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的无奈

那天，我在北京中关村听到了一个词：城管。

这不是我第一次听到它了。上微博的人几乎不可能不知道。

城管打人了。城管把人打伤了。城管把人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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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我一直不明白的是：城管到底是谁呢？

过去的人是看不到这些消息的。理由有两个：一、城管是中国20世纪末以来社会越来越城市化之后才有的；二、这种消息主要是靠网络流传的。过去的社会，首先没有城管，其次也没有网络。

现在不一样了。那天在中关村的时候，我发现到处都是智能手机。它们被周围的人举起来，因为谁都想把城管的事给记录下来。城管正在跟一位卖瓜的人发生冲突。他自己也在摄像，手中一个摄像机，对着卖瓜的人说话。城管说，在这个地方不许做生意。

哪个地方？

我往前后左右的方向都看了一遍，我们所在的地方好像只不过是一条人行道，右边是天桥，后面是购物中心，前面和左边是马路。这个地方对于卖瓜的人来说基本上算完美，因为路过的人多，空间也比较大一点。不过城管说，在这个地方不许做生意。

我往前挤一挤，仔细看到城管的面孔，他看起来快要退休了，满脸皱纹，而且很疲劳的样子。卖瓜的人比他年轻一点，40岁左右，看起来是大西北少数民族，面孔给我的感觉有点熟悉，让我想起那些过去在新疆的时光。

他手中有刀。

我又想：卖瓜的人，没有刀才怪，左手是哈密瓜，右手是刀。但如此长的一把刀，还是挺吓人的。

城管和卖瓜的人在对骂。这下我发现，卖瓜的人身边还有一个小朋友，估计是他儿子吧。小孩儿不吭声，一直盯着大人看。城管是北京口音，说话又快又难懂，卖瓜的人是新疆口音，普通话说得貌似有点不流利，而且每句话的调子都会往上跑，跟我这个老外说话的感觉有点像。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我旁边有一对男女青年。男的脸上充满好奇，他刚才小声说了一句“城管”被我听到了。他的女朋友怕惹麻烦。“哎呀走吧。”她说，然后很无奈地扯着男朋友的胳膊要他走。

城管依然在骂。卖瓜的人依然在举刀回骂。

我在想美国《时代周刊》上看到的一篇文章，题目为Above the law，意思就是“以言代法”。这篇文章的内容是城管现象，说“城管”这个词在当下中文里已经普遍代表“暴力”的意思了。

我在周围听到一些骂城管的声音。城管一直重复说，在这个地方不许做生意。卖瓜的人一直重复回答，他每天都在这个地方做生意，怎么突然就不行了？

最终，看到卖瓜的人实在不愿意走，城管就想了一个办法。他指着天桥说：“你去那边做你的生意吧！”卖瓜的人继续抗议了一段时间，但最后还是配合，把他的木车推到天桥下接着做生意。这下，围观的人准备走了，城管很骄傲地站在中间。我过去问他：“天桥那边可以，但这个地方不行，这是咋回事？”城管的表情有点无奈，就好像我在挑逗他。

我接着说：“你看嘛，这个地方空间比较大，木车不会挡住别人过路，但是天桥那边地方很小，自行车很多，又有小卖部，空间本来就很紧，你觉得他在那边卖瓜合理吗？”其实，我不应该这么问。要是在德国的话，如果他是警察，我绝对不会这样问。但我在国外就可以装傻，而且我对这个问题真的很好奇。他为什么让卖瓜的人把自己的车停在一个如此不方便的地方？

城管说：“这个地方不许卖东西，这是规定！那个地方其实也不行，但我看他不肯走，只好让他搬到那边。没办法！”

我又问：“他不肯走，你就没办法？”他笑着说：“是啊，我又能怎么样啊！”我想其实也对，人家有刀你只有摄像机，而且你就一个人，就算你制服上有城管的标志，你也确实没办法。这下我突然有个很幼稚的想法。我给他提建议说：“你叫警察过来不就是了嘛！”

“警察？”城管说，“警察才不管这些呢。”

然后我就说了一句不符合事实的话。我说：“我们德国没有城管这个概念。我们那儿，如果你违法，那就是警察管的事。”

我那时候真的以为德国没有城管之类的设置，其实有。德国不仅有Polizei，就是警察，也有Ordnungsamt，可以说是城管的意思。在德国，警察是属于州的，比如巴伐利亚州有自己的警察，下萨克森州也有自己的警察。而城管是属于县级和市级基层政权，也就是说，慕尼黑和纽伦堡的城管是不一样的。德国城管的义务就是维护基本治安，如果有小违背的话——比如说在街上摆摊需要先申请，如果不申请擅自摆摊是不允许的——警察不用管，城管先试试能不能处理。

但我作为德国人从来没有意识到，那些穿制服的人其实不是真正的警察，而只是城管而已。我也没有觉得他们说的话不用听从，就好像他们“没办法”的样子。因为首先，很多德国城管是可以带枪的。其次，德国城管就算不带枪，如果你不听从他的话，他就会叫警察过来。那时候，警察会帮城管“想办法”。

在我离开的时候，我从天桥下面走过，拍了一下卖瓜的人的肩膀，跟他说：“不要生气。”他转过头来看，脸上充满无奈，说了一句“没办法”，就接着切他的瓜。

恰恰是这个“没办法”和这个无奈，跟那位城管是一模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