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白素一侧头,和白辽士的眼光接触,她就无法转回头来了。白辽士的双眼之中,有一种奇异的光采,这种难以形容的异样的眼神,使得白素要一直望著他,无法转回头去。

  一切经过,全是白素再和我见面之后讲给我听的。在这里,我必须打断一下,记一记当时我听到她和白辽士奇幻的眼光接触时的对话。

  我忙道:“催眠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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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素在犹豫了一下,像是不敢肯定。

  我连忙再道:“我和你,都学过催眠术,而且修养极高。如果有人向我们施催眠术,他不能将你催眠。”

  白素道:“是的,还会给我反催眠。记得德国的那个催眠大师?他自称是催眠术世界第一,结果给我反催眠,昏睡了三天三夜!”

  我道,“是啊,我不相信白辽士的催眠术会在那个大师级人物之上。”

  白素吸了一口气:“所以,我不认为他在施行催眠术。”

  我道:“怎么不是,你刚才还说,一和他的目光接触,你就无法转回头去。”

  白素道:“是的,当时的情形是这样。但那不一定表示这是催眠术,可能是另外一种力量,总之,当我的视线一和他视线接触,我就失去了控制,失去了知觉,全然不知道自己在做些甚么!”

  我闷哼了一声,心中不知想了多少种可能,但是却没有头绪。

  白素在和白辽士对望了一眼之后,立时一片迷茫,在刹那之间,全然没有了任何感觉。她在失去知觉前一刹那,只是想到了一点:将车子停下来。

  她想到了这一点,可是却已经没有能力使自己的右脚离开油门。她的这点愿望,在她的潜意识中,化为要踩下一个掣的愿望,她尽一切可能,用力踩下去。

  她右脚根本没有离开油门,就踩了下去,结果是怎样,当然可想而知。

  当白素再清醒过来的时候,四周围充满了各种各样的人声,和一种异常尖锐的噪音。

  白素睁开眼来,看到了强光,也看到了许多人,她的车子,撞在路边的山石上,整个车头已完全毁坏,车身还扭曲起来,以致车门完全无法打开。

  在她的车旁,聚集了不少警方人员。而她听到的噪音,就是消防人员用电动工具在锯开车门,想将她拖出车来的声音。

  白素第一件想到的事是:撞车了,受伤了?

  她立即肯定一点伤也没有,因为她感不到任何疼痛,而当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之后,也没有任何不舒服。

  接下来极短的时间中,白素想起了白辽士,想起了黄堂所讲的话,想起了遇见白辽士之后的一切经过,心中想:白辽士一定受伤了。

  可是她才转过头去,便呆住了。在她旁边,根本就没有人。

  车门无法打开,救护人员动用电动工具将门弄开。白辽士怎么离开车子呢?

  白素未能深一层去想这个问题。因为她一转头,就听到车外有人叫了起来:“她在动,她没有死。”

  接著,一声巨响,电锯切开车门,向外倒下。白素拉著一只伸进来的手,向车外钻了出去。她出了车子,站在车旁,所有的警方人员和救护人员,都怔怔地望著她。

  因为白素一点也没有受伤,车子损毁得如此严重,她竟然一点没有受伤,实在是奇迹。

  在现场的警方人员,有的认识白素。她本来想问他们,是不是看到白辽士,但是她看出,所有的人,显然都不知道车中原来有两个人。就算问了,也不会有答案,说不定以为她在胡说八道。

  她只是问了问时间,发觉自己昏迷不醒了大约八小时左右。

  救护人员问她,是不是要到医院去检查一下,白素当然拒绝。不但拒绝,而且反问警方人员借了一辆车子,说是要尽快回去。

  警方人员答应了,借了一辆车给她。白素驾著车,看来是想驶向市区,但是在第一个转弯处便转了弯,又向著原来驶出的方向驶去。

  她望向白辽士,产生了好像受催眠一样的反应而撞车,在车子撞毁前的一刹那,白辽士在车中,车子被撞到人完全被困在车厢中,而白辽士却不见了。

  单是这样的事,已经要使白素追查下去,何况这个白辽士还有那么多的古怪行为,白素自然非彻查下去不可。她记得白辽士提及过一个地名,是海边,清沙滩。

  白辽士本来是要由素到清沙滩去的,后来不知为了甚么原因,他忽然改变了主意,说了一句“不该和白素相见”,就不见了。

  清沙滩,一定要到那地方去看一看!

  到清沙滩的路,十分荒凉,当她看到了路尽头处的大海,海面上,已经闪起金光,天已亮了。

  白素将车子一直驶到海边,然后下了车,攀上了海边的一块大石,站在大石上,四面看看。

  清沙滩十分荒僻,风浪险恶,海边全是大大小小的岩石。白素站在大石上,视线所及,可以看清楚四周围两百公尺以内的情形。除了海浪之外,海面上也没有船只。她只看到,在离她不远处,有一个人,双足浸在水中,正在岩石上,采集著紫菜。

  当海浪拍打上来之际,那人全身都被浪花淹没,等到浪退了下去,那人才摇摇晃晃地站定身子。

  白素在一块又一块的岩石上移动,不一会,她就来到可以居高临下的地方,看清楚那人了。那人皮肤粗糙黝黑,约莫有五十上下年纪。一看便知道,是生活在海边,生活极不如意的那类人。

  白素向他大声叫了几下,那人抬头向上看来,白素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上来。那人犹豫了一下,向上攀了上来:“小姐,可要新鲜的紫菜?煮汤,清火去痰。”

  白素点头道:“可以,我买你采到的紫菜。”

  那人立时显出十分高兴的神色来。白素又道:“你在这里多久了?”

  那人道:“天没亮就来了。”

  白素问道:“你可曾见到一个外国人,西方人,穿著浅灰色的西装?”

  那人摇头:“没有,这里很少人来。”

  白素又问道:“不一定是今天,前几天,你有没有看见甚么陌生人?”

  那人只是不断摇头,白素又向海边望了一下,四周围实在没有甚么值得注意。白素知道自己不能在这里发现甚么,只好给了那人钱,换来了一竹篮湿淋淋的新鲜紫菜,回到了车中。

  当她在车中坐定之后,她将头伏在驾驶盘之上,又将发生的事,从头到尾,想了一遍。

  白辽士神秘消失了。假定他是在撞车的一刹那之前离开车子的,那么,他上哪里去了呢?

  何以一个白辽士在北欧接听长途电话,另一个白辽士,却会在这里拦截她的车子?白辽士提到,要她到清沙滩来,有甚么特别的意义?

  白素的脑中,充满了各种各样的疑问,无法获得任何答案。

  这时候,她想起来了,应该立刻回家,和我商量一下。由于一连串的事,来得实在太突然,以致她根本没有想及这一点,直到这时候才想了起来。

  她陡地抬起头来,一抬起头来,她又不禁吓了老大一跳,她看到有一个人,正自车窗外,向她望著。白素吸了一口气,看到那人就是那个采集紫菜的人,那人已经道:“小姐,你问这几天,这里是不是有陌生人?”

  白素忙道:“是啊,有没有?”

  那人指著海面:“人,我倒没有看见,但是前几天,我看见一艘船。”

  白素不禁十分失望,在海面上看到一艘船,那寻常之极。

  白素当时的反应,只是苦笑了一下,并没有再问下去。那人像是感到了白素一点不感兴趣,现出了不好意思的神情来。白素也在那时,发动了车子。那人又道:“这只船,很怪。”

  白素心中一动,向那人望去:“很怪?怪成甚么样子?”

  那人有点忸怩,道:“我看到那艘船,很大,白色的,很大……”

  他一再强调那船“很大”,白素耐心地听著,只是道:“大船有甚么怪?”

  那人搔著头:“我明明看到那艘船的,很大,就在那海面上,我要是游水过去,可以游得到。可是,我一弯腰,采了两片紫菜,再抬起头来,那只大船,已经不见了。”

  白素一怔:“采两片紫菜,要多少时间?”

  那人弯下腰去,做了两下动作,又直起身子来,用动作回答了白素的问题。

  那两下动作,至多不过十秒钟。

  十秒钟之内,一艘很大很大的白色的船,会突然消失了踪影,这事情,的确很怪。

  白素望著那人,那人道:“或许……或许……根本是我眼花了。”

  白素深深吸了一口气:“那船是甚么样子的,你能形容得出来?”

  那人显然不明白甚么叫“形容”,迟疑著不知如何回答才好,白素又道:“你将那船的样子说一说!”

  那人双手比著:“那是洋船,两头全是尖的,颜色很白,白得耀眼,比我们的渔船要大得多。”

  白素皱著眉,想了一想,那人的形容词不算好,可是也可以知道那是一艘形状很奇特的船。

  世界上有甚么船可以“一下子就不见”的呢?除非那是一艘具有超级性能的潜艇。

  白素想将那船和神奇的白辽士联系在一起,可是除了白辽士要她到这里,而这艘船又曾在这里附近的海面出现以外,看不出两者之间可以联得起来。

  她转进了一条小路,下车走到海边,沿著海边步行了相当的路程。

  她这样做毫无目的,只不过想偶然有发现。

  偶然的机会毕竟不大:所以白素一点也没有发现,反倒耽搁了不少时间。如果她在这样做之后,立即回家去,那么她一定可以发现我留下的录音,在我到达了北欧之后和她联络时,就可以联络得上。

  可是白素却仍然没有立即回家,她离开海边,回到市区,已近黄昏,她驱车直到那间航空公司的办公室。

第五部:站在那里像一株树

  航空公司的本地负责人,曾在那次两天的冗长会议中和我们见过面,自然认得白素。白素见到了负责人,就向他提出了一个要求:“请你向总公司要副驾驶员白辽士的档案,全部资料,我等著要。”

  白素的要求,令得公司的负贲人大吃一惊:“女士,别说我不会答应你的要求,就算我答应了,总公司不会答应,人事资料,一向是一间公司的最高机密。”

  白素皱著眉:“如果我通过警方的力量要求?”

  负责人摇著头:“警方也无权这样做。除非是北欧方面的法庭下命令。”负责人的神情充满了好奇:“你要这种资料干甚么?”

  白素苦笑了一下:“我想了解这个人,想知道他是怎么来的?”

  负责人自以为十分幽默,哈哈笑著:“他?当然是他的母亲在医院的产房中生他下来的。”

  白素乾笑著:“很有趣。”

  白素的要求无法达到,只好转身出去,她才离开办公室,就有一个身形高大的北欧人,跟了出来。白素刚才没有注意这个人,只知道他刚才在负责人的办公室中,看来好像正和负责人在交谈甚么。

  白素走出来,那人跟了出来,来到白素的身边:“小姐,你想知道白辽士的一切?”

  白素怔了一怔,向那人打量了一下。从那人的神情看来,他也像是一个航空公司的飞行人员,可能是白辽士的同事。

  那人如果是白辽士的同事,当然可以提供一定的资料。所以,白素点了点头:“是。”

  那人笑道:“为了私人的原因?我知道白辽士有很多女朋友,可是不知道他女朋友之中,有一个美丽到这种程度。”

  白素哼了一声,对于这种恭维,她显然不很欣赏:“不管是甚么原因,如果你能提供他的资料,我欢迎,如果不能,我另外再去想办法。”

  那身形高大的北欧人眨著眼,像是想不到像白素那样的东方女子,会有那么大的脾气,他耸耸肩:“我和白辽士是同事,知道他不少事,我自己介绍自己,我是欧文机械士。”

  白素的态度温和了许多,和欧文握了手,他们一面向外走去,欧文就一面讲著白辽士的事。

  白素从欧文口中得到的白辽士的资料,其实并不是很多,只知道白辽士单身,一个人住一幢相当舒适的小房子,平时很少和人来往,有时喜欢喝点酒,有许多女朋友,如此而已。

  白素驾车回家,在归途中,心中仍是充满了疑惑,因为她不明白白辽士究竟想向她说明甚么,也不知道发生在白辽士身上的怪事是怎么一回事。

  等她到家之后,她才知道我已经启程去看马基机长,她立时赶来,与我相会。而当我和她见面时,我的行动已经受到限制,因为该死的祁士域,已经将马基机长自拘留所中“弄”了出来。

  我们在酒店中见面,白素将她的经历详细说给我听,我也将会见马基的经过告诉她。

  白素深深吸了一口气:“我一直在想白辽士这个人和发生在他身上的怪异现象,但是却一点结果也没有。他是一个甚么样的人?化身人?”

  我的思绪也极其混乱,但是早在听白素叙述她的经历到一半之际,我已经有了主意,所以白素这样一说,我立时说道:“我们在这里猜测他是怎样一个人,那没有用,反正他住在附近,我们去看他。”

  白素望了我一下:“你现在的处境”

  我道:“不错,当地警方人员在监视我,但是我想这点行动自由,还是有的。”

  白素来回走了几步:“我提议我们不必先打电话通知他”

  我道:“当然,那会给他有准备,如果他真有甚么古怪的话。”

  我说著,来到房门口,打开门,请两位监视我行动的便衣人员进来,告诉他们,我和白素,要去探访一个朋友。那两个便衣人员立即紧张起来,一个盯著我,另一个打电话,向他上司请示。

  便衣人员讲了好一会,才走回来:“好,你可以去,不过别忘了你受监视。牵涉在一件案情重大的事件中。”

  我摊了摊手,向酒店方面,洽定了一辆车子,和白素一起,离开酒店。当我驾著车,驶向白辽士的住所之际,那两个便衣人员,也驾车在跟踪监视。

  白辽士的住址,从航空公司方面获得,在郊外,离酒店大约三十分钟车程。车子在出了市区之后,沿途的风景,极其美丽怡人,如果不是心中充满了疑惑,应该是极快乐的旅程。

  在将到白辽士住所的时候,沿途全是一幢幢小房子,外观不相同,各有独特的风格,我放慢了驾驶的速度,寻找著号码。

  不一会,车就在一幢纯白色的小房子前停下。那房子和其他的房子一样,前面有著整理得极整齐的草地,种著一族一族的花,十分幽静。

  我将车停在路边,和白素互望了一眼。

  这时,我和白素的心中都十分紧张,我们快见到白辽士了,在见到他之后,哑谜是不是可以解开呢?

  我先下车,去按门铃,不多久,就听到一个嘹亮而愉快的声音:“来了。”

  声音从屋子旁边传来的,我后退一步,向屋旁看去,看到一个相当大的温室,白辽士满面红光,穿著随便,正从温室中出来,手中还拿著整理土壤的小工具。

  他一看到了我,旋地呆了一某,然后张开双手,一副竭诚欢迎的样子:“看,看!是谁来了?”他大踏步来到我身前,拍著我的背,忽然又向我笑了笑:“卫先生,你太太曾打过一个怪电话给我,她说”

  白辽士讲到这里,显出极其尴尬的神情来。我完全可以知道他的神情为甚么如此古怪,因为他一见我,就提到白素打给他的“怪电话”,而当他讲到一半时,他已经看到白素下了车,向他走过来。

  我拍了拍他的肩头:“我们有一件十分不可解的事,要和你商讨,希望不会打扰你。”

  白辽士向白素打了一个招呼:“不要紧,我正在休假,是不是要参观一下我的温室。”

  我目的是和他谈话,甚么地方都一样。所以我点了点头。白辽士在前面带路,转过了屋角,我看到了他温室的全部。

  当时,我怔了一怔,因为温室十分大,比他的屋子还要大,透过玻璃向内望去,里面一片绿色,甚至给人以一种郁郁苍苍的感觉。

  一个这样有两百平方公尺大的温室,需要一个人全心全意的照料,白辽士是一个飞行员,在世界各地飞行,在家的时间也不会太多,我真不明白他如何照料那些植物。

  我疑惑的神情相当显著,白辽士觉察到了,当他推开门,带著我们走进温室之际,他道:“这里有自动定时喷水设备,就算我离开三个月,植物也不会缺水。”

  进了温室之后,我更加吃惊,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在温室中,有著各种各样的植物,一眼看去,从最简单的孢子植物,到高级的乔木,几乎有好几百种之多。

  白辽士进了温室之后,在一只大盆前,蹲下身来,用手中的小铲,弄松盆土,注入液体肥料,那盆中所种的,是一种叶子十分肥大,看来像是兰科植物的一种不知名植物,肥大的肉质叶上,还有著深黄色斑点。

  白辽士一面工作著,一面道:“好了,请问两位有甚么问题?”

  我还没有开口,白素就道:“白辽士先生,假定这几天中,你没有离开过这里!”

  白辽士显出了一副莫名其妙的神情来:“我不明白,我当然不是整天在温室中。”

  白素道:“我的意思是,你没有离开过这个城市。”

  白辽士道:“没离开过,为甚么”

  白素立即又道:“可是我却见过你,你拦停了我的车子,有话要对我说,后来,你好像对我施些催眠术,令得我有一个短暂的时间,失去了知觉,撞了车,而你却不见了……”

  白素本来还想再向下讲去,我则一直在注意著白辽士的神情。只见他的神情,越来越是古怪,不等白素讲完,他已忍不住叫了起来:“要不是我以前见过你,知道你的为人,现在……现在……”他讲到这里,顿了一顿,才无可奈何地道:“真对不起,我不知道如何对付一个……神经不正常的人。”

  白素的神情严肃:“请你注意,我和你讲的,全是事实。如果那个人不是你,那么,一定有一个和你一模一样的人,也叫白辽士,而且,一生的经历,也和你一模一样。”

  白辽士的神情无可奈何之极,摊开了手:“好了,有这样一个人,你想和我说甚么?”

  白素道:“你不知道有这样一个人存在?”

  白辽士有忍无可忍之感,大声道:“我根本不相信有这样一个人存在。”

  白素道:“可是,我可以肯定有这样一个人,难道你对之一点好奇心也没有?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你应该感到好奇。”

  白辽士笑了起来,向我作了一个“女人真是无可理喻”的怪表情:“我不是没有好奇,而是根本不相信有这种事。”

  我见他们两人之间的谈话越来越僵,忙道:“她讲的一切,我相信,事实上,那个和你一样的人,不但她见过,还有一位叫黄堂的先生也见过。”

  白辽士没好气地道:“我知道,她在长途电话里,向我提起过这件事。”

  我道:“你难道完全不考虑一下有这个可能性?譬如说,你有你自己不知道的孪生兄弟?”

  白辽士仰天打了一个“哈哈”,说道:“太像小说情节了,是不是?”

  我说道:“可能有这样的事情的。”

  白辽士摇头说:“不会在我身上发生。两位来,如果不再提到那个和我一样的人,那么,我可以好好招待你们,观赏一下我的家”

  他的话已说得十分明白,意思就是,我们如果再提及那个“和他一样的人”,他就没有兴趣和我们交谈下去。

  我向白素使了一个眼色,示意她离去,白素盯著白辽士看了半晌,才道:“我还有一个问题。”

  白辽士摊开了手,神情十分不耐烦,白素道:“请问你出生的地方是”

  这实在是一个十分普通的问题,任何人都可以回答得出来。同时,我也知道白素这样问的目的是甚么。白素是想去查一查他的出生纪录,看看他是不是有一个孪生兄弟。

  除非根本不相信白素和黄堂的经历,要不然,除了孪生兄弟之外,实在没有第二个更可以令人信服的解释。

  谁知道白素的问题虽然普通,白辽士在一听之下,却立时神情大变,他的脸色,在一下子之间,变得极怪,怪到了我难以形容的地步。

  我真的不知该如何形容才好。这时,他的神情,谁都看得出来,惊震和厌恶交集,同时也有著相当程度的恼怒。

  一个人在这样的情形之下,脸色会变,由于副交感神经的作用,或者变得满脸通红,或者变得脸色煞白。除了血液涌上脸部毛细血管,或者血管收缩,令得脸部的毛细血管失血之外,不可能有第三种情形出现,充血就脸红,失血就脸白。

  可是白辽士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他的脸色,却变成了一种异样的暗绿色。真的,一点也不假,那是一种极其异样的暗绿色。

  那种暗绿色,绝非一种形容一个人“脸都绿了”那么简单,而是真正的暗绿色,绿得就像……就像是一大片树叶!

  一看到这样的情形,我和白素两人,都有震呆之感,我们站得很近,不由自主,各自伸出手来,握在一起。而白辽士的震惊,只是极短的时间,前后不过一秒钟,或许更短。总之,他脸上的那股绿气,一闪即逝,脸色回复了正常。

  然后,他神情也回复了正常:“对不起,我无法回答你这个问题。”

  我们两人虽然震惊,但表面上掩饰得很好,我相信白辽士无法感到我们曾经吃惊过。白素道:“为甚么?人人都知道自己是在甚么地方出生的。”

  白辽士竖起了一只手指:“只有一种人是例外,不知道自己在甚么地方出生,也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

  白素“啊”地一声,我也立时想到了白辽士所说的那一种是甚么人,我们不禁都有一点歉意。

  白辽士缓缓地道:“对,我是孤儿,从小就在孤儿院中长大。所以,我无法回答你这个问题。”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齐声道:“对不起。”

  同时,我心中想到了一点:他是孤儿,对自己的身世一无所知,那么,有一个孪生兄弟而他自己不知道的可能性更大。虽然,就算证明了他有一个孪生兄弟,问题还是很多,例如那个孪生兄弟的行动为甚么这样怪异,等等。但总比不能证明好些。

  我轻轻碰了一下白素,暗示她我们可以走了。我们之间的会面,到现在为止,已经出现了轻微不愉快,再发展下去,可能变成严重的不愉快。

  白素也明白这一点:“对不起,只当是我胡言乱语好了。”

  白辽士没说甚么,只是专心在整理那盆植物,显然没有送我们出去的意思。我们只好自己离开,绕过了屋角,走出了前面的园子。

  那两个便衣人员也已下了车,就在不远处监视著我们,我们走向自己的车子,就在这时,有一个少妇,推著一辆婴儿车,走了过来,打量著我们。白素伸手去逗著车中的婴儿,那少妇指著白辽士的屋子:“你们是来探访白辽士先生?”

  白素道:“是。”

  那少妇道:“有东方朋友,真好。也只有白辽士先生那样神秘的人物,才会有东方朋友。”

  我心中一动:“神秘?白辽士先生有甚么神秘?”

  那少妇又回头,向屋子连看了几眼,神情犹豫:“我不知道,或许,我……不该说,我是他的邻居,他在家的时间并不多……”

  那少妇又道:“当他在家的时候,他几乎二十四小时在温室中,和那些植物作伴。”

  我感到十分失望,本来,我还以为白辽士真的有甚么神秘的事迹落在那少妇的眼中,如果说他只是长时间在温室之中,那有甚么神秘可言?

  那少妇显然十分喜欢和陌生人交谈,她又望了屋子一眼,才道:“有一次,我从温室的后面走过去,想看看他在干甚么”

  她讲到这里,现出一副大惊小怪、神秘兮兮的神情来,等我猜测。

  我实在不想去多猜,只是作了一个“请说”的手势。

  那少妇压低了声音:“他站著,一动也不动,像是僵了一样,一动也不动。”

  我已经不礼貌地半转过身去,不准备再听那少妇的谈话。那少妇却没有觉察这一点,继续说道:“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简直像一株树。”

  我向那少妇作了一个礼貌的微笑,转身去拉开车门,让白素上车,白素也没有兴趣再听下去,但她还是向那少妇点了点头,表示告别。

  这时候,那少妇忽然像是想起了甚么似地,“啊”地一声:“对了,我一直想不起为甚么看到他站著不动的时候会觉得他像一株树,对了,给我这种强烈的感觉,是因为他的颜色,和树一样。”

  我和白素一听得那少妇这样说,都不禁一惊。

  我忙道:“对不起,颜色像树一样,是甚么意思?”

  那少妇做著手势,指著路边的一棵树:“就是这样子。”

  白素道:“你的意思是,他穿著树干颜色的衣服?”

  那少妇道:“不是,不是,我很难形容,总之,他的颜色,简直就像是一株树。”

  她不断重复著同样的话,在“他的颜色简直像一株树”这样的形容中,我和白素,实在都无法想出具体的实际情形来。

  我只好敷衍著:“那真是有趣得很。”

  那少妇摇著头:“有趣?我倒不觉得。”她一面摇著头,一面推著婴儿车,走了开去,在经过白辽士的住所之际,急急加快脚步,像是十分害怕。

  白素和我上了车,我思绪十分紊乱,双手放在驾驶盘上,并不发动车子:“一个人的颜色像是树一样,那是甚么意思?”

  白素道:“我不知道”她略停了一停,说道:“可是刚才,当我问及到他出生地方时,你可曾注意到他的脸色,变得那么怪,像是”

  我立时接上去:“像一片树叶。”

  白素转头向我望来,示意我发动车子。我发动了车子,向前驶去,那两个便衣人员,立时也上了车,跟在我们的后面。

  白素等车子向前驶出之后,才道:“说一个人的脸色像一片树叶,如果不是身历其境,亲眼看到,也不能理解!”

  我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白素道:“同样的,我们没有看到白辽士站著不动的情形,说他像一株树,我们也不能理解。”

  我“哈”地一声,叫了起来:“我们可以学那少妇一样,在温室外面窥视,看看白辽士站著不动的时候,究竟是怎样像一棵树。”

  白素想了一想:“这没有意义,无法知道他甚么时候站著不动,不知道要等多久。”

  我道:“反正我们没有事,可以等。”

  白素瞪了我一眼:“怎么没有事,可以去找祁士域,找马基。”

  我闷哼一声:“全国的警察都在找他们。”

  白素皱著眉:“马基一定隐瞒著甚么,航机出事,一定有原因,一定有。”

  我没有再说甚么,也知道航机失事一定有原因,但是马基不肯说,有甚么办法?或许这时再见到马基,他肯说,但是上哪儿找他去?

  我一直驾著车,回到了酒店,进入房间后不到五分钟,就有人来叫门,进来的是一位高级警官,一进门就道:“你们探访白辽士,为了甚么?”

  我道:“只是普通的探访。”

  那警官有他天生的职业怀疑,“哼”地一声:“白辽士和马基是同事,马基逃出拘留所,白辽士是不是有参与其事?”

  我苦笑了一下:“看来我在这里,如果和一个陌生人交谈几句,你们也会怀疑那陌生人是罪犯了。”

  警官被我抢白了几句之后,脸色变得很难看:“我们一定会把马基抓回来的。”

  我道:“我希望如此,事实上我还想问他很多问题,希望立刻见到他。”

  警官狠狠瞪了我一眼,走了出去。我把门关上,看到白素皱著眉,看来正在思索。

  我不去打扰她,在她对面坐了下来。过了好一会,白素突然道:“黄堂说,那辆将他撞倒的车子中,一共有四个人。”

  我不知道她这样说是甚么意思,只好望著她。

  白素像是想到了甚么似地:“如果四个人中的一个是白辽士,其余三个,会是甚么人?”

  我道:“可能是任何人。”

  白素说道:“不。这另外三个人,也穿著航空公司飞行人员的制服。”

  我笑道:“那就可能是任何飞行人员。”

  白素道:“如果假设另外三人是连能、文斯和达宝,是不是接近事实?”

  我摇著头说道:“一个人有‘化身’,已经够怪了,要是四个人全都有‘化身’,我看我们会变疯子!”

  我只不过是随口这样一说,白素却陡地跳了起来。她平时决非这样不够镇定,我知道她一定在突然之间,想到一个关键问题了。

  她跳起来之后道:“当航机发生问题之际,驾驶舱中,只有他们四个人和马基在一起,而马基见你的时候,告诉你他甚么也不知道,甚至没有作过紧急迫降的要求!如果这四个人串通了,说马基动作有异,神态不正常,马基无论如何无法为自己辩白。”

  我一听得白素那样讲,不禁“啊”地一声。的确,我以前没有想到这一点。

  虽然,那只是白素的假设,可是也只有“四个人串谋起来诬陷马基”这样的假设,才能解释我和马基会面时马基那种怪异的态度。

  马基一再问“他们怎么说”,又说他“甚么也不知道”,也不承认他看到了甚么怪东西,更进一步说他甚么也没有做过。

  然而,白辽士等四人联手陷害马基,有甚么目的呢?目的是令航机出事,那么他们自己也在机上,一样有极大的危险。

  白素又问道:“你说有没有这个可能?”

  我吸了一口气:“有可能,但他们目的是甚么?”

  白素皱眉,她当然答不出来:“我们还要去查,不单注意白辽士,还要注意连能、文斯和达宝。”

  我闷哼一声:“他们没像白辽士一样休假,他们在飞行。”

  白素道:“可以找他们的资料,我相信不是难事,可以找得到他们生平的资料。”

  反正事情一点进展的头绪都没有,我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第二天白素一早就离开了酒店,到下午才回来,一进来,我就看到她脸上有一股掩不住的兴奋,不等我开口,她就道:“你猜我找到了甚么?”

  我道:“他们四个人,全是累犯?”

  白素瞪了我一眼,道:“不,他们四个人,全在孤儿院中长大。”

  我呆了一某,白素的这一项发现,实在根本不能算是甚么发现。但是,事情却十分怪异,或者说,太凑巧了!四个人全是在孤儿院长大的。

  我道:“文斯、连能、达宝和白辽士?”

  白素点著头:“是不是,太奇怪了?”

  我想了一想:“他们大约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前后出生,那时候,世界各地,都充满了孤儿,我看只是巧合。”

  白素挥著手:“或许是巧合,也或许,是由于别的原因。”

  我摊了一摊手:“甚么原因?”

  白素急促地来回走著:“我不知道是甚么原因,可是,你应该记得,当我们问到出生地方时,白辽士的脸色,变得如此难看。”

  我苦笑了一下,道:“他的反应的确怪异。那是孤儿的一种心理,没有一个孤儿愿意人家提起他出生经过。”

  白素“嗯”地一声:“也许。可是,如果一个人,怕人家追究他的来历,最好的办法,就是说自己在孤儿院长大。”

  我忙道:“你怎么啦?那不是他们自称,而是你查到的,他们四个人,都在孤儿院长大。”

  白素盯著我:“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说,如果有人,不想他们的来历被人知道,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将他们送到孤儿院去!”

  我大惑不解:“我不明白你这样说是甚么意思。”

  白素道:“他们四个人,在四家不同的孤儿院长大,那四家孤儿院,全在北欧。他们在孤儿院门口的弃婴箱中被发现的时候,大约五个月大。”

  我仍然不明白白素想表达甚么,所以只好怔怔地望著她不出声。

  白素道:“我的意思是,他们四个人,被人有意放到孤儿院去。目的就是在他们长大之后,没有人可以知道他们的来历。”

  我不禁失笑:“好,就算是这样,那么,目的是甚么?”

  白素皱著眉:“这是我最想不通的一点,目的是甚么呢?”

  我提高了声音:“不必去想了,根本,没有目的,四个航空飞行人员,全在孤儿院长大,那只不过是一种巧合。”我在这样讲了之后,又加了一句:“你不相信巧合?”

  白素闷哼一声:“我当然相信巧合,可是不相信这种程度的巧合。”

  我不想再和白素争论下去:“你还查到了一些甚么呢?”

  白素道:“我找到了文斯的地址,顺便弯过去,到他的住所看了看”

  我不等白素讲完,就吓了一跳:“你偷进了他的住所?唉!有便衣人员在跟踪你!”

  白素笑道:“我当然知道有人跟踪我,也不会笨到偷进人家住所去,我只是绕著他的住所打了一个转。”说到这里,白素的神情,变得十分怪异:“你猜我看到了甚么?”

  我不去费神多猜:“说吧。”

  白素吸了一口气:“在他的住屋后面有一间极大的温室,几乎和白辽士屋后的一样大,里面种满了各种各样的植物。”

  我“啊”地一声。又是一间温室,种满了各种植物的大温室。

  北欧一带的人,由于处身在寒冷之中的时间长,不错,他们是很喜欢在温室中培植植物。但是像白辽士那样大的温室,已经超过了“业余嗜好”,应该是植物学家或是园艺家的事。

  如今,文斯的住所旁,也有那么大的一个温室。

  我扬著手,问道:“达宝和连能呢?”

  白素道:“他们住得比较远,我没有去,赶回来先向你说我的发现。”

  我的思绪乱成了一片。温室孤儿院飞行员,这三者之间,根本一点联系也没有,如果达宝和连能的住所也有温室,那代表了甚么?

  我一面想,一面已来到了房门口:“走,到他们两人的住所去看看。”

  白素立时表示同意,我们一起走出去,在走廊一端的便衣人员,一看到我们,立时迎上前来:“又出去?到哪里去?”

  我叹了一声:“实实在在,我绝不知道马基是怎么逃走的,也不知道他在哪里,你们要跟踪我,那是白费气力的事。”

  一个便衣人员道:“你到哪里去?”

  我见他们劝也劝不听,只要道:“这里空气不好,我去兜风,希望你们跟著来。”

  两个便衣人员将信将疑,我和白素进了升降机,他们也老实不客气地挤了进来。我索性在酒店门口等他们,然后再上车。

  达宝和连能的住所比较远,当我们按址来到之际,心便陡地向下一沉。那时,正是夕阳西下时分,达宝的住所后面,有一间老大的温室。夕阳的光芒,照在玻璃上,反射出一片金黄。

  我们在达宝住所的屋后,停下了车,怔怔地望著那间温室,出不了声。

  过了好半晌,白素道:“第三间温室。”

  我道:“我可以肯定,连能一定也是植物培育的业余爱好者。”

  白素道:“虽然可以肯定,但我们还是要去看一看。”

  我道:“那当然。”

  白素发动了车子,向前驶去,我们之间,在维持了一段时间的沉默之后,白素突然问我:“卫,为甚么?”

  她问得很简单,但是我当然知道她问的是甚么。我脑中也是一片混乱,所以我道:“为甚么?或许他们都十分喜欢植物。”

  白素道:“可是他们的工作,和植物培养,一点关系也没有!”

  我只好道:“嗜好并不一定和工作有关。”

  白素道:“我不信,一定有原因,一定有原因!”

  我苦笑著,回头望了一眼,看到那两个便衣人员的车子,还跟在后面,我道:“你看,这两个探员,他们的心中,一定也在问为甚么,他们可能作种种设想,千奇百怪,但实际情形却十分简单。我们现在的情形,大致相同,答案可能是极普通的。”

  白素固执地道:“也可能极不普通。”

  我没有异议。事情发展到如今,全是不可思议的怪异,但是却又说不出所以然来。谜底如果揭晓,可能是叫人哑然失笑的普通,当然也有可能是令人张口结舌的不普通。

第六部:无声而又恐怖绝顶

  连能的住所更远,车子转进了一条静僻的小路之后,又接连转了几个弯。天色已迅速地黑下来。白素照著地图指示驾车,车速很慢。跟在后面的便衣人员,可能觉得不耐烦了,越过了我们,作手势要我们停车。

  当白素停下车时,两个便衣人员已经下车,走了过来,俯下身:“你们才到过达宝的住所,现在又要到连能的住所去?”

  我扬眉道:“你们的调查工作,倒做得不错。”

  一个探员道:“我们是才和总部用无线电话联络了才知道。总部叫我们问,你这样来来去去,目的究竟是为了甚么?希望你合作。”

  我举起了右手,作了一个“罚誓”的手势:“我所说的全是真话,我要到连能的住所去看看,他住所后面,是不是也有一个大温室。”

  两个探员互望了一眼,神情陡然紧张了起来:“马基逃走之后,躲在温室中?”

  我摇头道:“我不知道,真的,我只想看看温室。”

  两个探员现出大惑不解的神情。老实说,不单是他们大惑不解,我自己也不明白其中的关键究竟是甚么。两个探员回到了他们自己的车子。白素叹了一口气,我道:“原谅他们,祁士域请来的人,做得十分乾净利落,我是他们唯一的线索了。”

  白素道:“马基逃走之后,竟然不和你联络,好像不很合理。”

  我道:“他们一定会和我联络,我想,或许在等警方对我的监视不再那么严密,才来联络!”

  白素又侧头想了一会,驾车继续向前去,那一带,荒僻得几乎没有甚么屋子,经过了一个加油站,又转进了一条小路,前面,影影绰绰,可以看到一幢屋子。我们之所以可以看到那幢屋子,是因为屋子后面,有著一大口光亮。

  那团光亮,乍一看十分怪异,但当车子迅速驶近之际,却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光亮从一间相当大的玻璃屋子中传出来。

  一间相当大的玻璃屋子。

  又一间温室!

  我和白素,早已肯定连能会有一间温室,如今又亲眼看到了,仍给我们极大的震惊。

  白素陡然踏下了停车掣,车子在路面上滑过,发出“吱吱”声,后面跟著的车子,几乎撞了上来。

  我和白素互望一眼,神情骇异,我道:“有灯光。连能在家。”

  白素摇头:“不在家,在温室。”

  温室前的屋子,每个窗口都黑沉沉,没有灯光,但是温室中的光芒,却相当强烈。

  我道:“我们既然来了,可以去看看他。”

  白素将车子停在离温室约有十公尺的路边,在路边和温室之间,隔著一排灌木。车子停下,我和白素下了车,那两个便衣人员也立时奔了过来。

  我等他们来到了近前,才道:“两位,请你们就在这里等,好不好?”

  两人立时道:“为甚么?”

  我耐著性子:“我也不知道为甚么。但如果你们不肯,我可以很容易令你们在这里昏迷半小时或一小时,相信不?”

  两人一听,神情立时变得极紧张,各自伸手去拔鎗,可是一拔之下,两人的脸色,就像是发了霉的芝士一样难看,我忍住了笑:“两位的佩鎗不见了?啧啧,对警务人员来说,这是不良之极的纪录。”

  白素接著说:“是啊,不过,如果他们肯回到车上去,远远执行他们的监视任务,那么,这种不良纪录就不会存在。”

  那两人奉命跟踪我,自然已经知道我是甚么样的人物,他们又惊又怒,但是又不敢发作。我再道:“我太太的话,最靠得住。”

  他们两人的佩鎗,早已被我和白素,在他们和我们接近之际弄走。在这样的情形下,他们两人只好垂头丧气,回到车上去。

  这时,我也不知道接近温室会有甚么事发生,但是一切全是那样怪异,我绝不希望有两个贴身的监视者。

  他们回到车子,我和白素跨过了矮树丛,走向温室。矮树丛和温室,相距不过七八公尺,几步就走到了。当我们伸手可以碰到温室之际,停了下来。

  整间温室,连顶,全是一块一块大玻璃拼成的,每一块大玻璃,约莫是一公尺见方,靠不锈钢的架子拼凑起来,看来很坚固。

  这样一间巨大的温室,建造费用绝不便宜。连能在航机上的职位是侍应长,如果他用他的薪水,来建造这温室,他一定要省吃俭用很多年才行。

  这时,我在温室的后面,那一长排玻璃墙上,并没有门,只有在近屋顶处,有一列透气窗,便利空气流通。植物和动物一样,需要呼吸空气。

  我们透过玻璃,向内看去,里面有不少矮矮的架子,架子上全是各种各样的盆、槽,种满了形形式式的植物。灯光来自顶上的三盏水银灯,照得整个温室,十分明亮。我们的视线,迅速地扫过整个温室。

  白素压低了声音:“没有人。”

  我也不由自主压低了声音:“不会没有人,灯亮著。”

  我们两人,都不由自主压低了声音,连我们自己也不知道为了甚么。只是觉得当时有一股无形的压力,令得我们自然而然要那么做。

  压力来自甚么方面呢?荒郊,灯火通明的温室,第四间温室,温室中没有人,植物生长得那么茂密,再加上心中早已存在的种种疑团,这一切,交织得诡异莫名,令我们的心头,感到重压。

  我在这样说的时候,又看了温室中的情形一遍,还是看不到有人。我说道:“绕到正面去,进去看看。”

  白素表示同意,我们贴著温室的玻璃墙,向前走去,走出了十几步,就转过了墙角。温室长方形,转过墙角之后,不几步,又转了一转。

  温室建造在房子的后面,那时,我们已来到了温室的正面,那也就是说,我们来到了温室和屋子之间。

  温室离屋子,约有七八公尺。一到了温室的正面,我们就看到了温室的门,向著屋子的后面,正紧闭著。我们很快来到门前。

  到了门前,我向白素作了一个手势,示意她先停一停再说,因为温室中如果有人的话,我们就这样闯进去,未免太鲁莽。

  我们停在门口,门也是玻璃的,从门外看进去,可以看到在温室背面望进来时几个望不到的角度。我迅速地看了一下,温室之中,除了植物之外,并没有人,我再回头向屋子看了一下,低声道:“连能可能在屋子里。”

  白素道:“他如果在屋中,温室灯火通明,我们一进去,他可以看得到。”

  我苦笑了起来,道:“我到现在还不明白,我们为了甚么要进温室去?温室就是温室,一点也没有特别,我们进去为了甚么?”

  白素也道:“我也不知道。但是,四个在孤儿院长大的人,和一件怪异不可解的航机失事案有关,又不约而同,各自拥有一间大温室,就算不知道为了甚么,我也要进去看看。”

  我同意了白素的说法,的确,就算不知道为了甚么,也要进去看看。

  我伸手去推门,门关著,我想找到锁孔,就很容易可以将门打开来,可是当我低头一看间,我陡地一呆。在我身边的白素,也发出了一下低呼声。

  门上其实一点也没有甚么怪异的东西,只不过我们发现,门是由里面拴上的。

  门由里面拴上,那就表示有人在温室中。

  可是我们已绕著温室走了大半转,一直在注意温室里面的情形,并没有看到人。

  当然,温室中有那么多架子,那么多植物,一个人要躲起来不让我们发觉,也十分容易。但夜深三更,有甚么人会有那么好的兴致躲在一间温室之中?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我贴近玻璃门,向近锁部分看去,一点也不错,有栓拴住了门,使门无法打开。也就在这时,我听到白素发出了一下如同呻吟一般的声音。

  那是人在极度吃惊的情形下发出的声音,我忙转过头看去,在灯光之下,白素的神色十分苍白,她甚至不能讲话,只是伸手向前指了一下。

  我立时循她所指看去,一刹那间,我实在看不出她指著的是甚么,因为在温室中,只有各种各样的植物、树木。

  但随即,我却看到她指的是甚么了。

  那情形,就像是有一种“画谜”,将要找的东西,隐藏在一幅画中,要你找出来,当没有发现要找的东西之际,真不容易发现,但只要一找到,就可以一下就看出那东西隐藏在背景之中。

  我一下子没有看到甚么,但由于白素坚决地指著那个方向,所以我盯著看。

  我立即看到白素指著的是甚么了。白素指著的,要我看的,是一个人。

  毫无疑问,那是一个人,可是这个人站著,一动也不动,而且,他的姿势十分怪,他的身子微微向侧弯著,一手直垂著,紧贴著身边,一手斜向上伸著。脸也向上,对著一盏水银灯。

  不但是他的姿势怪,他的脸色也怪,是一种绿色,真的是绿色,甚至,连他的手,看来也是绿色。他的身子一动不动,像是一段树干,而他的手、脸,看来简直像是两片树叶。

  这样的一个人,处在全是植物的温室之中,要不是仔细看,实在看不出来。

  我一看到了这个人,视线便无法自那个人的身上离开。眼前的情景,不算是特别惊人,但是怪异莫名,令人几乎连气也喘不过来。

  我思绪一片混乱之中,首先想到的,是白辽士住所外遇到的那个少妇的话。那少妇的话,听来没有甚么意义。她曾说:“……站著一动不动,他的颜色,看来像是一株树。”

  直到这时,我才知道甚么是“颜色看来像一株树”!这时,那人穿的衣服并不是树干那样的颜色,可是和姿势、脸色一配合,就显得这个人的颜色,就像一株树。

  我不知自己盯著那个人看了多久,那个人动都不动,我也一动都不动。等到我自震惊中醒过来,慢慢转头,向白素望去时,白素看情形,也才从震惊中回复过来,她声音听来异样:“天,看到没有,这人……这人……是连能。”

  在我才看到有一个人之际,我只能辨出那是一个人而已。由于这个人的样子,看来简直像是一株树,怪异莫名,所以找根本认不出那是甚么人。这时,经白素一提,我才看清楚,不错,那人正是连能。

  白素又道:“天,他站在那里干甚么?他的脸色……为甚么那么难看?”

  我心中一片混乱,实在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事实上,白素的问题,也正是我心中的问题。我乾笑了一声,清了清喉咙:“看样子,他像是在进行日光浴!”

  (当时我这样讲,纯綷是说笑话。白素也当然认为是一个笑话。)

  (谁知道事情发展到后来,我随便讲的这句话,竟然不是笑话!)

  白素吸了一口气,伸手在玻璃上敲了起来,发出拍拍的声响,我不知道白素为甚么要那样做。白素事后的解释是,她看到连能一动不动,看来不正常,想藉敲打玻璃的声音来惊醒他。

  白素敲打著玻璃,我也跟著敲了起来,发出的声音相当大。我们敲打得很用力。用来建造温室的玻璃一定很厚,不然,早就给我们敲碎了。

  我估计至少有三分钟以上的时间,我和白素两人,除了像傻瓜一样地敲打玻璃之外,甚么都不能想,也不能做,因为眼前的一切太怪异了。一个人,在植物丛中,一动不动,看起来他就像植物。

  我和白素两人,一面敲打著玻璃,一面直勾勾地望著连能。如果不是连能忽然动了起来的话,我们自己也无法知道何时停手。

  连能的动作是突如其来的,看来,也不像是被我们的敲打声惊醒的,他的动作,一开始的时候相当慢,斜伸向上的手,慢慢向下垂来。

  一看到他开始动作,我们也停了下来,看著他。在接下来的一分钟,简直就像是在看一出无声但是又恐怖到了绝顶的电影。

  连能的手慢慢向下垂。下垂的动作不是柔顺的,而是生硬的,向下垂一寸,停一停,又一寸,一直到手臂完全垂直为止。

  就在那时候,他脸上、手上的颜色也开始起变化,绿色渐渐消退,回复正常的肤色,等到他的肤色完全回复到了北欧人的那种白皙之际,他的眼皮,开始颤动起来。

  由于他就站在一盏水银灯下面,灯光直射著他(所以我刚才才会说他是在进行“日光浴”),所以他身上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可以看得很清楚。

  一看到他眼皮颤动,我立时轻轻碰了一下白素,因为他下一个动作,一定是睁开眼来。我在向白素询问:是不是应该躲起来。

  白素立时身子向旁一倒,我和她迅速无比地闪身开去,到了一处阴暗的所在,使连能睁开眼来之后,看不到我们,而我们仍然可以看得到他。

  我们躲起来的原因很简单,因为连能的行动十分怪异,不管他这样做,目的是甚么,当一个人的行动如此怪异,最好别让他知道怪异的行动已被人发现。

  而且,躲起来,我们还可以继续不为他所知,看看他是不是还有更怪异的行动。

  我们才躲起来,就看到连能在深呼吸著,然后,睁开了眼睛。

  这时候,连能已经不再像一株树。他挥了挥手,又伸了伸腿。看他的动作,像是大梦初醒。

  然后,他向前走来,在经过一些栽种著的植物之际,有时伸手抚摸著叶子,有时伸手在枝干上轻拍两下。他一直来到门旁,伸手在门旁的掣钮上按了两下,温室中的水银灯熄灭了。

  然后,温室的门打开,他走了出来。

  我和白素小心地留意著他的每一个行动,这时,他的行动却一点也没有怪异之处。

  出了温室之后,他迳自向屋子的后门走去。我正在考虑,连能进了屋子之后我怎么办,那两个该死的便衣人员,忽然用力按起汽车喇叭来。

  本来,我已经有了主意,他的行动既然看来这样古怪,可能有著秘密,那么,在他进屋子之后,我们可以再设法跟踪进去,看个究竟。

  整件事情,发展到如今为止,还在一团迷雾之中,而几个与事件有关的人,行动越来越神秘,神秘到了有的人可以在相距万里的两个地方同时出现。在这样的情形下,仔细研究一下他们的行动,实在十分必要。

  可是,那两下喇叭声一响,连能的身子陡地一震。这时候,他已经伸手要去推后门了,他在一震之后,转过身来。那两个便衣人员,真是该死之至,不但按喇叭,而且其中一个,还大声叫道:“卫斯理,我们的忍受有限度,你该回来了。”

  连能在才转过身来时,还不过神情十分疑惑,等到那便衣人员这样一叫,他立时极其警觉地四面看看,同时后退了一步,吸了一口气,叫道:“卫斯理,你在哪里?你躲在哪里?”

  这时候,如果那嚷叫的便衣人员就在我面前的话,我一定毫不犹豫,会重重给他一拳。本来我好好地可以在暗中观察连能的行动,给他一叫,我的处境,可以说是尴尬到了极点。

  白素在我的身边,轻轻碰了我一下,提高声音:“我们快来了。”她一面说,一面向外走了出去。我们躲藏在温室的转角处,一向前走去,就和连能正面相对,连能看到了我们,神情紧张之极。在后门的门上,有一盏门灯。那盏门灯正亮著,而连能又是背贴著门站著的,灯光恰好映在他的脸上。

  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像白辽士听我们问他出生地点一样是一种异样的暗绿色,看起来,他的脸就像是一片叶子。

  白素迳自向他走去,一面走,一面在身后向我做手势,示意我也向前是来,我想了一想,一时之间,也猜不透白素是甚么用意,但白素既然这样示意,我也只好跟著她向前走去。

  我一面向前走,一面留意连能的神情。连能的神情,紧张到极,双手张开又捏拢,看来,他像是完全不知该如何才好。一直等到白素到了他的面前相当接近之处,他的神情才比较镇定了一些,可是他一开口,坚音还是有点颤抖,不知道他是因为愤怒激动还是恐惧,他道:“想不到我们这里,也会有偷窥客!”

  我在那时,也全然不知道连能的情绪何以会如此激动、愤怒。

  照说,我们的行动,并不构成对他的任何危害。而他所用的字眼“偷窥”,也似乎太严重了些。

  如今我只是详细形容他的反应。至于他何以会有这样的反应,在事态发展到了最后阶段,我才恍然大悟。

  我当时听得他称呼我们为“偷窥者”,心中十分生气,可是白素又打了一个手势,令我不要开口,她扬了扬眉:“偷窥?连能先生,我真不明自你这样说,是甚么意思。”

  连能“哼”地一声:“一般来说,偷偷摸摸,躲在阴暗处,观察他人的行动,就叫偷窥。”

  白素笑道:“我们想来拜访你,刚好看到你在温室之中”

  白素才讲到这里,连能的神情,又变得极紧张,他甚至是失声叫出来的:“你……你们看到我在温室干甚么?”

  我心中疑惑之极,连能在温室中,根本没有干甚么,只不过是站著不动。既然他甚么也没有做,又何必那么紧张?

  白素的心中。一定,和我同样感到疑惑,所以她略停了一停:“你在干甚么?看起来,你像是在进行日光浴?”

  连能的神态,迅速由慌张之中镇定下来,但是他仍然无法掩饰他心头的紧张,他连声道:“是的,日光浴,我在……日光浴!”

  这时,那两个便衣人员,也走了过来,都以十分不耐烦的神情望著我。他们的佩鎗被我偷了来,所以一副敢怒不敢言的神情。

  一看到他们走近来,我就狠狠地压低声音,对他们道:“你们两个人,如果不想革职的话,就乖乖回车子里去等著。”

  其中一个还想抗议,但看来另一个长相比较蠢的,反倒聪明些,拉了拉他的同伴,低声讲了一句,向我道:“别耽搁太久了。”

  我闷哼了一声,不再理他们,那两个便衣人员后退著,走了开去。

  当我和他们发生争执之际,白素正在向连能解释这两个人的身份:“他们是警务人员,因为马基先生自拘留所中逃了出来,而卫斯理又恰好是最后曾和他见过面、详谈的人!”

  连能一听得白素这样说,转过头,向我望来:“马基,他……说了些甚么?”

  我本来已经想脱口而出,说马基对我,根本甚么也没有说,可是转念之间,想起了马基的话,又想到连能的言语、神态,都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神秘,所以我将话忍了下去,只是发出了两下高深莫侧的乾笑声,让他去猜,马基究竟告诉了我一些甚么。

  连能现出了十分疑惑的神情。只不过他也没有说甚么,只是闷哼了一声:“你们来见我,是……为了甚么?”

  白素向门口指了一指:“我们是不是可以进去详细说?”

  连能吸了一口气,又犹豫了一下:“好的,请进来。”

  他说著,作了一个“请”的手势,先转身推门走了进去。白素向我靠近了一步,用我家乡的方言,又快又低声地道:“太古怪了,我看这几个人一定有甚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你别太心急,我来应付。”

  我点了点头,说话之间,我们已经走进了连龙的屋子,穿过了一个走道,到了客厅。连能客客气气地请我们坐下,又为我们冲了咖啡,他自己也坐了下来。连能的屋子,布置得舒适而简单,看来和白辽士的住所,大同小异。

  等到坐定之后,连能才道:“两位”

  白素呷著咖啡:“我们才和白辽士先生见过。”

  连能“哦”地一声,并没有表示甚么。白素又看来轻描淡写地道:“原来飞行人员的共通嗜好,是在温室之中,培育植物?”

  连能一点也没有特别的表示。

  我知道白素为甚么一下子就提出了这一点。因为到目前为止,飞机失事的过程,只有五个人知道。这五个人中,除了马基机长,其余四个人,就是连能、白辽士、文斯和达宝。

  这四个人,有著甚么秘密,还一无所知,但是,他们有两个共通点,却十分耐人寻味。其一,他们四个人,都喜欢在温室中培育植物,其二,他们全是孤儿。

  从这两个共通点来突破,有可能知道他们究竟有甚么秘密。白素单刀直入,十分有道理。

  可是连能的反应,没有甚么特别,他只是“哦”地一声:“很多人喜欢在温室中养植物,也不单是飞行人员。”

  白素变换了一下坐的姿势:“我们想知道你知道我们曾参加过飞机失事的调查工作,为甚么马基机长在出事之后,一句话也不说?”

  连能作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他不说,旁人也没有办法。”

  白素用银匙在咖啡杯的边上,轻轻地敲著,发出“叮叮”的声响。看来她的神态十分优闲,但是她的话,却越来越咄咄逼人。

  她道:“连能先生,请你想一想,飞机失事时,驾驶舱里,是不是只有你们五个人在?”

  连能道:“你为甚么要这样问?当然只有我们五个人。”

  白素笑了一下:“这就相当耐人寻味,连能先生。只有你们五个人,马基机长甚么也不肯说,那等于说,如今所知的飞机失事经过,全是一面之词。”

  连龙的面色陡地一沉:“我不明白你在说些甚么,如果当时驾驶舱中只有两个人,马基机长不开口,另一个人说了经过,那才是一面之词,可是事实上,不是两个人,是五个人。”

  他在说到“五个人”之际,特别强调,加重了语气。我想开口,可是白素立时伸手,按在我的膝头之上,不让我出声。

  她的语气,仍然是那么优闲,可是她的语锋,却越来越是凌厉:“你们四个人,在我看来,好像有某种默契。”

  连能神情恼怒:“女士,你这种说法,构成诽谤,你指我们串通了来作假证供?”

  白素伸了伸身子:“没有那么严重,可是有一件事,我却无法从任何角度作出任何解释。”

  她说著,盯著连能,连能在她的目光逼视之下,倒也并没有甚么不安的表示,只是维持著一种相当冷静的愤怒。

  他甚至不问白素,究竟是甚么事地无法作出解释。白素这样说了,自然是希望对方发问的,连能不问,她的神情多少有点尴尬。她随即身子向前一俯,凑近连能,压低了声音:“我不明白的是,你们四人有甚么可能忽然离开了机场,驾车离去,而且还撞倒了一个人!”

  白素的话,说得直接,我立时去注意连能的反应。只见连能的身子,陡然一挺,双手紧紧抓住了沙发的扶手,指节骨突出。可知他感到极度的震动。

  白素不等他缓过气来,立时又道:“我只知道白辽士先生有一种‘化身’的本领,现在看来,原来你们四个人,全有这样的本领。”

  连能想尽快地回复镇定,可是白素第二段话又已出了口,连能再度受到震动,以致他的喉核,在突出地上下移动著,而发出一种“格格”声。

  白素还是不肯放过他,立时又道:“你们四个人这种不可思议的本领,是从温室中学来的?还是从孤儿院中学来的?”

  白素这第三段话,令得连能的脸上,又现出了一片暗绿色,他陡地转过头去。在他转过头去之际,我听到他浓重的喘息声。

  他转过头去并没有多久,就又转回头来,在那一刹那,我也不禁十分佩服他,因为他已经完全恢复了镇定。

  连能冷笑著,望著我道:“卫先生,尊夫人是不是有一点不正常?”

  我立时道:“一点也不,她说的话,也正是我想说的话。”

  连能再冷笑了一下:“那么,遗憾得很,我只好说,你们两位,都很不正常,而且还相当严重。”

  白素沉声道:“我们很正常,我甚至愿意相信,马基机长也很正常。不正常的是”

  白素讲到这里,顿了一顿:“是你们!”

  连能冷笑著:“你和我都没有资格决定谁不正常,可是你刚才的话,就算是一个实习医生听了,也可以肯定你的神经有问题。”

  白素站了起来:“一点也不,我可以告诉你,你们四个人有甚么不正常的秘密,到现在为止,我还一点不知道。”

  连能冷然道:“那是因为我们根本正常!”

  白素指著连能:“可是我们一定会尽一切力量去追查,直到水落石出。”

  连能现出了一丝愤怒的神色,可是立时又恢复了平静:“不论你喜欢怎样做,我没有权力制止你。但如果你妨碍到了我的生活,那我可以受到法律的保护,请你们注意这一点。”

  白素的态度,已经够坚决的了,但是看来连能的态度更坚决。

  白素道:“好的,我会记得。”

  连能也站了起来:“那么,现在就请两位”

  我不等他讲出口,就抢著道:“当然,我们立刻就走!”我说著,挽了白素的手,向门口走去。我们是从后门进来的,出去的时候,走向前门。

  当我们来到门口之际,我转过头来,看著昂然而立的连能:“我们一定会追查下去。”

  连能道:“世界上有不知多少蠢人,尽一生之力做蠢事,我绝对无法一一阻止。”

  双方之间的对话,到了这一地步,无法延续。我只好掉头向外走去,出了门口,绕过屋子,看到那两个便衣人员,坐在车子中,贼头狗脑地探出头来看著我们。

  我向白素道:“看来,他一点也不怕我们的威胁。”

  白素道:“我并不是存心威胁他,而是要让他知道,我们一定会调查下去。”

  我道:“那有甚么好处?”

  白素说道:“好让他来对付我们。”

  我怔了一怔,向她望了一眼,白素又道:“白辽士曾对付过我,虽然他的行动看来有点儿戏,用一具手鎗型的打火机威胁我,但是他总曾对付过我。我猜,白辽士在行动中,忽然感到自己犯了大错,所以才突然中止,我要他们的行动继续下去!”

  我明白白素的意思,对方若是对我们置之不理,不采取任何行动,那么,他们究竟有甚么秘密,可能一辈子都会隐藏起来,不被人发觉的。

  如果对方有所行动,那么,只要我们应付得宜,对方的秘密,就会逐步暴露。

第七部:他们不是人!

  我们说著话,上了车,由我驾驶。车子一发动,两个便衣人员的车子,也急忙跟在后面。

  我的思绪十分乱,向白素望了几眼,看她眉心打结,在沉思,十分钟后,我实在忍不住了,才道:“你在想甚么?”

  我一问,白素忽然笑了起来:“问你一个问题,考一下你的观察力。”

  我怔了一下,不知道白素这样说是甚么意思。白素道:“我们到过白辽士的住所,也到过连能的住所,你可发现他们的起居室中有甚么特别的地方?”

  我望著白素,不知道她是想气氛轻松一下,开一下玩笑,还是认真的。白素立时道:“驾车时,请看前面,好好想一想。”

  我迅速地转著念,白辽士和连能,全是我们心中的“问题人物”,进入他们住所之后,我自然相当留意。刚才在连能的住所之中。我就曾仔细地观察过,觉得很简单舒适,没有甚么特别之处。

  我再在印象之中找寻白辽士的起居室有甚么特别处,可是也找不出来。想了片刻,我叫了起来:“想到了,他们全是单身汉。”

  白素瞪了我一眼:“这是他们四个人的另一个共通点,但是我要你回答的是他们的起居室中,有一个不应有的现象。”

  我一面驾车,一面想,可是却无论如何,想不出有甚么特别的地方来。

  我只好摇著头:“为了使我可以集中精神驾车,你说吧。”

  白素道:“他们的壁炉。”

  我一呆,白辽士和连能的起居室中,全有壁炉。事实上,任何一幢北欧的房子中,都有壁炉,那有甚么可以值得奇怪的?

  我道:“有壁炉,那有甚么特别?北欧人的家,谁都有一具壁炉。”

  白素道:“是,因为天气冷,所以有必要几乎每一幢房子都有壁炉。可是我看,白辽士和连能,他们起居室中的壁炉,从来也未曾使用过。”

  我忍不住大声说道:“你越扯越远了,他们用不用壁炉,关甚么事?”

  白素道:“如果我的观察不错,那就是他们之间,又有了一个共通点。”

  我有点啼笑皆非:“你怎么知道他们的壁炉从来也没有使用过?”

  白素道:“那很容易看出来,炉下面的隔灰板上,一点灰也没有,炉旁也没有应用的火叉工具。甚至烟囱的口子上,一点也没有熏黑的迹象。”

  我说道:“或许他们喜欢用电炉。”

  白素道:“我宁愿认为他们不怕冷,不需要在严寒的北欧天气中生火取暖。”

  我摊了摊手:“好,算是他们另一个共通点,那又怎样?”

  白素道:“我们尽量找出他们四个人之间的共通点来。他们四人相同的地方越多,就表示他们之间越可能有某种串通,对飞机失事的经过作隐瞒,诬陷马基机长。”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白素的话,十分有理。我道:“第一个共通点,他们住所后,全是温室。”

  白素道:“虽然还不能绝对证明,但可以先肯定这一点,明天,我们再到别的

  我又道:“第二,他们是孤儿。至今为止,全是单身汉。”

  白道:“第三,他们不用壁炉,不怕冷。”

  我道:“第四,你有没有注意到白辽士和连能的脸色,都会呈现一种古怪的暗绿色?”

  白素道:“是,太怪了。还有,他们四个人,都有‘化身’的本领:”

  我摇头道:“这一点,太奇异了,暂作保留。”

  白素坚持道:“不,我相信黄堂的叙述,更相信我自己的亲身经历。”

  我无法反对:“好,从这几点看来,他们是甚么样的人?”

  白素突然之间,冒出一句令我吃惊的话来,以致我驾驶的车子,陡然之间,失去了控制,向路边直撞了过去,幸而我立时扭转,车子才恢复了正常。

  白素那句令我吃惊的话是:“他们不是人。”

  直到一分钟之后,我才重复了白素的话:“他们不是人?”

  白素道:“是的,记得马基机长说过同样的话?”

  我苦笑道:“是的,他说过,可是那是甚么意思?”

  白素道:“我不明白。”

  我道:“你这样说,又是甚么意思?”

  白素又道:“我也不明白。”

  我提高声音:“这像话吗?是你说的。”

  白素说道:“我只是有一种强烈的感觉,感到他们……他们不是人。”

  我苦笑道:“你应该说,他们和常人,略有不同。不同的地方,也不是很大,不过是不怕冷,出身孤儿院,脸会发绿等等而已。”

  白素不出声,我道:“好了,我想,你以为他们是外星人?”

  白素道:“有点这样的意思,但究竟情形如何,我也说不上来。”

  我作了一个手势,表示对“外星人”的看法,无法同意:“我看不是,他们古怪,不像有甚么特别的能力,像连能,他不过是航机侍应长,不是科学家。”

  白素皱著眉:“这就是我想不通的事。如果外星人可以来到地球,一定有著超人的智慧,像他们几个人,在孤儿院长大的”

  她请到这里,略顿了一顿,吸了一口气:“我想花一点时间,从孤儿院开始,追寻他们四个人的个人历史,或者可以有所发现。”

  我笑了起来:“也好,反正我们也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能洗脱嫌疑,离开这里。”

  白素笑道:“这个国家对外来的人,入境管制十分严格,我们能住上三年五载,也算是奇遇了。”

  车子早已进入市区,我将车停在酒店门口,下了车,将车匙交给了迎上来的司阍,和白素一起走进了酒店。

  才一进酒店大堂,就有两个高级警官迎面走了过来,神情又紧张又严肃,我一看这两人的神情,就知道有不寻常的事发生了。

  果然,两人一来到我们的面前,连看也不看满头大汗跟在我们后面的那两个便衣人员,立时压低了声音:“请跟我们到房间去。”

  看到他们这样紧张,我忍不住和他开一句玩笑,套用了一句西方男女约会时常用的语言:“房间?你的还是我的?”

  那两个高级警官现出愤怒的神情来:“你的房间,我们处长等你们很久了。”

  我冷笑一声:“就算是你们的总统在等我,我也没法子飞进去。”

  两人神情更愤怒,但却也拿我无可奈何,白素低声道:“别闹著玩了,我看一定是马基机长的事,有了新的发展。”

  我一想,白素的推测很有道理,要不然,不会连警方的最高负责人也来了。我示意白素先进电梯,转身来到两个便衣人员的身前,先伸手向上一扬,吸引他们的注意力,然后,迅速将他们的佩鎗,放回他们的口袋之中。

  在那两个便衣人员还莫名其妙之际,我已经转回身去,他们自然会立刻发现他们的口袋中多了东西,不会再来向我追讨的了。

  进了电梯,那两个高级警务人员跟了进来,电梯到了我们住的那一层,打开,四个人一起出去,进了我们的房间,一个身形高大,满面红光的中年人,自沙发上站了起来。

  那中年人一站了起来之后,一个高级警官便道:“处长,卫斯理回来了。”

  我道:“欢迎欢迎,请坐,请坐。”

  处长望了我极短的时间,就开门见山地道:“卫先生,有一个坏消息要告诉你,祁士域先生死了!”

  我不禁为之震动,祁士域死了!

  我心中立时升起了几十个疑问:他是怎么死的?他救了马基出去之后,躲在甚么地方?马基又在哪里?

  白素在我张口结舌之际,已在发问:“怎么死的?”

  处长说:“自杀。”

  我一听,几乎直跳了起来:“他为甚么要自杀?”

  处长向一个高级警官作了一个手势。

  那高级警官立时向前走来,手上拿著一个文件夹,处长道:“这是他的遗书,我希望你看一下。”

  我心头的疑惑更甚,可是在我自那高级警官手中接过文件夹,打开来,看到了祁士域的遗书,并将之看完之后,我心中的疑惑,简直已到了顶点。

  以下,就是祁士域的遗书:“我,祁士域,现在决定自杀。我的死亡,绝对是出于我自己的意志,与任何人没有关系。我自杀,因为我实在无法洗清我自己协助马基机长逃亡的嫌疑。

  “我曾详细计画,将马基机长自拘留所中救出,避免他在法庭上受审。他是我的好朋友,这次飞机失事,众口一词,都一致认为是他的责任,而他又全然不对自己进行辩护,采取了一种十分奇怪的态度。这使我可以肯定,这次飞机失事,一定另有隐情,我想先避免他受审,然后才慢慢寻求事实的真相。

  “在我计画期间,我曾和很多人接触过,他们全是一些相当成功的罪犯,他们都一致认为,要救马基机长出来是十分容易的事……

  “我也曾将自己的计画,向卫斯理透露过。我明知这样做的结果,会引致我触犯法律,但是我坚信马基机长无辜,为了救援一个无辜的朋友,我自己就算因之犯法,也算值得。

  “可是意外的是,我还没有采取任何行动,马基机长突然在一批人的帮助下,自拘留所逃脱了!

  “马基机长逃亡一事,任何人都会想到,那是我做的,我绝想不出有任何方法,可以使人相信我清白。我计画了要做这样的事,但是我并没有做。我将因为没有做的事而受审,身败名裂。

  “我不知道谁救了马基机长,我罚誓,以我的死亡罚誓,我真的不知道。我一得了马基机长离开了拘留所的消息之后,我就知道我除了自杀之外,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愿马基机长能够有机会为他自己辩护,我已经不需要辩护了,因为我的死亡,证明了我清白。”

  祁士域的遗书,我看了一遍又一遍,心中充满了极度的疑惑。

  由于我心中乱成了一片,是以当我再抬起头来时,接触到了处长的眼光时,我只是说:“不是祁土域,那么是谁呢?”

  处长苦笑了一下,向我指了一指。

  我苦涩地笑了起来:“不是我!”在讲了这一句话之后。略顿了一顿,又道:“是不是我也要自杀,你们才相信?”

  处长也苦笑了起来:“不是耶士域,那么,是谁将马基自拘留所弄走的?”

  白素又将祁士域的遗书看了一遍:“这是他的笔迹?”

  一个高级警官道:“是,经过两个专家的鉴定。”

  白素皱著眉:“其实,他大可不必自杀,他可以辩白。”

  另一个高级警官道:“警方高级心理专家认为,这些日子,祁土域先生心理上的负担和压力早就超越了他所能负担的程度,忽然之间又发生了这样的意外,打击令得他更无法承受,所以他只好在死亡中解放他自己。”

  白素“嗯”地一声:“怪极了,除了祁士域想救马基之外,还有甚么人想救他?”

  处长摊了摊手:“没有任何资料。而且,马基离开了拘留所之后,也像是消失在空气中一样。”

  我向处长望去:“现在祁士域已证明清白,我是不是也自由了?”

  处长侧头想了一想:“理论上可以”

  我有点沉不住气,大声道:“可以就是可以,甚么叫理论上可以?”

  处长向我作了一个手势,示意我稍安毋躁,他又想了一想:“我私人希望你暂时不要离开,帮助我们,继续调查一下这件事情,你看是不是可以?”

  处长的话说得十分委婉,我不禁失笑:“我一直在调查。”

  处长离开椅子走了几步:“我做了将近三十年警察,见过不少稀奇古怪的案子,可是再也没有一桩,比这件案子更莫名其妙的了。”

  我叹了一声:“是的,整件事,从飞机失事,到马基逃亡,祁士域自杀,究竟是一件甚么性质的案子,也弄不清楚。”

  我这样说,自然只是说出了表面上的情形。实际上,牵涉在这件事情中的许多怪事,更是绝对无法解释的怪异。

  我没有向处长说及那些怪异的事,例如白辽士的“化身”,等等。因为我知道一个有经验的警务人员,不会接受这种怪异的事实。

  处长望了我一下:“多谢你肯继续调查这件事,我仍会尽一切力量将马基机长找出来”

  处长讲到这里,白素突然插口道:“请问,如果马基机长就此不再出现呢?”

  处长呆了一呆:“我不明白”

  白素道:“我的意思是,如果马基从此不再出现,那么,航机失事,一定全由他来负责了?”

  处长道:“那当然是,所有人的证供,全证明他措施失当,引致失事。”

  白素喃喃地道:“所谓‘所有人’,其实不过是四个人。”

  处长显然不明白白素在说甚么,瞪大了眼睛。白素也不作进一步的解释,只是道:“没有甚么,希望马基能够早日出现。”

  处长神情苦涩,虽然他已尽了最大的努力,在使马基出现,但是却一点结果也没有。他无意义地挥著手,向我告辞离去。

  在他走了之后,我打开房门看了看,发现走廊上留下来监视我们的便衣人员,也已经撤退了。

  我回到房中,看到白素在支颐沉思,她的这种神态十分美丽,我走过去,轻轻地在她的颊边亲了一下。白素转过脸来:“你看是谁弄走了马基?”

  我皱了皱眉:“我想不出来。”

  白素作了一个手势:“一定有动机:祁士域要救马基,动机是相信马基无辜。祁士域不想马基在不替自己辩护的情形下受审,希望马基在离开拘留所之后,会说些甚么,替自己辩护。”

  我用心听著,点了点头。白素接著又道:“相反地”

  我心中陡地一动:“是啊,相反地,如果另外有人,怕马基机长为自己辩护,说出了航机失事时的真正情形,对他们不利。那样,这批人也就有理由,使马基离开拘留所,不再出现。”

  白素道:“我正是这样想。”

  我心中又陡地一惊:“这样看来,马基一定已经……已经凶多吉少了。”

  白素摇头道:“那倒不见得。如果要杀马基,大可以派人进去,在拘留所中下手,不必大费周章将他自拘留所中劫走。”

  白素的分析很有道理,但是她的分析,却只有使事情看来,更陷进了谜团。

  我大踏步来回踱了几步:“我们先将事情总结一下。”

  白素点头,表示同意,我取过了信笺来,飞快地写著,道:“第一,航机神秘失事,当事人五个,四个为一方,马基是另一方。”

  白素道:“是,到如今为止,航机失事的经过,全是一方面的供词。”

  我接上去道:“作出这一方面供词的四个人,有许多怪异的行径和共通的遭遇、习惯等等。”

  白素笑道:“你这样用字,可以去写政府文告。”

  我正色道:“别打岔。航机失事之后,马基的态度怪异,也始终未为自己辩护。”

  我说到这里,白素陡地站了起来,她站了起来之后,神情一片迷茫。看她的情形,像是在刹那间,想到了一些甚么极其重大的关键问题,可是灵光一闪,却还没有抓住具体的细节。

  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当然最好是由著她去作进一步的思索,别去打扰她。

  所以,我只是看著她,一声也不出。

  过了足有一分钟之久,白素才陡地吸了一口气:“祁士域因为觉得无法洗脱嫌疑,所以自杀。”

  我不明白何以白素忽然会说出了这样一句全然不相干的话来,我只是“嗯”了一声,算是同意她的说法,白素又道:“人的心理差不多,对于一件看来全然没有希望的事,大多数人,会放弃。自杀,是放弃的一种方式,不出声替自己辩护,也是方式之一。”

  我开始有点明白白素的意思了。

  白素挥著手:“祁士域用了自杀的方式,马基用了后一方式。”

  我也捕捉到了白素想要表达的中心。

  我道:“是,祁士域在自杀前,念念不忘的,还是自己的清白。”

  白素道:“不错,马基难道不想为自己辩护?只不过他觉得没有希望。可是再没有希望,他总会在他的话中作多少透露。”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白素道:“所以,我们要详细研究马基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她讲到这里,盯著我:“我没有见过马基,你见过他,而且,曾和他作过详细的谈话。”

  我苦笑了一下:“其实,我和他交谈,他根本没有说甚么。”

  白素斩钉断铁地道:“他一定说过甚么的。”

  我道:“他当然说了一些话,但是那些话,听来却全然是没有意义的。我已经向你全部复述过。”

  白素的眉心打著结,来回又走了几步:“乍一听,像是没有意义,但是照如今事情的发展来看,每一句话都有深意。”

  我有点不服气,道:“例如”

  白素道:“例如他曾一再问:‘他们说甚么?’是不是?‘他们’,当然是指白辽士他们。”

  我点头。

  白素道:“这表示,马基明知四个人一定会作不利于他的供词,但是他却不知道内容。这证明马基知道事实经过不会有人相信。只好听凭四人诬陷。”

  我想了一想,慎重地道:“可以这样假设。”

  白素的神情,看来变得兴奋,她又道:“还有,他说了:‘你们根本不明白!’这证明他心中有许多话要说,也证明了白辽士等四人说的全是谎话。他还说:‘甚么也没有看到。’可知事实的经过,和四人的口供,全然不同。”

  我道:“好了,他还曾说:‘他们不是人’,这应该是一句很重要的话,请问,那作何解释?”

  白素激动起来:“这句话,根本不必作任何解释:他们不是人,就是:他们不是人。”

  我也有点激动:“他们不是人,是甚么?”

  白素苦笑道:“又回到老问题上,我不知道他们是甚么。”

  我叹了一声:“我们现实一点,好不好?他们明明是人。”

  白素好一会不出声。在这一段时间中,我也迅速地转著念。白素的分析极有理,马基虽然没有说甚么,可是他的每一句话,一定都有著极其深刻的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