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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斑斑血泪
我父母婚后的头几年一帆风顺。两人搬到了火车站附近的一间小屋,那是当年爷爷退休之后军方分配给他的房子。屋子破旧不堪,但父亲开始为成员逐渐增加的一家子整修房子。妈妈很快就怀了姐姐,恩美在一九九一年的一月出生。
父亲离开了铸造厂去找别的工作,以便有更多时间经营副业。除了香烟,他还在惠山的非正式市场买了糖、米和其他商品,再搭车到其他乡镇卖钱。他到东海沿岸的港口城市元山做生意时,会带玉筋鱼干回来卖。韩国人喜欢把这种小鱼当作小菜,在内陆省份可以卖到很好的价钱,后来这也成了我爸的热卖商品。
我妈从小在乡村地区长大,远离外面世界的影响,对黑市交易一无所知,甚至对商业交易也一知半解。一九九○年代一切改观,饥荒和经济崩溃迫使人民开始贩卖各种商品,只求存活下去。但在那之前,资本主义对朝鲜人仍是个肮脏的字眼,金钱也是一般人不齿谈论的龌龊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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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她却嫁给一个靠金钱交易维生的商人,难免需要一点时间才能适应。可是她也像很多爱国的朝鲜人一样,懂得把意识形态和实际行动分开,不去理会其中的矛盾冲突。后来她自己也变得很会做生意。一开始或许不太习惯,但她渐渐发现我爸比其他人精明能干,跟着他学,自然也就学会了。婚后不久,我妈就开始帮忙我爸在惠山的合法和地下市场买卖商品。
虽然他们过得比大部分邻居要好,但从来打不进所谓的“菁英”阶级,除非你跟政府高官有往来,不然很难累积到那种财力。不过,他们的收入足以让他们到纪念碑林立的首都平壤旅游。当时恩美还是小宝宝,我妈穿着从中国走私进来的时髦服饰。她喜欢名牌包包(虽然是中国仿冒品)、日本的女性上衣,还有高级化妆品。我们逃出朝鲜许多年后,我还取笑她是朝鲜的芭黎丝.希尔顿。不过,她的打扮并不夸张,只是很有时尚品味。
尽管赚了些钱,我妈从来没有停止工作,什么事都难不倒她。她怀恩美时,怀孕后期在家里还得砍柴。医生说,这就是她第一胎八个月就早产的原因。我们猜想我之所以比姐姐更早产,是因为我妈怀胎七个月还拖着煤炭横越铁道桥。
运煤也是我爷爷经营的地下事业之一。他丢了军营贩卖部的工作之后,在惠山的某个军事机构找到保全的差事。那栋楼的储藏区存放了很多煤炭,祖父会放我爸妈进去偷煤炭。他们都趁晚上偷熘进去,再背着煤炭穿过漆黑的街道,过程不但辛苦,而且动作一定要快,因为一旦给错误的警察逮到(意思是用钱买不动的警察),最后的下场可能是去坐牢。某天晚上,我妈过桥时突然觉得腹部一阵剧痛,隔天生下一个跟小鸡一样大的宝宝,那就是我。
根据朝鲜的标准,我爷爷和我父母都是罪犯。我爸靠买卖商品赚钱,但在其他国家只会把他当作一名商人。为了在自己国家自由旅行,他拿钱贿赂薪水不够养家活口的官员。我爷爷和我父母确实偷了国家的东西,但政府也偷走了人民的一切,包括自由。
如今看来,我家人做的事不过只是超前了时代。我在一九九三年出生,当时朝鲜的中央集权经济体制已经崩溃,贪污、贿赂、偷窃,甚至市场资本主义渐渐成为朝鲜生活的一部分。危机解除后,唯一不变的是金氏政权对人民残酷无情的集权统治。
我小的时候,爸爸妈妈虽然感觉到日子一个月比一个月难熬,却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国内完全禁绝外国媒体,报纸也只报导金氏政权的正面消息,不然就是把所有问题都推给敌人的邪恶阴谋。然而真相是,在我们的封锁国界之外,当初创建朝鲜的共产强权陆续切断了对朝鲜的援助。一九九○年苏联解体,莫斯科取消对朝鲜产品的“优惠关税”,经济大衰退一发不可收十。少了补助的燃料和商品,国内经济逐渐停摆。政府无法让国内的肥料工厂继续运转,也没有燃料可供卡车将进口肥料运往农地,农收当然也直线下滑。同时期,俄罗斯几乎彻底切断对朝鲜的粮食援助。中国虽然持续援助了朝鲜几年,但他们也经历巨大的转变,并增加与资本主义国家(如南韩和美国)的经济合作,所以也切断了对朝鲜的一些补助,努力累积强势货币以利出口。朝鲜早已负债累累,想借到钱也难。
一九九四年金日成过世时,饥荒已经重创北部省份。政府大幅删减配给,人民有时甚至根本等不到配给。
这个时候,朝鲜政府非但没有修改政策,趁机改革,反而对眼前的危机视而不见。政府不开放门户,接受国际的支持和投资,却叫人民一天只吃两餐,节省粮食。新领导人金正日在一九九五年的新年演说中,呼吁朝鲜人民更卖力工作。他说,一九九四年虽然“血泪斑斑”,国人还是要“活力充沛、一心一意”地迎接一九九五年,使祖国更加蓬勃发展。
可惜我们的问题不是光靠泪珠和汗水就能解决。因为豪雨成灾,冲毁了国内的大半稻田,也让朝鲜的经济彻底崩溃。金正日把对抗饥荒的全民运动比喻成“艰苦行军”,这是当年用来形容他父亲那一代对抗日本帝国主义的苦战。大饥荒最严重的那几年,有多达一百万人活活饿死或病死。
经济崩溃冲击到朝鲜社会的各个层面。过去,人民的生活所需都由国家供应,现在国家却要人民自己想办法。等到国外的粮食援助终于送进来帮助饥荒人民时,政府却把大半援助都拨给了军方,因为军队的需求永远摆第一。好不容易送到地方政府的粮食,却很快就流到黑市。突然间,朝鲜几乎所有人都得学会买卖,不然便可能饿死。当局也知道只能对这种地下市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事实上,金正日最后还是准许在国内创建固定的国营市场。
这种新局面对我父亲来说是一大灾难。现在每个人都到市场上从事买卖(在朝鲜称之为“黑市交易”),竞争变得很激烈,我爸愈来愈难赚到钱。另一方面,从事黑市交易的处罚也变得更严格。我父母虽然努力适应新局面,却还是青黄不接,欠了一屁股债。我爸试过各种不同的生意。我妈和朋友用一台老旧的脚踏式缝纫机把旧衣服改成童装,她把做好的衣服拿给我们穿,她朋友则把剩下的衣服拿去市场卖。
有些人在中国有亲戚,就可以申请出国探亲。朴进二伯试过至少一次,但我爸没有,因为申请没过,也怕上级对他的生意更加关注。从中国返乡的人几乎都会带东西回来,再拿到市场边的临时摊贩上卖。他们跟我们说,在中国的垃圾堆里可以找到不可思议的好东西,甚至有完好无缺的衣服。在朝鲜,什么东西都会物尽其用,所以我们无法想像有人会把还能用的东西丢掉,甚至空的塑胶品、袋子和罐头也一样。这些东西对我们来说都是宝贝。
小时候,眼前的世界就是你的全世界,你的全部生活就是爸爸妈妈、亲朋好友、左邻右舍。所以对我来说,有时有东西吃,有时一天只有一餐可吃,其他时间只能挨饿,似乎都是很正常的事。
爸妈出外工作,想办法让全家人活下去时,常常不得不把我们姐妹留在家里。如果我妈找不到人照顾我们,就只好在门上插上铁闩,保护我们的安全。有时她一出去就是一整天,太阳都下山了,整个屋子黑漆漆。我姐怕黑,常忍不住哭出来,这时我会安慰她:“姐,不要哭,妈妈很快就回来了。”可是过了一会儿,我也慌张起来,两个人便抱在一起哭。一听到门口传来妈妈的声音,我们就松一口气,冲过去哇哇大哭。我妈进门时看到我们这样,心里都很难受,但如果她带了食物回来,所有的痛苦都会一扫而空。
在自由的世界里,小孩常会梦想长大以后要做什么,要怎么样才能发挥自己的专长。我四、五岁时,对未来的唯一梦想就是买很多很多面包,然后一次吃光光。当你一直处于饥饿状态,满脑子想的还能是什么。我不懂为什么我妈赚了钱回家却要把大部分的钱存下来,留到以后再用。我们没有面包可吃,只能吃一点粥或土豆。我跟我姐约定,如果我们能平安长大,就要拿钱去买面包吃,直到饱到吃不下为止。我们甚至会为了自己可以吃多少面包而斗嘴。她说她可以吃一整桶面包,我说我可以吃十桶;她说十桶,我就说一百桶!我觉得自己吃得下像山一样高的面包,而且怎么样都吃不饱。
最辛苦的季节是冬天。家里没有自来水,河流又结冰,镇上只有一部抽水机,要到那里提干净的水回家,往往要排好几小时的队。我大约五岁那年,某天我妈有事要忙,所以一大早六点、天都还没亮,她就把我带到那里排队。我在寒风中站了一整天,我妈回来找我时,天都黑了。我记得我的手有多冰,也记得手里的水桶,还有前面排得很长的队伍。妈妈跟我道歉,但我不怪她,她也不想把我丢下。这一直是她内心深处的痛,直到今天,她都很愧疚那时老在担心家里的人吃不饱,没有好好陪伴我度过童年时光。
朝鲜虽然高举反资本主义的旗帜,却有很多人私下靠着借钱给人、按月收利息致富。我父母为了继续做生意也跟人借了钱,但后来黑市价格崩盘,他们的商品不是被没收就是被偷,最后再也还不出钱。每天晚上我们吃晚饭时,都会有人上门讨债。那些人大吼大叫,恶言威胁,最后我爸再也受不了了。他知道另一个赚钱的管道。他在平壤有认识的人可以帮他弄到金、银、铜、镍、钴等贵重金属,他可以把弄到的货拿去卖给中国人。
这个赚钱方法的风险很高,我妈反对。以前他卖玉筋鱼干和香烟的时候,最糟的状况不过是把赚的钱全部拿去行贿,或是进再教育营服刑。她跟我爸说:“这些你还熬得过来,但是走私偷来的金属会没命的。”后来得知我爸打算把货带到惠山,她又更加担心害怕。朝鲜每辆客运列车的最后面都挂着一辆特殊的运货车厢,俗称“九号列车”。九号列车专门用来运送国内各地送给金正日的名产、水果和珍奇物品,还有要分给各地干部和党内高官的礼品和物资。装在这个特殊车厢的物品都封在木箱里,连警察都不会打开检查,所有进出这个车厢的人都要搜身。我爸认识在九号列车上工作的人,对方答应要把货藏在这种绝对安全的特殊车厢里,把金属从平壤运到惠山。
我妈一再反对,坚持了很久,但最后不得不让步,因为那是存活下来的唯一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