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黑市世代

  二○○五年秋天,我妈得开始躲躲藏藏,因为高原的警察在找她麻烦。

  朝鲜人民不能自由选择居所。离开指定居住地必须得到政府核准,但当局不会让你轻易拿到许可,只有调职、结婚或离婚例外。即使我妈在现今住的老家(如今归舅舅所有)出生、长大,她的法定居住地仍是惠山。小孩非法迁移还无所谓,像她这样的大人就会有大麻烦。

  有很长一段时间她平安无事,因为舅舅是党员,舅妈又是人民班的班长,他们跟地方当局的关系不错。每隔一阵子,警察就会上门要妈妈去警局一趟,强烈暗示要她贿赂,不然她的事就得公事公办。只是我妈很忙,没多留意他们的暗示。警察拖了好一段时间,最后决定把她送去再教育营接受惩罚。我妈一发现警察在找她,就跑去朋友家里躲起来。因为如此,我爸出现在舅舅家门前的那个晴朗下午,我妈才会不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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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时恩美去上学,我一个人待在我们母女三人住的小房间里。我听到外面的狗在狂吠,接着听到一个男人在跟舅舅说话,那一刻我的心跳停止了,因为那个声音听起来好熟悉,但我不敢相信是爸爸的声音。他在牢里已经将近三年,我从没期待会再见到他。后来我听到舅舅喊:“研美!研美!你爸爸回来了!”

  我跑进主屋,看见一个陌生人跟舅舅站在一起。

  “爸爸?”我轻声喊:“爸爸?”

  我已经很久不让自己说出这两个字,现在说出口感觉好奇怪。我仔细一看,真的是爸爸,但他整个人瘦了一圈,而且头发剃光光。以前我总觉得他是全世界最高大的人,是我心目中的英雄,什么都难不倒他,但眼前的他看起来好瘦小。更糟糕的是,他的声音细小又害怕,我差点认不出来。我站在他面前,他伸手摸我的脸和头发,像盲人用点字看书,一边说:“真的是研美吗?真的是研美吗?”

  他没哭,只是看着我。我已经十二岁,不再是个孩子,都快变少女了。“真的是你吗,我的女儿?”

  我好想扑进他的怀里,紧紧抱住他,可是我们寄人篱下,我不敢表现出自己看到爸爸有多开心。以前舅舅跟爸爸是好朋友,现在却很讨厌他,常说他的坏话。他怪我爸不负责任,被捕入狱害得妻女成了别人的负担。我爸有钱有势的时候,大家都尊敬他,现在却这样对他,我觉得很难过。但过了一会儿,我再也压抑不了心里的激动,冲上去紧紧抱住爸爸,很怕他又会离开我们。

  爸爸入狱之后,我就不再像小孩一样撒娇。现在他回来了,我无论什么时候都坐在他腿上,就像儿时一样。我想回到童年,做那时候会做的事。以前我会坐在爸爸的膝盖上,像马一样弹跳。我想重温那种感觉,甚至要求他用脚把我举起来,像在坐飞机。可怜的爸爸努力配合我,但很快就把我放下来,说:“哎呀!我的小可爱真的长大了!”“小可爱”是我年幼时的小名,再次听到它从爸爸嘴里说出来,我不禁红了眼眶。

  恩美放学回家后,我们找人去通知我妈。爸爸跟我们说他病得很重,因为塞了钱给典狱长,才能暂时请假出狱。

  帮爸爸换衣服时,看到他的身体状况,我们非常惊讶。他的骨头清晰可见,皮肤也因为营养不良片片剥落。我妈要我跑去买些豆腐水回来帮他洗澡,帮助伤口愈合。他饿坏了,什么都想吃,但饿了那么久,身体一下子根本负荷不了。所以我们得看着他,确保他一次只吃一点点饭,免得吃太快弄坏了身体。

  等到他渐渐恢复、说话不那么吃力,他才跟妈妈说他出狱的过程。

  典狱长知道他是因为重大的商业罪行入狱,而爸爸也骗他说,他把一些钱藏在惠山的一个女人那里,如果典狱长让他请病假,他愿意给他一百万元当作谢礼。那是很大一笔钱,都够买一栋好房子了。见钱眼开的典狱长信了他的话,只是我爸根本没打算付他钱,就算有钱也一样。他推算只要他因病出狱,狱方就会害怕受贿情事曝光,不敢贸然将他抓回监狱。过一阵子,狱方或许会说我爸已经好转,可以重回监狱,但这等到以后再烦恼了。

  我爸说服典狱长先让他回高原探亲,再到惠山拿钱。到高原他会去找他二哥,请他帮忙找医生治疗他日渐恶化的肠胃毛病。典狱长派一名狱医与他同行,表面上是要护送他回惠山,真正的目的当然是拿钱。但是他不会得逞的,因为根本没这笔钱。

  我爸在高原待了几天就前往惠山。他在那里安顿好,就会派人来接我们。

  这段期间,我妈决定到警局自首,后来她被送到名为“工人训练所”的地方接受一个月的再教育。那里就像流动式的劳改营,犯人都睡在一间爬满虱子的房间,白天被送去造桥或到大型工地做工。我妈那一队只有几个女人,但守卫都把她们当男人一样使唤。只要有人动作太慢,整队就会被罚晚上绕着营房跑,不准睡觉。为了不让这种事发生,犯人看到谁动作太慢就会去揍他一顿,根本用不着守卫出手。由于工作速度快到让人受不了,有些囚犯待了几个月就只剩半条命。我妈开始服刑时,秋天已经接近尾声,她冒着寒风在户外做工,没戴手套,身上只穿一件薄夹克。

  有时工地在很远的地方,但要是离高原近一点,我跟姐姐会去工地看她。我们第一次去,早上五点就起床煮饭,好带去给她吃。我们知道犯人在营中永远吃不饱。我煮了一小颗南瓜,把米和玉米加进去。我还切了一些白萝卜,然后用盐腌过。腌萝卜是穷人的泡菜。我们买不起腌传统泡菜用的辣酱。

  我们从早上六点、天还没亮时开始走,半路却转错弯,而且愈走愈饿,便吃起我们带来的食物。等走到工地,东西都被吃光了。我们觉得很过意不去,但妈妈看到我们好高兴。她还是我们熟悉的妈妈,担心我们更甚于担心自己,还拿水给我们喝。守卫只给我们几分钟的时间团聚,我们只要可以就会来看她,顺便带食物来给她吃。

 

  幸好我妈在工人训练所服刑的时间不长。她贿赂了警局里的某个人,所以十六天就出来了。回到高原休息几天之后,她搭火车回惠山看我爸。她知道只要她的合法居住地还在惠山,警察就会缠着她不放。所以解决此事的唯一办法,就是趁我爸还活着跟他离婚。他们还爱着对方,但两人私下说好,离婚只是为了解决现实的问题。如果有一天他不得不回监狱,我们一家人住在高原会比较适合,因为那里比惠山温暖,花费也比较省。所以他们很快地采取行动,在二○○六年四月正式离婚。

  另一方面,爸爸有个朋友让他免费借住一个地方,等他有钱再付清。他计划在我妈的帮忙下,重新把生意做起来。他希望我们暂时搬回去跟他一起住。五月时,我自己搭火车北上去找爸爸;几个月后,妈妈和恩美也来了。我们一家终于团圆。

 

  我爸住的公寓位在渭渊郊区一栋八楼公寓的顶楼,就在惠山老家以东几哩远的地方。从公寓可以俯瞰鸭绿江,窗户看出去就是中国。总共有三个房间,我们跟另外两家人合住。墙壁很薄,所以说话要非常小声,不然大家都会听到。公寓没有电梯,我们得在漆黑的楼梯间爬上八楼才能到家。这也是为什么在朝鲜,楼层愈低的公寓愈抢手。换句话说,钱愈少就住得愈高。

  爸爸去医院做了肠胃检查,但医生仍找不出病因。他陷入了两难,一来他想工作却病到无法工作,二来如果他好起来就得回监狱,最后弄得不上不下,处境很尴尬。他的身分证在入狱时就被销毁,因为只有人才有资格拥有身分证,而他被视为低等人。没有身分证寸步难行,他也无法出门买进金属再转卖给走私客。此外,他常常得去跟警察报告,警察也随时留意他的一举一动。他只能待在家照顾我和姐姐,由我妈接管他的生意。

  供我爸爸地方住的朋友愿意出一点钱,赞助我妈提议的事业。她跟对方的儿子一起到松南里附近的一个地方买银,再带回惠山卖给走私客。爸妈靠这些买卖赚了一笔小钱,但我们还是很穷,经常只有发黑的冷冻土豆可吃,爸爸的病也因此更加恶化。

  搬离惠山之后,我很想念那里,迫不及待想要再见到儿时的朋友。莹子长大好多,变得好高(至少以朝鲜人的标准来看)。她从以前就很强壮,现在学了跆拳道,甚至比以前更强悍。跟她在一起很有安全感,因为我离开的这三年,惠山变了很多。由于跟中国合法或不合法的交易往来,惠山变得更热闹也更繁荣。年轻人的打扮和举止也变得很不一样。大一点的女生会用从边境走私进来的“Magic”发胶把头发弄直,还有人染发、穿牛仔裤。穿牛仔裤在朝鲜是非法的,因为牛仔裤象征堕落的美国,要是被警察抓到,他们会拿出剪刀把裤子剪破,之后可能还会强迫你接角@天的再教育,或为期一周的劳动服务。尽管如此,也阻止不了年轻人尝试新事物。

  莹子跟我说,青少年现在都在“约会”,其实就是男生、女生在一起消磨时间,这对我来说很不可思议。连幼稚园小朋友都假装自己有男、女朋友。她教了我一些时下男女互动的新规矩。比方说,如果你从男生面前经过,他用嘴巴发出啧啧啧的声音,除非你想跟他约会,不然不该转头看他。如果你转头看她,他就缠上你了。我搞不清楚状况,犯了好几次这种错误。老实说,我觉得自己好土。莹子还笑我说话有高原腔。朝鲜内陆城市的人说话比边境城市的人慢很多。从高原回到惠山,就好像美国人从亚特兰大搬到纽约市一样。我花了一段时间才改掉高原腔。

  我转进渭渊的中学念书,交了新朋友,多半是大我几岁的女生。这次我又跳过几个年级,程度落后其他人很多。恩美从高原回到这里已经十五岁,也重回学校上学,很快有自己的朋友圈,我们不再像以前那么常一起玩。此外,她也开始跟一个她喜欢的男生约会,对方的父亲是中国人。我妈一直劝她分手,因为他的出身成分不好,甚至比我们还糟。恩美听话照做,但还是免不了为此和家人冲突。

  我的新朋友都从南韩连续剧和国外的音乐录像带得知最新的流行信息。没人家里有电脑,当然也没有网络非法下载国外影片,片子都是每天晚上从中国跨河偷渡过来的。轻薄的DVD取代了笨重的卡带,方便商人带更多货过来。几年前的涓涓细流,如今氾漤成灾。

  我有些朋友家里的房间装了很厚的窗帘,方便看DVD,这样我们就可以在房间里放电影、随着原声带的音乐起舞。我们也听录音带和CD,只要是能弄到手的都不放过。我跟姐姐最喜欢伤心的情歌。我们最爱的一首歌说的是情投意合的两个人打勾勾,发誓永远对彼此死心塌地,其中一人却突然消失。每次听到这首歌我们都会哭出来。

  要不是有这些外国的DVD和CD,我们不会知道除了歌颂金日成和金正日以外的任何歌曲。有时我们会自己改歌词,把一首歌变得更有趣。有个常跟我们玩在一起的高年级男生会弹吉他,大家跟他一起弹弹唱唱时,会故意漏掉有关金氏家族的歌词。每次唱这些歌,我都觉得更加自由。没被逮到算我们好运,但我们都年轻,没多想未来的事。

  我这一代或更年轻一代的朝鲜人有时会被称为“黑市世代”,因为我们从小跟着市场一起长大,完全不记得国家供应人民一切所需的年代,也不像父母那一代,盲目地效忠国家政权。然而,尽管市场经济和国外媒体减少我们对国家的依赖,我的脑袋还是没办法一下就跳脱现状,把我爱看的外国电影和连续剧当作可能成真的一种生活形态。

 

  我快要进入青春期了,渐渐对恋爱感到好奇。我跟姐妹淘会幻想电影里的情侣看着彼此的眼睛、情话绵绵的画面。我们喜欢模仿电视里的人,如果有男生约我们出去,我们还会要求他们学南韩男生说话。不过,朝鲜的“约会”当然比我们看过最纯情的恋爱情节还要纯真。我只在电影上看过男、女主角谈恋爱,根本不知道当摄影机把镜头转开时,《麻雀变凤凰》的女主角在干嘛。那时候我们都很单纯无知。我感兴趣的是电影里的漂亮衣服,我跟莹子还帮我们的纸娃娃依样画了几件。

  说来丢脸,我从来不知道亲吻是男女之间的浪漫举动。小时候爸妈常亲我,我以为每个人都是这样表达自己的亲情或爱意。朝鲜没有所谓的性教育。或许女生结婚前一天,母亲或医生会提起性事,但我自己从来没听过。小时候我问过妈妈很多次我是怎么出生的,但她只说我长大了就会知道。我想男生也跟女生一样单纯无知。

  在惠山,很少人家里有室内电话,只有有钱人才拿手机。男生要约心仪的女生出去,唯一的方法就是当面问她。但是父母当然不希望女儿跟男生出去,他们那一代还是把约会看成一件丢脸的事,所以男生得想办法克服这个障碍。我知道有几个男生想约我,每个都曾试着爬上八层楼梯,来敲我们家的门。

  我妈会很生气,隔着门怒吼:“磙出去!走开!”她不让我出门。男生为了躲我妈,会在学校先告诉我暗号,傍晚再到我家楼下大喊暗号,我听到之后便会找借口下楼。当然也有男生想约我姐姐,加上我们住的公寓也住了很多年轻女孩,所以太阳下山之后外面会有很多杂音。

  我一直对约会没什么兴趣,直到遇上我的初恋情人春健(Chun Guen)。那年他十八岁,比我大五岁,上的学校是集合两江道最优秀学生的特级中学,再一年就要毕业了。他比一般的韩国男人高,皮肤白,说话轻声细语。有一次我去他住的大楼(就在我们家隔壁)找亲戚时跟他巧遇,之后我们还在走廊或街上碰到。一开始,他只是对我点点头或打声招呼。有一天他突然开口约我出去,我很想答应,但还是狠心拒绝了。我知道我们之间只会悲剧收场。

  我们家不久前才搬来这里,所以春健不知道我是罪犯的女儿。他家有钱有势,父亲到国外留学,拿到博士学位,现在是杰出的大学农业教授。母亲是很重要的政治人物,在劳动党担任高官。要是他父母发现我们在一起,他一定会有大麻烦。如果他要跟我认真交往或结婚,那么他的一生就毁了,不但无法加入劳动党,也无法到顶尖的大学念书或在事业上出人头地。我会像个伤口、像个累赘一样拖累他。所以我一再拒绝他。

  但他还是不肯死心。于是有一天,我答应去参加在他们家办的一场派对。那天他父母不在,而且还有很多他们学校的同学,我想应该没关系。我是里头年纪最小、肯定也是最穷的客人。突然间我强烈意识到自己身上穿的破旧二手衣,还有裤子上的破洞。韩国人进到别人家里会脱鞋,大家都看得到我的丑袜子补过多少次。置身在这些富家子弟间,让我觉得无地自容。

  春健家的公寓感觉好大,大小跟我们家一样,但只住了一户人家,而不是三个家庭。看到垃圾桶里有柳丁皮和蛋壳,让我很惊讶。鸡蛋在我们家是少见的人间美味,只有新年和特殊日子才会吃。柳丁更是奢侈品,印象中我从没吃过完整的一颗。我们还很富有的时候,爸爸曾经带一颗回来,我只吃了一小片。再说,把皮丢掉真是浪费。

  我努力假装自己属于那里,假装自己听得懂大家说的话。春健正在解释他在学校怎么用电脑,我礼貌地点头微笑,尽管我一台也没看过。朝鲜的一般学校都没有电脑。我觉得很困窘,莫名其妙地生春健的气,便提早告退。出了门,我一路跑回家。

  我想一切都结束了,但春健很有耐心也从不记恨。每次看到他,我的胸口都一阵刺痛,但不是因为肚子饿。我有时会答应跟他见面,条件是他得保密。我们会等到天色全黑才见面,要是让邻居看到我们在一起,他会陷入险境。如果在路上看到对方,我们其中一个就会故意走到另一边或是改走另一个方向。

  春健查出我住的地方,某天晚上他来敲我家的门。爸妈对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妈觉得他大方有礼又聪明,我爸还叫我请他来家里吃晚饭,但我拒绝了。我不希望他看到我们家有多穷,而且我还没告诉他我爸是罪犯。何必呢?我知道自己不可能嫁给他那样的人。我的未来一片黯淡,我上不了大学,说不定最后只会当一个苦哈哈的农夫妻子──如果我没先饿死的话。

  冬天到了,我们家的情况愈来愈不乐观。老旧的铁路系统都靠电力运转,现在北方供电吃紧,电力很弱,从平壤开来的火车还没到惠山就得靠站,再掉头往回开。过了一阵子,火车完全停驶,我父母等了又等都等不到火车。现在从平壤带金属回来只能靠汽车,但那根本不可能。爸妈没货可以卖,也没人肯再借他们钱,他们只好把留着做生意的资金拿出来用,但钱很快就花光了。

  风都从河那边吹过来,我们的公寓冷得像冰库。爸爸每天必须上山找木柴回来生火取暖,饿了就吃雪果腹。妈妈什么小买卖都做,但也只能买一些玉米或冷冻土豆回来。现在我们随时处于饥饿的状态,我不再幻想能吃到面包,只要下一顿有东西吃就好了。少吃一餐就可能饿死,那成了我最大的恐惧和执念。你不再在意食物的味道,也不再感觉到吃东西的乐趣,只剩下存活下去的动物本能。吃东西时,你不知不觉会计算每一口食物能让身体撑多久。

  我父母辗转难眠,担心自己醒不来,也担心自己的孩子会活活饿死。晚上他们清醒地躺在床上时,又开始思索要怎么做才能让我们活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