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跟随星星的指引

  隔天早上,我、我妈和惠纯坐上公车,展开从沈阳到青岛的漫长旅程。这趟路大约有七百五十哩远,途中随时可能有中国警察把我们拦下来,要求检查身分证。但我们运气不错,两天就顺利到了青岛,没遇到临检。

  青岛是个庞大而现代的港口城市,隔着黄海跟南韩遥遥相望。有护照的旅客从这里飞到首尔的仁川机场只要一个多小时,但脱北者得走另一条更曲折的路,才能奔向自由。

  到了青岛公车站,有个韩裔中年女子来接我们到一栋公寓。附近是一片不起眼的社区,我们被丢在其中一个(青岛市内至少有两个)由新教秘密教团管理的收容所。那是一整个地下逃亡路线的第一站。脱北者在这里一边接受圣经内容的训练,一边等待前往蒙古的机会。这个传教团的负责人是一名南韩牧师,当地的韩裔女人和中国基督徒会帮忙安排旅程,冒着危险带我们前往蒙古边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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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人民共和国跟宗教团体的关系很复杂,而且往往搀杂了暴力。一九六○年代文化大革命期间,教堂被扫荡殆尽。虽然经济改革到后来,无神论的中国政府开始允许一些教堂公开运作,但仍禁止基督教传教团对非信徒传教,帮助朝鲜人逃到别的国家就更不用说了。我们听说,如果当局发现青岛教团做的事,牧师和其他人员都会被送进监狱,我们也会被遣送回国。因为这个原因,传教士从不对我们透露他们的真实姓名。

  我们三个人跟另外八、九个女性脱北者合住一间小公寓。我们不能发出太多声音,也不能自己走出公寓,虽然有些人照样出门。每人每天有五元(约六十五分美金)可以买食物。那个韩裔女人每周会带我们去安全的地方购物。幸好我跟妈妈有钱多买一点食物跟其他人一起分享。

  以前我跟我妈从没听过“耶稣基督”这个名字。为了帮助我们理解,有位脱北者对我们说:“就把上帝想成金日成,把耶稣想成金正日,这样你们就会懂了。”

  我必须承认,一开始我只是假装配合。如果要把耶稣当成救星才能逃去南韩,那么我愿意当全世界最虔诚的基督徒。我们每天早上都要祷告,然后读一整天的圣经。牧师要我们用朝鲜文抄一页又一页的圣经箴言,也常要我们唱圣歌、祈祷和忏悔。理解一个全知全能的上帝,对我来说完全不是问题。这个概念跟我们在朝鲜认知的“敬爱的领袖”很像,一样无所不知,一样会供应我们一切,只要我们对祂忠心不二。我不理解的是,祂怎么会是一个慈悲的上帝。我也不懂为什么这个上帝存在于南韩,却不存在于朝鲜。

  但不久之后,圣歌和福音精神将我融化,我完全接纳了这套传达希望的讯息,同时我也发现我很会祈祷。

 

  我们抵达不久,我妈就打电话给我们的朋友善禧(Sun Hi)。她跟她的中国“丈夫”和九岁女儿兴心住在邻近的省份。之前,我们曾经一起住在弘伟的公寓一小阵子,她跟我妈很快成为好朋友。她们年龄相仿,都是惠山人(虽然在惠山的时候并不认识),而且都在寻找消失在中国人口买卖网里的大女儿。善禧的命运曲折又悲惨,不过她很坚强,甚至长保乐观开朗,我们都把她们母女当作自己的家人。

  妈妈把我们的逃亡计划告诉她,还跟她说只要联络传教团,她也能逃去南韩。善禧和小女儿在丈夫的农场只能勉强糊口,她也很想找机会逃走。她们母女在二月中抵达青岛,加入我们的团体。

  可惜那时候我们已经准备搬到另一间公寓。我妈跟个性强势的惠纯处不好,她的反应或许是压力造成的,但她无论如何不想再跟惠纯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也不想跟她同行。我们捐了一些钱给传教团当作谢礼,不久搬到另一间类似的公寓,那里有另一群人等着前往南韩。这群人刚好是预定前往蒙古的下一批人,所以我们会比其他人更快离开中国。

  除了我和妈妈,新组员还有三个女人。一个在中国住了将近十年,一个二十出头,一个跟我妈差不多年纪。此外,还有一对年轻夫妇和三岁的儿子,这家人的南韩亲戚付了一大笔钱请掮客把他们带出朝鲜,所以他们直接越过边境来到青岛的传教团,之前从没在中国住过,一个中文字都不认得。

  我跟妈妈都喜欢这群人,很快就跟他们打成一片。他们已经完成圣经的训练,牧师认为我们都已经准备好动身。

  二月底的某一天,我们正在做最后的准备时,牧师集合大家召开祷告会,一起赞美上帝、向上帝忏悔。这个仪式对朝鲜人来说似曾相识。我们围成一圈坐在一起自我检讨,祈求上帝原谅我们犯的错。

  我们之前跟牧师进行过很多次这样的仪式,但这次感觉不一样。我忏悔完后,牧师问:“你没有更多话想说吗?”

  我不解地看着他,他转头去看我妈。“你们应该有更多罪想在大家面前忏悔?”

  我们惊讶得说不出话。我跟妈妈用眼神默默传递内心的想法,我们只想得到一个可能:别组有人跟牧师说了我们在聊天室做的工作。

  “我们私下跟上帝忏悔就好。”我妈说:“一定要在大家面前忏悔吗?”

  他说“对”,我们只好在众人面前和盘托出,求上帝原谅。

  我们泣不成声,牧师于是请其他人先离开房间。

  我跟妈妈对牧师说,我们曾经在沈阳的聊天室工作,但我们很后悔。当初那么做只是为了存活,我们认为上帝已经原谅我们了。

  牧师严肃地摇了摇头。

  “不,你们是罪人,我不能让你们以罪人之身前往蒙古,你们会拖累那些无辜的人。”

  我们不断哀求他,向他保证我们绝不会再做那种罪孽深重的事。我们真的非常非常后悔。他能不能原谅我们?

  “那不是我能决定的,”他回答:“你们要祈求上帝原谅你们。”

  我妈接着说:“你说得对。我们罪孽深重,如果诚心忏悔,上帝还是不原谅我们,那我们也不敢跟其他人同行,连累他们。我们只能继续忏悔,求上帝怜悯。”

  牧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念了一段朝鲜文的〈以赛亚书〉:

  “上主说:‘来吧,我们来理论!虽然你们的罪污朱红,我却要使你们像雪一样的洁白。虽然你们的罪污深红,我却要使你们跟羊毛一样的白。’”

  这段话抚慰了我,我一再为牧师的祷告表达感谢,但祷告结束之后,我为自己为了存活而做的事感到肮脏、羞愧。

 

  隔天,那名韩裔女人告诉我跟我妈,我们可以跟同组人一起走了。

  出发之前,牧师又来公寓带我们祷告,祝福我们一路平安。他把我拉到一旁说:“在南韩要正正当当过日子。”我听得出来他对我的期望不高,他认为我的过去会影响我的未来。我要怎么告诉他,我只想要活下去,获得自由。

 

  我们这组人计划晚上徒步越过边境到蒙古。那时刚好是一年最冷的时候,戈壁沙漠可能降到华氏零下二十七度。冬天越境通常比较安全,因为中国边境的巡逻比较宽松,他们不会想到有人敢冒着冻死的危险走这条路。但我们还是有可能在抵达边境之前就被逮捕。我跟妈妈决定,无论如何都不能被抓。她在身上藏了很多安眠药(就是当初我外婆用来自杀的那一种);我在花呢夹克的腰袋上藏了一片剃刀,这样他们把我送回朝鲜前,我就能割喉自杀。

  动身前一晚,我打电话给弘伟。我们已经好几个月没见面,我对他的感觉还是很复杂。但此刻,面对这趟生死未卜的旅程,我对过去的事已经比较释怀。我花了太多时间和力气痛恨别人、痛恨别人所做的选择。如今我才十五岁,却觉得自己已经没有足够的时间对经过我生命的人表达爱和感激。我告诉弘伟,我祈祷我爸能原谅他,不再纠缠他,也祈祷我能原谅他。我还告诉他,我要从蒙古逃到南韩,如果我死在沙漠里,他会是世界上唯一记得我的人。

  说完后我哭了,弘伟也因为情绪激动而声音哽咽。

  “再见了,研美。”他说:“我祝你一路顺风,请你要活下来。”

  这一次他总算得偿所愿。

 

  我们花了四天才抵达边境,那四天很漫长。有个替传教团工作的汉人,陪我们搭火车和公车到边境。他中等身高,看上去四十好几,长相平凡,这样护送没有证件的脱北者出境才不会引人侧目。他不会说朝鲜文,而我又是组里中文说得最好的人,所以负责帮他翻译,告诉组员如果被警察拦下该如何反应。“如果有人被抓,请不要放弃组里的其他人。”他说:“告诉警察你只有一个人,好让其他人顺利逃走。”

  在青岛坐上火车时,大家当然很紧张不安。我们搭了一整天的车,在车上装睡,这样才不会有人找我们说话。到了北京我们换搭公车,车子在山里绕来绕去,中国古代皇帝在这里建造了绵延曲折的高大石墙,阻止北方大草原的蛮族入侵。沿着两线道高速公路进入内蒙古的沙漠高原之后,周围的土地愈来愈平坦、空旷。我们只带了小背包,没有其他行李,背包里也只有瓶装水、干粮和少数个人物品。我们紧张地抱着腿上的背包,四下张望公路上是否有路障或检查站。谢天谢地,都没有。

  漫长的路途在二连画下句点。这个边境小镇灰尘漫天,位在广大的戈壁沙漠中间。我们抵达时还很早,带路人四处寻找能让我们躲到晚上的地方,但因为我们没有合格的证件,只得到处碰壁。最后,我们终于找到一间收现金、不会问东问西的旅社。

  我们在房间里焦躁地等待天黑。我跟妈妈对经营旅社的情侣起了疑心,虽然冷得要命,我们照样开着窗户,这样一听到警察的声音才能马上跳出窗户。太阳逐渐西沉,带路人说他会把我们丢在接近边境的地方,之后我们得靠自己了。由于小男孩的父亲是队上唯一的男人,大家选他当队长,带领大家横越沙漠。传教团的韩裔女人给了我们两支手电筒和两个指南针,带路人教男孩的父亲怎么找到方位。我们要从被放下的地方往西北方走,越过五道铁丝网才会走到一堵很高的围篱,到了那里表示边境到了。进入蒙古后,我们一看到人要表明自己是朝鲜难民,这样才能获救。如果没看到人,我们就得去找铁轨,沿着铁轨走到最近的城镇。

  理论上来说,这么做应该可以成功。

  有辆计程车在黑夜中驶来,载我们到市郊几哩外的一座工地。小男孩的爸妈叮咛他等一下在沙漠上不能哭,不然会泄漏我们的行踪。幸好他很乖,沿途都没发出声音,不过我们也准备了镇定剂以防万一。

  我们的中国带路人给了我们最后的指示,我翻译给大家听:“如果你们望着沙漠,会看到蒙古那边的小镇发出明亮的灯光,朝着灯光走就对了。”他说:“中国那边的灯光微弱许多,别靠近那里。”

  四分之一个月亮挂在我们头顶的天空上,与星星争辉。带路人指着最明亮的一颗星。

  “如果跟大家走散了,或是无法使用指南针,只要抬头找到最亮的那颗星星,那边就是北边。”

  之后,他送我们上路了。走了几步,我跟妈妈回过头,看见他跪在结冰的地面上,双手合十举向天空。我不禁纳闷:这个人甚至不会说我们的语言,为什么他愿意冒生命的危险帮助我们?我跟妈妈感动到流下眼泪。我默默在心中祷告,向他道谢,我们一行人渐渐消失在黑夜中。

  周围没有树也没有灌木丛,没有可供掩护的地方。眼前只有一望无际、一成不变的沙土和石头,一丛丛干草点缀其中。寒风像一头生物,偷偷尾随在我们身后,勐力拉扯我的皮肤、抓住我的脚,拖慢我的速度。我立刻后悔自己没穿防风大衣,只穿了在沈阳买的花呢羊毛外套。传教士要我们尽量减轻行李,但我太死脑筋,连手套和围巾都没戴。我靠着妈妈取暖,看到我直发抖,她把身上的厚大衣脱下来给我穿。我妈的鞋子太薄,不适合这种粗糙路面,所以她一再跌倒。于是男孩的爸爸拿出一双多余的运动鞋给她穿。尺寸太大,但我妈把鞋带绑得很紧,牢牢固定在脚上。没有他的帮忙,我妈很可能走不完全程。

 

  那是我有生以来最漫长的一晚。每当听到声响或看到远处的车灯,大家都会绷紧神经。钻过了第四道铁丝网,我们听到远处传来发动机声,之后便看见一盏巨大的探照灯扫过沙漠。我们马上趴在地上,不敢乱动。男孩的爸爸手里有一支联络用的手机,他拨手机给青岛的传教团,问牧师知不知道那个探照灯是中国人还是蒙古人的?我们该怎么办才好?

  牧师的回答是:“别被抓到就对了。”

  我们一直趴在地上祈祷,直到声音和灯光愈来愈远。我们不敢打开手电筒看指南针,只好看星星辨认方向,连走带爬地横越沙漠。穿过第五道铁丝网之后,我以为苦刑很快就要结束了。但后来几朵云遮住了星星,我们迷失了方向。有一会儿的时间,我们一直在原地绕圈圈,后来终于想到一个方法:大家围在男孩父亲的周围,帮他挡光,让他打开手电筒看指南针,找出正确的方向。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天气愈来愈冷,我开始觉得我们永远走不到了。我想像自己死在这片沙漠上。会有人找到我的尸骨,帮我立坟吗?还是我会从此消失,被人遗忘,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突然意识到自己在这世界上是那么的孤单,是我从小到现在觉得最可怕也最悲伤的一件事。

  那天晚上,我也开始痛恨金正日这个独裁者。以前我从没想那么多,但此刻我怪他让我们受了那么多苦。我终于允许自己对他有负面的想法,因为即使他能看穿我的心思,我大概也无法活着离开这里了。他能拿我怎么办?再杀我一次吗?即使面对死亡,背叛敬爱的领袖可能还是我做过最艰难的一件事。我已经不在他可以惩罚的范围,但还是觉得不管到哪里,他的手都跟着我,试图把我拉回去。后来妈妈告诉我,那晚我们在黑夜中蹒跚前进时,她也想着同样的事。

  正当我心想情况不会更糟的时候,一群野兽在黑暗中将我们包围。我听到它们擦过地面、呼呼喘气的声音,也看得到它们的眼睛反射黯淡月光所发出的微光。我不知道它们是山羊还是野狼,但我完全吓傻了。

  “救命啊!有人在吗?谁来救救我们!”我大声尖叫,完全不管出现的会是中国人或蒙古人。

  但完全没人回应。

  我已经准备放弃,躺下来等死。我再也走不动了。几个小时前,我开始出现幻觉,看见地平线上出现了铁丝网。“妈,你看!”我反复说,但每次走到那里都发现什么也没有。

  天快亮时冷到不行,大家都怕会活活冻死。绝望之下,我们用沙漠上捡来的干树枝和干草生了一小堆火,但火实在太小。我们正在讨论把多余的衣物当作燃料,拿来生火,突然听到火车经过的声音。声音听起来好近,我们原本还以为这里是荒郊野外。在冰冷而沉滞的空气里,声音似乎是从两个地方发出来的。其他人都往一个方向跑,只有我跟我妈往另一个方向跑,因为我们认为声音是从那里传来的。

  几分钟后,巨大的边境围篱在我们前方隐隐浮现。我以为又是我的幻觉,但我们看见铁丝网上的破洞,还有前人钻过去时被铁丝钩破的碎布。就是这里!我们手脚并用从洞口爬过去时,尖锐的倒刺划破我的长裤和外套,像要把我拉回中国。妈妈帮我扯开衣服,一瞬间我们自由了。

  太阳在我们背后升起,把我们又长又淡的影子打在沙漠上,我们终于踏上了蒙古的土地。妈妈抓住我的手,提醒我今天是三月四日──我爸的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