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人眼中的世界地图

我想了很久要不要接这个专栏。一方面觉得《新周刊》是个很不错的杂志,以前住的地方还真挂着它的封面系列海报,但另一方面我又不想拿偏见去吐槽。偏见无处不在,真的值得我们说吗?

“中国人爱吃狗肉”“德国人都很严谨”“法国人好浪漫”“梵蒂冈人保守”——好吧,后面那个可能确实是真的,梵蒂冈人确实保守。不过,这种“保守”是绝对的还是相对的呢?对于我这个德国人来说,可能是绝对的。但对于前任教皇本笃十六世(德国人)和现任教皇方济各(阿根廷人)来讲,他们的“保守”肯定是相对的。据我所知,两个人看问题很不一样,本笃比较关注宗教信仰学术方面的理论,而方济各目前的表现让人觉得他比较关注实际的行动。方济各往往强调“将教廷带回民间”,表示喜欢跟老百姓直接交流,而本笃比较喜欢宅在家里写书。

他们两个人,哪个更能代表梵蒂冈?他们的“保守”是一样的吗?就好像很多中国人其实不爱吃狗肉,很多德国人并不是很严谨,很多法国人不算很浪漫一样。偏见虽然有时候有一种娱乐价值,但它们往往对不起实际的个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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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犹太人善于管钱”。这种偏见我在很多地方听到过,包括在中国。德国人一般很少说到这个问题,因为我们想保持政治正确,不想让人觉得我们对犹太人有偏见。但这不说明我们心底没有这种偏见了。我觉得很多人还是有。

但是,犹太人真的会管钱吗?我认识的犹太人没有一个是百万富翁,顶多是个大学教授。这又说明什么?从历史的角度来看,确实有不少犹太人在银行业工作。为什么呢?看看我们德国的历史吧。中世纪的生活形态基本上都是以宗教信仰而定的,“保守”的梵蒂冈说了算。犹太人不能当农民,不能当工匠,基本上所有的“正常”工作他们都不能做,所以他们只能当商人。那么,小生意怎么变成金融呢?当时的德国本地人基本上都必须信天主教,而天主教徒不能收利息了。不收利息的话,搞金融就没利润了,怎么办呢?就让犹太人去搞吧!记得我们学这段历史的时候我还专门问老师,当时的国王不是普遍歧视犹太人吗,那怎么允许他们管理那些钱,这对于国王来说不危险吗?老师笑了一下说,钱带来的是权,国王给谁管钱权的同时也得开始提防他了。但犹太人不一样啊,他们不管怎么说都是社会最底层的人物,想什么时候收拾他们就什么时候收拾。对于国王来说,这方法再方便不过了!

历史的长河流转。德国人,甚至后来所有欧洲人都学到了一点:犹太人,就是那些从来不愿意干活的人,他们只会放贷、做生意。

回头看,德国人该问自己,“犹太人善于管钱”的偏见在多大程度上算是一种自证(self-fulfilling prophecy),而且它本身是正面的还是负面的?

偏见有两种,很多人认为只要是“正面偏见”就没事了。就好像有人说,“犹太人善于管钱”其实是表扬他们的意思!嗯,表面上确实可以这样理解。犹太人善于管钱,说明他们比较聪明,但这就一定意味着犹太人不擅长体力劳动吗?不就是这种引申解读引发了很多欧洲人对犹太人的鄙夷和歧视吗?而这种情绪的最终后果是什么,不就是纳粹德国进行的大屠杀(Holocaust)吗?

其实,绝大多数看似“正面”的偏见里都隐藏着一个与之相连的“负面”偏见。人们不必明说而已。比如在德国,大多数人从小被教育不要有偏见,偏见是不好的,要政治正确!所以德国人很少会把难听的所谓“大实话”说出来,尤其不对外来的人说。

但我们会说:“黑人都很会唱歌啊,还很会跳舞!”

貌似我们认为这个说法比较好听,好像是在夸黑人,所以没人会介意吧。但仔细想的话,这种偏见其实意味着什么?黑人能歌善舞,那么他们是不是在别的方面比较“笨”呢?比如数学,跳舞唱歌的人懂数学吗?嗯,一瞬间就变难听了。

记得我上高中的时候,在德国北方某小镇里,外国人很少。我的一些同学长得跟其他人有点不一样,但他们大多在德国长大,所以我们一般不会把他们当正儿八经的外国人看。比如有个黑人小伙子,爸妈是刚果来的,但他已经不会说那儿的语言了,不爱唱歌也不喜欢跳舞,跟我们几个小流氓一样听重金属,一身黑衣。还有几个小孩儿是俄罗斯的,不过他们也不是正儿八经的俄罗斯人。他们其实属于“德意志族苏联人”,20世纪90年代有很多人从东欧甚至亚洲返回德国。他们恰好是小黑哥的反面:刚果重金属黑哥是外籍血统本地文化,而在俄罗斯长大的他们是本地血统外籍文化。

说实话呀,他们还真证实了不少我们对俄罗斯人的偏见:比较爷们儿,擅长数学,爱玩象棋。其中一个玩象棋,就算给他蒙上眼我们也玩不过他!那么,这个哥们儿到底属于典型的俄罗斯人还是典型的德国人呢?还是我们要接受一个全新的想法:“非典型”就是新的“典型”?

我的高中外国同学还没讲完。除了刚果重金属哥和象棋才子以外,还有一个阿富汗人,他的家人是避难到德国来的。阿富汗呀,我想起了塔利班,戴头巾的大胡子,骆驼,灰尘。但我们的这位同学是个满脸长痘痘的小伙子,性格温柔甚至害羞,完全不符合我们对阿富汗人的设想。

最后来了个美国人!他不仅是美国人(酷),而且还是个黑人(酷中之酷)!记得我们几个穿着一身黑色衣服的重金属小流氓站在学校角落里讨论新来的美国黑人:“特会打篮球吧!”“别闹,一看就是玩说唱的!”“你觉得他是NYC(日本某偶像团体)的还是LA(美国洛杉矶街舞爱好者流行的舞蹈)的?会不会是个gangster(歹徒)?”“实在是太酷了!”

嗯,这位美国黑人小伙子打篮球有点矮,但确实比较爱听说唱。他不是纽约也不是洛杉矶的,更不是什么黑社会,他是美国南方中产阶级的小孩儿,来德国学习一年就回去接着上大学。

回头看,我当时对他的感觉其实是一种失望。为什么他不能更像电视里的美国人呢?我们小镇有那么无聊吗,美国人非要把自己最无聊的人送到我们这儿吗?

不过话说“无聊”不就是“严谨”的一种后果吗?我们是德国人,我们很严谨吗?我和我当时的小伙伴们如果听到这种说法肯定会笑翻。我们的小镇确实无聊。但不是因为人严谨,而是因为人没意思。我们就不一样!我们不是好孩子。我们不爱做作业,我们不在乎学习。我们喜欢重金属,喜欢穿黑色衣服,爱逃课,爱玩电脑游戏。我们觉得犹太人确实比较善于管钱,黑人确实能歌善舞(刚果哥们儿除外),法国人浪漫(不过也有点同性恋),意大利人好色(不过很矮),南美人善于踢球,中日韩三国人都很狡猾,而且全部会武术!德国南方的士瓦本人,我们觉得他们小气;北方的东弗里斯兰人,我们认为他们笨拙;柏林人无礼;慕尼黑人嚣张;科隆人很会开party!

但我们见过那些人吗?其实没有。顶多是他们的偏见形象活在我们的脑海中,像被距离扭曲的复杂蜃景一样。

我们毕业了之后各走各的路,学校的外国同学也就这样分散了。别的都还好,只有可怜的刚果哥得病去世了。象棋才子去做了科学家,阿富汗同学做了工程师,美国黑人留学生我不知道跑哪儿去了,估计当艺术家了吧。

就在他准备返回美国的时候,我在休息厅里碰到过他一次。他很安静地坐在那儿,一个人,面前有一幅他正在画的画。一枝红玫瑰花。他画得很好,很有照相写实的感觉。

我记得他当时耳朵里塞着耳机,我还在想,他是真的在听音乐呢,还是只是不想被打扰呢?他画得很用心。

当时,我感觉自己第一次真正看到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