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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发现世界原本之美
2003年夏天,在我第一次冥想静修期间,发生了很多美妙的事情。但也发生了一件不那么美妙的事情:一首歌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当你在冥想静修时,歌曲会在你的头脑中驻留很长时间,因为没有其他信息输入取代它们。而这首歌,我并不是特别喜欢。
那是外国佬乐队(Foreigner)的一首歌,我上大学时,这支乐队很火,那首歌名叫《感觉就像第一次》。歌词是这样的:“感觉就像第一次,好似从未有过/感觉就像第一次,我们好似打开一扇门。”
从静修一开始,这首歌就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中,而且最后显出了奇怪的寓言效果。在那次静修的最后,我感觉好像真的有一扇门第一次为我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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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有那么一刻,我几乎真的感觉到好似有一扇门打开,我走进了一片陌生的新领域。这件事发生在一次极为强烈的极乐体验时,我在第四章曾经提及,就是我在洪亮的昆虫鸣叫中的那次夜间冥想。尽管我闭着双眼,但是那种体验很有画面感,我还记得有那么一刻,我感觉就像跨过了一道门槛,走进了一个模糊的洞穴式房间,里面充满了橙色和紫色的光。
解释我在那个房间里看到什么之前,需要再就之前提过的一件事做一些补充:我在这次静修期间苛责自己不是一个好的冥想者。这种情况实际上长期存在。我一直都很容易认为是自己犯了错,并因此苛责自己,有时甚至真的会为此恨自己。数十年来,周围的人一直对我说不要这样。他们说“不要怪自己”之类的话。这样的说教一直很困扰我。我的感觉是,如果你做错了事,就应该怪自己,否则你就会一直犯错!老实说,太多人做了坏事却没有任何自责的心理,难道这不正是世间最大的问题之一吗?
冥想老师在一件事上做得很令我困扰,就是从一开始就反复强调新手冥想者不要对自己太苛刻。我遇到的那些把“不要怪自己”当成佛教核心教义的人,经常把冥想老师这句话挂在嘴上,认为这样的信条一定遍布古经文。其实并非如此。下面节选一段佛陀开示的经文:“众比丘,若起明为前相,生诸善法。时,惭愧随生,惭愧生已,能生正见。” (1) 在现代美国,你很难找到一位正念冥想老师鼓励学生心怀愧疚。
但是我不赞成。
我那天晚上的体验并非完全是幻觉。我走进那个诡异的视觉空间,并没有失去与现实世界的联系。我能够意识到自己坐在一间禅室里,极度的专注使我的大脑进入一个从未踏足的地方。但这是个什么地方呢?环顾四周之后,我才意识到我的大脑进入的地方正是我的大脑——或者至少是我的大脑的代表。
最开始,我“看到”——我猜也“听到”——一种特别的想法,在我做了一件蠢事、笨事或错事的时候出现过多次的一种想法。那个想法是“你搞砸了”。其实,“搞砸”是我修饰过后的说法,我经常用的说法和描述那天晚上我所观察想法的说法并不是这样。总之,关键在于此时我看到这种想法有了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相”。
回头想想,我从未见过这种想法有过任何“相”。但是此时它看起来就好像——真的是“看起来”像——大脑的一部分对另外一部分讲这种想法。甚至有一种轨迹可以追踪这条信息,就好似图表上的一条箭头指示了交流的方向。我就像一个外部观察者,观察着颅内的这场对话,观察着这条信息从发出者走向接收者,尽管在某种意义上接收者就是我。
用语言几乎无法表达这次体验的震撼性及其重要意义。我感觉自己就像被引入了内心的圣所,深层的真相都在那里展现出来。我不知道这种获得启示的感觉有多少要归功于迷幻的极乐体验,那种极乐的体验慢慢展开,把我包裹在不断提升的温暖中。但是,我猜想,极乐肯定是一种有效的启示强化剂。总之,不管是什么神经化学物质为我们带来启示,使我们感觉真的看清真相,那天夜里这种物质一定是供应充足的。
那么我看到的真相到底是什么呢?当时令我震撼的是,这个典型性的我的想法——“你搞砸了”——第一次有了并非从我而来的感觉。只不过是某个人在我脑中说话,而且我也不清楚到底值不值得注意他。他到底是谁?
如今已经过去十几年,我对这次经历思考过很多,又写了这本书,我或许会这样回答:“他是我脑中的一个模块。”但当时我并没有从那么学术的角度思考,而从中得到的经验似乎是,未来我可以彻底忽略内在的自我批评,至少可以保持一定的极限距离去审视。虽然我一直抑制着摆脱自我苛责的心愿,虽然我已经将这种心态带来的负担降到最低,但不再背负这种自我折磨的心态去生活的前景依然非常诱人。我不太爱哭,那一刻却哭了出来。我轻声哽咽,但却得到了尽情的释放。
这种极乐的感觉没有持续多久,就变成了充满快乐的兴奋感。我还记得,那堂课结束时,人们默默地走出禅室,我无法与他人分享自己的巅峰体验,心底备感沮丧。这种体验不仅在于克服了自我厌恶的习惯。我还产生一种感觉,认为很多需要艰苦努力才能取得的成果,现在都可以轻松得到。我达到了一种很高的精神境界,而且已经掌握了反复达到这种境界的技巧——冥想。那种体验很难重塑,但是我想,这种可喜的精神成就感已经暗含在我的眼泪中了。我可以肯定那泪水中也包含着感激之情,得到解放的感觉也无比强烈。
然后我就能永远幸福地生活下去了。
但其实并非如此。外国佬乐队的歌曲中还有另外一句歌词,就是“感觉好像第一次”之后的一句,说“好似再也无法重来”。真的,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过那么令人震撼的强烈冥想体验。当时我坚信自己可以反复达到这种境界,以此构建个人的精神重生,结果看来这种想法很幼稚。我认为不再苛责自己这种信念也随之破灭,虽然自我苛责的频率和严重程度降低了不少。
我并不是说在之后的冥想中再也没有进入过强烈的极乐状态。有几次静修时,我可以精准地控制极乐进入身体的流动,只需打开龙头,如果想要调整一下,就把龙头关上一会儿,然后再打开。
当然,我并不是说那个夏夜在马萨诸塞州巴里的那次体验从任何意义上讲都没有改变我的人生。我的意思是说,这本书缺乏此类书籍共有的一个特点:作者宣称某一次戏剧性体验会带来持久的改变。
清明智慧从我开始
所有这一切都引出一个问题:我为什么还要冥想?我为什么还要每天花三十到五十分钟的时间修习,而显然这种修习在短时间内无法使我接近开悟?原因有多种。我从比较简单的几个开始讲。
1.体会真相的时刻。想象一台冰箱发出冰箱特有的嗡嗡声。听起来很单调,对吧?其实并非如此。我早上冥想时,如果办公室桌上的冰箱开始发出嗡嗡声,而恰巧我的头脑足够清明,可以真正把注意力放在声音上,我就能听出嗡嗡声至少包含三种不同的声音,每一种的强度和质地都会随时间而改变。这是一种关于世界的真相,平时我是发现不了的,但是在基本的正念修习时可以发现。而且这是一种客观的真相。毫无疑问,你可以装配一台声音传感机器,机器描绘出的肯定是三条完全不同的声音曲线。
这似乎只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真相。其实,确实是微不足道的。我得承认,严格来讲,我每天都回到垫子上冥想,并不仅仅是因为在这次体验中看到真相,还因为这次体验给人带来的愉悦感。如果我的大脑足够清明,能够区分冰箱嗡嗡声的细微差别,那么大脑就足够自由,可以放下日常的忧心事,从这小小的乐器三重奏、无限展开的丰富图样中体会到美——有时是非常强烈的美感。
但是为了充分尊重美,我不想对这种看真相的角度轻描淡写——对冰箱嗡嗡声的纯粹清明的感知。因为有一个认识很重要:虽然对我们大多数人而言,彻底的开悟非常遥远,但部分的开悟是可以实现的。虽然我们不能理解所有现实的真相,并一生保持这种理解力,但我们可以理解一些现实的边角真相,并短暂保持这种理解力。关键在此:通过训练,经常看清这些细小甚至琐碎的真相,有助于我们看到更大的、不那么琐碎的真相。这也引出了使我保持冥想的第二个原因。
2.体会重要真相的时刻。如果我感觉到焦虑、恐惧或仇恨,通过冥想就能达到一种状态,只去审视这种感觉,而不会与之产生交集,这便是体会到真相的时刻。毕竟,要审视这种感觉,就要求弄清它在我身体中的位置以及它表现出的形态。而那个位置和形态——在某种程度上与三种不同的声音组成冰箱的嗡嗡声一样——是一种客观事实。假设未来某一天出现一种身体扫描,可以呈现出不同感觉的3D物理形态,我敢肯定,扫描出来的某种感觉的结构,大概就和我在审视这种感觉时感知到的结构类似。
真正令人着迷的是,在这种客观体验中,伴随着这种感觉的客观事实会出现那么多的变化。你越是专注于客观事实——专注于感觉本身及其在你身体上的实体化——感到的不快就会越少。这并非一项简单的功业,但也是可以实现的,同时也佐证了佛陀关于“苦”的论断:“苦”在一定意义上是可选择的,要消除或减少“苦”的方法就是更清晰地看现实,要看客观事物的本相,不做过多的延伸。
3.清明的智慧。如果我在早上冥想的时候可以清晰地听着组成冰箱嗡嗡声的三种声音,或者观察着自己的呼吸或感觉,这说明我的大脑是平静的——并不只是因为如果我的大脑不平静,我就不能清晰地看到这些事物,还因为专注于清晰地看事物有助于大脑的平静。平静的大脑有一个有趣的特点:如果我生活中的某件事冒出了头,我很可能会用不同寻常的智慧看待它。我看到待发箱里的一封电邮,我在邮件中提出补充意见时,语气虽然含蓄,但明显有些恼火——因为对方的来信本身就带了些火气——此时,我突然之间觉得或许不应该把恼火的情绪表现在邮件中。这样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只会带来坏结果。
4.体会道德真相的时刻。这次调整发送邮件的视角的经历,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看作我对邮件收件人看法的转变。整个转变的关键或许就是我不带敌意地看待这个人,而在大脑不那么平静的状态下,每一个关于他的想法都会充满敌意。突然之间,我愿意接受一种假设,相信我收到他一封怒气冲冲的邮件并不能证明他是一个浑蛋。或许他在邮件中带着火气是因为一些环境原因。或许我能猜出原因,或许不能,但是不管怎样,因为环境原因而带着火气做事,这样的经历谁没有过呢?事实上,我刚才不就差一点发了一封带着火气的邮件吗?
5.及时的干预。如果下午5:00或6:00,我感到一些不安、愤懑、沮丧,或别的不希望出现的感觉,我就可以坐到冥想垫上,审视这种感觉,最终情况往往都会好转。如果我在夜里充满焦虑地醒来,我就可以躺在那里,针对那种焦虑冥想,这种做法并非立竿见影,但往往会有比较好的效果。有时我甚至可以实现以前认为不可能的(至少我认为是不可能的)成果:我坐在电脑前,盯着正在写的东西,有一种强烈痛苦的冲动促使我宁愿做其他任何事也不想继续写下去;我闭上双眼,审视着这种冲动,直到它最终变弱,我便继续回归写作。我能做到这些事情的原因——也是我能记得可以选择做这些事的原因——就在于我每天早上会花一些时间在垫子上冥想。在不要苛责自己这件事上也一样:我在垫子上花的时间越多,自责情绪就越少出现。
通往开悟的滑坡
正是因为这五个原因,我虽然对真正实现开悟不抱太大希望,却仍然坚持冥想。这至少可以算作一种解释吧。你还可以说我是在追求开悟——只不过我没有将开悟看作一种状态,而是将其看作一种过程。我看待解放——从“苦”中得解放——也是用同样的眼光。我的目的并非在遥远的未来某天得到彻底的解放,做到彻底开悟,而是为了在不那么遥远的某天得到些许的解放,有些许的领悟。比如今天!或许今天失败了,那就明天,或者后天,哪天都行。关键在于随着时间的推移,虽然偶有倒退,但总体还是进步的。
从这个角度看待开悟和解放,有助于透彻地理解真相和解放之间微妙的关系。关于二者的关系,有一种普遍且粗放的认识——你一闪念便看到了真相,然后就得到了解放。听起来很棒!多省时间啊!但是,我不认为真相使你得到解放的事情会经常发生,没有什么可多说的。有时情况还是反过来的:解放引导你看到真相。还记得吧,我能看清冰箱嗡嗡声的真相,能看清电邮联络人的真相,部分原因在于我的大脑平静——没有被焦虑、愤怒或其他“苦”的重要根源所控制。
或许最好的解释是开悟和解放二者互相强化:你从痛苦中解放出来的事情做得越多,看事物就越清明;你看事物越清明,就越容易从痛苦中解放出来,这也将使你获得更清明的远见。
比如,假设你最初只做简单的冥想修习,目的是为了自助,而不是为了取得精神成就:每天二十分钟冥想减压。假设这样做真的像宣传的一样能够减压。摆脱压力从定义上讲也是一种解放,虽然你可能不会从这个角度想。同时,摆脱压力也是一种开悟。毕竟,如果你没有压力,就不太可能因为一个人在前台结账时摸索信用卡,你在他后面急着结账离开,而认为这个人是个浑蛋。这一个小小的进步——某个人做了一件你曾做过的事,你从这个人身上看到的浑蛋本质比以往更少一些——就是一点点开悟。
而且,这一点点的开悟可以带来更多的解放,进而带来更多的开悟。如果你在他人身上看到的浑蛋本质减少,因此漫无目的地指责他人的时间减少,从而减少了你生活中的压力,或许这种效果会令你非常满足,感觉得到很大的解放,于是决定把每天冥想的时间从二十分钟提到二十五分钟。这样一来你就能更多地从压力中得到解放,从而使你对他人的看法更清明。这时,你不仅能够宽容摸索信用卡的人,而且能够宽容摸索信用卡还把信用卡掉到地上的人。祝贺你!
不需要太久的冥想修习,你就能清晰地感觉到减压其实比听起来要有趣得多。关键不仅在于你会在每次冥想修习之后感到更放松,更重要的是,你正念审视焦虑、恐惧、愤怒或别的什么感觉,短时间内会认为这些感觉并非你身体的一部分。
注意这些经历的影响是多么深远——或者至少是逐渐变得深远。从一个摸索信用卡的人身上看到的浑蛋本质变少,就是略微体验了空”。而你不再将焦虑或恐惧看作自己的一部分,就是体验了一点点“无我”。“空”和“无我”正是佛教哲学中最神秘、听起来最疯狂也是最基本的两种思想。而此时的你,为了减压,每天冥想,至少在一定程度上体会到了这两种思想。
我不想把这件事说得好像很简单。尽管逐步的开悟和逐步的解放互相作用,可以集聚很强的势头,但并不是说它们就能自动自我维系。这条路上有阻碍,可能会令人非常沮丧,而冥想也可能变成一种痛苦。好消息是痛苦可以带来收获,只要你能坚持住,只要你在焦虑或沮丧面前不退缩,而是正念审视这些感觉,只要你在面对百无聊赖的感觉时不放弃每天早上的静坐冥想,而是正念观察它——很奇怪,有时正念审视无聊反而比审视焦虑或沮丧更难。我永远也不会忘记纳拉扬在我第一次冥想静修时说的话:“无聊也可以很有趣。”确实是这样的,但是想要看清这个真相,首先要花一些时间认清另外一个真相——无聊有时真的好无聊啊!——然后坚持面对。
或许想要取得持续的冥想进步,最大的阻碍就是时间有限。如果你要承担很多责任——有一份工作,有孩子要照管,要上学,等等——你就无法每天拿出大块的时间冥想。而且,依我个人的经验,每天三十分钟冥想和每天五十分钟带来的效果差异很大。根据一些与我有过交流的人所说,每天三十分钟冥想和每天九十分钟带来的效果差异是巨大的。但是,即使你每天只做最低的二十分钟冥想,也可以是有深度的,特别是如果你能牢记佛教冥想者的一项基本的经验教训:你每天体会到的那些细小真相——至少在状态好的时候可以体会到——蕴含着更大的真相,这种真相展现了现实的本质,还展现了我们对现实的错误感知带来的扭曲,甚至幻觉。当然,如果你能实现开悟,一生都能感觉到这个重大的真相,那当然是最好的。但是,即便你不能达到开悟的境界,即使你要通过努力才能时不时地在脑中看到这种真相,也算是从中得到了一些引导性的真相。
清明智慧拯救世界
好啦,这便是一个不冥想的人问我为什么应该冥想时,我能说出的大部分理由。我会讲述很多体会真相的短暂时刻,讲述那些时刻如何熏陶一个人,使其更幸福,变成更好的人。但这并没有说出我希望更多人冥想的核心原因。激励我写作本书的不仅仅是将感知真相的时刻散播到乐于接受新知的读者的生活中这一愿景,甚至也不是传达这些时刻指向的更宏大的“引导性真相”。激励我写作本书的是“真相时刻”(a moment of truth)这个概念——某个时刻。
《韦氏词典》对“真相时刻”的定义是“某一危急时刻,大多数或一切事物都依赖该时刻的结果”。考虑到我在上一章中讲述的全球性挑战——种族问题、宗教问题、国家问题和意识形态冲突,它们可以自成因果,创造一条仇恨累积的螺旋,引来真正的灾难——我认为用这个短语一点都不为过。
靠冥想拯救世界的建议会被看作天真幼稚。因此我要强调,我的意图并非引领全球性的慈爱浪潮。我的意思是说,如果能实现,那当然是最好的,但我认为这样的景象在短期内是无法实现的,而且我认为拯救地球也不需要这样做。
我认为,通过培养冷静、清明的大脑,滋养智慧,就可以拯救地球。有了这样的大脑,一方面能使我们面对威胁时不至于反应过度,因此就不会维系恶性循环,激化冲突。冷静、清明的大脑还可以帮助我们清醒地分析推动威胁的原因——比如,就可以厘清什么会刺激人们加入或支持暴力活动,什么会抑制人们做这类事情。我们不需要去爱敌人,但清醒地认识他们是至关重要的。佛教哲学和现代心理学都给出了同样的启示:想要清醒地认识敌人,就要抑制恐惧和嫌恶,但不仅于此,还要超越更微妙的感知和认知扭曲,而这种扭曲常常隐藏在更微妙的感觉中。
我们不需要这种清明的远景一夜之间遍布全球。只需要在局部区域播种平静和智慧,就会带来不同,就可以为它们的自我繁衍打好基础。比起个人通向开悟的进步,全球通向开悟的路更要循序渐进地走,不过,通过努力还是可以集聚一定的势头的。
说到这里,我认为通向开悟的道路要经过很多步才能实现。事实上,我认为,从长远来看,需要有一场人类意识的革命。我不确定该怎么命名这场革命——或许叫“元认知革命”(Metacognitive Revolution)吧,因为这场革命要求我们退一步,更多地去认识大脑的运转方式。我认为,这将是一个引人瞩目的事件,未来的历史学家一定会给它打上“改革”的标签。假设未来有历史学家——如果没有历史学家,很可能就意味着没有成功的改革可以打上这个标签!
在本书开头,我把自己比作实验室小白鼠。我说,如果我能从冥想中收获很多益处,那么几乎所有人都可以从中受益,因为我很难做到平静和专注。嗯,结果已经出来了:几乎所有人都可以从冥想中受益。
但结果不仅如此。我最初提出的问题不仅是我能否从冥想中得到足够的益处,促使我每天都回到垫子上做冥想,或者说是我能否在一定程度上净化自己的日常道德远景。我的问题还包括我能否面对一个特别的道德挑战,也正是激励我写作本书的核心原因:克服或至少削弱部落主义。如前文所述,在这个层面上,我是一个特别有价值的实验室小白鼠,因为毫不客气地讲,我就是这种问题最突出的代表。
从某种意义上讲,我会有这么强的部落主义是非常奇怪的。我的部落主义并不是广为人知的最危险的那几种:种族方面、宗教方面和国家方面。或许这也是我会在部落主义的界限问题上投入那么强烈的情感的原因——对于赞同我观点的人,我会有非常强的认同感;而对于不赞同我观点的人,我就会产生不好的印象。如果是在关于意识形态和是否应该采纳某些政策问题上出现分歧,我的情感投入会是原来的两三倍。
有一个具有讽刺意味的尴尬情况:最能激起我心中部落仇恨的人,恰恰支持一些政策,而这些政策在我看来容易引发部落仇恨。举一个例子,我认为,过去数十年里,美国大多数的军事干预都是错误的——对威胁反应过度,进而造成情况恶化的案例——而这些军事干预最坚定的支持者都快把我逼疯了。我还希望他们能再逼一逼我。如果我的战斗精神枯竭,我就不会在通往涅槃的路上走得太远。如果彻底的开悟意味着要放弃所有类型的价值观判断,不再推动改革,请不要把我算在内。 (2) 但是,相信我,至少对我而言,在这条路上走到那一点并非迫在眉睫的威胁。问题在于,我能否在这条路上走得足够远,从而能够智慧并真诚地与这些人展开意识形态斗争,转而也意味着我要克服本能,更客观地也更宽容地看待他们。答案是,我认为冥想至少帮助我接近了这个目标。但这是一场斗争。我在劝诫人们克服维系部落主义的认知偏见,从而推动元认知革命时,自己并不能称得上世间最令人信服的榜样。
另外还有一件事我没有说,就是我制订了一个关于这场革命的循序渐进的计划。我的主要目的比较抽象:生命体经过数十亿年的艰苦努力,就要建立起全球化的大脑群落,如果这时任由大脑中的自然扭曲毁掉一切,那就太悲剧了。另外,这些扭曲已经经过科学验证是事实,而我们也有冥想修行等方法纠正这些扭曲,如果不加以利用,就更加可惜了。
我真正想说的是,拯救地球的方法就在眼前。
谈谈拯救
说到拯救,我在分析那次冥想静修中哭泣的原因时,遗漏了一件可能相关的事。我生在美国南部浸信会教徒家庭,从小接受宗教教育。十几岁时,我将《创世记》中关于人类如何出现的叙述与自然选择的理论做了比较,之后渐渐远离了教堂。我从来没有热切渴望找到某样东西替代基督教信仰,但是失去基督教信仰可能在我心中留下了一个空洞,这或许也是我对灵性问题有着持久兴趣的原因。在巴里的那个夏夜,或许我不仅仅是感觉自己抵达了山巅——或许我从十几岁便脱离了原本的精神部落,开始攀登这座高山。不论如何,我认为,即使说那天晚上我有了得到拯救的感觉也并不为过——那种感觉很强烈,就和我九岁、十岁的时候驱使我到教堂门前,接受神父的邀请,认可耶稣为我的救世主时的感觉一样。
我脱离基督教的经历和一些人不同,并不苦涩。我从来没有觉得基督教信仰伤害了我。回头来看,我想有一个永远注视着一切且相当严厉的神伴着我成长,或许这有助于解释我对自身缺点的敏锐甚至有些痛苦的关注。其实,或许正是我身上残留的原罪意识,促使我对佛教冥想展开探索,或许这也正是我在那个夏夜体会到得到拯救的原因。这就合乎情理了:佛教和基督教都认为我们生而道德混乱,驱散这种道德混乱便是二者的目标之一。
不管怎样,我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在信仰基督教的那些年受到过无情的专制洗脑。我依然喜欢浸礼会赞美诗,特别是“照我本相”(Just as I am)——一首经常在礼拜之后轻柔地唱起的赞美诗。这首赞美诗传递出的信息大概是,尽管你远非完美,但是也值得拯救。
我关于主日学校最清晰的记忆是美好的,那是一段歌唱的场景,唱的是“上帝爱小孩,全世界所有的小孩;红皮肤和黄皮肤,黑皮肤和白皮肤,在他眼中都是宝贵的,耶稣爱世上的小孩”。或许我选择性记忆了基督教中更接近开悟的一部分,但是信仰从耶稣到佛陀的转变似乎是自然而然完成的。
内观禅修社,就是那个夏夜我的大脑在眼前打开大门的地方,恰好强化了这种自然的信仰转变。在葛斯汀、莎兹伯格和康菲尔德买下禅修社的红砖楼之前,那里是一座见习修道士培训楼。从衣帽间走向禅室的路上,两侧都是画有耶稣画像的彩色玻璃——有一幅是他在最后的晚餐时的样子,有一幅是他在虔诚地祈祷,估计应该是在受难之前不久。每次我走进禅室——至今我已经走过几百次了——都会看向那些耶稣画像。这些画像几乎每次都会使我的精神高涨一些。这也是合理的,因为耶稣说,我们对世界的感知是扭曲的,我们应该修正自己的盲点,而不是抱怨他人的盲点:“你这假冒为善的人!先去掉自己眼中的梁木,然后才能看得清楚,去掉你弟兄眼中的刺。”阿门。
我没有自称佛教徒,因为我并没有接受传统佛教中的很多内容——信仰和仪式方面的。我不信轮回和因果报应,走进禅室的时候,我不会在佛陀塑像前鞠躬,也很少向佛陀或其他佛教神明祈祷。在我看来,如果我自称佛教徒,将会是对很多佛教徒的不敬,他们在亚洲和其他地方继承并保持了一种丰富且美丽的宗教传统。
尽管如此,考虑到我的个人历史,我们有理由去问,我的冥想修行辅以背后的哲学基础,能不能算得上一种宗教信仰。它于我是否有基督教之于我父母的作用,尽管我拒绝接受佛教中超自然的部分——实际上对自然主义部分也是有选择地接受?
世俗”佛教是不是一种宗教
如果你要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最好向威廉·詹姆斯求助。一个多世纪前,他在著作《宗教经验之种种》(Varieties of Religious Experience)中试图找出一种框架,包容东西方所有称作“宗教的体验形式”。詹姆斯说,从最广泛的意义上讲,宗教可以看作“信仰一种存在,它有不可见的秩序,我们的至善在于就此秩序和谐地调整自身” (3) 。
虽然“世俗”佛教属自然主义,但我还是认为它有一种预设的“不可见秩序”。随着开悟的到来,已经被切得支离破碎的现实原来还具有底层的连续性,一种互相关联的基础构架。有些人将其称作“空”,另有一些人将其称作“同一性”,但是所有人都认同,现在它不像他们未曾了解它之前看起来那么破碎了。
而詹姆斯所谓的“至善”也确实在于根据这种通常不可见的秩序和谐地调整自身,不管你把这种至善看作最深的幸福还是自身的美德。当然,这种对自我的调整,在一定程度上也是要求我们,不能像以往一样把自己看作实质性的,至少是不那么特别的实质性的。事实上,上述自我的扩散,以及自我界限的延伸,都是“不可见的秩序”——对我的内在和外在连续性的新认识——的一部分。
佛教教义还提出了第二种关于不可见的秩序的假设。还记得吧,佛教的一项基本前提就是,看到形而上的真相——看到事物内在和外在的本相,由此也看到内外两面的连续性——在某种意义上等同于看到道德真相,在道德上将我们的福祉与他人的福祉等量齐观。换言之,在形而上真相和道德真相之间有一种结构一致性。这也可以看作一种秩序,如果我们不加以修行,使其显现出来,它就会一直隐形。
我们不能认为这种不可见的秩序是理所当然地存在的。你可以想象一个不具备这种结构一致性的宇宙,在这个宇宙中,看到形而上的真相根本不会影响你对其他生物的行为,更不可能使你更友善地对待其他生物。但是根据佛教的观点——甚至在更世俗化、有时都不足以称作宗教的西方佛教中——在我们生活的宇宙中,看到形而上的真相有助于我们看到道德真相。开悟具备一种天然的同一性。
此外,保持一致性的还有第三个方面:我们的福祉。幸福——消除或至少减轻痛苦和不满足——往往与看到形而上的真相保持一致,并对随之出现的道德真相施加影响。这种一致性也并非宇宙必须具备的。
如果你仔细想想,会因世界如此安排而感到惊异:你踏上解除自身痛苦的道路,如果孜孜不倦地追求,最终不仅会变成一个更幸福的人,还会对形而上的现实和道德现实有更清晰的认识。这是佛教徒的观点,而且有切实的证据支持这种观点。
这三个方面的一致性——形而上的真相、道德真相和幸福的一致性——充分体现在一个词中:达摩。“达摩”这个古代词语,语义丰富且居于佛法修习的核心地位,最常见的定义是“佛陀的教法”。就目前而言,这种定义是准确的,但是这个词还指佛陀的教法传授的核心真相。因此,达摩代表了我们所处幻觉之外的现实,也就是关于这些幻觉如何带来痛苦的现实,它还代表着所有这些隐含意义对我们的行为意味着什么。换言之,达摩既是关于事物本相的真相,也是事物如何顺应自然合理而为的真相。它既是症状也是药方,既是真相也是方法。
因为佛陀开出的药方不仅仅是从痛苦中得解放的药方,还是正确行为的药方,所以“达摩”这个词还有一层特别的道德含义。事实上,达摩可以看作两层意义上的自然法则,一方面是实体宇宙遵循的自然法则,另一方面是我们努力遵守的道德法则。
用一个词来表达所有这些含义,本身也是证明,根据佛教所言,秩序通常藏在深处,但如果你能够勤勉地(詹姆斯或许会这么说)就此做自身调整,这些秩序就会更明显。
上文所述可能太抽象、太哲学化,容我用比较直白的话再回答一下这个经常被问及的问题:冥想能不能使我更幸福?如果能,到底能提升多大程度?
嗯,以我为例——如果你还记得的话,我算是一个大难题——答案是肯定的,冥想确实使我更幸福了一些。这很好,因为我是喜欢幸福的,特别是幸福的是我本人。与此同时,我在向人们阐释修习冥想的原因时,更多关注的是幸福的质,而不是幸福的量。总体来说,比起以往,我现在体会的幸福包含着对宇宙更真实的认识。我认为,建立在真相基础上的幸福,比没有这个基础的幸福更好——不仅是因为建立在真相基础上的事物比其他有更牢靠的根基,还因为依照这些真相行动,恰好意味着对同类更友善。
这也就是我为什么会说,洞见冥想给你的生命带来的任何幸福增量都是特别值得为之努力的:因为,这些是可靠的幸福增量。这种幸福的基础是多种清明智慧——对世界更真实的认识、对他人更真实的认识、对自己更真实的认识,而且我相信这也更接近道德真相。“达摩”这个词幸运地包含了幸福、真相和善意的结合,而我认为这使得自然主义佛教也能符合威廉·詹姆斯关于宗教的定义。
如果你能发现这个集合中还有一种元素——如果对达摩的广泛关注可以拯救地球——那就算个额外奖励吧。
真相与美
2012年12月中旬的一天晚些时候,我在一次冥想静修中,正在外面做一些行走冥想。某一刻,我抬头看向天边,看到太阳已经落下。天边留下了粉色和紫色的余晖,落在冬日的枯树上。我正在思索一些个人事务和别的事情,本来就有些郁闷,此刻,强烈的忧郁情绪涌起,平常看到冬日黄昏时也常会出现这样的情绪。当时我正在修行期间,每天有很长的时间都在审视自己的感觉,于是几乎条件反射式地就开始审视忧郁的感觉。那种感觉立刻就失去了力量。它没有立刻消失,但这时看起来无非就是一种物理波动,在我的身体里慢慢游走,既不好,也不坏。
忧郁的情绪被消解了,天边呈现出不同的一面:美得令人目瞪口呆。它从悲伤的倒影变成了快乐甚至是敬畏的来源。
这种美——还有其他很多因为冥想修习而有更深体会的美——是我无法真正理解的。我的意思是说,如果冥想可以使你与你的感觉之间保持一定的距离,还能减少感觉对你的控制,那么,原则上讲,对好的和坏的感觉的作用不应该都是相同的吗?你最后感觉到的不应该大体是中性的吗——也就是说大体上什么都感觉不到吗?然而,从实际情况来看,似乎有一些感觉得到了强化——最明显的就是对美的感受。
我有时会想,这种得到强化的审美感,可以给空一种具有讽刺意味的道德力量。一旦你不再像以前那样去看人身上的本质——一旦你对它们的感知不再掺杂对它们好坏的判断——或许就会想,对它们产生任何感觉的理由已经大大削弱,包括怜悯之情。但是如果我们天然地会倾向于认为包括人类在内的事物是美好的,这种倾向就可以转化成对它们福祉的关怀。至少,这也是可以算作一种理论,用于解释冥想使人变得更富有同情心的原因。
总之,我至今仍然困惑,冥想练习似乎有一种强化审美感的自然倾向。我想,一种解释是,你根本没有去想,便用正念过滤了自己的感觉——更努力地与令人不悦的感觉保持临界距离,而对审美情趣等令人愉悦的感觉会放松一些。但是,无论如何,感觉都不应该是这样的。审美感更像大脑在对自身的全然关注消退后自然选择的休憩场所。
我很想引用约翰·济慈的一句名诗:“美即是真,真即是美。”或许当你更明晰、更真实地看世界时,不仅能享受到一定程度的解放,还能对世界的真实美感有更直接和连续的感知。另一方面,我们说世上有真实的美、内在的美,而佛教又特别强调我们倾向于给世界强加意义,这两种观点之间似乎有矛盾之处。这种观点肯定与进化心理学的观点是相左的,后者认为感觉在感知方面的任务其实就是,由大脑设计,仅根据某些事物与生物体的进化论利益关系,决定对某种特定类型事物的感觉。
另外还有一种可能性,某些对宇宙的亲切感属于意识的某种默认状态,若没有卷入内在扭曲的自我运转,就会回归到这种默认状态。但是这种观点已经超越了心理学的范畴,进入了哲学领域,成为对何为意识的哲学思考。我对这个问题的总体观点是,我不知道。
我们生活的世界中有很多令人不喜欢的事物。在这个世界中,如佛陀所说,如果我们秉持自然的观察方式和存在方式,就会给自己带来痛苦,给他人造成痛苦。我现在理解,因为这个星球上的生命由自然选择创造,所以这个世界本来就应该是这个样子。尽管如此,这同样也可以是一个形而上的真相、道德真相和幸福保持一致的世界,如果你开始意识到这种一致性,这个世界就会看起来越来越美。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真的要惊叹于这种隐藏的秩序——似乎比自然选择更深层次的秩序。我越发觉得应该感激它的存在。
(1) 原注:Samyutta Nikaya 45:1, Bodhi 2000, p. 1523.
(2) 原注:我在此处提出的观点并非我原创。佛教学者很早以前就开始思考这样一个问题:近于逻辑上的佛教修行顶点,是不是一种极端形式的虚无主义,拒绝给任何事物定义价值。 毕竟,在冥想指导中经常重复的一句话就是你不应该品头论足:你不应该将感觉评判为好或坏,同样也不应该将声音或景物评判为好或坏。如果你在不做评判方面做得越来越好,最终不就是什么评判都不做了吗?不就是不评判任何事物的对或错吗?之后你不就会丧失欲望,不愿意纠正普遍意义上的错误事情了吗? 另外,还可以从佛教对平和的重视来看待这个问题。佛教徒修行有一个目标,就是不管所处客观环境如何,都保持稳定的幸福感——在惊涛骇浪中沉稳冷静。这难道不就要求对身外的一切保持一定的漠视,而漠视的对象中就有一些是坏事,如果你不够平静,肯定会因这些坏事恼怒,想要去做些什么应对这些问题? 我们再近一步分析一下这个逻辑:佛教徒保持平和、平静和幸福感的方式,要求个人凌驾于对不悦事物的天然反感和对令人愉悦事物的天然欲望。如果你能达成这项任务,那么不就是在一定意义上没有偏好了吗?而偏好不正是一种价值体系的核心吗?如果你对公平世界的喜爱并没有比不公世界的喜爱更多,那么你就不会致力于使世界更加公平,说实话,你将无法辨别他人所谓的公平和不公的真实差别。这样说来,你为什么要有同情心和爱心呢——同情心和爱心不就是一种偏好吗?是对于你心怀同情或爱意的人,希望某些事情发生在他们身上的偏好。这种想法听起来好似是从佛教思想中得出的假定和极端推论,但其实与很多备受推崇的佛教思想家的观点并没有太多出入。我们来看一首诗,据说该诗是公元6世纪中国僧人僧璨所作,僧璨被称作“中国佛教禅宗三祖”。这首诗的开头是这样写的: “至道无难,唯嫌拣择。但莫憎爱,洞然明白。毫厘有差,天地悬隔。欲得现前,莫存顺逆。” 尽管该诗有其特定的社会文化背景,对佛教的解读也有所偏重,但节选的这段诗依然可以看作佛教核心思想的直接推论。这也是“虚无主义”一直被看作佛教的一个严重问题的原因。 对于这个问题,我并没有任何全新的观点要讲,不过还是想要尝试捋清这个问题。 在我看来,虚无主义的问题和我在第十二章中论及的并非同一个问题——人们通过冥想得到平静和清净,从而更有效地利用他人。毕竟,想要利用他人就意味着有所偏好,在利用他人时就给事物标上了价值。我在第十二章里提到的“上东区的禅宗捕猎者”偏好与很多女性发生性关系,他给性满足定下了很高的价值。这并非彻底的虚无主义,真正的虚无主义是一切都无所谓,世界没有任何意义,没有任何值得追求的目标。“禅宗捕猎者”肯定认为有值得追求的目标。换言之,“禅宗捕猎者”在这条路上并没有遵从僧璨的建议,走得还不够远。他没有达到开悟。我这样说,并不仅仅是因为摆脱欲望等“束缚”有时会被列为开悟的先决条件。我这样说,还因为从严格意义上讲,开悟要求彻底摆脱所有渴望,欲望只是其中一种。如果你达到僧璨所说的境界,达到“唯嫌拣择”的境界,你就彻底摆脱了渴望,就不会出现“禅宗捕猎者”的行为。说实话,“禅宗捕猎者”从某种意义上看似乎是一个虚无主义者:他似乎缺少我们大多数人心中的道德观,因此他在追求个人认为有价值的事情时,不会有道德上的顾虑。我的观点是,这里所谓的“虚无主义问题”不应该是根据真正的佛教哲学逻辑提出的。根据佛教哲学提出的虚无主义问题应该根本没有任何价值观的问题,根据这样的逻辑,人只会坐在那里,没有任何想要事物改变的特别欲望——不会有引导社会正义或追求性的欲望。实际情况下,由佛教思想引导而修行的这类虚无主义的人,其实并不值得担心。其中一方面原因就是,尽管他们不能帮助解决问题,但至少本身也不会带来问题。他们或许没有特定的道德观,但显然也摒弃了所有的个人欲望,因此不会四处利用他人,造成严重的破坏。之所以不用太担心这类人,还有另外一方面原因,那就是这样的人并不多。你认识什么人真正达到开悟的境界吗?我用了多年时间探寻高水平的冥想者,并与他们交流,但似乎也没有遇到过真正开悟的人。至少我应该是没有遇到过这么彻底(克服了所有的渴望和嫌恶)开悟、表现出彻彻底底虚无主义的人。 此外,我们在探讨虚无主义的时候,论及的还包括那些并未在严格意义上达到开悟的人,他们达到了一定程度的开悟。他们全身心地追随达摩的教诲,沉浸在佛教道德观中,相应地培养出怜悯之心。其实,在大多佛教徒的世界中,理想开悟境界的具象化就是菩萨,一个全身心帮助他人的人。 总之,我认为有两类人是应该令我们担忧的。 首先,当然是“禅宗捕猎者”这类人,他们利用冥想的力量,实现了一定程度的超脱,从而能够更有效地控制他人,满足自身自私的欲望。但这个问题并非由于追随佛教之路走得太远造成,而是因为在追随佛教之路上走得不够远,是因为他们没有成为好的佛教徒。 第二是那些追随佛教之路走了很远,成为比以往更幸福、更平和的人,而这种平和也确实减弱了他们让世界变得更美好的热情。这类人通常不会带来问题,因为通常说来,他们的私心杂念削弱,对世间的好已经不太有热情。从一定意义上讲,他们也可以解决部分问题,因为在私人交流过程中,他们相比未追随佛教之路前会更友善、更温和。尽管如此,他们本应在解决虚无主义问题中起到更重要的作用。我也希望他们在解决问题中起到更重要的作用。我希望未来,我们能看到更多人真诚地追随佛教之路,并且成为积极活跃的人。不过,相比在解决问题中起不到更重要作用这样的事,还有很多更糟糕的问题。如果你对世上所有人能做出的最严厉控诉,也仅限于他们在解决问题中没有起到更大的作用,那么我们所面临的问题也就不会太大了。 总而言之,从抽象逻辑和假设意义上来讲,虚无主义是佛教的一个严肃问题,而从实际角度来看,则根本算不上太大的问题。
(3) 原注:James 1982, p. 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