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没有胳膊的孩子

我眼前是一张黑白照片：场景似在海边，一个男人怀里抱着一个约莫一岁的孩子，孩子笑得特别灿烂。细看才发现，这张照片是德国历史上一场悲剧的证据。

不久前，我在北京某电视台上了一期节目。我穿着粉红色衬衣站在台上，面对专家、观众和主持人，聊的是奶粉问题。据媒体报道，新西兰恒天然合作社集团的某根管道清理不当，导致部分奶制品中含有有害细菌。我自己没有孩子，我爸说以前也从来没有给我们喝过奶粉，所以我对这个话题本身并没有多大兴趣。但奶粉问题其实很有讨论价值，尤其是在很多中国人不愿意买国产奶粉的今天，新西兰奶粉是否安全是一个重要的问题。

专家们的讨论很热烈。一位年轻学者认为新西兰奶粉事件跟2008年三鹿“毒奶粉”事件是两码事，完全没有可比性。一位官员认为国外的食品安全做得也不比中国好，建议大家放心喝国产奶粉。他有方言口音，我得集中注意力才能听懂，但观众们没多大问题，每当他说到中国食品很安全时，台下就会响起笑声。一位奶制品公司的老总愤愤地说：“我们中国人为什么不能原谅自己过去犯的错误呢？我们原谅了日本，我们是有道德的人，我们还不喝自己的奶粉吗？”他说的时候涨红了脸，因为激动。我的脸也红了，因为尴尬。我觉得他说的压根不在点上：奶粉问题与道德无关，也与国家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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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德国，我不怎么关注食品安全，因为我基本上放心。虽然我并不认为一定不会出现什么问题，但我相信独立于企业和政府的管理机构能够处理。

那天录节目的时候，我面对专家们，觉得自己在班门弄斧，老外卖乖，有些不自在。每次到我说话时，我几乎都会支吾几句，最后再加上一个词：法治。

其实，我很想给大家讲50多年前的“反应停（Contergan）事件”——德国历史上最大的药物丑闻。反应停曾经是一种提高孕妇孕期舒适度的药。1961年，媒体披露反应停对胎儿有严重的副作用，好几千个婴儿出生时要么没有胳膊，要么没有腿，要么两者都没有。

事件曝光后，受害者起诉了制药公司。法院裁决制药公司出资建立基金会，负责受害者的赔偿，并且裁决国家出资支持该基金会。由于受害者认为赔偿金额过低，事件处理久未平息。为了避免此类事件再次发生，德国联邦议院修改了《德国医药法》（Arzneimittelgesetz），细化了医药安全检查。此后，德国人对药品及国家的信任又渐渐恢复了。这种信任是无法直接索取的，只能通过法治证明有效后慢慢培养。

当然，对那些没有胳膊的孩子来说，这一切都没有太大意义。对于他们来说，当年法院判给他们的赔偿太低，联邦议院的法律改得太晚，无论怎样都无法还予他们胳膊，无法还予他们双腿。当时的德国社会向前迈出了一步，他们付出了代价。

50多年过去了。那张黑白老照片若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孩子是没有胳膊的。他在爸爸怀里玩，风吹着他的头发，他睁着眼睛张着嘴巴，笑得太灿烂。

灿烂得让我湿了眼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