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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_2
一个连续升高的声音的效果。于是,如果一连串孤立的印象加快速度时,就给人一种连续的情感——但又不是情感。如果它是一种情感,那它就是很没感情的那种。它是恨,无法平息的恨。它冷,不是冰那种冷,而是墙那种冷。它无情,不是人群中冷不丁挥出的一拳那种无情,而是电脑打出的停车票那种无情。它还致命——同样,不是子弹或刀子那种致命,而是横跨高速公路的一堵砖墙那种致命。
又正如一个连续升高的声音,会使整个和声音效都产生变化;这种没感情的情感连续升高,刚开始像一种难以忍受的无声的尖叫,而后突然化为一种罪恶与失败的有声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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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它突然停止了。
他们正站在一座宁静的小山上,这是一个静谧的傍晚。
太阳正在落山。环绕身边的,是连绵起伏、柔美的村野风光,一片绿色蔓延直至远方。鸟儿唱着它们对此的看法,大意是觉得不错。稍远的地方,似乎有儿童嬉戏的声音。比这声音再远一点的地方,则能看见暮色中的一座小镇。
小镇大约由许多矮矮的白色石头房子组成。天空映衬之下,它们有着优美的曲线。
太阳就要落山了。
不知从哪儿响起一阵音乐。司拉提巴特法斯急忙拉下一个开关,音乐停了。
一个声音开口道:“这……”司拉提巴特法斯急忙拉下一个开关,声音停了。
“我会告诉你们的。”他轻轻地说。
这是个祥和的地方。阿瑟心情愉悦,连福特也很开心。他们朝小镇的方向走了一点路,草地的信息幻影十分鲜美,踩在脚下颇有弹性。花儿的信息幻影芳香扑鼻。只有司拉提巴特法斯表情惊惶不安。
他停步仰望。
阿瑟突然想到,带子的结局已经看过了,一切灾难他们刚才也浏览过了。那就是说,马上会有可怕的事发生。一想到可怕的事会发生在如此恬静的地方,他就觉得悲哀。他也向上望去。天上,什么也没有。
“他们不会攻击这儿吧?会吗?”他问。他知道自己只是走在录象带里,但依然有点慌张。
“没人会攻击这儿。”司拉提巴特法斯的声音突然有点发抖,“这就是一切开始的地方。就是它本身。这里是版求。”
他抬头凝望天空。
天空,从地平线的一端到另一端,从东到西,从北到南,是完全的、彻底的黑暗。
译者注:
①叁柱门:原文the Wikkit Gate。wikkit是作者生造的词,跟英文wicket(板球的球门,通常译为三柱门)同音,拼写也接近。下文中对其的描述,也是完全模仿三柱门来写的。
第十一章
踏,踏。
嗡——
“很高兴为您服务。”
“闭嘴。”
“谢谢。”
踏,踏,踏,踏,踏。
嗡——
“谢谢您让一扇小小的门感到非常开心。”
“祝你的二极管烂掉。”
“谢谢。祝您愉快。”
踏,踏,踏,踏。
嗡——
“为您打开是我的荣幸……”
“赞上你的嘴。”
“……为您关上之后结束一切工作,也令我心满意足。”
“我说赞上你的嘴。”
“谢谢您的聆听。”
踏,踏,踏,踏。
“喔。”
赞福德停下了脚步。他在黄金之心里踏来踏去好几天了,还不曾有哪个门对他说“喔”呢。他敢肯定,没有哪个门对他说过“喔”,这不是门会说的话,太简洁了。另外,也没有那么多的门,这个声音像是成百上千人一起说“喔”,这令他十分困惑,因为飞船上就他一个人。
一切都在黑暗中。飞船上不必要的设备都关了。此时,它正游荡在银河系一个偏僻之地,在漆黑的太空深处。那么,哪来的成百上千人跑到这儿来跟他说一声“喔”?
他四处看了看,跑到走廊上看,又趴到走廊下看,到处都只是黑的而已。黑暗中,只有每扇门模糊的粉色轮廓发出一点亮光。并且,每有一声“喔”门就震动一下。赞福德想尽办法也不能消除这声音。
灯都关了,赞福德的两个头便无需看见彼此。他俩现在都相当不帅——自从他错误地决定探求一下自己灵魂深处之后,就变成这样了。
那真是一个错误。那是在一个深夜——理所当然。
那天白天非常难熬——理所当然。
飞船音响系统里正放着灵魂乐——理所当然。
而他,理所当然地,有点醉了。
换句话说,会让人想要探求一下灵魂深处的一切因素都备齐了。可惜,那显然绝对是个错误。
如今,静静地独自站在漆黑的走廊上,他记起当时的状况,于是一阵战栗。他的一个头是这种表情,另一个头是那种表情,两个都觉得,对方的可能比自己稍稍好点儿。
他侧耳倾听,但什么也没有。
只有“喔”。
把如此数量庞大的人弄到如此遥远的地方,竟然只是为了说一个字。
他紧张地慢慢挪动自己,想靠近控制台。在哪儿他至少觉得自己处于控制地位。他又停下了。原因是他觉得自己真不是个适合处于控制地位的家伙。
回想起来,当时,他心头一震,发现自己的确有个灵魂。
其实,从前他一直假设自己是有个灵魂,正如他拥有一切那样——有的东西还有俩呢——直到此时此刻,发现潜藏在黑暗中的自己,他却极大地震惊了。
随后,他又发觉(这是第二次心头一震),处在他这样地位的人,灵魂真不是特别值得期待的东西,于是再次感到震惊。
接着他就想,到底自己是个什么地位呢?这次的震惊让他几乎把酒全给洒了出来。于是他赶快喝了一大口,以免有更严重的事发生。紧接着他又喝了一大口,看看第一口是否还好。
“自由噢!”他高声嚷道。
崔莉安来到控制台,对他说了一些关于自由的比较积极的话。
“我真受不了。”他阴郁地说着,仰头喝了第三口,以便看看第二口为什么还没报告第一口的情况。他从两边分别看着崔莉安,觉得右边看的更漂亮。
他又往另一个喉咙里灌了一口酒,计划着要它追上前一口,它们俩齐心合力,去把第二口也拉上,然后三个一起去找第一口,跟它好好聊聊,还可以一起唱唱歌啥的。
他不知第四口酒是否明白了,于是让第五口酒去解释解释,第六口去表示一下精神支持。
“你喝得太多了。”崔莉安说。
他把两个头碰在一起,努力想看清楚此时眼中的四个她。他放弃了,转而去看导航屏幕,惊讶地发现有如此巨大数量的星星。
“刺激和冒险,都特别爽。”他喃喃地说。
“你瞧,”她在他身边坐下,同情地说,“你觉得有点迷茫,这是可以理解的。”
他吃惊地看着她,他还没见过有谁坐在自己的大腿上呢。
“哇。”他说,又喝了一口酒。
“你已经完成了多年以来为之努力的任务。”
“我没有为之努力。我在努力不为之努力。”
“你还是完成了啊。”
他嘟哝了一下,胃里像在举行一个疯狂的派对。
“我想是他完成了我。”他说,“我,赞福德·毕博布鲁克斯,我哪都能去,什么都能做,我有太空中最棒的飞船,有个什么都会的姑娘……”
“是吗?”
“就我所知,我对人际关系可不在行。”
崔莉安扬起眉毛。
“我是个,”他接着说,“特别行的人,我什么都能干,就是不太知道要干什么。”
他停了一下。
“做这个,”他又加了一句,“却偏偏搞成了那个。”如其所言,他又喝了一口,然后很没形象地滑下了椅子。
赞福德睡觉时,崔莉安在飞船里找《银河系漫游指南》,那上面有关于醉酒的建议。
“醉去吧。”那上面说,“祝你好运。”
这一条下面的参考资料,点进去是关于宇宙大小的思考,以及如何对付这个问题。
然后,她看见关于汉威沃的介绍,那是一颗异域风情的度假行星,银河系中的一大奇景。
汉威沃是个充斥着超豪华酒店和大赌场的世界,并且,它们都是由自然风化和水蚀形成的。这种事发生的可能性,接近一比无限。关于这一现象人们所知甚少,原因是那些渴望研究它的地物理学家、概率统计学家、气象分析学家和古怪现象学家,都付不起那儿的费用。
真厉害。崔莉安心想。于是,几小时之后,这艘白色大跑鞋形状的飞船从天上轻盈地降落,披着灿烂的阳光,飞向闪闪发光的沙滩停船场。这艘飞船显然引起了地面的一阵骚动,崔莉安颇为得意。她听见赞福德在飞船的什么地方活动着,还吹着口哨。
“你好吗?”她用对讲机讲道。
“很好,”他轻快地说,“超好。”
“你在哪?”
“浴室。”
“你在干嘛?”
“呆着。”
一两个小时过去,开始变得无聊了——如他所愿。于是飞船重返天空,连舱门都不曾开过。
“嘿哟。”电脑“艾迪”说。
崔莉安忍耐地点点头,手指敲着键盘,按了一下对讲机。
“我想,也许强制的玩乐不是你所需要的。”
“也许吧。”赞福德不知从什么地方答道。
“我想,可能一点物理方法的鼓励会使你重新振作。”
“你想什么我都同意。”赞福德说。
“不可能之娱乐”这一标题,吸引了崔莉安的目光。过了一会儿,她便坐下来继续翻查《指南》。黄金之心正以难以置信的速度,漫无目的地飞着。她从自动营养饮品配制机里,接了一杯难喝的玩意儿,抿了一口,开始读怎样飞行。
《银河系漫游指南》是这样讲飞行的。
飞行是有方法的,或者说有诀窍的。
诀窍就在于,你得学会把自己朝地上抛去,然后不碰到地上。
挑个晴朗的日子,它建议道,试试吧。
第一步很容易。
你只需用尽全身力量往前跳,同时要有不怕疼的意志。
也就是说,如果没能做到“不碰到地上”,就会很疼。
很多人会碰到地上,如果他们真的做得很标准,那多半会重重地碰到地上。
显然,第二步“不碰到”,是最具难度之处。
问题之一,你得偶然地不碰到地面。努力不碰到地面是错误的,那样的话你一定会碰到。当跳到一半时,你得让注意力瞬间被别的什么东西吸引住,那样你才不会想着跌倒,也不会想着地面,也不会想着碰到地面会有多疼。
如果,你真的很幸运,你的注意力竟然在关键时刻被,比如说,一双绝美的腿(触须/伪足——以所属门类和/或个人取向为准),或是在你身边爆炸的炸弹,或是突然瞄到一种无比稀有的甲虫爬在旁边的嫩枝上。那时,你便会惊奇地发现,自己没有碰到地面,而是在地面上方一两寸的地方飘忽,也许会稍显呆傻。
这时,需要非常巧妙地掌握注意力。
飘忽游荡,游荡飘忽。
丢掉所有关于重量的意识,只需让自己浮得更高一点。
这时,不要听任何人对你说话,因为他们一般说不出什么有用的话。
他们多半会说这类话:“老天啊,你不是在飞吧!”
不要相信他们,这一点极度重要。一信他们的话,他们就会说中了。
浮得再高一点,再高一点。
试试能否向前扑跃。先轻点扑,然后可以飘到树顶上去,保持呼吸匀畅。
不要向任何人挥手。
多做几次,你就会越来越容易做到瞬间走神。之后,你将学会更多飞行方法,如何控制速度、运用飞技。还有那种思维的秘诀,即对什么事都不要想太多,让它发生就是了,反正总要那样的。
你还将学会如何正确着陆,这一步很可能搞砸,尤其是第一次时,会严重搞砸。
你可以加入私人飞行俱乐部,他们能帮你完成那最重要的走神时刻。他们雇有专门人员,或是拥有惊人的美体,或是拥有惊人的观点。他们会从树丛后面突然蹦出来,展示和/或解释上述事物。真正的漫游者中,极少人能进得起这种俱乐部,不过有的可能被雇去做事。
崔莉安不胜向往地读着。可她很不情愿地意识到,以赞福德现在的精神状态,实在不适合尝试飞行、尝试穿山行走、尝试说服布拉提斯沃根民事部承认一种地址变更卡——这些都列在“不可能之娱乐”条目之下。
于是,她将飞船转而开向了阿罗丝玛尼乌·西内卡,一个冰雪世界,美得惊心,冻得吓人。从丽斯卡雪原长途跋涉,直到萨斯坦图的冰晶金字塔顶,是一段漫长而疲惫的旅程。即使有喷气式滑雪板和西内卡雪犬队也无济于事。然而到了金字塔顶端,纵览斯丁冰川区的景象,晶莹闪烁的棱镜山脉,天尽头圣洁的冰光——你的头脑先是僵住,然后慢慢释放到那有生之年从未经历的美的极致。崔莉安觉得,自己正需要让头脑慢慢释放,到那有生之年从未经历的美的极致。
他们离那儿越来越近。轨道之下,便是阿罗丝玛尼乌·西内卡的银白世界了。赞福德还躺在床上,一个脑袋塞在枕头下面,另一个在熬夜做着填字游戏。
崔莉安再次忍耐地点点头,从一数到一个足够大的数,告诉自己,现在最重要的是让赞福德讲话。
她准备了一下。由于所有自动厨房合成机已经停止运转,她尽最大努力,做了色香俱全的一餐饭——肥美诱惑的肉食,清新芬芳的水果,香浓扑鼻的奶酪,以及来自毕宿五的美酒。
她把饭菜端到赞福德面前,问他是否愿意说说话。
“赞上你的嘴。”赞福德说。
崔莉安忍耐地点点头,从一数到一个更大的数字,把托盘随手一扔,去了传输室,以便尽快离开那个家伙。
她连坐标都没输。她根本不在意要去哪,只要走就行——宇宙中随便哪个点都行。
“不管去哪儿,”她临走之前自言自语道,“都比这好。”
“干得好。”赞福德自个嘀咕着,翻了个身,继续失眠。
第二天,他在飞船走廊里焦躁地踱来踱去,假装不是在找她,虽然他知道她不在这儿。电脑抱怨着问到到底怎么了,他无视电脑的问题,用一个小小的电路塞堵住了它的终端电路。
过了一会儿,他开始关灯。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不会发生了。
一天夜里他躺在床上——现在飞船上只有夜晚了——他决定重整旗鼓,做点什么。他猛地坐起来,开始穿衣服。他想,宇宙中一定有人比他更不幸、更悲惨、更为人所弃,他下定决心把那个人找出来。
在去控制台的途中,他一闪念,想起那个人可能是马文,于是转身回床上去了。
又过了几个小时,他正在走廊里孤独地踏来踏去,咒骂着那些快乐的门,然后听见“喔”声,于是感到十分紧张。
他绷紧了神经,背靠在走廊墙上,眉头锁得那么厉害,就像要用意念把瓶塞起子弄直似的。他用指尖轻触墙壁,感觉到不寻常的振动。现在,他清楚地听见了一些声音,听得出它们从哪儿来——它们来自控制台。
“电脑?”他轻声道。
“嗯?”最靠近他的电脑终端答道,同样是大气也不敢喘。
“飞船上是不是有其他人?”
“嗯哼。”电脑答道。
“是谁?”
“嗯哼嗯嗯哼。”电脑说。
“什么?”
“嗯哼嗯嗯嗯哼嗯。”
赞福德把一个头埋进双手。
“噢,赞空啊。”他自言自语道。然后,他朝走廊另一头望去,不远处就是控制台,那意有所指的声音便来自那里。塞住的终端电路也在那儿。
“电脑。”他有轻声问道。
“嗯?”
“一会我要是拔了塞子……”
“嗯?”
“就叫我打自己的嘴巴。”
“嗯嗯嗯?”
“随便哪个。现在回答我一个问题。嗯一声表示‘是’,嗯两声表示‘不是’。那边危险吗?”
“嗯。”
“是吗?”
“嗯。”
“你刚才说了两声嗯?”
“嗯嗯。”
“哦。”
他一点一点朝那头挪动,实际上他更想大步大步朝反方向跑掉。
离控制台的门只有一两米了。突然,他想起一件关于门的可怕的事,顿时脸都僵了——他没法把门的问候设置关掉。
控制台入口现在还看不见,因为控制台被设计成一种胖胖的弧线形状。刚才他还幻想自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去。
他沮丧地靠回墙壁,骂了几句粗话,连他的另一个头听了也觉得惊讶。
他眯着眼睛,盯着那扇门的粉色轮廓,努力推断出感应器的感应范围——那块范围投射在黑暗的走廊上,门可以通过它来判断何时打开、说点什么愉快的问候语。
他紧紧贴在墙上,沿着墙根朝门移动,尽全力吸着自己的胸膛,以免碰到那界限不明的感应范围。他屏着气,暗自庆幸过去几天自己是躺在床上生闷气,而不是到飞船健身房去练胸肌发泄情绪。
他觉得现在可以说话了。他微弱地喘了几下,然后迅速而轻声地说:
“门,如果你听的见,就很轻很轻地回答我。”
门很轻很轻地喃喃道:
“我听得见。”
“好,现在,马上,我会叫你开门。你开的时候,不许说你很高兴,OK?”
“OK。”
“也不许说我让一扇小小的门感到非常开心,或者说为我打开是你的荣幸,为我关上之后结束一切工作,也令你心满意足,OK?”
“OK。”
“也不许说祝我愉快,懂吗?”
“懂了。”
“OK。”赞福德绷紧了神经,“开吧。”
门无声地开了。赞福德无声地溜了进去。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关上了。
“您是否满意,毕博布鲁克斯先生?”门大声说道。
“我希望你们想象一下,”赞福德面前的机器人猛地回头望着他,于是他开口道,“我拿着一支火力超强的暴杀王手枪。”
房间里是冰冷而凶险的寂静。机器人们用可怖的、无神的眼睛看着他。它们静静地站着。它们的样子令人毛骨悚然,尤其在赞福德看来,因为他从没见过或听说过它们。版求战争是远古银河史的一部分,赞福德以前上远古历史课的时候,忙着谋划怎样钓到坐他隔壁的女孩了。由于他的教学电脑正是其阴谋的必要环节,所以他把所有历史课资料都删了,换成了一堆别的东西,最后导致此电脑被丢弃,并送到废旧数码产品集中站去了。那个女孩则随电脑而去——由于某种疏忽,她爱上了这台不幸的计算机。最终结果:a,赞福德再也没法接近她。b,他错过了一段远古银河历史课,其内容对于此时此刻的他恰好无比重要。
他也注视着机器人们,非常惊讶。
有一点似乎无法解释:这群机器人光滑亮泽的白色身体,仿佛是干净、超然的恶魔的最佳代言人。从它们可怖而无神的目光,到它们坚硬而无情的双脚,显然,它们的创造者一定进行过精密的设计,目的只有一个,便是杀戮。赞福德恐惧地咽了口唾沫。
它们正在拆控制台的墙,已经在飞船的中心区域弄出一个洞。赞福德看着这乱糟糟的一团,发现一件更惊人的事——它们正往飞船最核心部位挖掘,快要接近那神秘的、凭空造出的非概率驱动之心,也就是黄金之心本身。
离他最近的机器人盯着他的样子,仿佛要把他的每个粒子都看清楚——身体的粒子,灵魂的粒子和能力的粒子。它开口所说的话,更证实了这一感觉。
在透露其内容之前,有一件事颇有记录价值——一百亿年以来,赞福德是唯一一位听了他们说话而没死的有机生命体。如果他上远古历史课的时候认真点(而不是倾心于其生命行为)的话,他会为此刻的经历感到光荣的。
机器人的声音如其身体一般,冰冷,光滑,无情。也许正因为有这样的身体,才会有这样的声音。两者都已是年代久远。
它说:
“你是拿着一把暴杀王手枪。”
一时间,赞福德不知道它什么意思。他不经意瞥了下自己的手,十分欣慰地发现,自己刚才随手从托架上扯下的东西,正是他所希望的东西。
“对。”他轻松一笑,却显得有点滑稽,“噢,我可不想逼你过度使用想象力,机器人。”等了好一会也没人答话。赞福德意识到,这些机器人不是来聊天的,聊天得靠他自己了。
“我不得不注意到,你们把飞船停到——”他用一个脑袋朝那边点了点,“——我的飞船里边。”
没人否认他的话。它们就这样把飞船停到想停的地方,似乎从没想过合不合礼节的问题。就这样,直接钻进了黄金之心,好象它们不过是两把梳子似的。
依然,无人答话。赞福德想,如果他不使用疑问句的话,对话大概将失去动力了。
“……是吧?”他补充道。
“是的。”机器人回答。
“嗯,OK,”赞福德说,“那你们这些小猫咪在这儿干嘛?”
沉默。
“机器人,”赞福德说,“你们这些机器人在这儿干嘛?”
“我们是来,”机器人冷酷地说,“取金横木的。”
赞福德点点头。他挥了挥手中的枪,似乎在鼓励进一步的阐述。机器人似乎也明白了。
“金横木是钥匙的一部分,”机器人继续道,“用来将我们的主人从版求星上救出来。”
赞福德又点点头,他又挥了挥枪。
“钥匙,”机器人继续着,“在时空中分裂了。金横木就藏在你的飞船的驱动器里。它将被用于重组钥匙。我们的主人将被释放。宇宙的重整将继续进行。”
赞福德再次点点头。
“你在说什么啊?”他说。
一丝痛苦的表情似乎在机器人完全呆滞的脸上一闪而过。它仿佛觉得这场谈话很令人沮丧。
“灭绝。”它说,“我们要寻找钥匙,”它重复道,“我们已经找到了木柱、钢柱和有机玻璃柱。很快我们就会拥有金横木……”
“不你们不会的。”
“我们会的。”机器人声明。
“不你们不会的。它是我飞船的驱动器。”
“很快,”机器人耐心地重复,“我们就会拥有金横木……”
“你们不会的。”赞福德道。
“之后我们得去,”机器人无比严肃地说,“一个派对。”
“噢,”赞福德惊奇地说,“我能来吗?”
“不,”机器人说,“我们要向你开枪。”
“噢是吗?”赞福德摇摇他的枪。
“是的。”机器人说,它们就开枪了。
赞福德太过惊讶,所以他又挨了一枪才倒下去。
第十二章
“嘘……”司拉提巴特法斯说道,“注意听,注意看。”
夜幕笼罩着古老的版求星。漆黑的天上,空无一物。唯一的光线来自附近那座小镇。一阵阵欢声笑语随着微风远远地传来。他们站在一棵树下,醉人的芬芳萦绕在他们身旁。阿瑟蹲坐下来,触摸那土壤和草地的信息幻影。他让它们在指间滑动。土壤很肥沃,草很茂盛。不可否认,这地方从各方面来看,都是相当不错的。
然而,天空,却是极度的空虚。在阿瑟看来,为这恬美之地——当然现在啥也看不见了——骤添了一分阴森。不过,他猜想这应该是习惯的问题。
他感到有人敲了敲自己的肩膀,于是抬起头。司拉提巴特法斯只是静静地示意他向山丘的另一面看去。他望过去,只见些许微光闪烁,缓缓朝他们几个移来。
那些光近了,声音也渐渐清晰。声与光越来越近,现在可以认出那是一拨人,正走在回小镇的路上。
那拨人过来了,离几位偷窥者越来越近。他们摇着灯笼,那些柔和的光点就在树林草丛之间跳来跳去。他们谈笑风生,唱着歌儿,内容是一切多么美好,他们多么快乐、多么热爱农活,回家去见老婆孩子是多么开心;还有一段悠扬婉转的和声,大意是这个季节花儿多么香,可惜他们可爱的狗已经死了,看不见这一切了。阿瑟几乎可以想象,在夜里,保罗·麦卡特尼①跷着腿坐在火堆旁,对琳达②哼着这些歌儿,考虑着赚了钱要买些什么。唱这些歌儿赚的钱,大概能把爱塞克斯③买下来呢。
“版求的主人。”司拉提巴特法斯用葬礼般阴沉的声音低语道。
这么一句话,在关于爱塞克斯的念头之后突如其来,让阿瑟一时摸不着头脑。他逼迫自己涣散的精神恢复到逻辑状态,可还是不明白老人此话怎讲。
“什么?”他问。
“版求的主人。”司拉提巴特法斯再次说道。如果说,刚才他的声音像葬礼,这次他的声音则像患了支气管炎的鬼一样。
阿瑟定定地看着那拨人,想弄懂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那拨人显然是外星人,他们特别高,瘦骨嶙峋,白得几乎像雪。更要紧的是,他们太快乐了。你不会很想跟他们一起长途旅行——听上去有点怪。如果他们不算厚道的好人,原因并非他们不够厚道不够好,而是因为他们实在好得过分了。可是,司拉提巴特法斯干嘛用这骇人的语调说话?这种语调,恐怕更适于恐怖电影的预告片,关于诸如电锯杀人狂的故事什么的。
看来,这个版求也会很恐怖罗。他不明白,自己所知的“板球”和这有什么联……
司拉提巴特法斯打断他的万千思绪,仿佛看透他的心思。
“你所知的板球运动,”他的声音依然像在地道里游荡,“其实是一种民族集体记忆的特殊变异,它是为了保留事件的真实意义,令其不至于在历史长河中消逝。在银河系所有种族中,只有英格兰人将这一宇宙恶战的记忆,转记成……恐怕是……一种枯燥透顶不可想象的无聊游戏。
“我个人很喜欢它。”他补充道,“但在大多数人看来,你们真的是品味怪诞,不可理喻。特别是要让那颗小红球打到三柱门上,这点真的很恐怖。”
“噢。”阿瑟应声皱了皱眉,表示他的认知神经突触已经尽力了,“噢。”
“而他们,”司拉提巴特法斯又变回他那墓穴般的喉音,朝那拨正走过的版求星人看了两眼,“导致了一切的开始。就在今晚。来吧。我们跟上,看看怎么回事。”
他们从树下溜出去,跟着那群愉快的人们走在漆黑的山间小道上。出于本能,他们极力放轻脚步,偷偷摸摸地跟着“猎物”。其实,他们不过是走在信息幻影里而已。就算吹着次中音大号,浑身涂上蓝颜色,“猎物”也看不见他们的。
阿瑟注意到,人群中有几个人开始唱另一支歌。歌声随着晚风飘到他们几个的耳朵里,那是一支甜美浪漫的民谣。麦卡特尼要是把这首歌出成唱片,恐怕能把肯特郡、苏塞克斯郡和汉普郡都买下来了。
“你一定知道,”司拉提巴特法斯对福特道,“接下来是什么吧?”
“我?”福特说,“不知道。”
“你小时候没有学过远古银河史吗?”
“我坐在赞福德隔壁,”福特说,“根本没法集中。不过这不代表我没学到惊人的知识。”
此刻,阿瑟注意到那群人的歌有点特别。中间第八段的歌词挺奇特——如果是麦卡特尼的话,就会唱他盘桓于温切斯特城,深情遥望泰斯特山谷和新森林那可爱的远景。作者提到遇见一个女孩时,不是说“月光里”或“星空下”,而是“草地上”,阿瑟觉得太缺乏诗意。他一抬头,看见那古怪的漆黑夜空,他有种强烈的感觉:问题的重点就在这儿,只不过他不知是什么问题。他只觉得自己在宇宙中是孤独的。他把这个感觉讲了出来。
“不。”司拉提巴特法斯稍稍加快脚步,“版求人从未想过‘我们在宇宙中是孤独的’。他们被包围在巨大的尘云中,你瞧,只有他们自己的世界,自己的太阳。他们处在银河系最东端的边缘。由于尘云的包裹,他们的天上什么也没有。入夜之后,天空彻底空无一物;白天有太阳,但无法直视,他们也就不去看。他们根本不注意天空。就像是有个180度的盲点,从地平线的这端直到另一端。
“你瞧,他们之所以从未想过‘我们在宇宙中是孤独的’,是因为,直到今晚,他们从未了解宇宙。直到今晚。”
他往前走着,他的话则向后飘来。
“想想看,”他说,“从未想过‘我们是孤独的’,就因为你根本没想到其他的可能性。”
他继续走着。
“待会儿恐怕会有点吓人。”他补了一句。话音未落,只听一声微弱的尖啸,划破空寂的苍穹。他们连忙向上看,可是过了好一会儿,也不见有东西。
阿瑟看到,那边玩乐的人们也听见了响声,但似乎谁也不知该怎么办。他们警觉地四处张望,左看,右看,前看,后看,连地上也看了,就是没人往头上看。
不久,一团燃烧的飞船残骸呼啸着从天而降,砸到离这群人半里远的地方。这群人顿时陷入巨大的震惊和恐惧。这真是值得亲历的时刻。
当人们提到黄金之心、或者提到意馆数学飞船时,会连语气都充满神圣的感情。
亦或是提到那传奇色彩的超巨型飞船——泰坦尼克时,人们也会如此。那是一艘高贵奢华的游船,在数百年前、由人工星系小行星造船集团制造,它可是很有来历的。
那艘飞船美得醉人,大得惊心,其装备比史上已知任何飞船都要齐全(关于“史上已知”这点,参见“真实时间运动”条目)。不幸的是,它的制造远在非概率物理学建立之前。
它的设计师和工程师决定——出于好意——在飞船上建一个类似非概率场的东西。这意味着:理论上讲,这能保证飞船上出现任何差错的可能性是无限不可能。
然而,有一点他们未能认识到。所有非概率算术的性质,都是近似可逆、环状结构的。所以那些无限不可能的事,恰恰非常可能发生,而且随时可能发生。
泰坦尼克飞船停泊在海边时,是一道无比美丽的风景线。它就像一只银色的大角星巨空鲸,被花格窗般霓光纷呈的塔架所环绕,衬托着幽深黑暗的星际空间,犹如一片金丝银线织就的云彩。但是,它甚至没能成功发送第一条电波信号——一条SOS信号——在它无端遭遇难场毁灭性灾难之前。
话说回来,虽然这一事件让人们看到,一门科学创始阶段那可怕的失败,却也造就了另一项科研的丰功伟绩。
此事件首次证实:观看了飞船发射仪式报道的人数,比当时实际存在于世上的人数还要多。这一发现被称为受众调查学最伟大的成就。
当时还有另一桩轰动性的事件:伊斯洛丁星,在泰坦尼克发射几小时后,就发生了超新星爆发。伊斯洛丁星周围地带,正是银河系最大的保险商们所居住(确切地说,曾经居住)的地方。
除此之外,尚有许多着名的飞船。比如银河舰队战船——GSS敢死队,GSS豹子胆队,GSS自杀狂人队……当人们提到这些名字时,是满心敬畏的/骄傲的 /热情的/钟情的/崇拜的/遗憾的/嫉妒的/忿恨的——也就是所有感情的。不过,最最惊天动地的飞船,当数“版求一号”。那是版求星人制造的第一艘飞船,它惊人不是因为它很棒。它可一点也不棒。
它约等于一块废铁。看上去,像是在谁家后院里胡乱拼成的——它的确也是。最最惊人的地方,不在于它有多好(它一点也不好),而是它竟然被造出来了。版求星人从发现太空这个东西,到造出第一艘飞船之间,只隔了一年的时间。
福特此时心怀强烈的感恩之情。因为他知道,自己只是处在信息幻影之中,故而是非常安全的。要在现实中的话,他就是喝光全中国的米酒,也不会想踏进这艘飞船一步。“太不靠谱了吧?”是他脑中蹦出的第一句话。“我能不能出去?”则是第二句。
“它能飞吗?”阿瑟说。他以怀疑的眼神看着面前这堆东西。拴在一起的管子、电线,“装饰”着飞船内部逼仄的空间。
司拉提巴特法斯向他表示肯定,并保证他非常安全,这将是很有意义的体验,一点也不吓人。
福特和阿瑟决定放轻松,做好被吓的准备。
“这不是疯了么?”福特说。
他们前面那几个人——当然,完全意识不到他们的存在,因为他们本来就不在——便是三位飞行员。这三人也参与了飞船的制造。那个晚上,他们几个也曾在山间小道上,唱着思想健康、内容积极的歌儿。而那艘外星飞船坠毁之后,他们的思维就起了变化。他们用了好几周的时间,拆开飞船残骸,研究每一处细枝末节,口里一边唱着拆飞船之歌。然后,他们就自己造了艘飞船,也就是现在这艘。这是他们自己的飞船。他们正唱着相关歌曲,表达着成功和自主的双重欢欣。和声部分倒有点伤感,唱的是他们在修理厂花了好多时间,没有妻子和孩子的陪伴,心中忧伤。妻儿深深地思念着他们,而终于见面时,却只想保持快乐,还给他们讲了许多关于小狗狗成长过程的故事。
砰!起飞了。
飞船呼啸着冲向天空,好象很清楚自己的方向。
“不可能。”福特刚从加速度带来的晕眩中缓过来,便说道。飞船正朝大气层外飞去。“不可能,”他又道,“在一年之内设计、制造出这么一艘飞船来,无论他们信念多么坚定,我都不信。证明给我看也不信。”他若又所思地摇着头,望着远方。
飞行了好久,一切平静。司拉提巴特法斯按下快进。于是很快,他们到达了尘云的边界。就是这空荡荡、球状的尘云团,包裹着他们的恒星和行星,占据着所有的轨道。
太空的质地和浓度,仿佛在渐渐变化。周围的黑暗仿佛呈波澜状拂过。那是冰冷的黑暗,空虚却沉重的黑暗。那是版求夜空的黑暗。
这种冰冷、沉重和空虚的感觉,慢慢侵入了阿瑟的心。他深切感受到版求飞行员的心情。此时,他们正漂浮在空中,像个静电荷一样。他们走到了整个种族有史以来知识储备的边界。边界之外,从来没人探究过,甚至从来没人觉得可以探究。
黑暗的尘云不断袭来。飞船之内,是静默的历史的时刻。他们身上的历史责任,便是去看看天空另一端究竟为何物何地,那艘坠毁的飞船是从哪儿来的。也许,是另一个世界——就连这个念头,在版求夜空之下人们那闭塞的心灵中,都是怪诞而无法理解的。
历史正用尽全身力量,再给他们猛力一击。
黑暗依然在四周流动。黑暗之外是空虚。一切仿佛越来越近,越来越浓,越来越重。突然之间,没了。
他们飞出了尘云。
他们看见夜空中那数不尽的、令人眩晕的星之珠宝。他们的心里在尖叫。
他们又飞了一会儿,无动于衷地面对浩瀚的银河,银河则无动于衷地面对着无垠的宇宙。然后,他们掉转了方向。
“它得离开。”掉转方向的时候,一个版求人说。
回去的路上,他们唱了好多动听又发人深省的歌。主题有:爱、正义、道德、文化、体育、家庭生活,以及灭绝所有其他生命形式。
译者注:
①保罗·麦卡特尼:西方现代歌坛教父级乐队——披头士(又译甲克虫)的成员之一,也是灵魂人物之一。英国人。
②琳达:保罗·麦卡特尼的妻子。
③爱塞克斯:英国一郡的名字。下文多次出现英国一些郡的名字,都是在拿保罗和这些歌开玩笑。
生13
“看见了吧。”司拉提巴特法斯说着,一边慢慢搅着一杯模拟咖啡——同时也搅动着真实与非真实数字之间的旋涡界面,从而聚集了重组的内含矩阵、矩阵中包孕着主体性,从而飞船就能重塑时间与空间。“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吧。”
“看见了。”阿瑟说。
“看见了。”福特说。
“我要怎么……”阿瑟问道,“……弄这块鸡肉?”
司拉提巴特法斯严肃地看着他。
“拨弄它。”他说,“拨弄它。”
他用自己手上那块进行示范。
阿瑟照做。于是,他感到一丝数学函数颤栗地穿过鸡腿,四维地通过空间——司拉提巴特法斯告诉过他,空间其实其实是五维的。
“一夜之间,”司拉提巴特法斯接着说,“所有的版求人都变了。从可爱、快乐、智慧……”
“……不如说怪异……。”阿瑟插嘴道。
“……的正常人,”司拉提巴特法斯说,“变成了可爱、快乐、智慧……”
“……怪异……”
“……的躁狂排外分子。宇宙的概念不符合他们的世界观。他们就是受不了。于是,可爱、快乐、智慧——如果你喜欢的话,怪异——的版求人,决定摧毁宇宙。又怎么了?”
“我不太喜欢这酒。”阿瑟闻着酒,说道。
“那么,搁回去吧。它是数学的一部分。”
阿瑟照做了。他不喜欢机器侍者那张笑脸上的图表,他从来都不喜欢图表。
“我们去哪儿?”福特问。
“回到信息幻影室。”司拉提巴特法斯用一张数学演算出的餐巾纸擦擦嘴,“去看后半段。”
生14
“版求星人——”最高法院审判长、帕格大人说道。他是版求战争罪审判庭上的LIVR(博学、公正、非常闲①)主席。“他们啊,对吧,他们只是一群挺好的家伙。只是不小心想要杀掉所有人而已。见鬼,我有时在早上也会这么想。他妈的。”
“OK。”他突然把腿跷到前面的凳子上,从他的沙滩软皮正装休闲鞋上拔下一根线头,接着说,“所以,你不会太想跟他们呆在一个银河系的。”
的确如此。
版求人对银河系的攻击,是骇人听闻的。成千上万艘巨型版求战舰,在超空间中突然出现,同时攻击成千上万个星球。他们首先夺取重要物资供给线,以便下一波攻击使用,然后就无声无息地毁掉这些星球。
银河系,经历了长时间的、极度的和平与繁荣,此时,却像个在草丛里遭遇抢劫的旅人一样,软弱无助。
“我的意思是,”帕格环视那间超级先进的(这是几百年前,所以“超级先进”意思是很多钢铁和刷好的石灰)宽敞的法庭,继续道,“这些家伙只是着了魔。”
的确也如此。这是唯一能够解释、为什么版求星人能以如此不可想象的速度、实现他们所追寻的目标——毁灭版求星以外的一切。没人能想出其他的解释了。
这也是唯一能够解释、为什么他们如此突然地掌握了所有高新技术、得以制造成千上万的飞船和几百万夺命机器人。
这些机器人,能使所有遭遇过他们的人从心底感到恐惧——不过,在大多数情况下,这种恐惧极其短暂,因为那些遭遇的人会活得很短暂。这些机器人,是凶狠、蛮横的飞行战争机器。他们拥有威力强大的多功能战棒,用一种方式挥舞,便能将大楼震塌;用另一种方式挥舞,便能发射出灼人的全灭速杀射线;用第三种方式挥,便会从特大超核屠杀装置的小型燃烧器里,发出榴弹火墙。只需用战棒击打榴弹,就可以为它们填上火药,并将其精确发射到攻击目标,从几百码到上万里的距离皆可。
“OK。”帕格法官又说道,“总之咱们赢了。”他停下来,嚼了会儿口香糖,“咱们赢了。”他重复道,“不过这也没什么。我的意思是,一个中等大小的星系,打一颗小小的星球……用了多久来着?书记员?”
“法官大人?”一个矮小的黑衣人站了起来,表情严肃。
“多久,孩子?”
“法官大人,要准确的话,由于时间和空间的关系……”
“放轻松,小伙子。说个大概。”
“我很少说个大概,法官大人,这是很……”
“那就忍一忍,说个大概吧。”
书记员眨眨眼。很显然,同银河系大多数法律专家一样,他发现这个帕格大人(或者说芝伯·毕博克 5%108,这是他那奇怪的真名)是个相当烦人的家伙。他显然是个粗人,是个流氓。他仿佛认为自己是世界上最懂法律的人,所以他能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不幸的是,他似乎是对的。
“嗯,好吧,法官大人。粗略地说,两千年。”书记不快地咕哝着。
“挂了多少人?”
“两考兆,法官大人。”书记坐了下来。此时如果看他的水象图照片,就能发现他头上正冒着蒸汽呢。
帕格法官再次环视法庭。几百位银河系最高领导聚集于此,身着正式服装或躯体——取决于其新陈代谢方式及习俗。在一面防弹玻璃后面,站着几位版求人代表。他们安静而礼貌地看着、恨着面前这些正在审判他们的外星人。帕格法官知道,这是法律史上至关重要的一刻。
他吐出口香糖,把它粘到椅子下面。
“真够白痴的。”他自言自语道。
法庭里可怕的沉默,烘托着此时的气氛。
“所以啊,我说过,他们是一群挺好的家伙,但你不会太想跟他们呆在一个星系的。就算他们肯也不行,就算他们学会放轻松也不行。我是说,那会很吓人的。是吧?嗯?砰!砰!砰!他们下一步还会做什么呢?和平共处根本不可能,是吧?谁给我杯水?谢谢。”
他靠回椅子,若有所思地呷了一口。
“OK。”他说,“听着听着。是这样的,这些家伙,你们知道,都是为了他们的宇宙观。就他们那宇宙观——认为宇宙在逼他们——来说,是吧?他们做的是对的。听着很疯狂,但我想你们会同意的。他们信仰的是……”
他从法官牛仔裤口袋里掏出一张纸,看了看。
“他们信仰的是‘和平、正义、道德、文化、体育、家庭生活,以及灭绝其他所有生命形式。”
他耸耸肩。
“我还听过更烂的呢。”他说。
他若有所思地挠挠胯部。
“自由噢!!!”他说。他又呷了一口水,把那杯水对着灯光举起来,眯着眼看了看。他把水摇了摇。
“嘿,水里是不是有什么东西?”他问。
“呃,没有,法官大人。”传达员相当紧张地答道。
“那就拿去,”帕格法官不耐烦地说,“放点东西。我有主意了。”
他把水杯推开,身体前倾。
“听着,听着。”他说。
判决十分完美。内容如下:
版求行星,将被永远地封在缓时封皮之内。封皮里的生命速度将无限放慢。封皮周围的一切光线都会被扭曲。因此,它是看不见的,也无法穿透。逃出封皮几乎不可能,除非从外面打开。
当外面的整个宇宙走向终结,当所有生物走向衰亡之时,版求星和它的恒星才会从缓时封皮里放出来,继续正常的生活——正如他们所愿,生活在宇宙的末日。当然,当时人们还没有认识到,宇宙尽头其实非常壮丽、大有可观。
封皮的锁,则置于一颗小行星上,缓慢地绕着封皮运转。
钥匙则是银河系的象征——叁柱门。
法庭上的掌声尚未停歇,帕格法官已经在自动感应浴室里了,正和他半小时前递了纸条的那个美人陪审员一起洗澡呢。
译者注:
①博学、公正、非常闲:原文为the Learned,Impartial and VeryRelaxed,LIVR即是这几个词的缩写。
生15
两个月后,芝伯·毕博克 5%108脱下他的银河礼仪牛仔裤,趴在一片金灿灿的沙滩上,花着他审判所得的巨额收入。那位美人陪审员,正用夸拉丁芳香精油在他背上按摩。她是一位苏菲尼女孩,来自雅加星的云海世界。她有着柠檬色丝绸一般的肌肤,她对很法律的身体充满兴趣。
“你听说那件事了吗?”她说。
“嗯哪———!!!”芝伯·毕博克 5%108叫道。只有身临其境,你才能确切地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叫。这些内容在信息幻影带子上都没记录,只能听听传闻罢了。
“没。”他补充道。此时,让他说“嗯哪”的动作已经停止了。他慢慢翻过身来,接受古老的伏德三恒星之第三星(也是最大的一颗)的第一缕曙光。此时,这颗恒星正从那美得荒诞的地平线上冉冉升起。天空在无比强烈的日光中,华彩夺目。
一丝薰风,自海中弥漫而至,游弋于岸边,复又飘回海上。它在想接下来该去哪儿。忽而一阵冲动,它又吹到了岸边,最后仍飘回海中。
“希望不是什么好事。”芝伯·毕博克 5%108喃喃道,“我可受不了。”
“你的版求审判今天执行了。”女孩华丽地说。这么简单的一件事,没必要华丽地说;不过,为了配合今天的气氛,她就这样说了,“我在电台里听到的,”她说,“回飞船取精油的时候。”
“噢。”芝伯呢喃着,把头枕在金灿灿的沙滩上。
“有点状况。”她说。
“嗯?”
“就在缓时封皮锁上之后,”她说了一句,又停了一小会儿,以便把夸拉丁香油揉进他的皮肤,“一艘原以为已战毁的版求战船出现了。原来它之前只是失踪了。它是回来抢钥匙的。”
芝伯猛地坐起来。
“嘿,什么?”他说。
“没什么,”她的声音,足以让宇宙大爆炸都平静下来,“显然,发生了一次小小的战斗,钥匙和战船都损坏了,炸到了时空连续体中,显然它们永远地消失了。”
她笑了笑,又用指尖蘸了点夸拉丁香油。他放松下来,躺了回去。
“刚才那个,再来一次吧。”他喃喃地说。
“这个?”
“不不,那个。”
她又试了试。
“这个?”她问。
“嗯哪———!!!”
同样地,你得身临其境才行。
一丝薰风又自海中飘来。
一位魔术师游荡在沙滩上,但没人需要他。
生16
“没有什么会永远地消失。”司拉提巴特法斯道。他的脸在烛光下红通通的。机器侍者正想把蜡烛拿走,“除了夏尔森大教堂。”
“那是?”阿瑟一惊。
“夏尔森大教堂。”司拉提巴特法斯重复道,“在我致力于研究‘真实时间运动’的时候,我……”
“那是?”阿瑟又问道。
老人停了下来,理清思绪。他希望这是他最后一次被打断。机器侍者在时空矩阵中,用一种很有意思的、混合着不悦与谄媚的动作,飞快攫过蜡烛拿走了。他们手上拿着帐单,激烈争论着谁吃了肉菜卷、喝了多少瓶酒。于是,如阿瑟模模糊糊注意到的那样,以上行为成功地使飞船离开了主观空间,进入了一颗陌生行星的轨道。侍者此时正忙着做字谜游戏,做完了就该打扫饭馆了。
“一切都会清晰起来的。”司拉提巴特法斯说。
“什么时候?”
“一分钟之内。听着,现在的时间已被严重污染,里面漂着许多污物、残骸、投弃物。这些东西正回流到物质世界里。时空连续体中的漩子,你瞧。”
“我听说过。”阿瑟说。
“那个,我们要去哪儿?”福特从桌子后面坐着转椅转出来,很不耐烦,“我等不及要去了。”
“我们要去,”司拉提巴特法斯缓慢而慎重地说,“阻止机器人找回所有的钥匙。他们要用它打开版求的缓时封皮,把他们的军队放出来,还有那些疯狂的主人。”
“可是,”福特说,“你提过一个派对。”
“我是提过。”司拉提巴特法斯低下头。
他意识到这是个错误。这会让福特的心中生出奇异而不健康的热情来。司拉提巴特法斯越是讲述版求星和版求人民黑暗的悲剧史。福特就越想大醉一场,还想和女孩子们跳舞。
老人觉得,不到万不得已,他真不该提那派对。但已经这样了,事情说出去了,福特已经较上劲了,就像一只大角星巨蚂蝗跟受害者较上劲一样。那东西会把受害者的头咬下来,还把他的飞船偷走。
“什么时候,”福特急切地问,“出发呢?”
“等我告诉你为什么要去之后。”
“我知道自己为什么去。”福特靠回椅背,把手枕在头后面,露出一种看了会让人痉挛的笑容。
司拉提巴特法斯曾经盼着一种轻松的退休生活。
他曾打算去学着玩“八腹紧张电话”——一种好玩又无聊的任务。他知道,因为他的嘴巴数量不合适玩这个。
他也曾打算写点奇谈怪论,一本辛辣而无情的专着。主题是赤道的峡湾①,目的是推翻他认为很重要的一些东西。
然而,他最终被人说服,去为“真实时间运动”打零工,这可是他一生中头一次这么认真。结果,他发现自己的余生都要用于对付邪恶力量,努力拯救银河系了。
他发觉这是个累人的活计,于是重重一叹。
“听着,”他说,“在真时运……”
“什么?”阿瑟说。
“真实时间运动。我马上告诉你。我在那儿注意到,有五片离我们比较近的投弃物,似乎与钥匙的五个部分对得上号。我只能追踪到其中两个——木柱——出现在你的星球上,以及银横木,似乎在某个派对上。咱们得把它拿回来,赶在版求机器人之前。不然,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不。”福特坚决地说,“我们必须去参加派对,目的是大醉一场并和女孩们跳舞。”
“你还不明白吗?我……”
“是是,”福特突然很强硬地说道,“我明白得很。这正是为什么我要喝尽量多的酒,和尽量多的女孩跳舞,趁他们还有剩。如果你给我俩看的东西是真的的话……”
“真的?当然是真的。”
“那我们就连超新星上一个娥螺的成功机会都没有。”
“一个什么?”阿瑟插嘴问道,他一直顽强地努力理解那两人的对话,他不能让思路断在这儿。
“超新星上一个娥螺的机会。”福特重复了一遍,保持着强硬有力的语气。“那个……“
“一个娥螺和超新星有什么关系?”阿瑟问。
“一点都没。”福特冷冷地说,“没有机会产生关系。”
他停了停,看看自己说清楚没。可惜,阿瑟脸上懵懂迷惑的申请告诉他,他没说清楚。
“超新星,”福特尽最大努力说得又快又清晰,“是一种恒星,以几近光速一半的速度爆炸,以十亿个太阳的亮度燃烧,然后以超重中子星的形式坍缩。它是会烧掉其他星星的星,明白?超新星上什么都没机会。”
“懂了。”阿瑟说。
“那个……”
“那为什么是娥螺呢?”
“为什么不能是娥螺?这不重要。”
阿瑟接受了这一说法。福特于是继续,尽力拿出刚才那样强硬的语气。
“重点是,”他说,“像你、我、阿瑟——特别是阿瑟——这样的人,只是半吊子,怪人,二流子,蠢货——如果你愿意这么说的话。”
司拉提巴特法斯皱起眉头,一半因为迷惑,一半因为不悦。他想说点什么。
“……”他只能说出这个来。
“我们不为任何东西着魔。懂吗。”福特振振有辞。
“……”
“而那是关键因素。我们赢不了着魔的人。他们在乎,我们不在乎。他们会赢。”
“我在乎很多事。”司拉提巴特法斯说,他的声音在颤抖,一半因为恼火,一半却是因为不确定。
“比如?”
“嗯,”老人说,“生命,宇宙,一切。真的。峡湾。”
“你会为它们而死吗?”
“峡湾?”司拉提巴特法斯惊讶地眨眨眼,“不。”
“就是罗。”
“可我还是不知道重点,坦白地说。”
“我也不知道它有什么联系,”阿瑟说,“和娥螺之间。”
福特感到,谈话渐渐不被他所控制,但他不允许话题有任何转变。
“重点是,”他吸了口气,“我们不是着魔的人,我们根本没有机会去……”
“你倒突然对娥螺着了魔。”阿瑟补上一句,“我还是不明白。”
“你能不能不谈娥螺!?”
“你不谈我就不谈。”阿瑟说,“你起的头。”
“我错了,”福特说,“忘了它吧。这才是重点。”
他往前靠过来,用手指撑起额头。
“我刚才说什么来着?”他弱弱地问道。
“咱们去参加派对吧。”司拉提巴特法斯说,“不管为了什么。”他一边站起来,一边摇着头。
“我想那就是我要说的。”福特说。
不知为什么,传输通道在浴室里。
译者注:
①赤道的峡湾:峡湾只存在于极地附近,如挪威等——至少在我们的地球上是如此。
生17
时间旅行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历史正在被污染。
关于时间旅行的理论和实践,《银河系百科全书》讲了很多。这些内容相当深奥,不学上八辈子的高等超级数学,是根本无法理解的。在时间旅行发明之前,人们做不到这一点,所以人们都很疑惑:时间旅行这个主意是怎么想出来的?有一种合理化的解释认为,时间旅行是在同一时间、在历史的所有时期自己被发现的。这种解释显然是胡扯。
麻烦的是,现在很多历史显然也是胡扯。
举个例子。这个例子,对于有些人可能不算什么,但对于有些人则至关重要。这件事是如此意义重大,正是因为它,导致了真实时间运动的首次发起(或是末次发起?要看你从哪个方向观察历史,这又是一个越来越纠缠不清的问题)。
有一位,或曾有一位诗人,他的名字叫拉拉法。他写出了被尊为银河系史上最优秀的作品——《长陆组歌》。
那些诗歌真是(曾是)好得难以言喻。这就是说,只有经历了如下情况,你才能言喻它:历尽了感情和现实的磨难,感受过事物的整体性和统一性,你需要立刻到街上散散心,或许在归途中、再到酒吧里啜一杯纯纯的苏打水,那些诗就有这么好。
拉拉法住在埃法星上、长陆的森林里。他在那儿生活,在那儿写诗。他把诗写在风干的哈布拉叶片上,没有删改的痕迹,也没用过修正液。他写了森林里的光明和他对此的感受。他写了森林里的黑暗,和他对此的感受。他写了离开自己的女孩,和他对此的切身感受。
在他辞世多年之后,那些诗被人发现,广为流传。它们像曙光一样普照四方。多少个世纪以来,他的诗照亮了、浇灌了无数人的心田——不然,他们的心田便会更黑暗、更干涸些了。
后来,时间旅行刚刚发明不久的时候,一些名牌修正液制造商便很好奇:假如他拥有高质量的修正液,他的诗会不会更好呢?他愿不愿意就修正液的功能谈点什么呢?
他们便回溯时间,找到了他,说明了情况——尽管有点难度——并且说服了他。实际上,他们搬说服他搬出了森林,住到小镇上的一座豪宅里。他还常常连线到未来世界,做一些访谈节目。在节目中,他妙语连珠,谈笑风生。
他再也没写过诗。当然,这成了一个问题,但很好解决。修正液制造商们只要每周送他到一个地方,给他一本他自己作品的最新版本,以及一叠风干的哈布拉叶片。他就把作品誊上去,抄写中还要故意犯点怪怪的小错误。
这时,很多人认为,那些诗已经不再有价值了。另一些人则坚持认为,它们与以前完全一样,有什么不同呢?那边的人又说,这不是重点。他们也不知什么是重点,但他们敢肯定决非这个。他们发起了“真实时间运动”,要阻止这种事再次发生。一周之后,另一事件的发生,激化了这一运动——为了修建一间离子提炼厂,夏尔森大教堂要被拆掉了。由于提炼厂工期太长,需要将修建时间往回推很久,以便让离子生产按时开工。最后,夏尔森大教堂变成根本不曾存在过了。这么一来,印有大教堂照片的明信片骤然巨幅升值。
就这样,很多的历史永远消失了。真实时间运动成员宣称这很简单,正如旅行消解了不同国家、不同星球之间的界限,时间旅行正是消解着不同时代的界限。
“过去的世界,”他们说,“如今就像外国一样。那儿和咱们这儿没什么不同。”
生18
阿瑟显形了。跟以前一样,每次时空传输显形的时候,阿瑟都觉得相当痛苦。他感到自己的喉咙、心脏、四肢都还卡在刚才的地方,所以他不停地挣扎,想把它们拔出来。他想自己永远也习惯不了的。
他四处看看,找其他人在哪。
他们不在。
他又四处看看,找其他人在哪。
他们依然不在。
他闭上眼睛。
他睁开。
他四处看看,找其他人在哪。
他们毅然决然地处于失踪状态。
他再次闭上眼睛,准备再做一次这无意义的行为——的确如此。他一闭眼,大脑就已经开始显示之前看见的画面了。他不禁眉头一蹙。
于是他再睁开眼,亲自检验之。他的眉头还是紧锁着。
不管这儿是什么地方,它都应该算是个中极品,而且是极品中的极品。如果这儿是个派对,那它就是个无比糟糕的派对,糟糕得每个人都离开了。阿瑟觉得这种猜测毫无意义。很明显,这儿不是派对。这是个山洞,或是迷宫,或是隧道什么的。光线不足,看不太清。一切都在黑暗之中,潮湿的、只有微弱光线的黑暗。唯一的声音是他自己呼吸的回声,听上去很不安。他轻咳两声,于是听见那幽幽的回音,飘过弯曲的长廊,穿过看不见的房间——就像有个巨大的迷宫一样,最后回到他所在的黑暗的长廊,像是在说:
“嗯?”
他每发出一点声音,都会引起这么一阵响动,让他感到害怕。他想哼一首快乐的小曲,可那回声却成了一种阴森森的哀乐,于是他闭嘴了。
刹那间,他脑子里满是司拉提巴特法斯特讲过的画面。他突然觉得,会有残忍的白色机器人从暗处悄然步出,杀死自己。他屏住呼吸。机器人没出现。他便不再这么想了。他不知接下来将面对什么。
然而,某人(或某物),似乎已准备好了面对他。因为,遥远的黑暗中,突然亮起一行古怪的绿色霓虹灯。
它静静地亮出如下字样:
“你被转移了。”
那行字又熄灭了。阿瑟一点也不喜欢那种熄灭方式。它是以一种带有鄙视感的、花哨的效果熄灭的。于是,阿瑟告诉自己,这只是可笑的幻觉。霓虹灯要么开、要么关,取决于是否有电流从中通过。他告诉自己,霓虹灯在两种状态之间转换,绝不可能有什么鄙视感的花哨效果。他用睡袍裹紧了自己,微微发抖。
空中的霓虹灯又突然亮了起来。奇怪的是,只有三个点,和一个逗号。就像这样:
“…,”
不过它们是绿色的。
这就是说——阿瑟死死盯了这怪玩意几秒钟,然后他想,后面可能还有,句子还没完呢。他以几乎超人般的学究气这么想着。或者说,非人的学究气。
然后,句子用以下两个单词补全了自己:
“阿瑟·邓特。”
他一阵晕眩。他站定了,又睁大眼睛看了一遍。于是,又一阵晕眩。
那行字再次熄灭,只剩下阿瑟在黑暗中眨巴着眼睛,模糊的、红色的自己的名字,还在视网膜上跳动。
“欢迎你”那灯突然写道。
过了一会,它又补充道:
“是不可能的。”
一股冰凉的恐惧感,一直在阿瑟头上盘旋,等待时机。现在,它觉得时机到了。它猛然俯冲到他身上。他试图与之搏斗。他做了一个防卫的蹲伏动作,以前在电视上看见的,可是,电视上那家伙的膝盖肯定要有力气得多。他费劲地盯着黑暗的前方。
“呃,你好?”他说。
他清了清嗓子,又说了一遍。这次大声了点,而且没有“呃”。走廊下面什么地方,仿佛突然有谁在敲低音鼓。
他听了几秒钟,意识到那是自己的心跳。
他又听了几秒钟,觉得那不是自己的心跳,而是有谁在下面敲低音鼓。
他眉毛上冒出豆大的汗珠,越来越大,最后掉了下来。他一手撑住地面,以便保持他的防卫蹲伏动作。可惜,保持得不太好。霓虹灯又出现了,写道:
“不要紧张。”
停了一下,它又加上:
“要非常非常惊恐,阿瑟·邓特。”
它再次熄灭,再次将他留在黑暗之中。他的眼珠都快掉出来了。他不知道眼珠为什么要掉出来,是因为想看得更清楚,还是只想快点离开这鬼地方?
“你好?”他又开口道。这次他换成了一种飞扬跋扈的、自我宣言式的语气,“有人吗?”
没有回答。什么也没有。
这比有回答更让阿瑟害怕。于是,他开始往后退,想要远离这片恐怖的空地。可他越退,他就越恐怖。不久,他想,这可能是因为:自己看过的所有电影里,那些英雄一步步后退,躲过前方那些假想的恐怖事物时,那些恐怖事物总会从背后猛地冒出来。
他飞快地一扭头。
什么也没有。
只有黑暗。
这真的让他很害怕。他便又开始后退,退回了刚才呆的地方。
过了一小会儿,他忽然想到,现在自己不正在靠近刚才远离的东西吗?
他不禁想:这真是蠢极了。他决定停止后退,转了身。
结果,他的第二个念头才是正确的。因为在他背后,正静静地站着一个丑到无法形容的怪物。一时间,阿瑟惊得六神无主,魂飞魄散。
“我敢打赌,你没想过会再见到我。”怪物说。阿瑟觉得这话很奇怪,因为自己从没见过这个生物。他敢肯定自己没见过,因为自己晚上还能睡得着。它是……它是……它是……?
阿瑟眨着眼睛。它静静地站着。它看上去是有点儿面熟。
顿时,他全身冰凉,认出面前原来是一只六英尺高的苍蝇的全息图。
他很奇怪,为什么会有人在这时给他看一幅六英尺高的苍蝇全息图?他很好奇这是谁在说话。
它真是一幅相当逼真的全息图。
它消失了。
“又或者,你会记得这样的我。”对方又道。那声音低沉、诡异、恶毒,像铁桶里黑压压溢出来的沥青液似的,“一只兔子。”
砰的一声,漆黑的迷宫出显现出一只兔子,一只硕大的、怪兽般的、柔软得惊人的、可爱的兔子——同样,是幅全息图。不过,从每一丝柔软可爱的兔毛上看来,都像是一只柔软、可爱的真实的兔子。阿瑟看着自己的身影映在那双柔和可爱、一动不动的巨大褐色眼珠里,感到无比惊讶。
“我生于黑暗,”那声音低吼道,“长于黑暗。一天早上,我第一次探出头去,刚要迎接光明的新一天,就被某种像是燧石制造的史前工具砸开了花。
“是你造的,阿瑟,也是你砸的。很重,我记得。
“你用我的皮做成袋子,用来装有趣的石头。我正好知道这件事,因为我下辈子变成了一只苍蝇。你就拍死了我。又一次拍死了我。不过这次,你是用我上辈子的皮做的袋子拍的。
“阿瑟·邓特,你这个残酷冷血的人。你还蠢得惊人。”
那声音停了一下,阿瑟则是呆若木鸡。
“我知道你把袋子弄丢了。”那声音说,“大概是腻烦了吧,是吧?”
阿瑟无所适从地摇着头,他想解释说他其实相当喜欢那个袋子,而且把它打理得很好,去哪都带着。可是无论他走到什么地方,那个袋子都不知为何变成了其他袋子。更奇怪的是,就在此刻,他才注意到,它又变成了个难看的假豹纹袋子,天知道里面有什么,反正肯定不是他的。他还是喜欢最初的那个。当然,对于自己曾如此专横地把它剥下来,他感到很抱歉。哦,剥下的应该是它的原材料,即兔子皮——从它的前主人,亦即此刻这声音的主人身上。
他竭尽全力,只挤出了一个字:“呃。”
“跟你踩死的蝾螈见个面吧。”那声音又说。
于是,阿瑟身边出现了,一只庞大的、布满一格一格绿色鳞片的蝾螈。阿瑟转身一看,大叫一声,往后一跳,发现自己踩在了兔子里面。他又大叫一声,却发现没有地方可跳了。
“那也是我。”那声音用低沉的、威胁般的口气说道,“你似乎不了解……”
“了解?”阿瑟一惊,“了解?”
“……转世的有趣之处,”那声音恶狠狠地说,“在于多数人、多数灵魂,根本不知道有这回事。”
他停了一下,看看阿瑟有什么反应。阿瑟觉得,自己给的反应已经够强烈了。
“我是知道的。”那声音嘶哑地说,“我毕竟还是知道了。慢慢地,逐渐地。”
他——不管他是谁——停了一下,深呼吸。
“我根本不可能不注意到,不是吗?!”他吼道,“同样的事情,重复发生,一次,一次,又一次!我每一次生命,都是被阿瑟·邓特害死的!任何星球,任何人,任何时候,我只是呆在那儿,阿瑟·邓特就来了,砰!他杀了我。
“不可能不注意。哪怕只剩一点点记忆,一点点暗示,一点点蛛丝马迹!
“‘真可笑!’每一次,在邓特所杀的又一次毫无意义的生命完结之后,我的灵魂飞回阴间,都会这么说。‘刚才穿过马路、奔向我最爱的池塘时,那个跑过来的人有点面熟……’渐渐地,我把这些都拼起来了。邓特,你这个连环杀我狂!”
他的回声在走廊里振荡着。阿瑟站得一动不动,浑身发冷,拼命地摇着头,无法相信。
“就在这个时刻,邓特,”那声音尖叫着,充满了疯狂的恨意,“就在这个时刻,我终于了解!”
此时,在阿瑟面前展现的东西,可怕得无法言喻,吓得他不住地喘着粗气、咽着唾沫。不过,必须介绍一下它是怎么个可怕法:一个巨大、潮湿、颤巍巍的洞窟,里面有个宽阔、柔软、粗糙、鲸鱼似的东西在翻滚,它滑过一些巨大的白色墓石。洞窟最上方,一块岬角般的物体抬起来,在那儿能看见两个更可怕的洞穴入口,就像是……
阿瑟突然意识到,他眼前的东西是自己的嘴巴。他刚才并没注意到。其实,重点是那只正绝望地掉进去的活牡蛎。
他踉跄着退后几步,大叫了一声,不由得转过头去。再看过去时,那骇人的影象已经消失了。长廊依然黑暗、寂静,只有他自己和他脑中的印象。那些印象的确令人难受,绝对应该在监护人陪同下观看。
接着,传来一阵低沉的滚动声,那是一面墙壁徐徐开启的声音。它后面露出的,依然是无尽的黑暗。阿瑟望过去,正像一只老鼠向狗洞望过去一样。
那个声音又说话了。
“告诉我那是巧合,邓特。”它说,“你敢不敢告诉我那是个巧合?!”
“那是个巧合。”阿瑟赶紧说。
“那不是!”对方怒吼道。
“是的……”阿瑟说,“那是的……”
“如果那是个巧合,那我的名字,“对方咆哮着,”就不叫阿格拉贾格!“
“那么似乎……”阿瑟说,“你的意思是它仍然是你的名字。”
“当然!”阿格拉贾格嘶吼道,仿佛认为自己刚刚完成了一次巧妙的推理。
“嗯,恐怕那还是个巧合。”阿瑟说,
“给我过来!”对方嚎叫起来,就像突然中风了似的。
阿瑟步入其中,一边说着“那是个巧合”——其实是几乎要说出“那是个巧合”,因为他的舌头还没卷出最后一个单词,周围的灯光就亮起来了。
那是一座仇恨大教堂。
它是意识的产物——不只是扭曲的意识,而且是扭坏了的意识。
它空旷。它恐怖。
它正中间有一尊雕像。
我们很快会谈到它。
这个内室很宽大,宽得不可思议,像是在大山里面挖出来的。其实它就是这么挖出来的。阿瑟觉得整个大厅都在不停旋转,他只好张大了嘴巴,呆立在那儿。
这里很暗。有一些不暗的地方,你会更希望它们是暗的。因为,它们是特意突出色彩的细节,那些细节很不便形容。它们几乎囊括了光谱上所有不顺眼的颜色,从淤血紫外色一直到鲜血红外色,包括了死尸紫、气愤粉、慌张黄、骨折赭和焦虑绿等等。这些不便形容的、特意突出色彩的细节,是一些小塑像,它们能让弗兰西斯·培根①都吃不下午餐。
那些小塑像都面朝中央,背靠墙壁、柱子、拱扶垛、圣坛等。它们都对着中间那尊雕像,那尊我们很快会谈到的雕像。
如果说,那些小塑像能让弗兰西斯·培根都吃不下午餐的话,那么,小塑像们的表情就像在说,中间那尊雕像让他们都吃不下午餐了。如果他们能活着的话。当然,他们没能活着,也没有人给他们午餐吃,所以他们是吃不成的。
四周的纪念墙上,放有许多石碑,刻着为阿瑟所害的亡者的名字。
有的名字带有下划线和星号。比如,被阿瑟当作里脊牛排吃了的一头母牛的名字,下面什么也没加;而先被阿瑟捉住、后来他又不想要了于是丢到一边的一条鱼,名字下面有两条下划线,三颗星号,还有一把滴血的匕首图案,起强调作用。
最令人难受的一点——除了那尊雕像,我们会谈到的——是这些人物、动物显然都是翻来覆去的同一个人。
同样很显然,这个人无比气愤、无比恼怒——虽然有点不公平。
实际上,公平地说,他的确经受着宇宙中前所未有的恼怒,那可是史诗级别的恼怒,是灼热如火的恼怒,这恼怒中包含着无限的不爽,可以覆盖整个时间和空间。
他已将这恼怒倾注于中间那尊雕像的创作中。那,就是阿瑟·邓特的雕像——可一点儿也没有美化他的意思。五十英尺高的雕像,没有一寸不是充满着对所雕对象的侮辱。五十英尺的侮辱,足够让任何被雕者不高兴了。从他鼻子一侧的痘痘,到他睡袍毛糙的边缘,阿瑟·邓特的每个细节都是雕刻者的鞭笞对象。
阿瑟被塑造成一个戈耳工②,一个恶魔,专横、贪婪、嗜血,在一个无辜者的世界里大肆屠杀。
他那三十只手臂,凝聚了雕塑家最多的心血和感情。有的手正砸开一只兔子的头,有的在拍苍蝇,有的在拉许愿骨③,有的在捉头发里的跳蚤,还有的阿瑟自己也看不懂。
他的脚大多是踩着蚂蚁的。
阿瑟用手蒙住双眼,低下了头,慢慢地摇着头,深感难过,也深感恐惧。
他再次睁开眼时,面前站了一个人,或动物,或别的什么,总之就是他一直在残害那个家伙。
“哼啊!!!!!!!!!!!!!”阿格拉贾格吼道。
他,或它,或别的什么,看上去像只疯疯癫癫的胖蝙蝠。他颤巍巍地围着阿瑟走着,用他弯曲的爪子碰着阿瑟。
“你瞧……”阿瑟想要申辩。
“哼啊!!!!!!!!!!!!!!!!!”阿格拉贾格不依不挠。阿瑟只得放弃争辩,看在这家伙古怪可怕的、破破烂烂的外表的份上。
阿格拉贾格浑身漆黑、臃肿、粗糙、皱巴巴的,他的蝙蝠翅膀也许曾经强劲有力,但现在却是破得可怜,瑟瑟发抖,反而更加恐怖。而最恐怖的,还得数他不顾千难万险、坚持生存到现在的执着了。
他有一口最最骇人的牙齿。
看上去,那些牙齿似乎分别来自不同的动物。它们聚集在这张嘴里,角度相当诡异,看上去根本不可能嚼什么东西。因为只要一嚼,恐怕就会撕裂他自己的脸,可能连眼睛都会爆出来。
他那三只眼睛,都是小小的,目光锐利,眼神正如一条被丢在灌木丛中的鱼那样抓狂。
“我去看过一场板球比赛!”他怒吼道。
阿瑟觉得他说这话时表情非常荒谬,因此不知该说些什么。
“不是这个身体!”那个生物尖叫着,“不是这个身体!这是我最后的身体,我最后的生命。这是我的复仇体。用来杀阿瑟·邓特的身体,我最后的机会。也是我努力争取才的到的。”
“可是……”
“我去看,”阿格拉贾格怒吼着,“一场板球比赛!我心脏不太好,可是,在板球比赛上——我对我妻子说——能发生什么呢?我正在看的时候!发生什么了呢?
“两个人,如此恶毒地在我面前凭空出现。在我因过度惊吓而心脏衰竭之前,看见的最后一幕,就是阿瑟·邓特,胡子上还戴着一块兔骨头!巧合?!”
“是的。”阿瑟说。
“巧合?!”那个生物凄厉地叫道,痛苦地抖着他的破翅膀,脸上被那些恶心的牙齿划出了一道小口子。靠近点看——阿瑟其实并不想——才注意到,阿格拉贾格的脸上,贴满了歪歪扭扭的黑色胶布。
阿瑟紧张地后退几步。他连忙抹了抹胡子,惊慌地发现自己还挂着兔骨头。他迅速扯下来扔了它。
“你瞧……”他说,“不过是命运玩的残酷游戏,跟你,跟我,跟咱们。这真的完全是巧合。”
“你跟我有什么仇?邓特?”那个生物嗥叫着,满脸的苦大仇深,步步逼进阿瑟。
“没有。”阿瑟极力申辩,“真的,没有。”
阿格拉贾格瞪着他,目光如炬。
“把一个无怨无仇的人、反复杀害,真是一种怪异的人际关系、一种稀奇的社交方式啊!我可以这么说吧!我还可以说,它是个谎言!
“可是,你瞧,”阿瑟说,“我很抱歉。这是个严重的误会。我得走了,你有钟吗?我要去帮忙拯救宇宙的。”他又后退了几步。
阿格拉贾格又逼近几步。
“曾几何时,”他嘶哑地说,“曾几何时,我决定放弃。是的,我决定不活了,我想呆在阴间,可是然后呢?”
阿瑟只是不住地摇头,表示他真的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发现自己已经退到了一块冰冷的黑色石头边上。不知何方神圣,将这块石头雕成如此具有讽刺意味的拖鞋。他向上一瞥,便看见上方雕出的一条面目可憎的毛巾。有一只手,他到现在也没看出是在做什么。
“无意之中,我又被拉回了现实世界,”阿格拉贾格接着说,“成了一丛牵牛花,住在一个花盆里。这一次短暂而快乐的生命,就在花盆里,开始了。无依无靠,处在一颗冰冷的行星上方三百里的高空。的确,对于一盆牵牛花来说,这是很不正常的位置。那次生命很快便结束了,结束于三百里之下。结束于——我必须要说——一条血肉模糊的鲸鱼身上。它是我的好兄弟。”
他瞟了一眼阿瑟,带着更为深切的恨意,说道:
“掉下去的时候,”他嘶吼道,“我不禁回头一望,望见一艘俗气的白色飞船,从它的一扇舷窗里,那个沾沾自喜的阿瑟·邓特正往外看。巧合?!”
“是的!”阿瑟喊道。他又向上看了一眼,才知道那只不知在干啥的手,其实在以一种作威作福的姿态、召唤着一盆倒霉的牵牛花。的确很难一眼看出来。
“我必须走了。”阿瑟又说。
“你可以走,”阿格拉贾格说,“在我杀了你之后!”
“不,那样不好……”阿瑟一边解释着,一边开始往那双石刻拖鞋上爬,“我得去拯救宇宙,明白吗。我得去找银横木,那是很重要的。虽然很可笑。”
“拯救宇宙!”阿格拉贾格轻蔑地啐了一口,“你跟我积下宿怨之前怎么没想过!还有一次,你在斯塔洛缪拉β星上,有人……”
“我没去过那儿。”阿瑟说。
“……要暗杀你,你闪开了。你认为那颗子弹打中了谁呢!?你怎么解释?”
“真没去过。”阿瑟重复道,“你在说什么啊,我得走了。”
阿格拉贾格停住脚步。
“你肯定去过。你要为我在那儿的死亡负责。和其他地方的死亡一样。我,一个无辜的路人!”他浑身颤抖。
“我从没听过那个地方,”阿瑟坚持道,“我也肯定没人想要暗杀我。除了你。也许以后我会去。你说呢?”
阿格拉贾格呆呆地眨眨眼。
“你还没有……去过斯塔洛缪拉β星?”他轻轻地说。
“没有,”阿瑟说,“我对那儿一无所知。肯定没去过。也没准备去。”
“噢,那你就去吧。”阿格拉贾格绝望地喃喃着,“那你就去吧!噢赞的!”他跌跌撞撞,像疯子似的看着这座巨型仇恨教堂,“我让你过来得太早了!”
突然,他又停了下来,恶狠狠地盯着阿瑟。
“反正我要杀了你!”他愤怒地说,“就算从逻辑上说不可能,我还是他赞的要试试看!我要把整座山都炸掉!“他尖叫道,“我看你怎么逃出去!邓特!”
他踉跄着跑开了,奔向一个像是黑祭祀圣坛的地方。他疯狂地号叫着,把脸上划出好多口子。阿瑟从他的据点——他自己的脚的雕像上——跳下来,想去阻止那个疯了四分之三的家伙。
阿瑟朝他扑过去,碰掉了祭坛上一块怪里怪气的东西,那东西砸了下来。
阿格拉贾格又尖叫了一声,全身不住地发抖,他愤怒地转向阿瑟。
“你知道你都干了什么吗?”他因痛苦而发出咯咯的声音,“你又杀了我一次。我真想知道,你要从我这儿得到什么?血吗?”
他又剧烈地抽搐了一下,颤抖着,终于瘫倒在地。死之前,用尽最后的力气、拍向祭坛上红色的大按钮。
阿瑟惊恐万分,先是为他自己的所作所为,后是因为听见突然回荡在大厅里的警报声,这意味着有紧急情况。他连忙环顾四周。
他进来的路似乎是唯一的出口。他冲了出去,同时一把扔掉那难看的假豹皮袋子。
他如没头苍蝇一般,在这复杂的迷宫中乱冲乱撞。他觉得自己身后,有无数多的警笛、鬼叫、探照灯在追赶。
突然,前方的转角处出现了光明。
那不是灯光,那是阳光。
译者注:
①弗兰西斯·培根:按照上下文意,作者说的应该不是文艺复兴时期的思想家培根,而是20世纪英国着名艺术家弗兰西斯·培根。这位艺术家的画作往往是以怪诞、扭曲的人像为主要内容。
②戈耳工:戈耳工是希腊神话中的蛇发女妖三姐妹。传说人只要看她们一眼就会变成石头。
③许愿骨:在西方的传说里,凡是吃到鸟类胸前的三叉骨,就可以一人拿着骨头的一段各自许下愿望,然后一起折断。谁拿到较长的一段,谁的愿望就能成真,而这块能让人许愿的骨头,就叫“许愿骨”。
生19
前面提到:整个银河系中,地球人是唯一把版求(或板球)当成健身活动的种族。因此别人都不想理地球人。不过,这只是对咱们的星系而言,尤其只对咱们的维度而言。在更高维度的世界里,人们乐于进行一种游戏,名叫“坏小子极端板球”——这是与原名隔了几十亿年之远的超维度译名。
“说白了,这是个讨厌的游戏,”(《银河系漫游指南》如是说)——“当然,如果如果有谁去过更高维度的世界里,他会发现,那儿全是讨厌的野蛮人,那帮人真正该死——要是谁能搞出向高维度世界发射导弹的技术的话,就太好了。”
也正因为如此,如果谁愿意走在大街上、然后被扒窃,那么《银河系漫游指南》就会雇佣他。尤其是若他愿意走在下午的大街上的话——那时普通员工都很少出现的。
《指南》的历史,充满着理想主义、奋斗、绝望、激情、成功、失败,以及格外长久的午餐休息时间。
《指南》的最初来源,已经和它大部分的财务记录一起,遗失在时间的迷雾中了。
关于它们的踪迹,更多新奇理论参见下文。
有位元老级编辑——赫令·弗卢米,常常出现在一些励志故事里。
据说,赫令·弗卢米创立了《指南》,为其设立了诚信与理想主义的基本原则,然后就破产了。
多年来,他经历了赤贫与自省、靠朋友过活、独处暗室、神经紊乱、想东想西、体重巨幅变化。偶然间,他结识了巫顿圣午餐修行会的人(那些人宣称:由于午餐是尘世生活一天的中心,而尘世生活约等于一个人的精神生活,所以,午餐应该:
a.被视为人的精神生活的中心,且
b.在很棒的餐厅里享用。)
于是,他重新修订了《指南》,为其设立新的基本原则——诚信,理想主义、以及能把它俩都抛九霄云外的地方。由此,《指南》迎来了第一次巨大的商业成功。
他开始充分利用作为总编所享有的午餐时间,这在《指南》的历史上影响深远。这意味着,大多数实际工作都将由过客来完成。这些人恰好走进空荡荡的办公室,看见有些活儿可以干,于是就真的干起来了。
不久,《指南》被小熊星座β星的巨渡渡鸟出版社接手,从而拥有了雄厚的经济基础,从而使它的第四任主编——小里格·勒瑞,享有了无比绵长、不可思议的午餐时间。纵然,近几年的主编甚至还有午餐时间赞助商,但与他相比也只是小葱见大葱。
实际上,里格并未正式退下主编之位——他只是某天早上离开了办公室,然后再也没回来。一个多世纪过去了,《指南》的许多员工依然坚信,他不过是去买火腿牛角面包而已,很快就会回来,继续下午的工作。
严格说来,之后的主编都是代理主编。里格的办公桌仍保持他离开时的样子,上面摆了一个小牌子:小里格·勒瑞,失踪中。估计已用餐。
一些用心险恶的反动言论暗示,里格其实已经死亡,死于《指南》第一次多重记帐实验。人们对此事知之甚少——有人说,比大家想的还要少。每一个建有《指南》财务部的星球,都在不久后毁于战争或自然灾害,这是一种奇怪而无聊的巧合。不仅如此,那些注意到——更别说关心到——这一事实的人,都将遭遇人间蒸发。
同样有趣、也同样无关紧要的一件事是:在地球这颗行星上,就在因修建超空间通道而被毁灭的前两天,那里的人们目击了大量的UFO。不只是伦敦圣琼斯森林罗德板球场的上空,萨默塞特郡①的格拉斯顿伯里②上空也有。
自古以来,格拉斯顿伯里总让人联想起许多神话,关于古代国王、巫术、会治疗疣子的魔法师们在小径上集会等等。如今,它又被选作《指南》最新的财务部所在地。经过十年之久,那些财务记录终于被转移到城外一座魔法小山上,几小时后,沃贡人就来了。
上述事件固然怪得不可思议,但比起高维度世界的坏小子极端板球来,还是略逊一筹。这个游戏的完整版规则实在太复杂了。它们完全收录在册只有唯一的一次,那个册子当时就发生了重力坍缩,变成了黑洞。
精简版规则如下:
规则一:至少要多长三条腿。你用不着它们,但这能让大家发笑。
规则二:找一位优秀的坏小子极端板球运动员,把他克隆几遍。这能省下大量臻选和训练的工夫。
规则三:把你的队伍和敌方队伍放到一块空地上,在周围筑起高高的墙。
原因是这样的:虽说这种运动颇具观赏性,但是,如果观众没能看见比赛过程,他们便会将其想象得非常精彩,比实际情况还要精彩。与其让人们观看一场无聊的比赛,远不如让他们相信、自己错过了运动史上最精彩的瞬间。
规则四:把各种合适的运动器材从墙外丢给运动员,什么都行——板球拍,基本立方球棍,网球炮,滑雪板,总之就是适合挥动的东西。
规则五:运动员现在可以拿着到手的东西,尽可能地乱窜、乱打,一旦有谁击中了(另一位运动员),就应立刻跑开,在安全的距离之外道歉。
道歉应当简明、真诚、最大限度地清晰扼要。
规则六:首先获胜的队伍获胜。
有趣的是,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