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第  二  种  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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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航机上的突发事故

  先说一个笑话:

  美国太空人登陆月球的那天,有一个暴发户,为了炫耀他的财力,斥钜资买了一具倍数极高的天文望远镜,准备人家在电视上看太空人登陆月球,而他,可以与众不同,在望远镜中看。当晚,还广邀亲朋,准备炫耀一番。

  结果,当然甚么也看不到。

  没有一具望远镜可以使人看到月球表面上的人,因为人太小了,可以清楚看到月球表面,绝不等于可以看到月球表面上的人。

  在理论上说,如果有一具望远镜,可以将距离拉近二十三亿倍,那应该可以看到人在月球。在拉近了二十三亿倍之后,等于看一公里以外的人,怎么会看不见?

  可是事实上的情形是,如果有这样的望远镜,自这样的望远镜中望出去,所看到的,一定只是月球表面的极小部分,要在月球表面搜寻几个人,也没有可能。

  看得到整个月球,看不到人。

  只看到月球表面的一小部分,根本找不到人。

  在地球上,要用肉眼看到月球上的人,不可能。地球上人那么多,有四十多亿,在月球上,同样也无法用肉眼看到地球上的人。

  人虽然多,但是和整个地球相比,实在所占的体积甚小。

  所以,在理论上,如果有人,有一批人,生活在地球上,而一直未被人发现,是大有可能的事。

  再问一个问题:人有多少种呢?

  这问题很难回答,要看如何分类。男人,女人,是一种分法;白种人,黄种人,又是另一种分法;愚人和聪明人,再是一种分法。不同的分类法可以有不同的答案,从两三种人到几百种人不等。

  但实际上,人只有一种。

  所有的分类法,只是一种表面的现象。犹如一张桌子,不论它是方的圆的,红的白的,高的矮的,始终是桌子,不可能是别的东西。

  从已获得的资料来看,从猿人进化到原人再进化而成的一种高级生物,就是人。世界上只有一种人,每一个人,都循这个进化方式而来,所以,每一个人,也有著共同的生物特性。

  然而,世上真的只有一种人吗?

  马基机长是一个两鬓已经略见斑白的中年人。

  马基机长的一次飞行,就像是普通人的一次散步。虽然在他面前,是普通人看了会感到头昏脑胀的各种仪表,可是马基机长却熟悉每一根指针的性能,也清楚地知道它们指示著甚么情况。

  马基机长生性豪爽开朗,他嘹亮的笑声,在公司著名,新加入服务的人,都一致说,不论情况多么坏,只要听到马基机长的笑声,就会觉得任何困难,都可以克服,心里不会再恐慌。

  恐怕没有人知道,这个身形高大,面目佼朗,精神旺盛,事业成功,看来快乐无比的单身汉,也有著忧虑。而我,认识他的时候,正是他忧虑一面之时。当时,我根本不知道他是何等样人,只知道他是一个醉汉。

  马基机长是德国和土耳其的混血儿,所以他有西方人高大的身形,却又有著很接近东方人的脸谱。那天晚上,我参加了一个喜宴归来,近是初秋,夜风很凉,在经过了整整一季的暑热之后,让清凉的秋风包围著,是一件十分惬意的事情,所以我不急于回家,只是无目的地在街头漫步。

  于是,我看到了马基机长。

  我看到他的时候,他穿著一件衬衫,敞著胸,露出壮厚的胸肌,显然是喝醉了。本来,在深夜街头,遇到一个醉汉,绝引不起我的注意,可是,他的行动,却相当古怪。

  他站在一家商店的橱窗前,那橱窗的一边,是一个狭长条的镜子。他就对著镜子,凑得极近,眼睁得极大,盯著镜子中他自己的影子。

  我在他的身后经过,听得他在喃喃地不断重复著说一句话:“我做甚么才好?我做甚么才好?”

  他语调和神情之中,有一种深切的悲哀,看来已到了人生的穷途末路。

  我十分好管闲事,一个醉汉在自怨自艾,本来和我一点也不相干,但是当我向他望了一眼之后,我看到他是这样一个高大英俊的男子,而居然在这样子彷徨无依,那使我十分生气,认为那是极没有出息的行为。所以,我十分不客气地在他的肩头上,重重拍了一下:“朋友,做甚么都比午夜在街头上喝醉酒好!”他转过身来,盯著我。

  当他望著我的时候,我感到自己犯了错误。我对他的第一个印象,是一个十分没有出息的醉汉。可是这时,我发觉,尽管他醉意未消,但是有神的双眼,坚强的脸部轮廓,都使人直觉:这是一个事业成功的典型。

  我改变了印象,立时摊了摊手:“对不起,或许你只是遭到了暂时的困难?”

  他神情有点茫然地笑了一下,我又说道:“请问我是不是可以帮忙?”

  他突然笑了起来:“可以的,只要你有力量可以改变那个制度。”

  我呆了一呆,一时之间,不知道他这样说是甚么意思,只好自然而然道:“甚么制度?”

  他盯著我,一字一顿道:“退休制度!我要退休了!我该做甚么才好?”

  我略呆一呆:“别开玩笑了,你可以进斗牛学校去学做斗牛士。”

  他举了举双臂:“你的想法和我一样,可是有甚么法子?我年龄到了”他又作了一个手势:“不能通融,制度是这样。”

  直到这时,我才注意到他的头发已经花白,脸上的皱纹也不少,肌肉也有松弛的现象。的确,他已经不是一个年轻人了。

  我只好叹了一口气,对,制度是这样,到了一定年纪,就得退休,好让年轻人有更多的机会,这是无可奈何的事。

  我只好拍了拍他的肩头:“你的职业是”

  马基机长到这时,才说出了他的职业来:“我是一个机长,飞行员。”

  我“哦”地一声,在其他行业,或者还有商量,机长,不容许年老的人逗留。我只好耸了耸肩,很同情他,一个活动惯的人,忽然退休,而体力又实在十分好,实在相当痛苦。

  我一面仍然拍著他的肩,一面道:“我提议我们再去喝点酒。”

  马基机长发出了一下欢呼声,他很有醉意,搭住了我的肩。我们两人,勾肩搭背,像是老朋友,走进了一家酒吧。虽然我们在若干杯酒下肚之后才互相请教姓名,但当凌晨时分,我和他走出酒吧,我们简直已经是老朋友了,互相交换了对方的简单历史,我也知道了他还是一个单身汉,等等。

  只不过有一点,当晚我绝不知情,如果知情,我不会让他喝得醉到这种程度。我不知道,也不能怪我,因为马基机长没有告诉我。

  我不知道,就是当天,他还要作退休前的最后一次飞行,飞行时间是早上九点四十分,而当他酩酊大醉,我送他回酒店房间,将他推向床上,我还未曾退出房间,他已经鼾声大作时,已经是凌晨二时五十分了。

  我回到家里,白素还在听音乐,看到我,瞪了我一眼,我只好贼忒兮兮地作了一个鬼脸:“遇到了一个失意的飞机师,陪他喝了几杯酒,希望替他解点闷。”

  白素又瞪了我一眼:“谁向你问这些。”

  我坐了下来,陪白素听音乐,那是玛勒的第九交响乐,有些片段,闷得人恹恹欲睡,我打著呵欠,回到卧室,就躺下来睡著了。

  像这样,深夜街头,遇到了一个陌生人,和他去喝几杯酒,在生活上是极小的小事,过了之后,谁也不会放在心上。第二天下午,在收音机中,听到了有一架七四七大型客机失事的消息。我也绝未将这桩飞机失事和马基机长联系在一起。飞机失事,已不再是新闻了。每天至少超过三万次的大小飞机飞行,失事率,比起汽车,低了许多。

  第三天,有进一步的飞机失事报导,比较详细,报上的电讯,刊出了机长马基的名字。我一看到“马基机长”的名字,就愣了一愣,心中“啊”地叫了一声:“是他!”

  同时,我迅速地计算著失事飞机的起飞时间,立刻算出,马基机长负责驾驶那班飞机,起飞的时间,离他醉得人事不省,只不过五六个小时。我不禁叹了一口气,为这次飞机失事死难的三十多个搭客,表示难过。

  照马基机长那天晚上醉酒的程度看来,他实在无法在五六个小时之后,就回复清醒。

  马基机长是生还者之一,又看失事的经过情形,飞机是在飞越马来半岛之后,突然发出紧急降落的要求,当时,接获要求的是沙巴的科塔基那波罗机场。

  机场方面立即作好紧急降落的准备,跑道清理出来之后不久,就看到客机,像是喝醉了酒,歪歪斜斜的冲下来,著陆得糟到不能再糟,以致一只机轮,在著陆时断折,整个机身倾斜之后,立时引起爆炸著火,如果不是机上人员处理得当,只怕全机二百多人,无一能幸免。

  新闻报导也指出,这架失事飞机的驾驶员,是退休前的最后一次飞行,不过,还没有提及他是在宿醉未醒的情形下控制航机。

  第四天,新闻报导约略提到了这一点,文内并且提及,有关方面对失事飞机的机长,决定进行刑事控诉。

  第五天,有一个衣冠楚楚的西方绅士,登门求见,我根本未曾见过他,他进来之后,向我递了一张名片。我一看名片上的衔头是“╳╳航空公司副总裁”,就“啊”地叫了一声。

  航空公司,就是马基机长服务的那一家,这位副总裁先生的名字是祁士域。

  我拿著这名片,望著祁士域,祁士域道:“我是从马基那里,知道你的地址,他叫我来找你。”

  我请祁士域坐下:“他惹了麻烦!我实在不知道他和我喝酒的几小时后,还有任务!”

  祁士域苦笑著:“是的,对马基的控罪十分严重,而事实上,他也不否认曾喝酒。我们实在无法可以帮助他,唉,可怜的马基。”

  我的情绪变得十分激动:“祁士域先生,据我所知,飞机上除了驾驶员之外,还有副驾驶员,而且,高空飞行,大都自动操作,如果是机件有毛病,机长醉不醉酒,都不能改变事实!我不明白马基机长除了内部处分之外,何以还要负刑事责任!”

  祁士域站了起来,来回走了两步:“如果是机械故障,马基喝醉了酒,当然要受处罚,但情形不会那样严重,可是……可是实际情形是”

  我听得他讲到这里,不由得陡地跳了起来:“甚么?你的意思是,飞机本身一点毛病也没有?”

  祁士域伸手取出一块丝质手帕来,在额上轻轻抹了一下:“是的!”

  我挥著手:“可是,航机要求紧急降落。”

  祁士域望著我,半晌,才道:“卫先生,直到如今为止,我要对你说起的情形,是公司内部的极度秘密。虽然……日后法庭审判马基机长时,一定会逐点披露,但是现在……”

  我迫不及待地打断他的话头:“你将飞机失事的经过说给我听。”

  祁士域又看了我半晌,才道:“好的,我知道的情形,也只是听有关人员讲的,再复述一遍,可能有错漏”

  我性急:“你的意思是”

  祁士域道:“失事之后,我们组成了一个调查小组,有专家,也有公司的行政人员,小组由我负责,我们会晤了机员、机上职员,只有一个空中侍应受了伤,伤得并不严重,还有一个飞行工程师受了伤,他……却是被……被……”

  他犹豫不说出来,我忍不住他那种“君子风度”,陡然大喝道:“说出来,别吞吞吐吐!”

  我陡然的一下大喝,将这位副总裁先生,吓得震动了一下。然后,他望了我一眼,长长地吁一口气:“好家伙,自从四十年前,应徵当低级职员,还没有被人这样大声呼喝过!”

  我倒有点不好意思,解释道:“我的意思是,不论甚么情形,你都可以直说。”

  祁士域点头道:“是”他一面说著“是”,一面还是顿了一顿,才又道:“那位飞行工程师,是叫马基机长打伤的。”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实在不知道怎样才好。

  祁士域道:“现在,你知道事情严重了?我们想尽一切力量帮助他,我个人对马基的感情更好,他曾经支持我的一项改革计画,其他机师认为我的计画根本行不通,马基力排众议,不但做到了,而且做得极成功。这项计画的实现,是我开始成为公司行政人员的一个起点。”

  我连连点头,表示明白,祁士域说得十分坦白,也简单明了地说明了他和马基之间的感情。使我可以相信,不论在甚么情形下,他总会站在马基这一边。

  祁士域又道:“马基的飞行技术,世界一流,就算他喝醉了,驾驶七四七,也不会有任何困难!”

  我道:“可是困难发生了,经过情形是”

  祁士域又叹了一声,向我简略说了一下失事的经过。听了祁士域讲述了经过之后,我目瞪口呆,根本不相信那是事实。

  祁士域又道:“详细的经过情形,你还是要和失事飞机的机员见一下面,由他们向你讲述,而且,纪录箱中记录下来的一切,也可以让你听。”我深深吸了一口气。

  祁士域再道:“调查小组的成员,和失事飞机上的机员,全在本市。”

  我道:“我想请我的妻子一起去参加。她嗯,可以说是我处理事务的最佳助手。”

  祁士域忽然笑了起来:“卫先生,我认为你这样说,绝不公平,太抬高你自己了,事实上,尊夫人的能力,在许多事件上,在你之上。”

  我吃了一惊:“你……在见我之前,已经对我作过调查?”

  祁士域摊开了手:“马基被拘留之后,我单独会见了他三次,每次他都坚持要我来找你,他不怕受任何惩罚,可是一定要我来见你。在这样的情形下,我当然要对你作适当的调查。”

  我只好闷哼了一声,心中暗骂供给祁士域资料的人。虽然实际上我心中很明白,在很多事情上,白素的理解、分析、处理事务的才能,的确在我之上。

  我道:“好,一小时之后,你召集所有人员,我和她准时来到。”

  祁士域答应,告诉了我酒店的名称,会议会在酒店的会议室中举行。

  祁士域告别离去不久,我找到白素,我一面转述经过,一面赶去酒店。各位请注意,在这时,我和白素,已经知道了飞机失事的大概经过。但是经过的情形如何,我还未曾叙述。

  由于经过的情形,十分离奇,祁士域说了之后,我根本不相信。简略的叙述,也难以生动地重现当时的情形,不如在我见到了有关人员,了解了全部经过之后,再详细叙述来得好。

  我会将所有有关人员形容这次飞机失事经过时所讲的每一句话,都记述下来。

  全部经过情形,全在祁士域特别安排的会面中知悉。要声明一下的是:会面的全部时间极长,一共拖了两天,这两天之中,除了休息、进食,所有有关人员,全部参与其事。

  为了方便了解,总共有多少人曾和我与白素会面,要作一个简单的介绍,我把这些人分成两部分,第一部分是公司的调查小组的成员,有以下六人:

  祁士域  公司副总裁。

  奥昆  公司另一个副总裁,地位在祁士域之下,野心勃勃。

  梅殷土  空难专家。

  原安  空难专家。

  朗立卡  空难专家。

  姬莉  秘书。

  第二部分是机上人员,有以下四人:

  白辽士  副驾驶员。

  达宝  飞行工程师。

  文斯  通讯员。

  连能  侍应长。

  机员当然不止这些,还有七八个,但他们的话,都不很直接,所以将他们的姓名从略。

  一开始,气氛极不愉快,我和白素才一推开会议室的门,所有人全在,我们听到奥昆正在十分激动地发言,他挥著手:“根本不必要,调查已经结束,为甚么还要为了两个不相干的人”

  当他讲到这里的时候,我和白素刚好推门进去,我们在门外略停了一会,所以听到了他在我们还未推开门时的几句话。

  他看到了我们,略停了一停,然后立即又道:“为了两个全然不相干的人,再来浪费时间!”

  奥昆是一个有著火一样红的头发的中年人,精力旺盛,我皱了皱眉,想回敬几句,被白素使了一个眼色制止。

  祁士域向我们作了一个请坐的手势:“我主持调查小组,我认为应该请卫先生和卫夫人参加调查,一切由我负责!”

  奥昆大声道:“好,可是请将我的反对记录下来。当然,我还会向董事局直接报告这件事。”

  祁士域的神情,十分难看:因为如果邀请我调查,没有作用,就是他的严重失责。

  可是祁士域显然已经下定了决心要这样做,他坐在主席位上:“为了节省时间,请每一个人,最多以一分钟的时间介绍自己。”

  奥昆首先大声道:“奥昆,公司的副总裁,这次会议的竭力反对者。”

  我实在忍不住:“如果你真是那么反对,大可以退出,我给你一个地址,那里有各种类型的美女,我想你会有兴趣。”

  奥昆愤怒地望著我,其余各人不理会,一个个站起来作简单的介绍,历时甚短。我立时看到,飞行工程师达宝的头上,还扎著绷带。

  祁士域拉下了一幅幕来,一个空中侍应生放映幻灯片,第一幅,是驾驶舱中的情形。

  祁士域道:“这是机长位置,那是副驾驶员,这里是飞行工程师,这是通讯员,还有两个座位,通常没有人,事情发生的时间,是当地时间,上午十时二十二分”他讲到这里,吸了一口气,望向副驾驶员白辽士。

  白辽士手中不断转著一枝笔,他大约三十出头,高瘦,有著十分刚强的脸型,说话也果断、爽快,不拖泥带水。

  他道:“当时,航机的飞行高度,是四万二千呎,正由自动驾驶系统操纵,我恰好回过头去,和达宝、文斯在说话。马基机长忽然惊叫了起来,随著他的叫声,我转回头,看到他正在迅速地按钮,放弃自动驾驶系统的操纵,而改用人力,同时,航机飞行的高度,由于马基机长的操纵,正在以极高的速度降低”

  奥昆插了一句:“这是极危险的动作!”

  祁士域道:“作为机长,如果判断有此需要,有权这样做。”

  奥昆道:“他是一个醉鬼!”

  祁士域脸色铁青:“你只能说,在这以前八小时,他喝过酒。”

  奥昆道:“那有甚么不同?”

  在以后的谈话中,奥昆和祁士域两人,有过许多次类似的争执,针锋相对,我都不再记述。

  当时,白素用她那优雅动人的声音道:“两位,不必为马基机长是否醉酒而争论,我们想听事实。”

  白素一面说,一面向白辽士作了一个“请继续说下去”的手势。

  白辽士道:“我一看到这种情形,吓得呆了,只是叫:‘机长!机长!’机长也在叫,他叫道:“快发求救讯号,要求在最近的机场,作紧急降落。”文斯立即采取行动,我想文斯是立即采取行动的,是不是,文斯?”

  白辽士面向通讯员文斯,文斯点头道:“是,机长下达了这样的命令,我当然要立即执行,紧急要求在十时二十三分发出。飞机在急速下降,我很难想像当时机舱中的情形,驾驶舱中,我和达宝,都不免俯冲向前,达宝几乎压在马基机长的身上”

  达宝的语调比较缓慢:“我根本已压在机长的座椅背上,我的头竭力昂向上,去注意所有的仪表板,我的直觉是,机长作了这样的决定,一定甚么地方出了毛病。我是飞行工程师,熟悉,一切仪表的指示,我只看到除了我们在迅速降低之外,其余的仪表,没有显示航机的各系统有任何毛病。我叫了起来:‘机长,你在干甚么?’那时候……机长……他……”

  文斯接了上去:“机长转过头来,天,他的神情可怕极了,他的样子可怕极了!那时,达宝不知道又讲了一句甚么话,机长突然顺手拿起杯子,向他的前额敲了下去”

  达宝道:“我讲了一句:‘机长,你疯了?你在干甚么?’他就这样对待我,杯子里还有半杯咖啡!”

  白辽士道:“机长接著又转回头去,仍在降低飞行高度,超过了规定降速的时间限制,一直降到了两万呎,他才维持这个高度飞行,侍应长立时冲进来,满头是汗,叫道:‘天,怎么啦?’他的额上已肿了一块”

  我向连能望去,他的额上,红肿还没有退,他苦笑道:“那……不到三分钟时间,真是可怕极了,整个机舱,简直就像是地狱,我实在没有法子形容那种混乱。”

  我苦笑了一下:“不必形容,航机在事先完全没有警告的情形下,急速下降了两万呎,那简直是俯冲下去的,混乱的情形,任何人都可以想像。”

  连能喘了一口气,才又道:“我一进来,叫了一声之后,就听到机长简直是在嘶叫:‘联络上最近的机场没有?我们要作最紧急降落!’”

  文斯接上去道:“我已经收到了科塔基那勃罗机场的回答,我道:‘联络上了。’那时,副机长才问了一个我们都想问的问题:‘老天,马基机长,我们为甚么要紧急降落?’”

  文斯又向白辽士望去,白辽士苦笑了一下,挥了一下手,站起来,又坐下,可以看得出,直到这时候,他的情绪,仍然十分激动。

  白辽士再坐下之后,喝了一大口水:“是的,当时我是这样问马基机长,因为在他突如其来地下达紧急降落的命令之前,航机完全在正常情形之下飞行,没有任何不对劲。谁知道我这样一问,马基机长他……他……”

  白辽士伸手抹了抹脸,像是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才好,侍应长连能接下去说道:“副机长才发出了他的问题,马基机长就像是疯了一样”

  我一挥手,打断了连能的话:“对不起,你们所讲的每一句话,都可能在法庭上被引用来作证供,我建议你在使用形容词之际,最好小心一点。”

  连能的年纪很轻,貌相也很英俊,他被我抢白了几句之后,胀红了脸,不知道如何应付,他的神情十分倔强,在呆了片刻之后,他直视著我:“对不起,除了说他好像疯子,我想不出用甚么来形容他。”

  我闷哼了一声:“至少,你可以只说他当时的行动,而不加任何主观上的判断。”

  奥昆在这时候插了一句:“看来,再好的辩护律师,都不会有用。”

  我没有理睬奥昆,只是等著连能继续讲下去,连能道:“机长……他突然从驾驶位上站了起来,一转身,双手抓住了副机长的衣襟,用力摇著,神情十分可怕,双眼突出,用嘶叫的声音嚷道:‘为甚么要紧急降落?你们全是瞎子?你们没有看到?’由于这时,航机已改由人力操纵,机长的这种行动,等于是放弃了操作,整个航机,变得极不稳定”

  连能讲到这里,不由自主喘起气来,奥见又冷冷地说道:“只是这一点,马基机长已经失职到了极点。”

  在奥昆的话后,又有几个人争著讲了几句,由于各人抢著讲话,所以听不清楚是在讲些甚么。白素举了举手,等各人静下来之后,她才望向连能:“连能先生,机长这样说,是在表示,他是看到了甚么奇特的东西,所以才发出紧急降落的命令。”

  连能道:“是,我们都一致同意这一点。”

  白素皱了皱眉,又向祁士域望去:“我很不明白,只要弄明白他看到的是甚么,就可以知道航机是不是该紧急著陆。”

  奥见又冷冷地道:“他看到的是飞碟和站在飞碟上的绿色小人!”

  祁士域狠狠瞪了奥昆一眼:“马基机长究竟看到了甚么,我们还不知道,他不肯说,旁人完全没有看到,雷达上也没有任何纪录。”

  奥昆像是感到了极度不耐烦,他站了起来,大声道:“真是无聊透了!马基是个酒鬼,看到的只是他的幻觉,他以为看到了甚么可怕的怪物,才这样胡闹。”

  我和白素决定不理睬奥昆,而先弄清楚当时在航机中发生的事情再说。

  当时,我心中的疑问是,在机舱中,由于每一个人所处的位置不同,看到外面情形的角度,也可能不同,马基机长看到的东西,其他人,有可能完全看不到。但是,不论马基机长看到的是甚么,航机一定应该有纪录。

  如果航机的雷达探测设备没有纪录,那么,在通常的情形之下,只说明一点:马基机长根本没有看到甚么。

  我一面迅速地转著念,一面向白辽士道:“在这样的情形下,你身为副机长,一定要采取行动?”

  白辽士道:“是的,我用力挣扎著,想推开他,可是他将我抓得极紧,而且继续在摇我,我只好叫道:‘快弄开他,抱住他,他疯了。’我叫著,连能、文斯一起过来,将他拉了开来,我坐上了驾驶位,控制了飞机。文斯忙著要接收机场的指示,本来,我们准备一直按著他”

  我闷哼了一声:“这合法么?”

  白辽士道:“马基机长的行动,已对整个航机的安全构成了威胁,我们可以这样做。”

  文斯接著道:“我接到了机场的指示之后,副机长已准备降落,可是这时,马基机长好像已正常了许多,他喘著气,推开了连能:‘白辽士,看老天份上,由我来驾驶,你无法应付的!’他一面说,一面站了起来。”

  白辽士道:“我当时,真不该听他的话,可是他那几句话,讲得又十分诚恳,何况,那时,究竟发生了甚么紧急情况,我一无所知。我所能信赖的,只是马基机长的丰富飞行经验。虽然他刚才表现得如此不正常,我还是将航机的驾驶工作交还了给他。”

第二部:机场上的怪遭遇

  白辽士叹了一声:“在接下来的几分钟之内,十分正常,机场跑道已然在望,飞机正在迅速地降落,机场的地勤人员也已在视线中,本来,已经是一点事情也没有了,可是突然之间,马基机长又惊叫了起来:“老天……他……那么快!”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不明白马基机长的这一下叫唤是甚么意思,白辽士接著道:“那时,机轮已经放下,航机正在俯冲,正是著陆之前最重要的一刹那,任何飞行员都知道,在这样的时刻中,一定要全神贯注,保持镇定,才能使航机安全著陆。可是马基机长在叫了一声之后,却伸手指著前面,显出极度惊惶的神情,在这最重要的一刻,完全放弃了对航机的控制!”

  我“嗯”地一声:“不论情形多么危险,你们至少应该注意一下,马基机长究竟是对甚么产生了那种不应有的惊惶。”

  白辽士苦笑了一下:“我、文斯、达宝三人都注意到,马基机长所指的,不过是机场上的人员,这时,正有一辆车子,迅速横过跑道,车上有一个人,张开双臂,向我们做著手势,那是地勤人员在示意我们,我们的航机,已脱出了跑道的范围之外。”

  飞行工程师达宝苦笑著:“我首先叫了起来:‘小心!机场,小心’副机长也立刻著手控制航机,可是已经慢了一步,航机由于短暂地失去了控制,机身向一旁倾侧,一轮先碰到跑道的边缘,立时折断,要不是副机长控制得宜”

  达宝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下去,航机的著陆情形和结果如何,人尽皆知,不必再说。

  白辽士补充了一句:“奇怪的是,马基机长一直到明知航机已经出了事的时候,还一直在指著那辆车上的那个人,目瞪口呆,不知是为了甚么。”

  在白辽士之后,会议室中静了好一会,祁士域才说道:“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卫先生,你的意见是”

  奥昆不等祁士域讲完,就大声道:“我们应该听专家的意见。”

  当时,我的思绪十分混乱。白辽士他们,机上人员的叙述,已经够详细,但是我却无法得出结论,不知道究竟发生了甚么事。

  从经过的事实看来,马基机长作出了一连串怪诞的行动,导致航机失事,马基机长显然要负全部责任。

  但是,马基机长为甚么突然有这种怪诞的行动?是宿醉未醒?这是最简单的解释,不过我却不相信这样的推论,马基机长有丰富飞行经验,就算有几分酒意,也不应该如此。

  那么,是为了甚么?

  我沉默著,没有发表意见,白素也不出声,接著,便是几位空难专家,就航机的损坏程度,来叙述航机失事的原因。这些叙述,涉及许多数字和航空工程学、飞行学上的名词,听起来相当沉闷,我也不准备复述。等到专家发表意见完了之后,奥昆道:“好了,我们浪费时间的行动,到此已极,可以停止了。”

  我必须说明一点,我将这两天来,会议室中的经过,极度简化,奥昆一开始就反对,居然也两天都参加了会议,也算是不容易。

  祈士域叹了一声:“全部经过的情形,就是这样,卫先生”

  他迫切想听我的意见,可是我实在没有甚么意见可以发表,只好报以苦笑。白素在这时候打破了沉默:“奥昆先生说得很对,我们的确是浪费了时间,从一开始起,就在浪费时间。”我和祁士域,听得白素忽然如此说,不禁大是愕然,奥昆则显出了一副得意洋洋的神采。白素在略顿了一顿之后,接著道:“我们讨论、叙述了足足两天,最重要的一个人,马基机长完全不在场,我们不听他讲当时的情形,其余人所讲的一切,全没有作用。”

  我一听,立时鼓起掌来,奥昆的脸胀得通红,我忙道:“对啊,马基机长当时那样表现,一定有他的道理,不听他的解释,无法作任何决定。”

  祁士域向我和白素望过来,神情苦涩,白素道:“请问,是不是整个调查工作,从头到尾,都没有马基机长解释辩白的机会?”

  奥昆叫了起来:“当然不是,只是他完全不合作,他……他……”

  祁士域接了上去:“马基机长坚持说他做得对,为了挽救航机而作了最大的努力,他不能做得再好了。”

  奥昆哼地一声:“包括在最重要的时刻,放弃控制航机!”

  祁士域没有说甚么,而我,已经有了下一步行动的主意,我站了起来:“我们再在这里讨论,不会有结论,我要见马基机长。”

  祁士域道:“他已被我国司法当局扣留,你要见他,我可以安排。”

  我伸手指向他:“请尽快。”

  我只说了一句话,就向白素作了一个手势,白素也立时站了起来:“祁士域先生,讲和我们保持联络。”

  我和白素一起离开,在回家途中,我们两人都不说话,各自在思索著。

  一直到回到家里,我才道:“马基看到了甚么,才要紧急降落?”

  白素作了一个无可奈何的神情:“在三万二千公尺的高空,有甚么可以看到?难道真的是飞碟和绿色小人?”

  我摇头道:“不能排除这个可能,见到飞碟或不明飞行物体的驾驶员,不止他一个。”

  白素道:“我们现在不必乱作推测,等见到他的时候,自然会知道真相。”

  我表示同意,我们再作一百种推测,也没有意义,要马基亲口讲,才能知道当时他的举止,为何如此失常。

  过了两天,晚上,接到了祁士域的长途电话:“请立即动身,已经安排好了,在起诉前,你可以和马基作短暂的会面。”

  白素自一开始就参与了这件事,本来,她会和我一起去见马基机长,可是临时,有一些事,一定要她去处理,我只好一个人去。

  白素临时要处理的事,开始时和马基机长、航机失事等等,全然没有关系。可是发展到了后来,竟然大有关连。当时绝料不到,但既然看来全然不相干的事有了干连,也有必要,先将这件事叙述一下。那天下午,白素先接到了一个电话,她在电话中讲了几句,就放下了电话:“我要出去一下,很快会回来。”

  我顺口问了一句:“甚么事?”

  白素已向门口走去:“没有甚么,一个远房亲戚叫车子撞伤了。”

  我有点啼笑皆非:“那你去有甚么用?你又不是急救医生。”

  白素瞪了我一眼:“人家受了伤,去看看他,有甚么不对?”

  我只好摊了摊手,作了一个“请便”的手势,白素便走了出去。

  一个人被车撞伤,这种事,在大城市中,无时无刻不发生,当然引不起我的注意的。

  到了白素离去之后约莫一小时,她打电话来:“真对不起,有点意外,我要迟点才能回来,你自己吃晚饭吧。”

  她讲得十分急促,我忙道:“喂”

  我本来是想问她如今在甚么地方以及究竟发生了一些甚么意外的,可是我才“喂”了一声,她就已经将电话挂上了。

  白素做事,很少这样匆忙,我只好等地再打电话给我。

  等了又等,白素的电话没有来,等到电话铃响,却是祁士域打来的,叫我立刻准备启程,去见马基机长。

  我十分心急,一放下电话,立刻订机票,也替白素订了机票,然后,设法和白素联络。

  我想,白素去探视一个被车撞伤了的远房亲戚。有这样明显的线索,以卫斯理的神通广大,要联络她,轻而易举,太简单了!

  可是,我一个又一个电话打,先打给一些亲戚,没有人知道谁受了伤,再打电话到各公立医院去查询,受伤的人倒不少,可是名字说出来,全然是陌生的名字,也没有一个像白素那样的人去探访过伤者。

  等到我满头大汗,发现根本无法和白素联络,已经是两小时之后的事了。必须到机场去报到,我只好留下了录音带,告诉她我的行踪,请她如果赶得及,直接来机场,不然,就赶下一班飞机。

  我知道,只要白素一打电话来,她就可以听到我留下的话。我直赴机场,一直等上了机,仍未见白素。在登机前一分钟,我打电话回家,听到的仍然是自己留下的话,不知道白素究竟到哪里去了。

  我并不担心,只是奇怪。

  飞机起飞,带我到目的地那是一个相当进步的国家。不过由于以后事态的发展和种种原因,主要是这个国家的航空公司坚决不让我写出这个国家的名称,以免影响航空公司声誉,所以我只好含糊地称之为“这个国家”!

  飞行时间约十二小时,后来,我和白素会面,知道白素所遇到的意外是甚么。倒不如趁此机会,先将白素的经历说一下。因为白素遇到的事,和整件事有密切关系。

  白素当时接到的电话,是一个老妇人的声音,据白素后来说,那像是她一个四表婶的声音,那老妇人在电话中直呼她的名字:“阿素,你二表弟撞了车,受伤了,你能不能来一下,他在急救中心医院。”

  白素只答应了一下,又问了两句,多半是伤得重不重这样的话,当时我虽然在一旁,可是也没有在意。白素放下了电话,就走了出去。

  她驾车离去,当她驾著车,才转过街角之际,便看到一个老妇人,急急向她走了过来,一面走著,一面挥动双手,示意她停车。

  白素觉得十分奇怪,她停下了车,那老妇人的身手,十分灵便,和她的外表看来十分不相称。白素才一停下车,她已奔到了车旁,而且立刻打开车门,坐到了白素的身边,望著白素。

  白素怔了一怔,但仍然保持著她的镇定:“对不起,你是”

  那老妇人笑了笑,神情显得十分狡猾:“刚才那电话,是我打给你的。”

  白素听了,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她曾和不少人打过交道,但对手是一个老妇人,却并不多见。当时,她“哦”地一声:“你骗我出来,甚么目的?”

  那老妇人摇著头:“我不是骗你出来的,真是有人受了伤,被车子撞伤,他要见你。”

  白素将车子驶到路边,停了下来:“对不起,我不是急救医生,也没有时间见每个被车撞伤的人,请你下车。”

  白素在这样说的时候,已经准备,那老妇人如果再啰唆的话,就将她推出车去,作为她这种莫名其妙行动的小小惩罚。

  可是,白素的话才讲完,老妇人急急地道:“不行,你一定要去看看他,他告诉我,一定要见你,他是我的一个侄子,人很好,他一定要见你。”

  白素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你的侄子,我认识他?”

  老妇人道:“我不知道,不过他说,他认识你。”

  白素闷哼了一声,实在不想再和那老妇人纠缠不清下去,她道:“对不起”

  当她在说“对不起”之际,她已经准备欠身,打开车门,使用强硬手段,将那老妇人推下车去,可是就在此际,老妇人忽然欠了欠身子,使她自己的身子,靠近白素。

  老妇人在白素的耳际,又低声又快地道:“我的侄子是叫一辆怪车子撞伤的,他说,那辆车子中,有一个人,怪极了,怪到了他只有看到你才肯说的程度。”

  白素皱了皱眉,那老妇人不但动作利落,而且说话也十分有条理和有力,看来不像是一个普通的老妇人。白素想了一想:“你说你侄子认识我,可是我根本不知道他是甚么人,也不知道你是甚么人。”

  老妇人叹了一声:“我只不过是一个老太婆,自从生意破产之后,已经很久没有见人,说话可能硬了些,你别见怪”

  白素一挥手:“说了半天,你还是没有说你自己是甚么人。”

  老妇人说道:“我的侄子叫黄堂,他在警局服务,职位相当高”

  老妇人才讲到这里,白素已经“啊”地一声,叫了出来:“天,你为甚么不早说!他在哪一家医院?我们快去!”

  黄堂,这个名字,白素当然绝不陌生。我听到了,也不会陌生,他是一个高级警官,职位相当特殊,专处理一些稀奇古怪的疑案。

  白素一面问,一面已发动了车子,同时又道:“要不要卫先生也一起去看他?”

  老妇人摇头道:“不必了,我侄子说,卫先生做起事来,没头没脑,性子又急,比你差得远了,他只是想见一见你。”

  (当白素这样转述黄堂对我的评语之际,我实在啼笑皆非。我早知道黄堂的观察力相当敏锐,但是却想不到敏锐到了这种程度!)

  白素笑了一下,不置可否,心中感到奇怪的是,一个高级警察人员叫车子撞伤了,何以会鬼鬼祟祟,叫姑妈来打电话,叫她出来见他?

  老妇人像是看到了白素的疑惑神情,忙道:“他说事情很怪,所以回来之后,他也根本不在医院,只是住在我的家里养伤,他不想将事情弄得人人知道,只是想听一下你的意见。”

  白素更是疑惑,道:“甚么叫‘回来以后’?”

  老妇人道:“是,我没有说明白,他最近出了一次差,目的地是马来西亚的沙巴,他是在那里被车子撞伤的。”

  老妇人讲到这里,白素还末曾在意,可是老妇人接著,又补充了一句:“当时,他在机场的附近,被车子撞著。”白素心里陡然一动,沙巴的机场,那就是马基机长的航机出事的所在地。

  白素心中略想到了这一点,在当时,她还绝无可能将两件不相干的事联在一起,她只是觉得事情很怪。

  白素随口答应著:“那好,府上在哪里?”

  老妇人说了一个地址,白素驾车,一直向前驶去。

  一路上,老妇人说得很少,等到到达了目的地,是一幢又大又古老的洋房。

  白素停了车,在老妇人的带领下,走进屋子。

  屋子的内部很残旧,才进屋子,楼梯上就传来“踏踏”的声音,白素抬头看,就看到了黄堂。黄堂拄著一根拐杖,从楼梯上走下来。楼梯是木楼梯,拐杖点在上面,才发出了那种怪异的“踏踏”声。

  白素扬了扬眉:“你受了伤?”

  黄堂一直到下了楼,作了一个手势,请白素坐下,才道:“真对不起,为了我的事,不得已请姑妈用这样的方法请你来。”

  白素道:“其实,你大可以”

  黄堂道:“我不想让卫先生知道,他……他……武断,而我的遭遇,又十分怪异。”

  白素笑了起来:“怪异到甚么程度?”

  黄堂皱了皱眉:“上个月,奉命到沙巴带一个犯人回来,这本来是一件十分简单的任务,接收了犯人,赴机场,准备上机,可是到了机场,才知道有一架客机失事了,情形很严重,机场封锁了,航机不能起飞。”

  白素“嗯”地一声:“就是那一天的事。”

  黄堂像是不知道白素这样说是甚么意思,望了白素一眼,白素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黄堂道:“我只好带犯人回去,怎知车行一半,犯人突然打开车门,跳车逃走,我立时追上去,当时已经天黑了,犯人在前面跑,我追著,经过的地方,根本没有路,只是一片荒野,我一面追,一面拔出了鎗来,准备射击。就在这时,忽然有一辆车子,自左侧疾驶了过来。”

  白素用心听著:“一辆甚么样的车子?”

  黄堂道:“普通车子,我没有留意,天色黑,也看不清楚,那车子没有著灯,只是向我直撞了过来,我立时跳开去,想躲避,以为那是犯人的同党驾的车子。”

  白素道:“这样推测,合乎情理。”

  黄堂苦笑了一下:“我避得虽快,还是叫撞了一下,由于我的身子正在旋转,所以一撞之下,向外跌了开去,手肘先著地,接著腿上一扭,我听到了自己骨折的声音。”

  黄堂叙述得十分详细,而白素到这时为止,还不知道黄堂用这样的方法请她前去,究竟是为了甚么。如果换了我,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一定十分不耐烦,要催黄堂快点讲正题。

  但是白素的耐性很好,她并不催促,只是静静地听黄堂讲下去。

  他继续道:“我倒在地上,那车仍然向前疾驶而去。这使我十分愤怒,我忍著痛,抬起身来,我那时,还只不过想看清楚这辆车子的车牌号码,准备去追查一下,惩罚一下那样驾车的人。”

  黄堂讲到这里,向白素望了过来,神情像是想白素心急地发问,他一看之下的结果如何。

  但是白素仍然一点反应也没有,只是静静地听著,等黄堂讲下去。

  我想,黄堂这时,心中一定很后悔,像白素这样一点也不心急的听众,十分无趣,他可能在后悔,应该找我,而不该找白素,换了是我,早已向他问了十七、八个问题了。

  黄堂见白素没有甚么反应,他只好又道:“我没有看到车牌号码,只看到车里面,连司机在内,一共四个人,全都穿著民航机飞行人员的制服。”

  黄堂在请到这里时,神情激动,白素淡然应了一句:“你在机场附近,有飞行人员驾车经过,有甚么奇怪?”

  黄堂用手抚了一下脸:“坐在后座的一个,抬起身向我望来,可以看到他的制服肩头上,有三条横杠,是副机长级的人员。”白素皱了皱眉,没有再表示甚么意见。

  黄堂续道:“一般来说,飞行人员的知识程度都相当高,一个有一定知识程度的人,在撞到人之后,不应该不顾而去。”

  白素“嗯”地一声:“在一般的情形下,的确如此。”

  黄堂道:“可是为甚么他们不停下来看看我?”

  白素作了一个“不知道”的手势。黄堂略停了片刻,又道:“那时,当然追不到那个犯人了。我立即肯定,那辆车中的四个飞行人员,是假扮的,目的就是为了接应那个犯人逃走。这样简单的一件任务,我竟然失败了,心中难过到极,腿骨断析的瘀痛,反倒不怎么觉得,我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几乎不想起来。”

  白素说道:“你断了骨,如果不立时就医,十分危险。”

  黄堂苦笑了一下:“当时根本没有想到这一点,我只是在想,何以那么简单的任务,都会出错?就在这时,大约前后相隔不到三分钟,那辆本来已驶得看不见了的车子,突然又驶了回来。就在我不远处停下,相隔大约只有……”

  他说著,用手比划:“大约只有两公尺。我装著闭上眼睛,车门打开,那个副机长级的飞行人员,准备下车,可是,坐在他旁边的人,却讲了一句话,像是叫他别下车”

  白素怔了一怔:“甚么叫作‘像是叫他别下车’?”

  黄堂解释道:“那人讲的一句话,我没有听懂。只是那人讲了一句之后,那要下车的,就犹豫了一下,也讲了一句我听不懂的话。他身边那个,再急促地讲了两句,要下车的伸出车外的一条腿,又缩了回去,接著,车子就又驶走了。”

  白素“嗯”地一声:“从整个过程来看,像是他们折回来,想看看你怎么样了。由于你伏在地上,一动不动,其中的一个虽然还想下车来看个仔细,但其余三个人,认为你已经死了,不必再看,所以,又驾著车驶走了。”

  黄堂道:“是,这正和我的设想一样。”白素又作了一个请他继续下去的手势,黄堂道:“这一来,那个将下车而没有下车的人的样子,我看得十分清楚。”

  白素道:“当时的光线”

  黄堂知道白素想讲甚么,忙道:“是,当时的光线很暗,而且我在受了伤之后,满头是汗,视线也不是很清楚。但是,我受过特殊训练,对于辨别人的相貌,有超特的能力,任何人给我看过一眼,只要我留意他,再见到他的时候,我就可以极肯定地指出他来。”

  白素道:“我并不怀疑你的这种能力,你后来你又在甚么时候见到了这个人?”

  黄堂却不立时回答白素的问题,又讲了一些他在车子离去之后,如何挣扎著移动自己的身子,到了公路上,终于有了车子经过,救起了他,将他送到了医院之中的一些经过。

  当黄堂讲述这种经过之际,世上也只有白素一个人有这个耐心静静地听下去。

  黄堂接著,又讲了他回来的一些简单的情形,然后才道:“我在这里养伤,虽然上级不断安慰我,而那个逃犯,在第二天,就被捕获。但是我仍然心灰意懒,甚至考虑伤好了之后,退出警界。这几天的日子过得很无聊,要翻旧报纸来打发时间,今天上午,我就在一份旧报纸上,看到了那个人。”

  白素“哦”地一声,说道:“那个副机长级的飞行人员?他的相片”

  黄堂连连点头:“是的,你看。”

  他直到这时,才自口袋中,取出了一份摺得整整齐齐的报纸,报纸向上的一面,是一幅图片,图片中有四五个人,在其中一个人的头上,用红笔,画了一个小小的圆圈。

  白素甚至是在黄堂一取出报纸来的时候,就已经呆了一呆。

  黄堂指著那个人:“就是他。”

  他说著,将报纸伸向白素,要白素仔细看。白素只是平静而有礼貌地道:“黄先生,你认错人了!”

  黄堂在刹那之间,脸胀得通红。因为白素在几分钟之前,还称赞他认人的本领,如今却老实不客气地说他认错了人。

  黄堂红著脸,也不解释,只是像一个固执的小孩子那样,重复地道:“就是他,我不会认错。”

  大家都知道,报纸上的图片,大都不会很清楚,那张图片,总共不过十公分见方,片上又有四五个人,每一个人的头部,不会比小手指甲更大。

  黄堂指著那个人的头部,神情坚决,表示不会认错。

  白素也像安慰小孩一样:“我不是对你认人的能力有怀疑,也不是说你不能凭一个模糊的报上图片,认出一个人来。”

  黄堂仍然胀红了脸:“那么,为甚么说我错了?”

  白素道:“因为我知道这个人是谁。”

  黄堂显出十分惊讶的神情来,但随即恍然:“当然,你看过报纸。”

  白素道:“单是看过报纸,不能肯定你认错了人。这个人,叫白辽士,是一架航机的副机长,他那架飞机,在你被撞之前,在机场跑道上失事。你想想,一个失事飞机的副机长,有甚么可能在一小时后,驾著车,将你撞伤?”黄堂整个人都震动了一下,立时拿起手上的报纸,盯著报上的图片看。

  白素说他认错了人,理由再充分也没有,一架失事飞机的副机长,绝无可能在失事后一小时之内,离开机场。而且白素也知道白辽士副机长在失事之后,决未曾离开过机场。

  黄堂盯著图片,自言自语:“对,新闻说明说图片上的四个人,是失事飞机中生还的主要人员。对,就是因为那架飞机失事,所以我才不得不离开机场,可是”他讲到这里,抬起头来,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固执的神情:“可是我肯定,这个白辽士,就是撞倒我的车中的四个人之中的一个!”

  白素道:“可能是他们全穿著副机长级飞行人员的制服”

  黄堂不等白素讲完,就近乎愤怒地叫了起来:“绝不会,一定是他。”

  黄堂的言词,已经接近无理取闹。白素的涵养再好,至多不过不发作而已,也不可能再听下去。所以,她只是笑了笑,站了起来:“黄先生,祝你早日恢复健康,我要告辞了。”

  黄堂的神情,仍然十分愤怒,他用力以手指戳著报纸:“就是他!一定是他!”

  白素摊了摊手,作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黄先生,没必要争论,我不想”

  黄堂叹了一声,喃喃地道:“唉,卫斯理虽然有很多缺点,可是我还是应该找他,不应该找你。”

  白素本来准备离去,一听得黄堂这样讲,她盯著黄堂,半晌:“你的意思是,他能接受你这种荒谬的说法,我不能?”

  黄堂道:“对不起,我无意的。”

  白素的性格,也有极刚强的一面,黄堂越是这样轻描淡写,若无其事,越是使她不快意。她道:“好,我可以再进一步告诉你,何以我可以肯定你认错了人,因为我对这架飞机失事的经过,再清楚也没有。”

  当白素决定要向黄堂详细讲述白辽士那架飞机失事的经过之际,当然需要时间,而她又怕我久等,所以打电话通知我,有了一点事,要迟点回来。

  当时,我再也想不到她的所谓有事,原来是力图说服黄堂,要他承认自己是认错了人!

第三部:当时情形机长不知

  女人的固执,有时莫名其妙。

  但有时,莫名其妙的事,会引起意料不到的事态发展,白素的决定,就是如此。

  白素如果当时不坚持相黄堂争辩,对以后的事态发展,可能全然不同。她坚持争辩下去,影响了以后的许多事。

  以后的事情,自然放在以后再说。

  我赶去看马基机长的旅途,一点也不值得记述,只是心急,希望快一点见到他。

  航机到达目的地,一出机场,就看到了祁士域。

  祁士域看来仍是那样衣冠楚楚,文质彬彬,但是他神情十分焦切,一看到我,立时急步向我走了过来:“谢天谢地,你来了,马基越来越不像样了。”

  我怔了一怔:“越来越不像样?”

  祁士域叹了一声,颇有不知从何说起之苦,他望了望我的身后:“尊夫人”

  我解释了一下白素临时有事出去,我没有找到她的经过,又道:“马基机长究竟怎么了?”

  祁士域急步向机场外走去,并不回答我的问题,我只好跟在他的身边。那地方接近欧洲北部,深秋时分,天气十分凉,凉风扑面,我拉了拉衣领,祁士域挥著手,一辆汽车驶了过来,由穿制服的司机驾驶,我们上了车,祁士域便吩咐道:“到拘留所去。”

  他转过头来:“马基机长一直被警方拘留著,几个律师几次申请保释外出候审,都不获批准。”

  我皱著眉:“情形那么严重?”

  祁士域叹了一声:“可是我却担心,开庭审讯的结果,马基不是在监狱中度过余生!”

  我陡地吃了一惊:“贵国还有死刑?”

  祁士域神情苦涩:“不是这个意思,我怕他会在精神病院中度过一生。”

  我怔了一怔,一时之间,弄不明白祁士域这样说是甚么意思,只好问道:“在飞行途中,马基突然看到了一些可怕的东西,他究竟看到了甚么?”

  祁士域摇著头,不断唉声叹气。

  他一面叹息著,一面道:“起先,他甚么都不肯说,我去看他几次,有一次,他只对我说,叫我带点酒去给他。那……带酒入拘留所,是犯法的。”

  我也不禁苦笑了一下:“你当然”

  我本来想说,祁士域当然拒绝了马基的要求。谁知道话还没有说完,他已然道:“我当然带去了给他,谁叫我们是朋友。”

  我不禁呆了半晌,盯著祁士域。祁士域和马基之间的友情如此深厚,我又有了新的体会。像祁士域这样身份的人,行事自然小心,可是他却冒险带酒进拘留所给马基。虽然这不是甚么了不起的罪行,但也足可以使得他身败名裂!

  我摊了摊手,表示在某种情形下,我也会这样做。祁土域继续道:“马基和我会面,有警员在一旁作监视,我趁警员不觉,将酒给了他,他也趁警员不觉,一大口一大口的吞著酒;直到将一瓶酒喝完,我看他已经有了几分醉意,就问他:‘马基,当时你究竟看到了甚么?’他一听得我这样问他,瞪大了眼,望了我半晌:‘看到甚么?’”

  祁士域说到这时,车子一个急转弯,令他的身子侧了一下,打断了话头。他坐直身子之后,又叹了一声:“我再问:‘每个人,都说你好像看到了甚么,所以才惊恐,下达紧急降落的命令。’他听了之后,显出一片迷茫的神情来,接著,又急急问我:‘他们说了些甚么?’”

  祁士域向我望了一眼:“马基竟然会这样问我,你说奇怪不奇怪?”

  我想了一想,也想不出马基何以要这样问,马基口中的“他们”,自然是航机上其余的人员,白辽士、文斯、达宝、连能等人,他们会说甚么呢?自然是航机失事的经过了,马基何必问?

  祁士域得不到我的回答,又继续道:“马基连问了三次,我只好道:‘他们向调查小组作供,说当时事情发生的经过。’马基又坚持著追问:‘他们怎么说?’我叹了一声:‘唉,当时发生的事情,你难道不记得了?他们只不过说出了经过。’马基仍不满足,他吼叫著:‘告诉我,他们怎么说!’我看他的神情极激动,只好准备告诉他。但是刚才,他偷喝酒,时间已过去了许多,当我刚要开始说的时候,他和我的谈话时间已经到了,警员押著他进去。”我听到这里,略一挥手,打断了祁士域的话头。

  我道:“他不看报纸?不知道他同僚的供词对他不利?”

  祁士域道:“以前几次探访,他根本一句话也不说,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看报纸。”

  我略想了一下,总觉得这其中,有十分跷蹊的事在,但是究竟是甚么事使我有这样的感觉,我却又说不上来,只好暂时放开,不去想它。

  祁土城继续道:“马基被警员拉起来之际,忽然激动了起来,陡然大叫一声,一拳打向那警员的面门。可怜,那警员十分年轻,也算是个美男子,马基的那一拳打得十分重,一定打碎了他的鼻梁骨”

  我极不耐烦,大声说道:“别理那警员的鼻梁,马基为甚么要打人?”

  祁士域苦笑道:“我怎么知道?我当时也吓呆了,忙过去抱住了他,他却竭力挣扎著,那警员一脸是血奔了出去,拘留所中立时乱了起来,冲进来了几个警员,制住了马基。我只好大声叫道:‘马基,镇定些!马基,镇定些!’马基被警员拖向内去,我又不能跟进去,只听得他在大叫。”祁士域讲到这里时,疑惑地望著我。

  我忙道:“他又喝醉了?乱叫些甚么?”

  祁士域道:“不,他没有喝醉,我可以肯定他没有喝醉,只不过他的行为,激动得有点不正常,他一面挣扎著,一面高叫道:‘他们不是人!他们不是人!’我听得他连叫了七八次,听来好像一直被拖了进去之后,还在不断地叫著。”

  我皱著眉:“看来马基和他的同僚,相处得不是十分好,心中以为同僚故意将所有的责任,全推到了他的身上,所以有了点酒意,就骂起人来了。”

  祁士域听得我这样讲法,大摇其头,道:“不是,他不是在骂人,只是在叫:‘他们不是人!’”

  祁士域这样说了之后,再重复了一遍。我听懂了,不禁“啊”地一声,明白了马基口中在叫著的“不是人”,并非骂人,而是说:“他们不是人类!”

  说白辽士他们几个不是人类,这样的话,当然一点意义也没有。我当时想,马基真是不能喝酒,一喝了酒,甚么怪事,甚么怪异的话,都讲得出口,在这样的情形下,祁士域带酒进拘留所的事,只怕要东窗事发了。

  我望著他,道:“你还是不该答应带酒给他的。”

  祁士域有点激动,道:“我算甚么,况且警方也不知道他喝了酒,我带去的是伏特加。”

  我笑了一下,祁土域倒可以说是深谋远虑,伏特加酒喝了之后,口中闻不到酒味,拘留所中的警员,居然会没有发觉。祁士域又道:“第二天,我再去看他,才知道他已被列为危险人物。他昨天,后来又打伤了两个警员,危险人物的探访,要经过特别批准,我立刻去申请,可是不批准,理由是马基的精神不正常,我又申请,让两个著名的精神病专家去探视他,总算批准了,但是马基却只是翻著眼,一句话也未曾说过。”

  我呆了半晌:“既然如此,我又如何可以见他?”

  祁士域道:“我费尽了心机,聘请了五个律师,也用尽了人事关系,总算你可以见他,不过,他们只给半小时,而且,有武装警员监视。”

  我一听得祁士域这样说,几乎直跳了起来:“如果马基机长有话,只愿意对我一个人说,有人在旁监视,见了岂不是白见?”

  祁士域道:“是啊,我也是这样想。”

  他在这样讲了之后,停了一停,忽然道:“我和一些人接触过,那些人说,就算马基机长在拘留所中,接受特别看管,但是要弄他出来,倒也不是太难。”

  祁士域这几句话,讲得十分急促,一时之间,我还弄不明白他这样说是甚么意思。”

  当然,我立即明白他这样说是甚么意思了。

  一时之间,我惊讶得只是怔怔地望著祁士域。这真是我做梦也想不到的事,一个像祁士域这样的人,有著良好的事业、教育程度,竟然也会有这样向法律挑战的念头,比起来,带一瓶伏特加进拘留所,简直微不足道之至!

  我呆望了他半晌:“你……想劫狱?”

  祁士域神情极无可奈何:“我不相信马基有罪。可是每一个律师都说,马基绝逃不了法律的制裁。”

  我忙道:“万万不可,祁士域先生,万万不可。”

  在我连声说“万万不可”之际,车子已在一幢建筑物之前停下。那建筑物全用红砖砌成,方方整整,看来十分悦目。车子停下之后,祁士域道:“到了。当然,那只是我的一个想法。”

  我拍了拍他的肩,表示钦佩他的为友热忱,马基有这样一个朋友,那真比甚么都好,我下了车。祁士域跟在我后面。

  建筑物的铁门紧闭,祁士域按了门铃,对讲机中传来了语声,在祁士域道明了来意之后,铁门打了开来。

  铁门之内,是一个三十公尺见方的院子,有一些被拘留的人,在警员的监管下,缓缓步行。我们穿过院子,进入建筑物,一个值日警官带我们进入一间办公室。

  一个警官带我进了会见室。会见室中,有一些简单的陈设,进去之后不久,两个武装警员先进来,在角落站好,过了不一会,就听到一个沙哑的声音叫道:“卫斯理。”

  我立时循声看去,看到马基机长在两个武装警员的押解下,走了进来。

  老天!我认不出他是甚么人!他魁梧的身形还在,然而,高大的身形看来只像是一个空架子。

  那样子,真是可怕极了,他头发看来是一片斑白的蓬松,双眼深陷,眼中布满了红丝。两颊向内陷,胡须渣子发黑,一看到了我,那样的一个大个子,显出一副想哭的神情,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唉,当我看到了马基,才知道祁士域为甚么会有“将他弄出来”的念头,作为好朋友,实在不忍心看到神采飞扬的马基,变成如今这等模样。

  我忙向他走过去,他紧紧握住了我的手,用力摇著。我忙道:“我们只有半小时可以交谈,而他们”我指著四个警员,“又必须留在这里。”

  马基立时显出愤怒又激动的神情,我立时阻止他:“用法文交谈,他们一定听不懂。”

  我这句话,就是用法文说的,谁知道我这句话才一出口,一个警员立时也以极其纯正的法语道:“我不想偷听你们的谈话,用德文吧。”

  另一个警员笑了笑,说道:“我也不想偷听,你们还是用中文好些。

  马基当然不会中文,他又想冲过去打警员,我用力将他拉住:“他们是有权随时中止我们会面。”

  马基一听,才静了下来,他的嘴唇发著抖,神情激动之极,我按著他坐了下来,将一支烟递给他,由于他抖得厉害,那支烟,他衔在口中,竟然跌下了三次,才吸到了一口。

  我看他比较镇定了些,才道:“飞机失事的过程,我已经全知道了。”

  马基用他那双布满红丝的眼睛盯著我:“是谁告诉你的?”

  我道:“我参加过调查小组,是你的同僚白辽士、文斯”

  我才说出了两个名字,马基已陡然站了起来,他口中所衔的烟,再度落下,他也不去拾,只是厉声道:“他们,他们……他们……”

  他连说了三声“他们”,实在因为太激动,所以根本无法讲下去。我又按著他坐了下来:“虽然只有半小时,你可以慢慢说。”

  马基陡然之间,显出了十分悲哀的神情来:“你不知道,你根本不知道!一点也不知道,甚么也不知道!”

  他在这样说的时候,流露出一种极其深切的悲哀。

  我实在不明白马基这样说是甚么意思。但是,他是最直接的当事人,他既然这样说了,一定有他的原因。

  在白辽士他们的供词中,曾提到马基在飞行之中,突然看到了甚么,那么,他究竟看到了甚么呢?

  我盯著马基,看他那悲哀的样子,心中十分不忍,我问道:“你究竟看到了甚么?雷达的探测纪录甚么也没有测到!你究竟看到了甚么怪东西或是甚么怪现象,不妨直说,再怪,我也可以接受,可以慢慢研究。”

  马基的反应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他先是瞪大眼,收起了那种哀切的神情,十分愤怒,接著,他大力摇著头:“告诉你,我甚么也没有见到。”

  我问:“既然甚么也没有看到,那么,为甚么在飞行途中,忽然要求紧急著陆?”

  马基长叹了一声,我以为他在叹息之后,一定会说出原因来了,谁知道他接著道:“我根本没有要求紧急著陆。”

  我本来是坐著的,一听得他这样讲,不禁陡地跳了起来,有点凶狠地瞪著他:“看来,你也没有打破达宝的头。”

  马基叫了起来:“当然没有!”接著,他用十分焦急的语气道:“他们怎么说我?告诉我,他们怎么说我?他们”

  他一面说,一面双手按在我的肩头上,用力摇著,他的这种动作,令得在旁的四个警员紧张起来,我忙按著他坐下:“你别理会人家说甚么,当时的经过怎样,你先告诉我。”

  马基简直是在吼叫:“告诉我,他们怎么说。”

  我说道:“我们只有半小时时间”

  一个警员提醒道:“还有十八分钟”

  马基吼叫得更大声:“所以,你别浪费时间,快告诉我,他们怎么说?”

  我没有办法,只好用最简单扼要的话,将白辽士他们叙述的失事经过,讲了出来,为了争取时间,将经过浓缩到不能再浓缩。

  马基睁大了眼,听著我的叙述,渐渐地,神情又惊又恐,又悲愤又激动。看他的神情,白辽士他们的供词,百分之一百属于谎言。

  等我讲完只用了三分钟时间,马基挥著手,想讲甚么,可是口唇剧烈地发著抖,甚么也没有讲出来,随即,他又显出了那种深切的悲哀来,双手抱著头,身子发著抖,却不出声。

  我连连催问,马基仍是一声不出,我看了看警员,警员道:“七分钟!”

  我真的忍不住了,大声喝道:“马基,我们只有七分钟了。”

  马基经过我一喝之后,才抬起头来,喘息著:“你相信了?祁士域相信了?每一个人都相信了他们所说的经过?”

  我十分发急,时间无多,马基却还在说这种无聊话,我大声道:“当时的经过情形如何,你说,我要听你的叙述,当时的情形怎样?”

  我也发起急来,学著他刚才一样,用力摇著他的身子。马基一面被我摇著,一面道:“当时的情形,我完全不知道。”

  我已经预料到马基会有极出乎意料之外的回答,他说的一切,可能和白辽士他们所说的完全相反,我已经有了这样的思想准备,但是,我无论如何想不到,马基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当时的情形如何,他不知道。

  这大约是本世纪最混帐的话!他是机长,是这次失事的中心人物,可是他竟然说当时的情形如何,他不知道。

  如果不是看到他的形容是如此憔悴,我真想给他重重的一拳,一时之间,我气得说不出话来,只好怔怔地望著他。等我缓过气来时,我才说了一句:“醉成那样?”

  马基一片惘然,说道:“我不知道。”

  我提高声音道:“你睡著了?”

  马基又道:“我不知道。”

  我真是忍无可忍了,厉声道:“在法庭上,如果你也这样回答,一点也不能改变你的命运。”

  马基震动了一下,又双手抱著头一会,才抬起头来。这时,我发现他已经镇定了许多,而且,也有著一种相当坚强的神情:“谢谢你来看我,我想,你和祁士域,对我,都不必再作任何努力。我是一个无可救药的酒鬼,由我去吧。”

  我叹了一声:“马基,你”

  马基挥了一下手:“还有,请你转告祁士域,我上次见他的时候,最后告诉他的那句话,请他别再放在心上,忘掉算了。”

  我呆了一呆,一时之间,想不起那是甚么话来,于是问了一下,马基十分苦涩地一笑:“我曾说他们不是人,这是……没有意义的……一句话!”

  我“哦”地一声,心想,这本来就是没有意义的一句话,何必特别提出来?当我再想问他甚么时,一个警员已经道:“时间到了。”

  两个警员立时走过来,我还想再讲几句话,可是马基反倒想结束,他顺从地站了起来:“真的,你和祁士域不必再为我操心,既然事情这样,那就算了。”

  他说著,不等那两个警员再催,便向内走去。我没有别的办法可想,只好望著他高大的背影发怔。直到连他的脚步声也听不到了,我才叹了一口气,回到办公室,祁士域已等得极其焦切:“他怎么说?他怎样为自己辩护?”

  我十分懊丧:“他甚么也没有说,我们走吧。”

  我一面说,一面拉著祁土成走了出去,直到上了车,我才将和马基会面的那半小时情形,详详细细地告诉了他。等到讲完时,我们已经在我下榻的酒店的酒吧之中,各自喝了几杯酒了。

  祁士域呆了半晌:“他这样做,是甚么意思?”

  我摊著手:“我不知道,或许当时,他真醉了,事后完全想不起。”

  祁士域十分难过:“那我们应该怎么办?”

  我苦笑道:“没有甚么可做。你已经尽了做朋友的责任,千万别再转甚么将他弄出来的怪念头,替他请几个好律师就是。”

  祁士域又大口喝著酒,看起来,他不是常喝酒的人,我忙出去,将他的司机叫了进来,由司机扶著他离去,我也回到了酒店的房间之中。长途跋涉,而一点没有结果,心中自然不愉快之极。

  我打了一个电话回家,听到的,竟然仍然是留下的录音,白素还没有回家,这又使我担心,我立时和航空公司联络,订了最早可以离开的机位,准备回去。

  我倒在床上休息,心中在想:白素究竟在干甚么?何以她离家如此之久,而事实上,她又根本没有甚么远房亲戚受了伤。

  算算时间差不多,我离开了酒店,乘搭酒店安排的车子到机场去,一路上,觉得没意思到了极点。

  在接近机场的一段公路,是又宽又直的高速公路,正当酒店车子快速平稳的行驶之际,后面突然有一阵警号声传了过来。

  我回头看了一看,看到两辆警车,正在以极高的速度,响著警号,车顶上的红灯,在旋转著,向前疾驶而来。

  我向司机道:“看来后面的警车有紧急任务,你不妨把车子驶向一边,让他们先过去。”

  司机向我作了一个手势,表示明白了我的话,将车子驶向公路边上。谁知就这么一两句话之间,一辆警车,已经以极快的速度驶过了我们的车子,而且立时停了下来,拦住了车子的去路。

  司机大吃一惊,立时停车,车子已经几乎撞上了警车。而后面一辆警车,也已停下,自两辆警车之中,跳出了七八个警员来。

  天地良心,直到这时为止,我还未曾将这些警员和我联想在一起。可怜的酒店司机,一看到这等阵仗,更是吓得脸色煞白,转过头来,一副不知所措的神情望著我:“天,我刚才开得太快了?”

  我也莫名其妙:“不会吧,看这情形,像是在捉大盗。”

  我的话才住口,跳下警车来的警员,有的已冲向前来,手中全有鎗,有的伏在停著的警车之后,看来是在为冲向前来的警员作掩护。

  看到这种情形,我也惊呆了,连忙向司机道:“兄弟,快举起双手来,免得他们认为我们要攻击警员。”

  司机极听话,连忙举起双手来,我也高举双手。在外面的警员看到我们举起了手,才将车门打开,大喝道:“出来!出来!”

  我和司机分别走出去,司机哭丧著脸:“我……没有超速。”

  我听得他这样替自己辩护,实在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这时,一个穿便衣,看来像是高级警官的人走了过来:“一点也不好笑。”

  我向他望了一眼:“如果你在我的处境,你一定也会好笑。”

  那高级警官立时道:“错了,如果换了我是你,我一定笑不出来。卫斯理先生,你被捕了,你有权可以拒绝任何发言,你”

  他熟练地背诵著拘捕时应该提醒被捕人的权利,我却目瞪口呆,再也笑不出来。

  等他讲完,我才道:“请问罪名是甚么?”

  高级警官冷冷地道:“串谋在逃人等,在拘留所中,将一名候审的疑犯劫走,并且击伤了两名警员。在逃的同谋人,全是臭名昭彰的通缉犯。”

  一听得这样说法,我真如同半天响起了一个焦雷一样。他奶奶的,祁士域这家伙,真的干了!真的和他曾商量过的“一些人”,将马基从拘留所“弄了出来”。

  我一时之间,瞪著眼,张大口,一句话也讲不出来,一个警员已扬著手铐走了过来,我这才如梦初醒:“不必了,我不会反抗,因为事实上,我没有做这样的事。”

  那高级警官倒很客气,还向我作了一个“请”的手势,请我登上一辆警车,直驶警局。

  在我到了警局之后,如果要将发生的事详细叙述,未免十分无趣,也没有必要。我并没有参与劫狱,警方之所以如此紧张地追捕我,是我和祁士域在一起,而且,在事前一小时,还曾探访过马基,又离开得如此之急。

  祁士域真是将马基弄了出来,不管我曾警告过他“万万不可!”

  在警局之中,我才知道祁士域曾告诉过我,他和“一些人”接触过,当时我没有在意,谁知道祁士域曾接触过的那些人之中,包括了欧洲最凶悍的银行劫犯、绑架犯、惯窃和许多犯罪界的著名人物。这些人,简直可以打劫最坚固的监狱,从防守并不严密的拘留所中劫一个人出来,简直如同儿戏。

  祁士域在和我分手之后立即行事,因为事情一发生,警方人员到酒店去找我时,我才离开。而行事之际,祁士域和那些犯罪者的手中,有著最新型的M十六自动步枪,警员没有还手的余地,一个劫匪向天花板扫射之际,子弹横飞,流弹伤了两个警员,幸而伤势不是十分严重。

  事发后,祁士域不知所终(他当然不会再堂而皇之地出现),马基也不知所终。根据拘留所的警员说,马基根本不愿意离去,他是被祁士域硬拖走,马基在离去的时候,还在高声呼叫:“祁士域,你不明白,你不能和他们作对,你斗不过他们。”

  马基离开拘留所的时候,这样叫著,而且叫得大声,所以在场的每一警员,都听得清楚。

  马基为甚么要这样叫,没有人明白。当时,我听了之后,也一样不明白。

  整个劫人事件,不过历时三分钟,冲进去,拉著人出来,门口早有车子接应,职业劫匪的行事,乾净利落之至。

第四部:白素的离奇经历

  我在警局,花了不少唇舌,解释著我的无辜,总算初步令警方相信了。但是,我仍不能离境,旅行证件交由警方保管,协助调查。这对我来说,真是无妄之灾,虽然我竭力反对,但无效。

  于是,我只好回到酒店,等我回到酒店之际,已经是深夜了。我再打电话回家,白素还没有回来,听到的仍然是录音机的声音。

  我心里烦极,重重地放下电话,倒在床上,心里骂了祁士域一万遍猪!

  当晚没有睡好,一直在想,祁士域“救走”了马基之后,可能已经逃到南美洲去了,除非是这样,不然,在欧洲,他们可无处藏身。

  我又在想,白素究竟在干甚么?

  白素究竟在干甚么?当时我并不知道,事后,自然知道了。

  在这里,我先将白素做的一些事,先叙述出来。

  白素为了要黄堂承认他认错了人,将飞机失事的经过,详细地讲给黄堂听。黄堂遇到任何事,都要知道得详详细细,白素叙述,他又问了不少问题。所以,花了不少时间。

  白素用这样一段话作为结束:“你被车子撞倒时,副机长白辽士正在机场,接受调查,绝不可能驾车离去。”

  如果黄堂不是一头驴子,他一定会接受白素的解释了。如果他接受了白素的解释,那么白素就会回家,还可以来得及赶到机场来,和我同机起飞。

  可是,黄堂是一头不折不扣的驴子。

  等到白素讲完之后,他想了片刻:“不管你怎么说,我没有认错人!就是这个副机长,他的名字叫甚么?叫白辽士?”

  白素不生气,反倒笑了起来:“你如何解释一个人同时在两个地方出现?”

  黄堂道:“或许,是两个同卵子孪生子?”

  白素也不客气:“别写九流侦探小说。”

  黄堂咽了一口口水:“你当时并不在机场,或许白辽士在飞机失事之后不久,就溜了出来。”

  白素问道:“他为甚么要溜出来?”

  黄堂道:“那你让去问他。”

  黄堂的这种话,换了第二个人,或是生气,或是一笑置之,都不会认真。可是黄堂这次,算是遇到对手。白素固执起来,我不敢用驴子来形容她,总之,也够瞧的就是了。

  她一竟然连想也不想:“好,我就问他。”

  黄堂瞪著眼:“他,在哪里?”

  白素道:“我知道他有一个月的假期,而且他对我说过,在有了这样可怕的经历之后,会在家里好好休息,而我有他家的电话号码。”

  黄堂没有反对:“好,你去问他。”

  白素拿起了电话来,要求接驳长途电话,然后,放下电话听筒,等候接驳。

  黄堂忽然转换了话题,道:“这次飞机失事,过程好像很神秘?”

  白素道:“是的,不知道马基机长为甚么会突然要求紧急降落,而且大失常态。”

  黄堂想了一想,说道:“根据你的叙述,他像是看到了甚么怪东西。”

  白素道:“在二万多呎的高空?”

  黄堂摊了摊手:“一定有原因,不会无缘无故失常,他是一个飞行经验极其丰富的机师。”

  白素对这点,倒表示同意,他们又继续讨论了一会,电话铃响,接线生表示白辽士先生的电话已经接通,白素忙向著电话,向白辽士说明自己是谁,然后问道:“白辽士先生,当飞机失事之后,你多久才离开机场?”

  她问了一句之后,将电话移近黄堂,好让黄堂也听到答案。

  白辽士的回答很肯定:“大约四小时之后。”

  白素又问:“在这四个小时内,你一直没有离开过机场建筑物的范围?”

  白辽士道:“当然没有,甚么事?”

  白素道:“有一个人这个人的神经绝对正常,他说,在飞机失事之后的一小时,在机场附近的一处旷野,看见你坐在一辆汽车中,这辆车子中还有三个穿制服的飞行人员,你坐在后座的”

  黄堂道:“左手边。”

  白素续道:“后座的左手边。这辆车子在撞倒了他之后,还曾驶回来,你曾打开车门,想下车,但结果却没有下车。”

  白素的话还没有讲完,白辽士的轰笑声,已经传了过来,等白素讲完,白辽士一面笑,一面叫道:“叫那个人到地狱去吧。”

  白素忙道:“对不起,我很认真,想知道答案。”

  白辽士又笑了一会,才反问道:“怎么一回事?你们在进行一种游戏?”

  白素道:“不是,他真的看到了你。”

  白辽士道:“那么,他应该去换眼睛,哈哈。”

  白素只好道:“对不起,打扰你了!”

  她放下了电话,向黄堂望去,心想黄堂这一下子,应该无话可说了吧!谁知道黄堂涨红了脸:“他在说谎!我没有认错人!他说谎!”

  白素望了他片刻:“黄先生,你不请卫斯理,请了我来,真是做对了。”

  黄堂愕然问:“为甚么?”

  白素指著他的另一条腿:“如果你请来的是他,他会将你另一条腿也打断。再见。”

  白素也终于放弃,一个人,不正视现实到这一地步,说甚么也不肯承认自己认错了人,实在连一句话也无法再说下去。

  白素向外走去,黄堂仍然在她的身后大叫:“我没有认错人,总有一天,你会知道我没有认错人!”

  当白素听得黄堂这样叫的时候,她根本不加理会。可是事情的发展,真是惊人到了极点。

  不必等到“总有一天”,只不过是五分钟之后,白素就知道黄堂是对的,他没有认错人。

  白素在离开了那幢古老的洋房之后,进了自己的车子,想起刚才花了那么多时间,作如此无谓的谈话,心里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她一面摇著头,一面发动了车子,然后驾车回家。

  那洋房所在地,十分静僻,白素驾著车,才转了一个弯,就看到前面路中心,站著一个人,双手交叉挥动著,作要她停车的手势。

  白素行事相当小心,她在离那人约有二十公尺处,就煞停了车,然后,向那人望去。

  一看之下,她呆住了。

  那个人拦停了车子之后,正在迅速向前奔过来。那个人,是白辽士!副机长白辽士!

  这实在是不可能的事!白素在不到十分钟之前,还和白辽士通过长途电话,白辽士在他遥远的北欧家中,他实在绝无可能在这里出现!

  然而,白素一看到那向她奔过来的人,就立时可以肯定:那是白辽士!

  她甚至没有丝毫疑惑,那是一个和白辽士十分相似的人,或者是白辽士的双生兄弟等等,只是立即肯定,那就是白辽士。在那一刹那,白素思绪之混乱,难以形容,她不是没应变能力,可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她却全然不知道要怎样才好。

  她看著那个人(当时,她心里肯定那是白辽士,但究竟还未曾证实,而且她内心深处,也十分不愿意承认,所以,她还是称之为“那个人”),一直奔到了车前,向她略点了点头,就伸手去开车门。

  白素一看到那个人来开车门,她才从极度的震呆之中,惊醒过来,有了反应的能力。她在那时只想到一点:事情太诡异。如果不是她恰好在黄堂那里,听到过黄堂被车子撞倒,而黄堂又坚持白辽士在那车中,她不会那样反应。而这时,由于内心深处的一种极度的恐惧疑惑,她一看到对方要来开车门,就立时做了一个保护自己的措施,以极快的动作,按下了车门的保险掣。

  白素的动作和那人的动作,同时发生,由于白素及时按下了掣,所以车门没有打开,白素盯著那人,那人也盯著白素。

  白素的思绪,混乱到了极点,那人呆了一呆,伸手拍打著窗子,叫了一句甚么。由于窗子关著,白素也听不清,只看到他在不断地说著话。

  这时,时间已足够使白素镇定,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令窗子打开了一半。她立时听到了那个人的话,那人在叫道:“卫夫人,是我,我是白辽士!”

  白素一听到对方报出了名字,连最后一线“认错了人”的希望也不再存在。她早知那人是白辽士,但又知道白辽士是绝对不可能在这里出现,所以她只好存了万一的希望,希望自己是认错了人。

  白素嚷道:“我知道你是白辽士。”

  她在这样叫了一句之后,立时又道:“我知道你不是白辽士。”

  后一句话,她也同样用尖锐的声音叫出来,而这两句话,全然矛盾,可是在这时候,她根本没有别的话可说。

  白辽士听得白素这样叫,惊了一惊:“我是白辽士,卫夫人,你应该认识我。”

  白素喘了几口气:“我当然认识你,你是白辽士的话,那么,才和我通过长途电话,在北欧家里的那个是谁?”

  白辽士的神色略变了一变,道:“卫夫人,我希望和你详细说一说。”

  这时,白素已经完全镇定。她也知道,事情一定有她完全不明白之处。她没有理由拒绝白辽士登车,听他详细地解释。

  白素一想到这一点,便拉开了车门的保险掣,白辽士打开车门,坐到了白素的身边:“请按照我的指示驾车!”

  白素“嗯”了一声,在那一刹那,她并没有想到别的甚么,驾著车向前驶去。上了车之后,两个人都不说话,一直到车子已驶出了市区,白素才道:“我们上哪里去?”

  白辽士道:“到一处海滩,清沙滩。”

  白素惊了一惊,清沙滩,那是一个极其冷僻的海滩,到那种荒僻的地方去,不会有甚么好事情。所以,她道:“如果你要向我解释,现在就可以说,不必要到那个海滩去。”

  白辽士摇著头,态度和神情,都十分客气,但是他的话却不中听到了极点:“卫夫人,你非去不可!”

  白素有点恼怒,刚想问“为甚么”,可是她只是一转头,“为甚么”三字,还没有出口,她已经知道为甚么了。因为她看到白辽士的手中,握著一柄十分精巧的小手鎗,而小手鎗的鎗口,正对准了她。

  白素有这个好处,要是我,在这样的情形下,一定勃然大怒,破口大骂。但是白素却真沉得住气,反倒笑了起来:“是,我非去不可,你说得对。”

  白辽士笑了笑,样子像是很不好意思。白素将车速加快,公路上的车子并不多,白辽士道:“我们最好别引起别人的注意。”

  白素道:“当然,要是有人注意的话,你现在的罪行,可能比马基机长还要严重。”

  她想到白辽士的怪诞行为,和马基机长的飞行失事,可能有一定关系。至于那是甚么关系,她也说不上来。而且一点头绪也没有。她这样说,由自然而然的联想所形成。

  (我详细地叙述白素的思想过程,因为以后事态发展,证明白素当时模糊的联想,距离事实极近。)

  白辽士的反应,十分敏锐,他陡地震动了一下,然后,勉强恢复了镇定,闷哼一声,并没有说甚么。

  白素继续驾车前进,以平淡不在乎的口气道:“可以猜一猜?”

  白辽士又闷哼了一声,看来他也不明白白素想猜甚么。白素自顾自道:“你是仿制人?”

  白辽士笑了起来:“仿制人?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词。”

  白素望了他一眼:“仿制人的意思有两种:一种是你根本是一个机器人,在看来像皮肤的东西下,全是各种各样的电子零件!”

  白辽士叫了起来,说道:“不,我不是机器人,是真正的人,你看”

  他说著,用手拉著自己的脸,将脸上的肉,拉长了寸许,又道:“看,这是真正的皮肤,皮肤下面是脂肪层,再下面是肌肉和血管!虽然皮肤有点松,可是决不是甚么人工制造品。”白素给他的动作逗得笑了起来。当白素才一看到他手上忽然多了一柄精致的手鎗指著自己之际,尽管表面上若无其事,心中还是十分焦急愤怒,也不断地在想著对策。

  白素有点迷惑了。

  白辽士这时的行为,已构成严重的刑事触犯,可是他的动作,看来却一点恶意也没有。若是白辽士是一个绑匪(这时他的行动是),那么,那该算是甚么?一个天真而又友善的绑匪?

  白素想到这里,忍不住又向他手中的鎗看了一眼,白辽士忙道:“好像用不到这东西了,是吗?”

  白素忍不住笑了起来,学著他:“好像决定权并不在我这里,是吗?”

  白辽士耸了耸肩:“对,我想用不著了。”

  他一面说,一面取出了一支烟来,然后将手中的鎗,鎗口对准了他自己,再板动鎗机,“拍”地一声响,鎗口冒出火,点著了烟,接著,他像是一个恶作剧的顽童,哈哈大笑。

  白素怔了一怔之后,也跟著笑了起来。白辽士喷著烟:“真对不起,看你刚才的情形,对我很猜忌,我不得不弄些狡狯。”

  白素道:“不要紧,换了我,也会那样做。”

  白辽士伸了伸身子,令他坐的姿势变得舒适些,放好了那手鎗型的打火机:“第二种的仿制人是甚么?”

  白素道:“第二种的仿制人,是面容的仿制,通过精巧复杂的外科手术,使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的外貌,看起来一模一样。”

  在白素作了这样的解释之后,白辽士皱起了眉,好一会不出声。

  白素道:“你是属于这一种?”

  白辽士道:“不是,也不是。”

  白辽士回答得十分诚恳,令得白素没有理由怀疑他是在说谎。这时,白素心中的疑惑,也到了极处。她在开始提及“仿制人”之际,只不过是一种揣测。因为她知道,白辽士在北欧,而眼前又出现了一个白辽士!

  而且,根据黄堂的叙述这时,白素已不再怀疑黄堂的认人本领一个白辽士在机场,另一个白辽士在车子里!

  白素初提出“仿制人”时,当然也想到过,仿制人的前一种,只怕还只是电影和小说中的东西。而后一种“仿制人”,也十分繁复,白辽士只是一个副机师,绝不值得任何人去仿制他。

  所以,白辽士说他不是,白素没有理由不相信。可是,两个白辽士,又怎么解释呢?

  白素笑了一下:“再猜下去,唔,那是最偷懒的小说题材了,双生子?”

  白辽士像是对白素的各种猜测都十分有兴趣:“不是,再猜。”

  白素道:“唔,两个本来就一模一样的人?”

  白辽士侧著头,想了一想,并没有立即回答,然后才反问道:“你才和我通过长途电话?”

  白素道:“是的。”

  白辽士道:“那么,你只不过听到我的声音而已,或许和你在电话中讲话的人,只不过是声音像我。”

  白素道:“飞机失事之后,你在机场,有人看到你在一辆汽车中,在机场附近的旷野疾驶。”

  白素一面说,一面留意著白辽士的反应。她看到白辽士的脸色,越来越是难看,等到她把话讲完,白辽士的脸色发青。

  白素扬了扬眉:“怎么样?”

  白辽士“哼”地一声:“不好笑,那个人……在说谎!”

  白素已经看出,黄堂所讲的一切,全是事实,的确有两个白辽士。虽然她对其中的关键,一无所知,但是这一点,她已可肯定。

  她立时道:“当然不是说谎,他被你的三个同事,撞断了腿。”

  白辽士一听,旋地站了起来。他震惊过度,忘了自己在车子中,以致一站了起来之后,头顶重重撞了一下。

  他立时坐了下来,伸手按著被撞的头顶,显出又痛楚、又尴尬、又愤怒、又无可奈何的神情。

  白素不肯放过他:“和你同车的那三个是甚么人?不会是文斯、连能他们吧?”

  白辽士的神情更复杂,两眼直视向前,并没有回答白素这个问题。过了好一会,他才道:“你……不必多久,你就可以看到他们。”

  白素怔了一怔,这时,她心中实在极其吃惊:“甚么意思?真是你们四人?”

  白辽士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又自言自语道:“不行,不行。”

  白素仍是莫名所以:“甚么不行?”

  白辽士突然重重地在自己头上打了一下,道:“我不应该出现,不应该让你看到我。老天,我犯了大错,我犯了大错!”

  他一面说著,一面向白素望了过来,白素不知道他这样说是甚么意思,也正转过头去望他。那时,白素正在驾车,虽然公路上并没有别的车辆,但也不可能侧著头驾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