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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不期而遇
我和男友刚开始谈恋爱时,有一次我们正在一家酸奶冰淇淋店里排队,突然我的一个来访者走了进来。
“嘿,你好!”凯莎一边跟我打招呼,一边排在了我们后面。“真是太巧了,在这儿遇见你。”随后她转向右边,介绍说,“这是卢克。”
卢克看上去三十多岁,和凯莎一样,是很有魅力的人,他向我微笑并跟我握手。虽然我们素未谋面,但我却非常清楚他是谁。我知道卢克最近正背着凯莎偷腥,而凯莎之所以会发现是因为他俩做爱时卢克无法正常勃起。每当他出轨就会发生这样的情况。凯莎曾经说过,“他的罪恶感都藏在他的命根子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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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知道凯莎正打算离开卢克。她已经清楚地认识到起初自己是怎么会看上他的,而她希望自己能更理智地选择一个值得信赖的伴侣。在上次治疗时她提起过准备在这周末和他分手。现在已经是星期六了,难道她决定不和他分手了吗?我径自斟酌起来,她是不是打算周日提分手,这样星期一上班忙起来不容易让自己有机会反悔?她告诉过我她想在公共场合跟卢克提出分手,不然卢克就会大闹一场央求她留下,之前两次凯莎在她家里跟他谈的时候他就是这么干的。她不想再因为他说的漂亮话而让自己委曲求全。
在买酸奶冰淇淋的队伍里,男友正满怀期待地站在我旁边,等着被介绍。我还没有跟他解释过如果在办公室之外的场合遇见来访者,为了保护来访者的隐私,如果对方不先和我打招呼,我是不会表明我认识他们的,因为那样可能会令人不安。比如说,如果我和一个来访者打招呼,而和他在一起的人问“这是谁?”那他就不得不当场搪塞过去,或是作出解释,从而陷入尴尬的处境。谁知道来访者身边的那个人是他的同事、老板,还是初次见面的约会对象呢?
即使是来访者先跟我打招呼,我也不会向他们介绍和我在一起的人,不管那个人是谁。因为那么做会违反保密协议——要不然,当我被问起是怎么认识这个人的时候,我就得撒谎。
这时男友看着我,卢克看着男友,凯莎瞥了一眼我的手,男友正握着的那只手。
其实男友和我在一起时已经遇到过一位我的来访者了,但他并不知道。那是在几天前,我们走在街上,我看到正在接受伴侣治疗的一对夫妻中的丈夫迎面走来。擦肩而过的时候我们互相打了个招呼,但并没有停下脚步。
“那是谁?”男友之后问我。
“噢,只是工作上认识的一个人。”我漫不经心地回答道。尽管我对他的性幻想的了解程度,可能多过我对男友的性幻想的了解。
而在周六晚上的酸奶冰淇淋店里,我对凯莎和卢克笑了笑,然后转身面向柜台。队伍还很长,男友领会了我的用意,和我谈论起酸奶口味的问题,我则试图屏蔽卢克的声音,他正兴奋地跟凯莎讨论着假期的计划。他想把日期定下来,但凯莎并不太想聊这件事,卢克又追问她是不是想下个月再去,凯莎问能不能以后再聊,然后就换了一个话题。
我为他俩感到尴尬不安。
男友和我买到酸奶冰淇淋之后,我把他带到了远处靠近出口的一张桌子旁,我背对店内的人群坐下,这样凯莎和我可以有各自的空间。
几分钟之后,卢克从我们的桌子旁经过,夺门而出,凯莎紧随其后。我们透过落地玻璃能看到凯莎向卢克做出道歉的手势,但卢克坐进他的车里疾驰而去,还差点撞到凯莎。
男友似乎明白了什么:“所以这就是你认识她的原因。”他之前开玩笑说,和心理治疗师约会就像是在跟中央情报局特工约会一样。
我笑着说,作为心理治疗师,有时感觉更像是和你所有的来访者都有一腿,无论是过去的还是现在的来访者,都同时与你有染。我们一直都在假装不认识那些我们最熟知的人。
但在外面偶遇时,往往是治疗师本人会感到更不适应。因为来访者的真实生活我们是见过的,但他们并没见过我们真实的样子。在诊所之外,我们就像是十八线小明星,虽然几乎没什么知名度,但对于那些少数知道我们的人来说,能见到真人却是一件不得了的事情。
作为一名治疗师,你不能在公共场合做以下这些事:在餐厅里向朋友哭诉;和你的配偶争吵;像按止痛泵一样不停地按大厦的电梯按钮。如果你急着去上班,也不能对着阻塞停车场入口的汽车按喇叭,因为你的来访者可能会看见,又或者那辆挡住去路的汽车里就坐着你的来访者。
如果你是一位受人尊敬的儿童心理学家,就像我的一个同事那样,你不会希望自己四岁大的孩子在面包房里哭着喊着要再买一块曲奇饼,还用刺耳的音量大叫:“你是世界上最糟糕的妈妈!”而你六岁大的来访者和她的妈妈刚好目睹了这一切,惊骇万分。你也不会希望像我一样,在商场的内衣柜台遇到一位以前的来访者,此时营业员刚好大声地宣告:“这位女士,你真幸运,我刚好找到了一件34A的超聚拢文胸!”
当你在治疗间隙奔赴洗手间的时候,你也最好不要选择在你下一个来访者旁边的隔间,尤其是当你们两人之中有人要出个气味极难闻的大恭的时候。还有,如果你在诊所对面的药房里买药的话,你一定也不想被看到在买避孕套、卫生棉条、开塞露、成人尿布、治疗阴道炎或痔疮的药膏,又或是治疗性病或精神障碍的处方药。
有一天,我感觉自己好像得了流感,人很虚弱,于是我去办公室对面的药房拿我的处方药。药剂师本该拿抗生素给我,但当我拿到药,却看到标签上写着抗抑郁药。这其实是几周前一位风湿科专家给我开的,当时我有严重的难以恢复的疲劳感,她认为那是纤维肌痛造成的,于是给我开了一些抗抑郁药用于原适应症状以外的用途——缓解纤维肌痛。后来考虑到潜在的副作用,我们就决定先暂缓用药,所以我没有去药房拿药,而那位风湿科专家也取消了处方。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个药方还在电脑系统里,每当我要去取别的药,药剂师就会拿出这个抗抑郁药,然后大声读出药名,我每次都默默祈祷排队等药的队伍中没有我的来访者。
通常他们只要看过我们有血有肉的一面之后,就会弃我们而去。
约翰刚开始来我这里治疗没多久,我就在一次湖人队比赛的现场撞见了他。当时是中场休息,我和我儿子正在排队买湖人队的队服。
“搞什么鬼啊!”我听到有人在发牢骚,然后循着声音看到了约翰在我们旁边那条队伍的前端。他身边还有另一位男士和两个女孩儿,看上去差不多十岁,正是约翰大女儿的年纪。我想这一定是父女约会时间吧。约翰正在跟他朋友抱怨排在他们前面的那对情侣,因为半天了他们都还没买完——他们一直搞不清楚售货员说哪些尺码卖完了。
“哦,看在老天爷的分上,”约翰对那对情侣说,他洪亮的声音引起了周围人的注意,“科比黑色的那件只剩小号的,显然不是你的号;科比白色的那件只有小朋友的尺寸了,明显也不是你的尺寸,但却是这两个小姑娘要买的尺寸。她们是来看湖人队比赛的,下半场就快开始了,还有……”——说到这儿,约翰故意夸张地举起他的手表——“四分钟。”
“别着急,哥们儿。”情侣中的男生对约翰说。
“别着急?”约翰说道,“是你们太不着急了吧。你想想,中场休息才十五分钟,你后面还排着这么多人,我们就算二十个人,十五分钟,每个人只有不到一分钟。哎呀,我好像没法不着急哈!”
他冲那个人亮出灿烂的笑容,就在这时他的余光发现我在看着他。他愣住了,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的应召女治疗师——这个他不希望他妻子,应该也不希望他朋友或女儿知道的人——站在他面前。
我们都把视线转向一边,装作没看到对方。
但当我和儿子买完东西手牵手跑回我们的座位时,我留意到约翰远远地望着我们,脸上浮现出一种难以捉摸的表情。
当我在外面偶遇来访者之后,有时我会在下一次治疗时问一问对方当时的感受,尤其如果那是我们第一次在外面偶遇的话。有的治疗师会等来访者先开口提这件事,但通常,按下不表只会让小事变大,直到成为房间里的“大象”,而开诚布公反而更轻松。所以在后一周的治疗中,我问约翰,在湖人队比赛时看到我是什么样的感觉。
“这算哪门子问题呀?”约翰说。他叹了口气,又发出一声咕哝,“你知道比赛现场有多少人吗?”
“很多,”我说,“但或许在这个房间之外遇到自己的治疗师会感觉很奇怪,而且还有她的小孩。”
我一直在推敲约翰看到我和扎克跑开时他脸上的表情。我私下琢磨着,看到一个母亲和儿子手牵手对幼年丧母的约翰来说会是什么感觉。
“你知道我看到我的治疗师和她的儿子在一起我是什么感觉吗?”约翰问道,“我感到很失望。”
我很惊讶约翰竟然愿意分享他的感受。“为什么呢?”我问。
“你儿子买走了最后一件科比的队服,那刚好是我女儿的尺寸。”
“哦?”
“对,所以我感到很失望。”
我等待了一会儿,看他除了开玩笑还有没有什么要说的。我俩都安静了一会儿。然后约翰开始数道:“一只羊,两只羊,三只羊……”他一边数羊一边气愤地瞪了我一眼:“我们还要这样安静地坐多久?”
我理解他的沮丧。在电影中,治疗师的沉默已经成为一种落入俗套的桥段,但只有沉默才能让人们真正听到自己内心的声音。交谈让人们必须不停地转动脑筋,从而安全地避开自己的情绪,但沉默就像是清空脑袋里的垃圾。当你停止用言语来填补空虚,就会有一些重要的东西浮出水面。而当我们在沉默中共处,对于来访者来说可能是一片未知的、蕴含思想和情感的金矿。所以我会在治疗中全程不跟温德尔讲话,只是不停地哭泣。沉默甚至还可以表达无上的喜悦,正如有来访者在获得了一次来之不易的升职,或是订婚之后,都会无法用语言来形容自己强烈的感受。于是我们只是静静地坐着,感受着被喜悦的情绪包围。
“你想说什么我都洗耳恭听。”我对约翰说。
“好吧,”他说,“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倒是有个问题想问你。”
“嗯?”
“你看到我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倒是从没有人反问过我这个问题。我思考了一会儿该如何把我的感受传达给约翰。我回想起当时他跟那一对排在他前面的情侣讲话的方式让我感到不舒服,还有罪恶感,因为同时我也在心中默默为他的举动叫好,毕竟我也想在下半场开始前回到体育馆里去。我还记得当我回到我的座位上,低头一看发现约翰他们就坐在场边。我看到他女儿拿着手机在给他看什么东西,当他们一起看着手机时他搂着他女儿,一起笑个不停,这情景让我很感动,我的目光都没法从他们身上挪开。我很想和约翰分享我当时的感受。
“唔,我的感受是……”我刚要开始讲,约翰就打断了我:“哦,天哪,我是开玩笑的!显然我完全不在乎你有什么感受。你明白了吗?那是一场湖人队的比赛,我们是去看湖人队的,在现场遇到了谁并不重要。”
“好吧。”
“什么好吧?”
“我知道了,你完全不在乎。”
“完全正确,我不在乎。”我又看到约翰的脸上显露出难以捉摸的表情,就和他看到我和儿子手牵手跑回座位时的表情一样。
在那天的治疗中,不管我如何尝试与约翰产生互动——把谈话的节奏放慢,帮助他留意到自己的感受,和他讨论他和我在治疗室中的体验,和他分享我在和他谈话中的感受——他还是把自己封闭起来。
直到治疗结束后,他才在走廊里转过身来跟我说:“那啥,你儿子很可爱。他还牵了你的手,这对男孩子来说很难得了。”
我还在等他说出什么最关键的话。但他却盯着我的眼睛,若有所思地说道:“这种好事可不会一直有。”
我在原地呆站了一会儿。“这种好事可不会一直有”?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想到了自己的女儿——也许她已经长大了,不愿意在公众场合让约翰牵着她了。但他还说了“这对男孩子来说很难得”,他只有两个女儿,他怎么会知道养育男孩是什么样的体验呢?
我认定他的感言来自他自己和他母亲的相处。于是我默默把这段交谈收藏起来,等待着约翰准备好要谈及他母亲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