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骨灰

  我妈听不懂医生说的中文,我必须再跟她解释一遍。我真正确定的只有一件事:爸爸活不久了。我对癌症一无所知,因为这种病在朝鲜很少见。这不代表朝鲜没有癌症,或许只是没有诊断出来。大多数人在癌症还没致死前就因为别的原因过世。

  我们不忍心把医生的诊断告诉爸爸。那对他来说,太可怜了,他手术清醒后,还以为一切都会没事。

  我们得尽快把他弄出医院,只好把他带回公寓养病。麻醉药一退,他又痛了起来,什么也吃不下。病情一天天恶化,我们又买不起他需要的那种止痛药、让他舒服一点的点滴,或是可能延长他寿命的营养品。手术已经花了很多钱,我也不敢再跟弘伟要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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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丫头,我的病怎么都没起色?”他一直问我:“如果连中国的医生都治不好,也许我该回朝鲜去。”他对家人感到内疚,因为自从他逃亡之后,他的兄弟姐妹都受到警方的调查。二伯的儿子们被迫退伍,医生生涯岌岌可危;惠山的姑姑遭到严刑拷问。爸爸很后悔自己的决定,想回去帮他们,告诉警察他没有逃亡,只是去中国看病。

  在这个节骨眼上,我跟妈妈不得不跟他说他得了癌症,医生已经对他的病情不抱希望。

  “那么我要回家,死在我出生的地方。”他说。

  我们求他别叫我们带他回家。他已经虚弱到无法远行,就算回到惠山,也会死在监狱里。“爸爸,在那里谁要照顾你?”我伤心地说:“谁会替你办后事?”

  从此,他没再提回朝鲜的事。

 

  接下来几个月很难熬。中国政府开始打击人口买卖,弘伟的生意大受影响,少赚很多钱。那时是二○○八年,中国全国上下都在紧锣密鼓地准备北京夏季奥运。后来我才知道,西方政府和人权团体一直对中国施压,要求他们对待国内移工、少数民族和政治异议分子更加宽容。根据新闻报导(但我们从没听说过),北京当局的回应是:将可能丢中国政府的脸、伤害中国的傲人国际成就的人,全数围捕。当时我们只知道,要买动警察的金额愈来愈高。他们以前所未见的速度到处缉捕朝鲜难民,将他们遣送回国。愈来愈多可能的买主不敢跟弘伟交易,怕警察来搜查农场,强行将女人带走。

  弘伟愈来愈暴躁易怒。大多数时间,他都在乡下推销他买进的女人,他希望我在身边帮他。我一方面想陪着临终的爸爸,一方面又得帮弘伟做生意,内心陷入交战。

  我跟妈妈手边都没有爸爸的照片,觉得有必要帮他拍张照片好永久珍藏。他病重无法出门,我们便安排摄影师到公寓来拍照。爸爸穿了一件我们在中国帮他买的漂亮毛衣,我跟妈妈穿上我们最好的衣服,化了妆。我还戴上弘伟买给我的金饰。我跟妈妈一起把爸爸从床上撑起来,靠在我们之间,他勉强挤出微笑。我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十岁。我爸瘦到不成人形,看着照片我几乎认不出是他。我们摆的姿势僵硬而刻板,死亡占据了我们之间的空隙。

  爸爸的病情日渐恶化,后来他连呼吸都有困难,上厕所也要人帮忙。这对自尊心那么强的人来说是一大折磨,但他从不抱怨。他一天比一天衰弱,唯一想做的事就是跟我在一起。只是我年纪太小,不懂死亡代表的意义。即使他走了,我还是觉得有天会再见到他,因为他总能想办法回来看我。

  我可以陪着他的时候,他喜欢跟我说他小时候的事。他说他有次在惠山跟朋友在一起玩,差点把自己电死。那次他双手碰到通电的电线,整个人被弹到空中。醒来时人已经在医院,医院让他躺在水桶里,吸走他身上的电流。他讲起童年多半无限怀念,他说他小时候国家的配给系统良好,他和朋友每个月都有糖果吃。

  他状况好的时候,我们会下象棋消磨时间。在朝鲜时,没人赢得过他,我从小到大也才赢过他几次而已,现在竟然可以打败他。即使他生病了,我也不会对他手下留情!有一天他露出微笑,把我拉进怀中亲亲我的头,呼吸仍然很吃力。

  “研美,是你。”他说:“我又闻到那种婴儿香了。”

 

  弘伟必须照顾我们一家三口,加上局势前所未有地紧绷,他愈来愈常发脾气。某天晚上,逃去沈阳又被弘伟抓回来的明玉喝醉了酒,吵闹不休。弘伟冲过去要打她,我跳到他们之间,替她挨了打,整间公寓闹得鸡飞狗跳。后来,我们把明玉送回她的中国丈夫那里,结果她又逃了,真的是雪上加霜。弘伟不得不回村里补偿买主,处理后续事宜。

  一月初,妈妈打电话来时,我正好跟弘伟在乡下。

  “研美,你得快点回来。”她说:“你爸快不行了。”

  我听得出她很惊慌。我赶紧搭计程车回锦州,到达时爸爸躺在床上已经语无伦次。

  “是你吗,研美?”他握着我的手问,但眼睛看不到我。“是我的女儿吗?我的女儿在哪里?”

  我不知道他呼喊的是我,还是已经失踪九个月的恩美。妈妈说他找出他的安眠药,一次全吞下肚。他想结束自己的生命,这样就不会再对我造成负担。

  “爸,”我哭着说:“不要担心,不会有事的,我会陪着你。”

  但其实我不能久留,弘伟一直打电话催我,要我回去帮他卖掉那些女人。但爸爸的灵魂很顽强,不肯离开他的躯体。最后我只好跟妈妈说我得走了,但是只要抽得了身,我就会马上赶回来。

  爸爸撑了好几个星期。我不断搭公车或计程车回来看他的状况,一趟通常要好几个小时。弘伟愈来愈生气,也变得更暴力。有一次,他拿厚重的杯子朝我丢过来,打中了我的耳朵后面。又有一次,他当着我爸的面打我耳光。我不知道那段可怕的日子我是怎么熬过来的。

  最后,我爸再也无法说话,弘伟带我回去跟他道别。我一直抱着他,问他:“你需要什么?我能做什么?”但他无法回答,只能睁开眼睛告诉我,他听到我了。我握着他的手,看见他的指甲好长。“我可以做一件事。”我对他说。我小心翼翼地帮他剪指甲,边剪边帮他按摩手掌。我还没帮他剪另一只手,他就睡着了。

  “我们可以明天再把它剪完。”说完,我就缩起身体,躺在他旁边的地上。

  隔天早上七点半我醒来时,看见他已经停止呼吸。他的身体还是热的,我便躺在他旁边抱着他。他的眼睛是张开的,无论我把手放在他的眼皮上多久,都阖不上他的眼睛。在韩国我们会说,如果一个人死不瞑目,就表示他在人世间还有未完成的愿望。我想我爸还没有放弃寻找恩美,才无法安息。除非找到姐姐,不然我想我也会跟爸爸一样死不瞑目。

  我伤心欲绝,不肯离开爸爸身边,无法相信我再也看不到他。我试着跟他说话,心想他或许会醒过来。要我怎么接受我心目中最强壮的人就这样死了,而我什么都无能为力。我帮他剪完指甲,还梳了头发,然后用毛巾帮他擦脸,拿毯子盖住他帮他保暖。我一直守在他身边,直到太阳下山、我们不得不移走他的遗体为止。

  爸爸还能说话时,我们跟他讨论过他的后事。他不喜欢火葬,因为他讨厌烧成灰的感觉,但他希望有一天能葬在朝鲜,火葬是唯一可行的方法。整理好心情之后,我跟妈妈用工地拿来保护地板的厚纸板把他包起来。到了午夜,弘伟的两名手下帮我们把他搬进后车厢。

  弘伟认为又到了该搬家的时候,所以我们收十了少数家当,北上前往朝阳。他知道有个地方可以偷偷把我爸火化。即使面对死亡,我们也得躲躲藏藏。抵达之后,我们倒车停在火葬场前,搬出爸爸的遗体。我跟妈妈看着他们把爸爸的遗体推进火里,然后关上门。自从爸爸死后,这是我第一次放声啜泣,不久妈妈也跟着我一起哭,但周围的人要我们安静,免得被人听见。

  过了一个多小时,遗体才烧完,除了灰尘和碎骨,什么也不剩。我们得尽快离开,不然可能会被发现,于是我开始把我爸的骨灰铲进我带来的盒子里。骨灰还很烫,机器操作员拿了手套给我,但是我把手套推开,徒手去捡骨屑和碎粒,想感觉他的重量;最后他剩下的,也只有那么一点点。

  我们开了两个小时的车离开市区,抵达一个叫羊山的小镇,那里有间房子可以让我们过夜。我们决定把我爸的骨灰埋在附近一个隐秘的地方,就在一处可以俯瞰河流的山顶上;爸爸一直很喜欢阳光和河流。妈妈留在弘伟朋友的家,弘伟和他的手下则带着我翻山越岭。我抱着爸爸的骨灰,在寒冷刺骨的夜里跟着他们往前走。他们在冰冻的地面上挖洞,我把爸爸的照片放进箱子,然后把箱子面对着潺潺流水埋进土里,这样爸爸就可以一边望着河,一边等我回来。

  爸爸走了,我第一次觉得自己在世上这么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