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乔氏超市

那是一个星期六的上午,乔氏超市里人头攒动。我正在扫视哪条结账的队伍人最少,我儿子则像离弦的箭一样冲向了巧克力货架。尽管场面一片混乱,收银员们似乎依旧毫不慌张。一个两边胳臂上都有文身的小伙子打了铃,于是一个穿着紧身裤的装袋工踩着背景音乐的拍子,一路踏着舞步去给客人打包商品。在另一条结账通道里,一个顶着莫西干头[4]的嬉皮士正在要求检查货品的价格,而在最远的那个收银台上,一个漂亮的金发收银员正玩着抛接橙子的把戏,逗婴儿车里闹脾气的小女孩开心。

过了一分钟我才意识到,那个在抛橙子的收银员是我的来访者朱莉。我还没见过她新买的这顶金色假发,虽然她的确在治疗中提起过。

“会不会太疯狂了?”有关变身金发女郎这个想法她也问了我的意见,她要我向她保证,如果她哪里太出格了,我一定要提醒她。她在遇到别的事情时也会这样问我,例如要不要去某个地方的乐队应征当歌手,要不要去参加某个电视游戏节目,要不要去尝试某个整整一星期都不能讲话的佛教静修会。不过那都是在神奇的药物对她的肿瘤产生奇效之前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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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欣慰她能尝试改变,要不然她很可能会保守地过完这一辈子。她从前一直坚信只要取得了大学的终身任期就能使她获得自由,但现在她正在体会一种完全出乎意料的自由。

“这会不会太离谱了?”她在向我提出自己的新想法前,时不时都会加上这么一句。她迫切地希望冲出自己设定好的轨道,但也不想偏离轨道太远以致迷失方向。但至今为止她还没有提出过让我特别吃惊的想法。

不过终于有一天,在我猝不及防的时候,朱莉提出了一个新点子。她告诉我,在她以为自己就要死掉的那几个星期里,有一天她在乔氏超市排队等结账,不知不觉中被收银员的工作深深吸引住了。他们在与顾客互动时显得那么自然,他们和不同的顾客闲聊,虽然话题都是些日常生活中的琐事,但柴米油盐、衣食住行不就是人们生活中的大事吗?朱莉不禁将自己的工作和收银员的工作做了比较。她喜欢自己现在的工作,但为了确保仕途坦荡,她长期面临着撰写和发表论文的压力。既然绝症遮挡了她能预见的未来,她想象着自己能不能做一些更立竿见影、看得到实际结果的工作——例如帮顾客打包商品、为顾客带去好心情、给售空的货架补货,一天工作结束之后,能觉得自己所做的是实实在在的、对别人有用的事情。

朱莉作出了决定,如果她只能再活一年,她要去乔氏超市应聘,在周末的时候当收银员。朱莉也知道自己将这个工作理想化了,但她还是想要体验一下使命感和融入社区的感觉——短暂地融入许多人生活的一小部分,哪怕只是人们给日用杂货结账的那几分钟。

“也许乔氏超市可以成为我的‘荷兰之旅’的一部分。”她若有所思地说。

我感觉自己是反对她这个想法的,于是我停顿了一会儿,尝试厘清思路。我之所以这么想,或许和我在治疗朱莉时面对的两难处境有关。如果朱莉没得癌症,我会引导她关注自己长期受到压抑的那部分自我。她似乎在为那个被逼到透不过气来的自己揭开一丝缝隙。

但对于一个时日不多的人来说,对她进行严格的心理治疗合适吗?还是应该纯粹地给她鼓励呢?我是应该像对待一般来访者那样为她制定宏伟的目标呢,还是应该只提供安慰,不要制造麻烦呢?如果朱莉没有受到死亡近在咫尺的威胁,我想或许她永远都不会问自己那些隐藏在意识深处,关于风险、安全和身份认同的问题。但现在她向自己提出了这些问题,我们应该把问题引向多深呢?

其实每个人都会默默地斟酌这些问题:对于自己,我们想了解多少?又有多少是我们不想去了解的?当我们知道自己大限将至的时候,答案是否又会不同?

对乔氏超市的幻想似乎代表着某种逃离——就像一个孩子会说:“我要逃到迪士尼乐园去!”——我想知道对乔氏超市的幻想是如何与罹患癌症之前的朱莉产生联结的。但我最想知道的,是她体力上能否胜任这个工作。实验性治疗已经增加了她的疲惫,她需要的是休息。

她跟我说,她丈夫觉得她疯了。

他质问她:“你生命的时间已经那么有限了,而你的梦想却是要去乔氏超市工作?”

“为什么不行呢?如果你只有一年时间了,你会去干什么呢?”朱莉反问道。

“我会减少工作,”她丈夫说,“而不是去干更多的活。”

当朱莉告诉我迈特的这些反应之后,我意识到他和我似乎都不够支持朱莉,尽管我们都希望她能过得开心些。我们之所以犹豫该不该支持朱莉,一部分原因当然是考虑到可行性,但会不会某种程度上,我俩也是在莫名地嫉妒朱莉,嫉妒她有决心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不管那件事听上去有多无厘头。治疗师总是告诉来访者们:追随你的嫉妒心,它会告诉你你想要什么。当我们看着朱莉变得自信又坚定,也许会更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有多害怕去追求自己心中的那个“收银员的工作”,于是我们希望朱莉停留在原地,跟我们一样只有空想没有实干,被不存在的栏杆束缚在自己的牢笼里。是这样吗?

还是只有我这么想?

“再说了,周末的时间你不想和我一起度过吗?”迈特这样对朱莉说道。

朱莉说她当然想,但她也同样想去乔氏超市工作,而且这种想法就快要变成一种执念了。所以她还是去申请了那份工作,而就在她得知自己的肿瘤消失的那一天,她也获得了周六早班的工作。

朱莉在诊室里拿出手机,给我回放了两条电话留言,一条来自肿瘤医生,一条来自超市经理。当时,她简直笑得合不拢嘴,就像是中了彩票,中的还是特等奖中的特等奖。

当乔氏超市打来的留言播完之后,朱莉对我说:“我已经答应他们了。”她解释说,没人知道肿瘤会不会复发,所以她不想给自己的愿望清单上增添什么新愿望,只想把已有的愿望完成就好。

“你必须采取行动,愿望才能一项项被划掉,”朱莉说,“不然的话那只是一连串你原本有机会实现的空想。”

回到当下,我站在超市里,还在犹豫该排哪条队结账。虽然我知道朱莉已经开始在乔氏超市工作了,但此刻我才知道原来她就在这家分店上班。

她还没看到我,我忍不住从远处偷偷观察她。她打了铃呼叫装袋工,又送了一些贴纸给一个小孩,我听不到她在和顾客聊什么,但看到他们笑了起来。她就像收银员之星,受到每个人的追捧。大家似乎都认识她,而且她果然非常高效,她的那条队伍前进得特别快。看着这一切,我的眼眶都要湿润了。但我突然听到儿子向我喊道:“妈妈,到这边来!”然后我就看见他正奋力地穿过人群向朱莉的收银台移动。

我迟疑了。我不知道为自己的心理治疗师结账会不会让朱莉感到尴尬。而且说实话,或许我也会觉得尴尬。因为她对我一无所知,要她逐样扫描我购物车里的商品,都会让我觉得是暴露了自己的生活。但更重要的是,我想到朱莉和我聊过每当她看到朋友们的小孩就会感到难受,因为她和她丈夫也在想方设法要小孩。如果见到我的儿子,她会有什么反应呢?

“到这边来!”我对扎克说,示意他换到另一条队伍来。

“但这条队伍更快呀!”他大声回答我。确实,那条队伍当然快啦,因为朱莉真是太高效了。就在这时,朱莉看到了我的儿子,又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我。

暴露了。

我朝她笑笑,她也朝我笑笑。我开始朝另一条队伍走去,但朱莉却说:“嘿,这位女士,你该听这位小伙子的话,这条队伍比较短哦!”于是我只好跟着扎克排到了朱莉面前的那条队伍里。

等候结账的时候我尽量让自己不要盯着朱莉,但我忍不住。我注视着她将自己在治疗中描绘过的场景展现在现实生活中——这是真真正正的梦想成真。当扎克和我排到收银台的时候,朱莉也像对待其他顾客一样,和我们聊天打趣。

“甜甜圈!”她对我的儿子说,“早餐好选择哦。”

“这是我妈妈的。”我儿子回答道,“我更喜欢咸咸圈。”

朱莉环顾四周,确保没人听得见的前提下,对我儿子眨了眨眼,轻声说:“告诉你个秘密,其实我也是。”

接下来他俩就一直在讨论我儿子挑选的各种巧克力棒各有哪些优点。当我们结完账,打完包,推着车准备离开时,扎克在认真查看朱莉给他的贴纸。

“我很喜欢那位女士。”他说。

“我也是。”我说。

大约半小时后,我们回到家,我在厨房里归置买回来的食物,我这才发现我的信用卡收据上潦草地写着一行字——

“我怀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