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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面说著,一面已经从上衣袋中,取出了一只扁平的金质盒子。这只盒子一角,用小粒的钻石和红宝石,镶出一个图案,整只盒子,十分精致。
他取出了盒子之后,将盒子打开,其面是两卷卡式录音带。我一看到录音带竟然有两卷之多,不禁皱了皱眉头。
但丁十分敏感,他立时觉察到了我的反应:“卫先生,我祖母的叙述,一共是八十七分钟……时间虽然长了一点,但是你听了之后,一定不会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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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作了一个手势:“我必须弄清楚一点事。”
但丁直视著我。我指著录音带:“令祖母的话,只有一个人能听?”
但丁道:“是的,当你听过之后,我就会将录音带毁去,而我祖母也不会再对任何人说起她的经历。”
我笑了一下:“我想明白的就是这一点:这是不是说,如果我听了之后,我一定要成为你的伙伴?”
但丁呆了半晌:“是不是成为我的伙伴,这……自然在听了之后,由你来决定。”
我道:“如果我拒绝,你再找另外的伙伴时,又必然要讲给他听一遍,那岂不是多一个人知道了?”
但丁的神情,恼怒而坚决:“不,你是我选定的唯一伙伴,只有你!如果你不答应的话,整件事情就此算数,终我一生,不会再对任何人提起。”
他说得这么坚决,倒使我十分感动。但丁高傲,他只选中了我,我真的应该听一听他祖母讲的话。
反正,我已经听过青木归一所讲的有关山本五十六和“天国号”的事,何妨再听一听一个老妇人讲述她和土耳其鄂斯曼王朝的藏宝库的事!
转换了一下坐的姿态,全神贯注:“我正在等一个朋友,要是他来了,可能会中断一下,你不介意?”
但丁的神情很不愿意,我解释道:“我们早约好了,我不知道你会来。是不是我们改天再听令祖母的叙述?”
但丁摇头道:“不要紧,你的朋友一来,我们就停止。”
他取出了一只小型录音机,放进了录音带,按下了放音掣,双手交叉著放在膝上,坐了下来。
录音机中,传出了一个老妇人的声音,讲的是并不很纯正,但是极其流利的法语。
才一开始之际,但丁望向我,扬了扬眉,询问我对于法语的了解能力,我又作了一个手势,表示没有问题。
在我还没有听但丁祖母的录音带之前,我心中在想:今天不知道交了甚么运,一天要听两个故事,一个故事来自一个旧日海军军官,个故事来自一个据称是土耳其皇宫的老妇人。这两个人虽然同生活在地球上,但是两人相去太远了,他们所讲的故事,一定毫无相同之处。
可是当我听到一半时,我已经讶异得说不出话来。等到听完,我更是呆了不知多久,直到但丁叫了我几次,我才如梦初醒,定过神来。
两个生活背景截然不同的人,在他们所讲述的故事中,竟然有著相同的不可思议之处,这是我绝想不到的事!
虽然我听完了两个故事,仍然不明白其中的秘奥,但是我却至少知道了一点:两件事之间,有著关联。
现在,我这样分析,没有作用,因为但丁的祖母究竟说了些甚么,别人还不知道,等到知道了之后,自然会同意我的说法。
在但丁祖母的叙述过程中,但丁曾有好几次插言,我也照录下来。老妇人的叙述相当长,但丁一定曾听过不止一遍,所以知道全部时间是八十七分钟。
附带说一句,在这八十七分钟之中,我没有受到任何打扰,乔森一直没有出
但丁的祖母究竟叫甚么名字,我不知道,但丁也没有告诉我,我听到的故事,全是这位老妇人用第一人称叙述的,我保留了她的叙述的形式。
以下,就是但丁祖母的故事:
“孩子,今天是你二十岁的生日。二十岁,成人了,我要向你讲一些事。你或许不信,但是,你对我所讲的事,不能有丝毫怀疑,绝对不能,一定要毫无保留地全部接受,因为你已经是一个大人,我可以对你作这样的要求。我等了好多年,才等到你二十岁的生日,可以向你说这番话。
“你听了我的话,不但要牢记在心,而且,你会需要一个真正可以帮助你的同伴,这件事,除了你自己之外,只能向这个同伴提及。为了你的转述可能有错漏,所以现在在录音,将我的声音记录下来,好让你找的同伴,和你一样,听到我的声音。你要小心保留录音带,因为你找到同伴,可能我已不在人世,就不能再讲一遍了。
“唉,多年之前,你的父亲二十岁生日,我也曾向他讲述这件事,要他绝对相信,牢牢记住,只可惜你父亲死得早,根本没有机会做甚么,就已经离开了人世。愿他安息。我现在还能够对自己的孙儿再叙述这件事,算是十分幸运了。孩子,你听著,你,是宣赫的鄂斯曼帝国的最后传人,公元一二九○年,你的祖上,鄂斯曼一世,创立了鄂斯曼帝国。
“你生来就有鉴别珠宝的本领,旁人会引以为奇,我一点也不觉得奇怪,那是意料中事:自从鄂斯曼帝国建立以来,属于皇室的珠宝,是人类历史上从来也未曾有过的大搜集,你的身体之中,流著鄂斯曼王族的血,珠宝对你,就像是大麦和小麦对世代务农的农家孩子,是你生命的一部分。
“鄂斯曼帝国的珠宝搜集,早在十三世纪就开始,十五世纪时,鄂斯曼帝国的军队,征灭了东罗马帝国。原来属于东罗马帝国的宝藏,也并入了搜集之中。接下来的岁月中,帝国的版图曾包括了巴尔干半岛、叙利亚、巴勒斯坦、埃及。各地的奇珍异宝,百川归海,流进宫廷之中。
“唉,多年之前,你的父亲二十岁生日,我也曾向他讲述这件事,要他绝对相信,牢牢记住,只可惜你父亲死得早,根本没有机会做甚么,就已经离开了人世。愿他安息。我现在还能够对自己的孙儿再叙述这件事,算是十分幸运了。孩子,你听著,你,是宣赫的鄂斯曼帝国的最后传人,公元一二九○年,你的祖上,鄂斯曼一世,创立了鄂斯曼帝国。
“你生来就有鉴别珠宝的本领,旁人会引以为奇,我一点也不觉得奇怪,那是意料中事:自从鄂斯曼帝国建立以来,属于皇室的珠宝,是人类历史上从来也未曾有过的大搜集,你的身体之中,流著鄂斯曼王族的血,珠宝对你,就像是大麦和小麦对世代务农的农家孩子,是你生命的一部分。
“鄂斯曼帝国的珠宝搜集,早在十三世纪就开始,十五世纪时,鄂斯曼帝国的军队,征灭了东罗马帝国。原来属于东罗马帝国的宝藏,也并入了搜集之中。接下来的岁月中,帝国的版图曾包括了巴尔干半岛、叙利亚、巴勒斯坦、埃及。各地的奇珍异宝,百川归海,流进宫廷之中。
“他一说完,拉了我向外就走,一面走,一面又告诫我道:‘在未曾安全到达保加利亚之前,你千万别表露自己的身分,绝对不能,他们一知道了你的身分,就会把你杀死。这只盒子,据说是苏里曼一世传下来的,是鄂斯曼王朝的重要宝物之一,时间太仓猝了,我没有甚么可以给你,只好给你这只盒子。’
“我也不知道这只盒子有甚么用,更不知盒子中放的是甚么东西,只觉得拿在手里,十分沉重,我哭了起来,抱著他:‘你自己为甚么不逃到保加利亚去?’他一听得我这样问,陡然发起怒来,大声道:‘我是君主,怎可以临阵脱逃?’
“我见他发怒,吓得一声也不敢出,由得他拉了我向外走。
“一面走,一面他又道:‘这只盒子,叫作打不开的盒子,据说自从制成之后,我根本没有人打开过,也没有人知道作用是甚么,但却是一代一代传下来的宝物,我交给了你,你要小心保管。’
“我答应著,当时心慌意乱,只是随便向盒子看了一眼,盒子看来是金质的,上面也没有甚么花纹,只是十分光滑。我在向盒子看的时候,平滑的盒面上,映出了我充满泪痕的脸,像是一面镜子。
“我抽噎著,问道:‘是不是我们分别了之后,我再也见不到你了?’他一声不出,样子十分难过。我想起他在软弱的时候的情形,心里也极难过:‘你在需要安慰的时候,谁来安慰你呢?’
“他陡然变得焦躁起来,粗声粗气地说道:‘别废话了,以后,我再也不会有需要人家安慰的日子。’
“我忍著悲痛,既然他这样郑重地将那只盒子交给我,又告诉我这盒子叫作‘打不开的盒子’,当时我心中只是想,我要好好保护这盒子。我拉下了头巾,将盒子包住,紧紧捏在手中。
“这时,我只觉得他粗大的手,手心全是汗,又冷又湿的汗。
“他拉著我,一直来到了一处门外才停下。门前早有两个人在,全是他的侍卫官,我见过他们,两个人的身形都很高大,可是这时,他们都穿著便服。他推了我一下,将我推向那两个人,又叫著我的小名:‘快照我的话去做。’
“我回头再看他时,只见他挺直著身,已经转身走了回去,他高大的背影,到现在我闭上眼还可以看得到,唉,他真不愧是一个勇敢的君主。
“当时,我想追上去,伏在他宽大的背上,可是我才奔出了一步,那两个侍卫就阻住了我,其中一个留著胡子的道:‘请别耽搁时间,城里已经乱了。’
“我还是挣扎著不肯走,但扭不过那两个侍卫,只好离开了皇宫。”
(但丁在这里插问:“祖母,你离开了皇宫之后,就再也没有回去过?”)
“是的,孩子,没有再回去过。后来我才知道,在我走了之后不久,造反者的军队,就冲进了皇宫……”
(一阵啜泣声音,但丁在问:“祖母,这就不很对了,你走得这样仓猝,根本没有机会收拾东西。而祖父给你的那只盒子,你又说不是很大……对了,我怎么从来也没有见过这只“打不开的盒子”?可是你却有很多珠宝,多年来我们的生活,全是靠变卖珠宝维持,你是怎么把这些珠宝从宫中带出来的?”)
(老妇人的声音,打断了但丁的话,先是一下长长的叹息,接著才说话。)
“孩子,我说下去,你自然会知道,现在先别发问。
“离开了皇宫,城里的确已经很混乱,店铺全关上了门,大街上有许多人和士兵,在奔来奔去,那两个侍卫带著我,穿过小巷,天色很快就黑了下来,我们在混乱之中,渐渐离开了市区,到了一处相当静僻的地方,歇了歇脚,两个侍卫取出了一块饼来,分了一点给我,令我坐在树下不要乱走,他们两人走开去,离我不是很远。
“我当时不知道他们想做甚么,只是想,我一个人,没有可能到达保加利亚,一定要靠他们的保护。他们既然是你祖父在这样危难时候挑选出来,一定是忠心耿耿的好人。
“我这样想著,一直望著他们两人,他们一直在交谈著,好像在争甚么,声音很低,我一个字也听不见。他们交谈了大约十多分钟,就互相伸出手来,拍了拍手掌,转过身,向我望过来。
“当时的天色已十分黑,远处有爆炸声,也有几处隔老远都可以望见的火头,显然是城里有几处地方,正在著火燃烧。他们两人正好背著火光而立,火光虽然远,但是在他们的背后闪动著,看来也十分诡异。
“那两人站著,看了我一会之后,就一直向我走了过来,来到了我的面前。
“他们一来到了我的面前,一开口,我就知道事情不对了。
“他们不照宫中的称呼叫我,只是叫道:‘女士,请你站起来!’
“我吃了一惊,站了起来,其中一个一伸手,我一个不防,已经被他将我紧捏在手中的那只盒子,夺了过去。当时我真的急了,立时叫了起来:‘还给我,这是皇帝给我的。’那个留胡子的,恶狠狠向我狞笑:‘就是因为这样,才抢你的。’
“他一面说,一面将包在盒子外的丝巾抛去,另一个道:‘盒子那么小,不会多值钱。’留胡子的道:‘你懂甚么,珍宝要多大?够你我用一辈子的了。’他说著,就想打开盒子,可是打来打去打不开。
“另一个自他手中接过盒子来,先看了一会,再去打开盒子,但是一样打不开,两个人立时凶狠地向我望来,喝道:‘打开它!’
“我又怒又急:‘打不开的,这只盒子,就叫“打不开的盒子”’。那两个侍卫却不肯相信,留胡子的那个,一步跨过来,揪住了我的头发,将我的头按低,推著我,要将我的头向树上撞去,我拚命挣扎,可是无法敌得过他,被他推著,在树上重重地撞了一下,痛得我叫起来。孩子,你看,我前额上的这个疤,就是叫那一撞形成的。”
(但丁愤怒的声音:“那两个畜牲,太可恶了,简直是没有灵魂。”在但丁这样说了之后,老妇人的声音,惊讶到了极点。)
“孩子,你觉得这两个人没有灵魂?你为甚么会这样说法?”
(但丁声音仍然愤怒:“他们趁你在危难中欺侮你,这种人,就算有灵魂,他们的灵魂,也早就叫魔鬼收买去了。”)
“唉,孩子,当时,我也是一面挣扎,一面就这样骂他们道:‘你们的灵魂在哪里?一定是叫魔鬼收买去了,一定卖给魔鬼了。’那留胡子的仍然将我的头向树身上撞,另一个狞笑著:“我们的灵魂?哈哈,不是叫魔鬼收买了,是被你带著的珠宝收买了。”
“我叫道:‘你们误会了,我走得这样匆忙,根本没有带甚么珠宝。’
“那留胡子的放开了我,狠狠地道:‘鬼才相信你的话,快将盒子打开来。’
“我哭了起来:‘几百年都没有人可以打开,我有甚么办法?’那密胡子的抬脚向我踢来,我又惊叫了起来。孩子,就在这时候,怪事情出现了,奇迹出现了……”
(老妇人的声音,在这时,激动得在发颤。)
“孩子,真神降临了,一定是真神降临了,我突然看到一个光环,出现在眼前,在我伸手可碰及的地方出现了。”
(但丁迟疑的声音:“祖母,你能不能说得比较明白一点?”)
“我还说不够明白么?一个光环,孩子,一个闪亮的光环,突然出现在眼前。”
(但丁悲哼了一声:“好,我明白了。”)
“那光环一出现,那两个侍卫也呆住了。怔立著,盯著那个光环。他们的脸,在青白色闪亮的光芒的照耀之下,青白得异样可怕。我在不知不觉之中,跪了下来,那两个侍卫仍然站立著。突然之间,自光环之中,射出了两股光线,那两股光线,射向两个侍卫。”
(又是但丁的声音:“祖母,你在说甚么,我真的不明白。”)
“孩子,你不需要明白,只要听我说。那两股光线,发出一阵劈拍的声响,闪耀著蓝色的光花。我从来也没有看到过这样奇异的景象。这种情形,到现在,我还可以极清楚地记得。我不但跪著,而且膜拜。
“就在这时,我听到那两个侍卫一起叫了起来:‘不知道,我不知道!’他们这样叫,好像有甚么人在问他们话。可是除了他们的声音之外,我听不到有别的人在问他们甚么。
“他们叫了几声之后,又道:‘真的不知道。’那另一个道:‘我只是这样说,我没有见到珠宝,收买我……我不过是这样说说,我……不知道。’那留胡子的也在叫著:‘没有甚么收买,我……没有……我没有……’
“孩子,你要记得他们两个这时叫的话,我不知道他们为甚么这样叫,但是他们叫的话,我每一个字全记得,现在照样说给你听。
“光环中射出来的那两股劈拍作声、有火花的光线,突然闪了一闪就不见,光环依然在。我还跪在地上,看到那两个侍卫的身子,慢慢向下倒去,倒地之后,一动也不动,看来已经死了。
“这时,我又是吃惊,又是高兴。”
(老妇人的声音讲到这时,兴奋激动得异常。)
“光环缓缓转动了一下,我在这时,突然听到有人在对我讲话,真的,那是一个十分柔和的声音,在对我讲话,我听到那声音在问:‘你刚才说,他们两个人的灵魂被魔鬼收买去了,真有收买灵魂的魔鬼吗?’
“这时,我心中只是惊讶,并不害怕,声音是不是从那光环中发出来的,我也不敢肯定,但是神迹在光环出现之后发生,所以,我在回答的时候,望著那个光环:‘我不知道。’”
(但丁发出了一下类似抽噎的声音。)
(在听录音带听到这里时,我也跟著发出了一下类似抽噎的声音。但丁祖母的回答“我不知道”,这是一个十分普通的回答,几乎每个人每天都可以听到。可是这个答案和这个问题联系起来之后,就令人吃惊之极。)
(那两个侍卫回答过“我不知道”。乔森也在不知和谁对话之际,回答过“我不知道”,是不是他们得到的问题,和但丁祖母得到的问题一样?)
“那声音在我回答之后,忽然提高了很多,又问道:‘为甚么你们对自己灵魂的去向都回答说不知道?还是你们根本没有灵魂?’孩子,你知道,我自一出生开始,就是一个虔诚的伊斯兰教教徒。那声音居然说我可能根本没有灵魂,这使得我又是著急,又是难过,我忙答道:‘不!我有,一定有!’
“那声音又问道:‘如果有,在哪里?’我急得几乎哭了出来:‘我不知道,我……想没有人知道自己的灵魂在哪里。’我的回答很正常,孩子,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思索这个问题。我们每一个人都有灵魂,可是,有谁知道自己的灵魂在哪里?孩子,我仍然不知道,你知道吗?”
(但丁很低沉的声音:“祖母,我也不知道。”老妇人再度长长地叹息著。)
“那声音就静了下来,我仍然注视著那个光环,看到那光环在急速地旋转,颜色也在变幻。我不知道将会有甚么事发生,只好战战兢兢地等著。过了极短的时间,那声音又响了起来:‘刚才那人说他的灵魂被珍宝收买了,是不是你们的灵魂,全在珍宝中?’我呆了一呆,根本不知道这声音如此问,是甚么意思,也无从回答起。
“我没有回答。那声音继续道:‘如果你有很多珍宝,你会怎样?’这时候,我不知道为甚么,实在忍不住了,泪水涌出,哭了起来:‘我已经甚么都没有了,还说甚么有很多珍宝。’
“那声音继续问:‘如果你有的话,是不是会好一些?’我也无暇细想:‘当然是。’孩子,我的回答错了么?我想每一个人都会这样回答。”
(但丁只是发出了“哼”的一声,没有进一步的反应。)
“在我回答了之后,那声音又停了片刻,每当声音停止之际,光环的旋转就急速。然后,那声音又道:‘你可以得到很多珍宝,你可以根据宝藏的地图,去找寻那些藏起来的珍宝。’我全然不知道那声音这样说是甚么意思。当时我只是想,或许那是真神在指点我,可以使我得到甚么珍藏,可是真神所说的‘宝藏地图’在甚么地方呢?
“正当我在这样想之际,自光环之中。又射出了一股光线来,射向那个有胡子的侍卫手上,光线一射了过去,在那侍卫手中的那只盒子,陡然之间,跳了起来,落在我的面前。
“孩子,你切切不可以为我接下去所说的话是胡言乱语,那全是我亲身经历的事实,不可思议的事实。
“盒子落在我面前之后,光线又继续射向那盒子。怪事接著发生,那盒子打了开来。盒子打了开来之后,根本不是盒子……”
(但丁急切的声音:“祖母,你要我相信你的话,你就必须把话说得合理一些。甚么叫盒子打开之后,就根本不是盒子,我不明白。”)
“孩子,你听我解释。盒子本来是一只盒子,或者说,看起来,就是方方扁扁的一只盒子。但是,当它一打开来之后,原来是连在一起的许多薄片,拉长成了一长条。难怪这盒子根本打不开,原来它并不是盒子,而是许多叠在一起的薄片,使得它看起来像是一只盒子。”
(当中有一段时间,完全没有声音。)
“孩子,你明白了么?”
(但丁的声音:“我还不是很明白。祖母,如果这只盒子还在,你拿出来给我看看,我就会明白。”)
“我会的,但不是现在,你如果还不是十分明白也不要紧,听下去就好了。
“盒子变成了一长条,在光环光芒的照映下,我清楚地看到,在连成了一长条的金片上,有著地形图,地形图的中心,是一个圆点。
“当时我还不知道那是甚么意思。那声音又叫了起来:‘照著这地图去找,你会找到大批珍宝。不过你别取太多,珍宝和你们的生命,好像有一种极其神奇的关系。你们每一个人都想得到它,但是当有了太多的时候,反而会惹来祸事。’
“我那时,也没有心绪去仔细想那几句的含意,只是又膜拜了起来:‘谢谢真神的指点。我虔诚的信仰,有了结果。’那声音却道:‘我们不是你心目中的真神,你弄错了!’我在错愕间,一抬头,看到自出现之后,就一直悬在我面前的那个光环,闪了一闪,陡然之间,消失不见。
“眼前一阵漆黑。我呆了极短的时间,就扑向前去,将那一长条金片,抓在手中,将它们又叠了起来,成为一只盒子模样,也不再理会那两个侍卫是死是活,就一直向前奔了出去。
“一直到了第二天天明,我才找了一处隐僻的所在,再把那一叠金片摊开来,仔细研究著上面的地形图,地形图上有一个湖,那个湖的形状,我在地图上见到过,我认得出是甚么湖。”
(但丁的声音:“祖母,你在说甚么?那盒子是……祖父说它是苏里曼一世时的东西,就算上面刻有地形图,当时也没有准确的测量,你无法一看到形状就认出它是甚么湖。”)
“孩子,我不和你争辩,总之,我一眼就认出了那是甚么湖。而那个圆点,就在那个湖的旁边。于是,我就遵照真神的指示,同那个湖走去。尽管那声音曾否认他是真神,但是我还是坚信,那是真神的指引,一路上历尽了艰辛,来到那湖边,在靠近那圆点的所在,彷徨了十天,也找不到甚么藏宝所在,一直到了第十天傍晚时分,在荒凉的湖边,我看到了一连串铺向前的石块。
“那些石块看来很整齐,向前伸展著。我一看,就觉得它们恰像那一条摊开来的金片。
“于是,我顺著这些石块向前走,来到了那一连串石块的尽头,在我面前,是一座石崖。石崖有一条十分狭窄的石缝。
“接下来的事就像神话一样。我从这山缝中挤进去,一直向前挤,山缝越来越窄。
“等到我挤到筋疲力尽,连再进一步的气力也没有时,我就向前爬,用手和脚,向前爬,等到实在爬不动了,我伏在地上喘气,突然有清新的风,吹向我脸。
“眼前一片漆黑,甚么也看不见,但是那股清凉的风却告诉我,前面一定有出路。这使得我精神大振,又向前爬出了几步,觉出四周围空了许多。我仍然看不到任何东西,伏在地上喘息,挣扎著站了起来,向前走出了一步,被一件东西绊跌。我跌向地上,身子被许多硬而尖锐的东西,弄得极痛。
“我呻吟著,用手在地上撑著,手心著地时,地上仍然有许多硬而尖的东西。很奇怪,我当时立即就觉出,那些又尖又硬的东西,并不是小石块,一定是宝石,是各种各样的宝石。我喘著气,抓了满满的两把。我竟然傻得不知道将抓在手里的东西放进袋里,喃喃地向真神祷告,转身向外走,由于走得太急,在石头上撞了两下,才找到了那条窄缝,向外挤。
“当我挤出了狭窄的山缝之后,天色早已全黑了。但是在星月的微光之下,我看到我两手所抓著的,是两团各种色彩交织而成的光团。各种各样的钻石、宝石,有的镶成了一大串,有的没有镶过,满满的两大把,我无法估计它们的价值……”
(老妇人的喘息声,和但丁的声音:“祖母,你说跌倒在地时,地上全是……珍宝?”)
“是的,我可以肯定,那里面是一个山洞,我不知那山洞有多大,但是整个山洞的地上,一定散满了各种各样的珍宝,我只是顺手抓了两把,孩子,那两把珍宝,就是我们一直以来的生活的来源,是真神赐给我们的。”
(但丁的声音有点发颤:“祖母,你没有再进去?”)
“没有,孩子,真神曾吩咐过我,不能多拿。虽然我曾在皇宫中生活了几年,但是也从来未曾见过那么多珍宝,我呆了不知道多久,才撕开了上衣,将那些珍宝,包了起来。
“转身向那个山缝望去,回想看山洞中的情形,就在这时,我突然感到整个大地,都在震动,隆然作响。当时,我曾起了贪念,想再进那山洞,取更多的珍宝。我知道,一定是我的贪念触怒了天神,要降祸于我。我吓得忙俯伏在地上,不住叫唤著真神的名字,求真神原谅我。
“震动立即停止,在震动发生的时候,真像是世界末日。震动停止,我又俯伏了好久,才抬起头来。我是对准了那个山缝的,所以,一抬起头来,我就看到,那个狭窄的山缝,已经被许多大大小小的石块塞满。那些石块,自然是震动跌下来的。
“我呆了一会,才开始离开。路途艰难。虽然我满怀珠宝,但是在那种穷乡僻壤的地方,珠宝的价值,还不如一块饼乾和一碗羊奶。
“好不容易,我到了保加利亚,得到了保加利亚皇室的收留,生下你的父亲。
“再接下来的事,你也全知道的了。孩子,这就我要对你讲的事。”
(沉默了一会,是但丁的声音:“祖母,你说我需要一个同伴,那是甚么意思?”)
“这,你还不明白?那山洞中满是珍宝,我相信满那是鄂斯曼王朝全盛时期,苏里曼一世收藏起来的宝物。孩子,你是鄂斯曼王朝的唯一传人,山洞中的珍宝,全应该归你所有。”
(但丁的声音:“是,我仍然不明白,可靠的同伴有甚么用。”)
“唉,孩子,进山洞去的那个狭缝,已经塞满了大小石块,决不是你一个人的力量可以弄开。如果只是你一个人去,那太困难,也太危险,可能送了性命,而如果有太多的人帮你,一进山洞之后,人会因为满洞的珍宝而发狂。所以,你必须有帮手,只能是一个,不能多。这个人,要真诚、忠实,又要能应付一切非常事故。这样的同伴不好找,当你找到了这样的一个人之后,我就会将那盒子给你,不然,我宁愿那些珠宝,永远埋在那个山洞之中。
“或许你会问,要是你还没有找到这样的伙伴,我就死了呢?
“如果情形是这样的话,那么,就让那些珍宝,永远藏在那山洞之中吧。
“你的父亲死得早,没有机会找到这样可靠的伙伴,现在,就靠你了。”
(一阵欷歔叹息声。)
(录音带到这里结束了。)
第八部:“他们”的问题
当听完了录音带之后,令我呆住了的,倒不是甚么苏里曼一世的宝藏,而是那种奇幻现象:一个光环,有光线从光环中射出来。
这种情形,和青木叙述他在“天国号”甲板上看到的情形一样!虽然出现在“天国号”甲板上的光环,据青木的叙述,极大,但却可以肯定是同类的东西。
而更玄妙的是,但丁祖母当时听到那个声音,所发出的那些问题。
那些问题,乍一听来,全然没有意义。那声音像是正在急切地找寻人类的灵魂,所以才会发出那样的问题。
这真是奇幻不可思议之极,甚么人在寻找人的灵魂?
我怔怔地坐著。但丁一直在等我先开口,可是我实在不知道说甚么才好,我只是发出了一下奇异而模糊的声音。
但丁道:“卫先生,你就是我选定的伙伴。”
我吸了一口气:“非常感谢你看得起我。”
但丁道:“你相信我祖母所说的整件事?”
我想了一下,如果不是我先听青木提起过那个光环,我可能认为这一切,全是一个老妇人的幻想,但如今我不会那样想。
所以我道:“没有理由不相信。”
但丁的神情极兴奋,站了起来,挥著手:“你和我一起去见我祖母,我们可以到那个地方去,把比所罗门王宝藏更丰富的宝藏发掘出来。”
我也站了起来,不论怎样,和当年曾有那样奇异遭遇的一位老妇人见见面,也是很有趣的事。可是如今我实在没有时间到瑞士去。
我略为犹豫了一下,但丁就急急地道:“如今我随身带著的珍宝,就是我祖母当年在那山洞中,在黑暗之中,顺手抓了两把抓来的。”我叹了一声:“但丁,我相信你选择我做你的伙伴,就是你知道我并不是任何珠宝能打动的人。”
但丁的脸红了一红,立即正色道:“是的,卫先生,我相信你高尚的人格,请原谅我刚才的话。但是我实在十分急切,祖母的年纪大了,健康又不好,万一她……”
他讲到这里,顿了一顿:“我对宝石十分在乎。或者很难解释,我不在乎它们的价值,而是我爱它们,我对宝石有一种天然的爱,在我的心目中,它们不单是矿物,简直有生命!”
我笑道:“人的灵魂就在宝石中?”
但丁听了之后,呆了一呆:“甚么意思?”
我挥了挥手:“没有意思,忘记它算了。但丁,在纽约,我有点事……”
但丁道:“甚么事?我们立刻起程到瑞士去!”
我忙道:“我必须处理了先发生的事……”
我讲到这里,陡然停了下来。刹那之间,我心中像闪电一样,掠过一个念头。
我在那一刹间想到的是,但丁祖母的故事,和青木的故事,有某些相同之处,假设它们之间,有某种联系。而青木之所以讲“天国号”的故事给我听,是由于乔森的授意。金特又曾将乔森的“精神困扰”和“天国号”联在一起,那么,是不是目前发生在乔森身上的事,也和但丁祖母所叙述的有联系呢?
甲事和乙事有关,乙事又和丙事有关,照最简单的几何定理来推论。也可以知道甲事和丙事有关联。
看来全然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三件事,可能有联系!
这三件事,从表面上看来,全然不相关。
第一件:一个保险公司的安全主任,基于不明的原因,行动怪异,语无伦次,显然受著严重的精神困扰。
第二件:一个自称曾在一艘无任何记录可以追寻,全体官兵都已神秘死亡的军舰上服过役的日本海军军官。
第三件则是一个老妇人讲的故事,这个老妇人曾是土耳其皇宫中的宫女。
不但时间不同,而且地点、人物也不同,三件事主要联系是甚么?
我感到自己捕捉到了一个开端,极想再捕捉多一点,所以紧蹙著眉头,思索著。
但丁以为我是在思索是不是答应去,神态显得很焦急。我也知道我在未曾和乔森进一步交谈之前,不可能有甚么结果,是以我道:“但丁,我答应到瑞士去,但是不是能在后天就动身,我不能肯定。”
但丁用力搓著双手,苦笑道:“那也没有别的办法,尽快好了。我怎样和你联络?”
我道:“我会一直住在这里。”
但丁道:“好,我每天和你联络。”他说著,指了指他腰际的皮带:“这里是十二颗出类拔萃的宝石,不论将来的事情怎么样,你都可以先选择六颗,作为一个纪念。”
我对他的慷慨,十分感激,而那些宝石,也的确诱人之极,以致令得我听到了之后,也不由自主,起了一种想吞咽口水之可。
但是我还是道:“谢谢你,真的,很谢谢你,我想我还是暂时不选择,等到进了那个山洞之后,学你的祖母那样,闭著眼睛随便抓两把!”
但丁笑了起来,神情极其满意,而且一副一口答应的样子。
看到他这样的神情,我也不禁觉得好笑,因为他好像是那个山洞中珍宝的法定主人。
但丁道:“好,那我告辞了。”
他向门口走去,在门口停了一停:“乔森还没有来,他好像并不守时?”
我早已在暗暗发急,皱了皱眉:“真的,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
但丁没有再说甚么,走了出去。
我在但丁走了之后,又打了几个电话,查问乔森的下落,没有结果。我觉得至少要到金特那里去走一遭。离开了房间,先到大堂留了话,要职员告诉乔森(如果他来了的话),我到金特那里去,很快回来,请他务必在酒店等我。
我才走出酒店的大门,就看到青木站在一根电灯柱下,样子很瑟缩。青木离开的时候,曾对我说过,他会在酒店门口等乔森,真想不到他一直等到现在。
我想起了金特曾提及过“天国号”的事,心中一动:“青木,我要去见一个人,知道‘天国号’的事。”
青木震动了一下,瞪大眼睛望著我。我又道:“这个人的名字叫金特,十分神秘,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见他?”
这时,恰好有一辆计程车经过,我招停了车,打开车门,让青木先上车。青木没有再犹豫,上了车,我和他坐在一起。
青木在沉思,在车中,他一直没有开口,直到车子停下,他才道:“不会的,不会再有人知道‘天国号’的事。”
我没有理会他的自言自语,和他一起下车,两个司阍还认得我,忙打开了门。
电梯停下,我和青木走了出来,青木在那个放在川堂的佛像前,双手合十,口唇在颤抖著,我走向那两扇橡木门,和首次来的时候一样,才一来到门前,门就打了开来。那自然是司阍通知了金特,他有客人来。金特就打开了电源控制的门。
我和青木走了进去,书房的门也打开,金特自一张转椅中,转过身子来。
他才转过身子时,脸上的神情,是绝不欢迎有人打扰的神气,可是当他看到青木之后,神情立刻变得讶异绝伦,竟然从椅子上,一下子站了起来。
我不知道何以青木会受到金特这个怪人这样的厚道。因为我见他几次,他就未曾对我这样客气过。
他一站了起来之后,伸手指向青木:“你……”
他不喜欢讲话,所以只讲了一个“你”字就住了口,等人家接下去。
青木瞠目不知所对,我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青木既然是我带来的,我自然要作介绍,我指著青木道:“这位是青木归一先生,以前的日本海军军官。”
金特吞了一口口水,盯著青木,双眼之中的那种光采,看来令人害怕,青木也明显地感觉到了,所以他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一步。
金特一直盯著肯木,好一会,才道:“天国号的?”
(在这里,我要作一个说明。金特真是不喜欢讲话,他所说的话,都是简单之极的几个字,如果不是曾和他有过多次交谈的经验,是根本听不懂他的话的。像这时,他问青木的话,实际上,他只讲了“天国号”三个字,而在尾音上略为拖长,表示这是一个问题。以后,遇有他说话的场合,我都会再加上几个简单的字,使他的话容易明白,而不记述他原来所说的更简单的用语。)
金特说话的声音并不是太大,可是这一句话,给予青木归一的震动,无可比拟,他陡然之间,失去了支持身体直立的力量,摇晃著,张大了口,面色青白。我未曾来得及赶过去扶住他,他已经跌坐在一张椅子上。
青木跌坐在椅子上,大口喘著气,然后,在不到三秒钟的时间内,陡然发出了一声呼叫声,又直立了起来,伸手指著金特:“你……你怎么知道?”
金特的口唇掀动了一下,想讲甚么,但是却没有讲出来,隔过头去,像是不愿意再讨论这个问题。
青木见他没有回答,神情变得十分激动,连声音听来也显得嘶哑,叫:“你怎么知道?”
金特皱了皱眉,看来像是对青木这种起码的礼貌也没有的逼问,感到了厌恶,他仍然不出声。
青木的脸色,由白而红,看来要和金特作进一步的逼问。我忙向他作了一个手势,转向金特:“由于青木先生昔年的经历,十分怪异,所以他对于你一下子就知道了他曾在天国号上服役,表示惊讶,想知道你从何得知。”
金特挥了一下手,道:“有人告诉我的。”
青木气咻咻地问:“谁?谁告诉你的?”
金特又向青木望来,忽然现出了一副深切同情,摇了摇头。青木显得极不耐烦,本来青木一直很有礼,这时焦急得大失常态。
金特道:“你不会知道,他们告诉了我一切。”
我和青木异口同声:“他们?他们是谁?”
金特深深吸了一口气,紧抿著嘴。在接下来的几分钟之内,我和青木,不断向他发出问题,可是金特始终坚持著这个姿态不变。像是下定了决心,纵使有人撬开他的嘴,他也不会再说甚么。
青木越来越焦躁,我向青木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一切由我来应付。然后,我向金特道:“好,我们不再讨论天国号,虽然事实上,天国号的事,还有许多是你不知道的……”
我讲到这里,用手直指著金特:“他们,并不是如你想像那样,告诉了你一切。”
我这样说,完全是一种取巧的手段。
我根本不知道是谁告诉了金特关于天国号的事,也不知道告诉金特的人,究竟说了多少。
从逻辑上来说,青木是天国号上唯一的生还者,当时他亲身经历了一切怪异的事,他所知道的一定比任何人更多,我这样说会引起金特的好奇。果然,当我这样说了之后,金特怔了一怔,想问甚么而又不知如何问才好。
我心中自庆得计,装著真的不再讨论天国号事件:“真对不起,我来看你,是为了乔森。”
金特扬了扬眉,代替了询问,我道:“我和他有约,可是他一直未曾出现,你知道在甚么地方可以找到他?”
金特吸了一口气,看来正在思索著,但是过了一会,他却摇了摇头。
青木仍然是一副焦急的神情。我一看到金特摇头,就道:“那么,请原谅我的打扰,告辞了。”
说著,我已拉著青木,向门口走去。青木老大不愿,硬被我拖走。到了门口,金特终于开了金口:“等!”
我缓缓地吁了一口气,站定了身子,并不转过身,只是向青木眨了两下眼睛。
又过了片刻,才又听得金特道:“告诉我。”
一听得他这样说,我又好气又好笑,疾转过身来:“最好你是皇帝,人家问你的事,你只是摇头,你要问人家的事,就告诉你。”
金特眨著眼,我道:“你要知道全部详细的经过,青木先生可以告诉你,但是你必须先告诉我们,天国号的事,谁告诉你的。”
金特考虑了一下,点头,表示同意。
青木不等我开口,已急不及待地问:“是谁?”
金特道:“他们。”
我和青木都呆了一呆,这算是甚么回答?这家伙,就算再不喜欢讲话,也不能这样回答就算数。
我和青木齐声说道:“他们是谁?”
金特现出十分为难的神色,不知道该如何讲才好。过了好一会,他总算又开了口:“他们,就是他们。”
我忍住了怒意,直来到他的身前,用手指点著他的胸口:“听著,如果你想知道进一步的详情,就爽爽快快说出来。”
金特居然愤怒了起来:“他们,就是他们。”他这样说的时候,双手作了一个我看不懂的怪异手势。他在这时,做这个手势,显然是为了说明“他们”是甚么人。可是我却完全看不懂他做这样的手势,是代表了甚么。
他的双手高举著,比著一个圆圈形,忽大忽小。这算是甚么呢?
我瞪著眼,他双手比著的圆圈越来越大,直到他的双臂完全张开,然后,又缩小,到他的手指互相可以碰得到,在这时候,他又道:“他们。”
我真想重重给他一拳,因为我实在无法明白,他这样解释“他们”,究竟是甚么意思。
可是在这时,我忽然听得在我身边的青木,发出了一下呻吟声,我忙转头向青木看去,不禁呆住了。
青木仰著头,也高举著双手,在做和金特所做的手势。他也双手比著圆圈,所不同的是,他比的圆圈,是他手臂可以伸展的最大极限了。
同时,青木也在道:“他们?”
我心中真是生气,金特一个人莫名其妙还不够,又加上青木,我正想责叱他们,可是在那一霎间,我脑际闪电也似想起一件事来。我也不由自主,学著青木,双臂高举,双手比著圆圈:“他们?”
我学著他们这样做,是因为突然想到了青木的叙述,也想到了但丁祖母的叙述。
他们两人的叙述中,都提到了一个“光环”,虽然大小不同,但总是一个圆形的光环。
青木比我先一步明白了金特的手势,金特双手在比著的,在青木看来,是一个光环。所以他也跟著比。而他见过的那个光环十分巨大,所以他的双臂,也在尽量张开。
当我明白了这一点之后,我自然也比著同样的手势,而且问:“你说的他们,是一个光环?”
金特松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这时,我心中的疑惑,也达到了顶点。在但丁祖母的叙述中,这位老妇人说,她曾听到一种极其柔和的声音,发自光环。那么,光环若也曾向金特“说”了些甚么,“告诉”了他一些事,虽然怪诞,倒还不是绝对不可想像。
可是,金特将那光环称为“他们”,这就真有点匪夷所思。
我仍然比著手势:“那种光环,你为甚么称它为他们?那是甚么东西?”
金特仍然很固执地回答道:“他们。”
青木已在急速地喘著气,我再问:“他们?是人?会讲话,告诉过你天国号上的事?”
金特摇著头:“他们,就是他们。”
我闷哼了一声,放下手来:“他们告诉过你一些甚么?”
金特道:“没有找到。”
我真的发起怒来:“甚么没有找到?他们在找寻甚么?”
金特的声音变得很低沉:“找他们要找的。”
青木忽然道:“他们就是他们!我明白了!”
我竭力使自己不发怒:“青木先生,同样的话,我不明白,你明白了,这说明在你的经历中,有一些事,你隐暪了没有对我说。”
同样的情形下,青木懂了的事,而我不懂,只有两个可能。一个可能就是我对青木的指责,另一个可能就是我比青木笨。
我当然选择前一个可能。
青木现出十分惭愧的神情,低下头,一声不出。这证明了我的指责,我立时理直气壮,大声道:“我以为你甚么都对我说了。”
青木的神情极内疚:“……我只保留了一点点……真只是一点点,连乔森先生,我也没有对他说起过,请原谅,请原谅。”
我“哼”地一声:“那么,现在你就告诉我,隐瞒的是甚么?”
青木神情犹豫,我用严厉的眼光瞪著他:“要是不说,我们就当没有认识过。”
青木张大了口,我一看他这种神情,就知道他准备说了,可是就在这时,平时三拳也打不出一个闷屁来的金特开了口:“可以不说。”
青木一听,张大了的口,立时闭上。
我心中真是恼怒之极,可是看起来,再加压力也没有用。在恼怒之余,我连声冷笑:“那光环,其实也没有甚么神秘,不过会射出一种光线杀人之外,还会讲话而已。”
我这样说,全然是为了表示,我所知的并不比他们来得少。想不到我话一出口,青木和金特一起发出了“啊”一下惊叹声来。
他们一定是极其吃惊,所以反应都大失常态,应该讲话的青木,惊愕得发不出声来。而不应该讲话的金特,居然立即问:“你也遇到过?”
我心中暗骂了一声“见鬼”,我才没有遇见过这样的光环,但是我听过老妇人钗述她遇见光环时的情形。
这时,我也知道,只有我表示我也遇见过,使他们感到我是和他们有著同样的经历,他们才不会对我有所隐瞒。所以我立时道:“当然。”
金特吸了一口气:“说谎。”
我有点老羞成怒,道:“为甚么要说谎,那光环,悬在半空,会大会小,发出声音,还会急速旋转,发出来的声音,十分柔和!”
青木又发出了一下呻吟声,双手抱著头,坐了下来。金特却盯著我。我已经将但丁祖母所说的情形,全都搬了出来,心中当然有恃无恐,可是金特仍然摇著头:“撒谎。”
我怒道:“遇上一个这样的光环,有甚么了不起?”
金特道:“如果你遇到过,他们是他们,你就懂。”
我当真有点啼笑皆非,“他们是他们”,这句话我真的没有法子懂,但是我也绝不投降,我道:“我当然懂,只不过想弄清楚一些。”
金特一点也不肯放过我:“他们向你问了甚么问题?”
我没有见过那种光环。
但是既然假充了,只好充下去,我想起了但丁祖母的叙述,连考虑也不考虑:“甚么问题?哼,无聊得很,他们问到了灵魂,问灵魂在哪里。”
金特的面色变了一变,后退了一步,神情仍然是充满了疑惑,可是至少他不能指责我说谎。在这时候,青木突然叫了起来:“是的,同样的问题,我不知道灵魂在哪里,可能我,我们,根本没有灵魂。”
我向青木望去,青木站了起来,团团转著,转了十来下,才停了下来。
他望著我:“我……的确瞒了一些事没有说。”
我作了一个“请现在说”的手势,青木道:“那是……那是当天国号发生了爆炸之后,我在救生艇上,所发生的事。”
我仍然不出声,以免打断他的叙述。
青木的神情很苦涩:“那时,我在惊轰骇浪之中,心中的惊异,至于极点。就在那时候,眼前一亮,那光环忽然又出现,就在我的面前,看来虽然小得多,但是我知道那是同样的光环,它们一样。”
他说著,又用手比了比出现在他面前的光环的大小,大约是直径五十公分的样子。
青木说:“这光环一出现,像是有一股奇异的力量,令得本来在波浪中快要倾覆的救生艇,变得平稳。这个光环的一种神奇力量救了我。不然,我一定葬身在大海之中了。”
我闷哼一声:“你告诉过我,你的经历是上了救生艇之后,眼看著天国号的沉没,然后你就漂流到了一个小岛上,找到一些美军遗留下来的补给品。”
青木胀红了脸:“我的确漂流了两天,到了那个小岛上,我宁愿那个光环没有救我。”
我有点诧异:“为甚么?”
青木的神情变得更苦涩:“在海上漂流的那两天中,那光环一直跟著我。”
我刚想说那有甚么不好,这个光环既然有那样奇异的力量,可以保证你在大海漂流时不遇险,它一直跟著你,不是很好么?
可是我的话题还未出口,突然听得金特在一旁,发出一下呻吟声。
我转头向金特望了一眼,只见这个怪人,十分苦恼困扰,同时,带有几分同情地望著青木;像是他很了解青木在那两天海上漂流时所遭遇的痛苦。
我看到了这种情形,心中动了一动,又向青木望去。青木吁了一口气:“其实,也没有甚么重要的事,我在对乔森先生,对你讲述过去事情之际,略去了不说,实在是因为那……些经过并不重要。”
我冷笑道:“你口里说不重要,但是照我看来,你却一直放在心上,而且,觉得很困扰。”
青木再度低下头去,长叹一声:“是的,你说得对,我真的很困扰。我本来可以成为一个十分优秀的工程师,但是在我又回到日本之后,多少有点自暴自弃,就是因为,因为……”
青木讲到这里,不知如何讲下去才好,脸上一片迷惘之色。这种神情,绝不是假装出来的,证明在他心中,真有著不可解决的难题。
青木的口唇颤动著,并没有发出声音。这时,金特突然说道:“因为你自己知道,你根本没有灵魂。”
青木陡地震动了一下,我也陡地震动了一下。
我心中刹那之间所想到的是:金特和青木,只是第一次见面,他怎么知道青木深藏在心底,连乔森都不肯讲的困扰?
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甚么才好,青木却立时有了反应,他显得十分狠狈,十足是有一件不可告人的隐私,突然之间被人揭穿了一样。
在狠狈中,青木老羞成怒,胀红了脸,大声道:“是的,我没有,你有么?”
这一切,从金特突然开口,到青木愤然的反应,接连发生,其间几乎没有间歇。我听了青木的责问,感到了更大的震动。
青木责问金特的话,我听来一点也不陌生,乔森的“梦话”,就是同样的两句话。
刹那之间,在杂乱无章中,我已经找到了一个头绪,但是我的思绪还是很乱,我在不断地问自己:怎么一回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迅速转念,注意力高度集中,所以在身边的声音,感觉上,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不过,我还是断断续续,可以听到他们的交谈。
金特在说:“是的,我也没有,我们全都没有。”
青木的声音有点接近悲鸣:“为甚么会没有?应该有的,我们全是人,人有灵魂,一定有,一定有!”
金特在说:“有?在哪里?”
青木的声音更接近悲鸣:“我要是知道,早就告诉他们了。”
金特说道:“如果有,一定知道。”
青木很固执:“一定有,只是我不知道在哪里。”
金特没有再说甚么,而青木则一直说著,他下面的话,我也没有留意去听,大抵还是重覆著那几句话。在他们交谈时,我迅速的思考,已经有了一定的结果,我挥著手,大声说道:“听我说。”
在我叫了一声之后,青木也住了口,和金特一起向我望了过来。
我已经有了一定的概念,我就根据自己得到的结论,发出问题。
我首先问:“谁在寻找人的灵魂?”
从青木的叙述,青木的话,乔森的话,甚至但丁祖母的叙述中,我已经可以肯定一件事,那便是:有人在千方百计搜寻人的灵魂。
灵魂的搜寻者,似乎问过很多人:“你的灵魂在哪里”,或者“你有没有灵魂”。青木被问过,但丁的祖母被问过,金特也可能被问过,乔森被问过。
所以,我要问金特和青木,究竟灵魂的搜索者是甚么人,他们都遇到过,应该回答得出来。
当我的问题一出口之际,金特现出木然的神色来,青木苦笑了一下:“就是他们。”
我追问道:“他们是谁?就是那个光环?自始自终,就是那个光环?”
青木点了点头。我冷笑道:“你自己想想,那像话么?光环只是一个光环,不是生物,怎么会来搜索人类的灵魂?”
青木喃喃地道:“就是一个光环,一个奇妙而且具有神秘力量的光环。”
我还想再追问,因为我认为青木极可能还有别的事瞒著未说。但在这时候,金特却开口:“你对生物知道多少?”
我呆了一呆,金特的这句话,分明针对“光环不是生物”而发。
这个问题,我一时之间,也的确答不上来。我对生物知道多少?生物常识,我有,对地球上的生物,我或者可以夸口说:知道很多,但是地球以外的生物呢?
外星生物的生命形态是怎样的?形状是怎样的?我半点也答不上来。
纵使我心中大大不服,但是我不得不承认,我是被金特的这个问题问倒了。所以,在呆了一呆之后,我道:“一种生物的形态,是一个光环,这无论如何,太古怪了。”
金特长叹了一声:“为甚么非是生物不可?”
我又怔呆了,不明白金特的意思。但是,我却也隐隐感到,在金特的问题中,有极其深奥的道理在。
金特的问题,乍一听,不合逻辑。
“为甚么非是生物不可?”
第九部:生命和反生命
一些东西,不管它是甚么东西,如果不断向人发出问题,又能用行动达到某些目的,又在为某些目的而活动,例如搜寻人的灵魂,那么,在概念上,当然,应该是生物,就算他的形态再怪异和不可思议,他也应该是生物,不应该是别的。
我在仔细想了一下之后,就将以上的一番话,讲了出来,作为对金特这个问题的答覆。
金特望著我,他不喜欢多说话,可是眼前的事,却又不是简单的语言所能解决,他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在开口之前,神情有一种无可奈何的痛苦。
然后,他开口:“在概念上,你在概念上,只能这样设想。”我自然不服:“那么,在你的概念上,如何设想?”
金特吸了一口气:“你未曾接触过‘反物质’概念?”
我皱著眉。我听说过“反物质”,那是一些尖端科学家提出来的,理论十分深奥,作为一个普通人,对这种概念的理解,不可能太深入。
事实上,即使是提出这种概念的科学家,自己也还在摸索的阶段。有一段对话,我听人说起过,可以作为“反物质”概念的注脚。对话的双方,一方是提出这概念来的科学家,另一方是质难者。
科学家:物质的存在,大家都知道。有物质,一定有反物质。
质难者:科学重实践,你提出有反物质的存在,那只是一种假设,要等找到了反物质,才可肯定。
科学家:既然是反物质,“存在”这种字眼就不适用,反物质,根本不是一种存在,当然更不能用“找到”这个词,要是能找得出来,供我们研究,那就是物质了。
质难者:哈哈,那算是甚么?看不见,摸不著,找不到,甚至不存在,那算是甚么?
科学家:一点也不好笑,那就是反物质。
这段断话,对于了解“反物质”,其实并没有甚么帮助。但是对于“反物质”概念的建立,却有一定的作用。
我不知道金特在这时,忽然提出了这个还只是被某些尖端科学家提出来的一个概念,有甚么作用。所以我问道:“稍为接触过一点,反物质,那和我们现在讨论的问题,有甚么关系?”
金特用十分缓慢的语调道:“物质,反物质;生命,反生命!”
我望著金特,金特居然破例,将这十个字,又重覆了一遍。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真的,我不是十分明白。物质和反物质的概念,已经是如此虚无标缈,不可捉摸,何况是生命和反生命。
我在迟疑了片刻之后,才又问道:“反生命,是甚么意思?”
金特道:“就是一切和生命全部相反。”
我再试探著问道:“你是指那个光环,那是反生命的……现象?”
金特点了点头,表示我说对了,我只好苦笑。老实说,我实在莫名其妙。
反生命!甚么叫反生命呢?反生命是甚么东西?错了,反生命当然不是“东西”,甚至不是一种存在,只是一种现象。用“现象”这个字眼,可能也不恰当。或者,人类的语言之中,根本没有一种词汇可以形容反生命或反物质,因为人类的语言,全是为物质或生命而创设的。
金特表示那光环,是一种“反生命”现象,这又是甚么意思?
我尽量使自己的思绪不那么紊乱,再道:“是生命也好,反生命也好,那光环,总会有一种行动,它会发出一种光线来,这种光线可以做很多事,包括杀人在内!”
金特皱著眉,对我的话,不置可否。
我继续道:“这个光环,还会发出声音,逼问人的灵魂在何处。”
金特却摇头,我刚想反驳,他已经道:“不是它在问,而是它使你感到它在问。”
我“哼”地一声:“那有甚么不同?”
金特道:“不同。”
我先想了一想,想起但丁祖母的叙述,那两个护送她的侍卫,在光环之前,曾大声叫嚷,但当时但丁祖母,却并没有听到甚么声音,那的确不同,那光环可以使人感到它在发问。
这一点,倒还比较容易理解,如果那光环有一种力量,可以直接影响人脑部活动,那么,它就可以使人感到自己听到了某种声音,那是听神经的作用。
我同意了金特的话:“好,有不同。但无论怎样,他们那种光环的目的,是在搜寻灵魂,人的灵魂,对不对?”
金特道:“看来是这样。”
他讲了这句话之后,顿了一顿,忽然又主动讲了一句:“我们,从人有思想开始,一直在寻找自己的灵魂。”
金特这两句话,听来很玄。但是想深一层,倒也大有道理。任何人,在一生之中,都会有找寻自己灵魂的想法。每一个人,都以为自己有灵魂,可是自己的灵魂在哪里呢?
我感到有点明白金特所说的话的含义了,我道:“灵魂,就是反生命?”
金特摊著手,说道:“不知道。”
我知道,再和金特谈下去,也不会有甚么结果,金特回答“不知道”,那自然是他真的不知道,因为他也是人,是一种生命形式的存在,无法作生命形式之外的任何突破。而反生命,全然是另外一种形式,是任何以生命形式作存在的人,所无法触及的现象。
我想了一会之后,转头向青木望去,青木也摇著头:“我也不知道,我根本不知道甚么叫反物质、反生命,我只是回答不出那个问题。”
我来回走了几步,坐了下来:“有一种现象,正在搜寻人的灵魂?”
金特点了点头。
我苦笑了一下:“真奇怪,他们为甚么会对人的灵魂发生兴趣。”
金特说道:“你可以直接问他们。”
我有点恼怒:“他们在哪里?”
金特的双眼,看起来有点发呆,这显然又是一个他所回答不出的问题。
我又闷哼了一声:“好了,这一切全不再去理会它。如今,乔森所受的困扰,是不是也来自那个光环?”
金特想了一会:“可能是。”
我提高了声音:“你应该知道得很清楚。是,或者不是。甚么叫‘可能’?你曾建议他用天国号上的事来作为回答。而你,显然也被那光环问过同样的问题?”
金特这次,回答得很乾脆:“是。”
到这时,总算有了极大的收获。我不但知道了乔森精神困扰是怎么一回事,也把两件看来毫不相干的事,结合了起来,知道了有那个神秘光环的存在我不愿用“反生命”这个词,这太难以令人理解了,一个光环的存在,比较容易明白。
同时,我也知道了这个光环,正一直在做著一件事:搜寻人类的灵魂。
附带说一句,十分有趣的是,这个神秘光环搜寻人类灵魂的方法,十分幼稚。但丁祖母说“灵魂被魔鬼收买去了”,光环就追问是不是有收买灵魂的魔鬼,光环又以为人的灵魂,是在珍宝之中。人的灵魂被珍宝吸了去,被金钱买了去,这只不过是一种“说法”,并不是真有这样的事。
这种“说法”,在人类语言之中,流传了不知道多久,而那个神秘光环,居然根据这种“说法”,真想把人的灵魂找出来,幼稚可笑得很!
这个神秘光环,如今乔森正在受著它的困扰,只要找到乔森,就可以见到这个光环。
我不在乎被这个神秘光环困扰,很希望能见到它。它不过问我灵魂在哪里,我可以简单地回答不知道,然而,在对答之间,我却可以弄清楚它的来龙去脉。
我站了起来,向金特道:“很多谢你的启示,我会去找乔森。青木先生,我们该告辞了。”青木站了起来,我和他一起走了出去,金特并没有说甚么。我和青木在离开了金特的住所之后,进了电梯。
当电梯开始向下降去之际,青木喃喃地道:“我不知道乔森先生……也遇见了那……种光环。”
我瞪了他一眼,青木这个人,窝窝囊囊,再加他叙述经历,隐瞒了一段,很令人反感。听了他的自言自语,我忍不住道:“困扰?自己找的。”
青木听出我有责备的意思,低了头,可是从他的神情看来,他对我的话,感到不服气。我又道:“那个光环,动不动就杀人,我看一定是一种奇异的生命形式,侵入地球的异星生物。”
青木没有表示甚么意见,电梯门打开,他默默地走了出去。离开诞那幢大厦之后,深夜的街头上很寂静。我们都不出声,向前走著。
走了一段路之后,青木停了下来,道:“卫先生,如果再也找不到乔森先生?”
我吓了一跳:“你这样说,是甚么意思?”
青木双手,又开始扭动他那顶破帽子,道:“我了解乔森先生,他是一个……一个……锲而不舍的人,一定要追寻问题的答案,不像我……”
他言词吞吞吐吐,令人冒火,我问道:“像你,又怎么样?”
青木的神情十分苦涩:“像我……在那种光环不断追问之下,你知道,他们对,于‘不知道’这个答案并不满意,会不断追问下去,直到我向他们承认了……我根本没有灵魂。”
青木的话,说到后来,声音越来越低,像是在说著甚么见不得人的丑事。而且,还现出极其痛苦而又无可奈何的神情。
我感到十分奇怪:他对于自己是不是有灵魂,感到极端重视。而一般来说,除非是基于宗教上的理由。普通人对自己有没有灵魂,并不觉得如何重要。
我望了他一会:“据我所知,乔森先生,也已经承认了自己没有灵魂。他会在半夜大叫:‘我没有,你们有么?’这证明他已经承认。”
青木依然十分痛苦:“不,那是乔森先生的负气话,我恐怕他……他会尽一切可能,把自己的灵魂找出来,给他们看。”
青木的话,真可以说是荒唐到了极点。世界上任何人,不论他如何努力,只怕也绝对没有法子可以把自己的灵魂找出来让人家看看的。
听了青木这种荒唐话,我真想哈哈大笑。青木却又一本正经地说:“我不懂得甚么生命、反生命的道理。但是我想,灵魂如果是反生命,那么,必须先突破生命”
我是一直忍住笑,听到这里,我不再想笑,而代之以一种悚然。
青木的话,很有道理。
人对于“灵魂”的认识,一般来说,达到“生命”和“反生命”这种新概念的少,相信人死了之后,变成一种灵魂的多,这是很传统而且固执的想法,甚至在逻辑上不是很讲得通:灵魂若是存在,不管人活著或死了,都该存在。为甚么活的时候不存在,死了就存在呢?但是一般人都这样相信。
青木这时担心的是,乔森固执起来,是不是会去突破生命的形式,向那个神秘光环,展示他的“灵魂”?听来很荒唐。不过,我相当了解乔森为人,知道并不是没有可能。
我忙道:“快回酒店,看看他是不是已经去了?”
我一面说,一面急步向前奔著。到了前面街口,截停了一辆计程车,和青木一起上车。
乔森根本没有来过。
他在一条陋巷中被人发现,已经死了。我再见到他,他在殓房中,已经经过了法医的剖验。
法医剖验他尸体的结果,对他致死的原因,也感到了吃惊,法医的报告是:“此人死于大量饮酒,在酒中有三种以上的致命毒药,再从至少十公尺以上的高处跃下而致死。”
那,是我在见到金特三天之后的事。
在这一天,那个珠宝展览会已成功地举行。我当然没有参加,只是在报上看大幅报导。
开幕那一天,冠盖云集,报导记述了一个“小插曲”,说是有一个怪人,在开幕典礼上,发表了一篇莫名其妙的演说,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结果这个怪人,虽然持有大会的正式请帖,但是还是被保安人员赶了出去。
有的报纸上,还刊有这个“怪人”的照片。我一看,就认出那个“怪人”是金特。
真是怪异,金特那么不喜欢讲话,却跑到一个世界性的珠宝展览会上去“发表演说”!
报上没有记载金特讲了甚么。我想知道,只要去问问但丁就可以,但是我忙于寻找乔森,也没有和但丁见面。
我知道,但丁在开幕后的第二天,来找过我,但是我不在酒店。
我怕他要逼我去见他的祖母,所以虽然回了酒店之后,也不和他联络。
我在殓房中看到了乔森的尸体,心情沉重,难过之至地离开,一个法医走过来:“刚才那具尸体,是你的朋友?”
我苦笑著,点了点头。那法医摇头道:“他为甚么非死不可?从来也没有人采取那么坚决的方法来结束自己生命。”
我一直向外走去:“或许,他是为了追求反生命的出现。”
那法医本来是一直跟在我的后面的,当他听了我的话之后,陡然站定,我不必转过头去。也可以知道那法医看著我的眼光,一定古怪之极。
我心情苦涩,自己一再重覆著我刚才所说的那句话。“追求反生命的出现”,这样说法是不是对?反生命既然是和生命完全相反,那么,“出现”这样的词,当然不恰当。
乔森的死,给我打击极大,思绪一片浑噩。
才走出殓房,就听得一声怪叫,青木正跌跌撞撞地向我奔了过来。
我在赶来殓房之前,曾和青木联络,叫他也来,他来迟了一些。我伸手扶住他。青木仍然在发出哭叫声:“乔森先生,乔森先生……他……他……”
我叹了一声:“他死了,自杀。”
青木剧烈地发抖,我要用双手重重地压在他的肩头上,好让他不再抖下去。青木一面发抖,一面还在挣扎讲话:“他……真的……是那样……我已经料到,他会那样。”
我苦笑了一下:“他的生命结束了,是不是生命结束,反生命就产生?”
青木双手掩著脸:“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由于我和青木两人的行动,十分怪异,所以有不少人在注意我们,我拉著青木,向前走著。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全然没有留意已经到了何处。
等到心境较为平静,发觉我们来到了公园。我和青木在一张长椅上坐了下来,公园中没有甚么人。坐定之后,我又叹了一声,心中又是难过,又是气愤,恨恨地道:“那种光环,他其实是被那种光环杀死的。”
青木闷哼了一声,没有反应。我的情绪越来越激动,陡然之间,大声叫了起来:“我有灵魂!你们在寻找灵魂?我有,可以给你们看,快来,我有灵魂,我有。”
乔森的死亡,使得我心情郁闷,所以才这样神经质地大叫。
青木因为我的失态,惊呆得站了起来,不知所措,我叫了两遍,停了下来。喘著气,又为我刚才的行为而感到幼稚可笑。
青木显然知道我这样高叫的用意,在我静了下来之后,他低声道:“如果他们找到了乔森先生的灵魂,应该满足,不会再出现了。”
我脑中乱成了一片,“灵魂”不可捉摸,它究竟是甚么,世界上没有人可以说得土来。有的人认为那是一组电波。但电波不是反物质,也不是反生命,灵魂和人类的知识、思想、言语,是全然不相干的一种现象,如果有存在,一定是存在于另一个空间之中。
我无法继续想下去,只好双手握著拳,深深地吸著气:“你准备怎么样?”
青木想了一会:“当然只好回日本去。乔森先生给我的钱,还没有用完。唉,真是想不到,那么好的一个人。”
青木说到这里,又呜咽起来。我取出了一张名片,又塞了一卷钱在他的口袋中:“希望日后,我们保持联络。如果……如果……你又遇上了那个光环,不论你在甚么地方,多么困难,都要设法通知我。”
青木用力点著头,表示他一定会做到这一点。我道:“你应该知道我的意思,那光环在搜寻灵魂,我要搜寻他们,看看究竟是甚么东西。”
青木的神情有点骇然,但还是点著头。
我和青木一起向园外走去。一面走,一面在想,曾经见过那个光环的人,还活著的,据我所知,只有三个人:金特、但丁的祖母和青木。
其余见过光环的人全死了,这三个人中,最神秘的是金特。金特和那种光环之间,好像保持著某种程度的联系。我如果要想那光环出现,弄清它是甚么东西,应该从金特那里下手才是。
出了公园之后,我决定再去看看金特。我已经想好了对付金特的办法,不论他多么固执和不爱说话,就算是动粗,我也要逼他说出一切来。
可是,我 一切的盘算,全落了空,在那幢大厦前,才一下车,司阍就迎了出来:“卫先生?金特先生已经搬走了。”
我陡地惊动了一下,一股气被憋住了无处宣泄、极度苦闷。
那司阍又道:“他知道你会来找他,所以,有一封信和一包东西留给你。”
我忙问道:“他搬到哪里去了?他住所里东西很多,怎么可能一下子就搬走了?”
那司阍一面取出一封信来给我,一面道:“他搬走已经两天了,不知道他搬到哪里去。”
我忍住心中的失望,接过信来,撕开,拉出信纸来。信上的字迹极潦草,乍一看,根本不能看得出那是甚么文字。
我定了定神,仔细看,才看出信居然是用中文写的。我倒未曾想到金特的中文如此娴熟。信的内容很简单:“卫先生,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找我,但是我却不想和你再交谈,因为那不会有结果。反生命不是寻常人所能理解。留给你的一包东西,是我所作的笔记的一部分,你如果有兴趣,可以看看。最后,我要告诉你一点,我本人,毕生都在追寻人类的灵魂,至今为止,没有结果。”
看了金特这样的信,我只好苦笑,司阍又取出一个纸包来给我,我接了过来:也不知道那是甚么样性质的笔记,但是猜想起来,多半和他搜索灵魂的经历有关。给了司阍小费之后,和青木离开。
青木一直很忧伤,我也想不出甚么话来安慰他。我们又并肩步行了一程,他才说道:“我们该分手了。”
我和他握手,在岔路口分了手。自顾自回酒店去,才一进酒店,就听到但丁的声音,在大叫我的名字。我抬头向他看去,他已经急得全然不顾礼貌,向我奔过来,推开了两个阻住他去路的胖女人,直冲到我的面前。
他一来到我的面前,就一把抓住了我的上衣,叫道:“我终于等著你了,你可知道我等了你多久?”
他一面叫著,一面还喘著气。酒店大堂中所有人,都以极奇异的眼光,向我望来。我对在我身边的一个老妇人道:“没办法,谁叫我欠他钱。”
那老妇人现出了一副爱莫能助的神情,摇著头,走了开去。
但丁怒道:“你倒说得轻松,欠我钱?你欠我人。走,甚么都安排好了,上飞机场去。”
我叫了起来:“可是总得让我回房间去收拾一下。”
但丁现出凶恶而又狡狯的神情来:“不必了,行李已替你收拾好,在车上了,快走吧。”
但丁说著,竟强推著我向外走去。我又好气又好笑。这时,我自然可以轻而易举地把他打倒,但是我却并没有这样做。
他推著我,一直来到门口,才松开了我的衣服,挥了挥手。立时有一架大房车驶了过来,但丁直到这时,才恢复常态:“对不起,我真的急了,祖母的病很沉重,我们一定要在她还没有离去之前赶去看她。”
我怔了一怔,本来,我早已准备出些花样,整治一下但丁,以惩罚他的无礼,例如到了飞机场突然溜走之类。但这时听得他这样说,可知他的焦急,并非没有理由。我只好道:“你怎么不早说?”
但丁恼怒道:“早说?对谁说去,你连影子都不见。”
我叹了一声,和他一起上车:“我不是故意躲你,我一直在找乔森。”
但丁挥手令司机开车,道:“快,尽快!”然后他转过头来问我:“找到了没有?”
我答道:“找到了,在殓房。”
但丁陡然转过身,向我望来,神态极其惊讶,我摊了摊手:“为了某种极怪异的原因,他自杀死的,唉。”
但丁没有说甚么。我又道:“有一件事,你祖母的故事中的那个光环,我可以肯定有。”
但丁一听,神情变得极其兴奋:“怎么证明?我一直不敢完全相信。”
我道:“另外有人见过,那个日本人,你遇到过的,青木,他见过。还有一个十分怪异的人,名字叫金特,也见过;乔森,可能也见过。”
但丁的神情有点紧张:“那么,会不会他们也知道我们知道的事?”
但丁真是小心,他连“宝藏”两字也避免提,怕被前面的司机听到。
我摇头道:“我想不会。”
但丁皱著眉,但是忽然之间,他又笑了起来:“你说的哪个金特,在珠宝展览会开幕那天,做了一件十分滑稽的事。”
我想起了报纸所载的新闻:“是啊,报上说他发表了一篇演说?”
但丁道:“是,这个人,我看神经有问题。”
我十分严肃地道:“绝不!你可还记得他的演说?”
但丁瞪大了眼睛:“如同梦呓一样,你为甚么要听?”
我道:“你别管,将当时的情形详细告诉我。”
我想知道当时的情形,是因为我肯定金特决不会将时间浪费在没有意义的事情上。他发表演说,我更可以肯定,他经过长期计划,这就是他要请柬,参加开幕仪式的目的。
但丁看到我这样坚持,只好告诉了我当时的情形,他说得十分详细,好几次,车子在急转弯时,他身子倾侧,也没有中断叙述。
在严密的保安下,珠宝展览开幕。深紫色的帷幕缓缓拉开,高贵人士缓缓进入会场。
精心设计过的灯光,照耀在展出的珍宝上,令得珍宝的光彩,看来更加夺目。
所有柜子,全用不反光玻璃制成。以致看来,珍宝像是全然没有甚么东西遮盖著,一伸手就可以碰得到。有不少人,不由自主地伸手,想去抚摸一下光彩绚烂夺目、诱人之极的珍宝,等到手指碰到了玻璃,才知道一个事实,自己和那些美丽的东西之间,有阻隔,不可突破。所以,每一个伸出手去的人,缩回手来,都现出失望的神情。
当然,这种失望的神情要刻意掩饰,不能让人家看到。
但丁·鄂斯曼是全场最活跃的人物。并不是他自己想活跃,而是由于他对珠宝的非凡鉴赏能力,使得每一个有意购买珍品的人,都想先听听他的意见。
但丁忙于应酬各色人等,所以金特进来的时候,他并没有注意。
事实上,金特进入会场,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特别注意,他穿了一身全黑的衣服,看来虽然怪异,但是他有著正式的请柬请柬上有一条磁性带,经过特殊仪器的检查以确定真伪,绝对无法伪造。
而且,当金特进来的时候,展览会的主席,正走上一个讲古,准备发表简短的谈话,是以每一个人的视线都被吸引了过去。
主席的讲话十分简短,在这种场合下,谁要是发表长篇大论的演说,那么谁就是标准的傻瓜。主席的最后一句话是:“现在请大家……”
他本来要讲的是“现在请大家仔细欣赏大自然留给我们的奇珍异宝吧。”
可是,他话才请到一半,金特不知在甚么时候,已经来到了他的身边,就著扩音器,接了下去:“现在,请大家听我说几句话。”
主席陡地一怔,那是不应该有的程序。可是他还没有来得及作任何抗议,就感到腰际,有一个管状的硬物,顶住了他。
主席的脸色,在刹那之间,变得极其难看。他无法知道顶住他腰际的是甚么东西,因为金特身上所穿的那件黑色衣服,式样十分奇特,有宽大的衣袖,将他的手完全掩遮住,看不到他手中所握的是甚么。
金特向主席眨了眨眼:“主席先生,我的话,大家都有兴趣。”
在这样的情形下,主席要考虑到他自身的安全,除了点头之外,似乎没有别的办法。金特突然出现,人丛中也引起了一些惊讶,但是每个人都看到主席点了头,所以,也很快静了下来。
金特就著扩音器:“各位:现在在各位面前的,是许多美丽的珍宝,它的价值,并不在于它们的美丽。大自然中美丽的东西极多,为甚么只有它们才使人著魔?是不是我们的灵魂,就在珍宝之中?”
金特的话讲到这里,几个保安人员,已经疾冲了进来,会场之中,起了一阵骚动,但毕竟与会人士,全是见惯大场面的人物,所以并没有引起混乱。
金特也显然看到有保安人员向他冲了过来,所以讲话的速度也快了许多。
他提高了声音,道:“各位,你们的灵魂在哪里?如果谁能回答出来,希望他马上告诉我。”
人丛中有人叫道:“我也想知道,哈哈。”
这个人的笑话,引起了一阵笑声。四个保安人员来到了金特的身边,但只是监视著,并没有展开进一步的行动。
金特继续说著:“别笑!各位的灵魂在哪里?人类的灵魂在哪里?或许人原来是有灵魂的,但是在珍宝所代表的那种价值之下,全都消失了?”
人丛中开始响起了嘘声,但是金特仍然在继续看他的演讲:“各位,人类的灵魂,到哪里去了?各位……”
人丛中又有人叫道:“全都上天了,灵魂不上天,留在世上干甚么?”
金特的声音变得极哀伤:“这个问题,并不是我要问,是有……有人感到,像今天这样的聚会,参加者是全世界人类中的精英,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所以才要我来问一问,再加上,这里有那么多珍宝,珍宝为甚么会吸引人,它所代表的那种价值,为甚么可以驱使人去做任何事,为甚么……”
金特讲到这里,或许是由于他太激动了,以致他的手挥动著,离开了主席的腰际。
金特的手一扬起来,主席也看到,他手中所拿的,绝不是甚么手鎗,只是一只烟斗。
主席在陡然之间,变得勇敢起来,叫道:“把他赶出去,这个人是疯子。”
四个保安人员立即开始行动,熟练而又快疾,将金特挟下来,拉向外面。
在这时候,身边有著男伴的高贵女士,都纷纷发出声音适当的呼叫声,昏了过去,身子倒下来,都能恰好由她们身边的男伴扶住,未曾引出更大的悲剧。
金特一面被保安人员抬出去,一面还在叫:“大家继续欣赏吧,在珍宝美丽的光辉之中,可能就有著人类的灵魂。”
金特被直抬了出去,据说,一直抬到酒店的大门口,被保安人员推向马路,几乎没有给来往的车辆撞死。
金特被抬了出去之后,不到两分钟,会场就已完全恢复了常态,再也没有人提起他。只有几个记者,记下了当时的情形,第二天,在报上刊登出来,也只是一则小小的花边新闻。
“金特在一直被抬出会场之后,还在叫嚷。”但丁说,“我本来想追出去看看他,可是保安人员劝我不要出去,所以,我没听清楚他又叫嚷了些甚么。”
听完了但丁的叙述之后,我呆了半晌。这时,车子仍然以极高的速度,驶向机场。
第十部:灵魂代表甚么?
我在想,金特在这样的场合之下,这样讲话,究竟有甚么意义?
金特在话中表示,一连串的问题,并不是他自己要问,而是“有人”要他问。
他说及“有人”,曾经犹豫,显然,要他问的,并不是“人”,而只是一种现象,我甚至可以肯定,一定就是那种不可思议的“光环”。
我在思索,但丁又道:“这个怪人的话,有几处和我祖母的叙述,有相同之处,当时我就感到奇怪,所以想追出去问。”
我“唔”地一声,低声说道:“是,都提到了珍宝和人类灵魂的关系。”
但丁想了一想:“那人的话更比较容易明白,他的说法是:珍宝和它代表的价值。我想,他指的是金钱价值,那么,他的话就比较容易明白:人类的灵魂哪里去了?全被金钱力量消灭了?”
我听后不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但丁的理解很对,金特想要表达的,就是这个意思。
或者说,这并不是金特所要表达的意思,而是那个“光环”要找寻的答案。
在文学和哲学上,表达人类的灵魂受到金钱力量的左右,这种说法,存在已久,而且也可以理解,这种形容的方法中,“人类的灵魂”这个词,代表人类性格中美好的一面,只是一个抽象的名词。但是,在金特的那个问题上,灵魂却不是那样的一个抽象名词,金特的问题(也就是“光环”的问题)问人有没有灵魂,灵魂在哪里,等,都将灵魂当作一种切切实实的存在来发问。
那应该如何理解?
但丁继续在自言自语:“珍宝和人类的灵魂联系在一起?我不知道自己灵魂在哪里,你知道么?”
对这样的问题,我有点气恼:“当然不知道,没有人知道。”
但丁现出一副沉思的样子来:“如果根本没有人知道,那么,人类是不是有灵魂,是一个疑问!”
我盯著他:“这个问题,不是太有趣。”
我是想阻止他再在这个问题上讨论下去。可是但丁却哈哈笑了起来。他笑得十分突然,我实在想不出我们这时的谈话,有甚么好笑之处。
但丁一面笑,一面道:“真有趣,每一个人都认为自己有灵魂。”
我闷哼了一声:“你说的灵魂,是一个抽象名词,代表了人性中善良美好的一面,还是一个存在?”
但丁呆了半晌,看来他是认真地在思考这个问题,过了好一会,等到车子在疾行之中,突然一个急煞车,停在一个红灯之前,他才道:“两者二而一,一而二。”
我呆了一呆,回味但丁那句话。是啊,为甚么不可以二而一,一而二?抽象和实际的存在,可以互合为一。尤其,灵魂的存在,本身就极度抽象。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你的意思是:人有灵魂,所以才有人性善良美好的一面,而人如果没有灵魂,人性善良美好的一面就不存在?”
但丁望著外面,纽约的街道上,全是熙来攘往的途人,他的神情很惘然:“正是这个意思。”
但丁在讲了这句话之后,顿了一顿:“如果是这样的说法,那么,我实在看不出人有灵魂。”
他在这样说的时候,声音十分苦涩。我也不禁苦笑了一下。真的,人性中美好的一面,所占比例实在太少,街上那么多人,哪一个人不在为自己打算?不在为自己的利益作拚命的努力?本来,人为自己打算,为自己的利益作拚命的努力,十分正常的事,人是生物的一种,生物为了生存,必须如此。可是人类在求利的过程中,有太多卑污劣迹、下流罪行产生!
我和但丁两人都陷入了沉思,到了机场,我下车:“但丁,这个问题,不必再谈下去了!”
但丁立时如释重负地点头,表示同意。
我自然明白他的心意,因为我自己也有这样的感觉,这个问题,如果问下去,似乎只有一个答案:人类没有灵魂。
人类没有灵魂,每一个人反射自问,答案自然也是“我没有灵魂”,这令人沮丧,人查究自己是怎样的一种生物,结论竟然是性格中没有美好的一面。
突然之间,我心头感到遭受了一下重击,我有点明白,乔森为甚么如此坚决地要自杀。
乔森自杀,他意识上,并不是结束了他自身宝贵的生命,而是结束了一个卑污的、没有灵魂的生命。
当我想到这一点的时候,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颤,不敢望向但丁,只是匆匆走进机场。
但丁不知道向哪一个伯爵夫人,借了一架飞机,所以一到机场,并没有等了多久,就已经登上了那架私人飞机,几乎立即就起飞。
到瑞士的航程并不短,一共加了两次油,飞机总算在日内瓦机场降落,下机之后,但丁开车,横冲直撞。我知道他发急,是因为宝藏。他祖母曾经说过,如果他不能在她生前找到可靠的伙伴,她就宁愿把那个宝藏永远成为秘密。
我坐在但丁的身边,看到他那副焦急的模样,忍不住道:“你这样开车,只怕你祖母的病情没有恶化,你就先下地狱了。”
但丁的眉心打著结,一副恶狠狠的样子:“下地狱?我用甚么去下地狱?”
我不禁呆了一呆,我不过随便说说,谁想到但丁寻根究底。一般来说,“下地狱”代表死亡,“见”的自然不再是肉体,而是灵魂,但丁这样问,他的意思,自然再明白不过。
我闷哼了一声,没有回答,由得他用力去踏下油门,一面连转了三个急弯,然后,他才吁了一口气:“对不起,我真想要找到那个宝藏。”
我苦笑了一下:“其实,你现在的生活很好,缠在你裤带上的那十二颗宝石,如果你肯出让,那可以使你的生活过得更好……”
但丁一面盯著前面的路面:“一百二十颗岂不更好,一千二百颗,那更好!”
我叹了一声,一千两百颗这样的宝石,当然更好。然而,“更好”只怕没有止境。当你有了一千两百颗之后,“更好”的是一万二千颗。
我没有多说甚么,但丁驾车的速度也丝毫不慢。
日内瓦湖边的住宅区,可说是整个地球上,豪富最集中的地方。要考验一个人是不是真正的豪富,主要的考题之一,就是:在日内瓦湖畔,有没有一幢别墅。
车子驶上了一条斜路,直冲向一幢房子的铁门,铁门倏然打开,但丁直冲了进去,经过花园,然后,令得车轮发出“吱吱”的声响,停在建筑物的门口。
但丁打开车门,向我作了一个手势,直奔上石阶,我跟在后面。但丁一面向上冲,一面在大声叫著。我跟著进去,那是一个布置十分精美的大厅,我看到两个医生,正提箱子,自一道宽阔的楼梯上走下来。
但丁已经向上直迎上去,焦切地问道:“怎么样?”
那两个医生并没有回答但丁的问题,只是向一个管家道:“老太太信的是甚么宗教?怎么神职人员还没有来?”
但丁陡地呆了一呆,我也知道老太太的情形不是很好,要请神职人员,那么,老太太的生命,已经濒临消失了。
但丁大声叫著,向上冲去,那两个医生十分生气,问我道:“这是甚么人?”
我并没有回答他们的问题,也紧跟著在他们两个人之间,穿了过去。
二楼有一条相间宽阔的走廊,但丁在前面奔著,我很快追上了他。他在一扇门口,略停了一停,喘了几口气,推开了门。
里面是一间十分宽大的卧房,布置全然是回教帝国的宫廷式,豪华绝伦。在一张巨大的四柱床上,一个看来极其乾瘦的老妇人,正半躺在一叠枕头上,有两个护士,无助地望著她。
但丁大踏步走了进去,用土耳其语,急速地问:“祖母,我来了。我已经找到了伙伴,你说的,必须要有的伙伴。”
老妇人躺在床上,乍一看来,会以为那已经是一个死人!
但是但丁一叫,老妇人灰白的眼珠,居然缓缓转动。但丁直来到床前,一面跪了下来,拉起了他祖母鸟爪一样的手,放在唇边吻著,一面反手向我指了指,示意我也来到床前边。
我走向床边去,老妇人的头部,辛苦地转动著,向我望了过来。
她的双眼之中,已没有生气,可是她显然还看得到我。被一动也不动的眼珠盯著看,不是舒服的事。我勉强挤出了一点笑容:“但丁是我的好朋友。”
老妇人身子动了起来,看她的样子,像是想挣扎著坐起来。但丁忙去扶她,两个护士想来阻止,被但丁粗暴地推开。
一个护士转身奔出卧室,另一个口中不断喃喃地在祷告。
老妇人在但丁的扶持之下,身子略为坐直,她的呼吸,强力了许多,甚至连眼珠也可以转动。垂死的人,突然之间,因为某种刺激,而出现这种现象,一点也不值得欢喜,那叫作“回光反照”,是一个人的生命快要结束之前的短暂亢奋。
但丁紧靠著他的祖母:“祖母,那只打不开的盒子在哪里?”
老妇人的手颤动著,看样子她正努力想抬起手,但是她实在太虚弱,结果,只是抬起了一根手指来,向前略指了一指。
我循他所指看去,看不到甚么盒子,可是但丁的神情却极兴奋:“是,祖母,我知道那里有一个保险箱,祖母,密码是甚么?”
我呆了一呆,再向老妇人垂死的手指所指处看了一下,看不出有甚么保险箱。
这时,刚才奔出去的护士,和两个医生一起走了进来。一进来,护士就神色愤然,指著但丁。我忙过去:“这位是病人的孙儿,他们正在作重要的谈话。”
那护士仍愤然道:“应该让病人安静地……”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医生就摇了摇手:“由得他们去吧,都一样。”
医生的话说得再明白也没有,老妇人没有希望了,骚扰和平静的结果,全是一样,老妇人命在顷刻,随时都可以死去。
这时,但丁以一种十分紧张的神情,把耳朵凑近老妇人的口部,一面向外挥著手,我知道他的意思,低声道:“各位请暂时离开一下。”
四个人一起走了出去,我将门关上,听得但丁以极不耐烦的声调道:“别管这些了,祖母,密码是甚么?取得了那盒子之后,如何打开?”
我心中也有点奇怪,老妇人的生命之火,随时可以熄灭,在这时候,她还讲了些甚么废话?我也走到床前,老妇人在以一种极缓慢的速度摇著头,看来简直诡异莫名。
她一面摇著头,一面发出比呼吸声不会大了多少的微弱声音:“孩子,你……知道保险箱?我……没告诉过你。”
但丁更著急道:“祖母,别理会这些好不好?”
可是老妇人仍然固执地摇著头,但丁道:“好,是我自己发现的。”
老妇人突然笑了起来,一面笑,一面呛著气,以致发出来的笑声,可怕之极。但丁已急得一头是汗,老妇人这样笑著,只要一口气呛不过来,立时可以断气。
幸好,老妇人笑了几下,胸口剧烈地起伏著,已停止了笑声,却眼珠转动,向我望了过来,在她满是皱纹的脸上,突然现出了极其诡异的神情。
我当时绝不知道她的神情忽然之间这样古怪,是甚么意思?我只是吓了一跳,以为那是她临死,面部肌肉抽搐的后果。可是,那种诡异的神情,立即在她脸上消失,她又望向但丁,口唇头动著。但丁忙凑过耳去,不住点看头,不到一分钟,他就神情极其满足地直起了身子,理也不理他的祖母,向前走去,走到了一张几旁。在那几上,有一只十分巨大、精致的瓷花瓶,上面绘有工笔的美女。
但丁伸手,将那只大花瓶提起来,原来花瓶的下半部是空的,罩在一具小型的保险箱上,那具小型保险箱,看来固定在茶几上。
我看了这种情形,心想:用这种方法来掩饰一具保险箱,倒并不多见。
我注意著但丁的行动,只听得那老妇人突然发出一阵怪异的声响,我忙向老妇人看去,老妇人正望向但丁,怪异的“咯咯”,发自她的喉际,看来她正要向但丁说甚么。
我忙道:“但丁,你祖母好像有话要对你说。”
可是但丁彷若未闻,只是在转动著保险箱上的键盘。我忙来到床前:“老太太,你想说甚么?”
老妇人的头部,已不能转动,只是移动著她的眼珠,向我望来。
她头部不能转动,而只能移动眼珠的神情,看来相当可怖,可是,当她的眼珠定向我的时候,她突然再一次,又现出了那种看来像是嘲笑的神情。
她的喉际,发出“咯”的一声,眼睛之中,唯有的一丝光采,也立时消失,眼仍然睁著,可是谁也看得出,这个有著许多神奇经历的老妇人,已经离开人世。
我失声叫道:“但丁,她死了!”
几乎在我叫出那句话的同时,但丁发出了一下欢呼声。我抬头向他望去,发现他根本没有理会他祖母的死活,他已经打开了那具保险箱。
那保险箱的内部,和那只盒子,一样大小。但丁小心翼翼,将盒子取了出来。我又道:“但丁,她死了。”
但丁连看也不看她的祖母,拿著盒子,向外便走:“通知医生。”
我根本来不及阻止,他已经走出了房间,我也走向门口,医生和护士已急急走了进来。
我看到但丁推开了走廊尽头的一扇门,走了进去,随即将门关上,全然没有邀请我和他在一起的意思。这不禁令我十分生气。
我在门口站了一会,听得医生在房间中急速的讲著话,当我回过头时,一个医生已经拉过了床单,盖住了老妇人的脸,两个护士在床边祈祷。
老妇人死了,而但丁竟然在她临死前的一刹那,离开了她。
我忍不住有一股要去责难但丁的冲动,我向著但丁走进的那扇门,直奔了过去,在门口推了推门,没推开,就大力地踢著门,一面叫道:“开门。”
我弄出来的嘈杂声十分大,但丁只要是在这幢房子之中,没有可能听不到的。可是有好几分钟之久,他却一点反应也没有。我略停了一停,心中反倒担心了起来。但丁是不是会有了甚么意外?
正当我这样想著,门内传来了一下叫唤声,听来十分怪异,正是但丁所发。我又高叫了一声,门打了开来,但丁满面喜容,我瞪著他:“你祖母死了。”
但丁像完全没有听到:“我已经知道宝藏在甚么地方。”
我道:“在甚么地方?”
但丁怔了一怔,忽然又笑了起来:“地图上显示的地方……我看……还不一定……可靠……”
听得他这样支支吾吾,我不禁火冒三千丈,不等他讲完,我就大喝一声:“算了,你一个人去好了。”
我一面说,一面掉头就走,但丁连忙把我拉住:“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们是同伙,当然我会和你一起研究那个盒子上的地图。”
我转回身去,但丁做著手势,要我进房去。我皱著眉道:“你祖母死了,我们……”
但丁不耐烦地挥著手:“他们会处理的,我们先来研究那地图。”
他硬将我拉了进去,在关上门之前,他向门外的几个神情慌张的仆人,大叫了一声:“你们自己去办事,别来叫我!”
我被他拉进了门,才注意到,那是一间书房,房子的四周围,全是书橱,正中是一张相当大的书桌。
书桌上,摊著一幅地图,在地图旁边,是七八块薄金属片,连在一起,上面有著刻痕。
我知道金属片上的刻痕,可以指出一个庞大的藏宝地点,那是鄂斯曼王朝全盛时期的宝藏。
我和但丁,一起急步来到了书桌之而,金属片上的刻痕,乍一看来,相当凌乱,但丁指著中间的一片:“你看这个符号。”
我已经注意到这个符号,那看来像是一个皇室的徽号,在这个徽号之旁,有一个典型的回教宫廷建筑的半圆形屋顶。
但丁道:“这里,我假定是皇宫。”
对他这样的假定,我点头,表示同意。但丁的声音,变得十份兴奋:“早年绘制藏宝图的人,一定经过十分详细的实地考察,它和今天的精密地图,多么吻合。”
他一面说,一面将地图移近了些。金片上的许多刻痕,和地图上的线条相吻合。有两条比较粗的线条,那是河流;山脉在金片上,用一连串尖角组成来表示,一直向东南移过去,有一个不规则形状的曲线,但丁的手指向地图,地图上有一块几乎一模一样形状的浅蓝色,那是一个湖。
但丁的祖母在叙述中,提到这个湖。但丁认为他祖母是不可能一下子就认出那是甚么湖的,但事实上,金片上的形状,和地图上的形状一样,真是一眼就可以认出来。
但丁双眼之中,充满了兴奋的神采,我也不禁吸了一口气,真的,就是那个湖。而在那个湖的旁边,有一个黑色的小圆点。
我不由自主,把声音压得十分低:“但丁,这里就是宝藏的所在。”
但丁屏住了气息,点著头:“可不是,我祖母当年,甚么设备都没有,也能发现宝藏,我们只要有足够的配备……”
他讲到这里,由于过度兴奋,甚至无法再说下去,要停下来大喘了几口气,才接下了说道:“我可以成为世界上拥有珠宝最多的人。”
当他这样讲的时候,自他脸上和眼神之中,所显示出来的那种贪婪的神情,真叫人吃惊。我再也想不到,人的脸部的肌肉,通过简单的变化,可以表达出那么强烈的意念。
我对他的这种神情感到很厌恶,转过头去,不去看他。但丁的声音之中,仍然充满了那种极度的兴奋:“我们这就走。”
我吸了一口气:“至少该等到你的祖母的丧事结束吧?”
但丁大声道:“我可等不了那么久。”
他说著,又将那些金片,“拍拍”地合了起来。金片合起之后,看起来十足是一只盒子。然后,他又摺好了地图,一起放进了一只公事包,提起公事包,看来像是一秒钟也不愿耽搁,就向外走去。
才一出书房门,一个老年仆人就急急走了过来:“但丁少爷,老夫人……”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但丁就大喝一声:“滚开!”
看那老仆人的神情,还像是不知道有多少话要说,但丁已根本不理会他,迳自向前走去。
我在他的后面,看看他的背影,在刹那间,我忽然想起了本来听来莫名奇妙的几句话,那几句话,是金特在珠宝展览会上的“演词”:“珍宝为甚么会吸引人,它所代表的价值,为甚么可以驱使人去做任何事……在珍宝美丽的光辉之中,可能就有著人类的灵魂。”
如果有灵魂的话,但丁的灵魂现在哪里?只怕早已飞到那个满是珍宝的山洞中去了。
接下来,但丁一分钟也不浪费地赶向目的地,他先是高速驾车,到了机场,还是用那架飞机,飞往土耳其,直接降落在那个湖边的一个中型城市的军用机场上。
我不知道他利用了甚么人事关系,飞机不但降落在军用机场,而且,他又弄到了一辆吉普车和足够用的设备。这些,全是在飞机降落之后,他留我在机上,一个人下机,只花了二小时左右就办到。
他驾著吉普车,和我一起驶离机场,天色已渐渐黑了下来。但丁显然准备连夜赶路,他嘱咐我打开地图:“到湖边,只有二百多公里,太阳升起之前,我们一定可以看到湖水。”
我没有说甚么,自从离开了瑞士日内瓦湖边的那所房子之后,但丁兴奋得不可遏制地不断讲话,有时,一句话重覆很多遍,我却表现得十分沉默,我需要思索,事态已经相当明朗,简单来说:有某一种力量,在寻找地球人的灵魂。
是甚么力量,它为甚么要搜寻地球人的灵魂,这种搜寻已经多久?我全不知道,所知道的只是:这种力量,以“光环”的形式出现。
人是一直认为自己有灵魂。这种信念,支持了人类许多活动,也成为人类整体社会生活中道德规范的一种支柱。虽然一直以来,灵魂虚无缥缈,不过这个名词,已经成了人性美好一面的一个代表,在意念上来说,非有它的存在不可,它成为抵制某些劣行不能妄为的力量。
如果一旦,当人类发现根本没有灵魂,那会在人类的思想观念上,引起何等程度的混乱?
一种冥冥中不可测的力量,一直在人类的思想中形成一种约束,突然之间,这种约束消失了,那等于人性美好的一面消失,丑恶的一面得到了大解放,再也无所顾忌。在有这种约束力量的情形下,尚且不断迸发的劣根性,会像火山爆发一样地炸开来。
或许,就是由于人类早已开始发现了根本没有灵魂,所以,灵魂作为一种约束力量,已经越来越薄弱,以致人性的丑恶面,已越来越扩大?
我的思绪十分紊乱,一个接一个问号,在我脑中盘旋著,我又想起了乔森,乔森自己毁灭了自己的肉体生命,是不是已达到了目的,证明了有灵魂?还是灵魂的存在,如金特所说,是一种“反生命”?只有到了那个境地,才能明白,不然,无论如何不明白。
我一直在想著那些,所以,有时候,但丁的话,我全然没有反应,听来全是他在自言自语。
吉普车由但丁驾驶,他要采取甚么路线,我也无法反对,在月色下,车子驶上了一个石岗子,跳得像是墨西哥跳豆,我叹了一口气:“路真不好走。”
但丁神情越来越兴奋:“快到了,快到了。”
他一面说,一面将车速提高,令得车子不断地在大小石块上弹跳。
车子经过的是土耳其南部十分荒凉的地区,不见人影。我只好想像一下,当日但丁的祖母在这种地方,向著不可测的目的地前进的情形。
突然之间,我想到,但丁祖母在叙述中,似乎对她当年的这段旅程,说得十分简单,回想起来,其中像是故意隐瞒了一些甚么。会不会那光环一直跟著她,而她隐瞒了没有说出来?
我无法肯定这一点,只觉得有这个可能。而且,我也无法推测她有甚么理由要隐瞒。
过了午夜之后,但丁的情绪更接近疯狂,他加速驶上了一个坡度相当高的山坡,使车子在向上驶的时候,随时有可能一直翻跌下去。
等到车子驶到了山坡顶上,他陡然停下了车,发出了一阵又一阵的欢呼声。
向前看去,已经可以看到大约在几十公里外,在月色下闪烁著耀目银色光芒的湖水了。
但丁指著前面,转头向我望来,我知道他要说甚么,忙抢在他的前面:“是,我知道,你快成为世界上拥有珍宝最多的人!”
我这样说,只不过重覆了他说过十多遍的一句话,可是他在听了之后,却怔了一怔,像是在刹那之间,想到了甚么:“我们,我们要成为世界上拥有珍宝最多的人。”
他一直都是说“我”的,这时忽然变成了“我们”。我虽然觉得有点奇怪,可是却也没有在意,只是道:“还是你,分珍宝的时候,我让你多拿一块好了。”
但丁哈哈地笑了起来。自从但丁向我提起珍宝开始,我一直不是很热心。那绝不是说,珍宝对我没有吸引力 我只是没有但丁那样狂热。当车子驶下山坑,越来越接近湖边,我想起满山洞的珍宝,我也不由自主,有点气息急促,一点也不觉得但丁把车子开得太快。
车子驶到了湖边,但丁绕著湖,飞快地驶著,朝阳升起,我和但丁都看到一串铺向前的石块。石块大小不一,加工也很粗糙,但是还可以一眼就看出,那是人工铺成。
抬头看去,石块的尽头处,是一片石屋,并不是很高,只是在湖边许多石山岗中的一部分,绝不会令人特别注目。
第十一部:满洞宝石
但丁把车子一直驶到石崖前停下。
石屋上果然有一道十分狭窄的山缝,山岗面向东。朝阳正升起,光线恰好照进山缝,可以极清楚地看到,山缝只不过两公尺深,之后,就被许多石块堵塞著。
但丁的祖母说得十分明白,当她离开之后再想回去时,有一阵震动,震跌下许多石块,将石缝堵住了。
这一带,正是中亚细亚地震最频繁的地区,极轻微的地震,也可以将山石震下来,堵塞了山缝,那倒不足为奇。
我看到了这种情形,不禁凉了半截。山缝很长根据但丁祖母的叙述,如果全被石块堵塞了,两个人的力量,即使但丁带了炸药,也是没有法子清理。
在我这样想的时候,但丁已大叫著奔向前,挤进山缝。
他挤进了两公尺之后,自然无法再向前去,我看到他一面叫著,一面在狭窄的山缝之中,困难地抓起了一块小石块,向外抛来。
我骇然,大声道:“但丁,如果你用这个方法清理堵塞的石块,我估计需时两千万年。”
但丁又很困难地抛出了一块小石块来,喘著气:“当然不会一直用这个办法,但少一块石头阻塞去路,也是好的。”
我只好苦笑,他急到这种程度,很值得同情。我叫道:“出来吧,别浪费时间了。”
但丁总算肯挤了出来,但在他出来的时候,还是带出了两块小石头。他的嘴不够大,要不然,我想他会用口叼出一块石头来。
我们两个人合作,大约花了半小时的时间,就装好了炸药。
我和但丁,都不是爆炸专家,也无法估计我们所放的炸药是不是恰到好处,只是靠盲目的估计,然后,把药引拉到了车子附近,但丁的手一直在发抖,无法点燃药引,我自他的手中夺过打火机来,点著了药引。
药引在著火之后,“嗤嗤”地向前烧著,我们的心中都很紧张。不过这时的情形是,就算有错误,也来不及改正了。
我屏住了气息,等著,药引烧进了山缝,紧接著,“轰”地一声响,浓烟迷漫,将整个山缝口,全都遮住了,一时之间,甚么也看不到,只听到连续不断的石块滚动声。
但丁握紧我的手,浓烟过了好一会才散开,看清了爆炸的结果,我和但丁都发出了一下欢呼声。
爆炸的结果,正是我们预期的结果:塞在山缝中的大小石块被炸松了,有许多,已经因为松动,而滚泻到了山缝之外,令得山缝看起来更深。
我奔到山缝前,向内看去,可以看到,至少有十公尺左右,可以供人很吃力地爬进去,一次爆炸而可以有这样的成绩,理想之至。
当天,我们一直工作到日落西山。包括了另外两次的爆炸,和将大小石块,通过了一条临时搭配起来的运输带运出去。由于山缝十分狭窄,把石块从山缝中弄出来的时候,身子连转动一下都不能。这种工作环境,令我想起中国的采石工人,在端溪的坑洞之中采端砚的原石。
天色黑了,我们疲倦不堪,我上了车,放下了前面的座椅,躺了下来。我向但丁道:“你一定要休息,不然,要不了两天,你就会脱力而死。”
但丁在车边伫立著,一口又一口吸著烟,大口喝著温热的罐头啤酒、衣服因为汗湿而贴在身上,满身污秽,他那种情形,和出入一流酒店,一副花花公子模样的但丁相比较,简直换了一个人。
他道:“我会睡,你别管我。”
我没有法子管他,太疲倦,一闭上眼,已经睡著了。
当我一觉睡醒,睁开眼来,天色相当昏暗,转头一看,但丁并没有在车上,我探出头去,看到他睡在地上,睡得很沉。当地白天相当热,但是晚上气温相当低,我拿起了一条毯子,想下车替他盖上,就在我一坐起身来之际,我突然看到山缝之中,有亮光在闪动。
我第一个想法是,但丁忘了将照明设备熄掉,所以才有光亮透出来。
我下车,将毯子盖在但丁的身上,但丁睡得像死猪。
亮光从山缝里面透出来!
然后,我向山缝走去,亮光一直自山缝中传出。我到了离山缝口极近处,光亮忽然熄灭了。我陡地呆了一呆,自然而然地问:“甚么人?”
我得不到回答。我感到了一股寒意,连忙后退了两步,山缝中仍然一片漆黑。
我在呆了片刻之后,摘下悬在腰际的电筒,向山缝内照去。
电筒的光芒,一直可以射到山缝还被石块堵住的地方,绝对没有人,也没有看到任何可以发光的物体。我熄了电筒,思绪混乱,陡然想到了一点:那光环,那神秘的光环。
刚才,我看到的光亮,会不会是那种神秘的光环发出来的?
一想到这一点,我不禁大是兴奋。我一直期待看遇到这种神秘光环,如果是它,那真是太好了。我在山缝口,又等了一会,仍然未见有任何光亮,我只好压低了声音:“你刚才曾出现过,希望你再出现,我想和你交谈。”
我一连讲了好多遍,可是一点反应也没有,这令我十分失望,只好缓缓转回身去。这时,天色十分黑暗,突然之间,我看到自己的影子,出现在我面前的地上。
这种情形,真令我震呆:在我的身后,有光线射出来。
那也就是说,我一转身,山缝中的光线又亮起来了。
一时之间,我不知道该如何才好,转回身去?我想那神秘的光线,一定又会消失,所以,我决定甚么也不做,只是吸了一口气,继续慢慢向前走。
当我在向前走看的时候,我留意地上影子的变化,如果影子越来越短,那就说明背后的光源,没有移动过。
可是,我向前走了好几步,地上影子的长短,完全没有变化,这令得我又惊又喜:证明光源是移动的。而据我所知,那神秘光环,也会移动。这时,极有可能,那神秘光环,就在我的身后。
好几次,我想转过头去看上一看,但是又怕一转过头去,它就消失,所以我只好仍然向前走著,不一会,我已经来到车子前面,但丁躺著的地方了。
在那短短的几十步路程中,我心中不知转了多少念头,想的全是如何才能使那光环不要离开我,好让我和它作交谈,但是我却想不出甚么办法来。
当我来到了但丁的身前之际,我停了一停,我的影子。投射在但丁的身上,就在我仍然不知道如何才好之际,但丁忽然醒了过来。
他先是略动了一动,然后,睁开眼来。当他初睁开眼来之际,他还是十分疲倦的样子,可是,就在不到百分之一秒的时间内,他刷地坐了起来,眼睛瞪得极大,一副惊讶之极的神情,望著我。
也就在那一霎间,我面前的影子消失。我留意到,但丁极度惊讶的神情,也变得十分疑惑,用手搓著眼睛,我转过身去,身后甚么也没有。
我等不及但丁站起身来,忙蹲了下去:“但丁,你刚才看到了甚么?”
但丁摇了摇头:“我应该看到甚么?我想一定是太疲倦,眼花了。”
我听得他这样说,知道他一定是真的看到了甚么,又问道:“是光环?那种神秘的光环?你祖母遇到过的那种?刚才在我的身后?”
但丁睁大了眼:“没有看到甚么光环。”
我呆了一呆,但丁没有理由撒谎的,那么,他看到了甚么东西?
我极快地连问了三遍,但丁用手比著:“好多光,从你的头部发出来,不,也不应该说是光,只是很多光线……你头上,像是在冒著火焰,而从你头上冒出来的火焰之中,又有很多光线,错综复杂地环绕著,看来像是一个甚么图案。”
我用心听著,可是却没有法子听懂他的形容,不禁气恼道:“你在胡说八道些甚么?”
但丁道:“就是这样。”
我只好道:“请你再详细说一遍。”
但丁又说了一遍,比较详细了些,但还是差不多。刚才,我头上有“火焰”冒起来,自“火焰”上,有许多环状的光线射出来,像是一个图案。
我不禁苦笑,我一直以为那神秘的光环跟在我的后面,原来不是。至于我头上冒起“火焰”,那更不可想像。
我抬头向上望,星光稀落,天已快亮了,我道:“该起来工作了。”我一面说,一面直起身子来,却又不由自主,伸手在头上摸了摸。
但丁也随著我站了起来,他突然道:“对了,刚才,你的头发,根根直竖,每一根头发都有火光冒出来,所以,你看来,才像是整个头上,有一蓬火焰。”
这一次,他总算形容得具体了些,但仍然不可思议。刚才我头发根根倒竖了?
当天的工作更辛苦,每当满身是汗,挤出山缝,等候炸药爆炸,我和但丁在烈日之下互望,都只好苦笑,但丁说了好几次他没有选择错伙伴,一副衷心感激的样子。这一天,有一点小意外,有一队土耳其士兵经过,给但丁用流利的土耳其语打发走了,但丁自称是政府派出来的勘察人员,没有露出甚么破绽。
一天的工作,又打通了十公尺左右,爆炸声已相当空洞,明天大有希望可以进入那个山洞。
当晚,我仍是倦极而睡,但午夜时分就醒来,希望再看到有亮光,然而一无所见,等了一小时,再度入睡,等再醒来时,天已亮了。
和前两日一样,吃了些罐头食物,再度开始工作,在当天的第二次爆炸,清理了石块之后,但丁在前,我在后,一起向山缝中挤进去,已可以强烈地感到,前面有一股相当清新的气流,向我们涌过来。
那等于在告诉我们,去路打通了。
但丁兴奋得大口吸著气,不断问我道:“你感到没有?你感到没有?”
我当然可以感得到,在石块和石块堆叠的隙缝中,有相当强的气流在涌出来,我们又安上了一支小炸药,然后,退出山洞,引爆,浓烟冒出,我的心情紧张。
但丁更紧张得不等浓烟消散,就想进去,我用力才能把他拉住。他急得像是恨不得向山缝中大口吹气,好令浓烟早一点消散。
我虽然同样感到紧张,但是看到他的这种神情,还是觉得可笑:“先检查一下照明设备,不要好不容易,进了里面,像你祖母一样,甚么也看不到,随便捞两把东西出来!”
但丁像是根本没有听到我的话,他双手合十,身子在不住发著抖,连带讲起话来,都是声音颤抖的,他正在喃喃自语:“求求你,别让我失望,别让我失望,求求你。”
他说著,手指互相扭在一起。看他的样子,痛苦莫名。但丁本来很快乐,他拥有不少珠宝,而且,他对于各种珍宝的专家级的知识,也使他有极高的社会地位。像他这样的人,在全世界范围而言,都是上层人物。
可是这时他所表现出来的那种痛苦,真叫人吃惊。
这种情形,令我发怔,但丁一直在祈祷,我也不知道他信奉的是甚么宗教,他将他叫得出来的神灵,全都叫了出来。好不容易,自山缝中冒出的浓烟,渐渐消散,但丁向我望来,我点了点头,但丁犹豫了一下:“你……你先进去。”
我点头,拿著强力电筒,侧身向山缝中挤进去,连日来,在这狭窄的山缝中挤进挤出,已经不知多少次。
但丁也挤了进来。我的距离不远,要是两个人都伸直手臂的话,手可以碰到手。
不多久,我就发现我们最后一次的爆炸,十分成功,碎石被爆炸力量震散,前面是一个山洞。
越来越接近那个山洞,突然之间,我和但丁两人,都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下惊叫声来。
在电筒的光芒照耀下,我们都看到了难以形容的光彩。真是难以形容!光彩突然间从地面上迸射出来,那样夺目,那样艳丽,超越了人的视力所能接受的地步。
我感到了窒息。早已期待会在那个山洞中找到珍宝,在那一霎间,我还是无法想像那些光彩是甚么东西发出来的!但丁用一种极其尖锐的声音叫道:“天,你看那些宝石!你看那些宝石!”
那一大片夺目的光彩,映入眼睑,看不清那是甚么,这时,定了定神,仍然看不清那么一大片,每一种光彩,都是闪耀的,流动的。但至少已经可以看出来那些光彩,由许多不同颜色的发光体发出。那些物体,本身不会发光,光芒照射上去,它们反射出令人心惊目眩的光彩,全是各种各样的宝石:大颗的红宝石、绿宝石、钻石,和许许多多颜色艳丽,看得人连气都透不过来的宝石,满地都是。
全副心神都被山洞中的景象所吸引,在艳丽夺目的光彩之下,所联想到的,是这些宝石,每一颗在世界珠宝市场中的价格,和它所代表的大量金钱。根本没有任何余地再去注意究竟过了多少时间!宝石本身的美丽,实在是在次要的地位,真正的美丽,是它所代表的大量金钱。
我只记得,突然之间,我们的身边,已全是宝石的夺目光彩,我们己身在山洞之中了。
我和但丁都不住叫著,尽管我不财迷心窍,可是我还是不断地叫著,那种莫名的兴奋情绪,超过了一切。但丁大叫著,张开双手,整个人,突然向地上扑了上去。
但丁这样的动作,结果是令得他自己的身子,整个重重仆在地上,这一下摔得极重,可是他却完全不觉得,他把自己的身子,紧紧贴著地面,双手则用力扒拨著,将他双手所能及到的范围之内的大大小小各色宝石,都抓到身边来。
各种宝石聚成了两小堆,就像是儿童在沙滩上堆积起来的沙堆。
然后,他不断地笑著,在地上爬著,做著同样的动作,直到把山洞中所有的宝石,都堆成了小堆,总数约有二三十堆之多。
我在他忙碌的时候,也一样没有闲著,只不过和他不一样,我并没有将宝石聚成堆,只是一颗一颗拾起来,把它们放在强烈的电筒之前,用光照射著。光线透过那些宝石,我得微眯起眼,因为反射出的光芒实在太强烈。
我用了很长的时间,注视著一颗相当大的纯蓝色的碧玺,这种被称为“碧玺”的宝石,我知道并不是太名贵的宝石,可是我从来也未曾见过那么大,颜色这样纯蓝的一块蓝碧玺。
电筒的光芒透过这块宝石,我闭著一只眼,令睁开的眼睛尽量接近它,然后,我整个人,一下子就被那种纯蓝色所包围,像是全身都浸在最清澈的海水之中。而这片海水又是那样清纯,不含任何杂质,清纯得完全没有生命。
这样的感觉,令人不免有点伤感,那么美丽的宝石,没有生命,在感觉中,我已经进入了这颗宝石,那种纯净透澈的蓝色,可以令得一切生命,都为之凝冻,成为宝石的一部分。美丽是美丽极了,但丝毫没有生命的成分在内。
我怔怔地看著,在一片蔚蓝之中,我不禁又想起了金特的话:人的灵魂是在宝石之中?如果是的话,人的灵魂在进入了宝石之后,也一定冻凝而不再活。再照金特的说法,灵魂只是一种反生命的形态,根本不能用“活”字来形容,那么,进入了宝石之后的灵魂,又是一种甚么形态呢?
我的思绪越来越混乱,突然之间,我激动起来,用力将手中的那块纯蓝碧玺,向洞壁上扔去,我也不知道它是不是被我摔裂了,我顺手又拣起一块琢磨成四方形,足有我手掌四分之一大小的祖母绿,用同样的方法观察它。
祖母绿并不是那么纯净,在它的内部,有著薄纱一样的裂纹。这种被内行人称为“蝉翼”的裂纹,由许多极其精细的图案所组成。只怕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美术家,可以把图案形状的变化,表现得如此之复杂。把那些组成图案的线条扩展开来,那就像是另一个世界,另一个宇宙,一种超乎我们生存的世界的另一世界。
我们生存的世界,也由各种各样线条组成,祖母绿内部的那些线条,就组成了另一个世界。我抛开一块,又取起一块,在每块不同的宝石之中,都看到了异乎寻常的景象。我也知道,我不单欣赏它们的美丽,而且也对宝石的内部,有一种异乎寻常的探索,那是受了金特那番话的影响。我也想在宝石之中找出人的灵魂来?
我在想:是不是可以让我看到一些奇异的现象?这种心情,倒颇有点像夏夜,在旷野之中,等候不明飞行物体带著外星人降落在眼前。
我的行动告一段落,我发现地上的所有宝石,都被但丁集中起来,但丁也挺直了身子,望著我:“卫,我们两人,是世界上拥有宝石最多的人。”
我点了点头:“恐怕是。”
但丁忽然笑了起来:“卫,求求你,别把你分得的宝石一下子就全卖到珠宝市场去,不然,只怕要跌去九成价钱了。”
我摊开了双手:“我分到的宝石?”
我并不是做作,对著那么多的宝石,我没有不动心的道理,但是我从来也没想到过“分”这回事。但丁一听得我这样问,怔了一怔:“当然是分,这里一共是二十四堆,我们一人一堆,你先拣好了。”
我吸了一口气,想了并没有多久,就道:“但丁,当你提及宝藏的时候,我根本不相信……”
但丁有点粗暴地打断了我的话头:“可是我们现在已经找到了它。”
我笑了一下:“一般来说,在小说或电影中,当两个合伙人,千辛万苦,找到了宝藏之后,总不会有甚么好结果。”
我这样说,只不过想开开玩笑,可是但丁却极不耐烦地转过身去:“你在胡说八道些甚么?”
我道:“我想说,我根本不想和你分……”
我这句话才讲到一半,但丁整个人都震动起来,他霍然转过身,手中的强烈电筒直射向我,以致令得我在刹那之间,甚么也看不到。
用电筒直射向另一个人的脸,这十分不礼貌,我一面用手遮向额前,一面向旁退去 一面道:“你干甚么?”
在我向旁退开之后,电筒的光芒照不住我,可是双眼刚才受了强光的刺激,一时之间,还是甚么都看不到。我的喝问,也没有回答,只是听到但丁发出浓重的喘息声。
我呆了一呆:“但丁,你不舒服?”
但丁发出了一下十分怪异的声音,这时,我可以看清他的样子,我看到他神情惊恐已极,还带著极度的愤怒,身子半弯著,一副准备决斗的样子,盯著我,身子在发抖,面内在抽搐。
我不禁吓了一大跳,以为山洞之中忽然多了一个极其凶恶而我还没有发现的敌人,我立时机警地四面看,可是山洞之中,除了我和他之外,根本没有别人。
我忙道:“但丁,发生了甚么事?”
我一问之下,但丁用一种震耳欲聋的声音尖叫道:“你,你刚才说的话,是甚么意思?”
我又是一呆,我刚才说甚么了?我刚才不过说,我不想和他分那些宝石,话只不过讲到一半,他就用电筒向我照射了过来我陡然明白他为甚么会这样子了。他,老天,完全误解了我的意思,他以为我不想和他分享,是为了要独吞。
我忙做著手势,令他镇定一些:“你听著,你完全误会了,我说过不想分,是真的,我不会和你分……”
但丁尖叫著:“你要独吞?”
我大力摇著头:“不是,全给你。”
但丁震动了一下,一脸不相信的神色。我向前走出了一步,我只不过走出了一小步,可是但丁却立时尖声叫著,向后跳出了一大步,那副戒备我向他攻击的神态,真令我啼笑皆非。
我又好气又好笑:“你在找我作你的伙伴之前,一定会很好地了解过我,如果我要向你攻击,你能对付得了?”
但丁吞了一口口水:“你……你是说……”
我道:“我说的话,就是我的心意,这许多宝石,全是你的,或许我需要其中的一颗,带回去给我的妻子,其余,我完全不要。”
但丁的脸色青白,喃喃地道:“为甚么?为甚么?”
我道:“没有这些宝石,我也过得很好。而且,我相信这些宝石,落在你的手里,比在任何人手中都好,你不会轻易出售,也不会令它们损毁,更何况,你是鄂斯曼王朝的唯一传人,这个宝藏,本来就是你祖上的。”
我用了最简单的话,使他明白我的心意,但丁的神情变得极其激动,他突然发出像哭泣一般的声音:“卫,原谅我!”
我大是愕然:“原谅你甚么?”但丁向我走来,一面走,一面伸手入袋,当他再伸出手时,我看到他的掌心,托著至少方鸽蛋大小的一颗钻石。
第十二部:和一种生命形式的对话
1
那颗钻石,呈现著一种极其柔和的粉红色的光彩。那种粉红色,几乎是觉察不到的,但是却又可以一眼就看出它的确有著粉红色。那是一颗一望而知是极品的天然粉红色钻石。
但丁托著那块钻石:“请原谅我的私心,我……藏起了这颗钻石,它……实在太美了,现在,我把它给你,送给尊夫人,我相信这是这里几千块宝石之中,最好的一颗。”
我笑道:“你可以保留它,我随便拣一颗好了。”
但丁的神情,诚挚得几乎哭了出来:“如果你拒绝的话,等于不肯原谅我的过失。”
听得他这样说,倒不能再拒绝:“好,我就要这一颗。”
我伸手在他的掌心,把那一颗钻石取了过来,但丁慢慢缩回手去。我把钻石捏在手里:“我们在山洞里已经多久了?快将这些宝石全弄出去吧。”
但丁忙道:“是,是。”
他自腰际解下了用羊皮制成的袋子。他对于找到宝藏十分有信心,是以一直把空的羊皮袋子系在腰际,我没有他那么有信心,这时只好脱下了上衣来,在袖口打了两个结。
我们把各种各样的宝石,一把一把抓进去。等到我的上衣的两个衣袖,再也装不下,他手上的那个羊皮袋,也已装满了。
但丁还在用电筒四下照射著,在山洞角落里的宝石,他也不放过,直到肯定,整个山洞中的宝石,全都装了起来,他才欢啸著,向外走去。
我跟在他的后面,想著这一次奇妙的经历,真是令人兴奋,又想到我把那颗粉红色钻石给白素的时候,一定可以听到她的赞叹声。一面想,我一面问:“但丁,我们这次经历,是不是可以公布出来?”
但丁道:“不,不,没有必要,让世界上每一个人去揣测这些珍宝的来历好了。”
我道:“真可惜你不同意。你还记得金特这个怪人,他把珍宝和人类的灵魂联在一起,真有点不伦不类。”
但丁对我的这句话,没有甚么反应,只是闷哼了一声。我们一面说著,一面在向外走,又已进入了山缝中十分狭窄的部分。
我一再强调山缝的狭窄,因为接下来发生的事,和一个狭窄的空间,有十分大的关系。我们行进的山缝窄,还好人的身子是柔软的,可以挤得过去,但人的头部是硬的,山缝的宽度,恰好可以供人侧著头缓缓地前进。那时,但丁在前面,在移动身子之前,他首先要设法把那一大袋珠宝先推向前,身子才能跟著移动。
我的情形也是一样,所以我们前进的速度相当慢,我和但丁之间的距离十分近。就在这一段最狭窄的山缝之中出了事。当时,我们手中无法拿电筒,在黑暗中前进,所以在出事之前,绝没有预防但丁会有甚么动作。
我正在吃力地移动自己的身子,突然听到一下“嗤”的声响,接著,一股浓烈的麻醉剂的气味,扑鼻而来。不到十分之一秒,已经判断发生了甚么事:有人向我的脸部,在喷射麻醉气体。
当有人向你的脸部喷射甚么时,本能的反应,一定是转过头去避开它。这时,我的反应,就是这样。可是,我却忘了处身在一个极其狭窄的空间,我只能侧著头,根本无法转过头去。
我张大口想叫,可是已经迟了。我已经吸入了那向我喷来的麻醉气体。在我昏过去之前的一刹间,我只来得及想到了“但丁”两个字。
我不知道自己丧失了知觉多久,当逐渐恢复知觉,只感到头痛、口渴,和全身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压迫感。
我很快就弄清楚了自己的处境,而且,立即可以肯定,我的处境,一辈子也没有比这时更糟糕过。
我还挤在山缝中,看来,丧失了知觉之后,我未曾动过。
这本来不算甚么糟糕,可是当我伸手向前的时候,我却摸到了许多石块,堵在我的前面,我立时向前移动了一下,勉力取出了电筒来,向前照著,前面的去路,已全被石块堵住了。
那当然是曾经有过一次爆炸的结果。
就算我的头再痛些,也可以明白发生甚么事。有人用强力的麻醉剂,喷向我的脸,令我丧失知觉,然后,他引爆山石,将出路封住。我被困在山腹之中了!在这样人迹罕到的一个地方,我被困在山腹中了!
做这件事的人,当然就是但丁。
在不到十秒钟的时间内,我将我所知道的骂人话,全都想了一遍,而在第十一秒钟,我知道就算我精通全世界的骂人话,也不发生作用。
我该想想办法,应该怎么办?
首先感到,挤在山缝中,不是办法。
我缓缓地移动著身子,不再向前,而是后退。后退的路并没有被阻,不多久,我就回到了那个山洞之中。
就在那个山洞之中,但丁曾以极其诚挚的神情,求我原谅他,要我接受他藏起来的那颗钻石。
那颗钻石,当然也给他拿走了。这时我才感到自己是多么笨,当时给了我钻石之后,伸出来的手,缩回去得那么慢,那表示他的心中是多么舍不得!
但丁这样对付我,当然早有预谋,这也就是他一听到我说不愿意和他分宝石,他立时联想到了我要独吞的原因,因为他自己想独吞。
我十分愤恨自己轻信但丁,一面伸手进衣袋,出乎意料之外,那颗粉红色的钻石,居然还在。这算甚么?是但丁留给我的殉葬品?我立时否定了这个想法,但丁才不会把它留下来给我。这颗钻石之所以还会在我的口袋中,是因为它放在我另一边的口袋中,在那个狭窄的山缝之中,我相信但丁一定经过了不少努力,而无法把手再挤过我的身子,在我口袋中把这颗钻石取出来,所以才逼得放弃的。
我把这颗钻石握在手里,心中不知道是甚么滋味。用电筒照射一下,钻石的光彩极其夺目。这颗钻石,在市场上,至少可以令人一生无忧金钱,但是在这里,一块光彩夺目的石头,价值不会大于一片面包。
很快,我就发现,要在这个山洞中另觅出路是不可能的,山洞绝无通道。我再估计,我的体力,是不是可以支持得到把堵塞山缝的石块掀开,使我重见天日?
这是无法估计的事,事实上,这看来也是唯一的办法了。我一面想,一面深深吸著气,把电筒熄了,以节省一些电力,同时,在黑暗中,也可以使我冷静些。
我完全明白在绝境中,所作的一切努力,可能一点也不能改善处境。但是我非做不可,因为如果我不做,我就只有等死。
我自知性格中有许多缺点,但可以肯定:我不会等死。休息了五分钟,我向山洞的出口处走去,准备到了有石块堵住出路处,就尽我所能,把石块一块一块移开去,希望能够有一条出路。
我决定了这样做,也开始了这样做,大约是在三四小时之后,我发现那真是一点用处也没有。在这三四小时之内,我已经筋疲力尽,大约也被我搬开了几百块大小的石块,可是在我面前的,可能还有几千块、几万块。我已榨尽了自己每一分体力,而搬开了几百块之后,我几乎没有前进过。尽管我心中万千分不愿就此放弃,可是我知道,我非放弃不可了。我甚至连再睁开眼睛的气力也没有,我闭上了眼,任由汗水从我的眼皮淌过,一直向下淌。
我突然想到:“天国号”上的官兵,在接到了上头的命令,要他们殉国,他们是不是也同样绝望?
我很奇怪自己何以突然想到这一点,我和天国号上的官兵不同,天国号上的官兵,海阔天空,他们处于绝境,只是他们的一种信念,令得他们非要去死不可。
而我,一点也不想死,只不过是我陷身在山腹之中,所以非死不可。
我不由自主苦笑,又想到:天国号上的官兵,在临死之前,他们的感觉我不愿想天国号上的官兵,可是却偏偏一再想到,这令我感到极度的怪异。
而这种怪异的感觉,迅即令我感到了震栗:我不是自己要去想天国号上的官兵的,而是有甚么人在想,我感到了他在想。或者说,是有甚么力量,强迫我在想。
这种怪异的感觉,令我感到,我已在死亡边缘,我甚至已不能控制我的思想。
接下来,我的思绪,更加不受控制。
我告诉自己:我不要再想天国号的事。
但是我却想到:天国号上那么多官兵死了,没有灵魂,一个灵魂也找不到。
我告诉自己:别去想他妈的灵魂的事。
可是我却立即又想到:乔森死了,乔森为了求自己的灵魂出现市死,可是,也没有灵魂。
我告诉自己:我也快死了。
我想到:你有灵魂吗?
这使我陡然一震,我应该想到“我有灵魂吗?”可是我想到的却是“你有灵魂吗?”却不像是我自己在想,像是有人在问我。
我感到有人在问我:在这个山洞之中,除了我之外,没有任何人,不可能有人问我问题。
在那一霎间,我的思绪,真是紊乱到极。一个人,会忽然有自己根本不愿想的思想,这是一种甚么样的情形?我无法用文字去形容这种情形。
可是,我极不愿想到的问题,还在不断向我袭来,那情形就像是有甚么精灵,忽然进入了我的脑部,用他们的意愿,在刺激著我的脑神经,使我不断地想到他们的问题,反倒是我自己要想的事,无法达到思索的目的了。
(事后,我才想到这种情形,可以用一种现象来作比喻。)
(我的脑部,本来在接收著我自己的思想,就像一座收音机,一直在接收著一个固定的电台。但是忽然之间,有一股强力的电波侵入,把原来的电波排挤。在这样的情形下,收音机就会听到两个电台的声音,其中一个,是外来的干扰。)
(我那时的情形,大抵就这样。)
那种不是属于我自己思想的问题,还在继续不断地袭来,每一个问题,都像是在催促我的灵魂,快点出现。这许多问题,和我自己根本不可能回答的紊乱思绪纠缠在一起,简直快将我逼疯了,令得我在忍无可忍,陡然大叫了起来:“别再问我了。”
当我大叫了一声之后,我自半疯狂状态中,突然惊醒过来。
但是静了没有多久,问题又来了。
这次的问题是:“为甚么别再问了?是不是你根本没有灵魂?”
我有一次忍不住大叫:“我没有,你们有?”
我自然而然这样叫出来,当话出口之后,我又陡然震动了一下,我感到,我必须尽我一切力量,集中意志,好好来想一想。不管我的处境恶劣,我还是要好好想一想。
我刚才叫出来的那句话:“我没有,你们有吗?”这句话,乔森曾不断叫过。当乔森在这样叫嚷的时候,他的助手,认为他是在说梦话,而我,则认为他是和某些神秘人物在交谈。
直到现在,我才明白,全不是,乔森当时的情形,和我一样!他在遭受著不是属于他自己思想的问题的袭击。金特一定早知道,他说乔森“正遭受著一些困扰”。我直到现在,才知道这种“困扰”如此要命。
乔森道受著这样困扰,他的一切怪行迳,全可以了解。有好几次,他行踪不明,等到再出现时,又满身是汗,疲累不堪,看来像是做过长时期的苦工。他一定是躲到甚么小酒吧去,想用酒精麻醉自己,甚至于,他曾用毒品来麻醉自己,想把脑中不属于自己的思想驱走。
乔森没有对我说出这种情形。事实上,他即使对我说了,在我有亲身体验之前,也不容易明白。这种情形,根本不可能向任何人诉说。
乔森终于采用了坚决的方法,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乔森那样做,我绝对可以了解,因为没有人可以长时期忍受另一种思想的侵袭。而且更要命的是,这另一种思想,还不断地问你有没有灵魂。
谁肯承认自己没有灵魂?但是,谁又拿得出自己的灵魂来给人看。
乔森终于走上了结束自己生命的这条路,他实是非如此做不可。他希望藉著生命的结束,灵魂就会出现,好让那个问题有答案。
我如今的情形,大致上和他相同。所不同的是:他自己结束生命,而我,环境逼得我的生命非结束不可!
我迅速转念,那不属于我思想的问题,一直没有断过,我不由自主喘著气,哑著声
我不明白自己的声音何以变得如此嘶哑,老实说,我极度疲累:“别再问了,每一个人都以为自己有灵魂。或者,生命结束,灵魂就会出现,你们大可不必性急,我的生命快结束了,我的灵魂或许就会出现,来满足你们的好奇心!”
当我在声嘶力竭地这样叫了之后,不属于我思想的话,又在我自己的脑中响起来,充满了嘲弄的意味:“每一个人都认为生命结东之后,灵魂会出现。可是不,生命结束,并不能导致灵魂出现。天国号上那许多官兵,一个灵魂也没有出现,乔森生命结束,也没有灵魂出现。只怕你死了之后,也同样不会有灵魂出现。许久了,许久了,许久许久,不知有多少人生命结束,可是一个灵魂也未曾出现。为甚么不肯承认根本没有灵魂?”
我坐著,感到极度的虚弱,流出来的汗,又冷又稠,像是经过冰冻的浆糊。我挥著手:“好,我们没有灵魂,没有!”
那不属于我自己的想法,仍然不肯放过我,嘲弄的意味更甚:“你第一个肯承认自己没有灵魂,那说得通么?你们自有文化以来,一直都在歌诵著灵魂,认为肉体只不过是一个短暂的现象,灵魂才永恒,而你们居然没有灵魂。要是所有的人,都明白了,你们这种生命,有甚么价值,和任何最低级的生物,有甚么不同?”
我大口喘气。这时,我又明白了青木何以要在他的钗述之中,故意隐瞒了一段他被那种神秘光环追问的那一段经历。那真不好受,没有甚么人愿意提起它。
这种一个接一个的问题,目的是把人的生命价值,贬低到了和一个水螅相等的地位。
可是,我们是人,任何人在这样的情形下,都会尽一切力量挣扎,把人的地位提高,至少,比一只水螅要来得高。
可是,再努力挣扎又有甚么用?没有人可以令自己的灵魂出现,灵魂不是实实在在的东西。灵魂不是一块手帕,可以随便从口袋中拿出来给人看。就算像乔森那样,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仍然证明不了甚么。
我想起了青木,又令我想起了但丁的祖母在她的叙述之中,曾提及她有一种奇妙的感觉,感到那种神秘的光环,在向她讲话,但是她又不是实际上听到声音,只是感觉声音。
我当时不明白她这样形容是甚么意思,现在我明白了,她的情形和我一样。
我现在的情形,和青木曾遇到过的一样,和但丁祖母曾遇到过的一样,也可能是乔森曾遇到过的一样。可是那种神秘的光环呢?为甚么他们都曾见过那种神秘的光环,而我未曾见到?
当我想到这一点之际,我挣扎著,用尽了我所有的力气:“你们在哪里?让我看看你们。”
我一面叫著,一面努力睁开眼来。
这时,浓稠的汗,已令得我的视线十分模糊,睁开眼来之后,山洞中一片漆黑,甚么也看不到。我按下了电筒的开关,电筒射出光芒,照向对面的山壁,在山壁上现出一团光芒,看来倒像是一个光环。
我“哈哈”笑了起来:“这就是你们?你们连形体都没有,看来,更不会有灵魂。”
我这时的精神状态,又几乎半疯狂,所以,一面说著,一面不断挥舞著手。这种动作,全然没有意义的。
我挥著手,叫著,但是在突然之间,我停止动作,又再挥手。
电筒握在我的手中,我挥手,自电筒中射出来,照在对面山壁上那团光芒,应该跟著动才对。我突然发现,手臂在动,电筒在动,可是,对面山壁上的那一团光芒,却一动也不动。
我再次挥动手臂,山壁上的那团光芒,仍然不动,我忙循手中的电筒看去,发现电筒所发出来的光芒,极其微弱,只是昏黄色的一点。
电已经用尽了。那么微弱的电筒光,根本不可能照射到十多公尺外的山壁上。
那么,山壁上的那团光芒是……
我陡然震动了起来:那是……那就是那种神秘光环,就是它!
我感到的震动如此强烈,以致电筒自我手中,跌了下来。也就在这时,我看到那光环离开了石壁,向前移来,停在半空:一个光环,在缓缓转动著。
同时,我感到了它在说话,它一定是早已在了。我脑中那种不属于我自己的想法、问题,根本就是它一直在向我说话。早在几天前,我看到的光芒,令我头发发光的,当然也是他们,他们早来了,一直在注视著我和但丁的行动。
我勉力定了定神,我一直在希望能和这种神秘光环接触,然而却在这样的情形下才达到目的!
我挣扎著,站了起来。我感到它在说:“形体?形体有甚么重要?你们有完美的形体,你们的形体,复杂到难以弄得明白,可是那有甚么用?”
我听著它指责人,也无意反驳,人的形体,的确是复杂到极,但它们完全没有形体,这又算甚么呢?
当我一想到这一点之际,我脑中闪电也似,掠过了一个念头:“对,没有形体,可能比任何复杂的形体更好。人类的灵魂,可能就是完全没有形体的一种存在,是和生命完全相反的一种反生命,没有人知道灵魂是甚么样的存在,或许它根本不在我们形体存在的空间之中,或许它的存在,根本不需要空间。你们发现不了它,就不能说它没有!”
我一口气讲著,一霎间的灵感,令得我的思路从极度的紊乱中,解放出来,又变得可以侃侃而谈,不必声嘶力竭地叫喊。
悬在我面前的光环,忽大忽小,急速地转动著,而且发出奇妙的色彩变幻。
然后,我又“听”到它在说:“这是一种狡辩,任何不存在的东西,都可以用这种狡辩去反证它的存在。”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青木、乔森,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这种神秘的光环来到地球搜寻人的灵魂之后,都败下阵来,我可没有那么容易认输。
我立时道:“你绝不能否认人有思想,每一个人,都有他的思想,或为善,或为恶,或思想深邃博大,或幼稚愚昧,但是每一个人都有思想,你能叫一个人把他的思想拿出来看看吗?但是,你能否认人人都有思想吗?”
光环再度急速转动:“你的意思是:人的思想,就是人的灵魂?”
我连想也不多想:“在某种程度上来讲,可以这样说。”
光环的旋转更急:“甚么意思?”
我挺了挺身子:“人,只要自己有思想,自己在自己的思想之中确定自己有灵魂,就有灵魂,不必要也不可能把灵魂拿出来给别人看,更不必被你们……看。”
我本来想说“更不必被你们这种怪物看”,但临时改了口。
光环的转动更急,在急速的转动中,我“听”到了对话。
“这种说法,我们第一次听到。”
“是的,可能对。人一定有灵魂,但我们一直搜寻不到,可能就是因为人的灵魂,根本是另一种生命的形态,不,根本不是一种生命形态,甚至根本不是一种形态。”
“那怎么样,我们的搜寻算是有结果了?”
我“听”到这里,忍不住大声道:“你们的搜寻,永远不会有结果。”
光环停止了不动,我继续道:“人自己都不能肯定自己是不是有灵魂。每一个人在思想上,认定自己有灵魂,就有;认为自己没有,就没有。当人认为自己本来有灵魂,但是不再需要,就消失,不可捉摸的一种反生命现象,你们怎么能把它具体地找出来?”
我讲得十分激动,在我讲完了之后,我感到了几下叹息声。
我又道:“你们别以为我早已对灵魂有研究,实际上,我和所有人一样,绝无认识,刚才我所讲的,是我突然之间所想到的。不过,我相信,这可以解释你们为甚么永远不能成功的原因。”
我又听到了几下叹息声,光环又缓缓转动起来,我定了定神:“你们究竟是甚么,可以告诉我?”
光环的转动变得急速,好久,我没有“听”到甚么,看起来,像是我的问题不容易回答,过了一会,才“听”到了光环的声音:“我们是甚么?是一种生命的形式。”
我尖声道:“是一种光环?”
“光环?我们自己也不知道是甚么样子,光环?或许在你看起来,我们像是一个光环,但那只不过是我们聚集了地球上的一些能源,所显示出来的一种形象,那没有意义。就像你们,有两只手、两只脚,就算变成了八只手,八只脚,在外形上有了很大的不同,但对你们生命实质的意义,不会有多大改变。”
我呆了半晌,一时之间,不明白这番话约含意。
我还想问他们为甚么对地球人的灵魂那么有兴趣,但是我还未曾问出来,只不过想了一想,就又“听”到了他们的声音:“你的好奇心真强烈,这个问题可以等一等,你难道不想离开这个山洞?”
自从和那个“光环”对答以后,我思绪极度迷幻,以致完全忘了自己濒于死亡。一听得他们这样提醒我,我不禁“啊”地一声:“你们有力量可以使我绝处逢生?”
光环转动了几下:“当然可以,我们可以轻而易举地运用能量。”
我吞了一口口水:“例如杀人?杀那两个宫中的侍卫,和杀天国号上的官兵?”
“是的,那可以说是我们的错误,一直以为人死了,灵魂就会出现。天国号上的官兵,本来就要死,我们希望能在我们的安排之下,使人的灵魂和肉体分离,结果失败。虽然,命令他们殉国的电讯,也来自我们的意念,但这没有分别,在当时这样的情形下,天国号上的官兵,无法再生存下去。”
我苦笑了一下:“你们至少害死了乔森。”
“那更不关我们的事,乔森想自己证明自己有灵魂,可是他的方法不对,他失败了。他的行动,还不如你的一番话令我们信服。认为人的灵魂和金钱结合,人的灵魂在珍宝中,现在看来,也错了。”
我吸了一口气:“不见得完全错,的确不知道有多少人,因为金钱上的利益,而改变了他们的思想,随之而令得他们的灵魂也消失了,例如但丁,就因为想独吞宝石,而想置我于死地。”
“你的意思是,灵魂,代表著人的美德和善念?”
“我不知道,我不能具体回答你这个问题,但是我绝不会说一个人在做种种坏事的时候,他的意念之中还觉得自己有灵魂的存在。”我的回答相当玄妙,但那的确代表了我的想法。
光环没有再“说”甚么,只是迅速地向外移去,当它移向山洞出口处之际,我看到了一阵光芒迸射,和听到了一阵轰隆的声响。
我忙向外走去,到了那狭窄的山缝中时,堵住山缝的石块,已经全散落了下来。我踏著碎石,向外挤去,那光环始终在我的前面。
等我终于挤出了山缝,发觉外面天色黑沉沉地,不知是深夜几时。在黑暗之中,那光环停在我的面前,看来更是清晰。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盯著那光环:“你们始终未曾回答我,为甚么对搜集地球人的灵魂,那样有兴趣?”
光环缓缓移动著,我又听到了他们的声音:“你不能想像,宇宙间生命的形态,用许多种不同方式存在。我们的生命形态,你全然无可能了解,或者说,无形无态,我们为了要追寻自己生命的根源,在无穷无尽的宇宙中,寻找答案,和各种形态的生命接触……”
我呆呆地伫立著,抬头向上望,黑沉沉的天空上,满是星星。我想著他们的话,想像著他们在无穷无尽的宇宙中,和各种各样生命接触的情形,不禁悠然神往,不知身在何处。
“我们接触过很多生命,奇怪的是,每一种生命,都有同样的困扰,不知自己的生命从何而来。好久之前,我们遇上一种生命,这种生命告诉我们,我们的这种形态,恰好是一个星球上的一种生命的相反,这个星球,就是地球,恰好和我们相反的生命形态,就是你们,地球人。”
我发著呆,道:“你们就是反生命?”我在讲了这一句之后,不由自主,震动了一下,想起了金特的话来,失声道:“如果是这样,那么,你们可能就是地球人的灵魂。”
我的话很久没有得到回答,接著,我感到了几下叹息声,也感到了他们的话:“谁知道!”
我还想说甚么,那光环已在迅速地远去,突然之间,消失不见了。
我仍然呆立著,在黑暗之中,一直在想著和“光环”的种种对话,每一句都想上好几遍。
天亮了,本来应该疲倦之极,可是我却感到十分兴奋。湖水在阳光下闪耀著夺目光彩,我沿著湖向前走,走了没有多远,我突然听到了一阵喧哗声,在我前面不远处传出来。
我找了一个小土丘,把身子藏起来,探头向前看去,看到的情形,真令我吃惊。我看到了大约有十七八个人,站在湖边,不断把一些东西,向湖水中抛去,看来像是在比赛谁抛得远些。那些被抛出去的东西,在划空而过,落进湖水中之前,都发出各种颜色的夺目光芒。
那些人,看来像是当地的游牧民族。这一带的游牧民族,生性凶悍,若是事情对他们有利,他们是绝无文明社会的道德标准可言。
同时,我也看到了翻侧的吉普车,和压在吉普车下的但丁,他流出来的血,染红了黄土。但丁显然已经死了。是死于自然的翻车,还是死于这些人的袭击?我不会再去查究,我只是看著那些人喧闹著,把各种各样的宝石,一把一把,抛进湖水之中。
我悄悄后退,绕过了土丘,选择了另一条路,离开了湖边。
但丁自那山洞中得来的宝石,结果全沉到湖底去了,甚么时候才能重现?
别以为像别的故事一样,结果甚么也没有剩下。不,那颗粉红色的大钻石,我还在,带回家,送给了白素。白素转动著,看看它发出的光芒:“钻石是不是有价值,决定在它处于交易行为之中,这情形,倒很有点像人和灵魂的关系。”
我瞪著眼:“你这样说,未免太玄妙了吧。”
白素道:“一点也不玄妙,钻石一直放在保险箱中,和普通石头完全一样。人不是到了有真正考验的关头,谁也不知道自己的灵魂究竟怎样。”
我没有再说甚么,但仍然认为她的话太玄妙了一些。你认为怎么样?
几天之后,我试图和青木联络,没有结果,我也一直想和金特联络,同样没有结果。
每当处身在拥挤的人丛中时,我想到:我们是生命,对于和生命完全相反的反生命,绝对无法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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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