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中营

前几天跟几个朋友去我家附近的集中营纪念馆,叫作贝尔根-贝尔森(Bergen-Belsen),就是阿姆斯特丹的知名犹太小女孩儿安妮·弗兰克(Anne Frank)遇难的地方。她那时候才15岁。

贝尔根-贝尔森离我们家小镇不到100公里距离,顺着高速公路开车半个多小时,看到纪念馆指示标下去,再从一条森林小路开往纪念馆。看到左右的树木呼啸而过,我突然想,貌似很多集中营都位于大自然中,离周围的县城村镇比较远。说好听点就是所谓的“日耳曼人”自古以来都很喜欢森林。古罗马人不止一次发现了这个特点:跟别的民族不同,德国人就是活在森林里面。森林,便是他们(我们)的力量。而且德国甚至整个中欧确实森林比较多,一直到现在。但这又跟集中营有什么关系?其实我觉得当时建集中营的人更像在大自然里挖洞的肉食动物,它抓住牺牲者后不会直接吃掉,而会先把它拖进自己的洞里。离文明远一点,离人类远一点。

可怕的是,在贝尔根-贝尔森这样被“吃掉”的牺牲者具体有多少一直到现在都没人知道。据研究,大概5万条无辜生命在那个离人类如此遥远的地方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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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周围的树木,看起来跟别的森林一模一样,一点其他痕迹也没有。

到达纪念馆之后,将车停在停车场。有一堵墙,墙中间有个大门,大门旁写着“贝尔根-贝尔森纪念地”。奇怪的是,墙本身虽然高大威武,但它两边都是留空的。人可以从大门进,也可以从墙的左右绕过。我想它的意思应该是,这里不再有墙阻止人出去。

穿过墙便到了真正的纪念馆。

虽然小时候来过,但我却什么也不记得了。还是我其实没来过?几乎所有的德国学生都会在学校的组织下去参观一次集中营纪念馆,一般就去离学校最近的那一个。我记得自己去过两个,一次是在低年级,我什么都不记得了,还有一次是高中快毕业的时候去魏玛附近的布痕瓦尔德(Buchenwald)纪念馆。

可能是因为自己当时太小,还不懂事,所以第一次去的时候没有留下任何印象。但还有一种可能性,就是或许集中营里面看到的东西实在是太令人难受,尤其是小孩子很容易压抑这种印象。况且,贝尔根-贝尔森没有留下任何当时的建筑。纪念馆是新建的,还有几座纪念碑和一大片空地。英军1945年解放集中营后把当时的建筑物一把火烧掉了。

“解放”是一个多么好听的词。其实,对于很多受害者来说,虽然他们活到了集中营解放的日子,但之前纳粹对他们的暴行已经决定了他们的厄运。饥饿到连食物都无法消化了的地步,英军军医也无计可施。就在贝尔根-贝尔森解放后几个星期内,营内每天的死亡人数依旧上千。最终,能救的被救活,不能救的被埋在地里,英军用火焰喷射器把集中营的所有建筑给烧了个干净。

他们的做法,我觉得很好理解。但从现在的角度去看,还是尽量留下完整的集中营比较好,作为证据,给当代人参考。

即使没了原建筑,新建的纪念馆里还是有很多那时候留下的东西:照片、视频、衣服、工具、文件、私人日记。

有安妮·弗兰克可爱的照片以及她父亲战后接受采访的视频。整个家只有他一个人活了下来,所有的家人都在纳粹手下遇难了。更难想象的是,安妮和她姐姐进入贝尔根-贝尔森的时候就她们俩。爸爸妈妈早已不在身边,被送去了别的集中营。姐妹俩的具体死因一直未明,或许是斑疹伤寒,或许是饥饿。总之她们死了,就在这个离我家不到100公里的地方。

纪念馆里有个小电影院,门外有警告:此内容不适合14岁以下的孩子观看。影院里播放的是记录英军处理堆叠成山的尸体的视频。起初,英军为了惩罚党卫军官,还让他们将尸体一个个抬到坑里,但后来因为尸体实在太多,只能自己用推土机像铲雪车铲雪一样推进坑里。嗯,确实不适合14岁以下的孩子观看。我想起了小安妮,15岁的她此时早已不在世上。

这就是这个纪念馆的特点:它不仅会提供数据,告诉人们死了多少人,而且会把注意力放到每一个个体上。安妮·弗兰克不仅是一个数字和一个代表,也是一个脑海中充满梦想的小女孩,热爱生活,直到她被纳粹弄死的时候。

这样注重个体的纪念馆才是真正在宣扬反纳粹主义。纳粹杀的不仅是人,更是人的个性。把受害者先转化成没有个性的文件,从一个区间挪到另一个区间,也就是把人从一个集中营移到另一个集中营。人死的时候盖个章:死了,完事了。

集中营纪念馆当然无法还原所有受害者的个性。馆内的参考物虽然多,但也没有那么多,而且外面的纪念碑一共也就几十座,给几万个受害者立的。但即使如此,纪念馆还是尽量让我们这些过来看的人明白,在这个地方遇难的不是数据,不是文件,而是人。

出来的时候我的情绪沉重。作为德国人,我知道纳粹德国的暴行,但日常生活中我不会经常去想那些很具体的事。“那时候的德国基本上是一座地狱。”我会说。但贝尔根-贝尔森纪念馆让我重新明白这句话的意义。

有一些德国人认为,德国学校里谈希特勒谈得有点多,我们关注纳粹关注得有点多。集中营纪念馆挺好的,但真的要逼所有的孩子去看吗?在我看来,那些人没有明白纪念馆是给谁建的。

当然,某种意义上它确实是给受害者建的,尤其是犹太人。世界上,尤其在以色列,估计有很多犹太人认为我们德国人在各个集中营建纪念馆是对他们最基本的尊重。

但其实,集中营纪念馆也是建给我们自己的。战后的德国社会是受害者少,施害者多。他们绝大部分没有被“清理”掉,也没有受过应有的惩罚,就因为人数太多。他们自己不愿意说那些过去的事:谁杀了谁?谁举报了谁?谁是追随者?谁是主犯?但社会主流很明确地排斥这类思想,而且还提供教育和纪念的场所。可能战后的大部分德国人只是硬着头皮往前走,从未回头看自己干了什么,可能很多人没有反思的精神和动力。但他们在现今的社会主流背景下最起码不敢宣传他们的主义了。

剩下的人,自个儿反思,让孩子去集中营纪念馆,不说自己到底做过什么,只说“当时就那样,没办法”。但他们希望孩子可以明白,祖辈犯过的错误不能再犯。悲剧,不能重演。

就这样,我们这片森林从食肉动物的洞变成了一个推广文明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