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计阅读本页时间:-
第六章 法治
共产党的八路军于1945年深秋挺进东北,之后便步步为营,从替代日本人的中国国民党手里夺取了部分城池,又从苏联红军手里接收了另一部分。这项工作甫一启动,所谓的人民公审随即来临。正义来得很快,即使谈不上原始,法律的程序也十分粗糙。
有时,中文报纸会刊登广告,招募证人,呼吁过去所有跟伪满官员有过节的人站出来举证。中朝边境的安东市,人们在一所小学设立了“人民法院”。许多罪状都很鸡毛蒜皮,有些人只是长期积怨难以抒发,想要借此出口恶气。一个拉黄包车的车夫状告一位日本商人,因为后者弄坏他的灯笼,却不肯赔偿。一个小伙子回忆道,他父亲给一家日本公司做苦力,最后活活累死。遭到控告的人通常都记不太清他们做过什么坏事,要是只被罚一大笔钱就能走人,那还算是幸运的。
广告:个人专属 VPN,独立 IP,无限流量,多机房切换,还可以屏蔽广告和恶意软件,每月最低仅 5 美元
还有比这严重得多的罪状。人民正义在这些案件中一样高效。12月,安东的三名官员被处决在鸭绿江边,他们中既有中国人也有日本人,且都在伪满洲国政府里任过职,其中一个是安东的前市长,是个姓曹的中国人,另一个是他的日籍副手渡边。有人目击了二人的下场。
他们头上罩着黑头套,胸前别着伪满洲国的勋章——这在过去象征荣誉,现在则成了耻辱的标志。两人被装上马车,沿着安东的主干道游街示众。他们的头被人按着,像是在忏悔,手里还举着木牌,上面写着鲜红色的大字,好让有所人都能看见。一块牌子上写着“反动派”,另一块上写着“傀儡”。人民法院设在户外,大批群众前来围观,想要看一眼两个罪魁祸首。人民法官扯着嗓子喊:“我们怎么处置他俩?”“杀!杀!”暴民们高声回应。于是就这么定了。两人被带到江边,被逼着跪下,后脑中枪而亡。(据称行刑前渡边的耳朵被割了下来,但这点还存在争议。)[1]
这段目击者描述的有趣之处并不在于类似审判近乎闹剧且草菅人命的本质,而是其存在的必要性。中共为什么坚持要举行审判?干吗不直接枪毙了流氓恶棍?很明显,他们希望这些处决在人们眼里是合法的。建立某种形式的法制是获取合法性的必要条件,甚至在专政体制内亦是如此,或者说在专政体制内尤其如此。但在摆样子、走过场的公审中,法律的概念完全是政治化的。审判是一种仪式,为的是彰显共产党的权威。安东的被告们受到的指控不仅有为日伪政权当差这条,还有解放后同国民党“反动派”勾结这条。后一种情况他们很难避免,毕竟国民党先于共产党接收了安东。由于共产党名义上代表的是人民权力,所以人民在这一仪式性事件中扮演的角色就是大声喊出期待他们喊出的判决结果。
从这个角度来讲,中国既不特立独行,也不异乎寻常。但凡在共产党控制的地方,类似的人民法院就犹如雨后春笋,遍地都是。1945年,苏联红军任命的匈牙利“反法西斯主义者”上台时,匈牙利作家马劳伊·山多尔正好身在布达佩斯。当时匈牙利还不是共产党国家。斯大林认为逐步夺权才是上策;他还不想过早吓到西方盟友。在11月的大选中,共产党的选情并不好。但是说到底,谁执政是苏联人说了算。拿匈牙利共产党领袖拉克西·马加什(Mátyás Rákosi)的话来讲,共产党会像“切香肠”那样一点点蚕食对手,直到1949年匈牙利人民共和国最终成立。
由于经历了苏军和罗马尼亚军队长达几个月的围困,1945年的布达佩斯千疮百孔。皇宫成了一片废墟,整个城市断电,电话打不通,坍塌的桥梁扎进多瑙河,活像受了伤的钢铁怪物。食物很短缺。陌生人时而会走进别人家里,要么希望讨口饭吃,要么只是寻衅滋事(在马劳伊笔下,他们是去表达“仇恨”的)。人们把愤怒的矛头主要对准富裕的资产阶级家庭。昔日法西斯主义箭十字党(Arrow Cross)的刑讯室被新的一套权威体系所取代,黑帮分子坐着进口美国车,在坑坑洼洼的大街上横冲直撞。马劳伊注意到城里一派繁忙景象,很是莫名,但不久后便归于沉寂。他在回忆录里写道,“坑蒙拐骗就像鼠疫一样四处扩散”,接着又说,法律与正义“无处可寻,尽管人民法院已经在办案了。出于政治原因的处决给失业游民提供了每天生活的乐趣,就像罗马皇帝卡里古拉(Caligula)[12]执政时期那样”。[2]
因为没有了国王,匈牙利自从1920年代以来一直处于海军上将霍尔蒂·米克洛什(Miklós Horthy)的统治下,他的正式头衔是匈牙利王国摄政。在这一奇特的安排之前,共产党于1919年曾在库恩·贝拉(Béla Kun)的带领下统治了匈牙利一年。红色恐怖过去后,白色恐怖接踵而至。霍尔蒂是个大反动派,但算不上法西斯分子,他终其一生都对共产主义充满恐惧,同许多人一样习惯将其和犹太人联系在一起。霍尔蒂不喜欢犹太人,但还没到希望他们死绝的地步。1930年代末,他愚蠢地和纳粹德国结盟,但在希特勒要求他为大屠杀提供帮助时又退缩了。匈牙利犹太人虽然遭到骚扰,但一直免于毒手。这种情况到1944年发生了改变。德国人决定掌控局面,出兵侵入了匈牙利。德军在苏联正遭受重创,他们的补给线拖得太长,物资供给奇缺,运输线也被敌军切断了。但为了突出纳粹的真正要务所在,40多万匈牙利犹太人被以惊人的效率驱逐出境,大部分死在了奥斯维辛——比克瑙集中营。霍尔蒂被迫下台,让位给极端反犹的箭十字党党首萨拉希·费伦茨(Ferenc Szálasi)。在他在位的163天里,费仑茨大行恐怖政治,并为正式负责在布达佩斯执行“最终解决”(Final Solution)的阿道夫·艾希曼(Adolf Eichmann)提供了一切所需的帮助。
1945年,反法西斯政权声明,箭十字党政府里里外外所有人都必须接受审判。一批人将被处决是意料之中的事。各地人民正义的一大共同点在于审判的结果很少存在争议。这不仅是人民法院的职责,媒体同样需要发挥作用。伊姆雷迪·贝洛(Béla Imrédy)过去做过银行经理,后来成了迫害犹太人的一员干将,1938年,他当上了总理。审判贝洛的时候,一位知名记者这样形容他:“一个干瘦的小矮子,他害怕极了,到处瞎摸”,“虽然恶贯满盈,但也是条可怜虫”,“在铁证如山面前,像只灰色的蜥蜴那样扭动着”。[3]有一点需要提到的是,西方媒体在控诉纳粹罪行时,一样也是耸人听闻。
一位匈牙利法律专家一语道破了人民审判的真正目的。审判并惩罚战犯不单单是因为他们“触犯了法律”,而是“要为他们犯下的政治错误报复他们……”[4]法庭由党员和工会成员构成,专业法官负责引导。有时候,专业法官,特别是国家人民法院理事会——即上诉法院——的法官被批评太过心慈手软。共产党的机关报《自由人民报》(Szabad Nép)大声疾呼:“理事会里的专业法官完全忘记了自己是人民的法官。人民不会把案件卷宗当儿戏;他们不会在审判战犯的案子里找从轻发落的理由,而是会要求狠狠报复那些让他们受苦受难、尝尽屈辱的罪人。”[5]
同样,历史也被牢牢地控制在新秩序的权威之下。需要重申的是,尽管为这一秩序撑腰的是苏联人,但其还不算是共产主义政权。法官判决一些被告——比如1941年任总理的巴尔多希·拉斯洛(László Bárdossy)——要为1919年粉碎“民主制”负责。事实上,真正被粉碎的是库恩·贝拉率领的无产阶级共产党专政,他们在好勇斗狠和草菅人命上也是颇有一套。然而,被审判的不光是人,还有这些人所代表的体制。在箭十字党政府内任司法部长的布丁斯基·拉斯洛(László Budinszky)被判处死刑,因为根据全国委员会的说法,“二十五年的专制统治”已经将“国家带到了崩溃的边缘”。[6]
从数据来看,匈牙利其实还不算是清算前政权力度最大的国家。在比利时,有57000多人因为通敌遭到起诉。[7]在荷兰,50000名通敌者被判了刑。[8]在匈牙利,这一人数接近27000。在希腊,截至1945年底共有48956人在蹲监狱。但他们都是左派。
在个别国家,共产党和反对派都出于政治目的操纵审判,偶尔还同时进行,在这一方面,希腊是最好的例证。早在1943年的希腊,左派人民解放军已经在被解放的地区成立了人民法院,这支部队隶属于共产党领导下的国民解放阵线。人民法院是在沦陷希腊建立社会主义国家计划中的一环。人民法院的成员有国民解放阵线战士和其他“同志”——农民、卡车司机等等,他们审判罪犯、战犯和投敌分子。[9]判决普遍都很重。许多人在经过仓促审判后就被游击队处决,有时连审判都省略了。
希腊乡下最常见的犯罪行为似乎是偷牛。然而在希腊中部村庄德斯卡提,游击队根本无暇顾及偷牛贼。他们只是告知村民,说不准再偷牛了,因为“我们没有监狱或流放地来扣押盗贼。如果你们中间有人偷牛时被抓了,他只要说想让我们砍他哪个部位就行,砍脑袋还是砍脚。自己定吧”。[10]很明显,这法子奏效了。至少在德斯卡提,偷牛之风戛然而止。人民法院倒是处理了一起很有意思的案子,一个小伙子在跟姑娘表明爱意后,却向另外一名女子求婚。法院给了他一个严峻的选择,要么娶第一个姑娘,要么掉脑袋。他迟疑了很久,直到最后一刻决定还是活命要紧。
人民法院对通敌者可就一点都不心慈手软了。通敌者包括为德国人效力的警察和宪兵、法西斯主义旗手、讲斯拉夫语并勾结保加利亚人侵吞大片希腊领土的马其顿人,或者阻碍革命的阶级敌人。1944年春,希腊从德国铁蹄下获得解放,之后一段时期执政大权落到了民族团结党组建的政府手里。但就算该政府建立了正式法院以起诉通敌者,人民法院在某些地区依然运行着,直至1945年才退出历史舞台。这样,希腊国内就存在两个独立的司法体系,一个是官方的,但权力有限;另一个是非官方的,但管辖范围更大。这一事实显示,在触及政治合法性时,各方很难达成什么共识。希腊没有戴高乐将军这样的人物,可以在共产党和保守派以及在保皇党和自由派之间弥合分歧。战争的伤疤远未愈合,隔阂依旧深如沟壑。
官方的法院尝试过审判战时最高通敌者,比如德占期间的数任希腊总理。但是审判进展缓慢,且时不时陷入僵局。趋炎附势的总理们使出了卖国贼惯用的伎俩,口口声声说他们恋栈权力是出于爱国,他们也的确拿出了一些证据,证明是希腊流亡政府让他们坚守岗位,在乱世中维持大局。流亡政府的首脑不是别人,正是希腊解放后首任总理乔治奥斯·帕潘德里欧(Georgios Papandreou),他的儿孙日后都成为了总理。
更歹毒的通敌者,比如凶狠的保安团,则压根没受到起诉。1945年2月,各方签订了所谓的《瓦尔基茨停战协定》后,左派被敦促放下武器,期待通过全民公投产生未来政府。在这之后,希腊实际上乱成了一锅粥。过去的右翼通敌分子拒绝缴械,并恐吓任何有同情左派嫌疑的人。一些人仅仅因为参与过人民法院就被逮捕,时而被枪决。这一回,掌管国中之国的成了右派民兵,他们的行为凌驾于政府控制之上。鉴于警察大都和右派同属于一个阵营,法庭无法仰仗他们逮捕昔日的通敌者。相反,过去为德国人卖命的武装人员倒是明目张胆地毒打、拷问并囚禁游击队员和他们的支持者。1945年,监狱里关押的通敌者和国民解放阵线支持者的人数之比为1:10。
一个叫帕纳约蒂斯(Panayiotis)的老游击队员在1945年2月交出了武器。几个礼拜后,他被前保安团的人员逮住,他们把他带到附近一所学校,把他倒吊起来,用枪托打他。接着还用鞭子抽他的脚底板,抽得他皮开肉绽,只能一路爬回家。即便如此,日后在澳大利亚的家中回忆起这段往事时,他还是觉得自己是个幸运儿,因为“只沦为第一波法西斯报复行动的受害者”,并且“逃过了第二波报复。在此期间,成千上万的人在法西斯的公堂里被判处死刑”。[11]那时希腊虽然解放了,但并不标志着内乱的结束,或看似永无止境、以暴制暴的恶性循环已经偃旗息鼓。相反,更大的乱子还在后面。
* * * * *
大约二千五百年前的雅典是悲剧家埃斯库罗斯(Aeschylus)的杰作《欧墨尼得斯》(Eumenides,又译“复仇女神”)的故事发生地。这部作品讲述的是一桩谋杀案。为报杀父之仇,俄瑞斯特斯愤而弑母。劣行触发了报复狂潮,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直到正义得到伸张。智慧女神、雅典的守护神帕拉斯·雅典娜说服俄瑞斯特斯接受审判。她告诉他,只有通过在法庭上的理性辩论,才能平息复仇之火。但即使是法庭上的理性辩论也并不总能得出清晰的结论;陪审团的票数一半对一半,于是就要由雅典娜作出神圣的裁决,她选择放走俄瑞斯特斯。不过她的决定的确是平息了人们的怒气:
心中的墙壁,
再也不能反射妖言惑众的聒噪,
也得不到鲜血和犯罪的滋润。
干渴的尘埃,
再也不能吸收流淌的黑色血流。
骚乱的公民因愤怒和复仇洒下热血
大声喊着杀人偿命![12]
自从雅典娜守护着以她命名的历史名城以来,人世间有些事并未发生太大的变化。结束血债血偿的恶性循环依旧是举行审判的最大理由。但在战争结束或专制政权倒台后,审判存在一个问题,即潜在的被告人数庞大。1943年的德黑兰会议上,斯大林跟丘吉尔说应该立刻枪毙5万名德国军官,他开这个玩笑时也许只是沉浸在黑色幽默中。但很明显,丘吉尔并没有被逗乐,反而怒气冲冲地跺着脚拂袖而去。但是斯大林的话也有一定道理。即使没有所谓的集体罪行一说,有罪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审也审不过来。然而,正义必须看得见才行。有些罪行的主体成千上万,而且背后还有上百万人摇旗助威。这倒不是说代为受审的人就是替罪羊。但话说回来,部分案例中,一些人的确是因为象征意义而被推到台前受审,原因是没有条件审判其他人,他们或人数众多,或逃之夭夭,或出于政治原因受到庇护。
罪大恶极的日本战犯中有一名叫石井四郎的军医,他行事傲慢,为人孤僻,最早声名鹊起是因为发明了一套净水系统。他曾经在天皇面前展示其新发明,朝过滤水里撒尿,并邀请天皇喝上一口,把后者吓得不轻。天皇礼貌地拒绝了。石井还是最早大力号召打细菌战、化学战的人。1936年,日军批准他在伪满洲国的哈尔滨附近建造一座体积庞大的秘密设施。在那里,他可以随心所欲地放手试验。石井在731部队里有诸多得力助手,包括一名叫北野政次的军医,他们不仅研究鼠疫、霍乱等疾病,而且还拿几千名囚犯做活体实验,实验内容应有尽有,全看医生们的兴趣。用作人体小白鼠的多为中国人,但也有俄国人,甚至还有一小部分美国战俘。在日本人口中,他们被叫做“圆木”或“猴子”。一些人被置于极寒环境下测试抗冻能力;一些人被倒吊起来,看用多久会窒息而亡;一些人没打麻药就被开膛破肚,摘走器官;还有一些人被注射了致命病菌。731部队的另一项特长是让大量老鼠感染上致命细菌,然后将它们空投到中国城市。一同被扔下的还有拴在小型降落伞下的陶瓷炸弹,里面是成千上万只跳蚤。
1945年夏,就在苏联红军到来前,撤退在即的日本人摧毁了哈尔滨附近的“净水设施”,杀光了里面剩下的囚犯。当年的废墟上如今建起了一座“爱国主义博物馆”,里面陈列着石井和手下一起做活体解剖的蜡像。实际上,石井、北野和一些部下逃回了日本。苏联人俘虏的大多是军阶较低的医生,他们被起诉犯有战争罪。尽管麦克阿瑟将军承诺会审判日本战犯(他总是对天皇网开一面),但石井很快从视线中消失了。他设法说服了以查尔斯·威洛比少将——麦克阿瑟的“法西斯宠物”——领衔的审讯人员,声称他在华实验所取得的数据对美军有巨大价值。威洛比也相信,美国医生没条件做的人体试验的确能够提供重要信息。当时美国人很担心,生怕苏联在这一领域的研究已经走在了他们前面。另外,一名美军医学专家在写给国务院官员的备忘录里表示,人体试验要比动物试验好。而且,鉴于“任何战争罪审判都会将这类数据毫无保留地泄露给所有国家,为了美国的国防和国家安全利益,必须竭力防止这方面的信息公开”。[13]
1959年,石井四郎中将卒于东京,死时很安详。督办他葬礼的专员是过去的副官和日后731部队的继任者北野政次中将。北野是血液试验领域的行家,后来成为日本第一家商业血库“绿十字株式会社”的老板。这些刽子手没留下什么罪证,唯一的例外是哈尔滨附近监狱实验室的废墟,以及中国某地废弃地下室耗子窝里一根奇特的纪念碑。立碑的人是北野,为的是纪念那些因研究目的被他解剖的老鼠。
* * * * *
在太平洋战区,第一个接受战争罪审判的人是山下奉文将军,他有个别名,叫“马来亚之虎”,这一绰号威震日本,但外国人却闻之色变。实际上,山下将军在马来亚没待多久,他是在1942年2月以弱胜强、攻占新加坡一役后赢得了“马来亚之虎”这一诨名的;是役,双方兵力之比为3万日军对阵10万英军和英联邦军队。山下奉文面对手下败将白思华中将(Arthur Percival)时,要求后者直截了当回答他的问题:“到底投不投降?”时至今日,人们依旧能在新加坡圣淘沙岛(Sentosa)上的游乐园里看到一组蜡像,描绘的就是当年这一羞辱性的场景。
日本的战时首相东条英机将军既不喜欢也不信任山下,或许是因为妒忌后者杰出的军事才能,又或许是因为山下对日本同西方国家开战一事持反对态度。总之,东条为了排挤山下,把他调离东南亚,派去伪满洲国任职,这样他就没机会在战场上建功立业。直到1944年东条大权旁落,山下才又被派回南洋。他接到的任务是守卫菲律宾,这是份苦差事,因为菲律宾已经无险可守了。
1945年秋,山下接受审判,罪名是他纵容二战期间一起罄竹难书的暴行:马尼拉大屠杀。
屠杀的史实无可争辩。1945年2月,美军兵临城下,将2万多名日军围困在马尼拉,其中大部分是日本海军。他们接到的命令是殊死抵抗,只要还占据菲律宾首都一天,就应尽可能地大肆搞破坏。在灌饱了啤酒和清酒后,日军进行了屠城。妇女不分老幼,均被先奸后杀。婴儿和小孩被扔在墙上摔死,或被刺刀肢解。日军剁去男人的手脚,为的只是寻开心,完事后又将他们杀害。日军还突袭了医院,放火将病人活活烧死。民房和建筑也被付之一炬。此外,就在暴行上演的同时,美军坦克和榴弹炮还不停地轰炸和炮击马尼拉,日军则靠火焰喷射器和巴祖卡火箭筒打退了美国人的一波波进攻。经过一个月的蹂躏,马尼拉成了一片火海,到处是残砖碎瓦。其遭受破坏的程度堪比华沙起义。此外,在这一漫长的屠城过程中,共有10万名菲律宾人被杀。
马尼拉在战前曾是道格拉斯·麦克阿瑟将军的心仪之地。因为日军屠城,他位于马尼拉饭店的客房严重损毁。隔着老远的距离,他在饭店顶上目睹日军进攻,心中充满震惊。他写道:“突然间,阁楼燃起熊熊大火,原来是被日本人击中了。我怀着难以名状的心情,眼睁睁地看着我漂亮的军事图书馆、纪念品和收藏了大半辈子的私人物品毁于一旦……我尝尽了酸楚和美丽家园被毁的苦涩。”[14]
对于麦克阿瑟而言,1945年发生在马尼拉的屠杀,以及1942年被本间雅晴将军率领的日军赶出菲律宾这一事实,不啻一种人身侮辱。因此,针对本间和山下的审判就蒙上了个人恩怨的色彩。1945年6月,盟国就处置战犯作出决定,随即华盛顿方面就发来一纸命令,要求迅速举行审判。但审判的主体是听命于麦克阿瑟的军事委员会。不光法官是由麦克阿瑟任命的,就连庭审程序也是麦克阿瑟安排的。这让当时在场许多人明显感受到,这些审判不是为了熄灭复仇的怒火;它们本身就是一种复仇。
有人必须要为发生在马尼拉的骇人罪行付出代价,不仅如此,还要算上日本占领者犯下的其他暴行:比如1942年4月的巴丹死亡行(Bataan Death March)、对战俘实施的饥饿政策、摧毁菲律宾城镇和村庄,还有宪兵队管理的刑讯室。由于菲律宾精英阶层中的通敌分子大多得到了赦免,而最积极的菲律宾抵抗者以剿共之名被镇压,美国人迫切需要找出一个恶棍,给饱受摧残的菲律宾人一个交代,看,正义还是能得到伸张的。需要有一张面目狰狞的脸,来代表那些无名无姓的刽子手。有人必须上绞架。
山下奉文看起来像极了这一角色:他身材矮小,头颈粗短,小眼睛,还近视。他的形象俨然一副日本战犯的漫画像。美军鼓励菲律宾人前来旁听审判。庭审在原高等专员的宅邸里进行。一位老妪对她在战时所受的屈辱耿耿于怀,在皮夹里藏了石块,为的就是在法庭上砸向这个人面兽心的日本将军。一些美国记者在山下被定罪前竭力谴责他的行径。一名参与庭审的《扬基人》记者一针见血地分析道:“从审判一开始,你就找不到哪怕愿意出两个比索(peso),赌山下被判无罪的蠢蛋。”[15]
《扬基人》继续写道:“山下将军曾以一副征服者的姿态统治菲律宾,但此刻,在布满弹痕的高等专员办公室里,他却作为战犯,站在一个五人法庭前。他依法受到了公正的审判——这种待遇,将军是不屑于提供给他的受害者的。”
这一说法几乎可以说是大错特错。山下从未进入过高等专员的办公室,更不可能摆出一副征服者的姿态。他第一次踏足菲律宾,是在麦克阿瑟蹚过莱特湾(Leyte Gulf)前不久的事。那时,镇守菲律宾已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山下对当地地形根本不熟悉,军队的指挥系统又乱作一团;他的部队分散在菲律宾各个岛屿上,岛屿之间的联系大都被切断了;隐匿在山林里的许多士兵已经得不到食物补给;汽油几乎无处可寻;部队训练很差,而且被饥饿、体力透支和热带气候搞得士气低落。在菲律宾游击队的袭扰和美军优势军力的双重夹击下,山下甚至没机会见到自己的部队,更别提以一副征服者的姿态带兵打仗了。
马尼拉大屠杀至少部分是日本人自身混乱无序造成的结果。山下的指挥部位于距离马尼拉约200英里开外的山林当中。他很清楚首都是守不住的,于是下令所有日军后撤,包括名义上归他指挥的海军陆战队。马尼拉将成为一座不设防的城市,只留1600名士兵驻守,保卫军用补给。但是海军司令官们犹豫不决。一些人想要战斗到最后一兵一卒,其他人主张撤退,不过在此之前要破坏港口设施。所以到底谁来指挥就成了个谜,军令发出后收不到答复。正如日军内部常有的情况,中级军官擅作主张,他们中间最狂热的好战之徒占据了上风。等到山下气得七窍生烟,再次严令他们撤退时,水陆两军已经被困在马尼拉,只剩死路一条。
山下显然没有受到公正的审判。担任法官的是军队里的文职官员,他们的法律知识同他们对战场情况的了解一样贫乏。其中一名法官实在太过无聊,大部分时间一直在打瞌睡,而且睡得很沉。麦克阿瑟把一切必要资源交由检方使用,而辩护律师的遴选工作直到最后一分钟才定下人选。对于山下面临的六十多项指控,律师根本没时间调查,甚至在庭审开始前,检方又给他多加了几条罪名。有关取证和其他法律程序的规则看起来就算不存在人为操纵,也是十分武断的。在麦克阿瑟所作的一份“特别声明”中,盟军于6月确立的规则得到了重申:“军事法庭不应被取证的技术性条例束缚住手脚。其应尽最大可能,迅速而高效地采纳并运用非技术性程序,并且应承认任何被认为具有证明价值的证据。被告所作的一切所谓的认罪表述和声明,都应得到法庭的采信。”[16]
可惜,对于山下,这一安排包含以下情形:一些从前勾结日军的人,自己身不正行不端,在法庭上的宣誓和供述的真实性自然可疑,但为了把名声洗白,他们不惜作出荒诞不经的指控,说这位日本将军曾计划灭绝全体菲律宾人。此外还冒出来一连串证人,他们身心遭受了巨大创伤,诉说在马尼拉浩劫期间自己经历的惨剧。《扬基人》的报道如是写道:“年轻的女证人一边啜泣,一边说自己如何被鬼子兵轮奸。许多姑娘表示她们在刺刀下被逼就范……这里有一段摘录的证词:‘……一个12岁的小女孩躺在地上一张席子上。她浑身上下都是血,身下的席子也浸透了鲜血。’”
值得重申的是,很少有人会质疑这些故事的真实性。问题在于,山下是不是知道这些惨案,而且当时是不是有能力制止暴力。在同时进行的纽伦堡审判中,德国将军只会因为他们下令、怂恿或亲身参与其中的战争罪行受到指控。没有证据表明山下曾有上述行为。实际情况是,他的命令内容截然相反。因此,他受到的指控是前所未有的,即未能制止部队的暴行。而他对这支部队根本没有控制权,手下也故意抗命不从。《扬基人》充满信心地表示,山下“依法”得到了公正的裁决。如果真如其所言,那么判处他有罪的这部法律,则是山下或任何其他军事指挥官闻所未闻的。1945年12月7日,即珍珠港事件四周年纪念日当天,山下奉文被判处绞刑。临刑前,他向法官们鞠了一躬,感谢美国给了他“让正直的美国军官和绅士为他担任辩护律师”的待遇。罗伯特·凯尔(Robert Kerr)少校接受报纸记者采访时说,他来太平洋参战,本想在海滩上射杀日本鬼子,而不是绞死他们,不过这两种结果对他来讲没什么两样。[17]
麦克阿瑟拒绝了从轻发落的请求。尽管希望不大,但山下的律师团还是竭力想让美国最高法院宣布审判是非法的。他们的理由是军事委员会无权在和平时期审判过去的敌人,而且审判并不公平。最后,最高法院决定还是不挑战军事法庭的合法性。但还是有两位大法官对审判结果持激烈批评的态度。拿其中一位小威利·拉特利奇(Wiley B. Rutledge Jr.)大法官的话来讲:“在吾国的传统中,从没有当事人会因为事后追认的罪行遭到起诉……我们也许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将集体罪责加诸个体头上。对于既有能力又有义务制止犯罪的当事人,如果他未被起诉曾积极参与犯罪,或者我们无法证明他明明知情,却未采取行动阻止他人为非作歹的话,我们也绝不会让他一个人来扛。”[18]
山下口口声声说自己问心无愧。他表示马尼拉惨案爆发时自己并不知情,但其证据深深触动了他的灵魂。他告诉律师,在导致这么多子弟兵客死异乡后,他已没脸再回日本。听到判决书后,他写了一首短诗:
我过去所认识的世界如今成了一片耻辱之地,
此时我若不死,则更待何时?[19]
1946年2月23日,山下在位于马尼拉以南风景如画的温泉胜地洛斯巴诺斯(Los Baños)被执行绞刑。
* * * * *
对于为什么不依不饶地要将他的日本对手置于死地,麦克阿瑟将军给出了一种奇特而又有趣的辩解。在他看来,山下让军人这个职业蒙羞了。
当兵打仗这个传统源远流长,充满荣耀。其根植于人类最崇高的品质——也就是牺牲精神。这名军官……辜负了这一不容改变的标准;他愧对自己的军队、国家,也有负于他的敌人和全人类;他彻彻底底违背了作为军人的信仰。正如庭审所显示的那样,由此产生的过错是军人职业的污点,玷污了文明,并且留下了一段屈辱而可耻的回忆,永远都无法磨灭。[20]
麦克阿瑟以他汪洋恣意的文采,道出了同时代人的普遍情绪:审判德国和日本战犯以及他们的帮凶,不只是为了恢复法治,还为了重塑“文明”。在纽伦堡和东京审判上,检察官也操持相同的论调。将文明和“军人信仰”等同起来,是典型的麦克阿瑟式思路。另一方面,对于曾在外族占领下忍辱负重的国家,通过审判抹去“屈辱可耻的回忆”变得十分重要。也许麦克阿瑟说话时脑子里想的是菲律宾,但这段回忆好似无处不在的影子,投射在所有因勾结占领者而受审的国家领导人身上,纵使他们觉得自己这么做是基于光明正大的理由。
皮埃尔·拉瓦尔在两届维希政府中均担任过最高部长职务,安东·米塞特(Anton Mussert)则是荷兰国家社会主义运动(NSB)“领袖”,两人有个共同点,就是他们都自认为是光明磊落的人,是殚精竭虑为国家尽忠的爱国者。1945年秋冬,经过简短的审判,他们被判犯有叛国罪,面对行刑者时,两人大义凛然,认为自己死得像个烈士,有朝一日定会得到平反,沉冤昭雪,不仅如此,他们还会被追认为国家的救星。两人的另一个相同之处是他们一命呜呼时都是各自国家里最被唾弃的人。比他们凶残和恶劣的人大有人在。拉瓦尔和米塞特都不崇尚暴力。相反,拉瓦尔在一战期间还是个左派和平主义者,对军事行动素来嗤之以鼻,据称,哪怕是保家卫国的战斗也不例外。他生来就是个绥靖主义者,对自己的谈判能力十分自信,哪怕对手是魔鬼,他也一样有信心打败对方。正如他和自己律师所说的那样:“通敌对我而言意味着谈判。”[21]实际上,当需要捍卫部分同胞的利益时,两人偶尔跟德国人唱过对台戏,虽然经常无果而终。尽管如此,他们几乎成了千夫所指的对象。这点解释了他们的判决结果为何早在意料之中。
同山下奉文一样,拉瓦尔和米塞特都是相貌平平之辈,这点显然对他们不利。米塞特身材矮胖,圆脸,穿着自己法西斯政党的黑制服和皮大衣,总是一副令人忍俊不禁的滑稽相。拉瓦尔则不同,他从来就不是一个脚蹬皮靴、身穿制服的煽动家,而是职业政客,身上的行头总是条纹西裤搭配白色领带。他的气质有点类似卖问题产品的无良商贩:个子不高,肤色很深,头发油腻,眼睛半开半闭,嘴里总是叼着根香烟,把畸形的牙齿和浓密的八字胡熏得焦黄。米塞特职业生涯起步时干的是工程师(他设计过高速公路等项目),拉瓦尔则是律师。相比较,拉瓦尔在仕途上终究略胜一筹。战前,他两次担任过法国政府的总理,1931年还被评为《时代》杂志年度人物——上榜理由是“冷静、威严、人气高”,为法国平稳度过大萧条保驾护航。[22]1930年代末,米塞特多少已经算是许多荷兰人眼里的谐星了;他总是一袭黑衣神气活现地招摇过市,这不太符合荷兰人的做派。
两个人都不希望看到德国入侵自己的祖国,他们毕竟都是民族主义者。其实,在有关拉瓦尔的年度人物特稿里,《时代》杂志还赞扬了他强硬的对德立场。1935年,他曾同英意两国制定了一份制止德国重新武装的协定,虽然协议很短命,但只要能避免重燃战火,怎么做都行。然而,等到战争真的爆发了,米塞特和拉瓦尔却都将德国占领看成是机遇,似乎他们的大好时光终于来临了。米塞特对新欧洲有自己的设想,其应该由“日耳曼民族”主导,领袖自然是希特勒,不过国家社会主义党统治的荷兰应享有一定自主权,领导人是米塞特自己。拉瓦尔对法西斯主义理想并不感冒,但在经历了1930年代末的政治动荡后,他把自己看成是法国在艰难时世中的救世主。只要把贝当元帅这位德高望重的元老推举为名义首脑,拉瓦尔就能放开手脚,为法国争取最好的局面。不止如此:他也相信建设新欧洲的可能性,在新秩序下,法国会成为德国的主要盟友,为清除欧洲大陆两大当代毒瘤出力:盎格鲁——犹太资本和俄国布尔什维克。对此,他曾于1942年作过电台讲话:“我渴望德国获胜,因为不这样的话,布尔什维克主义明天就会遍地开花”。[23]这些话三年后会让他付出代价。
战前,没有证据显示米塞特和拉瓦尔对犹太人有什么私仇。米塞特的知心朋友很少,而其中一个就是犹太人。1930年代时,他甚至还鼓励犹太人加入他的国家社会主义运动。在他看来,既有“好的犹太人”,也有“坏的犹太人”。坏的那些拒绝追随他,或批评过荷兰国家社会主义运动,这些犹太人“不算荷兰人”。不幸的是,米塞特的德国同道们对这一问题的看法要严格得多,这也成了横亘在他和德国党卫队之间的若干分歧之一。1940年,他被迫开除荷兰国家社会主义运动里仅剩的几位犹太成员。对此,米塞特曾表达过深切的悔意。到底多后悔则有待商榷,因为他在1938年时拿出过一份详细的方案,计划将欧洲犹太人迁往荷属、法属和英属圭亚那。但希姆莱和希特勒对这份计划都不感兴趣。(英国人和法国人的想法没有档案记载。)另外,米塞特对于用从犹太人那里抢来的财产养肥自己和亲友这点也并未显示出良心上的歉疚。[24]
拉瓦尔从不赞同法国极右翼强烈的反犹主义。他和米塞特一样,也有犹太朋友,和犹太同事密切共事过。然而,1940年,维希法国在并未受到德国方面的压力下,出台了剥夺犹太人公民权的《犹太人法案》(statut des juifs),当时的国务部长正是拉瓦尔。他后来曾试图搭救法国出生的犹太人,使他们免遭驱逐,但这么做的代价是把几万名出生在国外的犹太人送进了第三帝国的虎口。这其中就包括已经归化、但在战时被剥夺国籍的法国公民。
通过勾结外敌,将自己树立为救世主,类似米塞特和拉瓦尔这样爱慕虚荣的人就径直走进了德国人为他们所设的陷阱。米塞特这么做是出于意识形态妄想和自负,拉瓦尔则是因为道德麻木,而且太过高估了自己的小聪明。两人都没有意识到,他们的民族主义幻想——法国和荷兰成为新欧洲的重要合作伙伴——和德国人全面主导欧洲的计划很不合拍。只要这些“爱国贼”为德国不得人心甚至是罪恶的行径充当挡箭牌,他们对德国人就有利用价值。渐渐地,两人屈从了,有时很不情愿,有时则满不在乎。米塞特还把他的冲锋队并入德国党卫队,宣誓效忠希特勒。在他朦胧的想象中,希特勒不仅是德国的元首,更是所有“日耳曼民族”的元首。拉瓦尔通敌的方式分两种,为了换取部分法国战俘获释,他把法国工人调拨给德国工业界供其差遣;他还建立了一支民兵部队,用来对付法国游击队,并将人数众多的犹太人推向死亡。1942年7月,还是拉瓦尔,而非德国人,坚持要把犹太儿童连同他们的家长一起驱逐至波兰,此举名义上是为了不拆散家庭。
由于他们的所作所为,两人既得不到德国人的信任和青睐——他们被看成“资产阶级民主主义者”——也被自己的同胞所仇视,因为他们象征着外族占领最可耻和阴暗的一面。就连各自国内最亲德的纳粹分子,那些兴高采烈为希特勒帝国效劳的人,对他俩也是恨得牙痒痒。既然很少有人站在米塞特和拉瓦尔这边,解放后他们就成了绝佳的审判和惩罚对象。抓两个通敌卖国的代表人物树立典型,这让千百万没有勇气挺身而出的人自我感觉良好了些。
贝当也接受了审判,并被处以死刑,但岁数和声望救了他一命。戴高乐本不打算审判他,将军更希望让老头儿继续在瑞士流亡。但贝当自己要求受审。如果说这点已经让人脸上挂不住的话,那么法国人肯定下不了手枪毙这位凡尔登战役的英雄。于是,贝当改而被判流放。从一定意义上讲,拉瓦尔是做了他的替死鬼。当时有一首流行的法国童谣这么唱来着:“贝当,去睡觉/拉瓦尔,上刑台/戴高乐,干起来”。十多年前曾热情洋溢地赞赏过拉瓦尔的《时代》杂志如今写道:
上星期,皮埃尔·拉瓦尔接受了审判。在老元帅贝当受审、被判死刑,最后减刑至终身监禁的案子中,每个法国人心里都有一种沉重的责任感,但拉瓦尔却没有得到人们哪怕一丁点的怜悯。处死皮埃尔·拉瓦尔本是件不得不干的杂活,可也是一次让人兴奋的复仇。他把审判变成了可耻的闹剧。[25]
这么说略微显得有失公允。没错,审判是一场闹剧,但拉瓦尔并非罪魁祸首。戴高乐并不热衷清算和审判这档子事,但正如童谣所唱的那样,他是不得已而为之,也希望这项工作尽快结束。围绕战后宪法的全民公投定在10月21日,所以拉瓦尔案的判决结果必须在这之前下达。拉瓦尔坐在监狱牢房里,每天抽掉五包美国香烟,胸中愤愤不平,因为他拿不到为自己辩护而精心准备的材料。他曾在德国短暂避难,后被人用飞机送回法国。人们从他的行李箱里找到一张纸条,上面的内容很能反映出他内心的苦闷:“这可真是对奇怪的矛盾。我的施政和作为本应为我赢得祖国的认可,可如今,我却不得不在法庭上自证清白。不论是在战前,还是在德占期那段艰难岁月里,我很清楚自己履行了职责。”[26]
米塞特一直以来都是个妄想狂,被关在荷兰北海沿岸的监狱里时,他又做起了黄粱美梦:他设计了一艘巨型潜艇。在他看来,美国人肯定会充分利用这一发明,他因此期待自己被送去美国。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周里,米塞特一直在学英语,但这一尝试同样以失败告终。
拉瓦尔案的审判存在若干污点,其中一点被告本人也迅速指出过,即审判他的法官和检察官自己也在维希政权里当过差,也宣誓过效忠贝当。总检察长安德烈·莫尔奈(André Mornet)甚至还是撤销犹太人国籍委员会的成员之一。陪审团中既有国会议员,也有抵抗运动战士。
雅克·夏庞蒂埃(Jacques Charpentier)是巴黎律师协会主席,他从本案当中读出了几分西班牙斗牛仪式性杀戮的味道。他回忆道:“陪审团成员就像跳进斗牛场里的安达卢西亚顽童,他们用言语侮辱被告,搅乱庭审的进行。法庭未经聆讯,就对他进行判决……正像人们救活罗伯斯庇尔,就是为了把他送上断头台一样,死去的拉瓦尔被救活,就是为了让他们把一个活生生的卖国贼扔给狮群一样的人群。”[27]
审判在拉瓦尔抗议法官偏见的一刻达到了高潮:“你们无权判我有罪!”他一边喊,一边用刻有总统抬头的公文包猛砸台面:“你们可以整死我,但你们无权诽谤我!”这时,一名陪审员厉声大喝:“闭嘴,卖国贼!”愤怒的拉瓦尔接着申辩自己是个爱国的法国人,但被陪审员们骂了回去,骂他是“畜生”(salaud),该让行刑队赏他“十二颗子弹”。[28]拉瓦尔最后说道,他宁愿保持沉默,也不做“司法罪行”的“帮凶”。当有陪审员叫到“他永远也不会悔改!”时,拉瓦尔同样坦荡而坚定地回答:“没错,我永远也不会悔改。”[29]
米塞特的审判在位于海牙的王宫内进行,他的下场要体面一些,但结果几乎不存在任何疑问。检察官扎耶尔(J. Zaaijer)在开庭后的第一句陈词就是:“就算不进行审判,我们也已经知道了米塞特应被判什么罪。”以这样一种有罪推定的方式拉开审判序幕,十分不合常理。米塞特请的辩护律师维克赫尔德·比斯登(Wijckerheld Bisdom)很有辩才,他日后回忆当时情景时说道,在战后早期,社会舆论存在共识:“谈到最坏的国家社会主义者,首当其冲的当属米塞特,他被看作是荷兰国家社会主义运动的灵魂核心。这些人难逃一死。”[30]主导审判的是公众情绪;法律只是在回应街谈巷议。
对于针对他的卖国罪起诉,米塞特用一篇激情澎湃的演讲加以驳斥。他激动地挥舞手臂,似乎自己仍在对着参加集会的党员讲话。他宣称自己的目标从来就不是把国家的统治权拱手交给外国人。相反,他的理想一直就是借着高奏凯歌的德国改变欧洲秩序这一契机,建立一个能保障荷兰人利益的荷兰政府。协助德国人的千秋大业是“把亚洲人赶在欧洲大门外”的重中之重,他辩解道。沉浸在自己慷慨陈词中的米塞特忘乎所以,居然管法庭叫“我忠实的追随者们”,这句话在本来十分肃穆的庭审中激起了一阵哄堂大笑。[31]
处决这位原荷兰纳粹头子的过程也比拉瓦尔更庄重些。他被人带到海牙郊外的沙丘边,这里曾是德国人枪毙许多荷兰游击队员的地方。米塞特被绑在一根简易行刑柱上,一位新教牧师为他作临刑祷告,他对自己没法和牧师握手表示歉意。12名行刑者举起步枪,瞄准米塞特。他死了。
拉瓦尔担心了好一阵子,生怕子弹打到脸上导致毁容。律师让他放心,说现如今执行死刑都很干净利落。这之后,他曾尝试自杀,但是搞砸了,因为吞下的一粒氰化物胶囊放置时间太久,药性不足,没法让人速死,他又被救了回来。就在走路还一瘸一拐时,拉瓦尔被带到监狱大墙旁的刑场上。他穿着黑西装,扎着惯常的白领带,脖子里围着象征法国的红、白、蓝三色围巾。他坚持要律师到场,因为“想在临死前再看一眼诸位”。他的临终遗言是“法国万岁!”(Vive la France!)紧接着,枪声响了,他一头倒向右侧。接下来,一名中士做了件拉瓦尔最害怕的事。他朝尸体补了一枪,确保他已经死透了。但就是这一枪让拉瓦尔的脸开了花。一位在场的年轻记者这样描述当时的景象:“人们朝刑柱奔去,捡起被子弹打碎了的木头。其中最有价值的当属浸泡鲜血的木片。”[32]
管米塞特或拉瓦尔叫替罪羊并不准确。毫无疑问,他们曾为敌人提供帮助,选择同纳粹占领者合作,因此是有罪之人。而且对他们的审判满足了这么做的主要目的。以米塞特为例,这是为了防止荷兰出现“狂野”报复,类似的报复在法国导致许多人丧命。对他的草率审判——过于草率了——也成为荷兰当局放过许多次要人物的口实,这些人让本来就已拥挤不堪的监狱和牢房更加捉襟见肘。米塞特和拉瓦尔虽不得善终,但这弘扬了正义;显示出战后政府尽到了责任。同米塞特一样,拉瓦尔的末日有助于抑制人们报仇雪恨的冲动,开启国家重建的进程。
但如果说这些审判实现了《欧墨尼得斯》中雅典娜的目标,即遏制对复仇的渴望,那么审判的速度之快、意料之中的结局以及存在严重缺陷的程序——最后一点在拉瓦尔一案中尤其明显——让以正当法律进程为归依的审判变得不那么让人心悦诚服。拿一位观察家也许言过其实的结论来看:“拉瓦尔案的审判不可饶恕,因为它让法国人生出了对法国司法体系现状的怀疑……如今危害已经造成。法国的司法正义丧失了公信力。拉瓦尔赢得了最后一轮对决,为这个国家道德沦丧的进程画上了句号。”[33]
* * * * *
1945年,有些人主张,如果彻底舍弃法律的细枝末节,索性一枪毙了罪大恶极之徒,有利于更好地实现法律的追求。时任美国外交官的乔治·凯南(George F. Kennan)是制定欧洲政策的积极参与者,他在回忆录里流露出了对审判战犯的厌烦之情。他表示,以纳粹领袖为例,他们的罪行令人发指,如果还让他们活着,一点好处不会有。他写道:“我个人认为,倘若盟军指挥官下达过长效指令,规定任何战犯若落到盟军手里,在身份得到确认后,应毫不拖延地就地处决的话,这绝对是上上策。”[34]
持相同看法的还有别人。比如,美国国务卿科德尔·赫尔(Cordell Hull)就告诉过他的英国和苏联同事,说他最好能“逮住希特勒、墨索里尼、东条英机和他们的几个主要帮凶,把他们拖到临时军事法庭前。第二天早上太阳升起时,保证会发生历史性大事件”。[35]这里顺便说一句,赫尔是1945年诺贝尔和平奖获得者。战争期间,英国外交部曾散发过一份备忘录,表达了对战后审判诸如党卫队头子海因里希·希姆莱等人的反对,理由是他们的“罪行太过黑暗”,已经“凌驾于司法程序的范畴之外”。[36]丘吉尔也抱有相同看法,觉得最好“把他们排成一行,然后枪毙”。这些话听起来很刺耳,但是如果事先知道结局只可能有一种,那么再来审判嫌犯,特别是和双手血债累累的苏联法官一起审,对法治只能是弊大于利。尽管丘吉尔对举行审判很排斥,但苏联人坚持为之。甚至在纽伦堡审判尚未开始前,他们致祝酒词时就说但愿德国领导人都被判死刑,着实把盟军的法官吓了一跳。
有意思的是,1945年的德国人也许更在意判不判死刑。在造访汉堡期间,英国诗人斯蒂芬·斯彭德被告知,多数德国人认为对犯下贝尔根——贝尔森集中营暴行的男男女女进行审判只不过是政治宣传罢了:“这些德国人说,如果被告真的有罪,而且如果我们确信他们有罪,干吗不迅速给这事来个了断,直截了当判他们死罪呢?”[37]
英国外交部的备忘录指出了希姆莱所犯罪行的极端性,这引出了一个深刻的问题:当时的法律真的适用于性质远比常规战争罪骇人的罪行么?对于纳粹基于意识形态原因妄图灭绝整个民族的计划,世人也许尚未充分了解其规模和恶劣性。当时还没人用“大屠杀”这个词。但是盟军见识得够多了,知道他们处理的是过去闻所未闻的事件。纽伦堡审判的法律影响在其开庭前就已经十分清晰了。
只有苏军真正见过纳粹留在波兰的死亡营遗址。但是就算这样,他们的西方盟友也对在譬如达豪、布痕瓦尔德和贝尔根——贝尔森等集中营见到的惨象震惊不已。1945年4月12日,艾森豪威尔将军参观了隶属布痕瓦尔德的奥尔德鲁夫(Ohrdruf)集中营。就在前不久,党卫队撤离了这座毗邻魏玛市的集中营。地上遍布尸体,就像摔坏的洋娃娃一样。尸体中间还躺着没咽气的囚犯,他们虚弱得站不起来。由于时间紧张,党卫队没能火化所有尸体。《扬基人》的记者写道:“因为天冷,所以尸体没腐烂,也就没什么臭气。这样你才能走上前,凑近了进行检查。”这个叫索尔·莱维特中士(Saul Levitt)的记者还写道:“血液在尸体附近的地面上结了厚厚的一层,就像红色泥巴糊成的煎饼。”[38]
艾森豪威尔给他太太玛米寄了封信,信里写道:“我从未想到,世界上还能有如此残暴、野蛮和兽性的事情。”他想让美国军人都目睹这一幕幕惨象,这样他们就会清楚自己为何而战。他还想让记者参观集中营,这样就不会有人再惺惺作态,说这些骇人听闻的罪行是为了宣传而虚构的。美国参众两院的议员和英国国会议员都被请去参观集中营。艾森豪威尔之所以要让一切都被记录下来——成堆腐烂的尸体,焚尸炉和刑讯室——理由是这些事物“超出了美国人的理解能力”。[39]丘吉尔从艾森豪威尔那里收到过一封信,信里这样写道:“我们在德国各地,特别是在魏玛的发现,远远超过了以往揭露过的任何暴行。”[40]
德国当地人被逼着穿过集中营,他们有的用手帕捏住鼻子,有的眼睛不敢斜视,还有的在填埋发黑尸体的土坑旁呕吐不止。不光德国人如此,盟国城市里的人们也被要求了解德国人犯下的滔天罪行。这么做有时并不受欢迎。在伦敦,“无法忍受暴行纪录片”的影院观众试图逃离莱切斯特广场剧院,但被把门的英国兵拦住了。据《每日镜报》报道:“全英国的人都在逃离电影院。在许多地方,士兵命令他们退回去接着看。”一名军人接受采访时说道:“许多人不相信会有这样的事,但电影提供了证据。所有人都有义务知道发生了什么。”[41]
或者,拿伦敦《泰晤士报》的话来说:“文明世界应该与坚持怀疑这些暴行,因而无动于衷的最后借口一刀两断。这种决裂对文明本身至关重要。”[42]这一看法深得艾森豪威尔的赞同。认识到人类作恶的能力能引导其余人向善;了解人性最坏的一面是一种文明教化的过程。这两点认识是后来进行战争罪审判的主要动机之一。
发生在奥尔德鲁夫的惨剧跟波兰的死亡工厂相比,只能算是小巫见大巫,但当时这点并未得到世人的充分认识,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当时一些新闻报道称德国集中营为“死亡营”。对于许多类似集中营内大部分受害者都是犹太人这点,彼时的新闻报道鲜有强调。但出于文明存续的考虑,艾森豪威尔希望全世界都能知道。要想记录发生的惨剧,并给德国人以及全世界的人上一堂道德教育课,一种办法就是拓宽战争罪审判的外延。6月2日,艾森豪威尔提请参谋长联席会议对这些暴行的责任人提起公诉。
事实上,第一起就集中营进行的审判就发生在贝尔根——贝尔森集中营内,经办该案的是英国人,而非美国人。这起审判可以说是对1945至1946年纽伦堡审判的预先彩排,其显示出对纳粹罪行套用现行法律和司法程序是何其困难。几名被告包括丧心病狂的贝尔森集中营指挥官约瑟夫·克拉默和集中营医生弗里茨·克莱因(Fritz Klein),他们此前在奥斯维辛——比克瑙集中营里也工作过。盟军决定,审判他们的罪名还应该加上这条。如此一来,除了草菅人命,任凭集中营里人满为患,并坐视饥肠辘辘的囚犯死于斑疹伤寒等疾病这条罪名外,还要算上积极参与种族灭绝的前科。各大报章的标题日复一日地刊登耸人听闻的大标题,诸如“但丁诗文里才有的景象”、“毒气室的目击者”、“几百万人被人害死”、“小姑娘被绞死”、“女孩被殴打致死”,就连一向以严肃著称的《泰晤士报》也加入了这一行列。有“贝尔森恶魔”之称的克拉默和绰号“蛇蝎美人”或“奥斯维辛鬣狗”的22岁金发女看守伊尔玛·格雷泽(Irma Grese)作为纳粹恐怖之屋的代名词,成了家喻户晓的名字。这种大肆渲染的做法是否真的有助于人们理解纳粹暴行有待商榷。从某种程度上来讲,震惊于个别“禽兽”和“恶魔”的恶行,其实是没有看到本质,即他们背后的罪恶体制让他们的行为显得近乎稀松平常。对于1961年在耶路撒冷审判艾希曼(Eichmann)一案[13],汉娜·阿伦特(Hannah Arendt)曾著有一份报告,虽然其饱受批评,但在体制因素这点上的分析却鞭辟入里。当基于意识形态实施的大屠杀成为一项政府政策后,上至帝国党卫队头子,下至管理铁路运行计划的低级官僚,所有人都脱不了干系。那些“禽兽”只是比别人欠下了更多的血债而已。
跟许多审判一样,贝尔森审判必须尽快完结;义愤填膺的公众别无他求。但是英国人以能进行公平公正的审判为荣,他们不能容许出现类似拉瓦尔案中让法律威严扫地的闹剧。问题在于法律本身。任何一所英国军事法庭——譬如有这么一所,设在吕讷堡(Lüneburg)一栋19世纪建造的漂亮教学楼内——只能对被定义为“违反战争法则和手段”的战争罪行提起诉讼。[43]
于是,律师们先是就法庭是否有权审判被告展开了漫长的司法较量,在这之后,几个目击证人讲述了他们经历过的可怕景象。来自波兰卢布林(Lublin)的索菲亚·利特文斯卡(Sophia Litwinska)是奥斯维辛和贝尔森集中营的生还者。她描述了1941年圣诞夜里发生的一件事。那天晚上,女囚被剥光身上的破衣服,被人从营房里赶了出来。在德国人的命令下,她们赤条条地站在刺骨的寒冷中,一直站到翌日圣诞节早上5点钟。随后,她们被一辆翻斗车载着,一股脑儿扔在了毒气室门口。
9月21日,来自索斯诺维茨(Sosnowiec)、日后嫁给犹太复国主义舵手约瑟夫·罗森萨夫特的哈达萨·宾科博士,站到了一排3000瓦煤气灯下的证人席上。她在奥斯维辛失去了双亲、兄弟、丈夫和年仅6岁的儿子。作为一名医务勤杂工,她对集中营里发生的事了如指掌:挑选犯人,克拉默和克莱因医生都参与其中;医学实验;还有毒气室,在那里,囚犯分遣队(Sonderkommando)里的犹太人被勒令从事最可怕的工作:剪头发,搬运死尸,火化尸体;据《泰晤士报》报道,宾科告诉法庭,那些被选中送去毒气室的人,“一丝不挂地被人带走,在没吃没喝的情况下等了几天,直到卡车开来,把他们带去火葬场”。她接着说道,在毒气室里被毒死后,“死人被装上推车,沿着轨道离开毒气室,来到更衣室对面。有时,囚犯分遣队的人会被处决,然后找其他人来顶他们的位置。然而,大体上还是有可能留存一些记录的”。她回忆,集中营里的朋友们估算出共有400万名犹太人被“肉体消灭”。[44]
宾科博士的朋友高估了死亡人数,但是犹太人遭到种族灭绝的赤裸裸的事实被呈现在英国军事法庭上。辩方律师试图检验证人,看他们说话是不是前后一致,是不是有记忆缺陷。克拉默的律师温伍德少校(Winwood)在形容贝尔森集中营的囚犯是“中欧犹太区渣滓”时,也许是在迎合当时仍很普遍的偏见,他后来为这一说法道歉,说自己“只是充当了被告的喉舌”。[45]但很少有人会对所述暴行确实发生过这点存疑。然而,这是一个军事法庭,部分律师也只会用军事思维来考虑问题。温伍德少校把他的当事人比作一位“军团司令,下辖地区是个监狱,命令都来自军团司令部”。党卫队上尉克拉默不过是一名奉命行事的普通士兵,没有证据显示他曾“蓄意”要“虐待囚犯”。[46]
赫伯特·史密斯(Herbert A. Smith)上校在战前是伦敦大学的国际法教授,他被被告选中作无罪辩护。发生在集中营内的事情“和战争毫无关系”,因此以暴行的发生地和时间点来看,根本不能被认为是犯罪。毕竟,据他称,希姆莱作为警察头子有资格下命令,“并因此具有法律效力”。[47]
这些辩词没能救克拉默、格雷泽或克莱因博士一命,三人最后都被判处绞刑。但我们至少能从贝尔森审判中总结出两件事情。世人也许还未完全弄明白死亡营和集中营之间的区别,也不知道在毒气室投入使用前,东欧已经历了多少血雨腥风。但在1945年,只要一个人看报,就应该知道纳粹的杀人机器具有系统性。这使得蓄意“虐待”这样的辞令听起来十分麻木不仁。喜欢掉书袋的史密斯教授也证明了另一件事:关于战争罪的现有法律和公约已经不足以处置纳粹大屠杀这种性质和规模的罪行了。这为史上最轰动的战争罪审判奠定了基础。11月20日,纽伦堡审判拉开了序幕。就在四天前,贝尔森的“禽兽们”被判处死刑。
* * * * *
有一点需要说明,纽伦堡审判中的21名被告看着并不像衣冠禽兽。观察家们评价说这些人看着非常普通,面色苍白,神情疲倦,穿着破旧的西装。他们中有约阿希姆·冯·里宾特洛甫(Joachim von Ribbentrop)[14],他下巴上扬,双目紧闭,似乎尊严受到了伤害;赫尔曼·戈林(Hermann Goering)[15]瘫坐在椅子上,不时用手帕擦去因傻笑从嘴唇上渗出来的口水;汉斯·弗兰克(Hans Frank)[16]戴着深色眼镜,以遮蔽他的双眼;劳工事务负责人弗里茨·绍克尔(Fritz Sauckel)神情看起来像是个胆怯的门房;雅尔玛·沙赫特(Hjalmar Schacht)[17]刻意转过脸去,似乎害怕别人把罪恶传染给他;尤里乌斯·施特莱彻(Julius Streicher)[18]抽搐而烦躁;鲁道夫·赫斯(Rudolf Hess)[19]不住地前后晃动,浓密的眉毛下,双眼疯了似的到处乱扫。他的神情举止很是奇怪,很可能已经疯了。
除开部分证人外,纽伦堡的正义殿堂里只有一个人充分感受过这些罪人一手酿造的惊天惨案。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名字,也不会从在场几百名律师、翻译、法庭职员、法官、军警和记者中留意到他的存在。恩斯特·米歇尔(Ernst Michel)是一家德国通讯社的小记者。在他文章的署名旁还有一串数字:104995,这是他在奥斯维辛时的编号。1939年,还是个学生的米歇尔在家乡曼海姆(Mannheim)被捕,仅仅因为他是犹太人。
就在苏军来到奥斯维辛集中营之前,米歇尔被迫踏上了一场死亡之旅,步行穿越冰天雪地的波兰和德国边境,目的地:布痕瓦尔德。美军逼近布痕瓦尔德时,体重只剩80磅的他又被赶着上路了。也不知他哪儿来的力气,半途上竟一路狂奔逃进了森林,然后在苏占区躲了一阵子。他一直遮着集中营的囚服,生怕人们发现他是个犹太人。终于,历尽艰险后,他回到曼海姆,发现双亲都被杀害了,亲戚们也都不见了踪影。由于读中学时学过些英语,美国的战争罪调查人员给了他一份翻译的工作。我和他在纽约见过面,他告诉我:“德国人总说自己帮助过犹太人,见他们的鬼去吧!我还认识某个说过这种话的德国人,可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纳粹。”
米歇尔的第二份差事是作为记者采访纽伦堡审判。他担心自己专业上不够过硬,但别人告诉他只需记下所见所闻即可。于是他去了,这位六个月前刚从布痕瓦尔德死亡行中逃脱、在奥斯维辛编号104995的囚犯,如今和戈林同处一室。六十年过后,身在纽约的他回忆道:“我认得出他们所有人的脸。我是自由之身,是唯一旁听审判的生还者。他们谈论的是我。”
这里有一段文字,摘自恩斯特·米歇尔给他所供职的德意志综合新闻社撰写的第一份报道:
在集中营的艰难岁月里,我经常为一种信念所支撑:有朝一日,那些现政权的责任人都会被送上法庭。这种信念给了我活下去的力量。现在,这一天来临了。今天,坐在离我几步开外的人,曾经是全体集中营囚犯心中毁灭的象征。但如今,他们因为自己的罪行正接受审判。[48]
无论盟军的战争罪审判有多大缺陷——它们的确有缺陷,而且东京审判在这点上比纽伦堡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米歇尔的话可以成为审判依旧正义的一大论据。纽伦堡审判值得支持的另一点是审判大体上沉闷至极。丽贝卡·韦斯特(Rebecca West)[20]在判决下达前几周聆听了审判,在她的描述中,“正义殿堂”是“一座无聊的堡垒”。她写道,所有“在里面的人都身陷极端的无趣之中……这是一种有史以来空前的沉闷。一台机器正在伸张正义,一台庞大的机器,尽管其在动机上存在弱点,且时不时渴望制造死亡,全人类的生存却都得依靠它”。[49]
在纽伦堡,起码法律被真正当回事。这不是迫于公众愤怒而举行的潦草审判。所有事情都得一步一步来,于是审判一直在进行,过了很久都没结束,原本的乏味成了刚正不阿的标志。后来在海牙国际刑事法院举行的审判总体上就是照搬了纽伦堡的模式。冗长乏味的气氛让复仇的枪口哑了火,这正是纽伦堡的最大意义所在。早在1942年,九国流亡政府就已在伦敦成立了盟国间惩治战犯委员会。各国代表在圣詹姆斯宫会晤,并以此为名签署通过了《圣詹姆斯宫宣言》。外界都很担心“公众发动报复行为”的危险,这也就是为什么“文明世界的正义观”要求各国自由政府,将“通过有组织的法律渠道,惩治犯下此类罪行的责任人作为他们的主要战争目标之一”。[50]
纽伦堡审判进行时,人们对纳粹屠犹的知晓度也许依然不高,但也肯定不是一无所知。1942年12月,就在死亡营的毒气室投入使用数月后,美国和欧洲盟国就指控德国政府在奉行一项“灭绝欧洲犹太人的野蛮政策”。这一声明并未在公众当中造成多大反响,原因如下:当时发生的事依然难以想象,英美两国政府都觉得大张旗鼓地宣传这点不太合适;另外,他们也不想让国民觉得打仗是为了拯救犹太人。[51]
1942年,虽然苏联还未效仿西方盟友,加入谴责犹太人大屠杀的行列中——而且在战争过去很长时间后,苏联人依然选择沿用法西斯受害者这一笼统的说法,并不点明犹太人——苏联检察官在纽伦堡审判中也提到过这点。罗曼·鲁坚科将军(Roman A. Rudenko)是纽伦堡的五位主要检察官之一。他曾装模作样地督办过残忍的审判,在纽伦堡也不过是在散播虚假的政治宣传,比如他把1940年在卡廷森林(Katyn)杀害两万多名波兰军官一事算在德国人头上,其实他很清楚真正的幕后黑手是苏联秘密警察。但对于犹太人遭种族灭绝的本质,他倒一点也不含糊。恩斯特·米歇尔在一篇报导里引述了鲁坚科的话:“法西斯阴谋家们策划了灭犹计划,企图将全世界的犹太人赶尽杀绝,并且在1933年后的所有行动中一直贯彻这项计划。灭绝犹太人的兽行发生在乌克兰、白俄罗斯和波罗的海国家。”[52]
这种说法略微有些夸大其词;灭绝计划始于1941年,而非1933年。鲁坚科把时间往前推,恐怕是为了强调纳粹阴谋里不仅包括屠犹,还包括对苏发动侵略战争。
正如在贝尔森审判中所见,由于现行的战争罪法律只适用于战争行为,因此有必要出台新法律,以求对1939年前的第三帝国具有追溯力,并追究其系统性灭绝一个民族的罪行。纳粹德国没有出台过禁止杀害犹太人或其他无辜平民的法律,但这点不能作为借口。上级命令也不是参与大屠杀的合理理由。1945年8月,一个新的法律条目,“反人类罪”,在《国际军事法庭(伦敦)宪章》得到确立,丰富了战争罪的内涵。另一个法律新名词是“破坏和平罪”,意思是策划和发动侵略战争。策划发生在实际战争之前,这就给阴谋入罪创造了空间。英美法体系中,法官是可以因存在犯罪预谋判人有罪的。这条法律被用在了纳粹身上(后来也被用在日本军队和政府身上,尽管理由更加难以服众)。
制定可溯及既往的法律、并在事后判人有罪这种做法在法律上是有待商榷的。把战败国的被告交给战胜国审判也很容易招来批评。1946年,东京审判的举行同样引发了严重的歪曲,似乎战时日本只是纳粹德国的亚洲翻版。右翼民族主义作家恩斯特·荣格认为把恶棍变成司法不公的受害者存在很高的道德风险。他形容纽伦堡法庭“既有杀人犯,也有清教徒,屠夫的刀子安在了道德的握把上”。[53]
作为一个未经改造的德国民族主义者,荣格对美国人的鄙夷还要多于对苏联布尔什维克的痛恨,因此他才会这么说。总的来讲,即使当庭法官背负血债,或者食古不化,举行审判依旧是上策,要比丘吉尔、赫尔和凯南建议的做法更好。草率的处决只会把盟军战胜者的道德水准拉低到和战败的纳粹一样的层面。尽管许多德国人只有在战败的苦涩淡去,生活更加安定后,才认识到纽伦堡审判的价值,但其为德国人自己公审纳粹战犯提供了一个模板。日本人没有照葫芦画瓢的原因有很多:在东京审判中,胜利者正义的倾向更加明显,出的纰漏更多,人们对战争本身的看法不一,而且日本没有纳粹政权,没有实施过屠犹,也没有希特勒。
那么正义是否得到了伸张?整肃和审判足以保障正义实现,并被人看在眼里么?答案只能是否定的;太多罪犯逍遥法外,有些事业飞黄腾达,蒸蒸日上,而罪行远比他们轻的人则成了代人受过的替罪羔羊。但即使是在最具天时地利的情况下,全盘正义也只是一种乌托邦式的幻想。出于政治原因和实际操作困难,这点无法实现。法不责众,你不可能审判上百万人。在惩治有罪之人和考虑其他诉求之间必须求得平衡。过于意气用事只会使社会重建裹足不前。而若不付诸全力,让恶贯满盈的战犯伏法,则会使任何正义感都大打折扣。这是一种微妙的衡平,不可避免会有缺陷。战后的德国人,在成长过程中遇到的许多人——譬如老师、医生、大学教授、外交官、实业家和政治家——过去都是纳粹,这一经历肯定叫人难堪。但这种情况不光德国和日本才有。在不少曾被德国占领的国家,老的一批精英虽然和第三帝国有过龌龊的勾当,但纳粹离开后他们却很少因此身败名裂。
然而,机会主义精神有时也许是人类最有用的品质。1945年6月,柏林原抵抗主义战士鲁斯·安德烈亚斯——弗里德里希跟同是英勇抵抗者的好友聊起过这一话题。她的朋友弗兰克说道:
元首已经死了。如果你想活下去,你就得吃饭。如果你想吃饭,而且吃得好,你最好别是纳粹。所以他们不是纳粹,既然不是,他们以前也不是。他们以各种神圣的名义起誓,自己从没做过纳粹……口诛笔伐不能使人变得更完美。他们摔倒时,应该把他们扶起来,给机会赎罪。然后就是再不能有报复,永远也不能有。[54]
这番话出自一个甘冒生命危险抵抗纳粹的人之口,使其平添了几分道德分量。机会主义心理曾让银行家向一个杀人如麻的政权妥协,为在死亡营附近设厂、剥削奴隶的公司提供资金,但同样也能让他成为战后德国民主体制的忠诚公民,成为其重建的有生力量。这也许有违正义,甚至在道德上让人不齿。德国、日本乃至意大利最终都为此付出过代价。这三个国家在1970年代都深受革命极端主义者之害,他们暴力行为的一大根源就是狂热地认为自己的国家从未改变过,法西斯主义仍旧以另一种面目存在着。而且一部分延续其薪火的人正是1940年代发动战争的这批人。“革命者们”坚信自己有责任抵抗,因为父母一辈没能做到。
罗伯特·杰克逊(Robert H. Jackson)是纽伦堡审判的另一位主要公诉人(他还是美国最高法院的大法官),和极端主义革命派相差十万八千里。但他相信,审判不止是定罪量刑和惩罚有罪之人的一场演练。他相信自己是在为文明代言。纽伦堡之后的世界会变得更美好。在他的开场白中,他自豪地陈述道:“四个大国因胜利而欢欣,为伤痛所感怀,他们收起了复仇之手,自愿把俘虏的敌人交给法律审判,这是权力有史以来致以理性的最重要的颂词之一。”他又补了一句,这次着眼于未来:“我们永远不能忘记,我们审判这些被告的依据将被明日历史用来评价我们。给这些被告一杯毒酒,等于向我们自己嘴里灌酒。”[55]
杰克逊是个理想主义者。审判是建设更美好世界努力的一部分。在这个世界里,昔日种种惨绝人寰的事再也不会重演。审判总算结束后,杰克逊在英国大律师彼得·卡尔沃科雷西(Peter Calvocoressi)的陪同下,前往萨尔茨堡(Salzburg)参加1939年以来的首届音乐节。两人一起欣赏了《玫瑰骑士》(Der Rosenkavalier)[21]这部剧,对有着天籁般嗓音的德国年轻女歌唱家伊丽莎白·施瓦茨科普夫(Elisabeth Schwarzkopf)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这位伟大的女高音歌唱家头上其实飘着一小片乌云:她于1940年加入纳粹党,曾为东线战场的党卫队军官献唱,还和在下奥地利州(Lower Austria)任纳粹总督的某位党卫队将军有过一段情史。也许她做这一切是出于信仰,也许她是个投机分子。但是她在战后很快便恢复了名誉。对这一平反帮助最大的是1953年的一桩婚事,她嫁给了英国音乐经理人沃尔特·莱格(Walter Legge),一个犹太人。
[1]作者注:1988年,信仰基督教的长崎县知事本岛等因为发表裕仁天皇负有战争责任的言论,成为了极右翼的目标。两年后,他被杀手开枪击中背部。
[5]希姆莱(1900—1945),纳粹党卫队、盖世太保头目。
[7]康采恩(Concern),垄断资本主义发展到高级的组织形式。
[9]日本历史上的将军,并非指军事将领,而是指诸侯的首领。每一个地方的诸侯称为大名,而其中最有势力、凌驾于所有大名之上的大名,在得到天皇的册封后,即为将军,拥有极高的威望。
[11]Milice française,1943年维希政府建立的右翼民兵组织。
[12]卡里古拉,罗马帝国皇帝,出名的暴君,荒淫无度,禁片《罗马帝国艳情史》便是以其为原型拍摄。
[14]阿希姆·冯·里宾特洛甫(1893—1946),纳粹德国外交部长。
[15]赫尔曼·戈林(1893—1946),纳粹德国空军司令。
[16]汉斯·弗兰克(1900—1946),纳粹德国占领的波希米亚和莫拉维亚的护国总督,首创了让犹太人佩戴大卫星的识别标志。
[17]雅尔玛·沙赫特(1877—1970),银行家,纳粹德国政府的经济部长。
[18]尤里乌斯·施特莱彻(1885—1946),纳粹头目之一,反犹报纸《先锋报》的发行人。
[19]鲁道夫·赫斯(1894—1987),希特勒的亲信,早年便追随希特勒,被认为是《我的奋斗》作者之一,他曾任德国总理和纳粹党副元首等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