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求知若渴

  我的第一个目标是多认识一些真正的南韩人。目前为止,我们遇到的人都是脱北者、南韩探员,还有受过特训的工作人员。我也很想多学一点电脑,所以我决定去公寓附近的商店看看,我发现那里有一间上网的店。一般网咖谁都能进去,这间店比较像私人俱乐部,按时付费就能在里头打电动、上网跟朋友聊天。我把头发绑成马尾,打扮得整整齐齐才走下山丘。

  那间店位在二楼,从一道肮脏的楼梯走上去就到了。那里给我的感觉很复杂,店里有七彩的灯光,一排排闪亮的电脑,后面坐着神情恍惚的年轻男人。

  我鼓起勇气推开玻璃门,柜台的中年男子抬头看我走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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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要用电脑……”我说。

  一听到我的口音,他就知道我不是南韩人。

  “我们这里不接待外国人。”他说。

  “喔,我是朝鲜来的,但现在是南韩公民了。”我大受震撼,感觉到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不,你是外国人。”他说:“这里禁止外国人进入。”

  我转身跑下楼,一路跑回公寓,感觉伤心透顶。

  隔天,我只想蒙着被子窝在床上,但妈妈要我换上衣服。已经九月初了,新的学期开始,我该去学校注册了。

  我的学力测验把我编入南韩八岁小孩的年级,但我的年纪几乎是他们的两倍大,难免显得格格不入。所以如果我想上公立学校,就得上当地的中学。我也可以选择专门给脱北者读的私立学校,但我想要尽快融入南韩的生活。

  那所中学是一栋现代的砖楼建筑,上面挂着恭贺该校学生赢得学业和体育竞赛的布条。妈妈陪我去见校长,他对我说的第一件事就是要赶上大家有多困难。“几年前也有一个朝鲜男生来读我们学校,”他说:“但他一直跟不上大家,后来就放弃了。”他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仿佛在对我说,我也一样希望渺茫。

  “而且我们学校的制服很贵。”校长又说:“我们得帮你找件二手制服,再请你母亲修改一下。”

  之后我被带去见新同学。所有女同学都穿着光鲜亮丽的制服,只有我穿的是社工给我的旧制服。我试着跟几位同学攀谈,但她们看看我就走掉了。后来,我听到有些女生在说我的事,也不管我会不会听到。

  “那个像动物的家伙在这里干嘛?”有个人问。

  “她的口音是怎样?”另一个人问:“她是间谍吗?”

 

  放学后,我跟妈妈一起走回家,之后再也没回去。

  那件事过后,我变得很怕人,一步也不肯离开公寓。只要走出门就冷汗直冒,心脏狂跳,感觉好像快死掉。只有深夜出门,我才觉得自在,因为那时街上都没人。妈妈会陪我走到附近小孩玩的小小游乐场,我会坐在秋千上前后摇晃,一边听妈妈说她今天发生的事,或是听她唱老歌。

  “你要有自信一点,研美。”她说:“为什么这么怕别人看你?”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解释。

  在家里躲了一个月之后,我知道我非强迫自己走出去不可。即使很多南韩人觉得我没有未来,即使他们认为我又笨、又落后、又不可信,我还是要证明给他们看。我一定要想办法证明给他们看。第一步就是去上学。

  爸爸死前跟我说过他的遗憾。他一直希望我继续念书,拿到好成绩。他知道我想上大学,甚至像我们的很多亲戚一样当上医生。但是自从他被捕之后,那成了遥不可及的梦想,但现在我可以实现他的愿望了!

  我在统一院学到的很多东西,在实际生活中根本派不上用场。但有一句我一再听到的话,深深鼓舞了我:“在民主社会里,只要努力,就会有收获。”一开始我不相信。在朝鲜不是这样的,除非你出身成分好、人脉广,不然再努力也没用。但我知道我可以努力,只要想到努力就有收获,我便充满了干劲。当时我还不知道“公平”这两个字,也不懂这个概念,但总觉得这是对的事情。我必须立刻开始往目标迈进;时间宝贵,不能再浪费了。

  二○○九年十一月,我进入天国梦想学校(Heavenly Dream School)就读,这是一所专收朝鲜年轻学子的基督教寄宿学校,校址在不远的天安市。南韩给脱北者读的特殊学校几乎都是由基督教徒经营,而且选择不多。这所学校是离我们最近的一所。

  我有很多进度得追赶。我的目标是在同龄学生从学校毕业时,拿到国、高中的同等学力,然后去上大学。天国梦想学校大约有十五名青少年(人数上上下下),有些是我在统一院就认识的女生,而我不是那种很受欢迎的学生。我下定决心要摆脱身上任何会泄漏我是脱北者的痕迹,所以跟人说话时,我都练习用南韩口音说话。那里的女生觉得我很奇怪,跟大家又疏离。老师说我不够“坦白”。我对于花时间读圣经、上教堂没兴趣,但其他人都把那当作重要的事。我在学校想做的事只有读书。我渴望学习,稍微分心都无法忍受。我在学校的绰号是“学习机器”。

  大多数时间,我都在自己的房间念书。以前在朝鲜看故事书的乐趣重回脑海,只是现在能看的,不再只有金日成和金正日的冒险故事。

  这段时间,妈妈很庆幸我去上了寄宿学校,这样就有人保护我,照顾我的三餐,因为她打算去中国一趟。

 

  我们才离开统一院没多久,我妈跟中国的几名掮客联系上。他们派了一个女人回惠山打听恩美的下落。我们想知道恩美是不是跟我们认识的许多女性一样,在中国被逮到,以致被遣送回国。但恩美失踪的两年半以来,没人听过她的消息。

  所以我们在中国人口买卖圈放出风声,悬赏一万美元打听恩美的消息。同时间,妈妈还去申请南韩护照。我们刚到牙山的头几个月过得很拮据,因为我们把钱省下来拿去找我姐姐。我妈一拿到护照,就订了飞往中国的班机。

  很难想像妈妈要鼓起多大的勇气才能单独踏上这段旅程。她几乎不会说中文,而且从来没有一个人在中国旅行。即使现在有了南韩公民证,也没人知道她会不会又被绑架或卖掉,甚至落入朝鲜间谍的手中,把她抓回朝鲜处死。尽管如此,她抛开了恐惧,坐上飞往观光大城大连的飞机(因为机票比较便宜),之后再一个人搭好几个小时的巴士到沈阳。

  这段期间,她借住在我们以前聊天室老板明玉的家里。我们躲躲藏藏的时候,一直不敢跟爸爸那边住中国东北延边的亲戚联络,害怕即使是打个电话都会让警察找上门。这一次,妈妈透过爸爸的姑姑服务过的银行找到了他们,但那里也没人听过恩美的消息,我们知道之后很沮丧。

  在中国待了二十天后,妈妈回到南韩,极其灰心。我们找不到我姐,但我们相信有一天她会找到我们。况且,我妈这次回来也不是毫无收获。当初到青岛投靠传教团之前,因为不希望逃亡期间身上携带会泄漏身分的东西,我们把家当留在沈阳某个安全的地方,其中包括一小盒家族照片,那是我们仅有的爸爸、恩美,还有家乡亲人的影像。现在照片跟着妈妈回到南韩,重回我们身边。

  这趟中国之行还有一件好事。过去,明玉一直害怕被捕、被送回朝鲜凌虐处死而不敢逃亡。但妈妈跟她说南韩有多好,这里的政府如何帮助我们。“你看这个!”她拿着护照在朋友面前挥舞。“去那里就能拿到护照,到哪里旅行都不用害怕了!你就自由了!”

  那本护照给了明玉冒险逃亡的勇气。我妈和我打了几通电话,安排她经由泰国逃到南韩。她在几个月后出发,终于抵达南韩。

 

  我在天国梦想学校没有待很久。事实上,我妈十一月底刚从中国回来,我就休学,搬回公寓。我觉得从学校课程学到的东西不够多,也不喜欢那些额外的宗教活动,而装出一副信仰虔诚的样子也让我很别扭。此外,那些传道内容有时会让我想起青岛的那位牧师,以致觉得自己很肮脏又罪孽深重。

  一回到家,我整天除了看书还是看书。我吸收书本的知识,就像其他人呼吸氧气一样。我看书不只是为了求知或好玩,也是为了生活。我一个月只有三十美金可以花用,扣掉基本开销,我把剩下的钱都拿去买书。有些是新书,有些是二手书店的旧书。即使肚子饿的时候,书对我来说都比食物来得重要。我到后来才知道公共图书馆的存在,现在想来觉得很难置信,但我们刚到南韩时,确实很像生活白痴。

  我从译成朝鲜文的童书开始看起,接着再看介绍世界国家的图画书。我买了有关希腊罗马神话和世界历史的书,还读了林肯、罗斯福、希拉蕊的传记。我对美国很感兴趣,也特别爱读传记,因为里面都是人们如何克服难关或偏见、最后出人头地的故事。这让我觉得,即使没人相信我,甚至连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还是能克服困难。

  我把十二年的教育塞进接下来十八个月的生活里。我报名其他几所特殊学校,帮助我拿到国、高中的同等学力。即使是那时候,自己进修对我还是最有效率。我向自己发誓,一年要读一百本书,后来真的办到了。

  我借由读书填满自己的脑袋,将过去的悲惨回忆挡在门外。但我发现书读得愈多,思想就愈深,眼界也更宽,连情感都不再那么浅薄。南韩的字汇比我过去知道的字汇丰富很多,当你有更丰富的字汇形容这个世界的时候,思考复杂事物的能力也会跟着提高。在朝鲜,政府不希望你思考,也痛恨细微的差别,所有东西非黑即白,没有灰色地带。例如,在朝鲜你唯一能描述的“爱”是对领袖的爱。我们在偷渡进来的节目和影片上听过“爱”的各种用法,但在朝鲜的日常生活中却用不到,不管是对家人、朋友、丈夫或妻子都一样。但南韩有各种表达爱的方法,有对父母的、朋友的、大自然的、上帝的、动物的,当然还有对情人的爱。

  之前在国情院等待移送统一院期间,有时他们会带外面的人来请我们填问卷、做访谈。有个女人跟我聊到“爱”的话题。她说如果你对植物说“我爱你”,植物会长得更健康。也就是说,让你关心的人知道你对他们的爱,是一件重要的事。她鼓励我们当场对坐在旁边的人说“我爱你”。那对我来说,是很奇怪的一项练习,但那次之后,我才知道原来还有方式,可以表达对朋友,甚至植物或动物的爱。所有东西都不是与生俱来的,需要透过学习才能内化,即使是基本的人类情感也不例外。

  我渐渐发现,除非有种语言在脑中发展茁壮,不然人无法真正的学习和成长。我仿佛真的感觉到脑袋逐渐苏醒,过去漆黑荒芜的地方如今出现了新的路径。经由阅读,我学会了活着的意义,以及身为人的价值。

  我读了《麦田捕手》、《苍蝇王》、托尔斯泰的短篇小说这类的文学经典,而且深深爱上了莎士比亚。不过,乔治.欧威尔的《动物农庄》才是我真正的转捩点。那像是在一片沙漠中发现了钻石。我总觉得欧威尔好像知道我从哪里来、经历过哪些事。他笔下的动物农庄其实就是朝鲜,而他描写的就是我在朝鲜的生活。我在那些动物身上看到了我的家人,包括我外婆、妈妈、爸爸,还有我自己,那些脑袋空空、新来的猪就是我。把朝鲜的恐怖统治浓缩成一则简单的寓言,解除了朝鲜对我的箝制,也让我获得自由。

  住在统一院时,已经在南韩闯出一片天的脱北者有时会来跟我们分享经验。其中有个人教了我们一个跟南韩人做朋友的小秘诀:弄清楚时下最热门的电视节目和当红明星,当作跟南韩人聊天的话题。所以连看电视、电影对我都成了一种学习。我把演员姓名和电影电视情节背下来,抄下所有歌唱团体的团名,还听了很多流行歌,并且记下七○、八○和九○年代的热门歌曲。

  除此之外,我还读了社会名流的报导,记住他们的八卦绯闻和身家背景,这样聊起天来才像土生土长的南韩人。那些名人的婚礼和名牌礼服让我大开眼界。我不知道什么是“设计师”,但现在学校有电脑教室可以让我上网查询。“名流”的概念对我来说很陌生。南韩的俊男美女受到如同朝鲜领袖一般的仰慕崇拜,不同的是,在南韩你可以选择自己崇拜的偶像。

  我的朝鲜口音渐渐消失,我说话愈来愈像道地的首尔人。我也学会了怎么打扮、用餐、像南韩人那样聊天。如果有不认识的人问我是哪里人,我只会回答“牙山”,让他们相信自己想相信的。我尽可能跟过去拉开距离,从不跟之前在中国认识的人联络。妈妈跟后来也到南韩定居的善禧和明玉经常往来,但我没有。我想跟过去一刀两断,那段过去对我来说已经愈来愈不真实,像一个模煳的梦境。

  妈妈说我整天关在家里读书很不健康。她鼓励我回寄宿学校上学,所以二○一○年春天,我又进入另一间专收脱北者的基督教学校,在那里拿到中学同等学力,之后再转去天国梦想学校的首尔校区,完成高中学业。我还是不喜欢上课,大多数时候都自己念书,但考试成绩还不错。

  二○一一年四月,我跟妈妈来南韩才两年,我就通过了高中同等学力的考试。那对我来说是一大肯定。我想起之前那些不看好我的人:青岛的牧师、质问我的探员、打发我走的校长,还有跟我说这一天遥不可及的很多老师。他们对我能力的质疑反而激励了我。拿到同等学力也证明了一件事:我的人生也有公平的一天。努力果然会有收获。

  我妈不敢相信昔日惠山那个学习迟缓的孩子,竟然拿到了高中同等学力。但她提醒我,朝鲜人都说:“小孩聪不聪明,要长大才知道。”她不是那种会到处张扬她有多以我为荣的妈妈,但我看得出来她很高兴。

  我妈在适应南韩生活的过程中,也有自己要面对的考验。她做过不少刚来南韩的脱北者常做的帮佣工作。她到一家简餐咖啡馆洗碗打扫时,认识了一个在附近澡堂工作的男人。后来他们开始约会,他帮她在澡堂找了一份卖零嘴的差事。不幸的是,他是个有严重暴力倾向的男人。我原本不知道情况有多严重,直到有一晚,我在首尔的天国梦想学校接到牙山医院打来的电话。

  “你妈妈受伤了,”护士说:“你得过来接她。”

  我穿上衣服跑去搭地铁,坐早上约五点第一班开往牙山的火车,赶回我们住的公寓。到了之后,我看到走廊上血迹斑斑,我们公寓也有一大摊血。邻居跟我说他们大吵了一架。我妈的男朋友拿一只厚重的金属锅打她的头,她昏了过去,他也不管她的死活就跑了。邻居打电话报警,警察才把她送到医院。

  我可怜的妈妈模样凄惨,全身包满绷带,还有严重的脑震荡。我在家里清理血迹时,她自己办了出院,因为我们付不起医药费。我们没钱叫车,坐公车又会害她恶心想吐,她便自己走路回家。看她走进门时那么憔悴,连路都走不稳,我心都碎了。即使到了南韩,生活对我们还是很不容易。

  我妈从头到尾没对男朋友提告。警察侦讯过他,也想起诉他,但善良的妈妈原谅了他,要警察放了他。我知道自从跟朝鲜警察周旋过后,她无论如何都不愿意让人经历那种折磨──即使那个人差点杀了她。她不知道南韩警察有另一套做事方法。

  那次之后,妈妈试着要跟男朋友分手,但对方偷偷跟踪她,三不五时跑到公寓来威胁她。两个月后她放弃抵抗,又跟他重修旧好。但他有暴力倾向,还是继续打她。有时我会收到她的简讯:“如果我今天晚上死掉,凶手就是他。”

  我妈吃了那么多苦才得到自由,好不容易到了南韩,却要活在恐惧之中。想到这里,我简直快发疯。但是她拒绝提告,连警察也保护不了她。

  一定有更好的方法才对。如果警察不能保护她,那么就由我来吧。我可以去读法律,当上警察,甚至检察官。在朝鲜,警察是拿走你的钱、把你抓进监狱的人。在中国,每次看到穿制服的人我就害怕不已,因为那里的警察会当场逮捕我。我从小到大未曾受过警察的保护,但是在南韩,保护人民是警察的责任之一。于是,我选择投身我最害怕的一种人,加入他们的行列。

  查过一些资料后,我发现首尔的东国大学有南韩数一数二的警察行政学系。我决定去申请那所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