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是否真的结束于1945年?有人提出全世界对抗状态直到1989年才走向终结,理由是波兰、匈牙利、捷克斯洛伐克、东德和其余中东欧地区在这一年才最终脱离了共产主义统治。1945年,斯大林把欧洲一分为二,这是二战最深的一道伤口。但是背信弃义之后依然是背信弃义。1938年,在英法两国的绥靖纵容下,实行议会民主制的捷克斯洛伐克首次被希特勒瓜分——正如内维尔·张伯伦所言,“这一纠纷发生在一个遥远的国家,发生在我们根本不了解的人之间”。1939年,英国对德宣战,名义上是为了恢复波兰的领土完整。但这一承诺从来就没有兑现过。

但到了1989年,随着苏联帝国的瓦解,人们满怀希望,贯穿欧洲脊梁的这道巨大伤痕终于有可能愈合了。不止如此:虽然中国发生了学潮,但在这一充满奇迹的年份中,人们燃起过短暂的希望,全世界终于可以团结在一起了。如今世上只剩下一个超级大国。人们谈论着新的世界秩序,甚至是历史的终结。柏林墙终于出现了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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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9年12月31日,我和几个姐姐带着父亲,打算在柏林墙下迎接充满希望的新世纪。他在1945年目睹柏林被毁之后只故地重游过一次。1972年,在昔日家庭灾难阴影的笼罩下,我们一家人曾在柏林度过圣诞节和新年夜。那次经历让人抑郁。柏林又阴又冷。穿越东西德边境耗时良久,令人厌烦。凶巴巴的边防士兵拿着镜子检查我们的汽车底盘,确保我们没带违禁品,或者在车底下藏了人。

1972年,东柏林和我父亲记忆中的没什么两样。斯大林式的马路虽然宽阔,但空空荡荡,这座城市的色调阴沉,战争的废墟依旧清晰可见。父亲开着全新的雪铁龙轿车,来到了昔日他被迫为纳粹战争机器卖命的原工厂大门前。这段旅途让他充满了沉甸甸的快感。工厂是一栋大型红砖建筑,看起来戒备森严,有点像德皇威廉时期的工业堡垒。工厂附近是我父亲曾经待过的劳工营,木头营房跟纸糊的一样,对冰雪、跳蚤、虱子和盟军炸弹的侵扰均没有招架之力。里面的东西一样不少——瞭望塔、囚犯用作公厕的弹坑,以及公共浴室——似乎过去只是被冻结了起来。

1989年,这座劳工营消失了,我记忆里是被拿去改造成停车场了,一旁的简陋摊位上,摊主兜售着在油腻的咖喱酱热气里熏制而成的香肠。

沐浴在和煦的阳光下,我们一行散着步,穿过勃兰登堡门。这一举动在几乎长达四十年的时间里难以想象,若有人敢以身试法,必然会挨枪子。我们被裹挟在东德人、西德人、波兰人、美国人、日本人、法国人和其他来自天涯海角的人组成的人流中,漫步穿行于柏林市中心,体尝着这份恬淡的自由,我至今还记得父亲脸上那股子兴高采烈的劲儿。一旁依旧站着身着制服的士兵,但他们无力出面制止,只是盯着人群。一些当兵的脸上还带着释然的笑容,他们终于不用再朝同胞开枪了。全世界似乎一团和气,这还是破天荒头一遭。

12月31日的晚上很冷,但还没到天寒地冻的地步。在走向勃兰登堡门的路上,我们隔着老远就听到了人们的欢呼声。父亲的步履却有些迟疑;他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尤其是德国人扎堆的地方。他也不喜欢乒乒乓乓的响声;这会勾起他太多回忆。数以万计的人——多半是年轻人——聚拢在柏林墙的周围,有些还爬上了墙头,高声歌唱,大喊大叫,手里摇晃着被德国人称为“塞克特”(Sekt)的甜味气泡酒酒瓶,瓶塞蹿了出来,黏稠的泡沫如雨点般浇洒在人们头上。

有些人高喊口号:“我们是一家人!”(Wir sind das Volk!),有的则唱道:“我们同根同种!”然而,那晚的空气里并没有飘散着民族主义或咄咄逼人的气氛。世界各国的人们齐聚于此,就像参加一次政治集会式的伍德斯托克音乐节(Woodstock),只是没有摇滚乐队。人们庆祝自由、重逢和对美好世界的向往。在这个世界里,昔日的苦涩经历不会重蹈覆辙;不会有铁丝网,不会有集中营,也不会有杀戮。年轻的感觉真好。如果说贝多芬的《世间众人皆兄弟》(Alle Menschen werden Brüder)这一作品有寓意的话,那么其在柏林这个无与伦比的新年夜里体现得最为淋漓尽致。

在午夜过去差不多一刻钟后,我和姐姐突然意识到自己和父亲在人群里走散了,人群里三层外三层,挤得不能动弹。我们四处找他,身旁焰火划破夜空,响起一片震耳欲聋的爆鸣声。周围四处都是人们的脸庞,在火光的照耀下看着有些歇斯底里。我们挤在人堆里,根本找不到父亲。没了他,庆祝活动变得索然无味。在惴惴不安中,我们回到了酒店。

断断续续睡了几小时后,房门开了。父亲就站在门口,脸上挂了彩,缠着绷带。午夜钟声敲响时,柏林的人群以一声声巨响庆祝新年来临,父亲所站的地方恰好是他曾经躲避英国人空袭、“斯大林管风琴”和德国狙击手打冷枪的地点,就在这时,一枚炮仗不知怎的找上门来,正中他的眉宇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