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_3

维度生命对这种运动的热情越高涨,这种运动就越是难以真正进行——大部分参赛队伍,因为规则阐释的问题,正处于交战状态。这算是好的了。因为与一场旷日持久的坏小子极端板球比赛相比,一次坚苦卓绝的战争给人带来的精神创伤,毕竟小得多。

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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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萨默塞特郡:英国西南部一郡。

②格拉斯顿伯里:是一个位于英国西南方的小镇,在史前时代原本是座被河流环抱的小岛,自古以来便为各式神秘传说所围绕。

生20

阿瑟在逃命,在朝着山脚下狂奔,跑得气喘吁吁。他感到整座大山在自己脚下轻轻移动,隆隆地,沉重地,暗地里移动。他感到一股股热浪向着身后、头顶袭来。他没命地撒腿狂奔。山开始滑坡了。他突然体会到“山崩地裂”这个词的力道——他可从没这么清楚地体会过。从前,它对于他只是个词,现在,他无比恐惧地意识到,“崩裂”真是“山地”的一种怪异而可恶的行为。他自己正遭受着这种行为。他怕得要命,浑身发抖。地在滑动,山在咕哝。他一脚踩空。他摔倒,他又爬起,他又一脚踩空,又爬起来继续跑。“雪崩”开始了。

小石头、大石头和巨石在他身边奔腾直下,好似笨拙的木偶一般。它们越来越大,越来越硬,越来越重,更越来越致命——如果它们砸到你的话。他的眼珠跟着它们一起颤动。他的双脚跟着大地一起颤动。他跑得大汗淋漓,他的心脏随着整座大山一起狂跳着。

从逻辑上说,他肯定死不了。因为阿格拉贾格意外死亡传奇故事中的下一个事件还没发生呢。可惜,此刻阿瑟根本想不到这一点。他跑着,死亡的阴影在心中,在脚下,在头上,在头发稍上紧紧缠绕。

突然他绊了一跤,以相当大的力道摔了出去。正当他要落地的时候,他看见前方有个小小的海军蓝色旅行包——正是他十年前(就他个人的时间角度来看)在雅典机场行李领取处丢了的那个。于是,他惊讶地发现自己没有碰到地面,而是跃向了空中,心中顿时响起欢乐的旋律。

他所做的便是:飞行。他环顾四周,十分惊奇。无疑自己是在飞行。全身没有任何部位接触地面,也没有任何部位正在靠近地面。他的确浮在空中,身边飞着大块的石头。

他好奇地往下看了看,自己离那震动的地面越有三十尺的距离。意味着:那些大石头在这儿呆不长,因为它们要遵守万有引力的铁律,要一直摔下去。但这一铁律,突然之间,对阿瑟放了个假。

与此同时,仿佛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他正确地意识到,自己必须努力不去想它。一旦想了,万有引力定律就会突然瞥见他,想着“这家伙以为自己在做什么?”然后一切就都完了。

因此,他开始想郁金香。这可不容易,但他一定得想。他想着郁金香鳞茎那可爱的弧形,他想着它们开处各种颜色的花朵。他在想,在一架风车周围、方圆一公里之内,到底能长(或曾经长过)多少株郁金香呢?不久,他十分危险地失去了想象兴趣,只觉得身下的空气要溜走,自己就要飘到大石头前面去了。于是,他竭力改变思想,改成想雅典机场——由此成功地郁闷了五分钟。郁闷完的时候,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已经离地两百多码了。

现在,又该怎么回去呢?他想了一小会,但很快迫使自己转移注意力,以便保持平衡。

他在飞行。现在有该怎么办?他往下看了看。不是使劲地看,而是懒懒地一瞥,顺便地看。他不禁注意到以下两个事实:第一,山体似乎已经崩裂殆尽了——山顶下面一点儿有个大坑,应该就是那巨型洞穴教堂的位置,里面曾经放着他自己的雕像,以及可怜的、伤痕累累的阿格拉贾格的塑像。

第二件事,就是他的旅行包,在雅典机场丢的那个。它引人注目地躺在空地上,周围满目创痍,但它本身却没被任何石头砸到。他也不知为什么——况且,那个旅行包竟会出现在这儿,这个概率可是小得更加可怕,所以关于它为什么没被砸到的原因,阿瑟也就不想知道了。重点是,它已经出现在这儿。而那个难看的假豹皮袋子似乎消失了——同样不可思议,但毕竟是件好事。

现在,他得去捡那个旅行包才行。他这样一个人,如今正漂浮在两百码的高空,下面是一颗连名字也叫不上来的陌生星球。那个旅行包,是他往日生活的片断,是他多少光年之外的、烟消云散的家园的遗物,他是无法丢下它的。

随后,他还记起,如果包包还保持当时的状态的话,里面应该装有宇宙间唯一一罐希腊橄榄油。

慢慢地、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他开始往下飞。左右摇晃着,像一张摇摆不定的纸片。

一切顺利,感觉不错。空气托着他,同时也让他从中滑下。两分钟后,他离地面只有两尺了。随之而来的,却是艰难的抉择。他上下轻轻浮游着。他皱了皱眉,又努力放轻松。

如果捡了那个包,他能拿动吗?多出的重量会不会把他拖下地去?

会不会仅仅碰一下地上的东西、就泄走了那托起自己的神秘力量?

是不是最好干脆着陆,在地上呆一会儿?

如果着了陆,他还能再次飞翔吗?

他提醒自己别再想下去,但这念头始终挥之不去。也许他将永远不能再飞。他脑子里满是忧思,所以又向上浮了一点点。他想记住这种感觉,这种惊人的、轻软无力的动作。他漂啊浮啊,还试了试俯冲。

俯冲很成功。他两手往前一划,头发和睡袍都向后扬起,他便从空中潜回地面。划出了一条弧线,又滑向了天空。在上滑的途中轻轻一刹,便停住了滑翔。刹住了。他浮在那儿了。

非常好。他想。这就是捡起它的办法。只要向下俯冲,再在顺势向上滑之前、抓住它就行。这样就能把它带走了。也许会飞偏一点儿,但他肯定自己能抓住。

他又试冲了几次,动作完成得越来越好。拂过脸庞的风,身体的跃动,让他感到了灵魂的沉醉——自从——嗯,就他能表达的而言,自从他出生以后——头一次这般沉醉。他在清风中飘荡,眺望四野,这里的景色——非常难看,一片破败景象。他便不再想看了,现在只求捡回旅行包,然后……他也不知然后怎样,总之捡了再说吧。他御风而行,随风浮起,顺势转身。阿瑟也许没有意识到,他此时正是在“沩拉”呢。

他迎着风儿。他在气流中弯了弯腰,试了试“水”,然后纵身潜了下去。轻风拂过身体,他打了个寒噤。地面像是摇晃了一下,随后平静下来,慢慢朝他迎上来——带着那个旅行包迎上来,带着它那开裂的塑料把手迎上来。潜到一半的时候,他突然生出一个危险的念头——不相信自己真的在飞。果然,他立刻往下掉了。他竭尽全力驱逐此念,轻瞥地面,伸手一捞,穿过把手,试图再浮上去——却终于失败,猛地摔了下来。舯了肉,伤了皮,倒在坚硬的岩石上痛苦挣扎。

他踉跄着爬起来,急得跳脚,把旅行包抡来抡去,伤心,绝望。他的双脚,突然又变回以前那样,紧紧粘住地面。他的躯体,像一袋笨重的土豆,在地上跌跌撞撞;他的心,更好似灌了铅一般,沉到了最底下。阿瑟无力地垂下头,摇着头,浑身酸痛,痛得脑袋发昏。他想跑起来,可双腿瘫软无力。他绊了一下,快要跌下去时,正好想起——包里不仅有罐希腊橄榄油,还有一瓶免税的松香葡萄酒。欣喜之下,他走神了大约十秒钟,回过神来时,已经又在飞行了。

于是,他欢呼,雀跃,释然,一身轻松。他时而俯冲,时而转弯,时而侧身,时而转圈。他大摇大摆往上升气流上一坐,开始清点包里的东西。这感觉,他想,大概就像神学家们在数针尖上的天使时、天使们跳庆祝舞的那种感觉吧。突然,他哈哈地笑出声来,因为发现包里除了橄榄油和葡萄酒,还有一副划上了的太阳眼睛,几条覆满沙子的泳裤,几张皱巴巴的圣托里尼①明信片,一条又大又丑的毛巾,一把有趣的石头,以及好多写着别人联系方式的纸片——他很高兴再也见不到这些人了 ——尽管有的原因比较令人伤感。他扔掉石头,戴上太阳眼睛,让那些纸片在身后纷纷飘散。

十分钟后,他悠闲地穿过云层时,即将迎来的将是一场盛大而臭名昭着的鸡尾酒派对。

译者注:

①圣托里尼:希腊一座小岛,旅游胜地。

生21

史上最为冗长、最具破坏性的派对,如今已进入其第四个世代,且依然无人愿意离开。虽然有人看过表——那是十一年前的事了,从那以后再也没人看过。

那真是巨大的灾难,若非亲眼见到,简直难以相信。但是,如果你不是真想相信的话,还是别去见吧。真的不好受。

有时,云层里会传出轰隆隆的声音,还有闪光。有人说,那是几个相互竞争的地毯清洁公司在打仗,他们平时就在天上盘旋。当然,派对上的话是信不得的;而这个派对上的话,尤其信不得。

有一种现象日趋严重:派对上的所有人,要么是第一代参加者的儿子,要么是孙子,要么是曾孙。考虑到选择性繁殖和基因退化的原因,我们有理由相信,现在派对上的人们要么是狂热的派对迷,要么是夸夸其谈的白痴,要么——可能性越来越大——两者皆是。

一句话,这意味着:总的来讲,每一代人都比上一代更不想离开这儿。

于是其他问题接踵而至。比如酒快喝完了。

于是,有些事情,就因为听起来是不错的主意(对于一个永无止境的派对来讲,一个重要问题就是:那些仅仅在派对上听起来还不错的主意,到了这儿,却永远会被认为是不错的主意),就掩盖了一些更重要的东西。

比如,有个听起来还不错的主意是:派对应该飞起来——不是通常所说的“快乐得像飞起来”,而是真正的飞起来。

第一代参加者中,有一群醉醺醺的星际工程师。多年前的一个夜晚,他们东倒西歪地在大楼外面转悠,挖挖这儿、敲敲那儿,还把一些零件往大楼上装。第二天早上日出之时,太阳就惊奇地发现,自己照在一栋浮在空中的大楼上——大楼里全是欢乐的烂醉如泥的人们——它飞起来的样子,像一只树顶上初展羽翼的小鸟一样。

这还不够,会飞的派对又装备了强大的武器。要是跟酒商之间产生什么小麻烦,他们得有说话的实力才行。

从一个全日制的鸡尾酒派对,转变为不定时的抢劫派对,并不是什么难事。何况,现在大家也急需一些新的刺激、新的乐子——这么多年来,乐队已经把他们会演奏的曲子都演过无数遍了。

他们掠夺、抢劫,他们在各个城市勒索,目的就是更多的奶酪饼干、鳄梨汁、猪肋排、葡萄酒和高度酒。这些东西后来都装在漂浮的集装箱里,用管子输送到大楼里边。

毕竟,酒快喝完的了问题,总有一天是要面对的。

他们下面的那颗行星,已经不再是从前的那颗行星了。

它的情况非常糟。

派对对它发动了多次攻击和掠夺,它却无法有效地回击——那派对在天上,行踪飘渺,神出鬼没。

那绝对是个可怕的派对。

被它撞到后腰,绝对也是可怕的事。

生22

阿瑟倒在一块支离破碎的钢筋混凝土上,痛得龇牙咧嘴。轻云飘拂而过,耳畔传来隐约的声音,好象是什么狂欢活动。

阿瑟不能马上分辨出这个声音。一是因为他没听过《我把腿留在贾格兰β》这首歌,二是因为乐队已经很累了,有的成员用三四拍演奏,有的用四四拍,有的用醉眼朦胧r2拍——一切取决于他们最近一次补觉的多少。

他躺在地上,一边大口吸着潮湿的空气,一边摸摸自己哪儿受伤了。他觉得摸到哪儿都痛。很快他发现,原来是手受伤了。手腕似乎有点扭伤,背部也有点伤。不过,他很快欣慰地发现伤势都不重,只是受了一点擦伤、一点惊吓罢了。谁能避免呢?他真搞不懂,一栋房子干嘛要在天上飞呢。

话说回来,他同样无法解释自己在天上飞的行为,因此他想自己和房子应该相互理解。阿瑟直起身子,四处看了看。身后,是一面惨白的、脏兮兮的石墙——准确说来是一栋大楼。他自己则处于其边缘伸出的地方,大约有三四尺宽。这是大楼地基附近的地面,楼房要带着它一起飞行才能保持稳定。

他小心翼翼地站起来,朝边缘之外飞快地看了一眼,立即产生了恐高反应。于是他靠回墙壁,雾气和汗水令他浑身湿淋淋的。他脑子里天旋地转,胃里则翻江倒海。

虽说阿瑟是自个儿跑到这儿来的,但他绝不敢冒这种风险。他可不愿去碰运气。他可不愿再往边上多走一步。

他紧紧地攥着旅行包,沿着墙根慢慢走着,希望找到入口。橄榄油的重量给了他不小的安慰。

他朝最近的墙角慢慢移动,希望那边的墙上有几道门,至少比这面没有门的墙好些。

大楼摇摇晃晃的,他感到一阵恐惧。很快,他决定从包里取出那张毛巾并使用之——再次证明了毛巾对于漫游者的广泛用途——他把毛巾盖在头上,这样就看不到自己在做什么了。

他探着步子沿壁而行。一只手摸索着墙。

终于到达墙角。那只手转过墙角,突然碰到一样东西,吓得他差点掉下去。那是另一只手。

两只手握在一起。

他很想用另一只手把毛巾扯下来,可那只手正抓着旅行包,包里还有橄榄油、葡萄酒和圣托里尼的明信片,他绝不肯放下这些东西。

他心中涌起一种“自我意识”——就是当你蓦然回首,反观内心,思考“我是谁?我追求什么?我得到了什么?我做得好吗”的意识。他发出轻轻的呜咽声。

他想把手抽出来,可是没法子,对方的手握得很紧。他别无选择,只得继续前进。他倚着墙,用力甩头,想把毛巾甩下来。这一举动似乎让那位陌生人为之一惊,发出了一声尖厉的呼喊。

毛巾呼地掉了下来,阿瑟这才发现,自己正与福特·长官四目相对。福特身后是司拉提巴特法斯,两人身后,便是一条迎宾大道,通向一扇关着的大门。

他俩往墙上一靠,一边惊魂未定地望着那遮天蔽日的云层,一边抵御着大楼的晃动。

“他赞光的你上哪儿去了?福特嘶哑地问道,心有余悸。

“呃,嗯……”阿瑟吞吞吐吐。他不知如何用一句话概括,“一些地方。你们在这儿干嘛?”

福特很不爽地看着阿瑟。

“我们没有酒,不让进。”他嘶声道。

当三人加入派对之后,阿瑟所注意到的东西有:嘈杂,令人窒息的温度,烟雾沉沉中透出的五颜六色,洒着碎玻璃、烟灰和鳄梨汁的地毯,一群穿着金银纱的翼手龙形态的生物——他们争相豪饮阿瑟带来的那瓶珍贵的希腊酒,激动万分地嚷着“新玩意儿!新玩意儿!”而他最最注意的则是崔莉安,雷神正在搭讪她。

“我是不是在‘天尽头’见过你?”那个人说。

“你是拿锤子的那个人?”

“没错。我更喜欢那儿。少一些堕落,多一些悲悯。”

室内充斥着令人眩晕的噪音。欢乐的人群摩肩擦踵,喧哗的各种生物,多得让人看不见屋子的另一端。欢笑声震耳欲聋,人们听不见彼此说话的声音,所以常常出现问题。

“挺有趣的。”崔莉安说,“你说什么,阿瑟?”

“我说,你怎么在这儿?”

“我在宇宙中做随机运动。你见过托尔①了吗?他是管打雷的。”

“你好,”阿瑟说,“我想那一定很有趣。”

“嗨,”托尔说,“的确有趣。你有酒吗?”

“嗯,没……”

“那干嘛不弄点去?”

“一会儿见阿瑟。”崔莉安说道。

阿瑟脑中闪过一念。他四处望了望。

“赞福德不在,是吗?”

“一会儿见。”崔莉安不容置疑地说。

托尔用他那漆黑慑人的双眼盯着阿瑟,他的胡子根根直立,一束灯光投在他头盔的角上,凶光四射。

托尔用他无比强壮的手臂挽住崔莉安的手肘,他上臂的肌肉起伏踊动,像是几辆大众汽车停进去了似的。

他把她带走了。

“说到做神仙,有一点很有趣,”他说,“就是……”

“说到空间,有一点很有趣,”阿瑟听见司拉提巴特法斯在跟谁说话。对方是一位蓬松的庞然大物,看起来像跟粉红色羽绒被大战过一场似的。这个生物正看着老人那深邃的双眼和银色的胡须出神,“那就是,它非常无聊。”

“无聊?”这个生物眨了眨眼,她的眼睛皱巴巴的,布满血丝。

“是的。”司拉提巴特法斯说,“无聊得惊人。无聊得可怕。你瞧,它是那么大,却又那么空虚。你想听我引用点数据吗?”

“嗯,呃……”

“请让我引用吧,我会很乐意的。那些数据,同样无聊极了。”

“我一会再来听吧。”她说。她拍拍老人的手臂,提起那气垫船一样的裙子,就走进了人群中。

“我想她不会离开这儿的。”老人嘟哝着,“来吧,地球人。”

“阿瑟。”

“我们得找出银横木,就在这附近。”

“我们就不能放松一下吗?”阿瑟说,“我今天过得很不好。崔莉安也在这儿。很偶然。她也没说清楚。也许并不重要。”

“想想宇宙的危险……”

“宇宙,”阿瑟说,“已经够大够成熟了,照顾自己半个小时总该能行吧。行行行……”他接着说,因为司拉提巴特法斯不停地鼓动他快去,“我去溜一圈,看有谁见过没。”

“很好很好。”司拉提巴特法斯说,“很好。”他亲自挤进人群,所遇到的每一个人都叫他“放松一下”。

“你见过一块横木没?”阿瑟发现一个小个子,似乎很期待听人说说话,于是向他问道。“是银子做的,对宇宙未来的安全至关重要,这是很久以来的事了。”

“没。”小个子热心地皱起了脸,“不过你可以喝一杯,再跟我讲讲怎么回事。”

福特十分扭曲地蹦达着经过。他正在跳一种疯狂的、颇为猥琐的舞蹈,舞伴头上戴着一个好似悉尼歌剧院的东西。喧嚣之中,他向她大声喊着什么——真是徒劳的对话。

“我喜欢这个!”他喊道。

“什么?”

“我说,我喜欢这顶帽子!”

“我没有戴帽子!”

“哦,那我喜欢这种脑袋!”

“什么?”

“我说,我喜欢这种脑袋,头骨结构很有趣!”

“什么?”

福特一边保持他那复杂的舞蹈动作,一边耸了耸肩。

“我说,你跳得很棒,”他叫道,“只是别老点头!”

“什么?”

“因为每次你一点头,”福特说,“嗷!”他的舞伴说“什么”时又点了一下头,于是福特就叫了一声。因为他的额头再次被她前突的头骨狠狠地啄了一下。

“一天早上,我的星球被炸飞了,”阿瑟说着。他没想到自己会跟这个小个子讲述人生故事,或者,至少是剪辑精华版,“所以我穿成这样,穿着睡袍。我的星球和我的衣服一起被炸飞了。你瞧,我没想到要参加派对。”

小个子很热情地点点头。

“之后,我被人从飞船上扔了下去,还是穿着睡袍。而不是——通常认为的宇航服。不久,我发现自己的星球其实是耗子造的,你可以想见,我对此作何感想。然后,我又被人打了,又炸飞了。其实挺滑稽的,我经常被炸飞,被侮辱,崩溃,没茶喝。前不久我还掉到一片沼泽里,在破山洞里住了五年。”

“啊,”小个子兴趣盎然,“你过得很开心吧?”

阿瑟正在喝酒,狠狠地呛住了。

“咳得真精彩啊!”小个子大吃一惊,道,“我能加入吗?”

于是,小个子大咳特咳起来,阿瑟惊诧万分,正要呛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在呛了,于是有点无所适从。

两人“合奏”了整整两分钟的“撕心裂肺二重奏”,终于,阿瑟打了一个嗝,停住了。

“多么催人奋进!”小个子气喘吁吁,抹着眼泪,“你的生活多么精彩啊!非常感谢!”

他热情地握了握阿瑟的手,便消失在人群中。阿瑟摇摇头,感到不可思议。

一个看上去挺年轻的家伙朝阿瑟走来,外表颇具攻击性——钩状的嘴,灯笼状的裤子,小珠子一样的颧骨。他身着黑裤子、黑色丝绸衬衫,衬衫敞开的部位疑似肚脐(不过,阿瑟现在已经知道,不要对任何人的生理结构进行随意的揣测),脖子上还有好多晃晃悠悠的奇怪金色玩意儿。他有个黑色的包,并且,很显然,他希望别人注意到他不希望人们注意到这个。

“嘿!嗯,我刚才听你说起你的名字?”他问。

阿瑟对那个小个子说过很多事,名字的确为其中之一。

“是的,阿瑟·邓特。”

那人跳起舞来,虽然与乐队那半死不活的伴奏完全不合拍。

“对,”他说,“只是山里有个人想见你。”

“我见过他了。”

“对,只是他好象急着要见你。你懂吧。”

“是的,我见过他了。”

“对,只是想让你知道。”

“我知道了。我见过他。”

那人不说话了,嚼了嚼口香糖。然后他拍拍阿瑟的背。

“OK,”他说,“好吧。我告诉你了哦?晚安,祝好运,祝得奖。”

“什么?”阿瑟一听,觉得应该重视。

“随便啦。干你的事吧。好好干。”他用嘴里嚼的东西发出咯咯的声音,又摆了几个夸张的造型。

“为什么?”阿瑟问道。

“坏坏干。”那人说道,“管他呢?谁他妈在乎呢?”那人突然大喊起来,面部骤然充血。

“疯了又怎么样?”他说道,“走开,给我消失,小子。赞掉吧你!”

“OK,我走。”阿瑟立刻回答。

“真的呢。”那人轻轻地挥挥手,便消失在人海中。

“怎么回事啊?”阿瑟对他身后一个女孩问道,“为什么他叫我得奖?”

“说着玩罢了。”女孩耸耸肩,“他刚在小熊星座α星娱乐幻象年度颁奖典礼上获奖,所以总想表示一下不在乎。可你压根没提,所以他没法表示了。”

“噢,”阿瑟说,“噢,真不好意思。他获的什么奖?”

“在连续剧剧本中‘操’这个单词最无缘无故的用法奖。很高的荣誉呢。”

“明白了。”阿瑟说,“哦,那奖品是什么呢?”

“一个若利杯。就是黑色底座上一个小小的银色东西。你说什么?”

“我没说什么。我是想问那个银色东西……”

“噢,你说‘喔’。”

“说什么?”

“喔。”

多年以来,许多人来到了这个派对。许多来自外星的、衣着光鲜的不速之客。人们偶尔朝脚下的世界看上两眼,就会看见萧索的城市,荒芜的鳄梨树林,萎败的葡萄园,广袤的新生的沙漠,布满饼干渣和更糟的东西的海面——他们的星球正发生着小小的转变,大概是比以前差了点儿。有的人就会想:不知大家能否保持足够的清醒,最好能给大楼加上星际旅行功能,也许就能搬到别的星球上去,那样空气就会好些,大家脑袋也不会那么疼了。

地面上,为数不多的农民正陷于饥荒状态。他们靠着贫瘠的土地勉强过活,听到以上消息,无比欣慰。可是有一天,那派对从云层中呼啸而来,农民们抬起头,想到又一次奶酪和酒的抢劫又要来临,顿时惊恐万分。很明显,派对暂时哪儿也不会去,而且,派对很快就会结束了。很快,人们就可以戴上帽子,穿上外套,醉醺醺步出大楼,看看今天是什么日子,今年是哪年,在这片破败荒芜的土地上有没有出租车可以搭。

派对被一艘诡异的白色飞船包围了。那飞船一半都嵌进了大楼里。飞船和大楼一起,在天上摇摇摆摆、晃晃悠悠,组成一幅怪诞的画面。云开雾散,风也咆哮着吹走了。大楼和版求战船还在挣扎着、扑腾着,就像两只鸭子。第一只鸭子想在第二只鸭子体内弄出第三只鸭子,但第二只鸭子力图解释它还没准备好接受第三只鸭子,尤其不想接受这第一只鸭子想要的那第三只鸭子,更不想让它在自己体被出现。因为,第二只鸭子正忙着飞行呢。

空中传来一阵阵可怕的巨响,一股冲击波直冲大地,震撼四方。

突然,版求飞船“呼”的一声不见了。

派对大楼在空中跌跌撞撞,像不小心靠在一扇虚掩的门上一样。头晕眼花,胡冲乱撞,想往东却往西走,甚至还晕乎乎地倒着飞。

大楼晕乎了很久,当然,不会太久。此时的派对,已经遭到严重破坏。欢乐不复存在,大楼现在连单腿旋转也转不来了。

在天上呆得越久,最后一定跌得越重。

室内的情况同样糟糕。人们的状态相当不好。许多人恨得咬牙切齿,破口大骂,骂那些版求机器人。它们夺走了“在连续剧剧本中‘操’这个单词最为无缘无故的用法奖”的奖品。放奖品的地方,现在已是一片狼藉。阿瑟十分难过,就像只得了若利杯的亚军似的。

“我们很想留下来帮忙,”福特一边从满地破烂里钻出来,一边叫道,“但我们不会的。”

大楼又抖了一下,废墟中哭喊、呻吟响成一片。

“瞧,我们得去拯救宇宙了。”福特道,“没错,这是个很烂的借口……总之,我们得走了。”

突然,他看见地上有瓶酒,没开过,而且奇迹般地,没有碎。

“我能拿走吗?你们已经不需要啦。”

他顺手又拿了一袋薯片。

“崔莉安?”阿瑟惶惶不安地喊道。烟雾中伸手不见五指。

“地球人,该走了。”司拉提巴特法斯不安地催道。

“崔莉安?”阿瑟又喊道。

一会儿,崔莉安东倒西歪地出现了,雷神——她的新朋友,扶着她。

“这个女孩要跟我走。”托尔说,“在瓦哈拉有个盛大的派对,我们要飞过去……”

“刚才你们在哪儿?”阿瑟问。

“楼上,”托尔说,“我在给她称重。飞行可是个技术活,得计算风力……”

“她要跟我们走。”阿瑟说。

“嘿……”崔莉安说,“我不是……”

“不,”阿瑟说,“你跟我们走。”

托尔灼灼的目光投向阿瑟,神威逼人——却令人摸不着头脑。

“她跟我走。”他平静地说。

“快点,地球人。”司拉提巴特法斯不安地扯扯阿瑟的袖子。

“快点,司拉提巴特法斯特。”福特扯扯老人的袖子。司拉提巴特法斯的手已经放在了传输器上。

大楼晃晃悠悠,晃得人们晕头转向。可是托尔和阿瑟没有。阿瑟正微微颤栗着,死死盯着雷神的双眼。

慢慢地——不可思议地,阿瑟举起了他那瘦小的拳头。

“你想怎么样?”他说。

“不好意思,你小子再说一遍?”托尔粗声问道。

“我说,”阿瑟的声音中难掩恐惧,“你想怎么样?”他很滑稽地挥了挥拳头。

托尔颇为惊讶地看着他。而后,他鼻孔中冒出一丝丝轻烟,还带着火星。

他叉起腰。

他挺起胸膛,仿佛要宣告大家:除非你有一群夏尔巴人②帮忙,否则别想打赢我。

他从腰上取下那柄神锤。他举起那大锤,锤头巨大而坚硬。现在,相信任何人都该摸得着头脑了。

“你问,”他的气息如同磨房中的水流声一样粗重,“我想干什么?”

“没错。”阿瑟回答。奇怪的是,他的声音突然强硬起来。他又挥了挥拳头,居然像是认真的。

“你想到外面去吗?”他大声对托尔吼道。

“行啊!”托尔厉声喝道。他像一头发怒的公牛一样冲出大门(其实,说他“像一位发怒的雷神一样”更加贴切)。

“好啦,”阿瑟说,“甩掉他了。小司,咱们走吧。”

生23

“好吧!”福特对阿瑟叫道,“对,我是个懦夫,可我至少还活着。”众人已经登上意馆数学飞船,司拉提巴特法斯,崔莉安,都在这儿。

“对啊,可我也活着,不是吗?”阿瑟立即尖锐地回击。他的眉毛上下跳着,像在打架似的。

“你小子差点就没命了!”福特吼到。

阿瑟掉头转向司拉提巴特法斯,司拉提巴特法斯正坐在驾驶座上,盯着那瓶酒的底部,若有所思——这东西也许暗藏玄机。阿瑟问他:

“你说,他有没有听懂我刚才的话?”他很激动地问道。

“不知道,”司拉提巴特法斯特心不在焉地回答,“我不确定自己听清没。”他看了阿瑟一眼,又将视线投向那个瓶子,比刚才更为专注、更为严肃,“你可以解释解释。”他说。

“就是……”

“不过等会儿。可怕的事就要来临了。”

他轻轻敲着那假玻璃做的酒瓶子。

“恐怕,咱们的派对之行相当不成功。”他说,“现在,咱们的唯一希望,就是阻止机器人使用钥匙了。怎么阻止?我也不知道。”他喃喃地说,“总之得去。我想。当然,我也不希望这样。也许会死吧。”

“崔莉安呢?”阿瑟突然注意到。他很生福特的气,因为福特抱怨说,他不该老跟雷神纠缠,这样大家还能逃得更快。阿瑟却认为——他也希望大家都认同——自己的行为机智又勇敢。

可惜,大家普遍认为,他的想法一文不值。更伤人的是,崔莉安什么表示也没有,而且不知又跑哪儿去了

“我的薯片又在哪儿?“福特问。

“他们俩,”司拉提巴特法斯头也不抬地答道,“都在信息幻影室里。我猜那位女士正在研究一些银河史的问题。我猜,那包薯片正在帮忙吧。”

生24

如果你认为,凭着马铃薯就能解决一些重要问题的话,那你可就错了。

举个例子。曾经有一个极其好战的民族,名叫撕痕万条星的撕拉铠甲魔。那只是他们民族的名称,他们军队的名称还要恐怖。幸运的是,他们的生存年代比我们早很多——两千亿年,比谁都早。那时,银河系年轻力盛,每一个新思想都值得为之奋斗。

“斗”正是撕痕万条星的撕拉铠甲魔最擅长的事。他们斗得可不少。他们与敌人战斗(敌人=其他任何人),他们和自己人战斗。他们的星球简直就是废墟。星球上,布满了死城,死城周围堆满了废弃军火,军火四周则都是深深的地堡,撕拉铠甲魔人住在里面,互相争吵不休。

要跟撕拉铠甲魔人开战最简便的方式,就是来到这个世界上。他们不喜欢,他们很生气。撕拉铠甲魔人一生气,后果就很严重。也许你会想:这活得多累啊?可他们似乎有着无穷的生命力。

解决一个撕拉铠甲魔人最简便的方式,就是让他独处于一室。很快他就会杀掉自己的。

后来,他们也发现,有些东西需要加以分辨。于是,他们通过了一项新法规:凡是需要经常携带武器的职业人员(如警察、保安、小学教师等),每天至少要花四十五分钟的时间捶打一袋马铃薯,以便消耗其过剩的攻击性。

这一规定实行后不久,情况就变了——人们觉得,用枪打马铃薯更有效率,更省时间。由此,导致了新一轮的无差别枪击热潮。他们为这次大型战争激动不已。

撕痕万条星的撕拉铠甲魔,还有一项突出成就,便是——第一次让电脑惊呆了。

那是一台巨型太空媒介电脑,名叫黑克特,即使在今天也是最强的电脑之一。它是第一台模拟真实大脑的电脑,每一个组成部分,都携带着整体的范式。因此,它能够更加灵活地思考,想象力更加丰富。当然,还能被惊呆。

当时,撕痕万条星的撕拉铠甲魔族,正同撕塔星的苦熬鬼战士族打仗。然而这次情况不妙。这次战争,需要趟过苦泽达的辐射湿地,穿越费拉费加的火焰山脉,它们都不是什么好地方。

后来,哑哑锯星的扼喉匕首狂族也参战了。于是,他们还得把战场开辟到卡费思的伽玛山洞里,开辟到瓦冷古腾的冰雪风暴之中。这时,他们终于受够了,便要求黑克特设计出一种终极武器来。

“终极……”黑克特问道,“是什么意思呢?”

撕痕万条的撕拉铠甲魔答曰:

“他妈的翻字典去。”便又投入了战斗。

黑克特就设计了一种终极武器。

那是一颗很小很小的炸弹。其实,只是个超空间的插线板。一旦启动,它就会自动将所有大型恒星的中心地带连通,将整个宇宙变成一颗巨大无比的超新星。

然而,正当撕拉铠甲魔想用它炸掉伽玛山洞里、扼喉匕首狂族的废弃军火时,却发现它不能启动,于是勃然大怒。他们又找到黑克特,跟它说了。

黑克特真是惊呆了。

他解释说,自己确实斟酌过终极武器的事。他觉得,引爆它的后果将会空前绝后的严重,因此,他自作主张,设计的时候留了一点点瑕疵。他希望有关人士都能理智地、清楚地认识到……

撕拉铠甲魔人拒绝接受解释,并把他碎尸万段。

三思过后,他们把那颗不能用的炸弹也毁掉了。随后,他们先后解决了撕塔星的苦熬鬼战士和哑哑锯星的扼喉匕首狂。最后,再用一种颇为新颖的方式解决了自己。全银河系都为之倍感欣慰,特别是鬼战士族、匕首狂族和马铃薯们。

崔莉安看完了这些故事,也看了版求的故事。她心事重重地走出信息幻影室,然后发现,他们几个到得太迟了。

生25

意馆数学飞船,悄然闪现在一片峭壁顶端。这是颗小行星,它绕着封掉的版求星系,孤独地运转了无数个年头。然而飞船上一行人已经无能为力,只能眼看着一个历史事件不可避免地发生。

他们不知道,其实将有两个。

他们心灰意冷,伫立于峭壁之上,望着眼前的景象。就在前方一百多码的地方,许多光柱在真空中轮转,组成不祥的弧形图案。

他们面对着触目惊心的一幕。

飞船的作用场持续发挥其欺骗大脑的功能,因此他们能站在这儿。理由很简单,诸如“掉到小行星外面去”或者“无法呼吸”之类的问题,都是不会发生的,那是别人的问题。

版求星的白色飞船停泊在小行星的孤崖绝壁之间。一束束光柱扫过去,飞船时隐时现。嶙峋怪石的影子,在光束的轮转下,跳着疯狂的舞蹈。

十一个白色机器人列队肃立。在那光束之轮的中心,是叁柱门之匙。

叁柱门之匙,如今重现人间。威力和能量之钢柱(或马文的腿),繁荣之金横木(或非概率驱动器的内核),科学与理性之有机玻璃柱(或阿加布松的正义之杖),银横木(或“在连续剧剧本中‘操’这个单词最为无缘无故的用法奖”的若利杯)以及复原后的自然与精神之木柱(或者象征英格兰板球运动之死的门柱残留物)。

“我想咱们现在干什么也没用了?”阿瑟轻声问道。

“没错。”司拉提巴特法斯叹了口气。

阿瑟的失望表情一点儿也没做像。正好,他一个人呆在阴影里,因此他干脆肆无忌惮地露出轻松的神情。

“可惜啊。”他说。

“咱们连武器都没有。”司拉提巴特法斯道,“笨透了。”

“真见鬼。”阿瑟轻声说道。

福特一言不发。

崔莉安也一言不发,不过跟别人的表情又不太一样。她凝视着小行星之外那漆黑的太空。

小行星绕着尘云运转,尘云包裹着缓时封皮,封皮里封着版求星,版求星上住着版求人及其杀人机器。

这几个可怜的家伙,不知道机器人们是否已注意到他们。他们只能假定自己的确被注意到了。不过,也没什么好怕的——的确如此。机器人们可是身负历史重任,像他们这种旁观者当然可以忽略掉。

“真的很无奈……对吧?”阿瑟道。没人搭理他。

机器人们向光环中心靠近,那中间有个矩形的缝隙。缝隙越来越清晰,很快可以看出,它是一整块的,大概六尺见方,正在缓缓上升。

此时他们又注意到另外一件事。这件事几乎难以觉察,只感到有什么东西在移动。

终于觉察出来了。

是小行星在移动。它正慢慢靠近尘云,仿佛被某种神力牵着,无力地滑向尘云深处。

从前他们在信息幻影室里经历过的旅程,现在却要亲身体验了。众人陷入沉默。崔莉安表情严肃。

时间如此漫长。当小行星钻入那一片朦胧的云团时,时空似乎开始极慢地流转。

很快,他们没入了忽明忽暗的云里。他们穿行其中,几乎不曾注意那些模糊的阴影和光轮——当然眼角余光还能瞟到一点儿。

尘云将那些光束遮去了大半。光束在无垠的星尘中,如同小星一般黯淡。

崔莉安,却依然一脸严肃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终于穿过了云层。也许是一分钟,也许用了半小时,他们终于穿过了云层,闯入另一片空虚。整个太空,仿佛突然被掐灭了似的。

一切却发生得那么快。

前方,徐徐升起什么东西,射出了万道光芒。光芒之中,又出现一尊玻璃制品,通体流光溢彩。

它身上有几道深深的凹槽,三条竖,两条横,显然是用来放钥匙的。

机器人来到这把锁跟前,将钥匙按进去,然后退回。锁开始旋转,空间开始变化。

天空一下子回来了。喷薄而出的光,几乎要灼瞎人的眼睛。现在,他们几个的眼前,是一个光辉夺目的太阳,几秒钟前那儿还空无一物呢。愣了一会儿,他们才想到赶快用手遮住眼睛。遮眼之前,他们瞥见太阳下方有什么东西在动。

众人踉跄着退后几步。这时,耳边传来机器人们齐声呐喊的声音。

“版求!版求!版求!版求!”

他们听得脊背发凉。那声音是恐怖的、冰冷的、无情的,更是致命的。

当然,也是洋洋得意的。

这真是视觉和听觉的双重震撼。他们差点就错过第二个历史性的时刻了。

赞福德·毕博布鲁克斯,史上唯一一位受到版求机器人攻击而没死的人,从版求战船上奔将下来,手中高举一把暴杀枪。

“OK!”他吼道,“现在你们都在我的控制之下!”

守舱门的那个机器人见了他,便静静地举起板球棒,抵在了赞福德左头的后面。

“赞他的,谁呀?”左头郁闷地低下了头,口中说道。

右头警觉地四处张望。

“谁呀?”它说。

球棒又抵住了他的右头。

赞福德盯住地上自己的影子,那影子可真奇怪。

这一历史事件只持续了几秒钟。由于机器人们突然猛力开火,叁柱锁这下彻底毁于枪林弹雨之中,熔为废水,碾作薤粉。机器人们静静地走回战船,看上去竟有点儿沮丧。战船“呼”了一下,便飞走了。

崔莉安和福特忙不迭地爬下山坡,奔向一动不动躺在地上的赞福德。

生26

“我不知道啊。”赞福德道,“就像这种事,已经发生过几百次了。他们可以杀了我的,可他们没有。也许他们就是觉得我人特好。我很理解的。”

其他人都决定不发表意见。

赞福德躺在冷冰冰的船舱地板上。他觉得从头到脚都在疼。他在地上动来动去。

“我觉得,”他轻声道,“那些铁皮小子有点问题。完全是些怪物。”

“他们生来就是为了杀人。”司拉提巴特法斯指出。

“啊,”赞福德一边喘气一边说,“大概就是这个问题吧。”其实他根本没往心里去。

“嘿宝贝儿。”他叫着崔莉安,希望能弥补一下之前的所作所为。

“你还好吧?”她温柔地问道。

“嗯,”他说,“我很好。”

“那就好。”她便走开了。她来到控制面板前,凝视着巨大的显示屏,又转了转某个旋钮。她在查看图片资料。一张是漆黑一片的星云,一张是版求的恒星,还有一张是版求星。她狠狠地翻着这些图片。

“是不是该向银河系说再见了?”阿瑟一撑膝盖,站了起来。

“不。”司拉提巴特法斯面色严峻,“我们的下一步很明确。”他紧锁眉头,皱得可以种颗菜了。他站起来,踱来踱去。想说点什么,可那内容太可怕了,于是他又坐下来。

“咱们得回版求星。”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身子晃了晃,脸有点抽搐。

“咱们又失败了。”他说,“败得很惨,相当惨。”

“那是因为,”福特小声说道,“我们不够坚决。我告诉过你的。”

他把脚往控制面板上一搁,在脚指甲里抠了抠。

“可是,如果咱们不行动起来的话,”老人埋怨着,仿佛在与自己内心深处进行搏斗,“咱们就都完了。咱们会死的。这够坚决了吧?”

“至少没到想为之送死的地步。”福特回答。他假笑着看着大伙儿。

司拉提巴特法斯觉得,这种观点具有极强的蛊惑性,自己应该努力抵制。他转向赞福德,后者正躺在地上,龇牙咧嘴直冒冷汗呢。

“你总该知道吧,”他问道,“他们为什么放了你。这可是最奇怪的事了。”

“我觉得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赞福德耸耸肩,“我说过的,他们用最小的力气打我,打晕了就算数。他们把我拖进飞船,丢到一边,就不管了。好象我在那儿让他们很尴尬似的。我一说话,他们就又把我打晕。我们之间的谈话可有趣了。‘嘿——啊!’‘你好——啊!’‘我想——啊!’我玩了好多次。知道吗。”他又抽搐了一下。

他手里拿着什么东西。举起来一看,原来是金横木——黄金之心,无限非概率驱动器的核心。那把锁炸掉的时候,只有这个和“木柱”保存了下来。

“听说你的飞船挺好的,”他说,“你能不能送我回我的飞船……”

“你不帮我们的忙吗?”司拉提巴特法斯问。

“我挺想帮你们拯救银河系的,”赞福德撑起小半个身子,信誓旦旦地说道,“可我还有母亲、父亲,还有两颗头在痛,我预感到还有别的地方会痛。不过,要是下次银河系需要拯救了,我随叫随到。嘿,崔莉安宝贝儿?”

她茫然地转过来。

“嗯?”

“你也来吧?黄金之心?刺激,冒险,最疯狂的玩意儿?”

“我要去版求星。”她说。

生27

山还是那座山,却又今非昔比。

这次,它不再是幻影。他们真的站在版求星上。树丛中,停着他们的交通工具——那间古怪的意大利饭馆。他们就这样,来到真实的版求星上。

脚下茂密的草地是真的,肥沃的土壤是真的,树丛那醉人的香气,也是真的。黑夜,同样是真的。

版求星。

这儿,也许是银河系中最危险的地方了——只要你不是版求人。这儿的人们仇视一切外人。哪怕见到一个外人,这些可爱、快乐、智慧的居民们便会立即发出恐惧、狂暴和怨毒的嚎叫。

阿瑟打了个冷战。

司拉提巴特法斯打了个冷战。

福特竟然也打了个冷战。

他打冷战还不算希奇,最希奇的是他竟然来了。不过,在送走赞福德之后,福特突然很后悔自己没跑。

不该啊。他心里念叨着。不该啊不该啊。他紧紧握住手中的暴杀枪。他们每人都在赞福德的军械库里取了一支。

崔莉安打了个冷战,皱起眉头仰望着天空。

天空,同样今非昔比。它不再空无一物。

经过两千年的版求战争,又经过封在封皮里的一百亿年(当地时间:五年),版求星的地貌景观并无太大的改变。倒是天空,变得大不一样了。

天上,有微弱的光和大块的阴影。

在那版求人从来不看的天上,布置着战争区,机器人区——那儿有巨型战船,有悬浮的塔楼。这片无人区,就这样漂浮在田园牧歌般的版求星上空。

崔莉安望着这一切。陷入沉思。

“崔莉安。”福特小声叫她。

“嗯?”她说。

“你在干嘛?”

“想事情。”

“你想事情的时候呼吸都这么大声吗?”

“我没注意到啊。”

“这让我很紧张。”

“我想我知道……”崔莉安道。

“嘘!”司拉提巴特法斯警觉地嘘了一声,颤抖的手朝树影背后的远方指去。

他们见到了和录象带相似的景象。一些灯光沿着山间小道缓缓移来,不过,不是灯笼光,而是手电筒光——算不上什么巨变,可他们几个仍是心惊胆战。那些关于鲜花、农场和死了的狗狗的歌儿,已不复耳边。他们听见的,是压低了声音的激烈的争论声。

空中莫明地划过一道光柱。阿瑟汗毛倒竖,哽了一下。

很快,出现了另一拨人。他们从黑漆漆的小山另一面过来。他们行动颇为迅速,而且显然是有目的的。他们手里拿着电筒四处扫荡。

那拨人显然在搜山,而且,搜的不是别人,正是阿瑟一行人。

阿瑟隐约听见,福特把枪举了起来;司拉提巴特法斯哽咽着,也把枪举了起来。阿瑟摸摸手中那把冰冷沉重的枪,也颤颤地举了起来。

他笨拙地推掉保险栓,像福特一样,接上了超级危险栓。他抖得很厉害。如果此时开枪的话,他恐怕会在对方身上烙出签名来呢。

只有崔莉安没举枪。她抬起了眉毛,又放下了。她咬着嘴唇。

“你们有没有……”她开口道。可惜现在没人想说话。

身后一束亮光投来。他们转过身去,又一群版求人,正站在他们面前,手里都拿着电筒。

福特奋力开了两火,可是后坐力太猛,枪给震脱手了。

恐惧的沉默。没人再开枪。

终于,没人再开枪。

他们被面色苍白的版求人包围了。四周全是手电筒的光柱。

猎物盯着猎人,猎人盯着猎物。

“你好?”一个猎人开口了,“不好意思,请问你们……是外星人吗?”

生28

与此同时,在想也想不到的、无比遥远的地方,赞福德·毕博克鲁斯,正在大闹天宫。

他把飞船修好了——意思是,他饶有兴味地看着机器保姆把飞船修好了。现在,他的飞船再次成为世上最强最神奇的飞船。他哪都能去,什么都能干。他拿了一本书,乱翻一气,又丢到一边。他已经读过这本了。

他来到交流中心前面,打开“总有紧急情况”频道。

“谁要喝酒?”他说。

“这算什么紧急情况,伙计?”来自银河系另一端的某个声音吼道。

“有饮料没啊?”赞福德说。

“滚回扫把星上去吧。”

“OK,OK。”赞福德说着,关上交流频道。他叹了口气,坐了下来。他又站起身,晃到屏幕跟前,按了几个钮。屏幕上开始出现小小的泡泡,漂着,互相吞噬着。

“砰!”赞福德叫道,“自由噢!!!砰砰砰!”

“您好,”过了几分钟,电脑中传出轻快的声音,“您的得分是:三分。最高纪录:七亿五千九百七十二万……”

“OK,OK。”赞福德说着,关上屏幕。

他又坐了下来。他开始玩一枝铅笔。很快,他又失去兴趣了。

“OK,OK。”他说着,把自己的分数和最高纪录分数输进电脑。

飞船进行了随机胡乱运动。

生29

“请告诉我们,”那位瘦削、苍白的版求人站了出来,其他人站在后面,映着电筒的光,有些不知所措。说话人手上有把枪,可看他的样子,仿佛只是替某人拿着,而那个人很快就会回来似的,“你们了解‘大自然的平衡’这个东西吗?”

俘虏们一言不发。他们最多算是发出了一些迷惑的咕哝声。光柱投在他们身上。他们头顶的天空中,仍是那些机器人战区。

“只不过是……”版求人有点紧张地说,“我们听说的一点东西而已。也许并不重要。嗯……我想我们还是杀了你们吧。”他低头看看枪,仿佛在找该按哪儿似的。

“或者……”他又抬头说道,“你们还想聊点什么?”

司拉提巴特法斯、福特和阿瑟,觉得后背一阵麻木。他们的脑子也快麻木了。不过,现在脑子还在忙于努力控制下巴张开的程度。崔莉安摇着头,像是想用摇盒子的办法拼出拼图一样。

“你们瞧,”对方的另一个人开口道,“我们有点担心那个摧毁宇宙的计划。”

“是的。”第一个人说,“还有大自然的平衡。因为,如果把宇宙其他地方都毁掉,可能损害到大自然的平衡。我们很重视环保的。你们瞧……”他说着说着,声音低了下来,似乎有点不快。

“还有体育!”又一个人大声说道,引起不少赞同之声。

“是的,”第一个表示同意,“还有体育……”他回头望了望同伴们,挠挠脸颊,似乎正与自己内心深处的迷惑作斗争,好象他要说的都不是自己真正所想,甚至没有任何联系似的。

“你们瞧……”他嘟哝着,“我们中有些人,”他看了看其他人,似乎在寻求确认,其他人用嗯声表示了支持。“我们中有些人,”他接着说,“很想和银河系其他地区保持体育方面的交流——当然,关于体育要不要脱离政治也会有争议的。我想,如果要和其他地区保持体育交流的话,那毁灭也许是个错误……而且,银河系的其他地区……”他的声音又低了下来,“似乎是……”

“什……”司拉提巴特法斯开口道,“什……”

“怎……”阿瑟开口道。

“那……”福特开口道。

“行了。”崔莉安开口道,“咱们谈谈吧。”她走上前去,拉住那可怜的版求人。他约摸二十五岁,也就是说,版求战争结束的时候,他才二十。当然,此地的时间被扭曲过,实际上那是一百亿年前了。

崔莉安带着他,一言不发地往前走。他不知所措地跟着她。四周的光柱也弱了下来,似乎大家都只得听从这位女孩的领导,因为她是黑暗蒙昧的宇宙中唯一一位清醒的人了。

她转向他,轻轻抓住他的双臂。他则是一脸的忧郁和迷茫。

“告诉我吧。”她说。

“他沉默片刻,眼神彷徨不定。

“我们……”他说,“我们只能孤独……我想,”他很痛苦地低下头,狠狠摇着脑袋,像是在摇存钱罐一样。他又抬起头,“我们有颗炸弹,你瞧……”他说,“很小的炸弹。”

“我知道。”她说。

他睁大了眼睛,好象她突然开始提到甜菜之类的东西似的。

“真的,”他说,“很小很小。”

“我知道。”她又说。

“可他们说,”他的声音又小了,“他们说,那能摧毁一切。我们必须这样做……我想。我们会变得孤独吗?我不知道。虽然这正是我们的目标……”他说着说着,又低下了头。

“不论用什么代价。”人群中一个声音传了出来。

崔莉安轻轻拥抱了那可怜人,拍着他微微战栗的头。

“没关系,”她的声音很轻,但所有人都听得见,“你们不需要这样做。”

她摇摇他的肩头。

“你们不需要这样做。”她重复道。

她放开手,退回去了。

“我想请你帮我个忙。”她说着,突然笑了。

“我想请你……”她又笑了。她用手掩住嘴,然后恢复了严肃的表情,“我想请你带我去见你们的长官。”她指指天上,似乎已经知道长官就在那儿。

她的笑使气氛有所缓和。人群中,有人开始唱歌了。那调子——要是保罗·麦卡特尼写出来的话,那赚的钱够买下全世界了。

生30

赞福德·毕博布鲁克斯正在隧道里勇敢地匍匐前进,跟以前一样,特别行。他自己也挺困惑,但还是继续匍匐前进。因为他是很勇敢的。

他困惑,是因为刚才所看到的一切。不过,接下来将要听到的一切,必将令他更加困惑。所以咱们最好了解一下的他的准确位置。

他正处在版求星上空几百里处的机器人战区。

这里空气稀薄,无法抵御任何宇宙射线。当然,宇宙射线们也根本不屑于照到这儿来。

他把黄金之心停在那些拥挤的巨型战船之间。有一座建筑物最宏伟,想必是最重要的地方。他便走了进去,身上只带着一支暴杀枪和止痛片。

他进到一条空荡荡、光线黯淡的长廊,觉得很适于藏身。于是他藏了起来,因为版求机器人随时可能出现。虽说他在版求机器人手上,也曾度过一段有趣的时光,但那段时光又是极其痛苦的,他绝对不想重温那段时光。

他溜进走廊尽头的一个房间。这个房间同样既空旷、又黯淡。

实际上,这是间博物馆。只有一件展品——一堆飞船残骸。它严重烧毁,面目全非。赞福德·毕博布鲁克斯现在已经补上了那节远古历史课(就是他忙着钓隔壁的女孩——并且以失败告终——而拉下的那节课),因此他已经明白了一切。他还很聪明地猜出,这就是多少亿年前,从尘云之外坠落在此的那艘飞船。它是一切的开始。

然而,他困惑了,这东西有点不对劲。

它的确是个残骸。它的确被烧过。但,只要有一点经验的人,都能很容易地看出,它的确不是个飞船。它似乎是个一比一的模型——一个仿制品。换句话说,如果你想造飞船,却不知道怎么做,那它还是有点参考价值的。但是,它本身是根本不能飞的。

他觉得非常奇怪——准确地说,还没来得及奇怪,门突然开了,两个版求机器人走了进来。他们看上去闷闷不乐。赞福德不想与它们周旋。据说,审慎是勇气的支柱,那么胆怯一定就是审慎的支柱啦。这么一想,他便勇气十足地躲进了柜子里。

这个柜子,其实是一道通风口的顶端。它通向一条通气隧道。于是他爬了进去,这就是本章开头时我们看到他的地方。

他可不喜欢这儿。这儿寒冷黑暗,非常不舒服,挺可怕的。于是,爬了几百码之后,他一看见有个拐角,就转进去了。

这回,他闯进了一间小点儿的房间,似乎是电脑中枢区。他出来的地方,恰好是电脑和墙壁之间的缝里。

很快他发现,这儿不只他一个人。于是他又准备溜掉。这时,屋里两个人的对话,引起了他的注意。

“机器人有问题,长官。”一个声音说道,“它们有点不对劲。”

“什么问题?”

这两个人是版求军队的军官。所有的军界领导都住在空中,住在机器人战区。地上的人们心中充满怎样的奇想与困惑,那些领导都看不见。

“嗯,长官,我想可能是因为咱们要使用那颗超新星炸弹了吧。毕竟我们的封皮已经打开了,动用它们的机会越来越少。”

“说重点。”

“机器人不太高兴,长官。”

“什么?”

“似乎……长官,它们打仗打得失去士气了。它们产生了厌世情绪,或者可以说厌宇宙情绪吧。”

“啊,那没什么。它们本来就该摧毁宇宙的。”

“是的,嗯……但它们觉得有点困难,长官。它们似乎进入了疲乏状态。它们就是打不起精神来。它们没气儿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

“嗯,我想它们有点绝望。长官。”

“看在版求的份上,你在说什么啊?”

“嗯,它们身上似乎有这种情况:投入战斗的时候,拿起武器正要开火,却突然想:何必呢?宏观地看,有什么意思呢?然后它们就感到疲惫,觉得不高兴了。”

“然后呢?”

“呃,他们多半会去解一些一元二次方程,长官。做一些超难的方程。然后他们就郁闷了。”

“郁闷?”

“是的,长官。”

“谁听过机器人会郁闷?”

“我不知道,长官。”

“什么声音?”

那是赞福德一头雾水地离开的声音。

生31

一间幽深黑暗的通风井里,坐着一个跛足的机器人。它已在这机械般的寂静中坐了好些时日。这儿寒冷、潮湿,作为一个机器人。它本不该注意到这些。然而,经过坚韧不拔的努力,它竟然注意到了。

它的脑袋上插了一些东西,连结着版求战区电脑的中央处理器。它很不喜欢这样,版求战区电脑的中央处理器也不喜欢。

这可怜的金属人,是在斯科谢勒斯Ζ星上被版求机器人当废品拾回来的。拾回来以后,版求机器人发现它有极高的智能,于是决定加以利用。

可惜,它们没有考虑到它的人格缺陷。即使处在这种寒冷、幽暗、狭窄、孤独的境况下,它的性格也一点儿没变。

它一点也不喜欢这份工作。

对于它来说,协调运行整个星球的军事战略也太简单了,只需要动一点点脑子。而剩下的部分却无聊得要命。它已经演算过了全宇宙各种各样的问题,数学的、物理的、化学的、生物的、社会学的、哲学的、词汇学、气象学、心理学——除了他自己的问题——已经算了三遍。最后他实在无事可做,只好开始创作歌曲。它作的歌谣篇幅短小,情调哀伤,没有旋律起伏——甚至没有调子。最新的一首是支摇篮曲。

马文木然地念道:

此刻万物已入眠,

黑暗不入我的眼,

红外线我能看见,

我讨厌夜晚。

他停了停,像是要酝酿一下感情和艺术想象力。终于,又念出了第二节:

此刻我也躺上床,

努力数着电绵羊,

不必祝我睡得香,

我讨厌晚上。

“马文!”有人轻声喊道。

它猛地抬起头,缠在周围的电极、电线被绕得更乱了。

一扇安全门打开来。一个头鬼鬼祟祟地伸了近来,另一个头则小心翼翼地四处瞅着,紧张得不得了。

“噢,是你。”机器人咕哝着,“我早该想到的。”

“嘿,孩子。”赞福德见了它,大惊,“刚才是你在唱歌?”

“是我。”马文辛酸地答道,“我刚才处于所谓的灵感闪现状态。”

“你一个人?”赞福德问。

“是的。”马文答道,“身心疲惫的我,唯一的同伴就是痛苦与悲凉。当然,还有巨量的智能。还有无尽的伤悲,还有——”

“嗯。”赞福德说,“嘿,你这些东西是连哪儿的?”

“这儿。”马文举起他伤得轻点儿的那只手,指了指电线和版求电脑。

“这么说,”赞福德微露窘态,“看来是你救了我,两次。”

“三次。”马文道。

赞福德猛一回头(另一个头虽然警觉十足,却完全没觉察到危险),才发现背后站了个机器杀手。那机器人突然僵直了身子,抽起烟来。它跌跌撞撞地退到墙边,颓唐地靠上去,然后滑了下来,耷拉了脑袋,开始啜泣,哭得肝肠寸断。

赞福德转向马文。

“你对生活一定有很棒的见解。”他说。

“别提了。”马文道。

“我不会的。”赞福德便不再提了。“嘿瞧啊,你干得真棒!”

“我想,你的意思是,”马文用它大脑的十万亿兆考分之一的智能,就推出了这道逻辑题,“你不会放我出去的。”

“孩子,你知道我其实很想的。”

“但你不会的。”

“对。”

“明白了。”

“你干得不错。”

“是啊,”马文说,“我已经很难过的时候你就不能别再提了?”

“我得去找崔莉安他们。嘿,你知道他们在哪吗?我是说,我要在一颗星球上找人呢,可得好找。”

“他们很近了。”马文哀愁地说,“如果你愿意,可以在这里监视到他们。”

“我最好还是去找他们。”赞福德坚持己见,“嗯,也许他们需要帮助,对不对?”

“也许,”马文那阴郁的嗓音突然带上了一点坚决,“从这儿监视他们更好。那个女孩,”他突然补充道,“是我最没有兴趣避免不见到的极其无知的非智慧生物之一。”

赞福德想了好久,才把这团乱麻似的否定词理顺了。于是惊奇地问道:

“崔莉安?”他说,“她只是个孩子。挺可爱的,嗯。但也挺任性。你知道,女人嘛。或许你不知道。我猜你不知道。即便你知道我也不想听。连过去吧。”

“……完全是受了操纵。”

“什么?”赞福德问。

那是崔莉安在说话。他转过身去。

刚才版求机器人靠着哭的那堵墙,现在变成了屏幕。屏幕上显示出版求战区的某个地方,看上去像个会议厅——赞福德无法确定,因为那机器人靠在上面。

他想把机器人挪开,但太重了。而且人家正忙着伤心呢,赞福德伸过手去,它还会咬。所以赞福德只好围着它看了。

“想想吧,”崔莉安说,“你们的历史就是一连串古怪的不可能事件。我要是碰上不可能事件,我会有意识的。你们一开始就完全与银河系隔绝,已经够奇怪了。外面还恰好有团云。这是个圈套。很明显。”

赞福德焦躁不堪,他什么也看不见。机器人的头遮住了听崔莉安说话的人,它的多功能战棒遮住了北京,它举起来蒙着眼睛的手则遮住了崔莉安。

“然后,”崔莉安说,“那艘飞船落到你们星球上。这是很有可能的——真是这样吗?你知不知道一艘太空飞船恰好横穿某颗行星轨道的几率有多小?”

“嘿,”赞福德说,“她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见过那飞船,假的。不可能的。”

“我想它应该是假的。”马文在它的“牢房”里接口道。

“噢是啊,”赞福德说,“你倒说得轻松。我先说出来的。反正,我是看不出它跟这个有什么联系。”

“而且,”崔莉安接着说,“尤其是这一点。据我所知,一艘飞船恰好穿过银河系中一颗行星的轨道、乃至全宇宙中一颗行星的轨道,这样的几率是很惊人的,简直令人伤心。你不知道有多小是吧?我也不知道,它太小了。还是那句话,这是个圈套。要是谁告诉我,那飞船是假的,我一点也不会惊讶。”

赞福德终于把机器人的战棒弄开了。他看见屏幕上有福特、阿瑟和司拉提巴特法斯,他们几个都一脸的困惑和震惊。

“嘿,瞧啊,”赞福德兴奋地说,“小伙子们干得多棒!上啊上啊!干掉他们伙计!”

“还有,”崔莉安说,“你们怎能在一夜之间掌握那么多高新科技?很多人要用几千年才能做到的。有人在故意提供你们需要的信息。有人在控制你们。”

“我知道我知道,”她没等有人插嘴,就自己接道,“我知道,你们都没意识到,这正是我要说的。你们什么都没意识到,包括这颗超新星炸弹。”

“你是怎么知道的?”不知谁的声音问道。

“我就是知道。”崔莉安道,“你们想让我相信,你们聪明无比、能完成如此强大的发明,却又愚蠢无比、竟没想过它也会毁掉你们自己?这不止是傻,这简直白痴到家了。”

“嘿,什么炸弹?”赞福德紧张地向马文问道。

“超新星炸弹?”马文答道,“它是一颗很小很小的炸弹。”

“嗯?”

“它可以彻底摧毁宇宙。”马文接着说,“如果你想知道我的看法,我会说它是个好主意。虽说这事是成不了的。”

“它不是很强大吗?”

“炸弹很强大,”马文说,“他们不。还没锁到封皮里的时候,他们只是把它设计出来了。花了五年时间制造炸弹。他们以为自己弄对了,其实没有。他们和所有有机生命体一样蠢。我恨他们。”

崔莉安还在说话。赞福德拽了拽机器人的腿,它就踢赞福德,还冲他大声尖叫。然后,它浑身颤抖地又哭了起来。哭着哭着滑到地上去了,躺在了地板上,继续表达着它那强烈的情感,终于不会妨碍他人了。

崔莉安站在那间大厅中央,有点疲惫,但眼中燃烧着愤怒的火焰。

在她对面,是一张弧形宽阔的控制台。控制台后面,坐着无动于衷的版求长老,面色苍白,满脸皱纹。他们盯着崔莉安,目光里是无助、恐惧和厌恶。

在他们和崔莉安之间(这场景有点像法庭),有一根细细的白色柱子,大约四尺高。柱子顶端有一颗小小的白瑟球体,直径大约四寸。旁边站着一个版求机器人,手持多功能战棒。

“实际上,”崔莉安继续陈述着观点,“你们实在太蠢了。”她出汗了。赞福德觉得这个时候出汗可不太美。“你们蠢得让我怀疑,怀疑你们根本不可能在没有黑克特的帮助下,用五年的时间造出这颗炸弹。”

“黑克特又是谁?”赞福德挺了挺胸膛。

马文也许回答了,但赞福德什么也没听见。他只顾着看屏幕了。

一位版求长老做了个小手势,那版求机器人便举起了战棒。

“我无能为力,”马文说,“它的电路是独立的。”

“等一下,”崔莉安说。

长老做了个小手势,机器人停住了。崔莉安突然对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怀疑。

“你怎么知道这些的?”赞福德问马文。

“是电脑里的数据。我有权查看。”

“你们不一样,对吗?”崔莉安对长老们说,“跟地面上的人们不一样。你们一生都住在这儿,没有大气的保护,你们很脆弱。你们的族人在担心,你们知道吗?他们不希望这样。你们什么都不知道,难道就不想调查一下吗?”

版求长老不耐烦了。他做了一个显然跟刚才相反的手势。机器人便举起战棒,朝小白球挥去。

小白球就是超新星炸弹。

它很小很小。但却是用来毁灭整个宇宙的。

超新星炸弹飞了出去,击中了大厅的墙壁,墙壁上一小块地方深深地凹下去了。

“她又怎么知道这些的?”赞福德问。

马文郁闷地沉默着。

“也许只是在吹牛。”赞福德说,“可怜的孩子。我不该留她一个人在那儿的。”

生32

“黑克特?”崔莉安喊道,“你在哪儿?”

漆黑一片,无人回应。崔莉安焦急地等待着。她相信自己的判断。她凝视着眼前黑暗的世界,希望有人回答。可是,只有沉默。

“黑克特?”她喊道,“我向你介绍我的朋友,阿瑟·邓特。我差点就跟着雷神走的时候,是他留住了我。我很感激。他让我看到自己真正的兴趣所在。可惜赞福德害怕过来,所以我只带了阿瑟。我不知道为什么对你说这些。”

“你好?”她又说道,“黑克特?”

对方终于出声了。

那虚弱、飘渺的声音,像来自远方的风,像回忆中的梦呓。

“你们出来吧。”那声音说道,“我保证你们的安全。”

他俩交换一下眼神,便步出飞船,走出黄金之心的舱门,神奇般地站在舱门投出的光束上,站在尘云密布的黑暗之中。

阿瑟想牵住她的手、保护一下她,但没牵成。于是他牵住自己的机场旅行包,那里面有一罐希腊橄榄油,一条毛巾,一张皱巴巴的圣托里尼明信片,以及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保护一下它们也是好的。

他们两人,正站在虚空之中。黑乎乎、灰蒙蒙的虚空。每一颗粒子都是那遭毁的电脑的一部分,它们在旋转、移动,反射着微光。电脑的每一颗粒子、每一粒尘埃,都气若游丝地残存着整体的记忆。原来,撕痕万条的撕拉铠甲魔,只是把这台电脑弄碎了,但还不至死。所有粒子之间,尚存一息微弱的力场,将它们各自联在了一起。

阿瑟和崔莉安就站在——或者说浮在——这种奇怪的地方。这儿本来没有空气的,但他们暂时不用担心。黑克特信守诺言,他们的确很安全——暂时很安全。

“我没有什么好东西来招待你们,”黑克特虚弱地说,“只有光线魔术而已。光线魔术也是能让人舒适的。毕竟,我只剩这个了。”

他的声音飘然消逝,黑暗之中,便显现出一张模模糊糊的丝绒的、佩斯利花纹图案的长靠背沙发。

阿瑟快要受不了了。因为这张沙发,正是在史前地球上出现的那张。他想大叫,想气得浑身发抖,宇宙竟然一再地这么玩他。

他竭力使自己平静下来,过去坐在沙发上——非常小心地坐下了。崔莉安也坐下了。

它是真的。

即使不是真的,至少,它也让他们坐上了。沙发也就起这个作用,因此,说它是真的毕竟没错。

粒子风中,那声音又飘来了。

“希望你们感觉舒适。”它说。

他们点点头。

“同时,恭喜你们,你们的推论是准确的。”

阿瑟立即指出,自己什么也没推,是崔莉安推的。她把自己带上,是因为自己对生命、宇宙及一切的问题很感兴趣。

“那个问题,我也很感兴趣。”黑克特轻声道。

“好啊,”阿瑟说,“那咱们可以聊聊,喝点茶什么的。”

面前,缓缓显现出一张小木桌,桌上有一把银茶壶,一只骨瓷牛奶罐,一个骨瓷糖碗,两套骨瓷杯子加碟子。

阿瑟伸手去拿,却发现它们只是光线魔术。他躺回沙发,虽然只是幻影,却也还算舒适。

“你为什么,”崔莉安问,“想摧毁宇宙?”

她觉得对着空气讲话很难,因为不知道在跟谁讲。黑克特显然也注意到了,他发出鬼魅一般咯咯的笑声。

“如果是像这样的场景,”他说,“那我们也应该换个背景。”

于是,他们面前的东西又换了。出现了一张模糊不清的长椅——用于精神治疗的长椅。长椅上包着光鲜华丽的皮革。不过,依然只是光线魔术。与之配套的,四周换成了镶木的墙壁。

长椅上坐着黑克特,看上去令人脑袋发晕。

长椅是正常的精神治疗长椅大小——大约五到六尺长。

电脑是正常的黑色太空媒介电脑的大小——大约几千里长。

后者坐在前者的上面,所以令人脑袋发晕。

“好吧。”崔莉安干脆地说。她站了起来。她觉得自己舒适得过分了,看的魔术也够多了。

“很好,”她说,“你能制造真实的东西吗?真实存在的东西?”

对方沉默片刻。黑克特似乎要从它那已成薤粉的、绵延成千上万里的大脑里,搜寻一下思路。

“啊。”他叹道,“你是指那艘飞船。”

他俩似乎感觉到思维在身边穿梭,如同以太波一般。

“是的,”他承认了,“我能。但需要大量时间和精力。你瞧,作为粒子态,我所能做的,就是建议和鼓动。鼓动,建议,建议,鼓动……”

坐在长椅上的黑克特开始波动起伏,仿佛难以自持一般。

它又有了一点力气了。

“我可以鼓动、建议,”它说,“鼓动一些太空残渣、流星碎片、微细分子、氢原子……让它们聚在一起。我鼓动它们到一起。我说服他们成形。但这要花上亿万年之久。”

“那么,那个飞船模型,”崔莉安又问道,“是你做的吗?”

“嗯,是的,”黑克特嗫嚅道,“我是……做了点东西。我可以移动它们。飞船是我做的。这是最好的办法了。”

阿瑟不自觉地抓住了他的包,紧紧地抓着。

黑克特那来自远古的智能之雾,萦绕在他们身边,打着旋儿,像是在做噩梦一般。

“你们瞧,我很后悔……,”他悲伤地喃喃道,“我后悔擅自破坏撕拉铠甲魔的东西。做那样的事决非我份内之事。我生来就是为了完成任务,可我失败了。我否定了自己的存在啊。”

黑克特长叹一声。两人沉默着,等它继续讲述。

“你是对的。”良久,它开口道,“我故意培育了版求星,让那些人达到与撕拉铠甲魔一样的心理状态。这样,我就能再为它们做一次炸弹。我用自己的身体包着他们,照料他们。经过我的一系列设计,他们终于能像疯子一样暴躁了。我又让他们住到天上去。在地上的话,我的影响会弱一些。

“当然,没有我的时候,也就是锁在缓时封皮的时候,他们就变得很迷茫,不知该怎么办了。

“啊,是啊……”他说,“我只是为了完成任务。”

慢慢地,慢慢地,黑克特的影象开始淡化,开始消退。

突然,它又停止了消退。

“当然,也有报复的成分。”黑克特的声音里竟然多了一分恶毒。

“别忘了,”他说,“我被他们弄得粉身碎骨。残废着、瘫痪着过了几亿万年。我真心希望毁掉整个宇宙。相信我,要是你也会这么想的。”

他停了一下。尘云中卷起许多漩子。

“但是,首先……”黑克特又恢复了依依不舍的语调,“我是为了完成任务。是啊。”

崔莉安说:

“你失败了,你难过吗?”

“我失败了吗?”黑克特轻声道。精神治疗椅上,那电脑的影象又开始慢慢消退了。

“是啊,是啊。”那虚弱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不会的。失败已与我无关。”

“你知道我们将要做什么吧?”崔莉安的声音理智而冷漠。

“是的。”黑克特说,“你们将逐散我。你们将摧毁我的意识。一切请便。经过漫长的岁月,如今我只求一死。如果说,我依然没能完成任务,那也已经太迟了。谢谢你们。晚安。”

沙发消失了。

茶几消失了。

长椅和电脑消失了。墙壁不见了。阿瑟和崔莉安又神奇般地踏着真空向黄金之心走去。

“好啦。”阿瑟说,“就这样了。”

他面前的火焰高高地腾起,随后,倏然熄灭。几条小火舌窜了窜,还是消失了。只剩下一堆灰烬。几分钟前,它还是自然与精神力的木柱。

阿瑟把灰烬从架子上弄下来——这是黄金之心飞船上的伽玛射线烧烤架。他把灰烬放进纸袋,走回控制舱。

“我想我们应该把它送回去。”他说,“我有强烈的预感。”

刚才,他和司拉提巴特法斯已经就此事进行了一番争论。最后老人觉得很恼火就走了,回自己的意馆数学飞船去了。他和侍者大吵了一架,然后带着满脑子的极端主义思想离开了。

争论的导火索,是因为阿瑟希望把这些灰烬带回罗德板球场,而且要刚好在他们拿走的地点和时间。因此大家必须进行时间旅行。对于真实时间运动来说,这种事恰恰是最没有理由、完全不负责任的行为,必须予以制止。

“好啊,”阿瑟道,“那你去跟MCC①解释啊。”然后就没人答话了。

“我想”他又说道,然后又闭嘴了。他开口说“我想”是因为没人听他说话。他闭嘴是因为,显然还是没人听他说话。

福特、赞福德和崔莉安,正专心盯着显示屏。他们看见,在黄金之心发出的振动力场下,黑克特正在分散、解体。

“它说什么?”福特问。

“我想我听见的是,”崔莉安困惑地说,“‘过去的毕竟过去了……我已完成任务……’”

“我想我们应该把它送回去,”阿瑟拿着那袋灰烬,“我有强烈的预感。”

译者注:

①MCC:玛丽勒本板球俱乐部(Marylebone Cricket Club MCC),诞生于1787年,板球界非常权威的俱乐部。该俱乐部拥有监管、修改板球赛规的权力。

生33

阳光静静地投在一片混乱的草坪上。

版求机器人抢走灰烬杯时起火的草坪,此时仍冒着滚滚浓烟。浓烟之中,人们惊慌失措地跑着、撞着、被担架绊着、被警察抓着。

有位警察试图逮捕无极长命哇布格,罪名是侮辱他人。但那个瘦高的灰绿色外星人毫不理会地走回飞船,傲慢地飞走了,警察也无能为力。现场乱成了一锅粥。

而此时,在球场正中间,阿瑟·邓特和福特·长官又凭空冒了出来——这是今天下午的第二次了。他们是从黄金之星上穿越时空过来的。飞船就停在地球外面的轨道上。

“我要解释一下!”阿瑟叫道,“灰烬杯在我这儿!在我包里!”

“我不认为有人注意到你。”福特说。

“我还帮着拯救了宇宙!”阿瑟大声喊着,希望有人听到,但显然没有。

“真该有个指挥员!”阿瑟对福特说。

“可惜没有。”福特说。

阿瑟拦住一个跑过的警察。

“抱歉,”他说,“灰烬杯。在我这儿。刚才被那些白色机器人偷走的。我把它拿回来了。它是缓时封皮钥匙的一部分。你懂吧?嗯,剩下的你可以自己想象。总之我把它拿来了,我该怎么办?”

警察回答了他的话,可是那回答太奇怪,阿瑟只好猜想他是不是在打比方。

他走过来又走过去,失望至极。

“就没人在乎吗?”他大声喊道。

一个人从他身边跑过,撞到了他的胳膊肘,他手一松,纸袋掉到地下,里面的东西洒了一地。阿瑟看着地上目瞪口呆。

福特看着他。

“可以走了?”他问。

阿瑟重重地叹了口气。他看了看地球,现在他确定这是最后一次见面了。

“OK。”他说。

就在此时,透过逐渐飘散的烟雾,他瞥见一个完好的三柱门,兀自矗立在前方。

“等一下,”他对福特说,“在我小的时候……”

“一会儿再说行吗?”

“……我极其迷恋板球,知道吗,不过不太擅长。”

“或者说一点也不擅长,如果你乐意的话。”

“而我常常想——很傻地想,要是有一天能在罗德板球场投球,该有多好啊。”

他看看周围混乱的人群,估计没人会在意的。

“OK。”福特觉得很疲惫,“快去快回。我就在那儿等着,”他补充道,“无聊地等着。”他走开去坐在一块冒烟的草皮上。

阿瑟还记得,今天下午第一次过来的时候,有颗板球恰好落到他的包里。他伸手进去找。

还没想起这其实不是那个包,他就已经把球握在手上了。这颗球,就安静地躺在一堆希腊纪念品中间。

他掏出球来,在屁股上蹭了蹭,吐上一点唾沫,又蹭了蹭。他放下旅行包。他要好好投。

他用两只手将板球抛来抛去,感受着它的质感

轻松愉快,感觉棒极了。他朝球门相反的方向一路小跑。距离要适中,他想。他来到了恰当的位置。

他抬头望天。空中有小鸟飞翔,轻云疾掠。本来还有警察的吼声、急救车的警笛、人们的尖叫和哭喊,但他是那么的快乐,所以全然不为所动。他就要再罗德球场上投球了。

他转过身来,穿着他的拖鞋在地上划拉两下。他挺挺胸,把球抛向空中,又接住。

他起跑了。

他一边跑,一边发现三柱门边站着一位击球手。

噢,不错嘛。他想,这就更……

然而,当他跑得近一点时,他才看清楚,站在三柱门边的击球手,不是英国队的,也不是澳大利亚队的,而是版求机器人队的。也就是那种冷酷、无情、致命的白色杀手。也许它恰恰没有跟其他人一起乘飞船离开。

阿瑟·邓特的脑海里,刹那间闪现了好多念头,但他已无法停下脚步。时间,似乎变得极慢、无比慢。可他就是无法停住脚步。

像是在糖浆里移动一样,他极慢地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的手。手中,是那小小的、坚硬的、红色的板球。

他的脚还在向前迈着,不停地迈着。他盯着手中的球。它开始发出暗红色的光,一闪一闪。可他的脚还在不停地迈着。

他又望向版求机器人。它定定地站在那儿,手中的球棒高高举起,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它眼中射出两道如剑的寒光。阿瑟无法移开视线,像是在往一条隧道里看似的——没有其他地方可以看。

此时在他脑中闪现的念头如下:

他觉得自己奇蠢无比。

他觉得他早该仔细听别人讲的话。那些话如今都在脑中回响,正如他的双腿不由自主地向前奔去,正如他将不由自主地把球投向版求机器人,正如对方将无法挽回地击球。

他记起黑克特说过:“我失败了吗?失败已与我无关。”

他记起黑克特的遗言:“过去的毕竟过去了……我已完成任务……”

他记起黑克特说他“做了点东西”。

他记起,在尘云里的时候自己怎么会那样突然地抓住那个旅行包。

他记起,是自己要穿越时空回到罗德球场。

他还记得自己并不擅长投球。

他的手臂抡了起来。手中紧握的球,他知道,正是黑克特所造的超新星炸弹。是黑克特将它安插在此。它能让宇宙末日提前到来。

他希望,他祈祷,祈祷不要有来世。随后,他觉得这句话有点矛盾,于是就把祈祷删掉了。

要是有来世的话,他会愧对所有人的

他希望、他希望……他希望自己的球技一如既往地糟,这也许是避免宇宙毁灭的唯一希望了。

他感到双腿高高迈了出去,感到手臂用力地抡了起来,感到双脚绊到了他的旅行包——真蠢,他竟然把这玩意儿丢在了自己的前面。他感到自己猛地朝前摔去!但是,思绪万千之下,他完全忘了碰到地面的事,于是就真的没有碰到。

他冲向了高空,右手还紧紧握着那颗球。极度惊讶之下,他发出了轻轻的呜咽。

他在天上扭转、盘旋,转得停不下来。

他转着圈儿往地上飞去,在半空中拼命地挣扎,与此同时,竭力一扔,把那颗炸弹扔到了无害距离之外。

他咚地一声砸在那惊呆了的机器人后面。机器人还举着多功能战棒,但却一下子找不到击打目标了。

阿瑟突然全身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他冲上前去,从呆住的机器人手中猛地夺下战棒,以十分华丽的姿势、抡圆了战棒——然后拼了老命朝它头上狠狠地敲去。

“可以走了吗?”福特问道。

后记(生34)

他们终于又开始四处旅行。

本来,阿瑟·邓特不愿再旅行了。他说,是意馆数学飞船给了他启示:时间和空间是一体的,精神和宇宙是一体的,感知和现实是一体的。一个人,旅行的越远,就越趋向于静止。这些东西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他要静下来好好弄清楚——既然它们跟宇宙都是一体的,那想必花不了多少时间。弄清之后他就可以休息了,可以练练飞行,可以学学厨艺,他一直很想学。那罐希腊橄榄油,现在是他最珍贵的财产。他说,它是如此不可思议地重返自己的生命之中,这给了他一种万物一体的灵感,令他感到……

他打了个哈欠,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大家准备把他带到一个宁静恬美的星球上去,在那儿他想怎么说就怎么说。还没出发,他们就收到电脑发来的一条求救信号,便开始调查此事。

原来有一艘小小的、完好无损的梅里达级太空飞船,似乎正在太空中跳着诡异的快步舞。初步智能扫描显示,飞船没问题,中枢电脑没问题,只是那个驾驶员疯了。

“半疯,半疯。”那个人获救的时候,如此坚持地宣称着。他们把他弄到黄金之心上。

他是《恒星每日评论》的一名记者。他们给他服了镇静剂,并让马文陪着他。最后他终于向大家保证,自己能够试着理智地说话了。

“我本来是在报道一次审判,”他终于开口了,“在阿加布松。”

他那羸弱瘦小的肩膀猛地一抖,身子直了起来,眼神惊恐万状。他的白色头发立了起来,像是在跟隔壁屋里什么人打招呼似的。

“没事没事。”福特说。崔莉安用手轻轻地搭在他的肩头,以示抚慰。

那人又躺了回去,双眼直直地盯着病房舱的天花板。

“案件本身,”他说,“已经不重要了。可是有个证人……有个证人……名字叫普啦刻的。他是个又怪又难搞的人。所以他们不得不给他服用说真话的药物。真话药。”

他的眼珠无助地颤动着。

“他们给他吃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