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的局限

在思考摄影能做什么的时候,你肯定会意识到它不是什么都能做到的。它也有局限,就像绘画、雕塑、音乐、文学,以及科学技术一样。它们都无法表达所有东西、解决所有问题、揭示所有真相。事实上,摄影也许不会总能完成表达你的感受的任务,无论你的经验有多丰富。我至今还没有想出来一个通过摄影来表达自己政治观点的方法。我觉得,理解摄影的局限就跟理解它的潜力一样重要。

1986年,我和居住在加拿大班夫国家公园附近的摄影师克雷格·理查兹一起,在加拿大洛矶山进行了连续3天的跨国滑雪和摄影活动。一天,当早晨的第一缕阳光把我们唤醒时,其他旅客仍在睡梦中,我们吃了早餐,就离开了阿西尼波旅店,进行了一整天的探索和拍摄。第一个小时非常辛苦,因为我们要穿过茂密的树林,向上滑行几千米到温德关口。当时天气严寒,天空覆盖着厚密的云,我们的滑雪过程不断遇到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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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最不寻常的变化出现了。我们穿过树林来到更开阔的旷野,然后密云开始散开。温德关口就在前方,还有一两英里,但终于能见到。几秒之后,巨大的峭壁在我们的右面展开,而左面是斜坡和远处的山峰。从这一刻开始,天气变成了不断幻化的万花筒,平静和暴风雪不停变换,大风把雪堆到峭壁的前面。有几次,我面对暴风的冲击,只能转身蜷缩,在毁灭性的冲击到来前护住自己的面部。一分钟后,风暴完全消失了,我站在那里,双手举起、双拳紧握,为此而欢呼喝彩。像水晶一般的清晰之后,紧接而来的是浓密的雾。每个时刻都非常特别,每个情景都非常奇异,那是魔法般的一天。

我向上望去,寻找拍摄自己所见情景的可能性。但在我架好三脚架之前,我看了一下右边,这边的景致看上去更好,所以我向前滑行了几步,以调整方向。然后我又向右看,又发现了更好的东西!这样的情况连续发生了好几次。我马上意识到,我已经滑行了一个完整的360°圆圈——所有东西都比其他的所有东西好!在这种最美妙的情况下,我的感官都超出负荷了。我不停地拍摄,直到把胶片用完,克雷格也一样。到了下午,我们回到旅馆,蒸了个桑拿,虽然筋疲力尽,但情绪却非常兴奋。

几个星期后,我从洛杉矶附近的家里给克雷格打了个电话,我问他有没有拍摄到特别具有冲击力的照片。然后,大家陷入沉默,他支支吾吾,却没有说出话来。(克雷格可不是沉默寡言的人!)我打破了沉默:“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做出什么来了,但我真的不在乎,因为那一天实在是太难以置信了。”“太对了!”克雷格冲口而出,“我的感觉就是这样的。我刚才找不到合适的词儿呢!那实在是……难以置信!我觉得我没做出来什么,但那确实无所谓。那真是神奇的一天啊!”

我们都觉得自己无法通过摄影来描述当时的经历。当时发生的事情太多,来得太快了。任何单独的东西都不能从当时不断变化的全景中分离出来。要是当时身上带了35mm相机或数码单反相机,也许我们就能拍下这些快速变化的景色。这说明,每种相机格式都有它的地位和价值。没有哪一种是比其他更好的,每一种都是工具。你必须使用最适合当前工作的工具。在那种天气中,我们的工具是错的。

我没有为当天无法创作出杰出的照片而感到遗憾。拥有记忆就足够了。即使可以拍出好的照片,我也不会用当天的经历来交换——即使几张好的照片也不会。如果必须在大自然和自己的摄影之间进行选择,我任何时候都会选大自然。保持事物的逻辑是很重要的。很大程度上,我的摄影是大自然的产物;但大自然却不是我的摄影的产物。

有时候,大自然或者任何其他主题的美态可以成功地通过摄影表现出来。有时候,摄影甚至可以提高它。但也许有时候,就像3月份在温德关口的那天,或者只有那些比克雷格和我更能保持摄影敏感性的人才能成功拍摄下来。也许吧,不过我很怀疑有没有人能办到。摄影也有局限。它不会总能把很多的感官提取到二维的图像中。

摄影还有另一个局限:演绎的局限。你可以说,你想通过摄影表达什么,但读者不会总能接收到你想表达的信息。这对语言交流也是成立的,我们都经历过。视觉交流让问题更加复杂。

我拍摄大自然已经很多年了——不仅意识到和尊重她的美丽,还希望别人能够意识到这种美丽是需要保护的。但在热带雨林被完全破坏之前,我也许永远都无法见到它们。我想知道,空气污染产生的酸雨对湖泊、野生生物甚至我们的照片还会有多长时间的破坏。我想知道全球暖化对所有的东西会有什么影响,这种可怕的影响会对地球上的野生生物产生怎样的作用。我想知道,在世界上的自然河流都被筑上大坝,或者都变成我们的化粪池或电子垃圾堆放场之前,我还能有机会看到、听到或拍摄到多少条这些河流。我还想知道,我们的经营之道会在多久后把世界上的森林都变成树木农场、牧场或城市。

我很早以前就接受了摄影的局限,它无法在任何时候都胜任为完美的表达工具,但对我来说,演绎的局限更难对付。也许新的方法会有助于解决这个问题,而我将来也一定会寻找新的方法,以更有效地表达我对环境的关注。

摄影还有其他难以察觉的次要局限。其中一个隐藏的局限了来自于语义。例如,“风景摄影”就是一个不当的用词。“自然摄影”应该更恰当,因为它更准确,可以有更宽广的演绎空间。我的作品《倒下的杉木》(见图3-7)按一般的说法是风景摄影,但如果没有浓雾掩盖场景中的东西,它会变得非常杂乱。因此,风景与周边天气条件的相互作用——换句话说,即大自然——让这幅作品成为了可能。它不只是风景,还是对自然的研究,这有着更宽广的含意。如果把它称为风景,我觉得会让理解变得有点狭隘。

大部分风景其实都是更宽广的研究,只有很少作品是仅有风景的。有趣的是,我的抽象峡谷作品是我创作过最纯粹的风景影像,因为每幅作品中的所有东西,都是风化的岩石。但对我来说,它们比对自然的研究更宽泛,因为我把它们的演绎为宇宙或亚原子空间——那是已知宇宙所有层级的自然现象的具现化。

以上是我曾经经历过的一些摄影的局限。无疑,还有其他局限。我觉得,认识它们很重要,这样,你就不会对摄影无法表达你思考的各个方面而感到失望。这样的局限是无可避免的。尽量把这些局限降至最低吧,但同时你也要学会如何与它们共存。

当然,摄影也有很大的回报。众所周知,亚当斯的作品对广泛的荒野区域与公园的保护起到了关键作用,但这个持续多年的过程就像冰川移动那么缓慢。尤金·史密斯对日本水俣湾污染的拍摄,引起了全世界对水银中毒的警觉,但利益团体的报复几乎把他置于死地。然而,他的作品影响非常大。这些例子,都体现了摄影最大的影响力。

我也许对一次成功的环境保护行动做出过贡献,那甚至发生在我把摄影作为职业之前。1969年,我拍摄了南内华达山脉的矿物国王山谷,那是一片高山峡谷,三面被红杉国家公园环绕。当时,关于矿物国王山谷有一个重大争议:山岳协会想把它纳入国家公园,而沃尔特·迪士尼却想在那里建立北美最大的滑雪胜地。我用了好几天,在这片区域宿营、徒步和拍摄,然后把拍摄到的影像送给山岳协会,帮助他们的抗争。不到两个月,部分照片就被配上大篇文字,刊登到《纽约时报》星期天杂志上,向世人说明这场环境斗争。我不知道这对矿物国家公园被成功纳入红杉国家公园是否有正面的帮助,但它肯定不会有负面作用(见图1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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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8-6:矿物国王山谷,日落

这幅1969年拍摄的照片是我进入职业摄影圈的开端。《纽约时报》用它和另外几幅照片介绍了这个内华达山脉的峡谷,当时它正被卷入一场环保斗争,并在随后被纳入红杉国家公园。《纽约时报》给了我稿酬,这提示了我一个惊人的事实:我可以在野外露营,并因此得到酬劳!从此以后,我不再从事导弹防御系统的计算机编程工作,摄影成为了我的新职业

这幅照片是在即将日出前拍摄的,强烈的侧光,加上树木剪影富有冲击力的斜线,为这幅照片加入了纵深感和钻石般的形式感。即使在今天,它也是一幅很有表现力的影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