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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李光头在垃圾西装上发了一笔大财后,首先想到了宋钢。李光头觉得自己修成正果了,觉得这时候应该把宋钢拉进来了,兄弟两人携手并进共创伟业。李光头翻箱倒柜,找出当年初任厂长时,宋钢为他织的毛衣,第二天一早穿在身上,敞开了他的破烂上衣,露出里面毛衣上的“远大前程船”,大摇大摆地走在我们刘镇的大街上。李光头威风凛凛地来到宋钢的家门口,自从上次拿着结扎证明来过一次,他已经很多年没有来过了。李光头站在那里,看着宋钢和林红的身影在窗前一晃,两个人开门出来了,李光头兴奋地拉开自己的破烂上衣,满腔热情地对宋钢说:
“宋钢,你还记得这件毛衣吗?你还记得这艘‘远大前程船’吗? 宋钢,让你说中了,我终于有自己的远大事业了;宋钢,我已经是这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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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大前程船’的船长了;宋钢,你来做‘远大前程船’的大副吧……”
宋钢开门看见李光头时吃了一惊,他没想到李光头一早就站在他的家门口。这几年他和李光头没有说过一句话,就是街上相遇也不到十次,每次他都是骑车迅速离去。当李光头叫嚷着什么“远大前程船”时,宋钢不安地扭头去看林红,林红倒是神态自若。宋钢低头推出了自行车,跨上去以后低头等着林红坐上来,林红侧着身子坐了上去。
李光头继续满腔热情地说:“宋钢,我昨晚一夜没睡好,想来想去,你做人太忠厚容易上当,你做不了别的工作,你只能管财务。宋钢,你要是来管财务,我就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放心啦!”
宋钢蹬起自行车的时候开口说话了,他冷冷地对李光头说:“我早就对你说过,你该死心了。”
李光头听了这话像个傻子一样了,他没想到宋钢这么无情无义,他愣了一会儿,随后冲着宋钢离去的背影破口大骂了:
“宋钢,你这个王八蛋,你他*的听着,上次是你和我一刀两断,这次是我和你一刀两断,从此以后我们不是兄弟啦!”
李光头伤心了,他冲着宋钢和林红离去的自行车最后喊道:“宋钢,你这个王八蛋,你把我们小时候的事忘光啦!”
宋钢骑车离去时听到了李光头所有的叫骂,最后一句“你把我们小时候的事忘光啦”,让宋钢一下子眼圈红了。宋钢无声地骑车而去,坐在后面的林红也是一点声音没有。宋钢努力做出来对李光头的无情无义,全是为了林红,林红没有反应,宋钢不安了,骑车拐弯以后,宋钢轻轻叫了几声:
“林红,林红……”
林红嗯了一声,轻声说:“这李光头也是一片好意……”
宋钢更加不安了,他声音沙哑地问林红:“我刚才说错了?”
“没说错。”
林红说着双手搂住了宋钢的腰,脸贴在宋钢的后背上。宋钢放心了,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他听着林红在后面说:
“他再有钱,也是个捡破烂的,有什么了不起!我们怎么说,也是有国家工作的,他没有国家工作,以后很难说。”
李光头在宋钢那里碰了一鼻子灰,回头想到了福利厂的十四个忠臣。他去民政局找了陶青局长,这时的陶青马上就要当上县长了,他自己还不知道。他正在为福利厂的年年亏损伤透脑筋。李光头见了陶青,开口就说要把福利厂买下来,陶青一怔,不知道李光头是真是假?李光头用动人的声调说,这十四个瘸傻瞎聋虽然不是自己的亲人,可是胜似自己的亲人。陶青心里一阵窃喜,这个福利厂已经是民政局最大的包袱了,甩都甩不出去,李光头竟然要掏钱买下来?两个人一拍即合,握手成交。李光头买下了福利厂以后,重新装修后把福利厂改造成了“刘镇经济研究所”,门口的牌子也换了。没过几天,李光头觉得“所”这个字太土了,他去过日本,就把“所”改成了
“株式会社”,于是福利厂门口的牌子又换成了“刘镇经济研究株式会社”。李光头给十四个忠臣一一发放了聘书,聘请瘸子正厂长为会长,瘸子副厂长为副会长,其他十二个都是高级研究员,全体享受大学教授待遇。瘸子会长和瘸子副会长拿到聘书后分外激动,知道从此以后李光头把他们养起来了,两个会长眼泪汪汪地问李光头:
“李厂长,我们研究什么?”
“研究象棋。”李光头说,“你们两个还能研究什么?”
“知道了。”两个会长点点头,继续问,“株式会社里的十二个高级研究员研究什么?”
“十二个高级研究员?”李光头想了想后说,“四个瞎子研究光明,五个聋子研究声音,三个傻子研究什么?他*的,就让他们去研究进化论吧。”
李光头安置好了十四个忠臣以后,又自己出钱从省里请来了两个园艺师,雇用人手在县政府的大门外铺上草皮,种上鲜花,还建造了一个喷泉。县政府的大门口立刻成了我们刘镇群众的旅游景点,每到傍晚或者周末,刘镇的群众就会扶老携幼地来到县政府的大门外,面对美景赞叹不已。上级领导下来视察时,看到以前的破烂废品山变成了绿草鲜花和喷泉,也忍不住在大门口站上一会儿,夸奖一会儿。县里的领导十分高兴,我们那个穿着“中曾根”西装的县长亲自去拜访李光头,代表县政府和全县人民感谢李光头。李光头不仅没有小人得志,反而十分惭愧地拉着县长的手,接二连三地向县长和县政府以及全县人民道歉,说自己以前不该在县政府大门外堆起破烂大山,他现在出钱铺草皮种鲜花建喷泉就是为了弥补自己的过错。
李光头成了我们县领导眼中的红人,他当上了县人大代表。半年以后,县长换成“竹下”西装的陶青后,李光头更上一层楼,当上了县人大常委。李光头发财以后仍然是衣衫褴褛,就是参加县人民代表大会时,他也是一身破烂衣服,像个要饭的乞丐那样走上主席台去发言了。陶青县长实在看不下去了,在大会上发言时顺便要求李光头注重仪表。陶青县长说完话,刚刚发言结束走下去的李光头,一身破烂又走上了主席台,全体人大代表以为他要当场表态:以后不穿破烂衣服了。没想到李光头一张嘴语惊四座,他首先解释自己为什么穿得如此破烂,他说没钱时要艰苦奋斗,有钱了更要艰苦奋斗,他指着自己的破烂衣服说:
“我这是远学春秋时期越王勾践卧薪尝胆,近学文革时期贫下中农忆苦思甜。”
到了年底,李光头把余拔牙和王冰棍叫到自己回收公司的办公室,说今年收成不错,分红也不错。余拔牙人了两千元是两份,王冰棍入了一千元是一份,余拔牙分红得到两万元,王冰棍得到一万元。当时还没有一百元的钞票,当时最大的钞票是十元。李光头将厚厚的二十叠钞票推到余拔牙面前,又将厚厚的十叠钞票推到王冰棍面前。这两个人互相看来看去,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李光头靠在椅子里,像是看电影一样,嘿嘿笑着看他们。
余拔牙和王冰棍嘴里念念有词算了又算,自己的钱人股还不到一年,一下子翻了十倍。余拔牙和王冰棍继续傻笑,余拔牙喃喃地说:
“两千元赚了两万元,做梦也想不到啊。”
“不是赚了,是分红。”李光头纠正余拔牙的话,“你们两个是我的股东,以后年年都要分红给你们。”
王冰棍梦游似的问:“我每年都能拿一万元?”
“不一定,”李光头说,“你明年很可能分到五万元。”
王冰棍中弹似的浑身一抖,差点从椅子里栽下去。余拔牙目瞪口呆地问:“我是不是十万元了?”
“当然,”李光头点头说,“王冰棍五万元,你就是十万元。”
余拔牙和王冰棍的脸上再次出现了怀疑的表情,两个人互相看着,心想天底下哪里有这么好的事?王冰棍小心翼翼地问余拔牙:
“是真的吧?”
余拔牙点点头,又摇摇头说:“不知道。”
李光头哈哈地笑了,他说:“你们掐一下自己的手,疼就是真的,不疼就是假的。”
两个人急忙掐起了自己的手,余拔牙掐着自己的手问王冰棍: “你疼了吗?”
王冰棍紧张地摇摇头说:“还没疼。”
余拔牙也紧张了,他说:“我也没疼。”
李光头捧着肚子大笑,他喊叫道:“老子肚子都笑疼了,你们的手还没掐疼,拿过手来,老子替你们掐。”
余拔牙和王冰棍急忙将手递给李光头,李光头一手抓住一个,使劲一掐,两个人同时惊叫了:
“疼啦!”
余拔牙喜出望外地对王冰棍说:“是真的。”
王冰棍更是喜形于色,他伸手给余拔牙看:“血都掐出来啦。”
余拔牙和王冰棍这两张嘴就是我们刘镇的人民广播电台,两个人丰收以后喜气洋洋,见了刘镇的群众就要广播他们的发财故事。别人听了羡慕不已,童铁匠、张裁缝和小关剪刀听了就是愁眉不展了。那些天里,张裁缝和小关剪刀天天聚在一起,埋怨童铁匠,后悔当初没有入股。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到后来变成了童铁匠阻止他们入股。他们说要是没有那个童铁匠出来阻挠,他们现在和余拔牙王冰棍一样风光了,甚至更加风光。两个人事后诸葛亮,说他们当时肯定是变卖家产,换了现金全部人到李光头的破烂事业里去了。童铁匠知道这两个王八蛋天天在交头接耳地骂自己,他假装不知道,他坐在自己的铺子里,也是追悔莫及,心想第一次不该入股时他人了,第二次该入股时他又不入了,自己真是瞎了眼。童铁匠坐在那里摩拳擦掌,把一肚子的气全出在十根手指上了。后悔的还有苏妈,李光头第二次鲲鹏展翅离开刘镇时,问过苏妈要不要加入。眼看着财富就要滚滚而来了,苏妈想到已经很久没去庙里烧香,就摇头拒绝了。苏妈后来每次想起这事就会感叹,当时要是去庙里烧香了,自己肯定会加入,苏妈逢人就说:
“没去庙里烧香,就是不灵。”
从日本回来以后,李光头知道自己的破烂事业已经达到顶峰,再做下去就要走下坡路了。李光头开始了新的事业,他首先开了一家服装厂,李光头念旧情聘用张裁缝为技术副厂长,张裁缝感激涕零,胸前挂着一条皮尺,第一个上班,最后一个下班,兢兢业业在车间里严把质量关。服装厂稍有起色后,李光头再接再厉,又开了两家饭店和一家洗浴中心,还弄起了房地产。到了第二年的年底再次分红时,余拔牙和王冰棍果然分别拿到了十万元和五万元的红利,这次两个人不再惊心动魄了,两个人的嘴脸好像这是他们意料之中的,来的时候就各自提着一个旅行袋,往旅行袋里装钞票时的表情,像是往米缸里倒米一样轻松。
李光头坐在椅子里,看着余拔牙和王冰棍从容不迫地将一叠叠钞票装进旅行袋,李光头对他们的表情很满意,夸奖他们:
“你们成熟了。”
余拔牙和王冰棍矜持地笑了笑,然后安静地坐在那里。李光头低头沉思了一会儿,抬起头来对他们说:
“古人云‘行商坐贾’,生意做到坐下来的时候才是‘贾’,才真正做成大生意了,跑来跑去的只能做小生意,只是‘商’。”
李光头告诉余拔牙和王冰棍,现在是家大业大,破烂生意还在做,服装厂工人越招越多,两家饭店一家洗浴中心生意红红火火,还有房地产项目好几个,自己整天像个货郎似的东奔西跑,每天都要去各处看看。他说现在还跑得过来,以后要是有了四十个甚至四百个产业,就是买进来一架F16战斗机当运输工具,他也跑不过来了。他本来以为自己做成大生意了,仔细一想自己还是个“行商”。李光头说着挥挥手,站起来斩钉截铁地向余拔牙和王冰棍宣布:他决定做一个“坐贾”,决定学习秦始皇统一中国的做法,成立一家控股公司,把所有的产业全部注入到控股公司里,他以后就坐在公司里“贾”了,以中央集权的方式办公,偶尔去下面各处看看就行了。李光头看到余拔牙和王冰棍连连点头,问他们:
“你们知道秦始皇为什么要统一中国吗?”
两个人互相看看后摇着头说:“不知道。”
“这是因为,”李光头得意地说,“这王八蛋想做大生意,这王八蛋不想做‘行商’了,这王八蛋想做一个‘坐贾’。”
余拔牙和王冰棍听得热血沸腾,两个人问李光头:“你‘贾’了以后,我们是什么?”
“你们就是控股公司的股东兼董事,”李光头指指自己说,“我是董事长兼总裁。”
余拔牙和王冰棍互相看着哈哈地笑,王冰棍笑逐颜开地问李光头:“我们有没有董事名片?”
“当然有,”李光头一时高兴地说,“你们还想要什么职位的话,可以考虑给你们加一个副总裁。”
“要!”余拔牙喊叫起来,他对王冰棍说,“多一个职位总比少一个职位好。”
“是啊,”王冰棍点点头,又去问李光头,“还有什么职位可以给我们?”
“没有啦,”李光头生气了,“哪有这么多的职位给你们。”
看到李光头生气了,余拔牙赶紧推推王冰棍,责备王冰棍:“做人不能贪得无厌。”
余拔牙和王冰棍有了董事副总裁的头衔以后,名片发得比李光头的还快。这两个人站在我们刘镇的大街上,像是发送广告似的,见了人就发出一张自己的名片。
童铁匠和小关剪刀也拿到了他们的名片,张裁缝投靠李光头以后,小关剪刀没有朋友了,只好和童铁匠重建友谊。小关剪刀手里拿着余拔牙和王冰棍的名片,对童铁匠说,这两个王八蛋小人得志乱发名片,连刘镇的鸡鸭猫狗都有他们的名片了。
精明能干的童铁匠是我们刘镇最早步李光头后尘致富的人,童铁匠眼看着我们刘镇群众的生活越来越好,眼看着乡下的农民越来越富,他知道继续打铁是没有出路了。他不再给城里群众打铁做菜刀了,也不再给乡下农民打铁做镰刀锄头了,有一天他的打铁铺子突然没了,变成了一家专卖各类刀具的商店。
童铁匠不抽烟不喝酒,精神抖擞地站在柜台后面,看他那双打铁的大手又粗又笨,可是数起钞票来比银行的职员还要利索,他飞快地用手指蘸一下口水,飞快地数着钞票,都能去和银行的点钞机比赛了。
小关剪刀的顾客也是越来越少,童铁匠的刀具店一开,他就更没有顾客了。小关剪刀非常生气,认为童铁匠砸了他的饭碗,从此断绝了和童铁匠的交往,两个人的友谊又没有了。
童铁匠的刀具店生意逐渐红火起来时,小关剪刀彻底没有生意了,只好关了磨剪刀的铺子,整天在大街上游手好闲。同样游手好闲的余拔牙和王冰棍经常在大街上和小关剪刀相遇,这三个人又像从前那样聚到了一起,小关剪刀咬牙切齿地骂童铁匠,先骂童铁匠如何阻挠他人股李光头,后骂童铁匠如何抢了他的生意,逼迫他关掉了祖宗三代创建起来的磨剪刀铺子,让他没有了事业流落街头。
余拔牙和王冰棍对小关剪刀的处境十分同情,王冰棍向余拔牙建议:“是不是到李总那里说说,给小关剪刀一份工作?”
“何须李总,”余拔牙说,“我们两个是副总,别的工作不敢说,看守大门的工作,我们两个可以安排小关剪刀去做。”
“让老子看守大门?放屁。”小关剪刀一听余拔牙的话火就上来了,“老子当初若不是一念之差,现在也是董事副总裁,排名还在你们两个前面。”
小关剪刀说着气呼呼地走了,王冰棍惊讶地看看余拔牙,余拔牙不以为然地摆摆手说:
“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小关剪刀痛定思痛,既然在刘镇混不下去了,何不出去闯荡一番?想到李光头第一次出去闯荡,到了上海血本无归;第二次出去闯荡,到了日本腰缠万贯。小关剪刀心想要闯荡就应该越远越好,小关剪刀收拾好行装,沿着我们刘镇的大街走向长途汽车站。
这时候春暖花开了,小关剪刀背着包拉着箱子豪情满怀地走去,他的父亲老关剪刀拄着拐杖可怜巴巴地跟在后面。小关剪刀走去时留下一路的豪言壮语,说他这次出去闯荡世界比李光头走得远看得广,说他回来时比李光头见识丰财富多。老关剪刀跟不上他的步伐,距离越拉越远,疾病缠身的老关剪刀一声声哀求儿子别走了,老关剪刀嘶哑地喊叫:
“你不是有钱人的命,别人出去能弄到了钱,你出去弄不到钱。”
小关剪刀对老关剪刀的喊叫充耳不闻,他意气风发地向我们刘镇的群众挥手说再见,我们刘镇的群众以为他要去欧洲美国了,纷纷为他叫好,向他打听是先去欧洲,还是先去美国?小关剪刀的回答让群众大失所望,他说:
“先去海南岛。”
群众说:“海南岛还不如日本远。”
“是不如日本远,可是,”小关剪刀说,“比起李光头第一次去的上海,还是远多了。”
小关剪刀坐上的长途汽车驶出了刘镇的车站,老关剪刀才蹒跚走到,他双手拄着拐杖,看着汽车驶去时卷起的滚滚尘埃,老泪纵横地说:
“儿子啊,命里只有八斗米,走遍天下不满升……”
这时候的李光头也离开了刘镇,他去的是上海,他仍然穿着那身破烂衣服走向长途汽车站,他身后跟着一个提包的年轻人,像是他的随从。有一个群众见了,问李光头身后的年轻人是谁?李光头回答是他的司机。那个群众笑了又笑,逢人就说李光头雇用了一个司机,可是没有汽车,李光头和他的司机坐着长途汽车去上海了。
几天以后李光头回来了,他没有坐长途客车,他在上海买了一辆红色的桑塔纳轿车,他有专车了。司机开着李光头的专车,驶进了我们刘镇,停在了百货公司的门前。李光头从他的桑塔纳专车里出来时,身穿一身黑色的意大利阿玛尼西装,那身破烂衣服扔在上海的垃圾筒里了。
李光头走出桑塔纳轿车的时候,群众没有立刻把他认出来,群众已经习惯了李光头的破烂衣服,突然换上了阿玛尼西装,群众不习惯了,况且那年月坐轿车的都是领导同志。群众纷纷猜测起来,这个西装革履的重要人物究竟是谁?觉得他亮闪闪的光头似曾相识,一时又想不起来,可能在电视里见过,是不是市里来的领导?是不是省里来的领导?就在群众觉得李光头可能是来自北京的领导时,手腕上还戴着格林威治时间的花傻子走过来了,响亮地叫上一声:
“李厂长。”
群众惊讶万分,他们恍然大悟地说:“原来是李光头啊!”
有一个群众补充道:“这人的脸真像是李光头的脸!简直是一模一样啊!”
二十七
我们刘镇天翻地覆了,大亨李光头和县长陶青一个鼻孔里出气,两个人声称要拆掉一个旧刘镇,创建一个新刘镇。群众说这两个人是官商勾结,陶青出红头文件,李光头出钱出力,从东到西一条街一条街地拆了过去,把我们古老的刘镇拆得面目全非。整整五年时间,我们刘镇从早到晚都是尘土飞扬,群众纷纷抱怨,说吸到肺里的尘土比氧气还多,脖子上沾着的尘土比围巾还厚;说这个李光头就是一架B—52轰炸机,对我们美丽的刘镇进行地毯式轰炸。我们刘镇的一些有识之士更是痛心疾首,说《三国演义》里有一个故事发生在刘镇、《西游记》里有一个半故事发生在刘镇、《水浒传》里有两个故事发生在刘镇,现在都被李光头拆掉了。
李光头拆掉了旧刘镇,建起了新刘镇。也就是五年时间,大街宽广了,小巷也宽敞了,一幢幢新楼房拔地而起,群众脖子上的尘土没有了,吸到肺里的氧气也多起来了。群众还是抱怨,说从前的房子虽然旧和小,那是国家分配自己去住;现在的房子虽然大和新,那是要花钱向李光头去买。俗话说兔子不吃窝边草,这个李光头黑心烂肝,把窝边的草儿吃得一根不剩,赚的全是父老乡亲的钱。刘镇的群众继续抱怨,说现在的钱已经不是钱了,现在的一千元还不如过去的一百元。刘镇的老人抱怨街道变宽了,中间都是汽车自行车,喇叭从早到晚响个不停,从前的街道虽然窄,两个人站在两端说上一天的话也不累,如今站在两端说话谁也听不到,站到一起了说话还是要喊叫。从前只有一家百货公司一家布店,如今超市商场七八家,服装店更是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街道两旁的门面里挂满了男男女女五颜六色的衣服。
我们刘镇的群众眼睁睁地看着李光头富成了一艘万吨油轮。你去我们刘镇最豪华的餐馆吃饭,是李光头开的;你去最气派的澡堂洗澡,也是李光头开的;你去最大的商场购物,还是李光头开的。我们刘镇群众胸前吊着的领带,脚上穿着的袜子,内衣内裤,皮衣皮鞋,毛衣大衣,西裤西服都是国际名牌,都是李光头的产品,李光头代理了二十多家国际名牌服装的加工业务。我们刘镇群众住的房子是李光头开发的,吃的蔬菜水果是李光头提供的。这个李光头还买下了火化场和墓地,刘镇的死人群众也得交给李光头。李光头为我们刘镇群众从吃到穿、从住到用、从生到死,提供了托拉斯一条龙服务。谁都不知道他做的生意究竟有多少?谁也不知道他一年究竟挣多少?他曾经拍着胸脯说,整个王八蛋县政府都是靠他交的王八蛋税来养活的。有人阿谀奉承,说李光头是我们全县人民的GDP。李光头听了十分满意,他点着头说:
“我确实是那个王八蛋GDP。”
余拔牙和王冰棍也跟着油光满面,王冰棍好吃懒做整天晃荡在大街上,愁眉苦脸地说着自己不会花钱,说自己是天生的穷人命,钱多得数都数不清了,可是他不知道怎么花。余拔牙有了钱以后就没有了踪影,他一年四季都在外面游山玩水,五年时间把全中国跑遍了,现在他跟随着旅游团开始跑全世界了。福利厂的十四个瘸傻瞎聋,摇身一变成了十四个高级研究员,从此养尊处优,吃吃喝喝睡睡,刘镇的群众说他们是十四个纨绔子弟。
这时候我们刘镇五金厂破产倒闭了,刘作家下岗了,宋钢也下岗了。刘作家百感交集,没想到世界变得这么快,捡破烂的李光头成了刘镇的巨富,捧着铁饭碗的自己失业后走投无路。他在街上见到同样失业的宋钢惺惺相惜,他拍着宋钢的肩膀突然想起了什么,他说:
“怎么说,你也是李光头的兄弟……”
刘作家趁势骂起了李光头,说世上还有这种没心没肺的人,发财以后管起了别人的闲事,不管自己的兄弟。余拔牙和王冰棍就不去说了,福利厂的十四个瘸傻瞎聋也跟着李光头混成了十四个刘镇贵族,自己的兄弟穷得没饭吃了,这个李光头反而不管不顾,假装不知道,假装没看见。刘作家借题发挥地说:
“李光头和你宋钢,好比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我不是冻死骨,”宋钢冷冷地说,“李光头也不是酒肉臭。”
宋钢失业那天仍然像往常一样,傍晚时骑车来到了针织厂接林红。这辆永久牌自行车跟随宋钢十多年了,宋钢十多年里风雨无阻地接送林红。这时候针织厂的女工早就有自己的自行车了,而且都是外国名字的牌子,很多人都骑上了电动自行车,我们刘镇的商场里已经没有永久牌自行车卖了。林红和宋钢虽然生活不富裕,家里的彩电、冰箱和洗衣机早就应有尽有,买一辆新的自行车不算什么了。林红一直没有给自己买一辆自行车,是因为十多年来宋钢和他的永久牌每天忠诚地接送她。林红知道永久牌旧了,样式也老了,其他女工骑着样式新颖的自行车和电动车远去时,林红仍然跳上永久牌的后座,仍然搂住这个骑车男人的腰,仍然甜蜜地微笑着。她已经不是十多年前拥有专车时的幸福了,她的幸福是这个男人和这辆永久牌十多年的忠心耿耿。’
宋钢扶着他的老式永久牌站在针织厂的大门口,这个刚刚失业的男人身披落日的余辉,目光凄凉地看着工厂铁栅栏门里黑压压的女工。下班的铃声响起,铁栅栏门打开以后;几百辆自行车、电动车和轻骑比赛似的冲了出来,铃声和喇叭声响成一片。这巨浪似的车流过去以后,宋钢看到了林红,仿佛是被海浪遗忘在沙滩上的珊瑚,林红在工厂空荡荡的路上独自一人走来。
刘镇五金厂破产倒闭的消息顷刻之间传遍全城,林红是在下午的时候听说的,当时心里一沉,她的心情沉重以后再也没有轻松回来,她不是担心宋钢的失业,她担心的是宋钢如何去承受?林红走出了工厂的大门,走到宋钢身旁,仰脸望着一脸苦笑的丈夫,宋钢嘴巴动了一下,准备告诉林红他失业了。林红没有让他把话说出来,抢在前面说了:
“我已经知道了。”
林红看到宋钢的头发上有一小片树叶,心想他是骑车赶来时穿过树下挂上的,林红伸手摘下了宋钢头发上的树叶,微笑地对宋钢说:
“回家吧。”
宋钢点点头转身跨上了自行车,林红侧身坐在了后座上。宋钢骑着他的老式永久牌在我们刘镇的大街上嘎吱嘎吱响着,林红双手抱住他的腰,脸贴在他的后背上。宋钢感到林红的双手比往常更加热烈地抱住他,林红的脸蛋比往常更加亲密地贴着他,宋钢微笑了。
回到了家中,林红走进厨房做起了晚饭,宋钢将自行车翻过来支在门口的地上,他拿出工具先是卸下了两个车轮,又卸下两个脚踏板和中间的三角架,宋钢将自行车全部拆卸下来,整齐地摆在地上,自己坐在小凳子上拿着一块抹布,开始仔细擦拭起了自行车的每一个部件。这时天色暗下来了,路灯亮了,林红做好了晚饭,走到门口叫宋钢进去吃饭,宋钢摇摇头说自己不饿,他对林红说:
“你先吃。”
林红端着饭碗搬了把椅子也坐到了门口,一边吃饭一边看着坐在路灯下的宋钢,宋钢熟练地擦拭着自行车的部件,这样的情景她已经很熟悉了。她以前经常说宋钢对待自行车像是对待自己的孩子,这样的话她不知道说过多少次了,现在她又说了,宋钢嘿嘿地笑了,将擦拭干净的部件组装起来时,他告诉林红,他明天就要去寻找新的工作,他不知道新找到的是什么工作,是在什么时间上班和什么时间下班,他说以后不能再接送她了……宋钢说到这里站了起来,挺直了有些僵硬的腰,对林红说:
“你以后要自己骑车上下班了。”
林红点点头说:“嗯。”
宋钢将仔细擦拭干净的自行车重新组装后,在轴承上抹上机油,用抹布擦干净自己的手,骑上去在屋门前转了两圈,没有再听到嘎吱嘎吱的响声,他满意地跳下车,又将座位压低了。然后他将老式永久牌推到了林红面前,让她骑上去试一试。林红已经吃完饭了,她手里端着给宋钢准备的饭菜。宋钢接过饭菜的时候,林红接过了自行车。宋钢在刚才林红坐的椅子里坐下来,一边吃着晚饭,一边看着林红在路灯下跨上自行车骑了起来。林红在宋钢面前骑了三圈,她说感觉很好,说这十多年的永久牌骑起来像是新车一样。宋钢发现问题了,他起身将饭碗和筷子放在椅子上,林红从自行车上下来后,宋钢再次将座位压低了,再次让林红坐上去试试,看到林红坐在车座上双脚同时踮着地,宋钢放心地点点头,他嘱咐林红:
“你捏住刹车的时候,双脚一定要踮地,这样你就不会摔倒。”
二十八
这时候宋钢和林红原来的家拆掉了,他们搬到了街边新楼房的第一层;苏妈的点心店也从汽车站搬了过来,就在林红家的对面;拆迁搬过来的还有赵诗人,住在第二层,就在林红宋钢家的楼上。赵诗人故意把自己的床放在他们床的上面,夜深了人静了,赵诗人就躺在床上凝神细听,想听一些鸳鸯戏水的云雨之声,什么都没有听到,赵诗人趴到地上,耳朵贴着水泥去听,还是什么都没有听到。赵诗人心想天底下还有什么声响都没有的床上夫妻?宋钢和林红结婚这么多年了,一直没有孩子,赵诗人觉得问题一定出在宋钢身上,他断定宋钢是个性无能。赵诗人悄悄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刘作家,然后说:
“这对夫妻晚上睡在床上像是两把无声手枪。”
宋钢下岗失业以后自寻出路去做了搬运工,在我们刘镇的码头扛大包,把船上的货物扛到岸上的仓库里,又把岸上仓库里的货物扛到船上。宋钢拿的是计件工资,扛的大包越多,挣的钱也越多。在码头到仓库的那条一百多米的街道上,宋钢卖命地扛着大包来回奔走,别人也就是扛上一包,宋钢常常一口气扛上两包。坐在街边聊天的老人,每天都听着宋钢拉风箱似的呼吸声,“呼哧呼哧”地响了过去,又“呼哧呼哧”地响了过来。汗水浸湿了宋钢的衣裤,看上去像是刚从河水里爬上来一样,宋钢的球鞋里也都是汗水,扛着大包来回奔走时,两只球鞋也在“叽咕叽咕”地响着。我们刘镇的几个老人摇头说:
“这个宋钢啊,要钱不要命。”
宋钢的工友们扛着大包跑上三四个来回,就会喘着粗气一个个坐到了河边的石阶上休息了,他们喝着水,抽着烟,说上半小时的话,才起身重新去扛大包。宋钢从来没有在河边的石阶上坐下来,他要扛上七八个来回,直到自己脸色惨白嘴唇哆嗦,身体也摇晃了,他知道自己快不行了,他把肩上的大包放进船里,踏着跳板走到岸上,看到坐在石阶上的工友向他招手,他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力气走到十米远的石阶那里,他下了跳板立刻倒在地上,他的休息就是直挺挺地躺在潮湿的草地上,青草从他的脖子和衣领之间生长出来,河水在他的胳膊旁边荡漾,他双眼紧闭,剧烈的呼吸让他的胸脯急促地起伏着,里面的心脏似乎像拳头一样捶打着他的胸口。
宋钢躺在地上休息可以更快地恢复体力,他每次直挺挺躺下时,坐在不远处石阶上的工友们就要嘿嘿地笑,说宋钢是拼命三郎。那时的宋钢累得听不到他们在说些什么了,他只觉得天旋地转,紧闭的双眼一团漆黑,直到眼皮在阳光的照射下重新明亮起来,胸口的呼吸平稳了,这时候也就是休息了十来分钟,他听到了工友在叫他的名字,他缓缓地从地上爬起来,看到还在休息的几个工友向他招手,向他举起了水杯,还有一个举着香烟要扔给他,他轻轻笑着摆摆手,走到码头的自来水龙头前,拧开水龙头喝下一肚子水,随后又扛起两个大包奔走起来了。
宋钢干了两个多月的搬运活,他挣的钱比工友们多两倍,比以前在五金厂的铁饭碗工资多四倍。宋钢第一次把工资交给林红的时候,林红吃了一惊,她没有想到宋钢干搬运活会挣这么多的钱,她数着钱对宋钢说:
“你现在一个月挣得比以前四个月还多。”
宋钢微微一笑地说:“其实下岗也没什么不好。”
林红知道这是宋钢拼了命挣来的钱,她劝宋钢不要这么拼命,她说:“钱多钱少都能活下去。”
宋钢每天傍晚回家时,都是耷拉着脑袋,而且脸色灰白,累得仿佛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吃过晚饭以后倒头就睡。以前的宋钢睡着以后十分安静,只有均匀的呼吸声,现在的宋钢睡着后鼾声如雷,中间还夹杂着沉重的叹息声。有几次把林红吵醒了,林红醒来以后就睡不着了,听着宋钢杂乱的鼾声和偶尔响起的喊叫声,林红忧心忡忡,觉得宋钢在睡梦里都是疲惫不堪。
到了早晨,宋钢醒来后又生机勃勃了,脸色也红润起来,林红又放心了。宋钢笑容满面地吃过早饭,提着午餐的饭盒,迎着朝阳脚步“咚咚”地走去了,林红推着老式永久牌走在宋钢身边,两个人一起走出了五十米左右,在街道拐角处站住脚,宋钢看着林红跨上自行车,叮嘱她骑车要小心,林红点点头往西骑车而去,宋钢扭头往东走向了码头。
宋钢只干了两个月的搬运工,第三个月就扭伤了腰。当时宋钢左右扛起两个大包,刚刚走下跳板时,船上有人叫了他一声,他转身太快,听到自己的身体里“咔嚓”一声,宋钢知道坏了,他把两个大包摔到地上,身体试着动一下,感觉后腰一阵刺疼,他双手护着后腰,苦笑地看着两个扛着大包走向下跳板的工友,两个工友看着宋钢的模样吓了一跳,问他怎么了?宋钢苦笑地说:
“可能骨头断了。”
两个工友赶紧扔下肩上的大包,扶着宋钢走到河边的石阶上坐下来,问他哪里的骨头断了?宋钢指指后腰,说自己刚才转身时听到里面“咔嚓”一声。两个工友二个让他举起双手,一个让他摇晃脑袋。看到宋钢的双手举起来了,脑袋也摇晃了,两个工友放心了,告诉宋钢后腰上只有一根脊梁骨,脊梁骨要是断了,上半身就瘫痪了。宋钢立刻再次举举双手,再次晃晃脑袋,然后他也放心了,他右手护着后腰说:
“听到里面咔嚓一声,我以为是骨头断了。”
“是扭伤,”工友告诉他,“扭伤时也有声响。”
宋钢嘿嘿地笑了起来,工友让他回家去,他摇摇头说就在石阶上坐一会儿。宋钢在河边的台阶上坐着休息了一个多小时,他干了两个多月的搬运工,第一次在工友们休息的地方坐下来,石阶上扔满了烟蒂,十几只白瓷茶杯沿着石阶整齐地排列下去,每只茶杯上都用红油漆写着工友自己的名字。宋钢笑了,他觉得明天自己也应该带一只茶杯来,也应该是白瓷的,那个仓库里就有一桶红油漆,只要用一根树枝蘸上红油漆,就可以在白瓷杯子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宋钢在荡漾的河水旁坐了一个多小时,看着工友们“嗨唷嗨唷”喊着劳动号子,扛着大包来来回回热火朝天,他忍不住站了起来,活动了一下腰,感觉没有刚才的刺疼了,他觉得自己没问题了,踏上跳板走入船舱,想到自己刚才扭伤过,他犹豫了一下,没有扛起两个大包,只扛起了一个,他刚刚把大包扛到肩上,使劲直起腰的时候,他发出了痛苦的喊叫,然后一头栽倒了,那个大包压住了他的头和肩膀。
几个工友搬开大包,把宋钢拉起来时,剧烈的疼痛让宋钢嗷嗷直叫,他的身体弯得像是一只河虾。两个工友小心翼翼地将宋钢抬起来,扶到另一个工友的背上,那个工友背着宋钢走出船舱,走下跳板时,宋钢还在嗷嗷地喊叫。工友知道宋钢的伤势很严重了,他们拉来了一辆板车,把宋钢放上去时,宋钢疼得杀猪般地喊叫。工友拉着板车走上了那条石板铺成的街道,宋钢弯着身体躺在板车里呻吟不止,板车颠簸一下,宋钢就要长长地呻吟一声。宋钢知道工友们要送他去医院,板车上了大街以后,宋钢呻吟着说:
“不要去医院,我要回家。”
几个工友互相看了看,拉着板车往宋钢的家走去了。这天下午,在我们刘镇的大街上,躺在板车里的宋钢和坐在轿车里的李光头迎面相遇,疼痛难忍的宋钢看到了他昔日的兄弟,李光头没有看到宋钢,他坐在红色的桑塔纳轿车里,胳膊搂着一个妖艳的外地女子,正在哈哈大笑。桑塔纳轿车从板车前驶过时,宋钢嘴巴张了张,可是没有声音,他只是在心里喊叫了一声:
“李光头。”
二十九
林红快要下班的时候知道宋钢受伤了,她脸色苍白地骑着自行车匆匆回家,急切地打开屋门后,看到宋钢弯腰侧身躺在昏暗的床上,睁着眼睛无声地看着自己。林红关上门走到床前坐下来,伸手心疼地抚摸宋钢的脸,宋钢看着林红羞愧地说:
“我扭伤了。”
林红当时眼泪就下来了,她俯身抱住了宋钢,轻声问:“医生怎么说?”
林红动了宋钢的身体,宋钢疼得紧闭双眼,这次他没有喊叫,等到疼痛缓过来以后,他才睁开眼睛对林红说:
“没去医院。”
“为什么?”林红紧张地问。
“我扭伤了腰,”宋钢说,“躺几天就行了。”
林红摇摇头说:“不行,一定要去医院。”
宋钢苦笑一下说:“我现在不能动,过几天再去吧。”
宋钢在床上躺了半个月,才能够下床走路,他的腰仍然无法挺直。宋钢弯着腰,在林红的陪同下去了一次医院,拔了四个火罐,配了五付外伤膏药,就花掉了十几元钱,宋钢心疼不已,心想再这么下去,两个多月挣来的搬运苦力钱,治腰伤都不够。宋钢没再去医院,他觉得扭伤和感冒一样,治疗能痊愈,不治疗也能痊愈。
宋钢在家里休息了两个月以后,可以挺直身体了,他重新出门去寻找工作。那些日子,宋钢整天用手捂着腰,步履蹒跚地走在我们刘镇的大街小巷,到处寻找工作,可是谁会要这么一个腰中无力的人?宋钢迎着朝阳满怀信心地走出家门,夕阳西下时他一脸苦笑地出现在家门口,林红看到他的神态就知道什么结果也没有。林红努力让自己高兴起来,好言安慰宋钢,说只要省吃俭用,她一个人的工资也能养活自己和宋钢。晚上躺进了被窝,林红就会用手轻轻抚摸宋钢受伤的腰,告诉宋钢,只要有她在,不用担心以后的事。宋钢感动地说:
“我对不起你。”
这时的林红是在强作欢笑,针织厂连续几年效益不好,现在开始裁员了。那个烟鬼刘厂长打起了林红的主意,几次把林红叫到自己的办公室,关上门以后悄声告诉林红,两次裁员的名单里都有林红,是他用笔划掉的,然后满眼睛色情地盯上了林红丰满的胸脯。这个五十多岁的刘厂长烟龄四十年了,满嘴的黑牙,嘴唇都是黑乎乎的,他看着林红时一脸的淫笑,两个下垂的眼袋像是两颗瘤子。
林红在他的对面如坐针毡,知道他的弦外之音,这个男人让她感到阵阵恶心,隔着桌子都能闻到他浑身的烟臭,可是想到受伤在家的宋钢已经失业了,自己不能再丢掉工作,林红只能微笑地坐在那里,心里盼望着立刻有人敲门进来。
烟鬼刘厂长手里晃动着一支钢笔,说就是用这支钢笔划掉裁员名单里林红的名字。看到林红笑而不答,烟鬼刘厂长俯身向前,悄声说:
“你也不说一声谢谢?”
林红微笑地说一声:“谢谢。”
烟鬼刘厂长进一步说:“怎么谢我?”
林红继续微笑地说:“谢谢你。”
烟鬼刘厂长用钢笔敲打着桌子,声东击西地说出了几个女工的名字,她们为了不被裁掉,如何主动送上门来和他睡觉。林红仍然微笑着,烟鬼刘厂长色迷迷地看着林红,再次问她:
“你打算怎么谢我?”
“谢谢你。”林红还是这样说。
“这样吧,”烟鬼刘厂长放下手里的钢笔,起身绕过桌子说,“让我像抱妹妹一样抱抱你吧。”
林红看到他绕着桌子走过来了,立刻起身走到门口,她打开屋门时微笑地对烟鬼刘厂长说:
“我不是你妹妹。”
林红微笑着走出了烟鬼刘厂长的办公室,她听到身后刘厂长骂娘的声音,她仍然微笑着走回自己工作的车间。可是下班后,林红骑着老式永久牌回家时,想到烟鬼刘厂长色迷迷的眼睛和那些声东击西的话,心里不由充满了委屈。
林红几次想把这些告诉宋钢,可是宋钢疲惫的神情和脸上的苦笑,她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林红心想这时候把自己的委屈告诉宋钢,对宋钢只会是雪上加霜。日子一天又一天地过去,宋钢还是没有找到工作。林红想起李光头来了,这时的李光头越来越富有,手下的各类员工已经超过一千人了。有一个晚上,林红迟疑了一会儿后,提醒宋钢:
“你去找找李光头。”
宋钢低头不语,心想当初自己绝情绝意要和李光头一刀两断,现在李光头成功了有钱了,自己再上门去哀求他,这样的事做不出来。看到宋钢没有说话,林红补充了一句:
“他不会不管你……”
这时宋钢抬起头来倔强地说:“我和他已经一刀两断了。”
这一刻林红在烟鬼刘厂长那里遭受的委屈差一点脱口而出,可是她咬咬嘴唇还是忍住了,随后她无奈地摇起了头,不再说什么。
宋钢知道自己的身体不能再干重体力活了,他找不到工作,开始盘算自己做些小生意。他告诉林红,自己寻找工作在街上走来走去时,经常看到农村来的小女孩在叫卖白玉兰,用细铁丝串起来,一串两朵五角钱,刘镇的姑娘买下以后戴在胸前挂在辫子上,看上去很美,宋钢说到这里羞涩地笑了笑。宋钢说他了解清楚了,这些白玉兰是从苗圃买来的,平均一朵白玉兰的成本只有五分钱。林红吃惊地看着宋钢,她很难想象宋钢这样一个大男人挎着竹篮在大街上叫卖白玉兰,宋钢真诚地对林红说:
“让我试试吧。”
林红同意了,心想就让他试一试。宋钢第二天一早就挎着竹篮出门了,竹篮里放了一圈细铁丝和一把小剪刀,走了一个多小时到了乡下的苗圃。他买下了那些含苞待放的白玉兰后,席地坐在苗圃的花草中间,拿出小剪刀剪去白玉兰的枝叶,又用细铁丝小心翼翼地将白玉兰两朵一组地串起来,然后让它们整齐地躺在竹篮里,挎上竹篮满脸幸福地走上了乡间小路。
宋钢在阳光里眯缝着眼睛,看着遥远的地平线走去。他走了十多分钟,感到自己出汗了,他担心阳光会将这些饱满的白玉兰晒蔫了,他走进路旁的田地,蹲下来摘了几片南瓜叶子,盖在白玉兰上面,他仍然不放心,又到附近的池塘里去弄些水洒在上面。然后他放心地向前走去了,他不时低头看一眼竹篮里的白玉兰,它们躲藏在宽大的南瓜叶下面,有几次他轻轻揭开南瓜叶看了看下面的白玉兰,他微笑的神态仿佛是看了一眼襁褓中的婴儿。宋钢觉得自己很久没有这样高兴了,他走在宽广田野里纤细的小路上,经过一个池塘就要给竹篮里的白玉兰洒上一次水。
宋钢走回刘镇时已经过了中午,他顾不上吃午饭就站到了大街上,开始出售他的白玉兰了。他小心翼翼地将南瓜叶子插在竹篮的四周,于是这些白玉兰躺在绿色包围里了。宋钢挎着竹篮站在一棵梧桐树下,微笑地看着每一个走过的人,有人注意到他竹篮里的白玉兰,看上一眼就走过去了。曾经有两个姑娘将他的白玉兰看了又看,嘴里赞叹着说,这些白玉兰躺在绿叶中间真是又美丽又可爱。这时候机会出现了,宋钢仍然只是微笑地看着那两个姑娘。她们走开后,宋钢后悔了,觉得自己刚才应该叫卖几声,那两个姑娘可能不知道他是在卖白玉兰。
然后一个叫卖白玉兰的农村小女孩走过来了,她左手挎着竹篮,她的右手拿着一串白玉兰,一边走着一边喊叫:
“卖白玉兰啊!”
宋钢左手挎着竹篮跟在小女孩的后面,他的右手也拿起了一串白玉兰,前面的小女孩喊叫一声“卖白玉兰”,后面的宋钢就会腼腆地跟着说一声:
“我也是。”
农村小女孩见到年轻的姑娘走过来,立刻迎上去喊叫:“姐姐,买一串白玉兰吧。”
宋钢也迎了上去,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说:“我也是。”
宋钢跟着农村小女孩走出了半条街,跟着说出了十多遍“我也是”,小女孩不高兴了,她回头生气地对宋钢说:
“你不要跟着我。”
宋钢站住了,茫然地看着小女孩走去。这时王冰棍捧着肚子哈哈笑着走过来,王冰棍在大街上游手好闲了一天,他看着宋钢手里拿着一串白玉兰,不知道如何叫卖,只知道跟在人家小女孩后面说“我也是”,王冰棍肚子都笑疼了。他走上来指点宋钢,他说:
“你不能跟在人家屁股后面……”
“为什么不能跟在后面?”宋钢说。
“我是卖冰棍出身的,”王冰棍得意地说,“你跟在后面,人家买了前面的,谁还会买你后面的?这好比是钓鱼,不能两个人站在一起钓,要分开。”
宋钢明白地点点头,右手拿着白玉兰,左手挎着竹篮向着小女孩的反方向走去。王冰棍又想起了什么,叫住宋钢:
“人家小女孩见了姑娘叫‘姐姐’,你不能这么叫,你要叫‘妹妹’。”
宋钢迟疑了一下说:“我叫不出口。”
“那就别叫了,”王冰棍抹着嘴角的口水说,“反正你不能叫人家姑娘‘姐姐’,你都三十多岁了。”
宋钢虚心地点点头,正要转身走去,王冰棍又叫住了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元钱递给宋钢说:
“我买两串。”
宋钢接过王冰棍手里的钱,递过去两串白玉兰,嘴里连声说着:“谢谢……”
“你记住了,”王冰棍双手接过两串白玉兰,放在鼻子上闻了闻说,“我王冰棍是第一个买你白玉兰的,以后你要是做鲜花生意,我王冰棍要来人股。”
王冰棍说着露出了一副投资银行家的神态,得意地告诉宋钢:“我成功地人股了破烂生意,再人股一次鲜花生意也是可以的。”
王冰棍将两串白玉兰举在嘴鼻处,一边闻着一边走去,他使劲地吸气,那贪婪的样子不像是闻花,像是在吃着两根奶油冰棍。
宋钢学会了叫卖白玉兰,虽然声音腼腆,他还是一声声叫出来了。接下去他无师自通了,他知道应该站在服装店的门口,这里的姑娘比别处多,他没有走进去打扰那些正在挑选衣服的姑娘,耐心地等待着她们走出来,然后递上去白玉兰,谦恭和文雅地说:
“请你买一串白玉兰。”
宋钢英俊的脸上有着感人的微笑,我们刘镇的姑娘喜欢这样的微笑,她们一个个买下了宋钢手里纯洁的白玉兰。有几个姑娘认识宋钢,知道他的腰受伤了,关心地问起了他的身体,宋钢微笑着说腰伤痊愈了,只是不能再干重活。他不好意思地说:
“所以我卖花了。”
宋钢挎着竹篮走遍了我们刘镇的服装店,他在每一个服装店门口都要站上很长时间,每卖出一串白玉兰,他的脸上都会出现感激的微笑。他一天没吃东西了,也不觉得饿,一家服装店关门打烊,他就去另一家,他忘记了时间,不知道已经很晚了。他的身影徜徉在月光和灯光里,竹篮里的白玉兰一串串卖了出去,只剩下最后一串时,最后的一家服装店也要关门了,宋钢转身正要离去时,一个买下很多衣服的姑娘提着大包小包跟上来,她看中了宋钢竹篮里最后的白玉兰,她拿出皮夹问宋钢,白玉兰多少钱?
宋钢低头看看竹篮里最后两朵白玉兰,充满歉意地说:“我不舍得卖了。”
那个姑娘疑惑地看着宋钢说:“你不是卖花的?”
“我是卖花的,”宋钢不好意思地说,“这最后两朵是留给我老婆的。”
姑娘点点头表示明白了,她收起皮夹往外走。宋钢跟在后面诚恳地说:“你住在哪里?我明天给你送过去,不收钱。”
“不用。”姑娘头也不回地走去了。
宋钢回家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他看到屋门敞开着,林红站在门前的灯光里正在眺望,她看着喜气洋洋走来的宋钢,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然后抱怨起来:
“你去哪里了?我都急死了。”
宋钢笑容满面地拉起林红的手,一起走进屋子,关上门以后,宋钢来不及坐下,就滔滔不绝地讲述起了自己一天的经历。林红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宋钢如此神采飞扬了,宋钢的左手还挎着竹篮,一边讲述着,一边从口袋里摸出一把零钱,数钱的时候还在讲述着自己如何叫卖白玉兰。数完手里的钱,他幸福地告诉林红,他这一天挣了二十四元五角钱,他把钱递给林红时说:
“本来我可以挣二十五元的,最后的五角钱我不舍得挣了……”
宋钢说着从竹篮里拿出最后的两朵白玉兰,放到林红手里,讲述了那个姑娘要买下,而他怎么不卖,他对林红说:
“这是给你留着的,我不舍得卖。”
“应该卖掉,”林红干脆地说,“我不要什么白玉
林红看到宋钢眼睛里热情的火焰一下子熄灭了,她不再往下说,取下宋钢左手上的竹篮,让他坐下赶紧吃饭。宋钢这时才觉得自己饿了,他端起饭碗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林红走到镜子前,将那串白玉兰挂在了辫子上,又将辫子放在了胸前,坐到了宋钢身旁,她希望宋钢能够看见自己辫子上的白玉兰。宋钢没有去看林红的辫子,他看到的是林红脸上幸福的笑容,他的幸福也立刻重新高涨了,再次滔滔不绝说起来,把刚才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最后他感叹起来,他说没想到这么轻松的工作,挣的钱竟然和干搬运工差不多。这时林红假装生气了,她推了宋钢一把说:
“你看见了没有?”
宋钢终于看见了林红辫子上的两朵白玉兰,他的眼睛闪闪发亮了,他问林红:“你喜欢吗?”
“喜欢。”林红点点头。
这天晚上宋钢美好地睡着了,听着宋钢均匀的呼吸,林红觉得宋钢很久没有这样安宁地进入睡眠了。林红一直没有睡着,她将白玉兰放在枕头上,呼吸着花的芬芳,感慨着宋钢对自己的忠诚和爱,这时那个色情刘厂长带给她的委屈也算不了什么了。然后林红对宋钢的前程忧心忡忡起来,她觉得卖花这样的工作谁也不能做一辈子,况且宋钢这么一个高大的男人,整天挎着竹篮叫卖白玉兰,实在是一份没有颜面的工作。
林红的担忧很快成为了现实,针织厂的女工七嘴八舌,一天到晚讥笑起了宋钢,她们说从来没有见过男人卖花的,更没有见过宋钢这样高高大大的男人卖花;她们嬉笑着说,宋钢叫卖白玉兰的时候嗓门倒是很小,一点不像大男人,像个小姑娘那样秀气。她们背着林红说,当着林红的面也说,说得林红都脸红了。林红回到家中忍不住就要和宋钢生气,她让宋钢别再卖花了,别再丢人现眼了。倔强的宋钢不同意,可是他叫卖白玉兰的利润越来越少,我们刘镇很多的姑娘认识宋钢,她们不是掏钱向宋钢买花,是伸手向宋钢要花。宋钢不好意思拒绝,他长途跋涉去了乡下的苗圃买了白玉兰,又精心制作成两朵一串,结果被这些姑娘一串串地要走了。那些在林红面前讥笑宋钢的针织厂女工,见了宋钢也大言不惭地要上一串,戴在胸前挂在辫子上,见了林红还要笑着说:
“这是你家宋钢送给我的。”
林红听到这样的话,转身走开。傍晚回到家里,林红见到宋钢就发火了,她关上门压低嗓音,发狠地说:
“不准你再卖花了。”
这对宋钢来说是一个漫长的夜晚,林红觉得很累,吃了几口饭就去睡了,宋钢也吃得很少,他在桌旁坐了很久,左思右想觉得叫卖白玉兰确实不是一条出路。他惆怅失落,刚刚有了的工作现在又没有了。夜深人静以后,宋钢悄声躺在了林红的身旁,听着林红睡着以后轻微的呼吸,宋钢心里逐渐宁静下来。宋钢不知道林红在针织厂遭受的委屈,不知道那个烟鬼刘厂长已经对林红动手动脚了。宋钢第二天早晨醒来时,看到林红已经起床了,正在卫生间里漱口洗脸。宋钢赶紧下了床,穿好衣服后走了出去,他走到卫生间门口,林红看了他一眼,满嘴的牙膏泡沫没有说话,宋钢说:
“我不再卖花了。”
宋钢说完犹豫了一下后走到门口,这时林红从卫生间里出来叫住了他,问他去哪里?他站住脚回头说:
“我去找工作。”
林红手里拿着毛巾说:“吃了早饭再去。”
“不想吃。”宋钢摇摇头,打开了屋门。
“别走。”
林红说着摸出钱塞到宋钢的口袋里,让宋钢自己上街去买吃的。林红抬头看到宋钢脸上的微笑时,心里一阵难受,不由低下了头。宋钢笑着拍拍林红的背,转身打开屋门走了出去。林红跟到门口看着宋钢走去,仿佛宋钢要出远门了,林红轻声嘱咐:
“小心点。”
宋钢回过身来点点头,接着走去了。林红再次叫住了宋钢,她突然恳切地说:
“你去找找李光头吧。”
宋钢怔了一下,随即坚定地摇头了,他说:“不找他。”
林红叹了一口气,看着自己倔强的丈夫在日出的光芒里走上了大街。宋钢开始了寻找新工作的漫漫征途,接下去的一年里宋钢早出晚归,坚持不懈地寻找着挣钱的机会。他的面容迅速憔悴,当他傍晚时分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中,在桌前沉默地坐下来,林红都不敢去看他的眼睛,知道他又一次无功而返了。宋钢满脸的羞愧,无声地吃过晚饭,无声地躺到了床上,第二天的日出把他照醒时,他又满怀信心地走出了家门。这一年里,宋钢找到过一些临时的工作,比如看守大门看守仓库的人有事要离开一天,他就去代替一天挣一天的钱;商场里售货的,卖电影票的,卖汽车票的,卖轮船票的有事要离开一天,他也赶紧跑去代理一天。宋钢成了我们刘镇的首席代理,最多的时候有二十多份工作等待着他去代理,可是一年时间下来他的工作日还不到两个月。
林红的脸色一天比一天忧郁,她经常叹息了,有时说话也难听了,虽然她的叹息,她说出难听的话不是因为宋钢,是因为那个让她想起来就恶心的烟鬼刘厂长。可是宋钢认为是自己的原因,他回到家里总是低垂着头,说话也越来越少。宋钢虽然挣的钱很少,可是他把挣到的全部上交给林红,自己一分钱都不留。最让他难过的就是交钱给林红的时候,他拿出少得可怜的钱递过去,这已经是他全部的努力了,那时的林红总是摇摇头,哀伤地扭过脸去,轻声说:
“你自己留着。”
宋钢听了这话心如刀绞。宋钢扭伤了腰两年以后,终于在刘镇的水泥厂找到了一份长期工作,一年十二个月都可以去上班了,如果他愿意,周六和周日还可以加班。宋钢愁眉不展的脸上重新有了笑容,当初在永久牌自行车上的自信也回到了脸上。找到工作的宋钢没有回家,他激动地来到了针织厂的大门口,等待着林红下班从里面走出来。当针织厂女工们骑着她们样式新颖的自行车和电动车,还有轻骑蜂拥出来后,林红推着他们的老式永久牌落在后面,林红出来时,宋钢脸色通红地迎了上去,低声告诉林红:
“我有工作了。”
林红看着宋钢兴奋的神态,心里一酸,她让宋钢骑车,自己像过去那样坐在后座上,她双手搂着宋钢,脸贴在他的后背上。这天晚上,林红突然发现宋钢一下子老了很多,额头和眼角爬满了皱纹,以前浓密的头发现在稀少了,她心疼自己的丈夫,躺在床上时给宋钢的腰部做了很长时间的按摩。这个晚上两个人像新婚之夜那样紧紧抱在一起,过去的幸福回来了。
那些日子宋钢加倍努力地工作,他怕自己会再次失业。宋钢在水泥厂的工作没人愿意干,就是往袋子里装水泥,虽然他戴着口罩,他每天还是要吸入大量的水泥尘埃,两年以后他的肺彻底坏了,林红心疼地哭了很多次。宋钢再次失业了。他没去医院打针吃药,他怕花钱。
宋钢重新做起了他的首席代理,肺坏了以后他十分自觉地不再睡到床上去了,他怕自己的肺病会传染给林红,他要求睡在沙发上。林红不答应,说宋钢不愿意和她一起睡在床上的话,她就睡到沙发上。宋钢没有办法,只好睡在林红的脚旁。偶尔有一份工作需要宋钢去代理一天,宋钢也会戴着口罩出门,他不愿意把肺病传染给其他人。哪怕是烈日炎炎的夏天,他也要戴着口罩出门。宋钢是我们刘镇唯一四季出门都要戴口罩的人,只要看到一个戴口罩的人在慢慢地走过来,我们刘镇屁大的孩子都知道他是谁了,他们说:
“首席代理来啦。”
三十
李光头已经顾不上宋钢了,他伸出两根手指,说自己是白天挣钱,晚上挣女人。他说自己忙得不亦乐乎,除了钱和女人,什么都不知道了。李光头一直没有结婚,和他睡过的女人多得不计其数,连他自己都记不清了,有人问他究竟睡过多少女人?他想了又想,算了又算,最后不无遗憾地说:
“人数没有我的员工多。”
李光头不仅睡了我们刘镇的女人,还睡了全国各地的女人,睡了港澳台等海外侨胞的女人,就是外国女人他也睡过十多个。我们刘镇偷偷和他睡觉的,公开和他睡觉的,是什么样的女人都有,高的矮的,胖的瘦的,俊的丑的,年轻的和年纪大的。群众说这个李光头胸怀宽广,只要是个女人他都来者不拒,甚至牵头母猪到他的床上,他也照样把母猪给干了。有些女人和他偷偷睡了,偷偷拿了钱就走了;还有一些女人和他睡了以后,拿了钱以后还要到处炫耀,她们不是炫耀自己和李光头睡觉了,她们炫耀的是李光头的床上功夫,说李光头如何厉害如何了得,说李光头简直不是人,简直是头牲口,说这个李光头一上床就像机关枪一样突突突突地没完没了,多少个女人被他干得两腿抽筋,多少个女人从他的床上下来都像是死里逃生。
李光头的绯闻比战场上的硝烟还要多,和他睡过的女人里有一些想永久占有他的财富。第一个这么做的是个二十来岁的姑娘,一个从乡下到刘镇来打工的姑娘,她抱着自己初生的婴儿闯到了李光头的办公室,幸福满面地问李光头,应该给孩子取个什么名字,李光头睁大眼睛看着姑娘,没有认出来她是谁。李光头满脸疑惑地问:
“这干我屁事?”
这个姑娘当场嚎啕大哭,她说世上哪有亲爹不认自己亲生儿子的。李光头把姑娘看了又看,想了又想,怎么也想不起来和她有过一腿。他问姑娘:
“你真的和我睡过?”
“怎么没有?”姑娘抱着婴儿冲到李光头跟前,让李光头看看清楚,她哭着说,“你看看,你看看,眉毛像你,眼睛像你,鼻子像你,嘴巴像你,额头像你,下巴像你……”
李光头看了婴儿两眼,觉得除了像个婴儿以外,其他什么都不像。姑娘又揭下了婴儿的尿裤,对李光头说:
“他的屈都和你的一模一样。”
李光头勃然大怒,这个姑娘竟然把李光头的大屈和婴儿黄豆似的小屌相提并论。李光头吼了一声后,他公司的几个手下把这个又哭又叫的姑娘拖了出去。
这个姑娘开始在李光头公司的大门口***了,她每天都抱着婴儿坐在那里,她对所有过路的人和围观的人哭诉,说李光头的良心被狗叼了,被狼吃了,被老虎嚼烂了,被狮子当屎拉出去了。几天以后另一个女人抱着个婴儿也加入了进来,她说手里抱着的是李光头的亲生女儿,这个女人也是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诉说着当初李光头是如何把她骗到床上去的,如何让她怀上了,她哭得比前一个还要悲伤,她说在生女儿的时候,李光头都没去看她一眼。接下去第三个女人来了,手里拉着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她倒是没哭,她比前两个都冷静,她义正词严地控诉李光头,说李光头当初山盟海誓,要和她结婚要和她白头到老,她才上了李光头的贼床,才有了这个李光头的孽种,她指着自己的儿子说,按年龄的话,她儿子应该是李光头家的太子。话音刚落,第四个女人来了,拉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她上来就说,她的儿子才是李家的太子。
声称和李光头睡过的女人越聚越多,最后有三十多个女人带着三十多个孩子,堵在李光头公司门前的大街上,日复一日地掉眼泪,日复一日地控诉李光头的风流罪行。她们叽叽喳喳挤在那里,把李光头公司门前的大街变成了一个小商品市场。为了争夺公司门前的一个有利位置,为了一两句标榜自己的话,这些女人互相之间打起来了,扯头发吐口水,抓破脸抓破衣服,从早到晚都是女人的谩骂和孩子的哭叫。
李光头公司的员工们都没法上班了,李光头公司门前的大街也交通堵塞了。县妇联主任带着全体人马出面做这些女人的工作,苦口婆心地劝说她们,要她们相信政府,政府一定会处理好她们和李光头的纠葛;让她们回家去。她们死活不走,她们集体对着县妇联主任哭诉,要求县妇联出来维护她们正当的权利,要县妇联逼迫李光头和她们结婚成亲。县妇联主任哭笑不得,说国家法律规定一夫一妻,李光头不可以把你们三十多个都娶过去。
县交通局长给李光头打电话,说县里最重要的大街堵塞一个月了,全县的经济形势本来一片大好,现在这条运输大动脉塞住了,全县的经济明显受到了影响。陶青县长也给李光头打电话了,他说李光头是县里最有影响的人物,说这个事件处理不好,不仅李光头损失很大,整个县的荣誉都会受到损害。李光头在电话里嘿嘿地笑,说让她们闹吧。陶青县长说都有三十多个女人出来闹事了,再不制止会越来越多。李光头说:
“越多越好,这叫虱子多了不怕咬。”
这些闹事的女人里面,有些确实和李光头睡过,有些是认识没睡过,有些根本不认识李光头。和李光头睡过的女人里,有几个觉得自己的孩子可能真是李光头的种,这几个女人的胆识自然与其他女人不一样,她们一商量,觉得整天在这里***又累又渴又饿,又没有结果,还不如告到法院去。
李光头成了被告,开庭那天法院内外是人山人海,李光头西装革履胸前还戴着一朵小红花,他刚刚参加完下面一个子公司的开业仪式,他像个新郎似的笑呵呵地在人群里走进了法庭,然后像是准备做报告似的坐进了被告席。李光头在法庭上坐了两个小时,他兴致勃勃地听着那些女人的陈述,像是一个孩子在听故事一样听得入迷。当陈述的女人哭哭啼啼地说着自己和李光头的美好往事时,李光头听得红光满面,他时常惊讶地咧嘴叫起来:
“真的?真的是这样?”
两个小时的听证以后,李光头觉得自己累了,女人们陈述的故事也是越来越重复,可陈述的女人们还不到一半。李光头觉得差不多了,他举手向法官申请要求发言,法官同意后,李光头从胸前的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了他的杀手锏,就是十多年前医院的结扎手术病历。
结扎手术的病历递到法官手上,法官看清楚以后捂着肚子笑了足足有两分钟,然后大声宣布李光头是无辜的,说李光头十多年前就将自己结扎了,他根本没有生育的能力。群众一片愕然,几分钟的寂静无声之后,法庭里爆发出了哄堂大笑。那三十多个原告个个目瞪口呆,她们互相看来看去都是一样的表情。这时候法官告诉李光头,他可以用诽谤罪和诈骗罪起诉这些女人,十多个女人脸色惨白,有两个吓得当场晕倒,有四个哇哇大哭,有三个想偷偷溜走,被群众及时发现给推了回来,还有几个确实和李光头睡过觉的女人底气就是不一样,她们声称不服法官判决,她们嚷嚷着要上诉,她们说即便孩子不是李光头的,就凭李光头把她们给睡了这一条,把她们比生命还要宝贵的处女膜给毁了这一条,她们也要上诉到底,市里中级法院不行,去省里的高级法院,再不行就去北京的最高法院,还不行就去海牙国际法庭。
群众趁火打劫,对她们说:“你们告李光头把你们睡了,李光头也可以告你们把他睡了;你们要他赔偿处女膜,他还要你们还他童子身呢。”
法庭像个养鸡场一样乱哄哄,群众都站在李光头一边,他们痛斥这些女骗子,要求法官把这些女骗子统统绳之以法。法官怎么敲桌子,怎么喊叫都没用。后来是李光头从被告席上站起来,他连连向群众作揖,连连向群众鞠躬,群众才渐渐安静下来,李光头说话了,他说:
“父老乡亲们;谢谢你们,谢谢……”
李光头感情冲动地擦了擦眼睛,继续说:“我李光头有今天这番事业,全仗父老乡亲们的支持提拔,我今天向你们说句心里话,我李光头确实睡了很多女人,可是我李光头惨啊,我李光头长这么大了,没见过一次处女膜……”
刘镇的父老乡亲笑得前仰后合,他们捧着肚子乱声叫好!李光头摆着手让他们安静下来,继续演讲:
“我当初为什么要结扎,就是因为我爱的女人跟别人结婚了……从此我自暴自弃,生活不检点,睡了那么多的女人,有屁用?不检点的男人睡来睡去,睡到的也都是些不检点的女人。我今天才明白一个道理,说句粗话,只有睡了一个有处女膜的女人,才真叫和女人睡觉了;说句文雅的话,只有和真正爱你的女人睡了,才真叫和女人睡觉了。可是没有一个女人真正爱过我李光头,所以我李光头睡了再多的女人也等于没睡,还不如自己跟自己睡……”
刘镇的父老乡亲笑得喘不过气来了,法庭里喘息声和大笑声此起彼伏,李光头不高兴了,他挥着手大声喊叫:
“我不是在讲笑话……”
刘镇的父老乡亲慢慢安静下来后,李光头真诚地指着自己的胸口说:“我说的是心里话……”
李光头擦了擦潮湿的眼睛,继续他的真情表白:“实话告诉你们,我李光头已经不会谈恋爱了,我曾经和几个好姑娘谈过恋爱,都没有成功,为什么?因为我已经是个浪荡子了……”
李光头开始讲道理了:“谈恋爱嘛,人家姑娘总会有些小情绪,这时候我就火冒三丈,我就忍不住骂娘了,我就对人家姑娘吼叫起来,‘他妈的,你什么态度?’几次吼叫,好姑娘就跑掉啦!”
李光头停顿一下,然后苦笑着说:“为什么?因为我已经习惯付钱和女人睡觉了,拿了我的钱和我睡觉的女人当然态度好啊,我和女人睡觉跟做生意一样,一点点的爱都没有,我李光头已经不会尊重女人了,不会尊重女人,也就不会谈恋爱了,我李光头惨啊!”
在父老乡亲的哄堂大笑里,李光头结束了他的演讲,他擦了擦眼睛,抹了抹口水,然后伸手指着那三十多个原告,大度地说:
“她们也不容易,她们在我公司门前闹了一个月,就算她们在我这里上了一个月的班吧……”
李光头转身对他手下一个人说:“通知财务总监,给她们每人发一千元钱,算是一个月的工资。”
父老乡亲是一片欢呼声,那些原告也都纷纷放下悬着的心,松了憋在胸口的气,心想虽然偷鸡不成,可也没有蚀把米,而且最终还是赚了一把米钱。李光头在群众的欢呼声里满面春风地走出法院,钻进他的桑塔纳轿车前,还转身向欢呼的群众挥手致意,进了轿车后又摇下了车窗玻璃,轿车驶去时他仍然在向群众挥手。
这次事件以后,李光头格外珍惜自己的结扎手术病历,多亏了当初一气之下的结扎,才在今天给自己解除了这么大的麻烦,心想这个世界上很多好事都是歪打正着。他将病历上的这一页小心撕了下来,请工匠精心裱了起来,挂在了他收藏的齐白石画和张大干画的中间。
我们刘镇的群众纷纷觉得李光头当初的结扎确是英明之举,设想一下,假如这个李光头当初不结扎的话,我们刘镇的大街小巷不知道会有多少个小李光头在窜来窜去,而且这中间还会有几个金发碧眼高鼻子的小李光头。
然后群众浮想联翩,开始编造起了李光头的结扎前传。他们把当年李光头失恋后的结扎说得神乎其神,说他拿了根草绳套住脖子,把自己吊在一根树枝上,结果草绳靠不住断了,树枝靠不住也断了,李光头摔了个嘴啃泥;接着李光头去投河自尽,跳进了河里才想起来自己会游泳,又死不成了,李光头从河里爬上来说一声:他妈的不死啦。回到家里就脱下裤子,把屈掏出来搁在砧板上,举起菜刀正要剁的时候,他突然想撒尿了,撒完尿回来就舍不得自己的屈了。他就去找来削笔刀,准备把自己的两个蛋子削下来,结果两个蛋子吓得缩成一个了,李光头看着它们实在是可怜,实在是不忍心下手,然后他才去医院让医生动手把自己结扎了。
李光头十多年前的结扎手术曝光以后,刘镇的群众再次关注起了林红,他们对林红指指点点,多少人为她惋惜,多少人为她摇头。群众里的有些女性幸灾乐祸,说林红是聪明面孔笨肚肠,说这就叫红颜薄命。群众里的有些男性为林红辩护,他们说谁也没有先见之明,就是算命先生,也只会算别人的命,算不了自己的命。他们说要是人人都有先见之明,从前的皇上就不会丢了江山,现在的林红也不会丢了李光头。
三十一
我们刘镇两大文豪之一的刘作家,那天也去了法庭旁听,亲眼目睹了那场令人捧腹大笑的闹剧,亲耳聆听了李光头慷慨激昂的演讲,刘作家激动得晚上睡不着了,心想自己是遇上了一个千载难逢的好题材,于是披衣起床,连夜赶写了一篇洋洋万言的报.道《百万富翁呼唤爱情》。刘作家在报道里充分使用了高、大、全的写作风格,给李光头涂脂抹粉,把李光头几百人次地玩弄女性美化成是几百人次的恋爱失败,说李光头一腔热血地投身到纯洁的恋爱之中,结果几百次恋爱下来,李光头没有遇到一个处女,遇到的全是生活不检点的荡妇。刘作家还在报道里追根寻源,把李光头十四岁在厕所里偷看屁股的故事也写了出来,说少年李光头上厕所时刚刚蹲下来哼叫了两声,屎还没有拉出来,裤袋里的一把钥匙不小心滑落出去,掉进了下面的粪池,就在少年李光头转身将脑袋塞下去寻找钥匙时,一个赵某人进去了,不由分说揪住了少年李光头,诬陷他是在偷看女人屁股,又揪住他游街走遍了刘镇的大街小巷。刘作家把我们刘镇的另一大文豪赵诗人写成了赵某人,一个不分青红皂白的糊涂虫。然后刘作家在报道里动情地写道:一个纯洁上进的少年从此蒙受不白之冤,可是这个少年没有沉沦,小小年纪就忍辱负重,长大成人后励精图治,终于成就了一番伟大事业。
这篇报道首先发表在我们市里的晚报上,没出两个月,全国几百家地方小报纷纷转载。李光头读了这篇报道,他对报道的内容十分满意,尤其是写他少年时期上厕所钥匙从裤袋里滑出,掉进粪池的章节,李光头赞不绝口,他左手拍着桌子,右手抖着报纸大声喊叫:
“这个王八蛋刘作家真有才华,一把钥匙就把刘镇有史以来最大的冤假错案平反啦!”
然后李光头一脸嬉笑地说:“历史终究是公正的。”
李光头对刘作家报道的标题略有意见,他伸出五根手指说自己怎么也有五千万的个人资产,刘作家只是把他写成个百万富翁,不过他不计较这些,他对手下的人说:
“一个没见过钱的人,能写个‘百万’也不容易。”
这篇报道在不断地转载里,也不断地改头换面,标题改成了《千万富翁呼唤爱情》,李光头读到了,这次他对标题比较满意,他手里抖动着那张千里之外的地方小报说:
“这篇写得实事求是。”
刘作家的报道在全国转了一圈后又回来了,我们省里的报纸也转载了,这次标题变成了《亿万富翁呼唤爱情》,李光头读到后,谦虚地笑了笑说:
“言过其实,言过其实了。”
刘作家没有想到自己的一篇报道竟然有几百家报纸转载,差不多赶上李光头玩弄女性的总人数了。刘作家终于出名了,终于一吐多年来没人知道他的郁闷之气,他笑容满面地走在我们刘镇的大街上,手里都挥动着一张汇款单,逢人就说:
“天天都有汇款单,天天都要去邮局。”
然后他大声感叹:“做名人真累。”
刘作家因为一篇报道出名后,赵诗人后悔莫及,后悔自己那天没有去法庭旁听,后悔自己没有抢先去报道李光头,赵诗人指着报纸上李光头少年时在厕所里的段落,痛心疾首地告诉刘镇的群众:
“这是我的题材啊!被刘作家偷去啦……”
我们刘镇的两大文豪冤家路窄,在童铁匠超市的开张仪式上相遇了。这时的童铁匠已经拥有三家商店了,眼看着超市这个新鲜事物在祖国大地上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出来,童铁匠与时俱进,在我们刘镇也开张了一家三千平米的超市。童铁匠把开张仪式弄得风风火火,他请不来陶青县长,请来了县长秘书;请不来局长们,请来了科长们。李光头忙着洽谈生意接受采访也来不了,他派人送了最大的花篮。余拔牙正乘坐欧洲之星火车从米兰去巴黎,路过瑞士边境时发来了贺电,请王冰棍代为宣读。王冰棍拿着余拔牙的贺电读不出来,上面两行外国字,不知道是意大利字,还是法国字?童铁匠兴高采烈地拿过去,向着围观的群众挥动起来:
“外国友人也来贺电啦!”
童铁匠也请到了我们刘镇的两位社会名流,刘作家和赵诗人。赵诗人见到刘作家脸色铁青,刘作家见到赵诗人满面春风,两个人站在一起谁也不说话。本来两个人还算相安无事,童铁匠介绍来宾时的一席话让两个人冲突起来。童铁匠先是指着刘作家说:
“这位就是名作《百万富翁呼唤爱情》的作者。”
群众掌声热烈,刘作家红光满面。童铁匠接着介绍赵诗人了,他说:“这位就是《百万富翁呼唤爱情》里的重要角色赵某人。”
群众没有掌声了,响起了一片嬉笑声。刘作家在报道里把他写成个“赵某人”,赵诗人已经恼羞成怒,现在童铁匠这么一说,赵诗人再也按捺不住,当场指着刘作家的鼻子痛斥道:
“有本事就直接写‘赵诗人’,没本事才遮遮掩掩写个什么‘赵某人’。”
刘作家满脸的微笑,请赵诗人不要生气,他说:“你这个年纪生气很容易中风。”
刘作家笑里藏刀的一番话,把赵诗人原本铁青的脸色气得通红了,赵诗人当着众多的群众,责问刘作家:
“明明是我的题材,凭什么你写了?”
“什么你的题材?”刘作家假装糊涂。
“李光头在厕所里偷看女人屁股的题材,”赵诗人伸手指了指围观的群众,“刘镇有点年纪的男男女女都记得,是我活捉了他,是我揪着他游街……”
“说得对,”刘作家连连点头,“李光头偷看屁股确是你的题材,这个我没写,我写的是李光头寻找钥匙,寻找钥匙是我的题材。”
群众哄堂大笑,称赞刘作家说得有理。赵诗人哑口无言,通红的脸色又气成了铁青。童铁匠看到两个人斗起来了,心想不能坏了自己的开张仪式,大手一挥,喊叫一声放鞭炮。鞭炮噼里啪啦炸响了,群众立刻忽略了刘作家和赵诗人,兴趣全跑到鞭炮上去了。
刘作家的报道让李光头名扬天下,报纸广播电视的记者纷纷来到我们刘镇,对李光头进行密集如雨的采访。李光头早晨睁开眼睛就是接受采访,到了晚上闭上眼睛终于可以睡觉了,手机又响了,千里之外的记者开始电话采访李光头了。最多的时候有四个摄像机对着他拍,有二十三个照相机的镁光灯对着他闪,有三十四个记者对着他集体提问。
李光头兴奋得像是一只小狗看到了一堆肉骨头,他知道百年一遇的商机来了,他在回答记者关于爱情的问题时,总是巧妙地把话题转到他的生意上。他夸夸其谈说了几句爱情誓言后,立刻扯到他贫穷凄惨的童年,说他为什么叫李光头,就是因为家里太穷了,连理发的钱都不够,每次理发母亲都让理发师给他推个光头,这样一年可以少花几次理发钱。说到童年,李光头总是声泪俱下,然后抹一把眼泪,大声感谢改革开放,感谢党和政府,感谢全县人民。感谢说完了就开始讲述自己如何创业,如何成就今天这番伟大事业。说到这里他连连摆手,谦虚地解:释起来,说他并不觉得自己的事业伟大,是报纸上说伟大,他就跟着报纸说自己伟大了。
接下去报纸广播电视上出现的李光头,不再是个爱情弃儿的形象,开始是以一个成功企业家的形象出现了。李光头不愧是李光头,也就是两个星期的时间,他就把全国各地所有的报道都拧过来了,都拧到他的生意上了。李光头的公司也出了大名,大笔大笔的银行贷款跟在记者的屁股后面来子,大堆大堆的合作伙伴跟在银行贷款的屁股后面来了,有全国各地的富翁,有港澳台的富翁,有海外华侨的富翁,都要来投资,都要和李光头一起办厂开公司。各级政府也是大力支持李光头,原来他想上个新项目,一两年都批不下来,现在一个月批文就下来了。
这些日子李光头一天也就睡上两三个小时,一边接受采访一边与人洽谈生意,他每天都要发出几十张名片,每天都要收进几十张名片。前来与他洽谈生意的有不少是骗子,李光头是什么人?他一眼就能看出谁是真正与他合作,谁是想来套他的钱财。他眯着眼睛跟人谈生意,人家以为他睡着了,可他比谁都清醒。他跟谁都愿意合作,有个前提就是必须先把合作资金打到他公司的账号上,谁要是想让他把自己的资金打出来,那是痴人说梦,这个李光头别说是自己公司的钱了,他就是放个屁也不会让那些骗子闻。
李光头只对记者们出手阔绰,请记者吃,请记者喝,请记者玩,记者走的时候还会带走大堆的礼物。对前来洽谈业务的他是一毛不拔,他就在自己公司的咖啡厅里和他们谈,他跟洽谈业务的玩AA制,他说:
“这是国际通行的规则,各付各的账。”
李光头的咖啡厅是全中国最黑的黑店,北京上海五星级酒店里用进口咖啡豆当场磨出来的咖啡,也就是四十元一杯,他这里一杯速溶的雀巢咖啡要收一百元。骗子们心里叫苦不迭,从前的周瑜是赔了夫人又折兵,现在的自己是骗不到钱财,还折了咖啡钱。
我们刘镇的旅馆业、餐饮业和零售业突飞猛进,大批的外地人像雪花飘扬似的来到,他们在刘镇住,在刘镇吃,在刘镇的商店进进出出买东西。他们来自全国各地,他们都有自己的方言土话,到了我们刘镇都说上普通话了。我们刘镇的群众从来都是只说自己的土话,现在也卷着舌头说起普通话来了。对外地人卷着舌头说话,回到家里说话时不小心舌头也卷起来了,吃饭时舌头卷起来说普通话了,夫妻上床后舌头也卷起来说普通话了。
我们刘镇的群众天天看到李光头,打开报纸看到李光头在笑,听广播听到李光头在笑,看电视看到李光头在笑。李光头不仅自己出名,让我们刘镇也出名了。我们刘镇已经有一千多年的命名史,这些日子里大家忘记了刘镇这个镇名,大家张口闭口李光头说习惯了,说到刘镇时自然而然地说成了李光头镇。外地人开车经过时,也会摇下车窗玻璃问街上的群众:
“这是李光头镇吗?”
三十二
李光头如日中天的时候,宋钢戴着口罩仍然在寻找他的代理工作,可怜巴巴地走在刘镇梧桐树下的街道上。林红一次次被那个烟鬼刘厂长叫到办公室,烟鬼刘厂长关上门以后不再是言语***了,开始手脚***了。他把自己的椅子搬到林红身旁,假装爱怜地抚摸起了林红的手,林红真想站起来狠狠地给他一巴掌,可是想到失业的宋钢,她忍住了,只是甩开烟鬼刘厂长的手。烟鬼刘厂长得寸进尺,满嘴黑牙的嘴亲起了林红的脸,林红直想作呕,她一把推开烟鬼刘厂长,起身走到门口。当她准备开门的时候、烟鬼刘厂长从后面抱住了她,一只手在林红胸口捏了起来,另一只手伸进她的裤子,使劲把林红往沙发那边拉过去。林红双手紧紧抓住门的把手,她知道只有打开屋门才能救出自己,她大声喊叫,烟鬼刘厂长慌张了一下,林红趁机打开了屋门,外面有人走来,烟鬼刘厂长立刻松开了手,林红一个箭步跨到门外,听着烟鬼刘厂长在里面骂骂咧咧,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和头发,然后匆匆走去。这时候还没有下班,林红骑上她的自行车已经冲出了厂门,流着眼泪在我们刘镇的大街上骑车回家。
宋钢刚刚回家,刚刚在沙发里坐下来,还没有摘下口罩,看到林红哭着推门进来了。宋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紧张地站了起来。林红看到宋钢以后哭得更加伤心了。宋钢急切地问她出了什么事,林红嘴巴张了张,看到宋钢戴着口罩的可怜模样,还是没有把烟鬼刘厂长欺负她的事说出来,她心想宋钢已经是不堪重负了。林红之所以一直忍受着烟鬼刘厂长,就是因为宋钢失业了,林红心想要是宋钢在李光头那里有一份很好的工作,她就不用去忍受那种屈辱了,林红眼泪汪汪地对宋钢说:
“你去找找李光头吧……”
看到宋钢迟疑了一下后,再次倔强地摇了摇头,林红忍不住喊叫了,她流着眼泪喊叫:
“当初李光头发财了,想着你这个兄弟,专门来找你,你一口就把人家回绝了。”
“当初你也在。”宋钢喃喃地说。
“你和我商量了吗?”林红冲着宋钢哭喊道,“这么大的事,你不和我商量,就一口回绝人家了。”
宋钢低下了头,林红看到宋钢低下头,气得连连摇头,“你就会低头……”
林红不断地摇头,她不明白宋钢为什么这么倔强?人家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这个宋钢是见了棺材也不掉泪。林红决定亲自去找李光头,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宋钢,她说别说是曾经相依为命的兄弟,就是一起长大的伙伴,李光头也应该给一份工作。林红擦干眼泪,对宋钢说:
“我不会说别的,我只说你的病,只问他愿不愿意给你一份工作。”
林红说着打开衣柜,想穿上一身漂亮衣服去找李光头。林红把所有的衣服都拿出来,放在床上挑选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她一边哭着一边挑选,她发现像样一点的衣服都是很多年前买的,而且这些衣服也早就过时了,她已经几年没有买衣服了。林红流着眼泪,穿上一身虽然过时还算像样的衣服,已经发胖的她穿上这身过时的衣服时,紧得像是绷带裹在她的身上一样。
宋钢看在眼里,难过在心里,他觉得自己太对不起林红了,他从沙发里站了起来,坚定地说:
“我去。”
宋钢走上了大街,走向了李光头的公司,我们刘镇最贫穷的人走向了最富有的人,他们曾经是兄弟,现在仍然是兄弟。宋钢走进了李光头的公司,他站在大堂里张望了一会儿,看到李光头坐在咖啡厅里,正在和记者高谈阔论,他走到李光头身后轻轻叫了一声:
“李光头。”
已经很多年没人这样叫李光头了,人们都是叫他“李总”,突然有人在后面叫他“李光头”,李光头心想是谁呀?回头一看是戴着口罩的宋钢,宋钢的眼睛在口罩上面的镜片里微笑。李光头赶紧站起来,对记者们说:
“我失陪一下。”
李光头拉着宋钢走进了电梯,又进了自己的办公室,他关上门后对宋钢说的第一句话就是:
“摘下你的口罩。”
宋钢的嘴在口罩里说:“我有肺病。”
“去你妈的肺病。”李光头一把摘下了宋钢的口罩,他说,“在自己兄弟面前用不着这一套。”
宋钢说:“我怕传染给你。”
李光头说:“老子不怕。”
李光头让宋钢在沙发里坐下来,自己坐在他身边,他对宋钢说:“你他妈的终于来看我了。”
宋钢张望着李光头巨大气派的办公室,不由欣喜地说:“要是妈妈还活着,看到你的办公室,不知道会有多么高兴!”
李光头听了这话,心里一阵感动,他扶着宋钢的肩膀说:“宋钢,你的身体怎么了?我这些年太忙,都顾不上你了。我听说你伤了病了,一直想来看你,别的事一忙又忘记了。”
宋钢苦笑一下,讲述起了自己如何做搬运工扭伤了腰,后来去水泥厂又弄坏了肺。李光头听完后,从沙发里跳起来指着宋钢破口大骂:
“你这个王八蛋,你到处找工作,你就是不来找我李光头。你这个王八蛋,你看看把自己弄成什么样子了,腰坏了肺也坏了。你这个王八蛋,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李光头的叫骂让宋钢心里高兴,让宋钢觉得他们仍然是兄弟,宋钢笑着说:“我现在来找你了。”
“现在晚啦,”李光头气急败坏地说,“现在你是个废人啦。”
宋钢点点头,同意李光头的话,然后他不好意思地对李光头说:“你能不能给我一份工作?”
李光头叹着气摇着头,重新在宋钢身边坐下来,拍拍他的肩膀说:“先治病吧,我派人送你去上海最好的医院治病,先把病治好了。”
宋钢摇着头说:“我找你不是为了治病,是要一份工作。”
“他妈的,”李光头骂了一声,随后说:“也行,你先到我公司挂个副总裁,你爱来就来,不爱来就在家里睡觉,你还是先把病治好了。”
宋钢还是摇着头说:“我干不了这份工作。”
“你这个王八蛋,”李光头又骂起来了,“你能干什么?”
“别人都叫我‘首席代理’,”宋钢自嘲地笑了笑,“我只能干些打扫卫生,分发信件报纸的工作,其他的我确实干不了,我没有那个能力……”
“你这个王八蛋真是没出息,林红嫁给你真是瞎了眼。”李光头气得连连摇头,“我李光头怎么能让宋钢干这种活……”
李光头骂了一阵后,知道再骂宋钢也没用,他对宋钢说:“你先回家吧,还有一帮记者等着我呢,你的事以后再说。”
宋钢重新戴上口罩,他从李光头公司出来后心里充满了幸福,李光头骂了他不知道多少个“王八蛋”,李光头骂得越多,宋钢越是高兴,他觉得李光头还像过去一样,他们还是兄弟。
宋钢回家后喜气洋洋,他摘下了口罩坐在了沙发上,笑着对林红说:“李光头还是和过去一模一样,他骂了我很多个王八蛋,他骂我没出息,说你嫁给我是瞎了眼……”
林红开始也是一脸的高兴,听着听着她有些糊涂了,她问宋钢:“李光头给你工作了?”
“他让我先去治病。”宋钢说。
林红疑惑地问:“他没有给你工作?”
“他要我做副总裁,我没答应。”宋钢说。
“为什么?”林红问。
“我没有这个能力。”宋钢说。
林红的眼泪再次流了出来,她擦着眼泪忍不住说了一句:“你真是个扶不起的阿斗。”
宋钢不安起来,低声说:“他让我先去治病。”
“哪里有钱给你治病?”林红伤心地哭着。
这时候有人敲门了,林红擦干眼泪,把门打开一条缝,看到李光头公司的财务总监站在门外,这人悄悄地向林红招招手,让她出来。林红怔了一下,然后擦着眼睛走了出去。林红跟着李光头的财务总监走出了三十多米远,财务总监站住脚,塞给林红一张银行存折,说里面有十万元,户头是林红的名字,这是李光头给林红和宋钢的生活费和医药费;财务总监说,李光头怕宋钢不愿意拿钱,所以让他把存折交给林红,要林红保密,别让宋钢知道。李光头的财务总监临走时对林红说:
“李总说宋钢病得不轻了,赶紧带他去医院治病。李总说不要担心花钱,以后每隔半年都会往这个存折里打进去十万元,还不够的话,你就说一声,李总说了,你们的事,他要管到底。”
林红手里拿着十万元的银行存折,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十万元意味着什么?这是林红有生以来想都没有想过的数目。她看到过路的人都盯着手里的存折看,她吓了一跳才醒悟过来,拿着存折赶紧往家里走,走到门口时改变主意了,李光头的财务总监告诉她不能让宋钢知道,她转身去了银行,从存折里取出两千元,准备明天送宋钢去医院治病。然后她慢慢地往家中走去,她的脑海里不断浮现出过去那个咧嘴大笑的李光头,这时的林红突然觉得李光头是个很好的男人,自己当初讨厌他实在是不应该。
第三十三~尾声内容简介
亿万富翁李光头成了新闻人物,更具轰动效应的是,声名远播的他还是个没尝过爱情的单身汉。全国各地的求爱信纷至沓来,向这位超级“王老五”奉献处女的纯情。李光头却在轰轰烈烈的求爱运动中发现商机,异想天开搞起了处美人大赛。
有处美人大赛推波助澜,惊世骇俗的处女膜经济应运而生。江湖骗子周游来到刘镇,他把落泊的宋钢招入麾下,四处推销人造处女膜,还让宋钢现身说法。宋钢深感屈辱,但为了他和林红这个家,只能违心地出卖脸面,甚至出卖他和林红的隐私,换取一点可怜的报酬。
李光头把处荚人大赛搞成一场闹剧,登台亮相的处女无一例外属假冒产品。精神空虚的李光头却如鱼得水,与假处女们肉欲狂欢,最后又在丑闻百出中以胜利者的姿态收场。
宋钢跟随周游离开刘镇,外出寻找他的发财梦。他不忍林红伤心,留下一封信后不辞而别。与这个浮躁纵欲的年代相辅相成,他和周游先是贩卖男性保健药,继而做丰乳霜生意,幽灵般出没于各种***场所,备尝人间辛酸。漫长的漂泊让宋钢对林红的思念与日俱增,林红也无时不在牵挂他。宋钢为这份刻骨铭心的爱,甘愿付出一个男人最后的尊严。推销丰乳霜需要活广告,他竟然做了隆胸手术,把自己变成个不男不女的怪物。他暗暗发誓,这一切都是为了他挚爱的林红。
林红的境遇同样越来越糟,李光头经常关心她,并帮她摆脱困境,林红渐生感激。李光头又做出惊人之举,出高价请俄罗斯大画家替自己画了幅肖像,还请林红为画像揭幕。李光头的不懈追求终于打动了林红,她投入了李光头的怀抱。
李光头如愿以偿,和林红疯狂做爱,不久却又失去了新鲜感。他希望林红能回到从前,回到纯真的处女时代,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就此冒了出来。他要林红去做处女膜修复术,当林红重新是个处女以后,他和她真正做一次爱,然后,他把她还给兄弟宋钢。
毫无着落的日子令江湖骗子周游也心生倦意,当他得知他跟苏妹已有了孩子,便离宋钢而去,回到刘镇过起改邪归正的生活。宋钢孤身一人,如迷途的鸟儿不知飞向何处。他的假乳房已经硬化,肺病又卷土重来。似乎走入人生绝境的宋钢怀念起家乡,他听到了林红的呼唤。他决定回家了,去医院取出假胸,不等拆线就踏上了回归之路。
但宋钢在期待与林红的重逢中等来的却是晴天霹雳,林红和李光头私奔去了上海。宋钢心如刀绞,他和林红、李光头之间的恩怨情仇一幕幕浮现,一个是他挚爱永生的妻子,一个是他曾经相依为命的兄弟,他不知该拿他们怎么办,惟有独自躺在没有林红的大床上,泪流满面。
李光头带着做完处女膜修复术的林红凯旋而归,二十多年前的梦想恍然成真,但他和林红却再也回不去,两人的***更像一出仿真版的拙劣滑稽戏,唯一真实的只是肉体的狂欢。
宋钢决定成全李光头和林红,毅然卧轨自杀,死前给林红留下他全部的血汗钱。这个患难与共的兄弟魂归西天之时,李光头仍在疯狂地跟他的妻子做爱。宋钢的死讯与李光头的高潮同时来临,李光头完全被惊呆,愧疚万分。林红也痛不欲生。两个负罪的偷情者都恨透了自己,也恨透了对方,用彼此伤害来减轻自己的罪孽。
李光头为宋钢大摆豆腐宴,将收来的巨额礼金送给林红,作为他对死去的宋钢的一个交代。
三年时光随风而去,众生万象的时代,小小的刘镇同样动荡万变。林红成为美发厅的老板,一个准红灯区八面玲珑的交际明星,她同时具备了两副面孔,生意场上的满脸笑容和生意之外的冷若冰霜,她对男人的态度和她的内心永远是个谜。
李光头却激流勇退,宋钢之死让他的性功能彻底报废,勃勃雄心也烟消云散。他过起了隐居生活,坐在卫生间的镀金马桶上,梦想着飞离地球,像宇航员那样遨游太空。他刻苦学习俄语,希望有朝一日搭乘俄罗斯飞船,把宋钢的骨灰盒送上太空轨道。
从此以后,李光头突然用俄语说,我的兄弟宋钢就是外星人啦!
下部完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