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葬礼狂人

离朱莉预约的时间还有十分钟,我在套间的厨房里大口大口地吃着椒盐脆饼。我不知道哪次会是朱莉的最后一次治疗。有时她迟到了,我就会想象最糟糕的情况。我总是犹豫该不该在每周治疗的间隙中查探她的情况,还是应该等她有需要时自己打给我?但我也知道她并不善于开口寻求帮助。面对一个绝症晚期的病人,治疗师的界限感是否可以有所不同呢?

第一次在乔氏超市看到朱莉时,我很不情愿排在她负责的那条队伍里,但自那之后,只要我去的时候她刚好在上班,她就会招呼我去她那边,我也会欣然前往。如果儿子和我在一起,朱莉总会多给他一些贴纸,还会和他击掌。而当朱莉不再去上班的时候,扎克也留意到了这个变化。

“朱莉去哪儿了?”当我们走去结账时,他会扫视每一个收银台,寻找朱莉的踪影。我不是不想跟扎克探讨死亡,其实几年前我们就聊过这个话题了。那时我的一个发小罹患癌症去世了,我便向扎克解释了她所得的绝症。但因为保密条款的关系,我不能向扎克透露更多有关朱莉的情况。一个问题会牵出另一个问题,步步逼近我无法跨越的底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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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假装自己认识的只是身为收银员的朱莉,我对扎克说:“或许她换了排班的日期,又或许是找到了一份新的工作。”

“她不会去找新工作的,”扎克说,“她非常喜欢这份工作!”扎克的回答令我惊讶——竟然连一个小孩子也能看得出来。

朱莉不在了,我们就会排到艾玛的队伍里。艾玛就是曾提出帮朱莉代孕的那个姑娘。艾玛也会给扎克很多贴纸。

但当我回到办公室等待朱莉到来的时候,我也忍不住开始思考扎克问过的问题:“朱莉去哪儿了?”

我们把结束一段心理治疗称为治疗的“终结”。我一直觉得这个词听上去有点刺耳,因为治疗结束应该是温暖的、让人感动的经历,苦中带着甜,就像是一次毕业。通常,当治疗接近尾声的时候,我们的工作也迈入最后的阶段,那就是要好好地说再见。在最后的几次治疗中,我会和来访者一起谈谈“过程和进展”,总结我们在治疗中取得的改变——能够走到今天,哪些过程对她是有帮助的?哪些过程是没有帮助的?她在治疗中对自己了解了多少——自己的优点、面临的挑战、内心的想法和对事情的解读?她离开之后又有哪些应对策略和健康的生活方式,好帮助她延续治疗中取得的成果?当然通过所有这些讨论,我们想做到的还是好好地说再见。

在日常生活中,大多数人都没有好好说再见的经历,有时甚至根本就不去说再见。但当你耗费了大量时间,好不容易渡过生活中的一个难关,比起一句简单的“好啦,再次感谢你,后会有期”,一个正式的终结过程能让你有更多收获。研究表明,人们倾向于根据事情的结局来记住自己经历了什么,所以说终结过程对心理治疗至关重要。来访者原本可能一辈子都要面对消极的情绪、悬而未决的问题或是空虚的结局,但终结的过程能让他们拥有一个积极的结论。

但朱莉和我在准备的是另一种终结的方式。我俩都知道,她的治疗一直会延续到她生命的终点,这是我对她作出的承诺。最近我们的治疗中有越来越多的沉默,这并不是因为我们对谈话有什么避讳,而是因为这是我们最坦诚的沟通方式。沉默包含着丰富的内容,我们的情感在空气中盘旋。不过沉默也是因为她的身体状况每况愈下。她的精力大不如前了,谈话也会消耗体力。但讽刺的是,朱莉尽管非常瘦,但看上去很健康。正因如此,许多人都很难相信她正时刻面临死亡的威胁,有时我也会有这种错觉。沉默还有另一个效果:可以让我们觉得时间似乎停止了。在五十分钟的幸福时光里,我们都能暂时逃离外面的世界,得到一丝喘息的机会。她告诉我,她在这里感到很安全,不用在意别人对她的担忧,不用顾虑别人的感受。

“但针对你的事,我也会有自己的感受。”当朱莉谈起这件事的时候我如是说道。

她思考了一秒钟,简单地回答:“我知道。”

“你想知道我的感受是什么吗?”我问。

朱莉露出了微笑,说:“那个我也知道。”

然后我们又回到了沉默中。

当然,在沉默与沉默之间,我们也一直在进行交谈。最近,她说她一直在思考跟时光穿梭有关的事。她在一档电台节目里听到了相关内容,然后和我分享了其中她很喜欢的一句话,那句话把过去描述成“一本百科全书,记载了许多巨大的灾难,但你仍然有机会挽救这些灾难”。她把这句话背了下来,因为这句话把她逗乐了,随即又让她流下了眼泪。因为她仅剩的寿命不允许她像其他人一样,一边变老一边累积人生的灾难:拥有一段想要修复的关系;错失一份想要拥有的事业;或是想回到过去,修正自己犯过的错误。

相反,朱莉选择了回到过去,重温生活中美好的时光:小时候的生日派对、和祖父母一起度假的时光、情窦初开的心情、第一次出版论文、和迈特的第一次对话——那是一次持续到天亮还未结束的长谈。她说即使现在没有生病,她也不想穿越到未来。她不想知道故事的后续发展,不想被剧透。

“未来就是希望,”朱莉说道,“如果你都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了,哪里还会有希望呢?你活着哪里还有盼头呢?你还要为什么而努力奋斗呢?”

我忽然想到了朱莉和瑞塔之间的区别,年轻和年老之间的差别,但这差别却是错位的。朱莉虽然年轻,并不拥有未来,却满意自己的过去;瑞塔已经年老,仍然拥有未来,却被困在过去。

那天朱莉第一次在治疗中睡着了。她只瞌睡了几分钟,当她醒来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她开了个玩笑来打破尴尬,她说在她睡着的时候我一定希望自己身在别处,于是就穿越时光了。

我跟她说我没有。我只是回想起来,朱莉说的那个电台节目我当时也听了,我还认真思考了节目结尾时的一段评论:我们所有人都在以同样的速度穿越到未来——每小时六十分钟。

“那我猜我俩是时光穿梭中的同伴啦。”朱莉说。

“是的,”我说,“即使是你在休息的时候我们也在一同穿越。”

还有一次,朱莉打破沉默,向我转述了迈特的一个想法。迈特觉得朱莉在扮演“葬礼狂人”的角色——疯狂地投入“死亡派对”的筹办工作,就像那些疯狂投入自己婚礼筹办的“婚礼狂人”一样。她甚至聘请了一位策划师来帮她实现这个葬礼派对的梦想。朱莉觉得,“不管怎么说,这是属于我的一天!”虽然一开始迈特对此无法适应,但现在他也已经完全进入状态了。

“我们曾经一起策划了一场婚礼,现在又要一起策划一场葬礼。”朱莉说,这是他俩生活中最亲密的体验之一,其中充满了深深的爱、深深的痛苦,还有黑色幽默。我问她对那一天有什么期许,她先是说“首先,我当然不希望自己在那一天死去”,但既然这个愿望终会落空,她不希望那一天完全“包裹着糖衣”“像樱桃一样甜美”。策划师向她介绍了时下很流行的葬礼主题——“赞颂生命”,朱莉喜欢这个概念,但却不喜欢其中传递的讯息。

“看在老天爷的分上,这毕竟还是一场葬礼。”朱莉说,“我抗癌小组里的那些人都说:‘我希望人们庆祝这个时刻!我不希望人们在我的葬礼上难过。’但我想说:‘人们为什么不能难过呢?你都死了!’”

“你想要让人们感动,希望你的死能对他们带来影响,”我说,“希望人们能记得你,把你放在心上。”

朱莉告诉我她希望人们会想到她,就像她在两次治疗之间会想到我。

她解释说:“有时我在开车,我会突然对一件什么事情感到惊慌,但接着我会听到你的声音,我会记起你说过的一些话。”

我想到温德尔对我也有相同的影响,我会内化他说过的一些话,他审时度势的方法,还有他的声音。这种体验是有普遍性的,可以由此来判断来访者是否已经准备好结束一段心理治疗。如果一名来访者会把治疗师的声音放在心上,将治疗师的话应用到实际情况中,那他就能逐渐脱离心理治疗了。来访者在治疗临近尾声的阶段可能会向治疗师报告说,“我最近开始觉得沮丧,但接着我就想到了你上个月说的话。”我会在自己脑中和温德尔进行对话,朱莉也会以相同的方式和我对话。

“这话听上去或许很疯狂,”朱莉说,“但我知道即使在我死后,我也会听到你的声音——无论我去到哪儿都能听到你的声音。”

朱莉告诉我她开始思考自己往生以后的生活了,虽然她不完全相信这个概念,但为了“以防万一”,她还是对此进行了深思熟虑:往生后她会不会是孤苦伶仃的一个人?她会为此感到害怕吗?鉴于她爱的人都还在世——包括她的丈夫、她的父母、祖父母、她的妹妹、她的侄子和侄女,谁能在那儿陪伴她呢?但后来她意识到两件事:首先,她之前流产时失去的孩子或许会在那里——虽然她不知道“那里”会是哪里;其次,她开始相信她会以一种未知的、灵性的方式听到所有她爱的人的声音。

“如果不是面临死亡,我一定无法说出口,”她害羞地说道,“但你也是我爱的人之一。我知道你是我的治疗师,我希望这不会让你觉得太诡异,但当我跟别人说我爱我的治疗师,我是真的发自内心爱着我的治疗师。”

虽然这些年来我也“爱”过一些来访者,但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一个来访者说过这个字。治疗师的专业培训要求我们对自己的用词非常小心,以免引起误会。有很多不同的说法可以用来表达我们对来访者深切的关爱,又不至于让自己置身危险,而说出“我爱你”绝不是一个安全选择。但朱莉已经说了她爱我,我也不会拿出专业的话术,或是掺了水的客套话来回应她。

于是我对她说:“朱莉,我也爱你。”她笑了,然后闭上眼睛小憩了一会儿。

此刻,当我站在厨房里等待朱莉时想起了她说的话,我觉得在她过世之后我也会听到她的声音,尤其是在一些特殊时刻,比如当我去乔氏超市买东西时,或是当我在一堆刚洗完的衣服里看到那件印着“练瑜伽不如躺着”的睡衣时。我会留着那件衣服,不再是为了纪念男友,而是为了朱莉。

我大口吃着椒盐脆饼,突然我诊室的那盏绿灯亮了。我又拿了一块脆饼扔进嘴里,然后洗了洗手,心中松了一口气。

朱莉今天早到了。她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