据悉,这么做的原因是德占期间,妓院成了“通敌行为”的重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