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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敬爱的领袖
一九九八年到二○○二年间,我爸多半时间都在平壤经营走私生意。通常他一年有九个月不在家,只有搭火车送新一批货到惠山时,才会顺便回家,但次数不多,停留的时间也很短。我妈很快学会在惠山做生意,先到车站拿货,再转送给其他走私客,让他们拿到中国边境去卖。
我爸生意不好的时候,我们又会缺钱、饿肚子,但家里的情况大致上已经渐渐改善。我爸回家那几天,他会在家里款待地方官员,包括收了他的钱、对他常跟“正职”工作请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党代表。我妈会准备一大桌菜,有饭、泡菜、韩式烤肉和其他特别的料理,我爸则忙着替每个人斟满米酒和进口洋酒。我爸说故事的功力一流,人又幽默风趣,听着他的说话声和闹烘烘的谈笑声,我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只要家里有东西吃,又有钱买新鞋和学校制服,我就心满意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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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年级班上个子最小的,而且肯定不是最聪明的。我会知道这一点,是因为在朝鲜都依照身高排队,依照成绩安排座位。我读写都有困难,需要额外的帮助。我讨厌在班上吊车尾,有时还会不想去上学。
我个性固执,或许是因为每件事都是我用努力换来的。总之,我下定决心要学会认字,拼了命也要把在书上游来游去的字学会。
我爸在家时,有时会抱着我坐在他腿上,念故事书给我听。我很喜欢听故事,但是朝鲜的书都由政府出版,少不了政治题材。我们没有可怕的童话故事,只有发生在一个肮脏龌龊、名叫南韩的地方的故事,那里有流浪儿光着脚在街上乞讨。抵达首尔之前,我从没想过那些故事其实是在形容朝鲜的生活,那时候我们对世界的想像都离不开政治宣传。
后来,我凭着意志力学会认字,不管读多少书都无法满足我。同样地,市面上的书籍多半在歌颂我们的领袖奋发向上、为民牺牲的事迹。我最喜欢的一本书是金日成的传记,书中描述了他年轻时抵抗日本帝国主义者,靠着活吞青蛙、夜宿雪地活下来的过程。
在课堂里,不管上数学、科学、阅读或音乐,老师都会加进一些政治宣传。金日成的儿子,也就是我们“敬爱的领袖”金正日,对父亲一片忠诚,正可作为学童效法的榜样。我们曾在课堂上读到一段文章,里头提到金日成为了国家日理万机,甚至得边骑马边看文件。问题是路途颠簸,纸张晃来晃去,所以金正日年幼时就设法把路面上的坑洞用沙子填平,好让父亲骑马时平顺又舒适。
我们敬爱的领袖拥有神奇的力量。他的传记上说,他可以用意念控制天气,而他在金日成大学就读的三年期间写了一千五百本书。他从小就展现了非凡的战术天才,所以玩军事游戏时,他那一队每次都因为他想出绝妙的战术而获胜。这个故事激励了我在惠山的同班同学,大家也玩起军事游戏。但是每次都没人想当美帝队,因为美帝队都得输掉战争。
在学校,我们唱过一首歌颂金正日的歌,说他如何力求上进,亲自走访全国各地,实地指导劳动者,途中睡在车上,只吃饭团果腹。“恳请敬爱的领袖,为我们珍重!”我们噙着泪水高唱:“我们都为你哭泣。”
朝鲜唯一一家(由国家经营的)电视台也利用纪录片、影片和节目,强化人民对金氏王朝的崇拜。领袖笑容可掬的照片一出现在荧幕上,背景就会响起澎湃激昂的音乐,每次听到我都很激动。朝鲜人从小就学会敬老尊贤,那是源自儒家文化的传统。因此在所有人心中,金日成就像我们敬爱的祖父,而金正日就像我们的父亲。
我甚至梦过金正日。他在梦中对我笑,还抱着我,给我糖吃,醒来时我好开心。有好长一段时间,回忆这段梦境就是我生活里最大的喜悦。
知名的脱北者、同时也是朝鲜宣传部的桂冠诗人张振成,称这种现象为“情感独裁”(emotional dictatorship)。在朝鲜,政府掌控你的行动、言论、教育和工作还不够,还要支配你的情感,摧毁你的个体性,以及你依据自身经验对各种情况做出反应的能力,把你变成国家的奴隶。
这种情感上和身体上的独裁统治,在生活的各个层面无孔不入。事实上,打从你学会说话,妈妈背着你去参加人民班的聚会(朝鲜每个人每周至少要参加一次)起,这种思想教育就开始了。你在那里学会朋友就是你的“同志”,大家也互称同志,最后每个人的思想就像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一进学校,老师就会灌输你类似圣经十诫的爱国十律。(第一律:我们必须秉持伟大领袖金日成同志的革命思想,竭力团结社会。第二律:誓死效忠敬爱的领袖金日成……第十律:代代传承伟大领袖金日成的辉煌革命成果,使之发扬光大,源远流长。)此外,老师灌输我们“主体思想”的原则,并教我们对朝鲜的所有敌人深恶痛绝。
我们的教室和课本上,都印了蓝眼大鼻、模样可笑的美国大兵处决平民的照片,或是勇敢的朝鲜学童持刀打倒美国大兵的图片。下课时,我们有时会排队去揍或捅穿得像美国军人的假人。我很怕邪恶的美国佬会再次攻打我们,用狠毒无比的方式把我凌虐致死。
上了二年级,我们开始学算术,但教学方法不同于一般国家。在朝鲜连算术都是一种宣传工具。常见的数学题大概像这样:“如果你杀了一名美国坏蛋,你的同志杀了两个,你们总共杀死了几名美国坏蛋?”
我们从不直接说“美国人”,那样对他们太客气,要说就说“美国坏蛋”、“洋基恶魔”或“大鼻子洋基”。如果不这么说,就会因为对敌人太心软而受到批评。
同样地,提到金氏家族也一定要冠上头衔或加上致敬的形容词,展现我们对领袖浩瀚无边的敬爱。有次我妈在厨房做饭,我拿起一份报纸,看了好久才把领袖的头衔全部看完:“我们伟大的金正日同志、劳动党总书记、国防委员会委员长、朝鲜人民军最高司令官,今日表示……”
我发现我爸不像其他人那样被彻底洗脑。妈妈告诉我,爸爸更在意的是政府对待人民的方式。我只听过我爸发过一次牢骚,当时我听不懂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那天我们正在听电视新闻,刚好播到金正日到某地巡视军队的常见画面。播报员一再重复敬爱的领袖多么不畏寒风,给予忠贞士兵谆谆指示,这时我爸突然怒骂:“这个王八蛋!关掉电视!”
我妈压低声音气冲冲地说:“在小孩面前说话小心点!你怎么想是一回事,你这样大家都会有危险。”
我不懂我爸说了金正日什么,因为我无法想像谁会对我们国家的领袖不敬,那对我来说太不可思议了。
我爸不是唯一一个渐渐改变想法的人。
事实上,资本主义早就日渐复苏,而且就在相隔几条街的热闹市场上。短短几年以前,市场上只有几个老婆婆在卖零嘴或自己种的蔬菜。现在,一排排摊贩上面搭起一整片铁皮屋顶,商品无奇不有,从手工年糕到中国制的运动鞋都找得到。如果你知道往哪走,也找得到电子表和光碟机,这些新冒出来的小贩都游走于法律边缘的灰色地带。
带着黑市商品往来中国的走私客,都住在市场后面河岸边的矮房子里。我对这一带愈来愈熟。我爸从平壤运货回来时,偶尔会把金属藏在我的小书包里,然后把我扛在肩上从家里走到走私客住的小屋。有些走私客会把货带到对岸给中国的买主。有时他们会直接涉过鸭绿江,有些则跟中国买主约在中途碰头。交易都在晚上进行,利用手电筒打暗号。因为走私的人太多,大家都要想特别的暗号,比方闪一次、两次,还是三次,这样才不会跟别人混淆。
看守边界的卫兵现在也同流合污,总是在那里等着分红。即使卫兵往别的地方看,故意放水,还是有很多东西禁止买卖,谁敢违反规则,就可能丢掉小命。
公开处决在朝鲜有教育人民忠党爱国、杀鸡儆猴的效果。我小时候,有一次惠山有名年轻人因为杀牛来吃,就在市场后面当众处决。未经特许擅自吃牛肉是犯法的行为。牛只是国家财产,平常用来犁田拉车,杀来吃太浪费,所以杀牛来吃就是窃取国家财产。
那位年轻人还有其他较小的罪名,但杀牛吃才是主要罪行。他患了肺结核又没东西可吃,但警察才不管这些。他们向全镇宣布要将他处决,然后把他带到市场上,把他的身体和手脚绑在厚重的木板上。三个人拿着步枪站在他面前,对他开枪,费了一番工夫才用子弹把绳子打断,最后尸体啪一声倒在地上。我妈震惊地看着他们把尸体移走,装进麻袋,然后搬上货车后座运走。她的血液都凝结了,两腿过了好一会儿才动得了。她不敢相信在自己的国家,一条人命竟然比牲畜的命还不值。连狗受到的待遇都比人好。
在朝鲜,有各式各样数不清的罪行。政府一心要阻止邪恶的思想渗入国内,所以一概封锁国外媒体。尽管很多家庭有电视、广播、录像带播放机,但只能收看或收听国家制作的新闻节目和宣传影片,那些节目都无聊得要死。大家对外国电影和南韩电视剧的需求量很大,即使你永远不知道警察什么时候会闯进家里搜索。警察会先切掉电力(如果一开始有电的话),这样他们进门搜索时,录像带或DVD就会卡在机器里。但人民后来也学聪明了,会在家里放两台播放机,听到警察上门就赶紧把两台互换。走私或散布非法影片被逮到,惩罚可能很重,甚至有人因此被处决──又是杀鸡儆猴的手段。
收音机和电视机都密封送来,永远固定在国家认可的频道。如果擅自更改,可能会被抓去劳改营再教育,但很多人还是照改不误。住在边境地区的人,如果有接收器,有时还可以收到中国的电视节目。我最感兴趣的是食品广告。我看过牛奶和饼干这类外国产品的广告。在朝鲜,我从没喝过牛奶,逃出朝鲜之前,我甚至不知道牛奶是从乳牛身上来的。我跟朋友会看着这些不可思议的商品,意识到中国有很多我们没有的东西,但我从没想过我们可以过不一样的生活。
常有人问我,为什么会有朝鲜人冒着坐牢的危险,偷偷收看中国的电视广告、南韩的连续剧或重播的摔角比赛。我想那是因为朝鲜人平常太压抑,日常生活严酷又沉闷,人民都渴望找到出口。看电影时,想像力会带你远游两个钟头,回来时整个人神清气爽,也暂时遗忘生活的艰辛。
我二伯有台录像带播放机,小时候我会去他家看好莱坞影片。二伯母会关上窗户,要我们别说出去。我喜欢《仙履奇缘》、《白雪公主》和○○七系列。但我七、八岁时,真正改变我生命的电影是《泰坦尼克号》。我不敢相信那是发生在一百年前的故事。那些活在一九一二年的人竟然享有比一般朝鲜人更先进的科技!最让我吃惊的是,怎么会有人为这种不要脸的爱情故事拍一部电影。拍这种电影的人在朝鲜一定会被抓去枪毙,因为在朝鲜不准拍真人实事,只能拍歌颂领导人的宣传影片。然而,《泰坦尼克号》里的角色却把爱和人性挂在嘴边,李奥纳多和凯特.温斯蕾饰演的角色不像我们把生命奉献给国家,而是愿意为了爱牺牲生命。“人可以选择自己的命运”这个想法撼动了我。这部好莱坞盗版片让我第一次尝到自由的滋味。
外来媒体虽然让我窥见外面的广大世界跟我周遭的世界有多么不同,我却从没想过自己也可以像电影中的人物那样生活。看着荧幕上的人,我无法相信他们是真实存在的人,也不敢羡慕他们。政治宣传彻底将我们洗脑,让我们对外界的诱惑免疫,也让我在大饥荒开始肆虐时,对周围的苦难麻木无感。
朝鲜人随时随地都有两套故事在脑中进行,两套故事就像两列在轨道上平行行驶的火车。一个是国家教你相信的事,一个是你亲眼看见的事。直到我逃到南韩,读了乔治.欧威尔的《一九八四》译本,我才为这种奇特现象找到适当的字眼,那就是双重思想(doublethink)。双重思想让你在脑中同时容纳两种对立的思想,而且不会把自己搞疯掉。
因为这种“双重思想”,你可以早上高喊唾弃资本主义的口号,下午到市场选购从南韩走私进来的化妆品。
因为这种“双重思想”,你才会一边相信朝鲜是社会主义天堂、世界上最幸福快乐的国家,一边狂看敌国人民在电视电影中过着你做梦也想不到的富裕生活。
因为这种“双重思想”,你可以坐在惠山家中,看着宣传影片播出高效率的工厂、堆满食物的超市、打扮光鲜到游乐园出游的民众,却从不怀疑自己跟国家领袖活在不同的世界里。
因为这种“双重思想”,你可以在学校背诵“儿童是未来主人翁”的口号,尽管回家路上经过孤儿院,看见那些肚子又圆又凸的小孩用饥饿的眼神盯着你看。
或许我内心深处知道有什么不对劲,但我们朝鲜人都是说谎高手,连对自己也说谎。挨饿的母亲把宝宝丢在巷弄里受冻的画面不符合我的世界观,我就自动关上脑袋。在垃圾堆看见尸体或瞄见尸体在河上漂流都很平常,听到陌生人喊救命却不理不睬也很正常。
但有些画面,我一辈子都忘不掉。某天傍晚,我跟姐姐在池塘边发现一具年轻人的尸体。大家都会到这里提水,他一定是拖着沉重的身体到池塘边喝水。他全身光熘熘,瞪着眼睛,嘴巴张得好大,一副痛苦不堪的表情。我看过不少尸体,但是都没有这一具那么吓人,他的内脏都袒露在外,大概是被狗啃的。我为他觉得丢脸,那样光熘熘地躺在地上,很没尊严。我不敢看他,于是抓起姐姐的手跑回家。
我妈有能力时都会帮助别人。有时会有流浪汉来敲我们家的门乞讨,记得有一次有个少妇带着女儿来敲门。“我又冷又饿,”她说:“但如果你赏点吃的给我,我会先给孩子吃。”我妈自己也有小孩,了解那种感觉,所以她请她们进来,端了两碗饭菜给她们吃。我盯着她们不放,因为那个女孩跟我差不多年纪。她们很客气,很饿却吃得很秀气。我常想,如果她们还留在朝鲜,现在是否还活着?
街上有太多苦苦哀求的可怜人,你不得不关上心门,不然根本承受不了。过一阵子,你也麻木了。这就是地狱的模样。
我认识的每个人几乎都在大饥荒中失去了家人。通常最早死的是年纪最小和最老的家庭成员。再来是男人,因为他们储存的食物比女人少。挨饿的人撑到再也抵抗不了疾病,或是血液中的化学物质失衡、心脏忘了跳动,就会日渐衰弱。
我们家也吃到了苦头,因为家里的收入就像在海上漂浮的软木塞起起落落。一九九九年,我父亲试图用货车取代火车,把金属偷偷运出平壤。但付钱给司机和汽油的花费太高,再加上得通过重重关卡、贿赂层层官员,最后他把赚来的钱都赔光了。妈妈带着我跟姐姐去投靠亲戚几个月,爸爸则重十他的火车生意,想办法弥补之前的损失。
到了高原之后,我们发现妈妈的娘家也过得很苦。外公在几年前过世,外婆搬去跟大儿子民植一起住。她最小的儿子锺势(Jong Sik)几年前因为窃取公款而入狱,如今也来投靠他们。他在劳改营里染上朝鲜很常见的肺结核,如今粮食短缺,大家都吃不饱,他也日渐消瘦,整天病恹恹。
外婆收留了很多邻居的小孩,为了让大家都有东西吃,她自己每天只吃一点点。她担心自己造成家人的负担,但其实她吃得很少,骨头跟小鸟一样轻。
我很爱个子娇小、支着木腿的外婆。她从来不会嫌我烦,即使我哭着要她把我背在背上,还把她当马骑。她对我总是笑咪咪的,又很会说故事。我可以黏着她好几个钟头,听她说以前在南方的童年往事。她提到南方沿岸有个美丽的岛叫济州岛,女人可以潜入水里很久都不换气,她们潜到海底采集食物,游起泳来像鱼一般。每次听她形容广阔的湛蓝大海和爱玩的海豚,我都很好奇。我从没看过海,也没听过海豚这种动物。有一次我问她:“外婆,世界上最大的东西是什么?”她说是从背上的孔呼吸、喷出高大水柱的鲸鱼。我从没看过鲸鱼的图片,但听起来那是我会喜欢的东西。
外婆说的故事大部分是朝鲜时代发生的事。那时不分南朝鲜,只有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她说我们跟南韩有同样的文化、同样的传统。她还跟我说了她去首尔的事,尽管在朝鲜根本不准提到“首尔”两个字,一般人也不会提起这么邪恶的地方。我是从政治宣传中才知道这个地方的存在,因为新闻报导提到那里受压迫的民众发起反帝国主义的示威活动。但外婆在我内心种下对她锺爱的地方的深深好奇。她对我说:“哪天来我的坟上,告诉我南朝鲜统一了。”
那时候去高原特别难受,因为好多人都因为大饥荒而奄奄一息。外婆吃很多药,有缓和疼痛的鸦片,还有帮助她入眠、忘记周围苦难的药丸。某天早上,我出去玩之前,看见她吞了比平常多很多的药。
“外婆,你为什么吃那么多药?”我问她。
她很平静地对我笑。“外婆只是想好好睡个觉,”她说:“想好好休息。”
那天下午,我听到屋里传来凄厉的叫声,是锺势舅舅在喊外婆的名字。我们跑进门,看到他摇晃着躺在床上的外婆,痛哭失声。“你醒醒!醒醒!你说话啊!”
但外婆安详地躺在床上,无论小舅喊得多大声,她都听不到了。
几个月后,我小舅也走了。有时我脑中会响起他呼唤外婆、求她醒来的哀号声。有些事我希望自己能忘掉,但我知道自己一辈子也忘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