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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 心理免疫系统
“恭喜你,你再也不是我的情妇了。”当约翰拿着我俩的午餐外卖走进办公室的时候,他淡淡地对我说道。
我不确定这是不是他在跟我道别。他是不是决定停止治疗了,但我们这才刚要开始呀?
他走到沙发旁,非常刻意地表演了一出《看,我把手机调到静音模式了》的戏码,又顺手把手机扔到一把椅子上。然后他打开装着午餐的纸袋,把一份中式鸡肉色拉递给我。他再次伸手从袋子里拿出了两双筷子,举着问我:“要不要?”我点点头说:“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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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俩都坐定了,安顿好了,他轻叩着他的脚,满怀期待地望着我。
“咦,”他说,“你不想知道为什么你不再是我的情妇了吗?”
我也望着他,用眼神告诉他,我不想玩这个猜谜游戏。
“好吧,好吧,”他叹了口气,说道,“我来告诉你。你不再是我的情妇了,是因为我向玛戈坦白了。她知道我在你这儿进行心理治疗。”他吃了一口色拉,咀嚼了一阵,接着说道:“你知道她做何反应吗?”
我摇摇头。
“她很生气!她质问我‘你为什么要瞒着我?这持续多久了?她叫什么名字?还有谁知道这件事?’听上去就像是我俩有一腿,有没有?”约翰大笑起来,他笑是为了让我知道这个想法对他来说有多么荒诞。
“对玛戈来说,这或许真的跟出轨差不多。”我说,“玛戈感觉她在你的生活中被冷落了,现在她又听说你一直在跟别人分享你的生活,而她渴望的就是与你亲近。”
“是的。”约翰说,他似乎一度陷入了沉思。他又吃了几口色拉,看着地板,然后揉了揉额头,仿佛他脑袋里发生的事正使他精疲力尽。最后,他终于抬起了头。
“我们还聊了盖比的事。”他轻声说道,随后便哭了起来。那像是在喉咙里发出的哀号,原始而野性的声音,我立刻就辨识出了这种声音。我当初学医时,在急诊室里听到过这种哭声,是那个溺水幼童的父母发出的哭声。约翰的哭声是一首充满爱的挽歌,献给他心爱的儿子。
我脑中又闪过了另一次急诊室的情形,那时我儿子才一岁,一天晚上他突然高烧至40摄氏度,全身抽搐,被救护车送进了医院。当医护人员赶到我家时,他已经四肢无力,双眼紧闭,我叫他都没有反应了。此刻我坐在约翰身边,我的身体里又感受到了当时的那种恐惧,那种看到我儿子失去生命体征时的恐惧感。当时他在担架上,我紧紧抱住他,紧急救护技术员们守在我们两侧,救护车的警笛声就像是魔幻的背景音乐。当医护人员把他五花大绑着送去照X光时,我听到他号啕大哭着呼唤我,他不能动,他的眼睛睁开了,充满了惊恐,他哀求我抱他,还奋力向我这边蠕动。他的哭喊声听上去和约翰现在的哭声一样撕心裂肺。当时在医院的走廊里,有一台轮床经过我身边,我看到上面有一个已经昏迷的小孩——也可能是已经死了。我当时就想,我儿子也可能会变成这样。也许这就是明天早上的我们。我们也可能会以这样的方式离开这里。
但厄运没有降临到我们头上。我带着一个健全可爱的男孩回家了。
“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非常非常抱歉。”约翰边哭边说道。我不知道他是在对谁说抱歉,是盖比?玛戈?还是他母亲?又或者,是为了自己的嚎啕大哭向我道歉?
约翰说以上都有。但最让他感到抱歉的是,他的记忆已经模糊了。他想屏蔽那些如万丈深渊般的记忆——那场车祸、医院里的情形、当他得知自己失去盖比的那一刻——但他做不到。他不惜一切地想要忘记自己是如何抱着儿子的尸体,玛戈的兄弟想把他们夫妇俩都拉走,约翰给了他一拳,叫嚷着:“我是不会离开我儿子的!”他也想忘记自己是如何向女儿宣告哥哥的死讯,他们全家是如何来到墓地,玛戈是如何倒在地上,完全无法行走——他多想将这些记忆从自己的脑海中抹去,但不幸的是,这些记忆偏偏清晰而完整,像是一场醒着的噩梦。
可是,约翰说,那些欢乐的记忆却变得模糊了。例如盖比穿着蝙蝠侠的睡衣躺在他的单人床上,跟约翰撒娇说:“爸爸,抱紧我嘛!”每当他过生日,拆完礼物之后,总会用包装纸裹住自己在地上滚来滚去。他会像个大孩子一样自信地大步走进幼儿园,走到门口才偷偷回过头来个飞吻。还有盖比的声音,他会说,“我爱你,从这里一直到月亮,再从月亮绕回这里来。”还有约翰俯下身子亲吻他时闻到的他的体香,他乐音般咯咯的笑声,他生动的面部表情,他最爱的食物、动物和颜色——他生前是最爱蓝色还是彩虹色来着?约翰觉得所有这些记忆都在慢慢变远,渐渐消散。他想抓住那些回忆,但关于盖比的点点滴滴正在离他而去。
其实所有的父母在孩子成长的过程中都会渐渐忘却这些细节,他们也都为此感到忧伤。但不同的是,当过去在他们的记忆中渐渐远去的时候,孩子们当下的样子依然在他们眼前。但对约翰来说,失去关于盖比的记忆就意味着他将更彻底地失去盖比。约翰告诉我,每当晚上他躲在自己电脑后面的时候,玛戈都以为他是在工作,或是在看成人电影,但其实他是在看盖比以前的视频,边看边想着,这就是他儿子所有的视频了,就像他对盖比的记忆也仅限于现存的记忆,不会再有新的记忆产生了。虽然记忆可能会褪色,但视频不会。约翰说,这些视频他已经看了不下百遍了,他都分不清哪些是真实的记忆,哪些是他在视频中看到的了。但他还是着了魔似的反复看着视频,“好让盖比活在我的记忆里。”
“让他活在你的记忆里,对你来说就等于不抛弃他。”我说。
他点点头。他说他一直都会想象盖比还活着——想象他会长成什么样,有多高,有什么兴趣爱好。当约翰看到隔壁邻居的小孩们(他们都是盖比小时候的玩伴),就会想象盖比现在在中学里,还在和他们一起玩,遇上心仪的女孩,然后终于到了要刮胡子的年纪。约翰也会想象着,可能盖比在某个阶段会跟自己对着干。当约翰听到其他家长抱怨自己孩子上了高中之后的种种表现时,他会觉得这些烦恼对他来说都是奢侈的体验——督促盖比做作业,在他房间里找到大麻,或是抓到他在“干坏事”——青春期的孩子总能干出各种叫人抓狂的事。当家长见证自己的小孩走过成长的不同阶段,虽然面对的是同一个孩子,但每次成长的经历都会带来不同的惊喜和伤感,而约翰永远都没有这样的机会看着盖比成长了。
“你有没有跟玛戈聊过这些?”我问。
“当玛戈盘问我的时候,她问我到底是什么原因,为什么我要接受心理治疗,是不是因为盖比的事,问我有没有谈起过盖比。于是我告诉她我不是因为想倾诉盖比的事才来找你做心理治疗的,我只是压力太大了。但玛戈还是不依不饶,她不相信我说的。她问我,‘那你到底说没说盖比的事呢?’我对她说,我在治疗中说过什么那都是我的隐私。我是说,我想在心理治疗中聊什么完全是我自己的事,对吧?她凭什么插手,她是心理治疗纠察员吗?”
“那你觉得,玛戈为什么那么在意你有没有谈起过盖比?”
约翰想了想。“我记得在盖比死后,玛戈想和我聊聊盖比,但我就是做不到。她不能理解我怎么能像个正常人一样去参加烧烤派对,去看湖人队的比赛。但其实事情发生后的一整年里我都惊魂未定,我是麻木的。我告诉自己,继续向前,不要停下来。可到了第二年,每天醒来的时候我都想去死。尽管我依然用假面伪装自己,但内心却在淌血,你能理解吗?为了玛戈和格蕾丝,我要坚强。我是这个家里的顶梁柱,我要养活一家人,所以我不能让任何人看出我内心在流血。
“后来玛戈说想再要一个孩子,我心一横就答应了。虽然我当时的状况并不适合再当一次父亲,但玛戈很坚决,她不想让格蕾丝孤独地成长。不只是我们失去了一个孩子,格蕾丝也失去了她的兄弟。以前家里有两个小孩跑来跑去,现在整个氛围都不一样了,家里感觉不到有孩子的存在。屋子里的寂静总在提醒我们失去了什么。”
约翰向前坐了坐,合上色拉的盖子,像投篮一样把它扔向远处的垃圾桶。垃圾应声入桶,他总是能投得很准。“不管怎么说,”他继续说,“怀孕似乎对玛戈有帮助,使她重新回到了生活的轨道上,但并没为我带来任何改变,我认为没人能代替盖比。再说,万一我们也会害死这个孩子呢?”
约翰跟我说,当年得知母亲的死讯时,他很肯定是自己害死了母亲。当天晚上他母亲离开家去参加排练的时候,他曾央求母亲早点赶回家,可以哄他上床睡觉。所以约翰想,母亲会死一定是因为她着急开车回家。当然,父亲告诉过他,母亲是因为在危险来临时保护了自己的学生才会出意外,但约翰很肯定那只是为了顾及他的感受而编造的故事。但当他看到本地报纸的头条时——那时他刚开始学认字——才知道父亲说的是真的,他没有害死母亲。但约翰知道,如果要母亲为了他献出生命,她也不会有半点犹豫。他对盖比和格蕾丝也是一样,现在还多了小露比。但他能不能为了玛戈这么做呢?他不确定。玛戈又会不会为了他毫不犹豫地牺牲自己呢?他也不确定。
约翰停顿了一下,然后用调侃打破了紧张的气氛。“哎呀,这气氛实在太沉重了。我觉得我应该躺下。”说着,他在沙发上伸展开身体,尝试把脑袋下面垫着的枕头拍拍松,嘴里还怨声载道。(他以前就抱怨过一次:“这里面填充的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但奇怪的是,”约翰继续说道,“我很担心我可能太爱这个新生的小宝宝了,这样的话就像是背叛了盖比。我很庆幸小宝宝不是男孩,如果是男孩,看着他我肯定会一直想起盖比——如果他和盖比喜欢同一款消防车玩具我该做何感想?所有我和小宝宝的记忆都会掺杂着痛苦的回忆,这对这个孩子来说太不公平了。我实在是非常担心,我甚至做了各种调查研究,在哪个时段造人最容易怀上女宝宝——我还把这写进了剧本里。”
我点点头。我记得,应该是在第三季里,那对夫妇是故事的一条支线,后来就没在剧中出现了。他们总是无法在正确的时间进行造人大计,因为两人之中总有一个会先控制不住自己,迫不及待地想要颠鸾倒凤。我记得剧里的这段情节很搞笑,但完全不知道是如此痛苦的经历激发了这个创意。
“重要的是,”约翰说道,“我没有把我的这些纠结告诉玛戈,我只是默默地确保我们只在比较容易怀上女宝宝的那几天里做爱。然后从怀孕一开始我就惴惴不安,直到超声波能照出胎儿性别的时候。产科医生说看上去是个女孩儿,玛戈和我同时说道:‘你确定吗?’玛戈想要一个男孩,因为我们有一个女孩了,她想要养育一个男孩。所以得知宝宝性别的第一晚她其实有些失望,她说,‘我不会再有机会养育一个男孩了。’但我心里却欣喜若狂!我觉得在当下的情况下,我更擅长做一个女孩的父亲。然后,当露比出生的那天,我觉得我都要吓尿了。但见到她的那一刻,我立刻感觉到了自己体内沸腾的父爱。”
约翰的声音哽咽了,他停了下来。
“那你悲伤的情绪有变化吗?”我问。
“一开始确实有所好转——但很奇怪,这反而让我感觉更糟糕。”
“因为悲伤才是你和盖比之间的纽带?”
约翰看上去很吃惊:“不错的推理啊,神探小姐。是的。我感觉我的痛苦才是我爱盖比的证明。如果我不再痛苦,那就意味着我已经忘记他了,意味着他对我来说已经没那么重要了。”
“如果你快乐起来了,就没法继续悲伤。”
“没错,”约翰望向别处,说,“我现在也还是这么想的。”
“这两种情绪就不能并存吗?”我说,“或许正是你的悲伤——你的丧子之痛,让你能在露比出生的第一刻就那么爱她,为她的降生而感到幸福。”
我记得我接待过一个丈夫亡故的女来访者。当她在一年后重新坠入爱河时,也曾担心别人会怎么看她——这么快就另觅新欢?你不是爱了你丈夫三十年吗?——但正因为她失去了丈夫,才更懂得真爱来之不易。事实上,她的朋友和家人都为她感到高兴,所以她的顾虑并不是来自他人的评判,而是她对自己的批判——她得到的幸福会不会亵渎了她对丈夫的记忆?她花了一些时间才明白,她的幸福并不会削弱她对丈夫的爱,而是一种肯定。
约翰跟我说,他发现一个非常讽刺的事实:从前是玛戈想要聊关于盖比的事,而约翰不愿意;后来如果约翰非常偶然地提到了盖比,玛戈也会不开心。他们的家庭就注定要被这个悲剧所困扰吗?他们的婚姻也会一直受到这件事的影响吗?“也许我们彼此存在的意义就在于时刻提醒对方当时发生了什么,就像是某种病态的纪念。”
“我们需要的是,”他抬起头看着我,补充道,“想办法妥善地为这个事情收尾。”
啊,收尾。我理解约翰所说的意思,但我总是认为“收尾”只是某种错觉。伊丽莎白·库伯勒·罗丝提出了著名的哀伤“五段论”:否认、愤怒、讨价还价、抑郁、接受。但很多人不知道,这个模型最初描述的是罹患绝症的病人如何接受自己的死亡。一直到几十年之后,这个模型才被应用到更广义的悲伤场景中。当一个人的生命临近尾声的时候,他确实需要接受这个事实,就像朱莉正在努力做到的那样。但对于要继续面对生活的人来说,被迫接受一些现实或许会让他们感觉更糟——就好像“都已经这么久了,我应该让它翻篇了”;“我不懂为什么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我还是会莫名其妙地哭起来”。再说,爱与丧失,怎么可能有一个终点呢?即使有,我们会愿意走到那一步吗?深爱的代价就是会更深刻地感受到悲伤和痛苦——但这也是一种恩赐,是鲜活的生命才能拥有的恩赐。如果我们不能再体会任何情感,那我们就该为自己的将死而悲伤了。
考虑到这些问题,哀伤治疗大师威廉姆·沃登将哀伤的几个阶段替换成了“哀悼的四项任务”。在第四项任务里,目标是要把你的丧失融入生活中,与那个已经离世的人建立一种持续的联系,同时为自己找到继续生活下去的方式。
但还是有很多人为了结束困境而寻求心理治疗。他们内心呼喊着“请帮助我脱离这种感受吧”,但他们最终会发现,你要把一种情绪调到静音状态,就必须把其他情绪也调到静音状态。你想要把痛苦调成静音?那你就不得不把快乐也调成静音。
“你俩在各自的悲痛中都很孤独,在各自的喜悦中也很孤独。”我说。
在治疗中,约翰有时会有意无意地提到让他开心的事:他的两个女儿;他的狗罗西;他又写了个非常棒的剧;又赢了一座艾美奖;和他的哥哥们一起去旅行。有时约翰会说,他都不敢相信他还能感受到快乐。盖比死后他以为余生都要活在痛苦之中了,以为自己会像个行尸走肉。但就在盖比离开他们一周之后,他已经又在和格蕾丝玩耍了,而且有那么一两秒钟他觉得自己已经缓过来了,没事了。他和女儿笑着闹着,他的笑声让自己都感到吃惊。一周之前他才失去了儿子,这笑声真的是从他自己的身体里发出来的吗?
我告诉约翰,有一个叫做“心理免疫系统”的东西。生理上的免疫系统会帮助你的身体在受到外界侵害时及时恢复,同样,你的大脑也会帮助你从心理打击中恢复过来。哈佛的研究员丹尼尔·吉尔伯特在一系列的研究中发现,人们在应对生活中出现的挑战时——无论是遇到毁灭性的灾难(比如自己变成残疾人,或是失去所爱的人),还是一些生活中的难题(离婚,或是生病)——都比自己预想中的要表现得好。人们以为自己不会再笑了,但他们还是会的。人们以为自己不会再爱了,但他们也还是会的。他们会去买东西,去看电影,也会做爱,会在婚礼上跳舞。他们会在复活节时暴饮暴食,再在新年里开始节食。所有日常生活都会照常进行。约翰和格蕾丝玩耍的场景也一样,都是正常现象。
我还跟约翰分享了一个相关的概念:无常。当人们处于痛苦之中的时候,他们常常会以为这种痛苦将永远持续下去。但实际上我们的感觉就像天气一样风云变幻,你在当下这一秒、这个小时、这一天里感到难过,并不意味着你在十分钟之后、在当天午后,或是下个星期里还会是那个心情。你所感受到的所有情绪——焦躁不安也好,兴高采烈也好,悲痛万分也好——变幻都在瞬息间。对约翰来说,每当盖比的生日或是特定的节日,痛苦的感觉都会袭来,或许痛苦也一直潜伏在平时生活的底色中。当他听到车里播放着某一首歌,或是脑中突然闪过一段记忆,还是会陷入暂时的绝望中。但只要换一首歌,或者思绪跳到另一段回忆时,他又可以在几分钟或几小时后沉浸在无限的喜悦中。
但我想知道,约翰和玛戈共有的喜悦是什么呢?我问约翰,如果那场车祸没有发生,他想象中自己和玛戈会过得怎么样?他们的婚姻走到今天又会是怎么样呢?
“哦,得了吧,”他说,“怎么着,你认为我还能改写历史了?”他看了看窗外,看了看钟,又看了看他的球鞋——他躺到沙发上时把鞋脱了放在一边。最后他终于抬眼看着我。
“实际上,我最近经常考虑这个问题。”他说,“有时我会想,那时我俩都还年轻,我的事业刚起步,玛戈要照顾两个孩子,还要兼顾她自己的事业。我觉得我们会渐渐疏远了彼此的接触,就像处于这个人生阶段的许多人一样。我还想,等到两个孩子都读书了,我俩的事业都更上一层楼了,情况会不会有所改变。你知道,生活或许会走上正轨,也或许不会。我以前一直都坚信玛戈就是我的另一半,我也是她的另一半,但我们却让对方如此不开心,我都忘了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了。在她眼里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是错的,或许我们早该离婚了。人们说如果失去一个孩子,婚姻就会走到终点,但或许我们正是因为失去了盖比才留在彼此身边的。”他笑了,“或许是盖比拯救了我们的婚姻。”
“或许吧,”我说,“也可能你们还在一起,是因为你俩都想要重新发现因为失去盖比而遗失的自己。或许你俩都相信你们还能再次找到对方——也可能是第一次真正发现彼此相爱的真谛。”
我想到了那个溺水的孩子的家庭。他们现在在做什么呢?他们有没有再要一个小孩呢?还有他们的小宝宝,当他三岁的姐姐跑出去被淹死时正由妈妈在屋里换尿布的小宝宝,现在应该上大学了。或许那对夫妇早就离婚了,各自和新的伴侣住在一起。也可能他们还在一起,比以前更坚强了。也许他们正在家附近风景宜人的小径上散步,欣赏着旧金山南部半岛的风光,一边走着一边回忆过去,缅怀他们心爱的女儿。
“有趣的是,”约翰说道,“我想现在我俩终于都准备好要谈谈有关盖比的事了。事到如今,我感觉好多了。虽然我还是感觉很糟糕,但我觉得这没什么,你懂我的意思吗?总之这没有我想象中那么糟。”
“反正不及对盖比的事闭口不谈来得糟糕。”我猜测道。
“你看,我说吧,你的推理能力很不错,神探……”我们相视而笑。于是他没有继续拿“神探小姐”开玩笑,不再用一个虚构的形象来保持我们之间的距离感。约翰能在他的生活中正视盖比的真实存在,也就更能正视别人的真实存在。
约翰坐了起来,显得烦躁不安。我们这次治疗已经接近尾声了。当他穿上球鞋站起来去拿手机的时候,我回想起今天一开始他说的,他告诉玛戈自己是因为压力太大才来做心理治疗的,我想到他当时也是这么跟我说的。
“约翰,”我说,“你真的觉得自己是因为压力太大才到这儿来的吗?”
“你是傻子吗?”他说,眼睛里闪着光,“我来这儿是为了谈谈玛戈和盖比。天呐,你有时真是头脑发昏。”
当他离开的时候,他不再像从前那样在门边给他的“应召女郎”拿出一沓现金。这次他说:“你给我寄账单吧。我们不需要再偷偷摸摸了,我们现在是光明正大的关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