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姐姐失踪

  隔天,二伯借了一辆车来医院载我回家。爸妈希望医生帮我拆线,让我回家,但他们不肯。因为我们还欠他们钱,我得再住一晚。

  当天稍晚,姐姐跟她朋友来医院一趟。恩美穿着轻薄的黑色衣服,头发扎在后面。听说我还不能出院,她怕其他人听见,悄声对妈妈说:“对不起,我今晚就要走了。”

  妈妈不相信她自己办得到,只说:“好吧,你会回来的。”她没抱抱她,甚至没说再见,为此她悔恨了好多年。想起那一晚,我到现在还是会流下眼泪。当时我们不知道恩美有多想离开。那天,爸爸特地做了一道菜给我吃,是土豆泥加香料油炸而成,很少见也很贵。爸爸看我瘦成那样,好多天没吃固体食物,才特别做了这道菜,让恩美带给我。但那天晚上我很不舒服,根本吃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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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姐,我不饿。”我说。

  “那我吃掉,你介意吗?”

  “不会啊,你吃。”我说。

  恩美坐在我旁边,一口接着一口把薯饼塞进嘴巴,一副怕人把食物抢走似的。

  “好好吃。”过了一会儿她说:“别跟爸说是我吃掉了。”

  “好,我答应你。”

  想起那段时间还是让人心痛。所有人心里想的只有吃。

  那天晚上,妈留下来陪我。恩美没来,我们以为她大概回家了。但清晨五点我爸走进病房时,整个人都在发抖。

  “恩美呢?”他问:“她在这里吗?”

  “没有。”我妈说:“她没跟你在一起?”

  “没有。”他说:“她整晚都没回家。”

  恩美走了。妈妈从没想过她会自己行动,心里很自责,难过到喘不过气。爸爸拧着手。恩美要是掉进冰冷的河水淹死了怎么办?他们要是找不到她的尸体该怎么办?爸妈说要立刻去找她,我得马上出院。他们去找医生不断地求他,最后他终于帮我拆线。

  我还是没力气走路,但春健前一晚过来时,主动提出要来带我出院。看到他带来一个有摩托车的朋友,我好高兴。他朋友在外面等,我们单独在病房里相处了一会儿。春健终于坦承他知道我们家的背景。住他那栋楼的一些女生知道他来医院看我,心里很不是滋味,跟他说了我爸坐牢的事。但他说他不介意,还是希望我嫁给他。他是个很乐观的人,有自信让我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我什么都没说,只是微笑。这样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在我最需要帮忙的时候,他愿意给我一点温暖、光亮和希望,我一辈子都会感激他。

  我们一起走出医院,他的朋友发动摩托车。一路上,春健紧紧抓着我。我没办法爬楼梯,所以他背着我爬了八楼回到我家,一开始还很英勇,后来满身大汗。

  “你好像变重了!”他咧嘴笑说。

  我只敢微笑,因为大笑会很痛。

  终于到家了,我还是不好意思请他进门,不想让他看到我们住得多寒酸。所以互道再见后,他就走了。

 

  一进家门,我就看见爸妈挨着彼此坐在地上。还是没有恩美的消息。爸爸默默流泪,身体前后摇晃。他不敢发出声音,怕邻居听到会知道我们家出事了。他们问起怎么没看到恩美,他就说:“她去找朋友了。”不能让邻居知道真相,不然他们会去告发我们。所以那天我们只能在家里等,期待恩美回来,同时担心她会遇到危险。各种想法掠过我们脑海。什么都不知道是最大的煎熬。

  我虚弱又疲倦,本想直接上床睡觉,却意外发现恩美在我的枕头下留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去找这个太太,她会带你去中国。”她留下一个地址,就在渭渊火车站对面的河岸附近。

  隔天早上,爸妈带着恩美留下的字条,去找跟恩美一起逃走的女生的家人。之后,两家人一起去找恩美留下的地址。有个女人来开门,我妈问她:“我们的女儿在哪里?你把她怎么了?”

  女人摇摇头。“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她说:“我根本不认识你女儿。”

  他们无可奈何,只好先回家。

  过了几天,还是没有恩美的消息。三月三十一日,我爸要我妈去帮他跑腿,处理一些生意上的事。我还是很虚弱,不过可以走一点路,就跟她一起去了。她打算顺路去一趟恩美朋友的家,问问他们有没有女儿的消息。

  到了那里,我们发现他们家像在办丧事一样气氛凝重。大家眼泪汪汪,女孩的母亲伤痛欲绝。“都是我的错。”她哭喊,说女儿一直在挨饿,无论给她什么都吃不饱。“我跟她说她吃太多了。要是知道她会这样不告而别,我就不会这样说她了。”她泪流不止,她丈夫求她平静下来。“再这样哭下去会死人的。”他说,但又低声对我和我妈说,他女儿走了也好,留在国内她根本活不了。有些住附近的女人说,如果有机会,她们也要去中国。

  离开了他们家,妈妈想到另一个策略。她一心想确认恩美是否安抵中国,便要我独自去找那名掮客,跟她说我也想去中国。我们希望对方会让我进门,这样我就能察看屋里的状况。我们怀疑姐姐还在那间屋子里。

  我去敲门时,上次那个女人又来开门。她大约四十出头,年纪跟我妈差不多,但她怀里抱着还在喝奶的婴儿,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我趁机往门内窥探,发现屋子破旧不堪,好像随时都会倒塌。看见我单独前来,她突然变得很亲切。我跟她说我想去中国,她说她可以安排。接着我把我妈叫来,但那女人挡住门口,没请我们进去,我们只好站在外面说话。这时候,她还是不承认她认识我姐,但似乎更积极地要赢得我们的信任。

  “你们在这里等。”她说。

  她绕到转角,等了一会儿才过来带我们走进一条巷子,介绍我们认识一个态度也很亲切的孕妇。

  “如果你们想,今天晚上就可以过河。”那名孕妇说。

  直到那一刻,我才知道自己有多想离开朝鲜。第一次去敲掮客家的门时,我还没意识到这点。但是当时我下定决心:我要去中国,妈妈也要一起去,而且今天就动身。我们原本的计划是我跟姐姐先去中国,但现在我知道我不能丢下妈妈。

  我抓住妈妈的手,说:“妈,我们一定要走!不然就没机会了!”妈妈却想挣脱我的手。

  “研美,我不能丢下你爸不管,他生病了。你要自己去。”

  我抓住她的手不放。“不行,如果我放开你的手,你会死在朝鲜的。你不走,我就不走!”

  她哀求着说:“至少让我回家跟你爸说一声再来。”

  我不肯让她离开,即使是回去告诉爸爸。爸爸一定会想办法阻止她,不然她自己也会改变心意。我知道只要让她离开我的视线,就再也看不到她了,所以我好说歹说,劝她无论如何都要跟我一起走。我跟她说我们会找到恩美,先在中国安顿下来,之后再接爸爸过来。在我的想像中,我们还是可以随时回去,隔着江水跟爸爸挥手,就像以前在对岸问我饿不饿的中国小孩一样。不过最重要且真正要紧的是,明天我们就不用再担心没东西吃了。我不让她有选择的机会。

  我握着妈妈的手,跟那名孕妇说:“如果我妈能一起来,我就走。”

  “你们两个可以一起走。”她说。

  “那么我姐姐恩美呢?”我问:“到了那里,我们能找到她吗?”

  “一定可以的。”女人说:“河对岸的朝鲜人都住在同一区,你们一定能找到她。”

  我们不疑有他,因为在朝鲜就是如此,不同社群集中住在不同的区域,所以我们从没想过要问对方为什么要帮我们、为什么我们不用付她们任何钱。我们没想到可能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我母亲虽然在黑市工作,还是相信人。朝鲜人就是有一种我很难清楚解释的单纯天真。

  那一天,我们在不同地点跑来跑去,那名孕妇带我们到惠山郊区的不同建筑物,要我们在外面等她。到了傍晚,我们躲进一间公厕,对方塞了些轻薄的深色衣服给我们,要我们换上。女人说,穿上这些衣服,我们看起来就会像过河走私货品的搬运工。如果被抓,这就是我们的说词。只要说有人付钱要我们到中国取包裹,我们打算拿了包裹马上回来。

  之后她就消失了,两个年轻人从屋里走出来,带着我和我妈穿过后街和小巷离开市区。他们说如果走大路,会被人瞧见,那样可能会有大麻烦,所以带我们走山间小路(就是我们去捡木头的陡峭山丘),东绕西绕才回到河边。我开完刀不到两个礼拜,走这段路耗尽了体力。那两个年轻人走得很快,后来我的侧腹实在痛得受不了,稍微拖慢了速度。一开始,只有那两个年轻人帮我们带路,后来又来了另一人,比另外两个年纪更轻,却很像老大。他跟我们说了更多到中国后该注意的事。

  “过了河之后,别跟任何人说你们的真实年龄。”他说:“我们跟对岸的人说,你们一个十八岁、一个二十八岁。太小或太老,他们都不收。也别让他们知道你们是母女,他们没料想到是这样,可能会有麻烦。”

  我觉得很奇怪,但我必须相信他们,才能得知逃到中国最保险的方法。当时我们已经走了一整天,天色渐暗,从早上到现在都没吃东西,对方也没拿东西给我们吃。后来,前两个人停下脚步,要我们跟着最年轻的那个走。他带我们走到悬崖边。天色很暗,但我们看得见底下有条大路,还有一段陡峭的河岸通往结冻的河面。

  “跟着我走。”男孩说:“不管怎样都不能发出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