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白素也曾作出推测。我们的推测是,他们在交谈之中,既然提到过“回去”,那么,他们一定在消失了之后,是到某一处去了。

  那是甚么地方!既然用了“回去”这样的字眼,一定是他们来的地方,可是神秘就神秘在这里,他们全是从孤儿院来的。

  我们设想,他们五个人,来自一个十分神秘的地区,或者说,是由一个十分神秘地区派出来的。派他们来的人,将他们放在孤儿院的门口,使孤儿院有收养的纪录。那时,他们全是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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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作这样的假设,就必须进一步假定。白辽士他们那一伙,还有很多人,有一个“根据地”。

  如果从这方面来推想,他们倒很像是苏联特务,苏联的特务机构,惯用类似伎俩。但是,从婴儿起就实行的方法,似乎没有听说过。难道等他们长大了之后,再派人和他们去接触,说他们是俄国人?

  这似乎很不可能白素就推翻了我的假设。

  白素在推翻我假设的同时,又举出了一些不可解释的事例,例如他们会“化身”,又例如他们“消失”得极为迅速。

  白素的推测是,他们是外星人,不是地球人。这也更合乎马基的那句话:“他们不是人!”如果不是这样,马基的话,根本没有解释。

  而马基坚决不肯讲话,白素的推测是因为当时在机舱中发生的事,可能太怪诞了,以致马基认为他讲了也没有用,绝不会有人相信他的话,只当他是喝醉了酒,所以不如不说。

  白素的推测,也不能说没有理由,当我问她:“你以为在机舱中可能发生甚么事?”之际,白素道:“谁知道,可能是这些外星人忽然露出了原来的形状。”

  我闷哼了一声:“对,八双脚,六十四只眼睛,身体是九角形的!”

  白素瞪了我一眼:“可能比你形容的,更要怪异得多。”

  我叹了一口气,摊开了双手,白素也叹了一声:“我们其实有不少机会可以解开那些谜团的,至少我就曾经有过一个机会。”

  我望著她,不知她何所指,白素道:“那次,我从黄堂的家里出来,遇到了白辽士,他胁逼我上车,好像要对我说明些甚么,要带我到一处地方去,可是忽然之间,他改变了主意。”

  我叹了一声:“我也错过了一个机会,在机场,我应该将奥昆的手臂扭断。”

  白素不理会我,喃喃自语:“如果他们是外星人,到地球来的目的是甚么?”

  我也不去理会她,外星人!我根本不同意她的分析。

  在讨论、推测,一无结果之后,大约半个月光景,由于事情一点进展也没有,我心中尽管不舒服至于极点,也只好放弃不再去想它。那天下午,我才从外面回来,一进客厅,就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人,坐在我新买的白丝绒沙发之上。

  那人不但衣著破烂,而且全身污泥,连脸上的泥也没有抹乾净,以致我一进去,他向我望来之际,我只看到他两只在转动的眼睛。

  他一看到了我,就直跳了起来:“啊哈,终于等到你了。”

  我呆了一呆,虽然他一叫,我已经认出了他是甚么人,但我还是道:“对不起,在你脸上的泥污没有洗乾净之前,我认不出你是甚么人来。”

  那家伙向我走过来,一拳打在我的肩头上:“等我洗乾净了脸,你才认不出我是谁了。”

  我苦笑了一下,无可奈何。这家伙讲的,倒是实情,我认识他很久,从来也没有一次,看到他的脸上、手上是乾净的。

  这个人,性单,名相。我认识他的第一次,听到了他的名字,就忍不住笑道:“好名字,为甚么不乾脆叫单相思?”

  这个人一本正经地道:“舍弟叫单思。”

  单家十分富有,祖上创业,两兄弟各有所好,单相好的是种花,单思的嗜好十分惊人,而且世界上有他同样嗜好的,据他自己说,只有三个人。单思的嗜好和这个故事无关,提起来太费笔墨,所以略过就算。

  单相种花的本领极大,他是植物学家,在植物学上,有几篇论文,是世所公认的权威。尤其是关于植物的遗传,植物的感情方面,更有心得。

  我看到了他之后,虽然不知道他来找我干甚么,也忍不住在自己的头上,重重拍打了一下。

  我在回来之后,曾花了两三天时间,到图书馆去查资料,想找寻在达宝温室苗圃中的那种植物,叫甚么名字,我这时怪自己何以未曾想到单相!问问他,比自己去查一年更有效。

  单相看到我忽然自己打自己,不禁呆了一呆:“有甚么不对头?”

  我一把拉住了他,按著他坐了下来,一面叫老蔡冲好茶,一面道:“我有一个问题要问你。”

  单相皱眉,他一皱眉,眉上就有一些乾了的泥料,随著他的动作落下来,他也不加理会,道:“除了植物之外,我不懂甚么。”

  我道:“正是和植物有关的。”

  我将那种东西的形状,和我摘下了其中一块之后的情形。详细说给他听,单相不断眨著眼,也不断皱著眉,泥粒也不断落下来。

  等我讲完,他摇头道:“我从来也不知道有这样的植物,你在和我开玩笑?”

  我答道:“王八蛋才和你开玩笑。”

  单相叹了一口气:“我应该去进修一下了,你是在甚么鬼地方看到这种植物的?”

  我道:“在北欧”

  我才讲了三个字,单相就直跳了起来,握著拳,在我面前晃著,凶神恶煞。我知道他为甚么突然会这样,因为我所形容的植物,是多肉植物,而北欧绝对不会有热带多肉植物。所以我忙道:“的一个温室之中。”

  单相一听了下半句,凶相敛去:“拜托,你别一句话分成两截来说好不好。”

  我笑道:“是你自己心急,只听了一半,就要杀人。”

  单相道:“那温室,是一个植物学家的?”

  我摇头道:“不是,是一个航机上的飞行工程师”

  这一次,又是我才讲了一半,单相便打断了我的话头:“啊哈,我知道这个人,这个人……有著一头金黄色的头发,他的名字是……是……”

  我绝未料到单相会认识达宝的,我看他一时之间想不起名字来,便道:“他的名字是达宝。”

  单相手指相叩,发出“得”的一声来:“对,叫达宝。”

  在他手指相叩之际,有一小块泥块,向我直飞了过来,还好我眼明手快,一伸手,将之拍了开去。我忙问道:“你怎么认识他的?”

  单相道:“这个人对植物极有兴趣,三年前,我发表了植物感情那篇论文,证明了植物受到不同的待遇,有不同的电波测试反应,他来看我,和我讨论这方面的问题。”

  我听了不禁大为奇怪:“一个飞行工程师,怎么会有这方面的常识?”

  单相叫了起来:“常识?他知识极为丰富!他甚至向我提出了一个问题,说植物的感应,来自植物的神经系统,我说,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敢说植物有神经系统他和我的对话,我有录音,十分精采。你要不要听?”

  我知道单相所谓“十分精采”,可能只是一连串冗长的专门名词,令人闷到抽筋,可是事情和达宝有关,我倒很想听一听。

  所以我道:“好,现在?”

  单相又站了起来:“我倒忘了,我要你到我那里去一次,我是细胞培植兰花的发现人,你知道,已经有几十种新种兰花,用我的名字命名。”

  我点头,表示知道。

  单相又道:“最近我又培养出了一种新种,你去看看,如果你喜欢那种浅黄色的花,我可以用你的名字来命名。”

  我大摇其手:“不必了,我不想将自己的名字和兰花这种娇滴滴的东西联在一起。”

  单相现出十分失望的神情来:“这是一种十分难得的荣誉。”

  我道:“我知道,除了你们有数几个花痴之外,谁也不会知道我享有这项荣誉。”

  单相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人各有志,我也不来勉强你”他还是不肯死心,忽然又道:“或许尊夫人有兴趣,白素兰,这名字多好听。”

  我挽著他,向外走去:“这可以慢慢商量,你先带我去听你和达宝的对话。”

  单相被我拉了出去,上了车,直驶他的住所。

第十一部:动物植物结合而成的高级生物

  单相住在郊外,一个约有六亩大的大花园之中,温室一列一列。一看那些温室,我不禁有点心中发毛,盯著他看了半晌,单相有点恼怒:“干甚么?”

  我道:“我不知道,或许我想看看,你在极度惊恐或震怒之下,脸上会不会现出一种暗绿色。”

  单相闷哼了一声,我又问道:“你有没有在温室之中,站著一动也不动,让水银灯的灯光照射你的习惯?”

  单相更恼怒:“你疯癫颠颠,究竟想说甚么。”

  我叹了一口气,我想说甚么,真是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单相当然不会是白辽士他们一伙,因为他不从孤儿院中来。

  他的住所,也和温室差不多,顶上有大幅玻璃,一种向下垂的寄生藤,自高架上垂下来,人走进去,像走进原始森林,要双手分开这些藤,才能顺利前进。

  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张椅子坐下来,单相打开了一只柜子。老实说,我一生之中,从来也没有看到过一只柜子之中,可以如此杂乱无章而包罗万有:有极其名贵的全套摄影设备,但是在一具微焦距镜头之旁,却是一大瓶化学液体肥料。一套园艺工具之旁,是一系列的显微镜片。那具高倍数的显微镜,则在一袋不知是甚么东西的植物之下。

  难得单相居然能在这许多杂物中,很快的找出他要找的东西,他取出了一盒录音带,用手在带子的盒上抹著(以他尊手的乾净程度而论,只有越抹越脏),然后,他又找出了一具小型录音机:“你自己去听好了,我还有事。”

  我接过了他给我的东西:“谢谢你。”

  他瞪著眼:“谢我甚么?”

  我忙道:“我代表白素谢谢你,我想她一定会接受你的提议,将你培养出来的新种兰花,用她的名字来命名。”

  单相一听,显得十分高兴,连连搓著手:“我早知道你甚么也不懂,尊夫人比你懂得多。”

  我挥手示意他去忙他的,他也立时走了开去。我将录音带塞进了录音机之中,倾听达宝和单相的对话。

  他们两人的对话相当长,约有七十多分钟,我听得十分用心。单相说得不错,达宝对植物学的知识,简直到了专家的地步。

  这一大段长时间的对话,在我听完了之后,感到了极大的震撼,重要无比。所以,我择其主要部分记述。

  要声明的是:我想听录音带,是想多知道达宝的一些事。因为达宝和白辽士、文斯、连能、奥昆这五个人,神秘失踪,能够在任何方面多得到他们的一些资料,总是好的。

  在听完了达宝和单相的对话之后,实际上我未获得任何资料。但是我记述出来的对话的重要部分,使我想通了他们的秘密,虽然只是想像,但是解开了不少谜团,那是怪异莫名的一种想像。

  对话的最先部分是双方的寒暄,没有记述的必要,然后,单相的学者脾气发作,他开门见山地:“对不起,我很忙,请你道明来意。”

  达宝:“相博士”

  单相:“我姓单,单博士!”

  达宝:“单博士,你对植物感觉的研究,使我很感动,你通过实验而证明感觉由神经系统的感应而产生,你认为植物有神经系统,和动物一样?”

  单相:“目前,我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全然没有任何事实,可以证明。”

  达宝:“单博士,我们都知道,生命的起源,无分植物和动物!”

  单相:“你说的起源,是上溯到甚么时候?如果是单细胞生物的话”

  达宝:“不,我的意思,是最早的起源。”

  单相:“嗯,那么,就是在地球上,刚出现有机体的时候?例如蛋白质、酉每?”

  达宝:“是,我的意思就是这样。”

  单相:“关于这一方面,目前的研究也不肯定,生命的来源究竟如何,各执一词,有科学上的说法,有宗教上的说法,也有神话传说上的说法……就算所谓科学上的说法也无法自圆其说。说如今地球上的生物,全是进化来的,至少我就无法想像,一个单细胞生物如何进化成为人的过程。”

  达宝:“你不相信进化论?”

  单相(叹气):“唉,进化论只是一种科学上的概念,是一种假设,其间过程如何,全然不可知。你刚才提到过一种蛋白质的形态,那只是一种形态,何以忽然会有了生命,无从解释,一切只是假定。”

  达宝:“我们先来肯定一点,人类是地球上的高级生物之一”

  单相:“这一点,应该没有疑问。”

  达宝:“地球上的高级生物,由最低级的一种生命形态进化而来。”

  单相:“我是一个科学家,我承认这一点。”

  达宝(语音显得相当迟疑):“那么,为甚么进化只循一条路进行?譬如说,进化到了人,为甚么只是一种人,没有另一种人?”

  单相:“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达宝:“我是说,为甚么从来也没有人想到过,进化可以循两条或多条路进行?为甚么只有一种进化的程序,而不可以有两种,或者更多?”

  单相:“我仍然不明自你的意思。进化的过程,照如今所知和推测,根据环境、生存种种因素而形成,地球的生活环境既然只有一种,生物的进化程序,自然也只有一种。”

  达宝:“这种说法,其实不正确。”

  单相:“哦?你有新的见解?”

  达宝:“我不敢说有新的见解,只是想说明,地球上许多生物,在进化过程中,突然消失,例如恐龙之类。”

  单相:“那是因为地球的环境起了变化。”

  达宝:“是啊,地球上的环境不断变化,那么,进化的程序,也就不断在变化,不止一个。”

  单相:“你和我在讨论的,好像是逻辑上的问题,而不是生物学上的问题。”

  达宝:“其实那一而二,二而一,地球以前的环境如何,人类并无所知,那时候的生物进化程序如何,当然也一无所知。”

  单相:“你的意思是,地球上可能有另一种生物依另一种进化程序,发展成为一种高级生物?”

  达宝:“是,和如今人类一样高级。”

  单相:“理论上来说,并非没有可能,但是即使有这样的高级生物,也一定已经因为环境的变迁而绝种,不能再生存。”

  达宝:“那不见得,生物学上,有许多例子,证明生物有强烈适应环境的能力。生物可以在环境的剧变下生存下来,例如软体动物中的翁戎螺,植物中的长苞铁杉,这一类生物有一个专门名称,叫作”

  单相:“我知道,叫‘活化石’。”

  达宝:“是的,活化石。那还是低级生物的例子,低级生物在环境剧烈的变迁中,尚且可以生存下来,有孑遗,如果是高级生物,他们有更强的对环境的适应力,那么岂不是更容易生存?”

  单相(声音异常惊愕):“你发现了一条活恐龙?”

  达宝:“恐龙?那算是甚么!恐龙从来也不是高级生物,只不过是爬虫类!”

  单相:“那我真的不明白你是甚么意思了。”

  达宝(在迟疑了相当长的时间之后):“我的意思是,另一种人,一种和如今的地球人,循不同程序进化而成的人!”

  单相(语音疑惑之极):“请原谅,我真的不明白,我真难以想像高级生物可以循‘另一种’进化程序而形成,我真不明白。”

  (我和单相当时的反应一样:全然不明白!)

  (达宝翻来覆去,在研讨生物由原始形态进化到高级生命的进程,不断想证明有另一种进化程序,可以形成另一种高级生物,他的目的,究竟是甚么?)

  (如果我是单相,我一定早已问他的目的是甚么,但是单相显然未曾想到这一点,只是和他不断地讨论是不是有这个可能性。)

  (真是急死人!)

  达宝:“对不起,或许是我说得不够具体,让我说得具体一点,嗯,我……应该怎么说呢……(长时间的沉默)或许,我应该说,生命的原始状态,在进化过程中,化为植物和动物两大类,这是现在所知的情形,是不是会有另一类,根本是植物和动物相结合的?”

  单相:“我从来也没有听说过,连想也未曾想到有这个可能。”

  达宝:“现在请你想一想,是不是有可能!”

  单相(相当长时间的沉默):“不能说没有。”

  达宝(极兴奋的语气):“你的推想是”

  单相:“我的推想是,地球在一片混沌之际,甚么生物也没有,既没有动物,也没有植物。后来,渐渐地,原因不明,出现了生命的原始形态”

  达宝:“是,是,是!”

  单相:“这种才出现的生命形态,也根本无所谓是植物或是动物,只是一种生命的形态。渐渐进化,不知经历了多少时候,才演变为原生物,成为两大支,一支是植物,一支是动物”

  达宝:“对,植物和动物,各有其不同的生命形式,也各自根据其不同的特性发展。”

  单相:“回到你刚才提出的问题上,当生命的形态促原始分成两支,理论上当然也有可能有第三支,第三支的形态如何,不得而知,但既然现有的生命分成植物和动物,那么,第三支的最大可能,自然是动物和植物的混合!”

  达宝(语音极兴奋):“兼有动物和植物的优点。”

  单相:“这一点,谁也无法断定,或许根本没有这一类高级生物,如果有的话,他们应该更能适应环境,应该就是如今地球上的万物之灵,是地球的主人。”

  达宝(声音突然变得苦涩):“也不一定,或许他们反倒不能适应环境。”

  单相:“这不可想像。”

  达宝:“完全可以想像,譬如说……譬如说……这类人的性格之中根本就没有伤害他人的想法在内……他们是动物和植物的混合体,你甚么时候见过一株树,去伤害另一株树?他们和纯动物进化来的人相遇,一定会无法生存,在公平的竞争下,他们可能占优势,但是在动物的侵略性、残忍性、自私性之下,这一类人,就像一个完全不设防的城市面临著最新武器的强大攻击,根本没有抵抗的余地。”

  单相(呆了一会之后笑了起来):“你说得倒像真有其事。我们离题越来越远了,你来见我的最初目的,好像只是为了讨论植物的感情、讨论植物是不是有神经系统。”

  达宝:“并没有离题,和我们讨论的事有联系。植物和动物,是生物的两大种,植物和动物的混合,可能是第三种,如果能证明植物本来就有神经系统,那么,动物植物混合的生物,就更有可能。”

  单相:“嗯,可以这样说。”

  达宝:“单博士,如果照你的想像,如果我说是如果有这一种高级生物,他们的外形,应该甚么样?”

  单相:“你难倒我了,我只是科学家,不是幻想家!”

  达宝:“凭你科学家的头脑,想一想。”

  单相:“那,应该和由动物进化来的人没分别,至少外形上没分别,因为人的外形,全然为了适应地球生活的环境进化而成,或许,他们和人不同,呼出来的是氧气,吸进去的是二氧化碳,哈哈。”

  达宝:“那没有甚么好笑的。”

  单相(仍然笑著):“真有这样的第二种人?那怎么不好笑?”

  达宝:“谢谢你,单博士,在你那里我得到很多我想知道的事。”

  单相:“别客气,其实,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给了你一些甚么。”

  达宝:“真的,你太客气了,你给了我极多……”

  录音带在他们两人的客套话中结束。

  我听完了录音带之后,呆了不知道多久。我的发呆,由一种极大的震撼所造成。

  达宝在对话中提出来的那个问题,在单相或是别人听来,只当是一种想像力极度丰富的假设。生物在进化的程序之中,化为植物和动物两类,这是人所皆知的事实,而达宝却提出了还可能有另一类:动物和植物的混合!

  达宝提出这种假设:一种高级生物,兼有动物和植物的特性。

  如果是在若干时日之前,我根本未曾深入了解达宝、文斯、白辽士、连能他们这几个人的情形之前,听到了这样的假设,我只是觉得这种假设在理论上可以成立。

  如今我却感到了一股莫名的震撼,感到绝不能想像的事,正是一种事实的存在。

  我呆了好久,才陡地大叫了起来:“单相!单相!”

  叫了没有几声,单相便急急奔了过来。一定是我的叫声之中,充满了一种异样的恐惧,所以使单相以为发生了甚么可怕的事,他一脸惊惶奔过来,跟著有点恼怒:“鬼叫甚么?会吓死人的。”

  我看到了他,一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臂:“单相,告诉我,真会有一种高级生物,如你所说,外形像人,是生物进化程序中的另一支,动物和植物的结合?”

  单相指著我,“呵呵”笑了起来。虽然那时候,我一点好笑的感觉都没有。

  单相一面笑著,一面指著我的额:“那只不过是一种想像,事实上哪有这样的东西!”

  我睁大了眼:“你怎么知道没有?”

  单相仍然笑著:“如果有,在哪里?”

  在这时候,我的思绪,乱到了极点,各种各样的想法,纷至沓来,根本抓不到一个中心。在单相的笑声和他显然嘲弄的眼光之中,我突然之间,叫道:“达宝就是!”

  (达宝就是,他不肯做那个简单的化学实验,因为他吸的是二氧化碳,呼出的是氧气!)

  (氧气吹进石灰水中,石灰水不会变白,达宝知道这一点,所以他说甚么也不肯去做这个简单的实验。)

  (虽然,就算他吹了气,石灰水不变白,也没有人会联想到他有一半是植物,但是他却生怕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达宝他们,从头到尾知道自己的身份,所以尽一切力量在掩饰,不想人家知道他们是第二种人。马基机长一定知道了,所以才会被他们设计自拘留所中劫走,并且不知带到甚么地方去了。马基机长虽然知道了他们的秘密,但是明知说出来也决不会有人相信的,所以才一言不发。)

  许许多多的谜团在刹那之间,几乎解开了一大半,自然还有许多我不明白,例如他们现在到何处去了?他们怎样生存?他们何以都会出现在孤儿院的门口?

  但我至少在那些不可知的谜团之中,已可以肯定一点,他们,这类半动物半植物结合而成的第二种人,一定不止我已经见过的五个人,一定还有很多。

  在我说了一句“达宝就是”之后,由于我在刹那间想到那么多,我的精神亢奋至于极点,脸上的神情也古怪到极,单相望著我,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才好。

  过了相当长的时间,我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单相也直到这时,才道:“天,你怎么样了?看刚才你的情形,就像是有八百多个鬼一起在争著捏你的脖子。刚才你说甚么?达宝就是这种人?甚么意思?”

  我知道,如果要和单相说明一切,太费时间,何况就算我说了,他也未必相信,所以我轻拍著他的脸颊:“算了,我胡言乱语。希望你多培养一点新品种的植物出来,我也有兴趣把自己的名字和植物连在一起。”

  单相“哼”地一声:“那是一种荣誉,很多人想要也要不到。”

  我忙道:“是,是。这卷录音带,我想借去,再仔细听一次。”

  单相道:“可以。”

  我取出了录音带,迫不及待地要离去,单相忽然道:“对了,有一件事,我几乎忘了,我弟弟前一阵,说有事要找你。”

  我一惊,单相的弟弟,叫作单思。这两兄弟的名字,堪称古怪之极,但他们的名字和他们的行为相比较,也不算甚么古怪。而两兄弟之中,单思行为的古怪程度,又远在他哥哥单相之上。

  单思若是有事情找我,那一定十分有趣。但是我急于想和白素说我的发现,实在没有余暇再去理会旁的事情。

  我在一怔之后,只是随口道:“好,请他和我联络。”

  单相“哼”地一声:“这个人,我上哪儿找他去?真是怪人。”

  单相居然也有资格称他人为怪人,我忍住了笑:“如果他真有事找我,一定会和我联络。”

  我收好了录音带,用“障碍赛跑”的身法,越过了堆在地上的许多杂物,向外奔去。单相又在我身后叫了一些甚么,我完全未曾听到。

  回到家里,一进门我就大叫:“素,快来听。”

  白素从楼梯上走下来,但我已跳上了楼梯,一把抓住她,又将她拉了上去,到了书房,我将那卷录音带播出来,白素一听到达宝的声音,就“啊”地一声:“达宝!”

  我兴奋得喘著气:“是的,是他和单相的一次对话,你仔细听,才会知道这一卷录音带是如何重要。”

  白素向我望了一眼,开始聚精会神地听著。

  在录音带播放的时候,我不断来回走动,好几次,我想将自己想到的见解说出来,告诉白素,我已解开了不少谜团,想到了达宝他们真正的身份。但是我却忍住了没有说出口来。

  因为,我想看看白素听了那卷录音带,是不是会导致和我同样的结论。

  等录音带放完,我向白素望去:“你在他们的对话之中,发现了甚么?”

  白素先是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然后立即道:“天,达宝……他们,就是这另一种人。”

  我以为白素不会那么快就想到,但是她却一下子就想到了,这令得我一时之间,讲不出话来。

  白素道:“你没有想到?”

  我迫不及待地将我想到的一切,全都讲了出来,白素大部分都表示同意,但也有一点不同。

  我们两人讨论的结果,对于整件事,总算有了一点轮廓。

  事情还是从飞机失事开始。航机在飞行中,马基机长一定是发现了甚么极之怪异的现象发生在他的同僚身上(半动物半植物的结合,这样的怪物,谁知道他们会做出甚么怪事来),所以才惊骇莫名,要求紧急降落。

  在紧急降落之后,马基因为前一晚曾和我在酒吧中喝酒喝到大醉,知道自己讲的话,不会有人相信,所以一言不发。这就是为甚么他一见到我,就拚命追问我“他们说甚么?”的原因。而他感到了极度的绝望,仍然不想说出他的经历。

  这其间,祁士域是一个悲剧人物,他想将马基救出来,但还未曾行动,就被达宝他们占了先著,祁士域一时想不开,就自杀了。

  而达宝他们,尽量掩饰自己的身份,做得很成功,他们全“回去”了,踪影全无。

  还有许多小节,虽然仍然是谜,但只要肯定了他们是另外一种人,整件怪异莫名的事情,就可以有一个清楚的概念。

  如今最重要的是:他们回到哪里去了?他们究竟有多少人?他们在地球上已生存了多久?听达宝的对话,好像他们的存在,比地球人早很多。因为无法和全动物性的地球人竞争,所以了越变越少。地球人对于地球上会有第二种人的存在,一无所知,一直以为地球生物只有两大类,只有植物和动物,想也未曾想到过还可能有动物和植物的混合体。

  白素道:“一直到现在,一切还不过是我们的揣测,真要知道他们是怎样的人,还得见了他们再说。”

  我苦笑,摊开双手,道:“哪儿找他们去?”

  白素道:“南美洲。”

  我怔了一怔,不知道白素何以在全世界那么辽阔的地域上,独独提议到南美洲去。但是我只是怔呆了极短的时间,便立刻明白了白素何以会有这样的提议,我道:“嗯,达宝对那老教师说,他到南美洲去了,所以你才想到南美洲?”

  白素道:“原因之一。”

  她讲到这里,深深吸了一口气:“你想,如果我们肯定了他们,是另一种人,是动物和植物的结合,是循另一种进化程序而进化成的高级生物,那当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我道:“当然,至少要千万年才行。”

  白素道:“而他们,一直在地球上生活,总要有一个一定的聚居地方,我想,以他们植物的特性来说,没有比南美洲原始森林更合适。”

  我皱著眉:“不见得,非洲的原始森林也一样,在浩淼的海洋之中,也有著不知多少的植物。”

  白素苦笑起来:“我们总得先肯定一个目标才行,不然,永远找不到他们。”

  我苦笑著:“肯定了南美洲又怎么样?南美洲那么大,单是亚马逊河流域的原始森林,就是地图上的空白,怎么去找他们?”

  白素瞪了我一眼:“谁说要一条一条小河流域去找他们?设法让他们来见我们。”

  我一怔,随即用力在自己的前额上重重拍了一下:“是的,真蠢。他们怕他们的秘密暴露,这是他们带走了马基机长的原因。他们放过了我们,是因为他们以为我们根本不知道,这就可以引他们出来。”

  白素道:“你到这时才明白,真是后知后觉。”

  我笑道:“可不是,难怪黄堂和单相他们,全说卫斯理是个不中用的家伙,只有他的妻子,才是又聪明,又明事理,又”

  白素打断了我的话头:“好了,油腔滑调!”

  我当然不是油腔滑调的人,但是想到这些人的最大秘密,已经逐步揭露,快到了真相全然大白的阶段,心情自然十分轻松。

  我挥著手:“快去准备行装。”

  准备行装并不用多少时间,第三天下午时分,我和白素已经到了巴西的里约热内卢,一到,我们就在当地销路最多的一家报纸之上,刊登了第一版全版的大广告。这份广告,由我设计的。在局外人看来,完全莫名其妙,不知是甚么。

  但是我相信,白辽士他们这些第二种人,看了之后,一定会明白的。

  广告上有两幅画,看来像是印象派画家的作品,也是我的创作。一幅是一棵大树,一个人,两者各有一半,交叠在一起。另一幅是一个植物细胞,和一个动物细胞,两者也有一半交叠在一起。

  然后,便是文字。文字很简单:“白辽士、达宝、奥昆、文斯诸先生。你们的事,我们全知道了,请看那两幅画,你们该知道已经没有甚么可保留,请从速和我们联络。”

  在文字后面的署名是“卫斯理、白素”,名字之后,有一项注解:“第一种人”。

  这样的广告,别人看了自然不知道在说些甚么,但只要白辽士他们五个人中的任何一个看到,他们一定会明白,他们一定会出来和我们联络。

  广告一直刊登了三天。

  在这三天之中,我和白素,除了在游泳池畔晒太阳外,没有别的事可做,只是等著,等有人来找我们。

  三天过去,我感到极度不耐烦,白素的耐性虽然比我好,但是我也看得出,她的内心,其实也十分焦急。晚上,我道:“看来我们的措词要严厉些。”

  白素点头表示同意,我连夜拟了一个新的广告,第二天刊出,这次,广告图不变,词句如下:“机长在你们这里,事情如果公开,会引起全世界的注意。当人类知道地球上生活的不止一种人时,你们的后果,不会佳妙,还是趁早和我们联络的好。”

  这个广告,在当天就生了效。我和白素仍然在酒店的游泳池畔,一个身形肥胖、双手不断在卷著一顶破旧帽子的男人,来到我们的身边。看样子,这个男人是当地的土著,生活也多半很潦倒。

  他一来到我们的身边,先努力在他的脸上,挤出一个笑容来,然后弯著身:“先生,有人要我来转告几句话。”

  我一看到有人来向我接头,精神为之一振,忙道:“快说,快说!”

  那人道:“委托我的人说,他的名字,叫做……叫做……叫做倔强的……倔强的……”

  他一面说,一面用力搔著头,像是记不起对方的名字来了。白素忙道:“倔强的达宝。”

  那人高兴起来,咧著口,露出满嘴的黄牙来,道:“是,是,达宝。达宝先生说,请两位到帕拉塔卡去,他会在那里和两位相会。

  我怔了一怔:“帕拉塔卡,那是什么地方。”

  那土著拿出了一个信封来:“这里面有地图,达宝先生说,虽然遥远一点,但是两位一定可以找得到。”

  我接过了信封,心中还在犹豫著,白素已经走了开去,我不知白素去干甚么,只是看到她来到了池畔的酒吧柜上,向酒保说了几件话。

  接著,就听到扩音机中,传出了声音:“达宝先生,请你立即和卫斯理夫妇联络,不想出面,打电话给他们也可以,他们知道你一定就在附近,如果你不联络,他们会有法子,令你出现。”

  我一听得这样的广播,心里不禁喝了声采来,给了那土著一张钞票,也来到了酒吧柜旁边。

  白素的做法十分聪明,那土著既然能奉达宝的差遣来见我们,当然达宝就在附近,说不定就在这家酒店之中。

  那么,此时不逼他出来见面,更待何时?如今逼他出来见面,总比到甚么帕拉塔卡去好得多了。

第十二部:桃花水泉开始处

  我背靠著酒吧柜,游目四顾,想看看达宝是不是就在附近。游泳池畔的人十分多,达宝那一头金发,十分容易辨认,如果他在视线范围之内的话,我一定可以看到他。

  我看了几分钟,酒吧柜上的电话,响了起来,酒保拿起电话,听了一听,现出一种奇异的神情来,将电话交给了白素。

  我立时凑过头去,白素的神情也有点紧张,我们立时听到了达宝的声音:“两位,你们真可以说是世界上最多事的人。”

  白素沉静地道:“先别批评我们,请露面和我们谈话,不然”

  达宝打断了她的话头:“我不准备单独和你们见面,请按照地图上的指示,到帕拉塔卡来。”

  我大声叫道:“那是甚么鬼地方?”

  达宝道:“很遥远,也很难到达,但你们一定要来,那地方在巴西中部,要穿过一些原始森林,和不少印第安人的村落,如果你们不肯来,那也就算了。”

  我放凶声音:“哼,达宝,你们的秘密”

  达宝又一下子打断了我的话头:“你或许已知道了大部分事实,但是你必须明白,这并不对我们构成任何威胁,恐吓我们,一点用处也没有。”

  我道:“没有用?不然,你会打电话给我们?”

  达宝叹了一口气:“你不明白,你真的一点也不明白,我们完全是两类人”

  我“啊哈”一声:“讲对了,我体内没有叶绿素,也不怕做石灰水试验。”

  白素一听我这样说,忙在我耳际低声道:“卫,别这样说!”

  达宝在电话那边,静默了片刻,才道:“我个人绝不主张和你见面,反正,不论你怎样公布你的发现,不会有人相信你,你自己想想,谁会相信你发现了第二种人?”

  我不禁吞咽了一口口水。是的,就算我知道了第二种人的全部秘密,公布出

  来,有谁会相信?那也就是说,我的威胁,事实上全无作用。

  而在这样的情形下,达宝还和我们联络,那可知他没有甚么恶意。

  一时之间,我不禁讲不出话来。

  达宝的声音又响起:“我个人的主张是完全不理会你,但是表决的结果,大多数人,表示愿意和你谈谈,卫先生,如果你想见我们,那就请你停止无聊的威胁,到我们指定的地方来。”

  白素沉声道:“在那里,你们全体和我们见面?”

  达宝却没有再回答,只是闷哼了一声! 而且,立刻挂上了电话。我忙按下掣,接总机,追问电话是从哪里打来的。当总机告诉我,电话是从酒店的一间房间打出来之际,我几乎撞倒了四五个人,冲回酒店,上电梯,奔到那房间门前,看到房门大开著,服务生正在收拾房间,达宝已经不在了。

  在我颓然之际,白素也来了,她望著我,带著似笑非笑的神情,摇著头。

  我知道她是在嘲弄我这种愚鲁的动作,只好自嘲道:“我希望能够追到他。”

  我一面说,一面还挥著手,白素道:“你忘了,就算你和他面对面,他要走,也有他的本事。”

  我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他们似乎有特快消失的本领。看来,如果要对他们这种第二种人了解更多的话,只好到那个叫帕拉塔卡的鬼地方去!

  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打开了地图,地图上有详细的行进路线,还有几行注解,建议我们,多带些通过原始森林所应有的装备。

  我和白素都知道,达宝曾说到那地方去,要“经过一些原始森林”,转来轻描淡写,其中可能包括了不知多少凶险。

  所以,对于达宝的提议,我们不敢轻视,花了两天时间准备,然后出发。

  我和白素,对于南美洲的森林,并不陌生,曾经进入过好多次,可是每一次所经的地方都不同,遭遇自然也不尽相同。

  不过,描叙在路上的经过,没有多大意义。帕拉塔卡是一个小地方,经过的原始森林也不是“一些”而是延绵几百公里。

  当我们历尽艰险,终于到了帕拉塔卡,大有恍若隔世之感。那小镇市聚居的全是印第安人,我们一到,就有一个穿著当地传统服装的妇人,向我们迎了上来:“达宝先生说,你们前五天就该到了。”

  我闷哼了一声:“有了一点意外,耽搁了一些时间。”

  我轻描淡写的“小意外”,包括我和白素两人,双双踏进了一个泥沼之中,若不是恰好伸手所及处,有一根枯藤的话,早已没顶,和那天晚上,被一群食肉蝇包围,差点成了两副白骨等等事情在内。

  那妇人又道:“请穿过镇市,向前走,你会看到一道河,他在河边等你。”

  我“哦”地一声,那妇人上下打量我和白素两人:“千万别在河里洗澡!”

  她大概是看到我们两人太肮脏了,所以才会提出这样的警告来。

  当然,我知道她的警告不是虚言恫吓,那河中,多半有著牙齿锋利之极的吃人鱼。

  那妇人说完,自顾自走了开去。我苦笑道:“看来,他们聚居的地方,还要更荒僻。”

  白素道:“当然是。”

  我摇著头:“他们的人数不会少,怎么能住在地球上不被人发现?”

  白素忽然笑了起来,我瞪著她,她道:“你的话,使我想起了一个暴发户,买了高倍数的望远镜,想著月球上的太空人的故事。”

  我闷哼了一声:“一点也不好笑。”

  过了小镇,又穿过了一片田野,前面可以看到高叠的山峰,峰顶还积著皑皑的白雪,不多久,便到了河边,一到河边,就看到草丛之中,一艘独木舟驶了出来。

  那艘船的外形看来像独木舟,但是它分明装有极先进的动力设备,我们也看到,在船尾操纵船前进的那个人,一头金发,阳光照在他的脸上,一眼就看出,那人正是达宝。

  船迅速傍岸,达宝向我们作了一个手势,我和白素轻轻跃上了船,达宝向我们微笑,我想起那十多天来的经历,心中不禁有气:“你倒回来得很快。”

  达宝的笑容十分可爱:“别忘了我们的遗传之中,有一半是植物,通过原始森林,总比你们容易些。”

  我哼了一声:“对,食肉蝇不会啃吃木头。”

  达宝居然极具幽默感:“对,我们的肉,纤维粗而硬,不好吃。”

  我被他的话逗得笑了起来,船急速地向前驶出,阳光灿烂,我目不转睛地望著达宝,打量著他,想在外形上,看出他和我们有甚么不同。但是看来看去,他也是一个英俊的金发欧洲人,一点也没有甚么不同。

  达宝显然也看到我在打量他:“外形上,我们没有任何不同。”

  我摊开手:“可是内在,我们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生物。”

  达宝道:“是的,内在完全不同,包括生理组织和思想形态。”

  我实在忍不住好奇,指著他的胸口:“你们……没有心脏?”

  达宝笑道:“当然有。”

  我道:“那么”

  达宝道:“我们的外形,和你们一样,全是为了适应地球的生活环境,亿万年进化而来的。地球上的生活环境既然如此,自然不会有变化。就像是每一个肥皂泡,都是圆的一样,因为在空气的压力和肥皂泡的表面张力两大因素影响之下,肥皂泡不可能是方形或三角形的。”我明自肥皂泡一定是圆形的道理,达宝这样说,倒十分恰当地说明了环境和生物外形的深切关系。

  白素道:“可是你刚才提到内部的生理组织”

  达宝道:“最根本的组织是细胞,我们的细胞,和你们的细胞不同,具有动物和植物的双重特徵,但由众多细炮组成的器官,外形一样。”

  我“哦”地一声:“就像是一艘船,用木头造,或用玻璃纤维来造,外形一样,但是材料不同。”

  达宝笑了一下:“很恰当的比喻。”

  我又道:“可是思想形态方面的不同”

  达宝在见到我们之后,一直笑容可掬的,可是这时,一听得我提起这个问题来,他就现出了一阵苦涩的神色来,好一会,才道:“这个问题,我现在向你解释,你也难以明白”

  他讲到这里,又顿了一顿,才又道:“等你到了目的地之后再说如何?”

  我心中虽然疑惑,但是达宝一露面,就表现得十分诚恳,我实在没有道理去逼他,是以只好点了点头,表示同意。我心中的疑问实在太多,一个问题他暂时不想回答,第二个问题早已冲口而出:“你们每一个人都有著化身?”

  达宝“哈哈”笑了起来:“这是我们繁殖的方法,本来你们对这种繁殖法是一无所知的,但终于有人研究出来了,单相博士就是你们之中杰出的人物之一,还有美国的胡高博士”

  白素“啊”地一声:“无性繁殖法!”

  达宝道:“是。首先你们发现的,是植物无性繁殖法,如今,已进步到动物的无性繁殖法,培养一颗细胞,可以达到出现另一个完整、复杂生命的目的。”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不由自主,各自吸了一口气。我们两人,不约而同,同时想起达宝温室中那些“怪植物”来。

  我性急,先问道:“在你的温室中,有一个苗圃,里面有四棵”

  达宝纠正我的话:“是四个,不是四棵。”

  我再吸了一口气,想问甚么,但是由于心中的骇异太甚,竟至于问不出口来。

  达宝道:“那是取自我身上单一的细胞,培育了四个月之后的情形。”

  我失声叫了起来:“天,他们……他们……不是植物,是婴儿!”

  达宝低叹了一声:“你对于生命的界限,还是分得太清楚,植物和婴儿,一样是生命,我早已对你说过,你总是不明白。”

  我不由自主在冒著汗,伸手抹了一下:“那么,我摘下了其中的一块来”

  达宝道:“那个生命,被我毁灭了,事实上,我因为急于离去,三个生命全被我毁灭了,你倒大可不必内咎。”

  我像是呻吟一样:“天,可是他们……有根,在泥土中,他们……”

  我一面说,一面不由自主,向达宝的双脚之下望去,看看他的脚下,是不是也长著根。

  达宝看到我的古怪神情和动作,“哈哈”大笑起来:“在胚胎的发育过程中,早期,我们的胚胎,有著明显的植物性。这就像你们的胚胎,早期有尾巴,几个月之后就消失了一样,你想在我脚下找根,就像我想在你身后找尾巴一样,当然只好失望。”

  我勉强笑了一下,我的心中,其实一点也不觉得好笑。完全是另外一种生命形式,这是令人的思绪极度紊乱的一件事。

  白素皱著眉:“人我们这种人的繁殖方式,是产生一个或多个完全不同的人,外形和思想方面,上一代和下一代之间,或者有点相同,但决不会完全一样。你们的上一代和下一代的外形是完全一样的,思想方法”

  达宝望著船尾溅起的水花:“这个问题,牵涉的范围很广,和卫先生刚才那问题一样,我想还是等到适当的时机再向你们解释的好。”

  我不知道为甚么,白素显然也不知道,何以一接触到思想这一方面的事,达宝便不愿立即回答。我只好又问道:“你们消失,何以如此快?我明明听见你们早半分钟还在交谈,忽然之间就失去踪影,你们消失用甚么方法”

  达宝笑著,道:“根本没有消失,那是一种伪装的本领,我们就在灌木丛之前,蹲著,看起来和灌木一样”

  我大声道:“不可能,人装得再像,也不会像树”

  可是我说到一半,就突然停下来。那种说法,只是对我们而言,他们不同,他们有一半是植物,我见过在温室之中,他们杂在植物之中,就像是植物一样的情景,甚至连颜色都像。

  一想到这里,我只好叹了一声,不再说下去。

  这时,小船已转入一条支流,离山很远了,那支流是一条山溪,水流十分湍急,小船逆水而上,速度一点也不减低。

  我向前看去,巍峨的山峰,就在眼前,小船分明要循著这道山溪,直向山中驶去。我道:“你们一直聚居在这样隐蔽的地方?”

  达宝道:“是的,自从我们失败,而且知道没有胜利的机会,就一直这样。”

  我听得大惑不解:“失败?甚么失败?”

  达宝盯著我,好一会,才道:“你总会明白”

  他讲了这样一句之后,忽然话锋一转:“中国有一篇记载,叫桃花水泉开始处的记载,你当然知道。”

  我见他又避而不答,心中有气:“甚么桃花水泉开始处,从来没听说过。”

  达宝一听得我这样回答,现出极其诧异的神色来,白素轻轻碰了我一下,低声道:“桃花源记。”

  我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哦,桃花源记,对不起,是有这样一篇记载,一个著名的文学家所写的一种他认为理想的社会,纯粹是想像。”

  达宝望著我:“从来也没有人想到过,这篇记载是真有其事的?”

  我瞪著眼:“当然有人想到过,不过那地方找不到了,很多人去找过,失败了,‘后遂无问津者’,你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么?”

  达宝道:“当然明白,以后没有人再去找这篇记载流传了上千年,奇怪的是,其中有一个问题,你们一直未曾去深究。”

  我想开口,白素又轻轻碰了我一下:“请问是甚么问题?”

  她问得十分谦虚,不让我开口,多半是为了怕我问出甚么蠢问题。

  达宝道:“根据记载,是几家人家,躲到了那个地方去,一直住了下来。如果是这样的情形,长期的近血缘繁殖,会使后代变成白痴,哪里还有甚么理想社会可言。”

  我的眼瞪得更大,这算是甚么问题,我已经几乎想将这句话冲口而出了,但是却忍了下来,因为在刹那间,我想到了达宝提出来的这个问题,的确十分严重。桃花源中的那些人,最早的血缘关系简单,除非不结婚生子,不然,下一代不可避免,全是近血缘交配,到后来,会产生甚么样的后果,医学上早已有定论。

  达宝为甚么会突然提出这样一个问题来呢?我还在想著,白素已然道:“你的意思是说,那一群人,和你们一样……”

  我几乎直跳了起来:“在那个隐蔽的地方的那群人,他们……他们……”

  达宝道:“是的,就像我们如今居住在深山之中一样。”

  他一面说,一面伸手向前指著。我刚才说话说出了神,根本未曾注意身外的环境,等他伸手一指,我抬头一看,才吃了一惊。

  小船仍然在山溪的急流中逆流而上,可是山溪已变得十分窄,水也更急,两旁高耸的峭壁,就在眼前,近得几乎伸手就可以碰得到。

  而就在我一吃惊之际,小船陡地一转,冲进了一道瀑布,小船冲过的速度极快,以致我们的身上,竟然没有甚么湿。

  一冲进了瀑布,是一个大山洞,相当黑暗,水声轰然,小船仍在前进,我不知道说甚么才好,白素向我凑近来,在我耳际低声念道:“晋太原中武陵人,捕鱼为业”我实在不知道是生气好,还是笑好,白素的心情看来比我轻松得多。

  航行约莫十多分钟,眼前豁然开朗,山溪的水势也不再那么湍急,又变成了一道河流,四面山峰高围,是一个小山谷。

  在那小山谷的平地上,沿著河,有许多式样十分优雅的房舍,最高的也不过三层,有的大,有的小,在一幢最大的建筑物之前,是一个十分平整的广场,广场中心,是一个极大的喷泉。

  我从来也没有见过这样壮观的喷泉,那股主泉,足有三十公尺高,粗可合抱,水声轰发,在洒下来的时候,令得喷泉下的水池,溅起无数水花,幻出一道又一道的小小彩虹,好看之极。

  在那股大喷泉之旁,是许多小喷泉,每股也有十公尺高下。最妙的是,在每股喷泉上面,都顶著一棵像是水浮莲那样的植物。力道一定经过精密计算,植物就在喷泉的顶上开枝散叶,随著喷泉的颤动而摆摇,可是却又并不落下来。

  植物的根,就在喷泉之内,看来又细又长,洁白无比,一直下垂著。这种利用喷泉的水,以“水耕法”来养育植物的方式,我以前从来也未曾见过。

  整个小山谷,极度怡静,使人心胸平和。我和白素,都不由自主,深深吸著气。刹那之间,我们心中都有同一个感觉:如果世界真有世外桃源的话,那么,这里就是。

  世界上多的是风景美丽的地方,我也曾到过不少,但从来也没有一处,使我感到如此舒适和松弛。我和白素互望著,又向达宝望去。

  达宝也正在望著我们,我道:“这里”

  达宝道:“这里,暂时是我们的地方,甚么时候会失去它,全然不知道。”

  我听出在达宝的话中,充满了伤感的意味,或者说,是一种极度的无可奈何。白素忙道:“那怎么会,这里那么美丽。”

  达宝的神情多少有点苦涩,他望著喷泉幻出来的虹影:“中国的芦沟桥,何尝不美丽,可是侵略者的炮火,就从那里开始。”

  我和白素呆了一呆,一时之间,弄不明白达宝何以作了一个这样的比喻。而达宝在说完了这句话之后,已经将小船的速度减慢,很快就在一个码头上,停了下来,作了一个请上岸的手势。

  我和白素上了岸,四周围静到了极点,除了喷泉所发出的水声之外,几乎没有别的声响。这时,我的心情,虽然在一种极舒畅的境地之中,但是多少也不免有点疑惑。因为我处身在一个极度陌生的,甚至不可想像的环境之中,接下来,会发生一些甚么事,全然不可测知。

  为了使气氛变得轻松些,我一上岸,就笑著向达宝道:“我以为会有盛大的欢迎。”

  达宝苦笑了一下:“不会有。事实上,是否让你们到这里来,曾有过极其剧烈的辩论,只是极小数字的多数表示赞成,我本人就反对,但是少数服从多数,一直是我们之间的原则。”

  我摊手道:“为甚么?原来我们是破坏者?”

  达宝望了我一眼,欲语又止,白素道:“不要紧,你想说甚么,只管说好了。”

  达宝转过头去:“不单你们是,你们都是。”

  他的话说得相当含糊,我还想再问,但是白素轻轻碰了我一下,不让我开口。达宝又说了一句:“请跟我来。”

  我和白素跟著他向前走去,白素低声道:“他们,我的意思是,他们那一种人,都视我们这一种人为敌人。”

  我点了点头,明白了达宝刚才那句话之中,第一个“你们”,是指我和白素两人而言,第二个“你们”,则指所有的人而言。

  白素顿了一顿:“或许也可以说,我们和他们如果对敌的话,他们一定不是对手。”

  我皱起了眉,望著白素。白素忽然叹气,而几乎是同时,走在我们前面的达宝,他显然听到了白素的话,也叹了一口气。

  这表示他们两人,几乎在同时,想到了同一件、值得令他们发出叹息声的事,但是我却不知道他们为甚么而叹息。

  我向白素投以询问的眼色,白素一点反应也没有。就在这时,一幢建筑物之中,走出了几个人来。我看全是熟人。走在最前的是奥昆,跟著的是白辽士、文斯、连能,最后的一个人,一出建筑物,就张开嘴,哈哈大笑著,向我走过来,他虽然出得最后,可是却走得最快。这个人,我虽然知道他在这里,可是一到就能见到他,也很出于我的意料之外,他不是别人,正是马基机长。

  马基的神情,看来极其愉快,满面红光,和我第一次遇见他,在街头醉得面青唇白时,和我再次见到他,在拘留所中那种呆若木鸡的情形,简直完全换了一个人。

  他一面笑著,一面向我奔过来,到了我的面前,就用力握住我的手,摇著:“想不到吧?”他说著,向白素望去:“我也有想不到的事,想不到你这小子的妻子,那么美丽!”

  我被他那种快乐的情绪所感染,在他肩头上打了一拳:“你甚么时候变得油嘴滑舌起来了?”在讲了这一句话之后,我压低了声音:“马基,你的处境怎样?”

  不论他看来是如何快乐,马基来到这里,总是被“他们”强掳来的,为了关心他,我不能不有此一问。

  马基听了,仍是呵呵笑著:“在这里讲话,不必压低声音。我很好,很好。一生之中,从来没有那么好过,这是以前想也想不到的好。”

  他一再强调他如今很好,而且看来,他那种发自内心的快乐,也绝不像假装出来,我实在没有理由怀疑。他又转向白素,握著白素的手,去吻白素的手背。奥昆等几个人,都微笑地望著他。

  奥昆这个人,我自从第一次见到他起,就有著敌意,在机场的那幕,更是不愉快之至,但这时,他的微笑也绝不是假装出来,他首先向我走来,伸出了手。我和他握著手:“真对不起,我令你放弃了副总裁的职位。”

  奥昆笑道:“那算甚么,再也别提,来,请进来,请进来。”

  我和白素,在他们的带领之下,进了那建筑物,里面十分素雅舒适,穿过了一个厅堂,进入了一个像是会议室那样的大房间。

  建筑物之中,到处都种著植物。我说那间大房间“像是会议室”,是因为通常来说,会议室的气氛,多少带一种严肃、争论的味道,但是进入了这间大房间,却绝没有这样的感觉,反倒令人觉得极其和谐,像是在这里,根本不会有不能解决的问题。

  房间中已经有七八个人在,一看到我们进来,都站了起来,奥昆提高了声音:“各位,卫斯理先生、夫人!”他说著,率先鼓掌,房间里的各人也鼓掌。奥昆接著,一个个介绍他们的名字。

  我不将他们的名字一一记述出来,那没有意义。而我这时,也知道了这房间中的人,看起来虽然和我们一模一样,然而他们是另一种人,和我们完全不同的另一种人。

  在这样的情形下,照常理来说,我应该有极度的戒备心,但是当时,我全然没有这样的感觉,就像是置身于一群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之间。我起初还在想,或许是由于这些人的神情,都十分诚恳、和善。但是我立即否定了自己这种想法。任何人的一生中,都可以遇到面上神情和善、诚恳的人,也几乎是任何人,都会有会被这种神情的人在背后刺上一刀的经验。我所以全然毫不戒备,完全是另一种原因。在当时,我说不出所以然来,只是觉得心情上既然如此轻松,何必戒备?

  各人寒暄一番,坐了下来,有人送来了一种极其清甜可口的饮料,和一盆一盆香甜的点心,奥昆首先道:“卫先生和卫夫人,对于我们是甚么人,已经了解得相当清楚”

  白素道:“不,其实一点也不了解,一切只是我们的推测,达宝先生和我们说了一些,但还不能说了解得很透彻。”

  奥昆略静了一会:“决定了请你们来,我们同时也决定了对你们两位,不再对我们的秘密作任何保留。”

  我道:“谢谢你们对我们夫妇的信任。”

  奥昆挥了挥手:“我们十分愿意信任任何人,虽然我们因之而吃了不知多少亏,甚至于濒临全体覆灭,但是对于两位,我们还是愿意信任,绝对愿意。”

  我本来还想说一两句客套话,可是又怕再说错,心想不如让白素说的好,谁知白素甚么也不说,又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

  奥昆喝了一口那种饮料:“我们是另一种人,是地球上出现得最早的高级生物,在我们进化到差不多和现在一样的时候,地球上有各种动物、植物,但是,人远远未曾出现,只有一些哺乳类动物,才堪称是高级生物”

  我听到这里,不禁立时站了起来,挥舞著手,想说甚么,但是不知说甚么才好。白素在我身边,轻轻拉了我一下,我只好又坐了下来:“对不起,我无意打断你的话,但又在太惊讶了。”

  奥昆道:“这不能怪你,因为地球上的人,一直以为只有一种,不知道早在他们进化成人之前,已经早有了另一种人。”

  我喃喃地,像是在梦呓一样道:“你们……是怎样进化来的?”

  奥昆苦笑了一下:“进化的程序如何,已经无法知道,就像你们纯动物人,也不知道自己如何进化成人。何况,我们的文化,发展到最灿烂的时期,就因为纯动物人的出现,而不断遭到了浩劫,以致许多文化上的成就,早已散佚,无法追寻。”

  我用力在头上拍著,又大口喝著那种在感觉上可以令人头脑清醒的饮料:“这样说来,你们是由于不能适应环境”

  奥昆摇头道:“不。”

  他否认了之后,停了片刻,才又道:“请听我作最简单的循序叙述,好不好?”

  我只好点头,表示同意。

  奥昆用手指轻敌著桌子:“事实上,我们极能适应地球的自然环境,地球的气候,对我们来说,十分适合,我们不怕冷我们的外形,和你们完全一样,即使作解剖,也分不出甚么不同,所不同的,是细胞结构,那要在显微镜下才看得出。当然,我们的细胞结构,保存了某些植物的特性,有叶绿素,能自己制造维生素丙,呼吸的反循环,氧和二氧化碳交替,等等,但这些都在外形上不能分别出来。”

第十三部:浩劫

  他说到这里,向我和白素望来。

  白素道:“这些,我们都可以明白,请问,你们已存在了多久?”

  奥昆摇著头:“不知道,很久很久,两位请注意,我们如今剩下来还在地球上生活的,为数已不很多,劫后余生,所以我们对于自己的过去,实在不可能知道得太多。”

  我忍不住道:“你屡次提到灾劫,那究竟是甚么大灾劫?地球的冰河时期?”

  奥昆道:“冰河时期对我们来说,全然不成灾劫”

  奥昆讲到这里,达宝忽然插口道:“其实,冰河时期,可以说是我们灾劫的开始。”

  他们两个人的说法,互相矛盾的,我不知道该听谁的好,奥昆却点头道:“也可以这样说,地球出现冰河时期,我们已经有相当数量,而那时候,根本还没有你们这种纯动物人。冰河时期一开始降临,地球上的生物,除了我们之外,全都遭到了灾劫。我们不但自己可以安然度过冰河时期那时,我们的文明和我们本身的条件,对付冰河时期这样的变化,已绰然有余。”

  我心中闷哼了一声,没有说甚么,因为那时候,他们的文明进展到了甚么地步,连他们自己也弄不清楚,不过我却可以了解到,他们本身的条件是主要的,在南北极的冰原之上,也有苔藓生长,植物的生命力,本来就强得很。

  奥昆续道:“地球上各种生物,在冰河时期,纷纷死亡,当时我们做了一件事”

  他讲到这里,又停了下来,望著他面前的那杯看来晶莹透彻的饮料,慢慢转动著杯子,缓缓地道:“可能是一件最大的错事。”

  我张大了口,“那是甚么事”已经要冲口而出了。可是在我身边的白素,又碰了我一下,不让我开口,我只好忍了下来。

  奥昆叹了一声:“那时,我们开始挽救因为环境变化而在死亡边缘挣扎的生物。我们竭尽了一切力量,来保存当时地球上的高级生物,尤其集中力量保存哺乳动物。”奥昆请到这里,声调之中,有一股莫名的悲哀。白素发出了“啊”的一下惊呼声,声音虽然不是很大,但也足以表示她内心的震惊。奥昆立时向她望来:“卫夫人一定已经知道这样做法的结果怎样了?”

  白素的声音听来相当低沉:“是,结果,那些动物度过了冰河时期,而其中的某一种哺乳动物,持续进化,形成了灵长类的动物,再进一步,就进化成人。”

  奥昆道:“是的。”

  听到这里,我不禁大声抗议:“那算是甚么错事,那是大大的好事。”

  我说了之后,人人都以一种相当怪异的目光望著我。我还想再说甚么,这次倒不是白素阻止我,而是马基,他道:“卫,别乱下结论,你再听下去。”

  奥昆却不理会我说甚么:“冰河时期在新生代的第四纪,那时,地球上的一些高山,如喜马拉雅山,还只是在初形成的阶段,真是太久远了。”

  白素感叹:“那么久……”

  奥昆又道:“卫夫人说得对,当哺乳类动物,进化到了灵长类,出现了猿人,再进化到了原始人的过程中,我们的确出了不少力,致力于提高他们的智力,教他们做许多事,几百万年过去,原始人再进化,变成了人,一种和我们截然不同的人:纯动物人。”

  奥昆讲到这里,又叹了一声:“如果在新生代第四纪的冰河时期,我们的祖先不致力于抢救高级哺乳类动物,结果是”他迟疑了一下,没有讲下去。白素接口道:“不会有纯动物人。”

  奥昆道:“也许。”

  在他讲了这两个字之后,又是一段沉默。然后,奥昆的声音听来十分沉重:“当纯动物人”他顿了一顿,向我指了一下,“你们,进化到一定程度之后,我们的灾难就开始了。”

  我仍不知他的“灾难”何所指。奥昆又叹了一声:“地球上有了两种人,其中的一种,在本质、思想方法上,全然没有侵略性,根本不懂得保护自己,也根本从来不必保护自己,因为在他们之间,根本不会去侵犯别人。但是纯动物人却不同,他们充满了侵略性,在我们看来,全然是不可思议,在他们的思想之中,却天经地义。”

  奥昆的语调,越来越沉重。我也不禁有点吃惊,因为我开始明白了奥昆所说的灾难是甚么了。

  奥昆又喝了一口饮料:“开始的时候,情形极其可怕,那是人和人之间一种原始方法的互相残杀。如果是两个纯动物人互相残杀,结果还不至于那么悲惨。但由于两种人的外形,完全一样,当两种不同的人在一起,纯动物人手中的石子,已经割断第二种人的大动脉,被割断动脉的,还根本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情!估计在不到十万年之间,我们的人数,便已损失了百分之九十以上!”

  我“咯”地一声,吞了一口口水,望著奥昆,望著达宝,望著白辽士,望著他们全体。

  我实在想不出甚么话来说,只感到一种莫名的悲哀。

  两种人一起生活在地球上,一种,已经有了高度文明,全然不知道攻击别人,一种,才进化而来的纯动物人,有攻击他人的天性。

  这两种人共同生活的结果,可想而知,那等于是一个配备最精真的军团;去进攻一个完全不设防的城市达宝曾讲过的话。

  奥昆望了我半晌:“我们的祖先,实在没有办法可想,只能逃避,不断逃避。纯动物人进化得十分迅速,在不断进化之中,他们的动物性,也在进化,他们残害他人的本领也更大,不但会面对面残杀,而且会欺骗、引诱,去达成残杀的目的,而我们全然不懂得这些卑劣行径”

  奥昆停了一下,向我、白素和马基三人望了一下:“对不起,我用了卑劣这个形容词。”

  马基喃喃地道:“卑劣、丑恶,你再用多一点也不要紧。事实上,人类的语言之中,还没有甚么恰当的字眼可以形容人性的卑污。”

  听得马基这样讲法,我当然感到极度不舒服,可是,我却无法反驳。

  奥昆苦笑了一下:“在接下来的年月中,我们的处境更加悲惨,由于纯动物人迅速繁殖,我们的祖先继续逃避,但有时仍不能避免整族灭亡、那情形,就像是在海滩上用木棍去打杀毫无抵抗力的小海豹。”

  我又发出了“唔”的一下声响,奥昆在这样讲述的时候,声调固然沉重,但那种情形,对他来说,究竟是十分远的事。当时,他们那种人,如何在毫无抵抗的情形之下,死在纯动物人的各种手段之下的悲惨情形,那是谁也描绘不出的。

  我叫了起来:“几十万年,甚至超过一百万年,你们就不能学得聪明点?学会点保卫自己的本领?”

  奥昆没有回答,白辽士闷哼了一声:“当人拿著锯子去锯一株树的时候,树有甚么法子反抗?”

  我说道:“树是树,人是人,而且,即使是植物,也有保护自己的能力,仙人掌就长满了刺,不让野鼠啮咬。有一种植物叫荆棘,甚至还长满了毒刺,不让动物去碰它。”

  白辽士道:“是。可是我们面对的,不是普通的动物,而是越来越聪明的纯动物人,一大片荆棘,可以阻住普通的动物,但是纯动物人淋上火油,再放火来烧,有甚么办法保护自己?”

  我瞪著在房间中的每一个第二种人,过了好一会:“现在,你们至少变得聪明点了。我就曾被你们用麻醉剂迷昏过去。”

  达宝叹了一声:“这是几百万年下来,我们为了生存所能做的最大限度的对他人的侵犯。而且,我们显然做得不够好,是不是?”

  我想起自己被麻醉剂弄昏过去之后的情形,不得不同意达宝的说法。

  房间中又沉默了片刻,奥昆才又道:“情形越来越坏,一直到了纯动物人开始有了雏形的文明,那是大约五六千年前的事”

  我忙说道:“等一等,你的意思是,两种人一直一起生活在地球上?”

  奥昆道:“你不应该对这种情形表示怀疑,我就是一个航空公司的副总裁。”

  我望了白素一眼,白素的神情也有点异样,我只好向奥昆道:“请你继续说下去。”

  奥昆道:“我们一直处于下风,不论我们怎样逃避,有的逃入深山,有的混在纯动物人之中生活,竭力遮瞒自己的真正身份,但是,在斗争中,在奸谋中,在残酷的战争之中,我们总是失败,不断地失败,人数也在不断地减少,不断减少”

  我陡地站了起来。

  或许是由于我的神情十分激动,所以我一站起,每个人都向我望了过来。

  我道:“这不通,你们的繁殖方法,我在达宝的温室中见过,一个人可以化成不知多少个,没有理由会人数越来越少。”

  在我发表了我的意见之后,又是至少有三分钟的沉默,然后,奥昆道:“第一,这种繁殖法,无性繁殖法,还是近一千年才发现的,第二,我们全体,在多少年的失败之后,都产生了一种极度的悲观情绪,不论我们表现得如何出色,结果几乎无可避免地惨死在纯动物人种种的杀人方法之下,我们之中绝大多数人,根本已不想再去繁殖后代,给纯动物人杀戮。”

  我发出了“啊”地一声,这的确是一个无可比拟的悲剧。白素吸了一口气:“你曾提及‘出色’,我能知道他们的名字?”

  奥昆几乎连想都没有想,就说出了七八个人的名字来。我在听了那几个人的名字之后,也呆住了。

  那些由奥昆口中说出来的人名,我也无意写出来,但他们是出色之极的人,那是毫无疑问的事。然而他们之中,有的被烧死,有的被毒死,有的被钉死,有的……

  那些人,几乎都是在人(纯动物人)的残酷天性下的牺牲品,而且残酷手段的花样之多,令人叹为观止,无法形容。

  奥昆望著我,这一次,我和他相对苦笑,想起“他们”的遭遇,心情实在无法不沉重。

  沉默维持了好一会,我向白素望去,发现她的眼中,有泪花在转动。我慢慢移动自己的手,放在她的手臂之上。

  达宝苦笑了一下:“我们是学得聪明了。我们的方法是,几乎不繁殖后代。因为我们人口的增长,只不过是给纯动物人增添新的食粮。”

  我低声抗议:“我们……也不吃人的。”

  达宝直视著我:“吃人,并不单指把人肉放在口中咀嚼,我相信你会知道我所说的‘人吃人’的意思。”

  我只好跟著苦笑,我当然明白“人吃人”是甚么意思。在我们这个人类的社会之中,每时每刻,都在发生著吃人的事件,有的人吃得人多,“肥”了。有的人,简直就叫人整个吃掉了,有的人,被吃得半死不活,只要一有机会,一样还会去吃比他更弱的人,整个社会,整个人与人的关系,就是不断的互相啮吃的循环!

  白素的声音听来十分低沉:“那么,你们至少应该学会保护自己。”

  奥昆道:“我们每一种保护自己的方法,都无法抵挡纯动物人的进攻。纯动物人可以毫不犹豫地因为本身的利益,而夺走同类的性命一直以来,我们的存在,只有极少人知道,纯动物人在杀戮进攻的时候,不知道我们,你们杀异类,也杀同类。我们最后的决定是,我们尽量拣隐蔽的地方居住”

  白素低叹了一声:“可是,可供你们躲藏的地方,越来越少了。”

  奥昆道:“是的,少得太可怜,所以我们同时,也混在纯动物人之中生活,尽量拣一些比较优秀的职业,纯动物人之中,毕竟也有少数不是那么具侵略性,我们可以勉强生活下去。”

  我道:“像你们几个,就隐藏在一家航空公司之中。”

  白辽士道:“是。我们一共是五个人,我们加入纯动物人的社会,由我们的上一代决定。当我们离了婴儿时期,就像是纯动物人脱开了脐带之后,我们的外形,看来和纯动物人绝无分别,我们的智力发展,比纯动物人来得快。在二至五年之间,可以获得普通纯动物人十五到二十年的知识,然后,我们就出现在孤儿院的门前,经孤儿院收养,我们的来历无可追寻,可以安全生活在纯动物人之中。”

  我摊了摊手:“除非恰好被选中了来作向石灰水吹气的试验。”

  达宝吸了一口气:“我们一直战战兢兢,努力掩饰著自己的真正身份,要是我向石灰水吹气,只怕世界上的人都要来研究我。”

  我已经早知道了达宝不肯向石灰水吹气的原因,可是我不知道当日,马基机长在机舱之中,看到了甚么,才导致他要求紧急降落。

  我用疑惑的眼光,向马基望去,马基耸了耸肩:“当时,白辽士他们在我的身边,我真是宿醉未醒,这一点,我绝对承认,可是当我偶然转过头去,看到坐在我的身边的白辽士”

  他讲到这里,顿了一顿:“天,白辽士,当时你究竟在干甚么?我一直未曾问过你,为甚么你的脸,会突然变得那么绿?为甚么你的头发,会突然像蛇一样地扭起来?”

  白辽士摊了摊手:“我其实甚么也没有做,只不过机舱内的气压,使我感到不舒服,我需要一些额外的二氧化碳,于是,我的身体就出现了这样自然的反应。这是我们和纯动物人不同之处。如果那时,你以为自己真是醉了,那就没事了。”

  马基深深吸了一口气:“我知道自己没有醉,我知道我看到的不是……我们这样的人,是另一种人,我叫起来,指著你,达宝就过来按我,我打他,连能、文斯也一起过来对付我,我只好要求紧急降落。”

  马基道:“唉,如果不是我们继续在纠缠,降落时,就不至于那么狼狈,死了不少人。”

  文斯移动了一下身子:“我们知道身份被你看穿了,不得不保护自己。”

  文斯看来一直不是很受开口,他在讲了那句话之后,停了一停,又道:“很感谢你,你并没有将我们的真相讲出来。”

  马基道:“我讲出来,谁会相信?”

  我道:“看来你们也相当会保护自己,编织了那样一个故事来诬陷马基机长。”

  文斯、连能、白辽士和达宝四人,现出了一种忸怩的神情。达宝道:“我们没有存心害他,我们早已决定,要请马基机长到这里来,现在看来,马基机长显然很喜欢我们这里。”

  马基机长“呵呵”笑了起来:“再也找不到比这里更理想的退休居住地点。”

  马基机长的话,倒是实情,对一个退休的人来说,这里的平静舒适,简直是天堂。

  马基又向我靠近了些,压低了声音,吐了吐舌头:“别怪我,当你在高空飞行,一转过头去,忽然之间看到你身边的人,脸色碧绿,头发向上扬起,你会怎样?”

  我想了一想:“我会慌乱,要求紧急降落。”

  马基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彷彿我的回答,解决了他心中多时的疑团。他点著头,喃喃地道:“连你也只好这样,那证明我没有做错。”

  我看出他在航机失事之后,心理负担很重,一直在心中认为那是他自己的过失。他在受拘捕期间,甚么话也不说,当然主要原因是他认为他的遭遇,说出来也不会有人相信,但另外一些原因,只怕也是由于他心中的内咎,使他感到根本不必再说甚么。

  他心中的那种内咎,在听到了我的回答之后,完全消除。我轻拍著他的肩头:“当然,你没有做错甚么。”我在讲了这句话之后,顿了一顿,才又道:“你还使我们知道了,在地球上,有第二种人的存在。”

  我只不过随便这样说说,想不到奥昆他们,都表现得十分紧张,奥昆立时道:“卫先生,你不会将我们的存在,公布出来吧?”

  我望著他们紧张的神情,叹了一口气:“放心好了,就算我公布出来,地球上还有一种人,是循另一种进化程序而来的高级生物,有著动物和植物混合的特性,你猜结果是甚么?”

  奥昆的神情显得十分犹豫:“我……不知道。”

  我像是开了一个成功的大玩笑一样,哈哈大笑了起来,说道:“我会被当作一个疯子,关进疯人院去。”

  我以为我的解释,已经再明白也没有了,但是看他们几个人的情形,还是有点担心。我看出他们对我玩笑式的态度,并不是如何欣赏,正想再解释一下,白素已然以十分诚恳的声音道:“各位放心,能蒙你们请到这里来,付以信任,绝不会做对你们任何不利的事情。”

  奥昆吁了一口气:“别见怪,实在是多少年来,我们上当上得大多了,请你们来将我们的一切,讲给你们听,对我们来说,是极大的冒险。”

  我道:“事实上,你们现在很安全。”

  奥昆苦笑著:“谁知道能维持多久?”

  白素先作了一个手势,然后道:“请你原谅我的好奇,你们……你们现在,大约还有多少人?”

  奥昆他们互望了一眼:“不到三千人。”

  我和白素不禁同时发出了“啊”的一声。不到三千人!这实在极其可怕!他们一度是地球的主人,是最先进的生物,可是,如今的孑遗,只是三千人,而纯动物人,有四十二亿之多!

  难怪他们如此致力于掩饰自己的行藏,要是一旦被四十二亿人知道了他们的存在一想到这里,我也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战。

  白素道:“我在达宝的温室中,见过你们的繁殖方式,你们其实可以”

  白素犹豫了一下,像是不知该如何措词才好,达宝已经道:“关于我们的人口,不想增加太多的原因,已经解释过了。”

  白素“嗯”地一声:“你们每一个人,都有相同的一个……化身,那是繁殖的结果?”

  达宝道:“是的,但那只是我们几个混迹在纯动物人中生活的人,才有这样的情形。”

  白素又道:“你们四个人,曾在飞机出事之后,在机场附近,驾著车,撞倒了一个人”

  白辽士等四人互望了一眼:“这件事,我们心中一直十分抱憾,那人”

  白素道:“受了伤,没事。”

  白辽士松了一口气:“当时,飞机失事,心中极其慌乱,我们实在不知道怎样才好,所以就用一种特殊的通讯方法,通知了他们四人,他们外形和我们相似,完全是独立的另一个人。我们想向他们四人求助,看看是不是有甚么方法,可以令我们在困境中得到助益。后来,我们又看出马基机长比我们更慌乱,所以又通知他们离去。他们在离去途中,撞倒了那位先生,真是意外。”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白素道:“我曾遇到的白辽士先生”

  白辽士笑道:“那不是我”

  他说著,做著一个奇异的手势,同时有极短的时间,像是在凝神沉思。接著,房间的门推开,一个人走了进来,神情笑嘻嘻地,突然向白素一伸手,手中有一柄极其精致的小手鎗。

  他手中那柄小手鎗的鎗口,对准了白素,他立即扳动鎗机,“拍”地一声响,鎗口中有火焰燃烧起来,那是一只枪形的打火机。

  他笑著:“卫夫人,你好!”

  我看看进来的这个人,又看看白辽士,这两个人,一模一样,世界上有相似的双生子,但是他们的相似,和双生子绝不相类,他们根本是一个人,完全一样。可是,却又可以看得出他们不是一个人,因为外形上虽然一模一样,但性格方面却不同。

  白辽士很稳重,而进来的那个人,却显然十分活泼,爱开玩笑。

  白素笑著,就那柄精致的小手鎗口冒出来的火焰,点著了一支烟,吸了一口:“你好,我应该如何称呼你才好?”

  那人摊著手,道:“名字是没有意义的,你如果喜欢,就叫我白辽士第二好了。”

  白素道:“随便,二世先生,你那天,是想将我带到甚么地方去?那个海湾,后来我去了,甚么也没有发现,只看到了一个采紫菜为生的可怜老人。”

  二世本来一直是笑容满面的,白素也没有讲错甚么,可是他的脸色,却突然变得阴沉起来,而且,在极短的时间之内,他的脸上,浮现了一种暗绿色。

  我已经知道,当他们的脸上,浮现那种颜色之际,是他们的内心激动或愤怒的表示,就像纯动物人的脸红一样。

  白素也呆了一呆,不知道自己的言语之中,有甚么地方激怒了他。二世又“哼”了一声:“那个卑劣的老人。”

  白素十分惊讶,道:“那个老人,他……对你做了甚么卑劣的事?他是一个可怜的贫穷的人,为生活而挣扎,他对你做了一些甚么?”

  二世向奥昆等人望了一眼,像是在徵询他们的同意,是不是该说些甚么。奥昆道:“卫先生和夫人,我们可以信任。”

  马基叫了起来:“我呢?”

  奥昆及所有人,都不出声,过了片刻,连能才道:“机长,你在这里,自然是我们的朋友。”

  连能这样说,说来说去,还是表示不相信马基,我以为马基一定要十分生气,谁知道他在呆了一呆之后,叹了一口气:“对,在离开这里之后,我对我自己的行为,也不敢担保,我们……毕竟是充满了动物的劣性的,那也不是我一个人的错。”

  我有点气愤,瞪著马基:“别妄自菲薄,我体内也不见得有叶绿素,我就不以为自己有甚么卑劣。”

  马基显然不想和我争执,只是摇了摇头,又叹了一口气。我转向二世:“好了,那个采紫菜的人,对你作了一些甚么?”

  二世先吸了一口气:“像那个采紫菜的人,我虽然明知纯动物人的性格,但还是忍不住去相信他,认为在他那样的情形下,一定是不会再去伤害别人,可是结果,你看”

  二世讲到这里,弯下身,拨开他头后面的头发。每一个人立时可以看到,他后脑上的头发,少了一片,在少了头发的地方,是一个相当大的疤。

  这样的一个疤,略有经验的人看来,一望而知,是一件硬物撞击所造成。当时撞击的力量,可能还相当大,一定曾头破血流。

  我一看到那个疤,就叫了起来,道:“别告诉我疤是那个采紫菜的人造成的。”

  白素向我提及过那个采紫菜的人,二世的体格魁伟雄健,怎么会任由人袭击?

  二世叹了一声:“很对不起,就是他,就是这个我认为要用全副同情心去帮助他的那个人。”

  我涨红了脸,还想说甚么,白素重重撞了我一肘:“请问经过的情形怎么样?”

  二世指著奥昆他们:“他们喜欢飞行,我们几个,喜欢航海。我说我们几个,就是五个人,样子和他们一样的。”

  白素道:“是,你们有一艘船白色的。”

  二世点头道:“不错,那般船,从设计到制造,全由我们自己动手,那是一艘好船”

  我实在有点忍不住:“别说你那艘船,说说你头上的疤。”

  二世道:“这艘船,停在海边,我们由这艘船上登岸。我去会见卫夫人,目的本来是想邀请卫夫人到船上去,向她说明一切,但后来,我改变了主意,我怕我们的秘密会就此泄露。所以”

  我道:“所以,你安排了撞车。”我指著白素:“她几乎被你撞死。”

  二世忙道:“绝不会,我经过精密的计算,知道可以令得她暂时失去知觉,但是不会有任何损伤。事实的确是这样!”

  我不觉无话可说:事实,的确是这样。

  白素道:“当时你使用的是甚么方法?”

  二世的神情,像是一个做了一件顽皮事情而被捉住了的顽童一样,又忸怩,又有点得意,他道:“甚么方法?不过是催眠术罢了。”

  白素摇头道:“催眠术?我自己在这方面的造诣十分深,你不可能这样轻易就将我催眠的。”

  二世摇著头,道:“你们的催眠术,在我们看来,就像是科学家看小孩子一样,太幼稚了。”

  我又想说话,但白素又立时制止了我:“你的意思,是你们在思想控制方面”

  二世大摇其头:“思想控制?这个名词,用得十分不当,我们绝不想控制任何人,只不过我们的脑电波比较强烈,我们的通讯”

  他说到这里,停了一停,又向奥昆他们投以徵询的眼色,我在这时,陡然省起:“你们的通讯方法,可以利用脑电波来进行?”

  我之所以陡然问出这样一个问题来,是因为我想起了刚才,在二世进来之前,白辽士曾有极短的时间,一副全神贯注的模样,接著,二世就推门而入。

  由于二世的样子,和白辽士全然一模一样,一看到了他,不免会引起一阵惊愕,所以将白辽士的特异神态,忽略了过去。同时,也没有想及何以白辽士并没有作出任何的反应,二世就在恰当的时间进来。

  如今想起来,分明是白辽士的精神一集中,二世就受到了感应,所以就出现了。

  二世笑道:“是的,我们可以用思想互相感应的方法来通讯。”

  白辽士道:“这也就是我刚才提到过,在飞机失事后,我所用的特殊通讯方法,当时他们恰好在附近,所以可以到来。”

  我吸了一口气,这种用脑波感应的通讯,在我们纯动物人之间,不是没有,但是被视作一种极其神奇的力量,看来在他们之间,极之普通。

  我又问道:“隔多远都可以?”

  二世道:“有一定的距离限制,一百公里左右,没有问题。”

  二世又抚摸了一下脑后的疤:“我见过几次那个采紫菜的人,觉得他很可怜,送了他一些钱,好让他的生活过得好些。”

  我道:“那没有甚么特别,我们一样会做同样的事。”

  二世作了一个手势,示意我别打断他的话头:“我给了他钱,来到海边,坐著,还在继续想是不是要再和卫夫人接触,那人已来到了我身后,用一块石头,重击我的后脑,令我昏过去,将我剩下的另一半钱抢走了。”

  我和白素互望,苦笑。

  二世一定是在给那采紫菜的人钱的时候,将他所有的钞票,取了出来,分了一半给对方,一半放回自己的口袋之中,所以才会有这样的事发生。

  这样的事,几乎每天都有发生。你帮助了一个人,这个人非但不感激,反而倒过来害你,或者,用种种不同的方法,需索更多。

  那么普通的事,每天都在发生的事,正是由纯动物人的卑劣本性所推动。

  在纯动物人和纯动物人之间,发生这样的事,双方都有一定的防御和进攻能力。

  但是发生在一个纯动物人和一个动植人之间,后者就一点防御的力量都没有。

  我和白素都无话可说,二世道:“幸好他以为我死了,抢了钱就逃,如果他够镇定,蹲下来好好看一下我,我的秘密,或许就被他揭穿了。”

  他们的脑电波强烈,可以互相通讯。他们是地球上最早出现的高级生物。如今地球人的文明,最早期,由他们的传授而来。他们的科学进展,虽然因为人口大量丧失而不会进步得太快,但是他们所掌握的知识,远在我们之上。

  可是他们却没有能力保护自己免受侵略。他们的悲剧命运,是注定了的。

  二世和那个采紫菜的人相比,二世优秀了不知多少倍,可是两个人,一旦面临原始的争斗,二世就全然不是对手。别说那人是在背后用石头砸他,就算是当面用刀刺他,只怕二世也会不知所措,不知如何才好。

  直到这时,我才明白他们的真正悲剧根源。

  房间中的沉默,维持了相当久,我首先站了起来,拍著马基机长的肩:“希望你在这里,感到快乐,我们要告辞了。”

  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我和白素站在一起,我神情严肃:“各位放心,我绝不会做任何对各位不利的事情,请相信我,一个纯动物人所作的承诺。”

  奥昆说道:“当然相信,虽然,我们仍然认为这是一项极大的冒险。”

  二世喃喃道:“纯动物人的承诺,承诺……”

  他没有对我的承诺作甚么批评,但是他心中想说的是甚么,我倒可以了然。

  我也无法作甚么进一步的保证,只好假装听不见。

  奥昆道:“要不要看看我们这里的详细情形?”

  白素道:“好的,你们的存在,实在梦想不到,能进一步了解一下,求之不得。”

  达宝走前两步,打开了门,我们一起走出了房间,走出了建筑物。

  在接下来的时间中,我和白素参观了许多建筑物,看到了约莫一百多个“第二种人”,并且在太阳下山之后,参加了一个极其愉快的野火会,和他们无拘无束地度过了一个愉快的晚上,然后,仍然由达宝驾著小船,送我们出去。

  到小船冲出瀑布之后,另一艘船已停在河边,由我们自己驾驶离去。尾声

  事情到这里,本来已经结束,但是有几件事,还是不得不说一说。

  我和白素,在离开了之后的第三天,又曾回来过,循著达宝带我们前来的旧路,穿过瀑布,在山洞之中转来转去,全然无法找到途径通到那个小山谷去。

  我们回去的目的,是想把他们的情形,用摄影机拍摄下来,同时我还有一点私心,是想用一柄小刀,趁他们之中任何人不觉,刮下他们的一点皮膜,看看是不是可以用细胞培育法,培育出一个第二种人这样做,显然对他们不利这已经违反了我的承诺。

  无法找到他们的聚居地之后,我又曾费了相当长的时间,去观察自己接触的每一个人,想再发现一个第二种人,一直到完全没有结果时,我又第二次违反了承诺,将和他们打交道的经过,为了出来。

  他们的存在,一直是一个极度的秘密,一写出来,当然对他们不利。

  难怪当日,二世曾咕哝道:“纯动物人的承诺!”虽然,我明知道,告诉世人,地球上有第二种人的存在,他们优秀,他们是动物和植物的结合,循另一种途径进化,那不会有人相信。更多的人,会嗤之以鼻,当作是胡说八道。

  我不想再作进一步解释,但是要再提醒一下,看看一开始就讲过的那个笑话。

  用望远镜去看登陆月球的太空人,绝看不到。

  在四十二亿人中,要看第二种人的机会也太少了。

  或许你的身边,就是一个第二种人,多留意一下他们的脸色,当他们的脸上,忽然呈现一种暗绿的颜色时,不必害怕,他们不会伤害你。

  甚么时候见过一朵花去伤害另一朵花?只有动物,才会互相残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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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