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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绑架
弘伟逐渐捉襟见肘。中国政府在二○○八年的夏季奥运之前,奋力打击人口买卖,重创了弘伟的生意,他只好另觅赚钱的管道。我们又换了住的地方,这次搬到沈阳的一间公寓。弘伟开始寻找投资房地产的机会,希望能大赚一笔。
沈阳是日渐扩张的工业和商业中心,又是中国东北最大的城市,但也有该地区的犯罪首都之称。暴力帮派和腐败官员把持了这座大城,北京当局虽然定期扫荡黑帮,但新的帮派很快又崛起。弘伟在沈阳认识的开发商都是黑道,不从事秘密勾当的时候,都在私人赌场消磨夜晚。弘伟会拖着我上这些烟雾弥漫、肮脏低俗的俱乐部,看他掷骰子或赌轮盘。他觉得我会带给他好运,但他赌输比赌赢的次数多很多。冬去春来时,弘伟几乎放下所有的事业,迷上了“六合彩”这种数字赌博游戏。没多久,他每天都要输掉一千到四千五百美金,而且不吃不睡,除了赌博,什么都不管。他会一连消失好几天,然后带着喝醉的朋友回来,那些人嗑了药,疯疯癫癫,甚至把妓女叫进我们的公寓。我要是抱怨,弘伟就会对我暴力相向。
我跟妈妈再次陷入了绝境。弘伟一个星期给我们的伙食费不到十元(约一.三美金),我们都瘦成皮包骨,严重营养不良。后来我妈喉咙发炎,我却无法带她去看医生。对我来说,引爆点是有一次我们在街上散步,妈妈喉咙痛,我竟然买不起水让她润喉,因为在沈阳一瓶水将近要四角。这件事让我觉悟,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唯一的脱困方式是什么,我们母女都很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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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美,你不把我卖掉不行。”我妈说:“算妈求你,把我卖掉吧,我在这里只会变成你的负担。”
我觉得自己简直失败透顶。当初我要弘伟救出我的家人,结果现在我们变成了什么样子。爸爸死了,姐姐还是下落不明,妈妈连吃都吃不饱。我甚至不敢想自己会如何,而且也不在乎。弘伟希望我替他生小孩,但我不可能让这种事发生,我绝对不要生下强暴我的人的小孩。只是我对避孕一无所知,在朝鲜没有避孕这种事。所以一出现害喜的症状,我便立刻采取行动。中国有一种药只要吞下去就能中止妊娠,事后我觉得身体好像死了一次,或许确实是如此。但我从没想过情况会变得更糟。现在落到这步田地:我准备好要卖掉自己的妈妈。
我到处帮妈妈寻找好买主,但大家都怕警察找麻烦。我在之前卖掉的女人之间放出消息,其中一人打电话跟我说有可能的买主。对方是农人家庭,有个儿子还没结婚,开车往西过了朝阳才会抵达他们的村子,车程要几个小时。弘伟答应了这笔交易(我妈对他没有用处),我们一起去见买主。对方看起来是好人,家务不会太繁重,妈妈也能吃饱,对方还答应让她跟我保持联络。于是,我们用大约两千八百五十美金的价钱卖掉了我妈。
一回到沈阳,弘伟就把这笔钱赌光光。
如今,我又跟妈妈分开,过着生不如死的生活。弘伟因为破产而意志消沉,把气都出在我身上。我尽管灰心,却感觉得到体内有一股力量仍不肯放弃。或许那只是怒火,也或许是一种无法解释的直觉。我觉得我的生命总有一天会有意义。我的字典里没有“尊严”这个词或是道德是非的观念。我只知道什么事感觉不对劲、什么事我无法接受。目前的情况我已经无法忍受,我一定要找到出口。
沈阳的朝鲜难民人数很多。其中大都躲躲藏藏,但有些人想办法弄到了中国身分证,能以韩裔中国人的身分在中国社会立足。身分证是找工作和摆脱恐惧的关键,于是我开始到处问弘伟的朋友,知不知道哪里有可能弄到身分证。即使是弘伟,也明白我必须学会照顾自己,所以他同意给我一些独立自主的空间。
他有个姓李的帮派朋友帮我弄到一张假身分证,但品质实在太差,谁也骗不过。后来有一天,我跟李和一对帮派情侣在一家韩国餐厅吃饭,我跟他们说了我的烦恼。那位女伴说她认识一个人,对方说不定能帮我弄到一张真正的身分证,至少能到几可乱真的程度。
吃完午餐,那位大哥的女人陪我走到一处高级场所,里头都是些打扮光鲜的人,应该是某种私人俱乐部或餐厅,只见服务生帮坐在舒适皮椅上、身穿高级西装的男人上菜。看到十几个美丽高䠷、打扮优雅的年轻女孩陪坐在男人身旁,我大吃一惊。
大哥的女人似乎跟那里的许多人都认识,她边打招呼,边带我走向一张桌子。那桌只坐了一名穿着保守的男人,约四十出头,整个房间里唯独他身旁没有女伴,但其他人似乎都认识他,跟他说话时必恭必敬。
“这女孩是从朝鲜来的,她想工作,但需要先弄到一张身分证。”她说。
“坐。”他指着旁边的椅子说。我坐下来。他说他姓黄,要我这么叫他,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姓黄。
“来过这里吗?”黄问我,我说我第一次来。他查看我的手和手臂,看是否有显示我是妓女的记号或刺青。全都没有。
“你喝酒或抽烟吗?”
“没有。”我回答。
“很好。”他说:“永远别碰烟酒。”他把服务生、经理,甚至那些性感高䠷的女孩叫过来,问我是不是在这里工作,他们全说不是。
“这地方对你不好。”他说:“你不会想落到跟这些女孩一样的下场。”
“我只想拿到身分证,这样我就能到餐厅工作。”我跟他说。
“我有些警界的朋友,说不定能帮你。”他无所谓地说。这件事对我生死攸关,但他的口气好像没什么大不了。
我说如果他愿意帮忙,我会感激不尽。
他问我愿不愿意到安静的公园坐一下,好好谈一谈。他给人的感觉亲切又有礼,我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就答应了。我只能说我早该学乖了才对,但我对人的信任仍在。从出生以来,我就被教导要相信谎言,那已经成为一个危险的习惯。
在停车场等候他的车子,看起来像一部坦克车,车顶有一排灯,座位后面有一张特别订制的床。
“你觉得怎么样?”他问我:“这种车在中国只有几辆。”
我们开车到城北的一座大公园,然后坐在车上谈。
“说说你的事。”他说:“你今年多大了?”
我才十四岁,但我骗他我十八岁,因为要满十八岁才能在中国拿到身分证。
“你有其他家人吗?”他问。
“我还有妈妈。”我说:“现在我还在找我姐姐,才需要身分证出去找工作。”
“有男朋友吗?”
“有个照顾我的男人,但我们渐渐疏远了。”
“那么你需要一间公寓。”他说:“我在城里有很多间公寓。其实呢,这座公园的对面就有一间,你可以先待在那里,等身分证下来。你想去看看吗?”
黄带我到在沈阳市一栋数一数二豪华的大楼。那间位在二十七楼的公寓看起来像间博物馆。他说他是个白手起家的艺术古董商,现在是沈阳名列前茅的富商钜富。后来我才知道他小学没毕业,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但是他在我的眼中文质彬彬,一点也不像黑道。
他的公寓里摆设了很多画、古董象牙佛像、陶瓷花瓶。他指着一把精雕细琢的木椅,说它大概值六十五万美金。
大厅有警卫,屋内也有保全系统,只要你走出阳台或开错门,警铃就会大作。那地方像堡垒一般。
“只要你待在这里,我就帮你弄到身分证,其他事我都会帮你搞定。”
一开始我很感激他。我打电话给妈妈,跟她说我很好,有个人会帮我弄到身分证。弘伟一直发简讯给我,但我要他不用担心。有那么一小段时间,一切似乎会顺利完成。
隔天,黄开车来接我去他的古董店,之后又带我去一个朋友的豪华大公寓,看他在室内练习场打高尔夫球。他带我去他母亲的坟前上香,再去看一个老算命师,对方跟他说我会帮他带来好运,还说在我的手相里看到我命中带子。
“你很特别。”黄告诉我:“我要你跟我一起生下这个儿子。”
我哑口无言,当下就知道我得设法摆脱这个男人,但他到哪里都不让我离开他的视线,我不知道要怎么摆脱他。
我们开车到市区另一头的另一栋豪华大楼。他带我到一层住了七个漂亮女孩的公寓。
“你看,跟在我身边,你会有很多朋友。”他说:“你不会寂寞的。”
这些女生多半只有十七、八岁,但到目前为止我还是年纪最小的一个。其中一个女生即将上大学,正在看书。黄躺在一张舒服的椅子上,几个女生靠过来帮他按摩手脚,我趁机跟着其中一个女生走进厨房。
“我不想留在这里。”我小声对她说:“你可以帮我逃出去吗?”
“你疯了吗?”她说:“怎么会有这种想法?这个男人有钱又慷慨。”
那天晚上,黄把我带回那间摆满艺品的公寓。我趁他在另一个房间时,再次拿出手机打给我妈。
“妈,我想这个地方不适合我。”我用朝鲜文对她说:“这个人怪怪的,有好多女人帮他按摩。他说他希望我帮他生小孩,因为他什么都一帆风顺,就是缺个儿子……”
下一秒我反应过来时,黄已经站在我旁边。他应该听不懂我说的话,但一定听出我的语调有异,所以才从我手中抢走手机。
“你什么都不必担心。”他用中文对我母亲说:“我会帮你女儿弄张身分证,还会按月寄钱给你,一切都会很顺利。”我妈还是不会说中文,除了知道我被绑架,其他的她都听不懂。
黄挂上电话,把我的手机收进他的口袋。
然后他抓住我,我挣开他的手。
“这不是我想要的。”我说:“我想要工作。”
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冷酷无比。
“你知道脱北者被遣送回国会有什么下场吗?”他说:“他们会用铁丝从这些人肩膀上的肌肉穿过去,串在一起,这样他们就跑不掉了。我可以今天晚上就把你送回朝鲜,我也可以杀了你,没人会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事。”
他又伸手抓我,我咬了他一口,他狠狠甩了我一耳光,鲜血从我嘴巴渗出。
看到我的样子,他往后一退。
“你知道,我犯不着这么做。”他说:“我要哪个女人都可以,她们都喜欢我,连女大学生也是。我也会让你喜欢上我。”
说完他就锁上门,把我一个人丢在公寓里。
我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逃出这个地方。我千辛万苦逃出朝鲜,可不是为了来当这个男人的奴隶,我也不是他精心收藏的战利品。弘伟再怎么坏,至少有点人性。但这个男人像爬虫动物一样冷血,我从没碰过这么可怕的人。
我一整晚试着打开公寓的门,却启动了警报系统,惊动了警卫。我被绑架了,但没人知道我在哪里。
隔天,黄回到公寓,并且改变了策略。他买了漂亮的衣服和首饰给我,要我试穿。“要什么告诉我,我都买给你。”他说。
“我要你放我走。”我说。
“不行。等我玩腻你之后,你还会求我留下来。”
我不知道自己被绑架了多久,可能有一星期,或许更久。
随时有人在监视我。黄不在时,便由他的情妇盯着我。我觉得自己又像以前一样走投无路。在这里就像在朝鲜,我内心深处的恐惧沉重到足以填满整片夜空,把我的灵魂重压在地上,无法动弹。我找不到出路。
黄没再企图侵犯我,但他有时对我很粗暴。我不吃东西,他就硬把食物塞进我嘴里。他有时会威胁我,但下一秒又恢复和善。我想我永远无法活着逃出他的手掌心。
后来有一天,我跟黄的情妇坐在他的旗舰古董店里,弘伟的李姓朋友走进门。黄从办公室里走出来看看是谁来了。
“黄大哥你好。”他说:“幸会。”
“你怎么知道我是谁?”黄问。
“谁会没听过你的鼎鼎大名。”李说,然后指着我的方向。“这女孩的母亲很想念她,弘伟要我来代为转达。另外,他也希望她回去。”
“跟弘伟说她不需要他了。”黄说:“是吧,姑娘?”
他看着我,我点点头。我很怕只要我稍有迟疑,他就会杀了我们所有人,包括弘伟和我妈。
“跟他说我对你有多好。”他说。
“他对我很好。”我跟弘伟的朋友说。
黄请他回去。
隔了一会儿,我的手机在黄的口袋里响起,他一直留着我的手机,监视我的通讯。一看到是弘伟打来的,他马上接起。
为了找我,弘伟把沈阳市给翻遍了。后来他联络上我妈,知道情况之后急得快发疯。靠着我妈的帮助,他终于查出我的下落。他跟黄的通话内容,是他后来告诉我的。
“把她交出来,不然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弘伟说:“要白要黑你来选。如果你想跟警察玩,我就带警察去;想跟黑道玩,我就找兄弟过去。”
“你真的要为一个女孩搞那么大吗?”黄问。
“不对,应该说,你愿意为她赔上性命和所有财产吗?”弘伟说。
那通电话之后,黄带我回到那间有警卫站岗和警铃系统的公寓。我知道弘伟有多大能耐,但也相信绑架我的男人不会轻易让步,我决定更换另一种策略。“我知道我错了。”我对黄说:“我不想回弘伟身边,你比他强多了。你何必跟他厮杀呢?他一无所有,你却要冒失去一切的风险。我会告诉他我不想跟他在一起了。”
我说服黄,我只想再见我母亲一面。“我很想念我妈,才会一直闷闷不乐。”我说。
我知道黄是冷酷无情的坏蛋,但也是个虔诚的佛教徒,他一定也爱自己的妈妈。“求求你让我再见妈妈一面,她就住在沈阳。见过她之后,我会回到你身边,然后我们就别管弘伟了。”
他相信了我的话。隔天他要司机载我去沈阳,但我说不用,他只要把我送上公车就好,这样比较省事。他完全以为自己赢得了我的心,就答应了,甚至把手机还给我。
公车一开出总站,我马上拨电话给弘伟。
弘伟在沈阳的公车站跟我会合。一看到我,他就哭了。
“我的研美啊,你在想什么?”他哭着说:“你根本不懂这个世界的游戏规则。”
他开车载我去我妈住的农场。没人知道我妈在哪里,所以弘伟认为我躲在那里,黄绝对找不到我。
我突然领悟到一件事:我被绑架之后,弘伟才开始想念我。我很惊讶他为了救我,竟然愿意冒那么大的险,跟一个有钱有势的人硬杠。我想弘伟自己也没料到。后来他告诉我,以前他从没因为爱一个人而冒过险。
那户好心的农家欢迎我留下来跟妈妈一起住。本来,我们或许会待上一阵子,但是当时是二○○八年七月,北京奥运即将在八月开幕。警察在邻近村落挨家挨户查缉非法移民,我们已经听说好多个朝鲜女人被驱逐出境。接待我们的中国家庭担心镇上的人会告发我们,到时候警察也会搜查他们的农场。所以我们打电话给弘伟,他安排我们到我爸长眠的小镇避避风头。但那里的人很快认出我们是朝鲜难民,弘伟又把我们移到他的家乡朝阳。我们三个人一起住了一阵子,但身上都没钱。这期间,我妈联络上我们的朋友明玉(那个一再逃离中国老公的女人),她说她又回到了沈阳,甚至找到了工作。
“什么工作?”我妈问。
“不是什么奇怪的工作。”她说:“你们如果来沈阳,我介绍你们认识我老板。”
我跟妈妈又陷入绝境,而且经常搬家,不光是为了躲警察,也因为弘伟说我爸的鬼魂缠着他不放。
一开始,我爸会出现在他的噩梦中。后来弘伟走进空荡荡的公寓时,甚至会看见我爸在用电锅煮东西,或坐在床上盯着墙壁看。弘伟哭着跟我说,他知道我爸永远不会原谅他对我做的事。现在他知道他不得不放我走了。他跟我说,他很后悔夺走了我的童贞,也为这段时间对我的伤害感到抱歉,虽然他知道一切都太迟了。但他承诺会永远守护我,下半辈子他都会去帮我爸扫墓、上香。
我对他的感觉五味杂陈。我已经痛恨他好长一段时间,总觉得自己永远不可能原谅他,但我的心逐渐软化。他不是十恶不赦的坏人,而且对我来说,他就像个奇迹。他救回了我母亲,把我爸带来中国,还帮我把爸爸埋在这里。我知道他也很努力在寻找我姐姐。
我们住在一起的时候,弘伟买了很多金饰给我,我一直藏着。现在我把首饰全部还给他,他比我更需要这些东西。某方面来说,我仿佛是用这些首饰赎回了我的自由。
我谢谢他为我做的一切,然后跟他道别。
我跟妈妈搭下一班公车,前往沈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