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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天上掉下来的面包
我跟妈妈抵达明玉在沈阳的公寓之后,她终于告诉我们,她可以帮我们找到什么样的工作。她说,我们只要在电脑上跟男人聊天就可以了。
明玉替一个中国“老板”工作。老板租了很多间装设了电脑和网络的公寓,他只是小主管,上面还有更大的老板,层层连成沈阳成人聊天室的地下网络。这个网络的最底层就是走投无路的朝鲜女人,她们住在狭小的房间里,方便她们没日没夜地上网“聊天”。顾客(几乎都是南韩男人)会搜寻不同网站,找他们中意的女人,然后按分钟付费在键盘上输入问题,透过荧幕看女人宽衣解带,不过有些女人只会用话语挑逗他们,不会脱光。所有的举动都是为了让客人挂在线上愈久愈好,这样信用卡就会按他们的上线时间扣费。大部分的钱都进了老板的口袋。
以前我从没听过网络摄影机,对我跟妈妈来说,这是一种很奇特的赚钱方法。一开始,我试着找餐厅的工作,但没有身分证根本找不到工作。警察到处突袭检查,寻找非法移民,我们能找的工作非常有限。我虽然才十四岁,已经看过人为了存活所做的各种邪恶勾当,其中很多比成人聊天室还糟很多倍。我的遭遇惨是惨,但至少弘伟从没用毒品控制我,或把我送给其他男人。如今我们已经脱离他的羽翼,跟其他可能的悲惨遭遇比起来,聊天室似乎是比较简单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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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工作,至少不用出卖肉体。你不属于任何人,而且还可以赚到不少钱。我打算先赚到足够的钱买身分证,一拿到身分证,我就可以去找更好的工作,照顾我妈。
我们开始工作不久,人很聪明又很有办法的明玉就离开了中国老板,自己开起聊天室。她用更高的薪水挖我们过去,我们便跳槽了。
以今天的标准来看,当时的科技程度很原始,但仍然把我们考倒了。我跟我妈以前从没看过电脑,所以得先学会打字,看着字从荧幕上跳出来。
我妈学得很辛苦。每当有顾客打开对话,她都得花很多时间摸索键盘,才能打出“你好”两个字,等她抬起头时,荧幕已经一片空白,客人也走了。
“妈,让我来。”我跟她说,虽然我打字也很慢,但客人似乎不介意等我。我拒绝脱衣服,他们也能接受。我只让他们看我的脸,如果对方很粗鲁或不死心,我会直接把对话切掉。这招对我来说很好用,也让客人对我更好奇。通常我只会打出他们想听的话,但同时我也跟一些人愈来愈熟,甚至有过真正的对话。我的聊天室变得很受欢迎,有时同时会有男人从六、七个网站连过来跟我聊天,我还得小心避免答非所问,弄错对象。
工作愈久,我赚的钱愈多。如果我一直上线,一个月扣掉给老板的七成分红,我能赚四千元左右(相当五百多美金)。
后来我跟妈妈终于能吃饱,不用再天天害怕被强暴,但我们的生活还是很不自由。聊天室不过是另一种牢房。一离开公寓,我们得频频往后张望,就怕被人认出来。我不知道自己比较害怕哪一个,是落入中国警察的手里,还是碰见黄或他的手下?我知道他还在找我,而且他不是那种被人出卖会善罢干休的人。
我们住的公寓附近有一家中学。从窗户看出去,可以看到跟我同年龄的女生背著书包跟同学玩耍谈笑。我问妈妈:“妈,我什么时候才能跟她们一样?”她不知如何回答。
我以为生活会一直这样下去,直到我妈认识一个叫惠纯(Hae Soon)的朝鲜女人。惠纯跟一个南韩男人住在沈阳。认识她之前,我跟我妈没考虑过要逃到南韩。但惠纯很熟悉这条管道,还说南韩人会接纳我们成为南韩公民,帮我们找到工作和住处。她也知道逃出中国有多危险。如果被逮到并送回朝鲜,你的人生就完了。朝鲜人到中国找工作是犯法的,逃到南韩则形同叛国,罪加一等,下场不是被送进逃脱无望的政治集中营,就是被处决。
惠纯说她知道一条逃离中国的路线。青岛的基督教传教士可以协助我们从中国逃到蒙古,那里的人欢迎朝鲜难民。到了蒙古,南韩大使馆会接手照顾朝鲜难民。惠纯想去青岛试试看,但她没有勇气单独上路,便邀我跟我妈同行。
听完这个女人的故事,我就知道我们非去蒙古不可。妈妈很害怕,她说我们在沈阳过得不错,离开这里风险太大,一直说服我放弃这个念头。但过去的那股渴望在我体内燃起,告诉我生命不只是为了存活而已。我不知道这一去会发生什么事,但我知道我宁可死,也不要再过这样的生活。我心里很清楚一件事:我应该被当作一个人,而不是被猎捕的动物。我再一次紧握着妈妈的手不肯放开,直到她答应我跟我一起前往蒙古。
惠纯给了我们一名传教士的手机号码。妈妈打给他时,他说他也是脱北者,因为上帝的慈悲才保住性命,得到自由。我妈跟他说我们想逃到南韩,还有我们在寻找失踪的姐姐,她可能在南韩等我们。对方告诉我妈上帝万能,什么事祂都能达成。只要我们向上帝祷告,一切都会没事。他留下一个号码,要我们联络青岛的人,那里的人会教我们更加认识上帝,也会帮助我们逃到南韩。
妈妈把这段对话告诉我的时候,我们都不懂传教士说的话。朝鲜是无神论的国家,这是我们第一次听到基督教上帝的事。但我们很乐意相信新事物,只要那能让我们活下去,况且“慈悲”听起来很正面。因此,尽管得到的信息不多,我们再次决定要放手一搏。
唯一的问题是钱。我们虽然存了一些钱,还是不够逃亡所需的花费。
不知道为什么,每当肚子饿的时候,我总是相信只要意念够强,面包就会从天上掉下来。我爸即使在最艰困的时候,也抱持着同样的乐观主义。但光是乐观和努力并不一定会成功,还需要运气。或许那个老算命师说得没错。我的命运虽然波折,但一直非常幸运。
我们正在准备逃亡时,有个我在线上认识的朋友伸出援手,化解了我们的困境。他是南韩的专业人员,三十好几,是我的聊天室常客。我在线上认识的男人大都以为我住在首尔,因为我没说实话。但这个人不一样,他真的把我当人看,所以我跟他说了一些我的真实遭遇。他听了很震撼,才想要帮助我逃亡。后来他飞到沈阳跟我见面,拿钱贴补我们不够的费用。他说只要我逃到南韩之后给他一通电话就好了;我觉得他其实连一通电话都不奢求。他是个寂寞的男人,但心地很善良。
过没多久,我们便准备动身了。妈妈问明玉要不要跟我们一起走,但她还有自己的事业,而且不敢说走就走。
二月初,离开沈阳的时机已经成熟。这趟危险之旅对我们形成了沉重的精神压力。我给自己买了一件咖啡色的花呢外套以便在路上穿,行前我们还到一家韩国餐厅大吃一顿(平常我们绝不会做这种事),甚至到卡拉OK唱歌,不过是那种让人聚会欢唱的普通卡拉OK。
我不大会唱歌,但我一直很爱妈妈的歌声。小时候,她打扫家里或哄我睡觉时会唱歌给我听。她的歌声是我听过最美妙、最温暖的声音。再次听到她的歌声,粉碎了我这些年来在心里筑起的高墙。将近两年来,我觉得自己的五官都已麻木。我感觉不到、闻不到、看不到、听不到,也尝不到周围的世界。如果不过滤周围的事物、照单全收,我很可能会疯掉。如果我让自己哭出来,可能永远停不下来。所以我努力存活,但是从不觉得开心,也从不安心。此刻,听着妈妈唱起老歌,那种麻木的感觉逐渐融化。对妈妈无止境的爱,还有害怕失去她的巨大恐惧,将我整个人淹没。恐惧的感觉就像身体的痛,把我的胸口挖空。她对我来说就是一切。她就是我的全部。
我要守住我对爸爸的承诺:保护妈妈的安全,还有找到恩美。那表示,必须想办法逃到南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