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存在与内涵

下面一段文字选自大约有一千九百年历史的佛教经文《三摩地王经》(Samadhiraja Sutra):

如焰寻香城

如幻事如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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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行相空寂

诸法亦复然

我最早听到上面一段话是在一次冥想静修期间,当时一位老师反复讲“无相”(the formless)这个概念。我想,当你在冥想实践中达到理解“无相”的境界,一定比流连于“有相”的世界——就像桌子、卡车和保龄球之类的——对万物的感知更真。

“无相”并非广为人知的佛教术语。但是有个更出名的词也有大概类似的含义:“空”(emptiness) (1)

不管你用哪一种术语,关键在于,看似那么坚实、规整的外部世界,看似充满各种有实、有形的事物,其实并不像眼见那么真实。这个表观有形的世界在某种意义上就如《三摩地王经》中所说:“如焰寻香城,如幻事如梦。”或者如《心经》(Heart Sutra)中简明扼要的名句所说:“色即是空 (2) 。”

显然,一些造诣很高的冥想者达到了一定的境界,能够深刻理解“空”的含义,甚至他们眼中的世界经常是“空”或“无相”。这是一项很重要的成就,特别是对那些以开悟为目标的人而言。

你思量着“无相”和“空”这两个词时,脑中还会出现另外两个词:“疯狂”(crazy)和“压抑”(depressing)。外面的世界不真实,看起来实在的事物在某种意义上是空洞无物的,这种想法看起来很疯狂。这个观点也令人有些压抑:我并没有遇到太多乐观、满足的人欣然沉浸在“一切为空”的理念中。

但是,我渐渐发现,其实这种想法也并不是太疯狂,而且随着心理学的发展,它显得越来越有道理。至于压抑的部分,想象现实世界在某种意义上是“空”的,并不会剥夺生命的意义。其实,这样还可以帮助你构建更合理的价值观,甚至有助于获得幸福。

我要赶紧补充一点:对于到底要不要维护“无相”和“空”的理念,取决于二者的真实含义,而在不同的佛教思想家头脑中,其含义是有所不同的。我并不是要维护“唯心”这种最极端的佛教思想,这种思想认为外部世界从根本上是不存在的。与此同时,我也不会从很狭隘且技巧性的角度定义“无相”和“空”,这样一来,我宣称的“合理性”背后隐含的含义就会变得过于浅薄。我认为我们赋予了现实太多的“相”和内容,其中包含着重要但却微妙的意义,我还认为认识到这一点应该可以对我们的生活产生根本性的影响。

不过,我们还是先从相对温和的角度来看。我们在理解外部世界时,并非在真正地理解这个世界,而是在“构建”一个世界,这样说不会有太多的争议。毕竟,我们与世界的直接接触并不太多,我们看到、闻到和听到的东西都和我们的身体有一定的距离,因此大脑的推论都是根据间接的证据而来——从马路对面面包店里飘来的气味分子,喷气式飞机的声波,还有树木上反射的光粒子。

比如,世界是三维的,但我们是通过二维数据观察这个世界的:投射在我们眼球表面的光点。为了让头脑全面地看清三维世界,我们需要将这些二维数据加以处理,利用它们构建一种关于世界的“理论”。

有时这种理论是错误的。如果你去看一部3D电影,戴上3D眼镜,大脑就会受到愚弄,仿佛看到超级英雄从屏幕里跳到你的座位上。摘下眼镜之后,你就会看到,其实身边只有你和爆米花。还有一些更传统的视觉错觉,比如著名的缪勒-莱尔错觉(Müller-Lyer illusion),在这种错觉中,你会误以为一条线比另外一条长。

我们的大脑对于眼球上的二维图形如何映射三维世界有一种预设,上述错觉正是利用了这种预设。创造这些错觉的人精心设计出一些场景,使得上述预设不再成立。

当然,在日常生活中,这种预设基本都是成立的。我们的大脑利用二维数据构建三维模型的能力很强。用更通俗的话来讲,我们的五感能很好地完成本职工作。大体上说来,我们看到的树木就是树木,我们听到的喷气式飞机的声音就是喷气式飞机发出的。不过,关键在于,严格来讲,这是一个构建的过程。知觉不是一种消极的过程,而是一种主动的过程,是一种持续构建世界模型的过程。这也是不同的人在罗夏墨迹试验(Rorschach tests)中看到抽象的墨渍时会看到不同事物的原因之一:我们的大脑会尝试将最模糊的模型转化成某种有意义的东西。我们喜欢编造故事,论述事物的真实面目,阐释其深层的意义。

在冥想时,我们针对事物讲述的故事可能会消失。比如,有时我冥想时会把注意力放在声音上。我可能会按节奏来,吸气时专注于呼吸,呼气时专注于周围环境中的某种声音。或者我可能会全身心地专注于声音,彻底忽略呼吸。事实上,有时在冥想静修时,老师可能会用整整一堂课来教授声音冥想。如果你能深深沉浸到这种练习中,你“强加”在声音上的构架就会开始消解。

比如,天上可能会飞过一架飞机,你听到飞机飞过头顶的声音。只不过你不会再想:“哦,这是一架飞机。”你完全沉浸在声音的质地中,可能不会立刻去想:“哦,这是某样东西。”那只不过是纯粹的声音,与任何特别的实在物体都没有联系。我想,从未见过飞机的人或来自飞机根本不发声的高等文明的外星人,听到飞机的声音时可能正是这种感觉。那只不过是一种声音——不是任何特定事物的声音。

此时有一个很好的问题可以问我:但是忘记飞机的噪声来自飞机又有什么好处呢?很高兴你这么问。答案是,没有太多好处。但是现在思考另外一个例子,在这个案例中,此类遗忘却能带来实在的好处。

将噪声变为音乐

有一次我在冥想静修期间,周围正在建一座新宿舍楼,所以一直有锤子敲击和电锯的声音。这时你可能会想,建筑噪声不利于沉思,恐怕也不会带来任何令人愉悦的感觉。(我从来没有看到有人把“电锯声”当作手机铃声下载。)而且冥想老师早些时候解释整周都会听到建筑噪声时,也确实用了抱歉的语气。但是,正如老师提醒我们的,正念冥想的很大一部分内容就是接纳你所面对的现实。通常你听到这种刺耳恼人的建筑噪声,可能都会关上窗户或者做点别的什么事情,不去听这些声音。但此时我们的总体思想是接纳这些声音,同时又不认同这些声音刺耳恼人这个想法。

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但从理论上讲非常直接,关键在于直面刺耳的声音,进而审视这种刺耳的声音。你会注意到这些噪声引起的不适感。是身体的哪个部位出现厌烦甚至憎恶?这种感觉的质地如何?你越是深入地审视,就越能接纳这种感觉,负面能量就会越多地散去。

事实上,我不仅摆脱了这些声音令人不悦这个想法,随着我沉浸到锤子和电锯发出的声浪中,一切听起来都变得像音乐。你或许会认为电锯的噪声短促刺耳,我却从它徐徐的衰音和骤然提升的音调中听出了一丝优雅。

电锯声变得非常美妙,长时间的静默反而令我有些不安,坐在那里,希望建筑工人能加把劲,赶紧去切一块胶合板。当然,这也恰恰说明我离开悟尚远,根据佛教教义,我不应该执着于令我愉悦的事情。但是这里重点要讲的是,我接纳了通常被认为是“噪声”的声音,并从中发现了音乐。

或许我的意图已经很明显:如果我们能将真实的声音变成音乐,那么能不能将形象的噪声——各种讨厌的观念、想法和感觉——变成形象的音乐呢?或者至少摘去其中刺耳的部分?我会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似乎也很明显:是的,我们可以(需要辅以足够勤奋的练习)。

但是,在我们开始这些实际应用之前,还是先回到最初的问题上:我那段电锯交响乐的小经历,到底与“无相”和“空”有什么关系呢?好吧,一方面,在这次静修中,我认为自己摒弃了所谓的“电锯声音的相”。电锯声是一整个内涵构架的一部分——其中核心当然是“电锯”的概念。我想,我们认为电锯声刺耳,其中一个原因可能在于这本身就是“电锯”内涵构架的一部分——也就是说,因为我们知道这种声音来自电锯。众所周知,电锯可以锯断木头,也能锯断骨头,我们大多数人都不愿意接触电锯。或许“电锯”的内涵——还有这些内涵引发的负面感觉——使我们对这种声音产生了厌恶。

当然,也有可能是人类天生不喜欢电锯发出的那类声音。我们肯定天生有一些倾向,喜欢或者不喜欢某些东西——某些味道、气味、景色和声音。然而,毫无疑问,我们对感知的反应在某种程度上是个人经历的产物。在我冥想的某一时刻,电锯声已经摆脱了平常电锯的“相”,转而成为另外一种“相”,这种“相”使我联想到牙钻的声音,当然这种声音也非常令人不悦。直到电锯的“相”和牙钻的“相”都剥离,声音才变得悦耳。

还记得泰国僧人阿姜查吗?就是说过如果想要单纯通过“理性”理解“无我”的概念,你的脑袋就会爆炸的那位。有一次他回忆起自己的一段经历,他在尝试冥想时,不断被临近村庄的节日欢闹声打断。他回忆说,之后自己有了一些领悟:“声音不过是声音。是我自己有了扰动。如果我不管那声音,它就不会恼到我……如果我不牵扰于那个声音,它也就不会牵扰我。” (3)

我不会拘泥于这段逸闻的表面含义,并不是因为你牵扰于声音,声音才会报复性地牵扰你。关键点在于,声音本身是被动的,并非主动的,既没有令人愉悦,也没有令人不悦。从某种意义上讲,如果声音令人不悦,肯定就是你对它做了加工。

再回头看看《三摩地王经》里的那句话。经文中说一切“观行相空寂”。这段经文并没有否认电锯声波传到我耳朵里这个事实,即我观察到的“特质”,但是似乎又说我平时从这种特质背后看到的“本质”——电锯的本质——只是一种解读,是我有选择的构建,或者说并非源自特质。本质并不会独立于人的感知而存在。

从这个角度来讲“空”的含义,是我能够理解的,也是佛教学者广泛接受的:并非万物缺席,而是本质缺席。要理解“空”的概念,我们在觉察感观数据时就要摒弃惯常的做法:建立一套理论,分析数据的核心是什么,然后将这套理论压缩到一种本质感中。

这时显然会有人反驳:难道电锯声里就没有核心吗?你懂得某种叫作“电锯”的东西吗?某种并不是空空的东西,也确实有自己的相”?你能把脑中的噪声变成音乐非常好,但是电锯就在那里,你对现实的认识没有更清晰,反而在某种意义上变得更不清晰,不是吗?教人更清晰地看世界,从而减少痛苦,不正是佛教的思想吗?

下面几段文字并不能给出这些问题的满意答案。单单靠一段简单可爱的电锯趣闻,不可能令人信服地证明“空”这样激进的思想。但是,我希望能够通过几个章节的论述,使这种思想听起来确凿无疑,至少也要不像刚开始听起来那么疯狂。与此同时,我先初步回答一下这些关于所谓电锯“空”和“无相”的问题。

是的,电锯确实存在。它由电源线、锯片和开关等部分组成。你或许会说这些都是电锯的“特质”。但是论及电锯的“本质”时,我所说的不仅仅是我们感知中电锯的这些特质,还包括一些特别的内涵和情感共鸣。如果我能摆脱这些内涵和共鸣——足够让我享受电锯的声音——那么电锯的本质就逐渐消散。

换言之,在那一次冥想静修之前,我可能会说:“电锯发出的令人不悦的声音,正是其本质的一部分。”但是,从结果看来,发出令人不悦的声音并非电锯的固有特质。如果这并非电锯所固有,我们又怎么能说它是电锯本质的一部分呢?

在下一章里,我们将探究很多事物——或许万物——的“本质”其实并非事物所固有。我从各种现代心理学研究成果中选取了证据。我希望通过下一章的论证,能使“无相”或“空”的概念看起来更合理——或者至少能让你更清晰地理解我是从哪一层意义上宣称这个概念的合理性的。

同时,我还要再讲一段静修时的逸事。

故事一直讲下去

我第一次听说“无相”的那次静修期间,每一段修行都有一次与某位老师十分钟单独交流的机会,我们可以提出自己感到困扰的问题,得到老师的指导。单独指导我的老师名叫纳拉扬·莱本森(Narayan Liebenson)。就是她读的《三摩地王经》里的那一段话,但谈起“无相”的是静修期间的另外一位老师罗德尼·史密斯(Rodney Smith)。这正好是一个机会,我可以听听纳拉扬到底如何看待罗德尼关于“无相”的认识。

顺便说一句,纳拉扬久经考验。她和内观禅修社里的大多数老师一样,都经历过大量冥想实践,还在南亚丛林里独处过数月。她传授冥想方法不仅仅是为了减压,虽然她也乐见有这样附带的益处。她来这里教学是为了帮助人们得解放。

因为这个原因,她并不是很赞成我写作本书。毕竟,写作一本关于佛教冥想实践的书,本身就有碍这种实践。如果你为了能在书中描写而去尝试达到某种冥想状态,就更难达到这种状态——比起心怀其他想法而开始冥想实践的人,更难取得各种突破。有一次,她面色冷峻地对我说:“我觉得你或许得做个选择,要么得解放,要么继续写这本书。”

但是,我指出,这本书或许会帮助其他人追随达摩——如果帮助到足够多的人,不也弥补了我自己无法得解放的遗憾了吗?她不为所动。她的工作是教人得解放,那一刻她的身份就是老师。此外,她似乎认为,没有什么比世间多一个真正得解放的人对世界更好的事情了——一个未得解放的作家,引导他人向得解放的大方向前进也不行。

总之,在那次对话中,我问纳拉扬,罗德尼的观点在内观老师内部是否得到了广泛的共识。她是不是真正相信“无相”的概念?是的,”她说,“我相信。”罗德尼关于“无相”的阐释在她的圈子里并不算激进。“约瑟夫也会那么说。”她谈到约瑟夫·葛斯汀。

于是我继续追问,“无相”到底是什么意思。她澄清了我的疑问,说“无相”并非意味着物质世界不存在,也不是否认物质世界有其构架。桌子存在,电锯也存在。交流几分钟之后,我觉得自己抓住了她所说的要点。我问:“所以说这个概念就是指一切关于世界的意义都是我们强加上去的?”她应道:“正是。”

需要赶紧补充的是,这并不意味着我们生活在一个有意义的宇宙中。深深植根于佛教思想中的是感性生活的内在道德观——并非仅指人类的价值观,还包括所有具备客观体验、可以感知痛苦和快乐、精神折磨和无折磨的生物体的价值观。这种价值观也赋予了其他事物价值,比如帮助他人、对狗友善,等等。从这层意义上讲,道德意义是生命固有的。

但是,纳拉扬所要表达的观点是,我们过着平常的日子,赋予了事物某种叙事含义。最终,这些叙事汇聚成庞大的“相”。我们认定做过的某件事是巨大的错误,认为如果我们做了别的某件事,一切就会变得美好。或者,我们认为,一定要获得某件物品或取得某种成就,如果不能实现目标,一切就会糟透了。这些叙事的根基就是关于事物内在的好或坏的基本叙事判断。

比如,如果我开始长篇大论这次冥想静修是个巨大的错误,说我总犯这样的错误之类的,那么这个故事就存在几个可疑的前提。其中一个前提就是,如果我没有做这次静修,不管做什么都会非常顺利,但是谁又知道呢?或许我会被大巴车撞上呢。还有一个前提是,这一周的几次痛苦经历就意味着这次静修总体对我而言是坏的,然而实际上静修的长期效果还未可知。另外,在这段叙事的基础上是最基本的一类前提:简单的感性判断,就像“我在冥想时听到的电锯声不好”。这种意义似乎深深植根于事物的本质中,但其实并非现实的固有特征,它是我们强加在现实上的,是我们讲述的关于现实的故事。

我们在故事上一层又一层地构建故事,而问题就出在作为根基的故事上。正念冥想正是一种细致彻底检视故事的工具,使我们能够将真相与编造的故事区分开来。

(1) 原注:“空”在梵文中是sunyata,在巴利语中是sunnatta。该术语在大乘佛教中的地位比小乘佛教中要更高,在小乘佛教文献中出现该术语时,其实际含义与大乘佛教中有所不同。或许这位冥想老师用“无相”而不用“空”的说法——尽管,他后来也确认过,他认为二者是可以互换的——原因就是他所传授的是小乘佛教传统。

(2) 原注:Conze, trans., 1959, p. 162.

(3) 原注:Amaro 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