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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 垂死之人的言语禁忌
“根本没有这回事!”朱莉脱口而出。她在跟我说一个同事流产的事,那是她在乔氏超市的一个收银员同事,而另一个同事在试图安慰这个同事时说:“事出皆有因,可能这就是天意。”
“根本没有‘事出皆有因’这回事!”朱莉再次说道,“无论是遇上流产还是癌症,或是你孩子被一个疯子捅死了,这些事情都不是什么玄妙的安排!”我能理解朱莉的意思。面对各种厄运和不幸,人们不免会说出一些让人产生歧义的言论。对此,朱莉一直在半开玩笑地考虑要不要写一本书,书名就叫《垂死之人的言语禁忌:给迷茫的好心人准备的聊天指南》。
根据朱莉的总结,以下这些是一定要避免的:“你确定自己是要死了吗?”“你找别的医生看了吗?”“坚强点。”“你的生存几率有多大?”“你需要放松一点。态度决定一切。”“你能战胜病魔的!”“我知道有个人服用了维生素K之后痊愈了。”“我读到一篇报道说有个新的治疗方法可以缩小肿瘤,虽然只是在小白鼠身上取得了成功,但这也算是希望啊。”“你真的没有这方面的家族遗传史吗?”——在最后这个问题上,如果朱莉真的有家族史,那个提问的人可能会感到心安一些,因为至少基因可以解释一些问题。还有一天,有人跟朱莉说:“我以前也认识一个人跟你得的是同一种癌症。”“以前?”朱莉问道。“噢,是的,”那个人不好意思地回答道,“她,呃,她已经过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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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朱莉在罗列禁忌语清单的时候,我想到了另一个来访者,她也曾向我抱怨过人们对她的各种困境作出的评论:“你还可以再生一个孩子。”“至少也算喜丧了。”“她现在一定去了更好的地方。”“等你准备好了,你随时都可以再养一只狗。”“都已经一年了,或许你也该向前看了。”
你可以放心,这些话都是出于好心,是想要给人安慰的。但同时,这些话也是一种防御措施,保护说话的人,不让别人的悲惨处境触发自己不安的情绪。像这样的客套话能让说这些话的人更容易应付眼前可怕的场面,却会让亲历逆境的人感到愤怒和被孤立。
“人们觉得如果他们跟我探讨我的死亡,那它就会变成现实,可是这原本就是一个现实呀。”朱莉边说边摇头。我也目睹过相似的场景,只是话题与死亡无关。似乎只要避免去谈及一些事,那些事就会不存在了一样,但其实这只会让那些事变得更可怕。对朱莉来说,沉默才是最糟糕的情况,人们避开她,避免和她交谈,那就不会说出那些尴尬的话了。但朱莉宁愿选择尴尬,也不想被无视。
“那你希望别人对你说什么呢?”我问。
朱莉想了一下,“他们可以说‘我为你感到难过。’也可以说‘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或是‘我感觉自己什么都帮不上,但还是很关心你。’”
她在沙发上调整了一下坐姿,消瘦的身形已经撑不满她的衣服了。“他们可以实话实说,”她接着说道,“曾经有一个人脱口而出,对我说道,‘我不知道此刻该对你说什么’,那一刻我竟然觉得如释重负!我对那个人说,在我生病之前遇到这种情况我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在学校里,当我带的研究生们刚听说这个噩耗时,他们都说,‘没有你我们要怎么办?’这也让我觉得欣慰,因为这表达了他们对我的感情。还有人说过,‘不会吧——!’还有‘如果你想要聊天或是做些什么开心的事,打个电话给我,我随时都在。’他们还是把我当成‘我’,我还是他们的朋友,而不只是一个癌症患者,他们还是可以和我聊自己的感情生活,聊工作,聊《权力的游戏》大结局。”
在朱莉看着死亡渐渐逼近自己的过程中,还有一件事让她颇感震惊:她发现周围的世界开始变得异常生动鲜活。她以前习以为常的每一件事都变成了一种生命的启示,就好像她又回到了童年,又重新认识了这个世界。她重新认识了味觉——从一只草莓流淌到她下巴上的香甜汁液,还有在她口中融化的奶香四溢的甜点。她重新认识了嗅觉——从家门前草地上的小花、同事的香水、被冲上岸边的海藻,还有晚上床边的迈特冒着汗的身体。她重新认识了听觉——从大提琴的琴弦发出的声音、汽车行驶时发出的刺耳声音,还有她小侄子的笑声。她的体验也被刷新了——无论是在生日派对上翩翩起舞,还是坐在咖啡馆里看着人来人往,或是去买一件漂亮的衣服,打开一封信件。所有这些事,不管听上去多平凡,都能让她无比快乐。朱莉变得像是活在超现实中。她发现,当人们自欺欺人地以为还拥有大把的时间,他们只会变得懒惰。
她没想过会在绝境中体验到这样的快乐,某种程度上来说,她甚至感到精神焕发。即使濒临死亡,她意识到生活依然在继续——哪怕癌症正在吞噬她的身体,她还是会看看社交媒体上在发生什么。一开始她还会想,我为什么要浪费生命中宝贵的十分钟来刷推特呢?但转念又一想,为什么不呢,这是我喜欢做的事呀!她也努力让自己不去想正在失去什么。“我现在还可以顺畅地呼吸,”朱莉说,“虽然呼吸对我来说可能会变得越来越困难,到那时我也会为此悲伤,但直到那一天到来之前,我还是要大口地呼吸。”
朱莉接着又举了些例子,当她告诉别人关于自己的噩耗时,别人怎么做会让她好过一些。“拥抱也是个很好的选择,‘我爱你’这句话也很好。我最喜欢的就是别人直白地对我说‘我爱你’。”
“有人这么对你说过吗?”我问。她说迈特就是这么说的。在他们发现她得了癌症的时候,迈特的第一反应不是“我们会战胜病魔的!”也不是“噢,活见鬼!”而是“朱莉,我真的非常爱你。”这正是她最需要听到的。
“真爱无敌。”我说,借用了朱莉以前跟我说过的一个故事。在朱莉十二岁的时候她爸妈曾经经历了婚姻危机,分开了五天时间。但到了周末,他们就回到彼此身边重归于好了。当朱莉和妹妹问起父母为什么选择不分开时,父亲用充满爱意的眼神注视着母亲说,“因为到最后,唯有爱能够赢过一切。孩子们,永远都要记得,真爱无敌。”
朱莉点点头。真爱无敌。
“如果我真的要写这本书,或许我会说,人们真诚的、不做作的反应就是最好的反应。”她看着我说,“就像你的反应。”
我尝试着回忆当朱莉告诉我那个噩耗时我是怎么回应她的。我记得我刚听到这个消息时感觉很不舒服,紧接着感到震惊和难过。我问朱莉当时我说了什么。
她露出了笑容:“两次你都说了同一句话。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说了什么,因为我没想过一个心理治疗师会作出这样的反应。”
我摇摇头,我不知道让朱莉出乎意料的是什么。
“你的反应很自然,你用平和但伤心的语气说道,‘噢,朱莉……’——这对我来说是最好的反应,因为最重要的是那些你无法用语言表达的部分。当时你的眼眶湿润了,但我猜你并不想让我看到你落泪,所以我也没作声。”
此时,回忆也在我的脑海中重塑了起来。“我很高兴你看到了我的眼泪,不过你不必忌讳跟我说起任何事。我希望从现在起,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我会的。我们都一起在写我的讣告了,我觉得自己在你面前已经没有任何保留了。”
几周前朱莉写完了自己的讣告。那时我们正在讨论一些非常重要的话题:她想要如何安排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刻?她希望谁陪在身边?她希望在哪里走完人生?她希望得到什么样的安慰?她害怕什么?她想要什么样的追悼会或葬礼?她希望在什么时候以什么样的方式向大家宣布她的死讯?
虽然朱莉在被诊断为癌症之后发现了自己隐藏的一面——更随性、更灵活的一面,但骨子里她还是一个喜欢按计划行事的人。如果必须要和提早来临的死刑宣判抗争的话,那她会尽可能按照自己的意愿去行事。
在商讨如何撰写她的讣告时,我们谈到了什么才是对她来说最重要的东西。我们谈到了她在学术上的成就,她对研究工作和她的学生们所抱有的热情。谈到了每周六早上让她找到归属感和自由感的乔氏超市。谈到了艾玛,那个在朱莉的帮助下申请到助学金圆了大学梦的同事,她现在减少了在乔氏超市的工时,已经开始上学了。还有那些以前和朱莉一起跑马拉松的朋友,一起在读书俱乐部的朋友。当然最最重要的,她的丈夫。朱莉说,“在这个世界上,他是我共度余生的最佳人选,也是陪我走向死亡的最佳后盾。”还有她的妹妹、她的侄子和刚刚出生的小侄女(朱莉还是他们的教母)。最后还有她的父母和四位祖父母——长辈们都无法理解,为什么在这个长寿基因如此占优的家庭里,朱莉这么年轻就要面对死亡。
“我们的心理治疗就像是被兴奋剂加速了一样,”朱莉说自从我们第一次治疗以来,一切都在飞速发展,“就像我和迈特的婚姻一样,也像是添加了兴奋剂。所有的进程都被加快了,似乎想要把一切都压缩进这短暂的时间里。”当朱莉说到要把一切都压缩进短暂的时间里,她意识到如果说她对人生的短暂感到气愤,那唯一的理由就是因为这一生实在是太美好了。
正因如此,在我们撰写讣告的时候,经过了几次起草,几次修改,最终朱莉还是决定越简单越好。她希望自己的讣告上写着:“朱莉·卡拉汉·布鲁,享年三十五岁。她活着的每一天都被深深爱着。”
真爱无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