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回家

  韩国人很喜欢新年,一年要庆祝两次。一次是国历新年,午夜烟火齐放迎接新的一年;一次是一月底或二月初的农历新年,更多烟火和庆祝活动再次炒热过年的气氛。过年是我们跟家人团聚、反省过去、许下新年新希望的日子。二○○七年,我跟妈妈逃出朝鲜就不再庆祝新年,因为想到那一天只会伤心。但二○一四年的新年不一样,恩美回来了,我们对未来充满了各种计划。

  首先,我想回学校完成学业。起初我选择刑事司法当主修,是因为想加入警察执法的行列,帮助妈妈摆脱之前的暴力男友。但在大学里,我的心胸变得更开阔,对司法的认知也更宽广,现在我想要转读法律。我不期待自己一年内就能为没有发言权、没有希望的朝鲜人(过去的我)争取权利,或站上国际舞台为全球的司法正义发声,或是成为朝鲜政府指控的“人权傀儡”。我也从没想过我会说出自己在中国的遭遇。但我很快会发现,想要真正自由,我得诚实面对自己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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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崭新的一年平静地拉开序幕,而我今年的新年新希望是加强英文能力。虽然跟传教团住了好几个月,我的英语对话能力仍有待加强。于是我报名了首尔的密集英语家教班,他们会帮脱北者跟外籍志工配对,一组一组练习对话。我一口气申请了十个家教,家教老师会规定我要念哪些东西,内容从莎士比亚到主张废奴、本身也曾是黑奴的费雷德里克.道格拉斯(Frederick Douglass),无所不包。道格拉斯写给前主人的大胆信件不禁让我揣想,如果我有勇气写信给金正恩,我会写出什么样的信。或许我会跟道格拉斯一样,告诉他我是人,不再是他的财产。我是我自己的主人。

  没在念书或上家教的时候,我会听英语有声书和TED的演讲,即使睡觉时也不例外。我下载了全部十季的美国喜剧影集《六人行》。随便问我一个关于主角罗斯或瑞秋的问题,我都能答得出来。根据我的家教老师说,我唯一的缺点是美国腔愈来愈重,而且开口闭口都是一九八○年代的俚语。

  二○一四年三月,东国大学的新学期刚开始,我的英文能力大增,应该能顺利拿到警察行政系的学位。偶尔我还是会去录像,但恩美回来之后,我失去了上节目的动力。而且,我发现另一种可以更直接为朝鲜人争取公平正义的方法。

  二○一四年二月中,我受邀到首尔的加拿大枫华国际学校演讲,主题是朝鲜,而且是英文演讲。家教中心的主任说,这样可以增进我对自己外语能力的自信。我不是很确定,但心里又想,试试看又何妨?

  我绑起头发,穿上海军蓝的正式洋装,迎接我的第一场正式演讲。我对台下学生说了一些我的个人经历,还有我从小如何被洗脑、剥夺自由,以及活在恐惧和饥饿当中。我跟他们说我是朝鲜的新世代,也就是过去的经济制度随着金日成过世而瓦解的“黑市世代”,而我这一代的年轻人正慢慢为国内带来改变,或许改变还不够大,却足以在我逃出朝鲜之后,让我对留在国内的亲朋好友和广大同胞怀抱希望。

  演讲最后还有一个小时的问答时间。有名学生说我的故事“激励”(inspire)了他,我很快查了手机才知道这个英文字的意思。在这之前,我不知道故事可以“激励”一个人,但显然真的可以。

 

  二○一四年初之前,大多数人对朝鲜的印象都来自朝鲜狂妄的核武威胁,还有发型可笑、行径乖张的朝鲜领导人。但二○一四年二月,联合国发表了朝鲜的人权报告书,指出朝鲜国内诸如漤杀、强暴、刻意造成饥饿等等侵犯人权的恶行。国际刑事法院第一次威胁要以侵犯人权罪对朝鲜领导人提起告诉。然而,促成这篇报告的三百多名证人多半匿名,其他人也不一定能清楚说出他们的故事。国际社会突然间亟需一些具备英文能力的脱北者,为至今仍困在沉默和压抑的高墙后面的数百万朝鲜人发声。

  我在加拿大学校的演讲为我带来了更多邀约,也让我有更多机会上台或接受媒体访问,邀请我的单位从澳洲到美国都有。同年五月,我跟凯西.拉提格(Casey Lartigue Jr.)在《华盛顿邮报》合写了一篇文章。那年春天之前,我其实还不太清楚“人权斗士”扮演的角色,但突然之间,大家都跟我说我成了人权议题的风云人物。我知道自己不够资格当谁的发言人,更何况是朝鲜全体人民。然而,从那时候开始,我的人生就像一列賓士而去的火车,我想跳车也没办法。也许当时的我以为,只要跑得够快,过去就追不上我。

  六月,我飞去洛杉矶参加研讨会,隔天就得飞回首尔考期末考,连去参观好莱坞的时间都没有,虽然我很希望能遇到李奥纳多,告诉他《泰坦尼克号》对在朝鲜长大的我意义有多么深重。

  大约就在这个时候,我接到负责追踪我和我妈的南韩警探的电话。脱北者抵达南韩的头五年都会分配到一名警官,负责帮助他们安置。我们的警官通常只想知道我的行程表,看我过得如何,但这一次不一样。他说他奉命来确认我的安全,因为传闻朝鲜政府正在观察我的一举一动。他没有说这个消息从何而来,只提醒我说话要小心一点,不然可能会招来危险。

  如果这一切只是为了吓唬我,对方确实达到了目的。我从没想过朝鲜政府会把我看成值得观察或有威胁性的危险人物。警探也找过我妈,当然也吓到她了。她要我马上停止所有捍卫人权的疯狂活动,质疑我为什么不能过正常的生活,先完成学业,拯救世界等以后再说?但我愈想愈生气。我冒着生命危险逃出朝鲜,结果他们还是想办法要控制我。如果任凭他们摆布,我永远不可能真正自由。

 

  上半学期,我在东国大学的成绩仍维持中上,我很想好好读完这个学期。二○一四年九月我回学校上了几个星期的课,但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

  那年十月我接受了欧洲的几个邀约,其中之一是代表南韩参加在爱尔兰都柏林举办的年度青年领袖峰会。各国的青年领袖齐聚一堂,就像联合国。介绍我的人是英国记者及人道主义者周柳建成,他因为担任中国央视主播而闻名亚洲。会前我们用了一个早上的时间谈自己的生活,我跟他细说一些我的经历。这是我第一次打算在台上谈中国人口买卖市场的残酷,但是我无意揭露自己也是人口买卖的受害者。

  主办单位要我们穿上代表自己国家的传统服饰,于是我穿着白色和粉红色的飘逸韩服走上台,在会场上一千三百名代表、来宾和媒体的面前,发表简短的演说。

  周柳建成介绍我之前,我对于自己即将发表的演说紧张不已。我跟乌克兰和南非等地来的青年代表一起坐在台上,我很担心自己代表国家在这个论坛上发言不够强而有力。为了转移我的恐惧,我在心里练习把international(国际)和execution(处决)这些词汇的音发对。当周柳建成开始叙述我的故事时,泪水滑落他的脸颊。我伸手安慰他,他反而哭得更厉害。他说到我妈为了保护我让自己被强暴,还有我把父亲的骨灰埋在中国的荒山野外时,我也跟他一样泪流满面。

  情绪失控一直是我最大的恐惧。有时我觉得愤怒就像我体内的一颗硬球,我知道如果不把它藏好,它说不定会爆发,到时候我也控制不了它。我担心自己一旦开始哭便会停不下来,因此一直以来都把这些感觉压抑在内心深处。认识我的人认为我是他们见过最乐观开朗的人,因为我把自己受过的伤藏得很好。但那天在都柏林,我却把过去的创伤摊开在大家面前。手握着讲稿走上讲台时,我已经泣不成声,几乎说不出话。

  听众站了起来,我看到在场所有人都哭了,大家都在等我平复情绪。

  我放弃了原来的开场白,只想对大家说,我来不是要为自己说话,而是要为朝鲜人民发声。但是我一紧张把英文给忘了,只好先深呼吸,从头开始。

  “朝鲜是个不可思议的国家……”演说开始。我告诉现场的听众,在朝鲜你可能因为打了一通非法国际电话而被处决。我还告诉他们,小时候妈妈就告诉我说话要小心,因为即使是小鸟和老鼠也听得到我们在窃窃私语。

  “逃出朝鲜的那一天,我看见原本看上我的中国掮客强暴了我妈。”我说,任凭泪水滑下脸颊。我告诉他们,朝鲜难民在中国有多么脆弱无助。“有七成朝鲜妇女和少女成为人口买卖的受害者,有时候只以两百美金的价格售出……”

  我打开了一扇门,站在光天化日之下。我不知道这条路会把我带到哪里,但我知道自己并不孤单。

  “横越戈壁沙漠的时候,比起死亡,我更害怕被遗忘。我怕自己死在沙漠上也没人知道。没有人会知道我的名字,没人会在意我是死是活。但是你们听了我的遭遇,你们在乎我经历的事。”

  所有听众再度站起来,跟我一起流泪。我环顾四周,我知道公平正义充满了这个房间。至少在那一刻,我感觉到了朝鲜人民的希望。

  然而,我还得横越另一片沙漠。

 

  演讲结束后,我好不容易撑到活动完毕才躲回旅馆,瘫倒在房间里。等到我终于打开手机,才发现信箱已经被世界各地的访谈邀约塞爆。接下来的事,对我来说就像一场龙卷风。奇怪的是,我有种置身事外的感觉。仿佛我体内的生存机制自动打开,让我跟这一切保持情绪上的安全距离。一半的我看着另一半的我完成了剩下的演出。

  我在欧洲三个礼拜期间做了几十个访谈,过了一阵子连我自己也数不清了。我甚至答应英国广播公司(BBC)拍摄我站在伦敦朝鲜大使馆外的影像,那次的可怕经验吓得我几乎说不出话。以前我从没带过翻译同行,也没想过记者可能听不懂我说的话,或是我可能听不太懂他们的问题。此外,我也相信只要更改一点逃到中国的细节,就可以继续隐瞒自己曾经被买卖的事实。我想如果其他方面实话实说,就不会有问题;只要我的经历是真实的,细节应该不重要。大多数时候,我都在重复以前说过的话,就像即兴演出的爵士乐手,每次都在相同的旋律上做些变化,浑然云齿酗H正注意着我的一举一动。

 

  都柏林的演讲过后不到一个月,我开始动笔写这本回忆录。一个刚满二十一岁的女孩写回忆录?确实有点怪,尤其我还有一个隐藏多年的秘密。一旦开始动笔,我就知道自己再也无法隐瞒。如果我自己都无法面对自己,要怎么呼吁他人面对朝鲜的真相,面对逃到中国后落入掮客和强暴犯手中的朝鲜女人的真相?

  我在十一月回到首尔。我跟妈妈和姐姐彻夜未眠,讨论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有些在中国发生的事,我跟妈妈都没告诉过恩美,我们自己甚至从来没讨论过。如今全世界都知道我们的故事,这样挺身而出值得吗?我很确定,如果大家知道我的过去、我为了活命曾经做过的事,他们看我的眼光绝对会跟以前不一样。南韩虽然有子弹列车、现代化建筑和流行音乐,却仍是一个期望女人遵守妇德的保守社会。我无法想像我的故事一旦曝光,哪里还有我的容身之处。再说,说出来又怎么样?有差吗?有人会听吗?有人会因此想采取行动改变现状吗?

  我跟妈妈和姐姐边说边哭,聊了一整晚。妈妈曾经希望我清醒一点,放弃人权运动,但这段期间,她也有了一些转变,现在她看出我们的故事潜在的影响力。

  “你要告诉全世界,朝鲜就像一个大型的囚犯集中营。”妈妈说。她希望其他人知道我们为什么要逃出朝鲜、被卖到中国的朝鲜女人遭遇了什么样的事。“研美,如果你不站出来替她们说话,还有谁会站出来?”她说。姐姐也这么认为。

  天亮时我做了决定。我要把我的故事完完整整地写出来,不再隐瞒自己曾被买卖的事实。如果我希望自己的生命有意义,这就是我唯一的选择。

  一旦决定写出我的秘密,我才终于真正感觉到了自由。过去就像一片沉重的天空压在我身上,把我钉在地上动弹不得,现在我挣脱了桎梏,又能正常呼吸了。

 

  开始写回忆录之后几个月,有一天我打开笔电,按下链接,荧幕跳到YouTube上由朝鲜宣传部制作的一段影片。两名国家电视台的播报员对着镜头播报新闻的同时,有张我的大头照出现在荧幕上。背景响起阴森森的音乐,好像恐怖片的配乐,底下的标题是“从垃圾堆里长出的毒菇”。朝鲜媒体的无耻谎言和蛮横威胁在西方常受到耻笑,这一则其实也满可笑的,只不过语气很严肃,而且针对的是我和我的家人。

  我的警探说得没错,朝鲜政府确实一直在监视我。二○一五年初,朝鲜政府上传了两部影片,指控我是骗子和“人权运动的傀儡”。

  他们调查了我的访谈,攻击我引述的内容前后不一。反驳不了我说的话,他们就捏造我和我的家人的谎言。他们指控我妈不守妇道,我爸是人口贩子,因为他曾经帮助邻居逃到中国。因为某些匪夷所思的原因,他们还想办法证明我捏造了我爸的死亡过程,甚至找了一名医生说他在朝鲜的医院死于癌症,不是在中国。

  最可恶的是,他们把我们的亲朋好友找来诋毁我和我的家人。我已经有八年没见到二伯、二伯母和堂表兄弟姐妹,看见他们在镜头前接受采访,对我来说很憷目惊心。朝鲜的宣传人员甚至找到我们以前在惠山的邻居金锺爱,就是曾经帮助我跟姐姐度过孤单绝望夜晚的好心邻居。听到他们说我们的坏话虽然难受,但至少我知道他们还活着。

 

  二○一五年年初,我在纽约度过。我受邀到巴纳德学院旁听一门课,学习人权的相关知识,但我还是计划有一天能拿到学位。某天下午,我正在快速浏览脸书上堆积如山的交友邀约时,有个熟悉的笑脸掠过我眼前。我像个卡通人物,本来要从悬崖边拔腿逃走,突然间煞住脚……然后看到了她。莹子!我小时候在惠山最好的朋友。自从逃出朝鲜之后,我们就彻底失联了。

  “是我认识的朴研美吗?”脸书的讯息跳出来。我的手抖得好厉害,几乎看不清楚荧幕。是!是我!我立刻回她讯息,她传给我一个电话号码。原来她也逃到了中国,然后跟恩美一样经由东南亚逃到南韩。她在国情院接受调查时,发现我还活着,而且到了南韩,终于透过社交媒体找到我。再次听到她的声音,我欣喜若狂。我们立刻重十过去的友谊,现在我们经常在网络上聊天。

  我一直希望朝鲜有愈来愈多人能找到自由之路。我妈一直很喜欢当初在惠山想娶我的春健,甚至试着找寻他,想帮助他逃出朝鲜,却得知一个令人伤心的消息。我们离开朝鲜不到一年,春健全家人就消失了。根据当地的传闻,朝鲜政府把农作物歉收怪到他父亲(他是农业专家)头上,把他送进严酷的政治犯集中营,春健和他母亲则被流放到北方省份的偏僻小镇。

  之前春健曾经说会等我八年,八年之后他就会找到我。写下这段文字时,八年的时间过去了,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是否还活着、还记不记得我。虽然我已经展开了新生活,我还是希望他有一天能逃到南韩。他跟朝鲜的两千五百万人民一样,都应该得到自由。

 

  二○一五年春天,我母亲跟她的男友一同回中国寻回爸爸的骨灰。

  他们在羊山镇的山丘上找了好几个小时,终于找到八年前的半夜我把爸爸的骨灰抱去偷偷掩埋的地方。看来一直有人在帮爸爸扫墓,甚至还在旁边种了树,那棵树就像卫兵在一旁站岗。弘伟没有忘记他对我的承诺。

  我妈带着爸爸的骨灰回到南韩,我们一家人终于团圆。我希望有天能实现爸爸的遗愿,带他回惠山,把他葬在他父亲和祖父的旁边,在山丘上俯瞰鸭绿江。如果有那么一天,我也要到祖母的坟前上香,告诉她南朝鲜统一了,朝鲜再度合而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