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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茫 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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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茫点”在开始之后,有几个楔子。小说有楔子,由来已久。要是没有那位官拜太尉的洪信先生在龙虎山、上清官揭开了那块石板的楔子,一部水浒传也不知从何说起才好。但有好几个楔子,似乎不多见,是不是可以列入首创,待考。
接下来的几个楔子,看来好像一点关系也没有,但实际上,却大有关系。而且,在以后,楔子中出现的人物,还会再出现。楔子一
台北是一个美丽的都市。文艺气息浓厚。大街小巷,都可以看到很多画廊、艺廊。
画廊,或艺廊,陈列著成名的或未曾成名的艺术家作品,不定期的展览或经常的陈列,供人欣赏、选购。
艺廊有的占地相当广,有的规模比较小,我那天去的那一家,中等规模。
对于画、雕塑,我并不内行,可是也很喜欢。我也不必冒充风雅而会专门到艺廊去,老实说,我那天到那家艺廊去,是给雨赶进去的。
早春,突如其来地下上一阵骤雨,淋得街上的行人狼狈不堪。开始下雨,还想冒雨赶到目的地去,可是雨点越来越大,恰好在这时候,看到有一道楼梯,以一个相当大的弧度通向下,下面,就是一家艺廊。我根本没有考虑,就急匆匆向下走去。到了下面,用手拍打著身上的雨水,就有人道:“请签名!”
这才知道,有一个画展,正在举行。抬头看了一下,宽大的艺廊中,相当冷清,我一眼就接触到了展出的画。画家多数用一种近乎震颤的线条来作画,风格十分特别,就打算稍为看一下,至少等雨小一点再说。
所以,我接过了笔来,签了一个名,看展出的画,我并不是每一幅都仔细欣赏,所以很快地,就来到了另一端的出口处,那个出口,通向另一个陈列室,我看到很多陶艺品,我想快步走过去看看。
就在这时候,我感到后面有人在跟著我走,我向前走,后面的脚步跟随著,脚步声是女性穿著高跟鞋发出来的,我停了一停,跟随者的脚步声也停止。
我想:或许是另一个参观者,不是在跟我,于是我继续向前走,又走出了三四步,可以肯定,有人在跟著我!
我感到奇怪,为甚么会有人跟我?没有人知道我在台北,我到台北来,也没有任何古怪目的。
我再次站定,假装在看著我面前的一幅画,但是事实上,那是一幅甚么样的画,我根本未曾注意。我不想被跟随者知道已经发现了被跟随,所以我站定了之后,头略向下低,用一个十分技巧的角度,想看看是甚么人在跟著我。
我看到一双白色高跟鞋,式样新颖,上面沾了一点泥水,由于外面在下雨。然后,我看到了一双线条极其动人、肤色极白的小腿,在腿弯之下,是一条黑色缎子束脚裤的裤脚。这种束脚裤,正是流行款式。
就在这时,在我的身后,响起了一个略带沙哑,可是听起来十分优美动听的声音:“卫先生,你终于注意到这幅画了!”
我呆了一呆,在不到半秒钟之内,我就知道,那个女人,自然是在门口看到了我签名,这并不算甚么。值得奇怪的是,为甚么她特别重视在我面前的那幅画?
我站在那幅画的前面,绝不是因为我注意到了那幅画,想仔细欣赏。纯是偶然:发现有人跟我,突然站定,恰在画前!
在这时候,我听得那女人这样说,自然而然,向我面前的那幅画望了一眼。这一看之下,我不禁有点脸红,因为我站得离那幅画十分近,那并不是欣赏一幅画的适当距离。
那幅画,画的是一个人首,可是在应该是眼睛、眉毛的部分,也就是说在鼻子的两边,却被两片成锐角的扇形物体所占据。
那两片扇形的,作青蓝色的东西,看起来像是一片被撕成两半的银杏树叶。那个人首的头部线条,有一种无可奈何的僵直。
由于我站得相当近,所以我同时,也看到了画旁的标签,题著“茫点”两个字。自然就是那幅画的标题。
我不觉得这幅“茫点”和其它的画比较,有甚么特别特出。
身后磁性的声音又响起:“这幅画的题名是‘茫点’。”
我“嗯”了一声,我仍然没有转过头去,有一部分是为了表示矜持,也有一部分是为了我对绘画外行,对方可能是艺术家,如果和我讨论起这幅画来,那我就没有甚么好说。
那动听的声音又响了起来:“画家想表达甚么?眼睛部分不见了,被遮了起来,奇怪画家为甚么不用‘盲点’这个标题,而用‘茫点’?”
我随便道:“那得去问画家,我想,画家可能在这里!”
我强烈在暗示对方不必再和我讨论这幅画了!
可是,那位女士显然不想就此离去,她又道:“日本有一位大小说家,曾用‘盲点’这两个字,写过一篇非常精采的小说。”
我表示冷淡,语调冷冷的:“是,那是一篇非常精采的推理小说!”
磁性的声音笑了起来,笑声十分悦耳,绝不夸张,但是却又充满了挑战的意味:“卫先生,我看过你写的很多小说。照你自己的说法是:你记述了经历的许多古怪故事。就这幅画的标题联想开去,卫斯理是不是又可以有奇怪的经历,化成故事?”
我心中感到十分好笑:“听起来,这有点像点唱节目!”
我的身后,静了一会,我以为我们之间的谈话已经结束,身后又一下低叹声:“我以为卫先生对这幅画至少可以有一点联想……”
我道:“任何事都可以产生联想,但产生联想是一回事,所产生的联想,是不是能构成一篇小说,又是另外一回事……”
悦耳的声音道:“是的,我从来也没有写过小说,不知道这些事,可是,我觉得‘茫点’可以联想的,比‘盲点’更多!”
我立时道:“对,‘盲点’,只不过是眼睛所看不到的一点或几点,但是‘茫点’,却和人的思想发生联系,比‘盲点’的范围大。人类的思想,茫然不知所措的点,或者,太多了。”
那声音道:“是的,画家想要表达的,可能就是这样的意思,卫先生,我真希望你能用文字来表达一下。”
我无可奈何,只好道:“我会考虑。”
在我讲了这句话之后,我感到她转身,又听到了她的脚步声。
我忍不住好奇,转过头去,那位女士已经走到入口处,我只能看到她的背影。她身形高而苗条,长发蓬松地披著,她的双手白皙,或许是由于她一身衣服,全是黑色的缘故。
由于我没有看到她的正面,所以也无从估计她的正确年龄,我想,大约是二十到三十岁之间。
我并没有进一步打量她的机会,她就已经走了出去,我又站了一会,心中忽然想到,我至少可以像她一样,在签名簿上,去看看她的名字。
这纯粹是出于一种好奇心,我来到了入口处,向签名簿上看去,极其失望,在我的名字之旁,没有新签上去的名字,却有著一个相当大的问号。
我离开了那家艺廊,雨也小了,我一直走著,一面倒很希望在街上再遇上她,一面我在想著,从“茫点”联想开去,可以想到些甚么呢?刚才我说那和人的思想有关,她表示同意。为甚么她会对这两个字有兴趣?她和我的交谈,完全是偶然的,还是早有计画的?
我对这些问题,都无法有答案。接下来在台北的短暂逗留,没有再遇到这位女士。
可是,那一段对话,却一直在我脑际萦回,直到有一天,我突然领悟到“茫点”的意思,那是在经历了一连串怪异事情之后。当时,我完全未曾想到这一点,可能正是由于思想上的茫点之故。楔子二
以下记述的,是一段十分奇特的对话。
不必去追究对话的双方是甚么人,在甚么地方,于甚么时间。只注意这段对话的内容。
这真是一段十分奇特的对话。
“世上真有职业杀手吗?还是那只存在于小说或电影中?”
“当然有!”
“真有?哈,你想,职业杀手遇到的最大困难是甚么?哈哈!”
“你不断地笑,难道这种困难很可笑?”
“是很可笑,哈,你看,我又忍不住笑。我所说的困难,只怕每一个职业杀手都有。你想,职业杀手,顾名思义,是接受金钱杀人的一种职业。”
“对。”
“这种职业,和其他职业基本上是一样的,接受酬劳,为了酬劳去做事!”
“你说了半天,究竟困难是甚么,还没有说出来!”
“任何职业的从业者,都可以用各种方法,去告诉他人:我是做这工作的。可是职业杀手用甚么方法让人家知道他是一个杀手呢?他总不能登一个广告:‘专门杀人,老幼无欺。’哈哈,算命先生倒可以挂这样的招牌。他也不能印一张名片,看到有甚么人,像是想杀人的,就送上一张,而在名片上印上‘杀手’的头衔。职业杀手实际上没有法子兜到生意,没有生意,就做不成杀手。所以,世界上,实际上根本没有职业杀手这样的人。”
“你长篇大论,讲完了?”
“你能提出甚么论点来反驳?”
“你这种立论站不住脚,贩卖毒品,一样不能招揽生意,但是他们可以生存……”
“全然不同!全然不同!贩买毒品,有一个完整的销售网,有庞大而严密的组织。职业杀手只是个人行动。哈哈,总不见得职业杀手,会雇用经纪人。去替他兜生意吧……”
“真的,你说得也有道理。”
“本来就是!世界上根本没有职业杀手。”
“唔,其实,还是有的,你不明白──”
“我怎么不明白?我已经说得再明白也没有,职业杀手,根本不可能生存。”
“别说得那么肯定,像我,已经生存了几十年,而且生存得很好,用你的话来说,生意,也源源不绝。”
“甚么?”
“我说,我是一个职业杀手,并没有在你的逻辑理论下不能生存!”
“你……是在……开玩笑?一个职业杀手,好,你用甚么方法使人知道你是?”
“哈哈……现在轮到我来笑了。很简单,找人聊天,故意把话题扯到杀手这上面去,然后就会有人,像你那样,说世界上根本没有职业杀手这种人,举出种种理由想说服我,再然后,我就直截了当告诉他,我就是职业杀手。”
“这……是一种诡辩术。”
“绝对不是,你可以委托我杀人,取价低廉,保证成功。你只要付钱就是,一点麻烦也没有。”
“你……你……怎么知道……我想杀人?你……怎么知道?”
“别紧张,千万别紧张,那也很简单。”
“不可能……不可能……你……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你,你不可能知道我想杀人。”
“那是我的业务秘密──”
“不行,你一定要告诉我,我……从来也没有表示过,没有对任何人说过,没有作过任何文字上的记述──”
“你不必抓住我的衣服摇我,也不必满头大汗──”
“不行,你一定要说,你怎么……知道我……心中秘密?”
“好了!好了,请放手,我告诉你就是。”
“你……说!”
“我早就说过了,很简单,你今年多少年纪?五十岁出头了?”
“那和我多大年纪有甚么关系?好,我……五十二岁。”
“你自己想想,五十二岁了,和各式各样的人相处的过程中,总有一两个人,甚至更多的人,你很乐意看到他死亡,甚至,会有特别的一个人,你愿意化点代价,来看到他的死亡!不单是你,每一个人都是一样。”
“你……是说,你从心理学上猜度,而得出的结论?”
“可以这样说,人的思想,有一定的范畴,任何人脱不出,不论一个人外表上装著他如何善于处理人际关系,但是他的思想,总在这个范畴之中!”
“听来好像……有点道理。”
“哈哈,大有道理,人的思想,可以根据一些规律探索,要了解另一个人的思想,不是想像中那么困难──闲话少说,言归正传,我的收费,低廉得出乎你的意料之外,而且,只先收两成订金,告诉我,你希望甚么人离开这个世界?”
“这……”
“爽快点告诉我好了,你的意愿,很快就会实现,那个人会在世界上消失。我不知道这个人消失之后,会给你带来多大的好处,但可以肯定,你得到的好处。一定远远超过你付出的代价。”
“这……”
“我们总共只需要见两次面,今天是第一次,你付订金给我,然后,参加那个人的丧礼,你再把余款付给我。再然后,你是你,我是我,这一辈子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安全妥当,万无一失。”
“这……”
“你还在犹豫甚么?你想想,你愿意看到对方死亡,说不定对方也愿意看到你死亡,要是他要我来杀你,那你就后悔莫及了!”
“你……是在威吓我?”
“不,我是在为我顾客的利益著想,告诉我那个人的名字吧。”
“好。”楔子三
“嘶嘶”的水声,在寂静的黑夜中,听来十分优美。
桃丽转了一个身,轻轻地道:“听,小丑喷泉又开始活动了。”
躺在她身边的,是她的丈夫葛陵,“嗯”地一声:“你想起身去看喷泉?”
桃丽靠近她的丈夫,把他的身子扳过来,使他们两人面对面地躺著:“为甚么不能?”
葛陵笑了起来:“亲爱的,我现在是在执行任务前的休假,要是每天晚上,起来去看喷泉,或者在灌木丛中等三小时,观察一个黑熊,只怕到休假完毕,我进了太空舱,就得呼呼大睡,无法执行任务了。”
桃丽靠得她丈夫近些,腻声道:“不去看喷泉,那我们就……”
葛陵少校是隶属于美国太空总署的太空人。“太空人”只是一个简称,比较正式的名称,应该是“美国太空总署属下,进行太空飞行试验的飞行人员”。不论名称怎样,大家都知道太空人是多么重要,和一个太空人,要经历多么艰难、长久的训练过程。
葛陵各方面都合乎标准,没有任何可以挑剔。
他是长子,从小到大,学业、品行都人人称道,没有任何犯罪记录,有航空工程学博士的头衔,又是一个极其出色的飞行员。
他今年三十八岁,微秃,显示他精力极其充沛,他身高接近一百九十公分,标准体育家的身型,相貌英俊,再加上又是太空人,在任何场台下,都备受尊敬。他的妻子桃丽,是标准的金发美人,虽然桃丽参加竞选阿肯萨斯州小姐时落选,但是见过桃丽的人,一致都认为那一届的评判选评失当,而不是桃丽的美丽不够标准。
葛陵和桃丽结婚三年,公认天造地设,更重要的是,连他们自己,也这样认为。
葛陵少校受训练成为太空人已经五年,一直到最近,才接受了任务,他将成为一次太空飞行的主驾驶员,责任重大,这次太空飞行,葛陵和他的两个助手,将驾驶一艘太空船,环绕地球超过一百转,估计在太空中逗留的时间,接近十五天。
在接到任务之后,训练更加吃紧,但即使任务重要,还是需要调剂,于是,葛陵就有了两星期的假期。
好动而又喜欢野外生活的桃丽,一听丈夫有假期,连半秒钟也未曾考虑,就道:“我们到黄石公园去。”
白天毫无目的地散步、谈心、观赏喷泉,晚上听音乐,在月色下静坐。
汽车屋中的灯光很幽暗,他们的喘息声静止,小丑喷泉也停止了活动,四周围一片寂静。
桃丽将脸庞贴在葛陵宽厚的胸膛上,从这个角度,她要看葛陵,必须尽量把眼皮向上抬,这令得她的眼睛,不住的快速眨动,长睫毛的闪动,使她看来格外动人,葛陵情不自禁,将她拥得更紧。桃丽娇声笑著,突然挣脱了葛陵的拥抱,跳了起来,顺手抓了一件睡袍,冲到了门口。
葛陵忙叫道:“桃丽,我们附近有人!”
桃丽已经打开了门,跳了下去,葛陵一面摇著头,一面拉起睡袍来,他先穿上了睡袍,才跳下车去。
他们车子停在一大片草地上,葛陵跳下了车子,看到桃丽躺在草地上,睡袍松松地套在她身上。葛陵向四周看了看,最近的一架汽车屋,离他们大约有两百公尺。他来到桃丽身边,桃丽向他伸出手来。他握住了桃丽的手,桃丽突然发力,将他拉得向草地跌去。
桃丽搂住了他,不让他再起身,他们碰头躺在草地上,望著星空。
桃丽低声问道:“亲爱的,你到了太空,地球上最引你注意的,会是甚么?”
“你!”葛陵的回答,又快又简捷。
桃丽微微噘起了嘴唇:“胡说,你在太空,根本看不到我。”
“当然我看不到你,”葛陵微笑著,“可是我可以想你。人的视力有限度,可是思想没有限度。”
桃丽轻轻打了葛陵一下:“没有限度到了可以使你去想外星的美女?”
葛陵握住了她的手:“你是宇宙中最美丽的女性,没有一个星球上再会有你这么可爱的女人!”
桃丽满足地笑了起来,她的笑容是那么美丽,那么灿烂,在葛陵眼中看来,比天上的星星更灿烂。
桃丽又道:“葛陵,答应我一件事。”
葛陵笑了起来,桃丽不知道又要耍甚么花样子。桃丽年纪轻,新奇花样,层出不穷,有时很难应付,所以他不敢立即答应。
桃丽道:“当电视转播你在太空舱的活动时,你可以说一句:‘桃丽,我爱你!’吗?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你爱我。”
葛陵故意“嗯”地一声:“这太奢求了吧,全世界的女人都希望她爱的男人那样做,你会引起十亿以上女人的嫉妒。”
桃丽撒著娇:“让她们去嫉妒好了。”
“好,我答应你,如果轮到我讲话,我一定讲。”葛陵伸出了手臂,让桃丽枕在他的手臂上:“其实,何必我讲,我每天都在想:我爱你,桃丽,每天至少想一万遍。”
桃丽摇著头,她在摇头的时候,头发轻磨著葛陵的脸,令得葛陵又舒服又痒。她道:“你的思想,我怎么知道?一个人没有办法知道另一个人在想甚么,虽然我们相爱得这样深,我在想甚么,你也没有法子真正知道。”
葛陵在桃丽耳际,低声讲了一句话,桃丽一副娇嗔的神情,把葛陵的头推开去。葛陵笑著:“真的,人的思想,神奇不可思议。天文学家已经发现,最远的类星体,距离地球一百八十亿光年,这虽然有点不可思议。但是总还有一个具体的,拿得出来的数字放在那里。可是人的思想,全然不可捉摸!”
桃丽静了一会:“人决无希望把他人,甚至自己的思想弄明白,还是别再去想它的好!”
葛陵道:“我倒真希望可能捕捉到他人的思想,那样,至少我可以知道你刚才是不是真的──”
葛陵的话还没说完,桃丽已经转过头来。
桃丽一转过头来之后,就用她的唇,封住了葛陵的口。
风吹上来,有点凉意,远处又有一股相当大的喷泉开始喷水,发出动听的水声。楔子四
安普蛾类研究所绝对谢绝参观。这个蛾类研究所,位于奥地利的首都维也纳,莱茵河的南岸,介乎邮政局和大学教堂之间,转角处的一幢古老的建筑物,离科学研究馆不是很远。
那幢建筑物,本来并不适宜作研究所,但那是安普女伯爵的物业,当安普女伯爵立意要资助一个昆虫研究所,而一时又找不到适当的场所,这幢建筑物也将就著可以了。
安普女伯爵的头衔是那里来的,人言人殊,有人说她是奥地利帝国时代的女伯爵,有人说她是保加利亚王朝的贵族,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十分富有,从她二十岁那年起,她不断结婚、离婚,二十年来,有纪录可供稽查的,已有六次之多,她的每一位丈夫,都是超级豪富,包括了阿拉伯王子、欧洲著名工业家族的传人、印度土王等等。
每一位丈夫和她分手,都赠她大量金钱和珠宝,所以安普女伯爵是欧洲高级社交场合中的红人。她不但有钱,而且极其美丽动人,淡金色的头发,碧蓝的眼珠,思想极端现代化,容貌罕见的古典,虽然已经四十多岁了,但是她从未生育过,身形之动人,令得许多年轻的女孩子自叹弗如。
这样一个富有、美丽的女伯爵,和“蛾类研究所”看来一点也扯不上关系。她和蛾类发生关系,完全出于偶然。
那一年冬天,欧洲风雪连天,到处积雪极厚,安普女怕爵为了炫耀她的阔绰,特地将她的私人座驾机,以最快的时间,改装成可以在雪地上降落,然后,她发出请柬,派出飞机,邀请了一批人,到她阿尔卑斯山山麓的那间豪华别墅去赏雪。
这样的约会,十分刺激,就是别墅周围的路,全被大雪封住了,只有那架飞机,可以载人离开。那也就是说,应邀者除非不来,一来的话,不是到主人的允许,不能离开──除非等到天气转暖,积雪融化,道路畅通。
受邀请的自然全是各国的豪富贵族、知名人士,其中有一位,是维也纳大学的教授,著名的昆虫学家陈岛。陈岛是一个中奥混血儿,样子相当东方,一直被人当作是纯粹的中国人。陈岛的母亲是奥地利人,一个极有成就的女高音歌唱家,很受人尊敬。
安普女伯爵在邀请客人之际,忽然想到,在大风雪之后,于阿尔卑斯山麓古堡式的别墅之中,大家至少相聚半个月以上,这一切,全是那么神秘,在这神秘的气氛之中,似乎不可少了中国人。在一些西方人的观念中,中国始终古老而神秘。
于是,她发了请柬给陈岛和陈岛的母亲,陈岛的母亲没有来,陈岛来了。
客人到齐之后,每天狂欢,几个大厅中,各自根据自己的兴趣,进行著各种各样的游戏。外面的气温是零下二十度,室内是二十二度,那是人感到最舒服的温度。各种各样的美酒,几乎可以拿来淋浴,食品之多,堆积如山,万一客人之中,忽然想吃没有准备的东西,还可以派飞机出去采购,安普女伯爵十分好客,单是乳酪,就准备了八十六种之多,而且,她还特别宣称,其中有一种,是“中国植物性乳酪”,保证大家都未曾吃过云云。
陈岛沉默寡言,三十六岁,未婚,瘦削而高,一副标准学者的样子。
像安普女伯爵邀请的这种场面,陈岛以前很少参加。他也显得和其余的人有点格格不入,他只有两次当众发言的机会。
一次,是安普女伯爵特地宣布,有“中国植物性乳酪”供应,穿著鲜红金扣子制服的仆人,用纯银盘子,托著那种“珍贵绝伦”的“乳酪”出来,安普女伯爵:“这是来自古老而神秘的中国的食品,请我们的中国朋友发表一点意见!”
在大家的鼓掌欢呼声中,银盘子托到了陈岛的面前,陈岛向盘子一看,几乎没有昏过去,所谓“中国植物性乳酷”也者,只不过是豆腐乳而已。
在这时候,陈岛倒发挥了他高度的幽默感,他不动声色,开始了他的讲话,他是生物学家,脑子里有的是各种各样的学名,腐乳是用黄豆做的,黄豆,人人都知道是甚么东西,但如果不是专家,便不会知道 GLYCINE MAX 是甚么。当陈岛说这种“植物性乳酪”是用这种植物制成之际,全场已肃然起敬,接著,陈岛把腐乳的制作过程中的种种化学作用,全用专门名词来表达,十分钟的讲话,听得所有人如痴如醉,大家抢著把“中国植物性乳酪”送进口中。
那次讲话之后,陈岛更被人尊敬,所以第二次他的话,才令安普女伯爵对蛾类感到了兴趣。
那个晚上,约莫有十多个人,聚集在一个小客厅中,听一位女宾唱女高音,由于陈岛的母亲是著名的歌唱家,所以陈岛也被邀请来欣赏。
那位女宾拉开喉咙直叫,陈岛的神情,就像是吞进了一只穿了八星期未洗的袜子。为了社交上的礼节,他不得不耐著性子听下去。这时候,他真不明白,何以人体的结构之中,竟然没有可以暂停听觉的这一部分。
正当陈岛实在忍无可忍,想夺门而出时,那位女宾,突然发出了一下比较悦耳的高音,令得陈岛为之精神一振。
可是那位女士,在发出那一下悦耳的声音之后,立时静了下来,神情骇然,手向前伸著,指著前面的一个大理石雕像,口张得老大。
循她所指的地方看去,原来在那大理石雕像的头部,不知从哪里飞来了一只蛾,停著,陈岛这才知道,那位女士刚才所发出的那一下比较悦耳的声音,是她的尖叫声,不是她歌唱声。
停在大理石雕像上的那只蛾,十分肥大,颜色鲜艳,身体是艳黄和深棕的间条,四片翼,两片是鲜黄色,两片是深棕色,有著十分复杂的花纹图案。
等到在场的人看清楚了那只蛾时,有几位女士不甘落后,表示她们的脆弱,也惊呼起来。安普女伯爵却和别的女人不同,她并没有呼叫,反倒走过去,双手交叉放在胸前,用甜得发腻的声音道:“啊,多可爱的动物!”
在她身边的一个花花公子立时道:“再可爱,也不及你的十万分之一。”
安普女伯爵发出迷人的微笑,另一位男士拿起一本杂志来,想去拍打那只蛾,陈岛提高了声音:“别打它。”
那位男士转过头来:“为甚么?这不过是一只讨厌的飞蛾。”
陈岛走过去:“大家请来看看这只蛾的头部,它头部的花纹,给大家甚么印象?”
那只蛾的头部图案,极其特异,只要留心一看,就可以看出,那是十分清晰的一个骷髅,所有人看清这一点之后,都静了下来──那给人以一种十分可怖的感觉。
陈岛道:“这只蛾的普通名字,就叫骷髅蛾。是欧洲的普通种。”
那男士又举起杂志来:“等我打死它。”
陈岛冷冷地道:“在你打死它之前,我要请问,你对蛾知道多少?”
那男士瞠目不知所对,陈岛走过去,把那只蛾轻轻地弄到了他自己的手背上:“蛾有一种本领,人类万万不及,各位可知道?”
响起了一阵耳语声之后,又静了下来。陈岛继续道:“人和人之间的沟通,要靠发出声音(讲话),要靠现出形象(写字),才能使另一个人明白要表达的是甚么。”
一个中年人道:“有时,做手势也可以!”
有人笑了起来,但是陈岛的神情十分肃穆:“做手势,也是使对方的视觉系统,接触到了形象,和看到文字一样。简单来说,一个人要明白另一个人的意念,必须通过听觉和视觉系统。”
一位男士,趁机在他身边的一位女士的丰满的臀部捏了一下,那女士一下拍开了男士的手:“你想干甚么?”
那男士乐了起来:“我只是在做一项实验,证明陈岛博士漏列了一项:触觉系统,有时也能使对方明白要干甚么。”
客厅中爆发了一阵哄笑声,陈岛也笑了笑:“是,各位应该注意到,人类沟通,传递信息的方法,并不直接由思想感应到,而是一种间接沟通方法。”
客厅中静了下来,陈岛继续道:“间接沟通的最大弱点是:可以作伪,一个人明明将对方恨之切骨,但是他的表达方式,却可以是彬彬有礼,或者对之热情万分,人类互相沟通的方法,是间接的,所以一个人绝对无法知道另一个人真正的意念。”
安普女伯爵道:“真可怕!”
那位刚才要打死那只骷髅蛾的男士道:“或许也正由于这样,人类才得以生存!”
有的人发出几下无可奈何的苦笑声。陈岛又道:“可是蛾类,却可以直接沟通,一些雄蛾发出的求偶信息,可以令几公里之外的雌蛾知道:而生物学家一直不知道蛾类是用甚么方法直接传递信息的,有的说是雄蛾发出一种香味,有的说发出的是一种高频率或低频率的音波──虽然谁也未曾测到过这种音波,我却认为,如果进一步研究,可能是蛾的一种思想波。”
唱歌的那位女士道:“天,陈博士,你以为昆虫也有思想?”
陈岛道:“正是!”
陈岛的肯定,令得各人愕然,他随即解释道:“各种生物有各种生物的不同思想方法,以为只有人类才有思想,那十分可笑。一只雄蛾绝不会明白安普女伯爵有甚么可爱之处,这是由于思想方法不同之故!”
有人笑了起来,那位要打蛾的绅士摇头道:“这没有说服力,蛾类互相之间,就算能直接沟通,也不过是表达一些简单的信息。雄蛾发出求偶的信息,总不见得会加上一大篇情话?”
陈岛不等各人的笑声停止,就大声道:“主要的只是传递消息的方式,而不在于消息的内容。最简单的数字式:‘ 1+1=2 ’和‘ AAa → AA:A:Aa:a=1:2:2:1 ’一样,没有简单,就不会有复杂。简单的信息,可以用直接的方法来表达,复杂的信息,在理论上来说,一样可以,只不过人类找不到这个方法!”
当陈岛的话结束之后,安普女伯爵带头鼓掌,其余人纷纷跟著。安普女伯爵又间道:“陈博士在这方面的研究,一定很有成绩?”
陈岛听得女伯爵这样问,不禁十分沮丧:“很可惜,我得出了理论,但是大学方面,并不支持,这项研究,需要巨大的人力、物力──”
安普女伯爵立时高举她的手来,或许,她举手的目的,只是想客人把她那只红宝石戒指和手镯,看得更清楚些,或许,她真的对陈岛提出来的理论,有了兴趣。总之,她在举起了手之后,就立即宣布:“陈博士,研究所需要的一切,由我来支持,你只管去进行。”
陈岛绝想不到自己的一番发言,会有这样石破天惊的结果。他想在自己这个还很模糊的理论基础上,展开研究,苦于没有经费,女伯爵的提议,当真令他喜出望外,至于极点。
所以,陈岛一时之间,讲不出话来。女伯爵的笑容十分迷人:“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她戏剧化地顿了一顿:“我要首先享受研究的成果。”
陈岛有点不明白:“享受研究的成果?”
女伯爵道:“对,要是可以直接知道对方的意念,我就可以知道向我求婚的人是不是真的爱我。”
大家都笑了起来,在笑声中,有一个人叫道:“看在老天的份上,陈博士,告诉我你刚才念的第二个公式,是甚么公式?”
陈岛很平静地回答道:“那是生物学上,遗传因子中信偶数配偶子突变的一个比例式。”
再去叙述那次聚会是没有意义的事,在聚会之后,陈岛回到了维也纳,向安普女伯爵开出了预算,女伯爵慷慨地签署了巨额的支票,“安普蛾类研究所”就此成立。在第二年,女伯爵在维也纳听歌剧之余,忽然兴致来了,要到研究所去参观,陈岛自然率领全体研究所人员恭迎。
怎知道女伯爵一走进了第一间研究室,就惊叫起来:“天!陈博士,我们讲好是研究蛾类的,怎么你养了那么多毛虫?难道毛虫之间,也能直接沟通意念么?”
陈岛的脾气不是怎么好,可是看在安普女伯爵撩人的美丽份上,他也只好耐著性子解释道:“女伯爵,所有的蛾,全是毛虫变的,没有毛虫,绝不会有蛾。”
女伯爵的殷红的上唇,惊讶的成为一个圆圈,看来挺诱人,陈岛要转过头去,才能让自己不起去亲吻她一下的冲动。
女伯爵未曾再到研究所来,因为她讨厌毛虫。可是研究所需要的经费,她照样支付。陈岛也一直在埋头研究。
由于研究一点成绩都没有。所以,国际生物学界知道有这样一个机构的人极少,陈岛也讨厌外来的干扰,绝对谢绝参观,关起门来,努力证实他的理论。楔子五
东京涩谷区八目町有一幢三层高的建筑物,三楼是一家围棋社,棋社并没有甚么特别,在日本,这样的围棋馆,大大小小,不下数千家之多。
这一天下午,围棋馆中,照例有几十个棋友在下棋。气氛很热烈,但是绝不喧闹。这似乎是所有围棋馆的特点,因为下围棋,毕竟用脑来思索,而不用口来讲。
也正由于每一个人都殚精竭力在思索,所以虽然没有甚么声音,但是那种热烈的气氛,还是很容易被感觉得出来。
这一天下午,比较特别的是,平时一直十分稳重的馆长,忽然满面通红,双手挥舞著,急步走了进来。
馆长不但神态显得十分兴奋,连声音也充满了兴奋,他一进来,就嚷叫道:“各位请起立,尾杉九段来了!”
所有的人全都霍地站了起来。这真是大意外,也太令人兴奋了。
像尾杉九段这样的棋界高手,居然会降临这种小规模的棋社?尾杉九段的棋艺之高,只要知道围棋的人,就一定知道。他的棋路神出鬼没,无可捉摸,是日本围棋中公认的鬼才,不过三十岁左右。
这样的大人物来了,对棋馆所有人都是一种极高的荣幸。
所有人全站了起来,尾杉九段走进来。个子并不高,满脸笑容,衣著随便,一点也没有高手的架子,他一出现,立时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尾杉九段作了个手势,请大家坐下。但是大家还是热烈地鼓著掌,一直到每个人都觉得掌心有点发痛。
尾杉九段在馆长的邀请下坐下。馆长神情和声音仍然是那么兴奋:“今天能得到尾杉九段光临,真是大荣幸了!各位有甚么问题,不妨提出来,向尾杉九段请教,请他指点。”
一个少年人立时站了起来,大声道:“请问尾杉九段,如何才能在和对方作战中获胜?”
少年的问题一出口,立时传来一阵笑声,笑问题问得太幼稚,这算是甚么问题?这个问题,要是有了答案,人人下棋,都一定胜,谁还会失败?
少年被众人的笑声弄得满面通红,可是他并不服气:“各位笑甚么?下棋,最终的目的是求取胜利!我的问题,有甚么不对?”
有几个年长的,想要叱责那发问的少年,可是尾杉九段开口了:“对,下棋的最终目的是要胜利,你的问题,问得很好!”
尾杉九段一开口,那几个想说话的人,都立时缩了缩头,不再言语。
尾杉九段又作了一个手势,令那少年人坐下来,他侧头想了一想:“这个问题,每一个下棋的人都想知道答案,答案可以有几万个,但其实,答案只有一个!”
他讲到这里,显然是故意地顿了一顿,令得所有的人,都屏住了气息。
这个问题,竟然真有答案,那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尾杉九段接著道:“下棋,一定是两个人轮流下子,所以,如果知道对手下一著要把棋子下在甚么地方,知道对手下这一著子的目的何在,知道他心中的计画是甚么,那就一定可以取胜。习惯上说围棋是围地的比赛,实际上是猜测对方心意的比赛。”
这一番话,若是出自他人之口,那么一定会惹来哄堂大笑,说不定笑声中还会夹杂著“八格”“马鹿”之声。但是,话却是尾杉九段讲的,大家的神情,都变得极其尴尬,目定口呆,不知如何才好。
刹那之间,整个棋馆之中,静得出奇。尾杉九段笑眯眯地望著大家:“怎么样?各位以为我讲得不对吗?”
人人面面相觑,谁敢说尾杉九段的话不对呢?可是如果说他的话是对的,那又实在说不出口,所以,仍然是僵持著的沉默。
结果,还是那个发问的少年,先打破了沉默,他显得有点怯生生地道:“对是对,可是尾杉九段先生,一个人,无法知道另一个人的心意。”
尾杉哈哈大笑起来:“对,人无法知道另一个人的心意,所以我这个必胜的办法不管用,各位还是努力下棋,求棋艺上的进步吧。”
尾杉九段这句话一出口,所有的人,都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气氛登时轻松,笑声此起彼伏,原来尾杉九段是在开玩笑,由于一个人不可以知道另一个人的心意,所以下棋没有必胜之法。
要是人能够完全、直接地知道他人在想甚么,那么,不但下棋必胜,做甚么也可以了。
哈哈,尾杉九段真会讲笑话,大家都一致公认。
座中有一位年轻人站了起来:“请问尾杉先生,刚才你所讲的那些话,可以公开发表吗?”
尾杉笑著:“既然讲了,当然可以发表,请问阁下是”
那年轻人道:“我叫时造,时造旨人,我是一份家庭刊物的特约作者,写些有关棋艺的文章。”
尾杉客气他说:“久仰!久仰!”
时造又道:“请问,我如果用这样的标题,尾杉先生是不是反对?”
尾杉九段笑道:“那要看你准备用的标题是甚么?”
时造用手在空中写著字,道:“我的标题是‘正因为尾杉九段能知道对方的心意,所以他的棋艺才如此神出鬼没!’或者是:‘鬼才尾杉九段胜利的秘密,因为他知道对手在想甚么!’尾杉先生,你看是那一个标题好,请你──”
时造旨人的话还没有说完,就陡然住了口。
因为一直带著微笑的尾杉九段,这时的神情,实在太古怪了:既发怒,又吃惊,额上青筋凸起老高,双手紧紧握著拳,就像是一个人正在作好犯科,忽然被人抓住。
馆长惊呼了一声:“尾杉先生,你怎么了?”
尾杉挣扎著想讲话,可是由于他实在太紧张,以致张大了口。过了好半晌,才道:“我……我感到有点……不舒服。”
他在讲了这句话之后,神色才比较缓和了一些,馆长忙道:“我送尾杉先生回家去吧。”
尾杉显得十分吃力地点了点头,馆长忙扶著他站了起来。有修养的棋士,毕竟是十分有修养的,尽管任何人都看得出,尾杉先生的脸如此苍白,一定真不舒服。可是他来到了门口,还是向大家道:“对不起,失礼了。”
所有的人,都一起站了起来,向尾杉先生鞠躬为礼。等馆长和尾杉九段离开之后,时造旨人才苦笑著道:“不见得是因为我说错了甚么吧。”
各人都点头,时造旨人刚才说的话,他们全是听到的,没有说错甚么,真的没有说错甚么。
第一部:白素的怪手势
五段楔子全交代过了。
请大家注意,在这五段楔子中出现过的主要人物,以出场的次序计,总共有:
我──卫斯理,不必多介绍。
神秘的黑衣长发女郎──和我讨论过一幅题名为“茫点”的画,但是自始至终,未曾见到她的模样。
杀手──一个职业杀手。
杀手的委托人──一个和杀手作了对话之后,终于委托了杀手去杀人的人,身分不明。
桃丽──金发碧眼的标准美女,性子活泼好动。
葛陵──军衔是少校,一个受过严格训练的美国太空人。
安普女伯爵──富有,虽然已届中年,但仍然十分动人。充满了成熟女性魅力的欧洲社交场合中的名人。
陈岛──中奥混血儿,生物学家,固执地相信自己的理论,埋头研究蛾类互相之间的沟通方法。
尾杉三郎──日本的九段棋士,在棋坛上,有“鬼才”之称的高手。
时造旨人──一个未成名的小说家,替一些杂志写些零碎的稿件。
这些人,在每一个楔子之中,都发生关连,但是在不同的楔子中,一点关连也没有。
这些人,能组成一个甚么故事呢?
我是所有故事的当然主角,所以,故事由我开始。
那天,白素不知道有甚么事出去了,我选了一张爵士鼓唱片,将音量扭得十分大,让咚咚的鼓声,将我整个人包住。
鼓声震屋,突然我肩头上被人拍了一下,回过头来,看到白素已回来,她皱著眉,正在向我说话,我忙按下摇控声量的掣钮,鼓声消失,才听到白素的声音:“你看你,客人在门口按铃,按了二十分钟,你也听不到!”
我这才注意到,门口站著一个男人,那人穿著一件浅灰色的雨衣,雨衣上很湿,我连外面在下雨也不知道。我站了起来:“我好像并没有和这位先生约定过,他是──”
那男人在我望向他的时候,他正转身在脱去他身上的雨衣,所以我没看到他的脸。
等我讲完这句话之后,他也脱下了雨衣,转过了身来。
那是一个年轻人,对我来说,完全陌生,他大约二十七八岁,相貌相当英俊,一副惶急神情。
我看到是一个陌生人,不禁瞪了白素一眼,有点怪她多事。如果我听到门铃声,去开门,看到是一个陌生人,决不会让他进来烦我,在门口就把他打发走了。
白素压低了声音:“这位先生正需要帮助!”
我不禁苦笑,这时,那个年轻人已经向前走来,神情仍然惶急,搓著手:“卫先生,卫夫人,真是冒味之极,我……如果在其他地方,有办法可想,决不会来麻烦两位。”
我听了,真是又好气又好笑:“是啊,我这里包医疑难杂症。”
那年轻人被我一抢白,满面通红,他不是很老练,在那霎时间,他不知道如何应付。白素十分不满意地瞪著我。我心想,我管的闲事也太多了,甚么事情,都要我去寻根究底,让白素去理理也好,反正已经有不少人认为,她比我能干理智。所以,我让白素去处理这宗“疑难杂症”。
我向白素调皮地眨了眨眼,我们之间已经可以不必说话,就互相知道对方的心意,白素也立时扬了扬眉,表示“我来就我来。”
我笑了一下,心中在想:别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了,那年轻人可能说出不知甚么样的稀奇古怪的事来,到时,看你怎么应付!
我一面想著,一面已转过身去,可是就在那时候,那年轻人已经镇定了些:“我哥哥告诉我,如果真的没有办法想,可以来找卫……先生,卫夫人,他也叮嘱过我,不到万一的时候,别去麻烦人家。”
我走向楼梯,听到白素在问:“令兄是谁?”
那年轻人道:“哦,我忘记了介绍我自己,我姓张,单名强,我哥哥叫张坚,一向在南极工作。”
我已经踏上了两极楼梯,一听得这两句话,我不禁呆住了。
那年轻的不速之客,原来是张坚的弟弟!真该死──他为甚么不一进来就讲明自己是甚么人呢?如果他一上来就说他是张坚的弟弟,那当然大不相同,我也绝不会给他难堪。
张坚是我的老朋友,我和他在一起,有过极其奇妙的经历(“地心烘炉”),他是一个著名的南极探险家,有极其突出的成就。
更令人可敬的是,张坚是一个真正的科学家,是极其有趣、值得崇敬的人!虽然他的弟弟,可能十分乏味、无趣,但是既然是张坚的弟弟,有事找上门来,当然不能置之不理。
我一想到这里,已经准备转过身来了。
可是就在这时,我却听到了白素的声音:“哦,原来是张先生,令兄是我们的好朋友,他好吗?卫先生是最近事情很忙,你有甚么事,对我说,完全一样!”
白素在说到最后一句时,声音提得特别高。就算感觉不灵敏,也可以听出来,她说“完全一样”这句话的意思,是找她比找我更好。
这令我感到非常无趣,不过,来人既然是张坚的弟弟,问候一下张坚的近况,总是应该的。
所以,我在楼梯上转过头来:“原来你是张坚的弟弟,张坚好吗?”
那年轻人──张强──看来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我哥哥?他很好,在南极。”
我心中暗骂了一声“废话”,张坚不在南极,难道会在赤道?
我又问了一句:“要和他联络,用甚么方法?”
张强这一次,倒答得具体一点:“通过纽西兰的南极科学探测所,可以找到他,他们会转驳电话到南极去,最近才有的!”
我“嗯”地一声:“是啊,利用人造卫星,我应该和他联络一下。”
我故意找话说,是希望张强会想到,他是张坚的弟弟,我一定肯帮他的。只要他再一开口,求我一下,那我就可以下楼了。
可是张强这小伙子,却木得可以,一点也不通人情世故,竟然不作第二次恳求,而白素则显然看透了我的心意,似笑非笑地望著我。我瞪了她一眼,继续向楼梯上走去。
我把脚步放慢了一些,听得白素在问:“究竟有甚么问题?”
张强答道:“我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卫夫人──”
白素挥了一下手:“叫我白素好了。”
张强道:“这……这种事很……怪,唉……我从十天前开始,唉……”
张强这个人,婆妈得令人讨厌,究竟有甚么问题,爽爽快快讲出来,我也可以听得到,可是他却偏偏支支吾吾,却语还休,我总不能老赖在楼梯上不上去!
我心中骂了张强两句,赌气不再去听他讲,加快脚步,到了书房中,在书桌前坐了下来,顺手拿起电话,拨了纽西兰的电话,问到了那个探测所的电话,再打过去,要他们转接在南极的张坚。等了约莫二十分钟,才有人接听,我说要找张坚,那边的回答是:“哦,你找张博士,真对不起,他现在不能接听电话。”
我有点恼怒,道:“叫他来听,不管他在干甚么。”
那边的回答令我啼笑皆非:“张博士和他的助手,驾著一艘小型潜艇,在二十公尺厚的冰层下航行,和外界完全断绝联络,真抱歉,无法请他来听你的电话。”我无法可想,只好放下电话,生了一回闷气,听到下面有关门开门的声音,我想是张强走了。张强如果走了,白素该上来找我了。
我等了一会,白素还没有上来。我等得十分不耐烦,打开书房门,叫了两声,没有回答。我不禁伸手在自己头上打了一下,真笨,为甚么只想到张强走了,而没有想到白素和张强一起走。
我下了楼,果然,楼下并没有人。张强不知道对白素说了些甚么,白素一定去帮他解决困难。这本来也算不了甚么,白素和我,一直都热心帮别人的忙。
可是我却看到,客厅的一角,有几件不应该有的东西在。
那一角,有一组相当舒服的沙发,如果客人不是太多,只是一两个的话,就经常在那个角落坐著谈话,刚才白素和张强,也在那里交谈。
一组沙发中间,是一张八角形的茶几,我所指的不应该有的东西,就是在那茶几上。
所谓“不应该有的东西”,绝不是甚么怪异的物品,东西本身极普通,只是不应该出现茶几上:那是几面镜子!
我走近去,发现一共是四面,其中一面相当大,长方形,一面是圆镜,还有一面,十分小,是女人放在皮包中的小方镜子,还有一面,镶在一只打开了的粉盒盖上。
那只粉盒,白色法郎质,嫩绿色小花,十分雅致,我一看就可以认得出,那是白素惯用的东西。这时,粉盒打开著,显然,曾经用过盒盖上镶著的镜子。
看到这四面镜子,我不禁有点发怔,这算是甚么名堂?那三面镜子,不是我家里的东西,一定是张强带来的,他在门口脱那件雨衣的时候,我就曾注意到他雨衣的袋子很重,像是放著东西。不过,就算那时叫我猜,我也猜不中那是三面镜子。男人随身带著三面镜子,太怪异了!
从留在茶几上的镜子看来,张强和白素的对话,一定和镜子有关,不然,白素的粉盒不会在几上。略为推理一下,就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张强的话题,和镜子有关,他一面说,一面拿出他随身带著的三面镜子。而白素有点不信,也拿出了她身边的镜子。
我自信,经过的情形,大抵是这样的。可是,镜子有甚么值得研究呢?
我一面想,一面拿起镜子来,看著。那只是普通的镜子。在我对镜子看的时候,镜中反映出我,一副大惑不解的神情。
我把四面镜子全拿起来照了照,结果自然一样,我对著镜子在照,镜子中出现的,一定是我,不会有甚么意料之外的变化。
我心中十分纳闷,放下镜子,我想在白素回来之前,把答案找到。可是我怔怔的想了好久,从各方面去推测,都想不出所以然。
心中有疑问,是十分闷气的事,等了一小时,好像十小时那么久,楼上楼下跑了好多次,白素连电话都没有打来。
好不容易,书房的电话响了,我冲上楼去,拿起电话,以为一定是白素打来的,可是电话一拿起来之后,那边传来的,却并不是白素的声音,而是一个听来极为兴奋的声音:“卫斯理,你快来,立刻就来,有一些你意想不到的东西给你看。”
声音,肯定是熟人,但是一时之间,却想不起那是甚么人来。
我只好道:“请先告诉我尊驾是谁,我该到甚么地方来看那意想不到的东西?”
电话那边那个人叫了起来:“天,连我的声音你都听不出来。”
我“哼”了一声:“是,我最近耳朵犯聋。”
那边停了一停:“是我──”他在讲了两个字之后,忽然拉长了语调:“恨君不似──”
他才吟了四个字,我就想起是甚么人了,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南北东西,我不相信你会有甚么意外给我!”
那人“哈哈”大笑。“南北东西”当然不是那个人的名字,只不过熟朋友都这样叫他,因为他的名字叫江楼月。宋词中一首“采桑子”,第一句就是“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南北东西。”所以,这位江先生的绰号,就叫“南北东西”。
“南北东西”是一个电脑工程师,极早就投入这个行业,参加过许多巨大电脑组合的工作,具有极高级的专业知识,是世界知名的权威。可是这个人并不算是有趣,相当闷,我和他来往并不多,而且,这人是一个棋迷,没有一种棋他不喜欢,尤其是围棋。而我对棋类的兴趣不是很浓,棋艺更是浅薄。我猜想他所谓的“意想不到”多半是动用了电脑,下赢了一盘名家的局谱之类。
所以我道,“对不起,我现在有点事──”
我话还没有讲完,他已经怪叫了起来:“天!卫斯理,你一定要来,听听来自外太空的声音。”
我不知他所讲的“来自外太空的声音”是甚么意思,他又道:“而且,道吉尔博士在我这里,他才从美国来,也专门想听听你的意见!”
我呆了一呆,道吉尔博士这个人,有略为作一下介绍的必要。他是“太空生物学家”,这是一门相当冷门的科学,专门研究其他星球上,是不是有生物发生的可能性。
老实说,我对这一门科学,并非十分熟衷,在除了地球之外,宇宙的亿亿万万星球之中,必然有星球有生物,而且,生物的形态,一定有的远比地球中物来的高级,何必再去研究有没有生物的可能?
这位道吉尔博士写的长篇大论,我也看过不少。
我只和他见过一次,那次是一个非正式的科学性聚会,和他见面的过程,很不愉快。那次他正对著几个人,在侃侃而谈,说甚么在金星的表面上,充满了氯气,温度又高,所以不可能有生物存在云云。
听了之后,忍不注道:“博士,你有没有想到过,有些生物,非氯气和高温,不足以生存?”
博士非常下高兴,仰起头,翘起了他的山羊胡子,望著我:“这样的生物在那里?”
我道:“当然不在地球上,你刚说的金星的环境不适宜生物生存,应该是不适宜地球生物的生存。如果金星上有生物,一定需要氯气和高温。”
博士发出了几下冷笑:“那是幻想小说中的东西,不是科学家研究的题材。”
我道:“那么,科学家要怎样研究?非等上了金星,在金星表面,看到了生物,才肯定?”
博士斩钉截铁地道:“是!”
我牙尖嘴利,立时道:“事实上,让没有想像力的科学家到了金星上,也没有用。就算金星的表面上,布满了生物,他们也认不出来,因为认定了所有生命形态和地球生命形态一样,怎样去辨认一些形态不同的外星生物?”
博士的反应也来得极快,他“哈哈”笑著:“当你见了一样东西,不论它的形态多么怪异,这样的东西会动,你就可以知道它是生物了。”
我也立时哈哈大笑:“第一,外星的生物未必会动,你提出了会动的东西,把这个原则作为鉴定生物的标准,那是因袭了地球生物的观念,没有想像力,外星生物,或许恰恰是不动的,第二,即使在地球上,动的也未必是生物”
我说到这里,向外指了一指。那次聚会,在荷兰一处村庄上举行。我顺手一指,指著外面耸立著的风车:“风车不断在动,它就不是生物……”
这一番话,令得不少人大笑起来,也令得道吉尔博士气得铁青了脸。我还想进一步,这客气的指出,像他在从事的那类研究工作,其实一点价值也没有,重要的是在观念上,肯定在浩瀚无涯的宇宙中,必然在许许多多星球上,有各种各样的生物。
可是我才摆定了架子,准备发表慷慨激昂的言词时,就给聚会的主人硬拉著去看他花园中所栽种的郁金香去了。主人事后埋怨我:“道吉尔博士是太空生物的权威,你怎么可以这样得罪他?”
我自然不服气:“太空生物的权威?他和甚么太空生物打过交道?我却有。”
主人道:“你那些事,谁知道是真还是假。”
我怒气上升:“早知道你这个聚会没有言论自由,我才不来。”
主人只好苦笑。这次不欢而散,以后有同类的聚会,我再也没有接到请柬。有几个朋友,还是每年参加,据他们说,道吉尔博士每次都问起我,而且,把我打听的十分清楚,总要在人多的时候,把我取笑一番,又封我一个头衔:“七星幻想专家。”
我不介意人家称我“幻想专家”,道吉尔博士喜欢把他的毕生精力,花在肯定或否定外星是否有生物,那是他的自由,谁也不能干涉。
有趣的是,这样一个在观念上和我截然相反而且又十分固执的人,居然会专程来看我,那为了甚么?
我“哦”地一声:“就是那个山羊胡子?”
我和道吉尔博士之间的事,来龙去脉,他都十分清楚。他笑了起来:“是他,别多说了,立刻来就是!”
我考虑了一下,决定先去看看江楼月,他那边发生的事,可能有趣。
我道:“好,我就来。”
放下了电话,提起外套,走到楼下,又向茶几上的几面镜子看了一眼,仍然无法想出和甚么事情有关。
我驾著车到江楼月家去,他住在郊外,路途相当远,正是交通拥挤的时刻,我跟在一列长车后面,慢慢向前驶,突然听到一阵急促的汽车喇叭声。循声看去,看到对面驶过来的一列汽车中,白素的车子,赫然在内,而且,按喇叭的正是她。当我看到她时,她正按下车窗,伸手向车窗外指著。
这时,我和她驾著车,向相反的方向行驶。由于我们前后都有车子,不可能停下来,必须保持车子的前进。当我看到她的时候,两辆车子最接近,继续保持车子行动的结果,是越来越远。
我看到白素伸手向车窗外指著,一时之间,弄不懂她想叫我看甚么,我也按下车窗,大声叫:“甚么事?”
我探头出去叫,车子的行进,自然而然慢了一慢。后面的几辆车子,立时大按喇叭,把我的叫喊,全都淹没。
白素显然比我聪明,她知道叫喊没有用,所以她只是做手势,仍然在指著。
她指的是车窗旁边的后镜。她指著倒后镜,是甚么意思呢?我立即想到,那是镜子。
我立时把一只手扬起来,放在前面,做了一个照镜子的姿势,白素连连点头,也做著和我同样的姿势,接著,她迅速指了指她自己,点头,再指向她那只举起、当著是一面镜子的手,连连摇头。
老天,我和白素有的时候,根本不必讲话就可以凭藉一些简单的手势,甚至眼神,明白对方的心意。但这时,我却无法知道她的手势,是甚么意思。
我想再做手势问她,可是已经没有机会,因为车子相反方向进行,距离越来越远,我勉强转头去看她,后面车子中一个大个子司机厉声喝道:“开车子的时候,看前面!”
我一面驾车,一面想,白素的手势,是甚么意思呢?她不是性急的人,而居然著急地想利用那么短的机会,用手势告诉我,那么,这件事一定十分重要。
可是我却偏偏想不出她想表达甚么?
她想要告诉我的事,一定和镜子有关,她的手势表示,一个人在照镜子,到此为止,很容易明白。
可是接下来,她指著她自己,点头,这表示甚么呢?表示要多照镜子吗?再接下来,她又指著代表镜子的手摇头,那又是甚么意思,是指镜子不好吗?不要照镜了吗?
随便我怎么想,都想不出来。
(我猜不出白素的手势想要表达甚么,不是我的脑筋不够灵活,而是白素想要表达的事,太超乎想像之外,太怪异了。就算她用话来说,第一遍,也不容易听懂,何况只是手势!)
一直到我驶到了江楼月家门口,那是一幢相当大的花园洋房,我一按铃,在一阵犬吠声中,开门的是江楼月。我一见到了他,立时把白素的手势,重做了一遍:“在面前的手代表镜子,这些动作,甚么意思?”
江楼月是一个瘦子,但是头相当大,年纪并不大,可是秃头秃得厉害,前额突出,眼睛相当大,眉毛相当浓,样子本来就很怪,尤其当他瞪大眼睛的时候,样子更怪,这时,他一听得我问了他这个问题,就用这个怪样子望定了我:“甚么意思?”
我道:“我在问你!”
江楼月仍然瞪著眼道:“谁向你做这种怪手势?”
我道:“白素!”
江楼月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我知道了!”
他这样说,我倒并不感到意外,因为江楼月本来就极聪明,有著慎密而迅速思考能力,我忙道:“白素想说甚么?”
他一面笑著,一面指著我:“尊夫人是在骂你,她说你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我给他说得啼笑皆非,用力推了他一下,骂道:“去你的。”江楼月笑著:“别理会她这手势是甚么意思了,快进去,有人等著你!”
我闷哼了一声:“不行,一定有重大关系,我先去打电话,再去看道吉尔博士。”
江楼月有点无可奈何,可是,电话铃响了又响,没有人接听。江楼月在一旁,十分不耐烦:“喂,你还要等多久,我保证道吉尔博士带来的东西,更能引起你的兴趣!”
白素还没有回家,我只好放下了电话,跟江楼月进了书房,看到了道吉尔博士。从上次见面争辩到现在,已经很多年,博士还是留著那簇山羊胡子。他一看到我,就站起来,我和他握手:“博士,好久不见,你好。”
博士和我握手,有点心不在焉:“是啊,好久不见了。”
他等我们全坐了下来之后,精神才振作了一些:“卫先生,我们的观点不同,这不必争论。这次,有点难以解释的事,你的经历──”
我见他有点迟疑,笑道:“我的那些经历,究竟如何,也不必争论。”
博士点头道:“对,不过,我认为你有资格,可以对这个事实,作一分析,至少,可以有幻想性的见解。”
我伸了伸身子:“别在字眼上斟酌,究竟甚么事情?”
博士一伸手,取过了一只公事包来,那只公事包相当大,一看就看出,那是一只特制的公事包。这种公事包,用来放置最机密文件,看来像是皮制品,实际上,皮是表层,在皮下,是一公厘厚的合成金属,极其坚固,普通工具,绝对不能切割,而且,这种公事包,还有一种特殊的设计,它由密码开启,如果转错了一个密码,整个公事包,就会自动爆炸。
所以,我一看到博士拿起公事包,放在他前面的几上,去转动密码,我忙道:“博士,希望你肯定记得密码。”
博士向我望了一眼,像是在怪我的话一点也不幽默。
公事包上,总共是两排,每排六个可以转动的数字键,博士停下来考虑了一下,我在暗中替他捏了一把汗。
等他转完了十二个号码,抬头向我看了一眼,才取出了锁匙,插进匙孔中,转动了一下。公事包发出了“拍”的一声响。博士直到这时,才向我道:“人家说你甚么都知道,看来不错!”
我指著公事包:“这种公事包,我见过好几次,最近一次见到,是在一个国家的太空总署,由一位将军提著。”
道吉尔博士点头道:“是,我和他们联络过,所以,我才来找你,听听你的意见。”
对方居然“虚心求教”,我自然也要客气几句,在寒暄中,他打开了公事包。
公事包的真正容积,看来比实际体积小,放著一只扁平的金属盒子,看来,要打开这只金属盒子,还得费一番手脚。
我心中在想,他将要给我看的东西,一定极其重要,极其秘密。
博士把手放在盒上:“卫先生,我要给你看的,不,应该说,我要给你听的,是一卷录音带。”
我心中“嗯”地一声,江楼月已经说过了,博士带来的,是“来自太空的声音”。这时我心中有免有点疑惑,如果他带来的是外星人的对话,我怎么能听得懂?
正在我这样想的时候,博士又道:“那是一段对话,不,实际上,只是几句。”
他讲得十分郑重,听来慢吞吞。我想要他快点把它放出来听听,他却又道:“那几句对话的来原,它的来龙去脉,十分复杂,我必须详细向你解释一下,你才能明白。”
他的手一直按在那铁盒子上:“上个月,美国有一次太空探索行动,由三位太空人驾驶的一艘太空船,环绕地球飞行十五天。领导这次飞行的,是出色的太空人,葛陵少校。”
我“嗯”地一声:“是,全世界人都知道这次飞行。指挥员葛陵少校在太空向他的妻子说了一句‘我爱你’,成为世界性的花边新闻。”
博士道:“是的,就是那一次飞行,很成功,这次飞行,我们称之为葛陵飞行,有几项附加的任务,到现在为止,还是秘密。”
我明白他的意思,点头道:“你放心,我不会逢人便说。”
博士继续道:“近年来,我转变了研究方向,不再去研究外星是否有生物存在。而是肯定了有,研究他们正在用甚么方法,想接近地球,和地球通消息。”
我一听得他这么说法,不禁热烈的鼓起掌来:“早就该这样了!”
博士闷哼一声:“科学进步要一步接著一步,谁都知道喷射引擎的飞机比螺旋桨进步,你不能说:早就该是喷射引擎。飞机的发展,必须经过螺旋浆的阶段。”
第二部:射向太空的讯息
他说得十分认真,而且也很有道理,我也根本不想和他辩驳下去,只是作了一个手势,请他继续讲下去。博士道:“太空船上装上接收能力特强的天线,在太空船飞行的时候,一直使用。目的是想接收来自太空的种种微波信号,这些信号,在地球表面上,由于种种干扰而接收不到。”
我点头道:“很好的设想。”
博士抓了他的山羊胡子一下:“这项计画真只是一项设想,因为我们根本不可能预料到会有甚么结果,只是必须如此做。”
我作了一下手势,表示明白。
博士的解说十分详细,他又道:“我们考虑到,接收到的信号,可能有许多种,必须将这些信号整理出来,这项工作,需要庞大的电脑来配合,这种特种的解析、还原各种信号的电脑,早在三年之前,已经开始装置,江博士是设计这座大电脑的主要负责人!”
江楼月道:“对,这座电脑,几乎可以把任何信号分析出来。”
我转移了一下坐著的位置,博士已经讲了很久,还没有讲到他接收到了甚么。我道:“对不起!我要打一个电话。”
我实在有点惦记著白素的她那几个手势,所以我按下了电话的号码掣,但是等了一分钟,电话还是没有人来听。
我只好放弃,向博士扬了扬眉。博士道:“太空飞行十五天,安全降落,和特效天线连结的部分的记录资料,就交到了我所管理的那个部门,我们将资料送进电脑,用上亿个组成的电脑去分析,过程──”
江楼月打断了博士的话头:“不必详细说过程了,那太专门,卫斯理不懂的。”
虽然江楼月的话正合我的心意,可是说得太直接了,令我有点不快,不过那也是事实,我只好闷哼了一声。
博士道:“是,分析所得,极其丰富,我们找到了微小的殒石,在太空中划飞的信号,又分析出了太阳黑子爆炸所发出的信号,种类十分多,其中满有一项信号,令我们迷惑,电脑分析不出,而那信号,却十分强烈,我们通过这座电脑,把这组信号演绎为光电彼,使它在示波萤光屏上,现出变幻的波形。”
我看到江楼月似乎又想打断博士的话头。
我忙抢在他的前面:“让博士说下去,我懂。”
江楼月瞪还了我一眼,不再出声,博士道:“那么强烈的波形,这真是我们喜出望外的收获,可是却研究不出是甚么波形来,我们集中力量研究,那天,一个小伙子忽然说:‘真要死,这组波形,看来就像是声波!’这本来就像是声波的波形,任何人可以看得出来。可是那是来自太空的信息,每一个人觉得它像声波,但是却不敢讲出来。”
我插言道:“有些事,往复杂的方面去想,反而想不到答案,因为答案很简单。”
当我在这样说的时候,我不禁想,白素的那几个手势,是不是答案实际上也很简单,而我却想得太复杂了,所以想不出来?
道吉尔博士道:“是,当那小伙子说了之后,他自己也笑了起来:‘我们收到了外星人的谈话,真了不起。’我当时就道:‘为甚么不可能。把它还原成声音,听听看。’整个研究组的人都兴奋了起来,想想看,来自外大空的声音!”
我向那扁平的黑铁盒子看了一眼,道吉尔博士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是一项十分简单的手续,那座大电脑甚至没有这种功能──”
江楼月“哼”地一声:“谁知道有朝一日,会用到这项那么简单的功能。”
博士搔著山羊胡子:“我们用了另一具小电脑来做这项工作,不到一小时,已经有了结果,绝对意料之外,我们得到了一段对话。”
我十分疑惑:“外星人的对话?你们能将外星语言翻译出来?”
博士望了我一眼,又取出了一条钥匙来,打开了那只铁盒子,原来那盒子,是一具小小的录音机,他按下了一个掣钮,并没有说甚么,只是向我作了一个手势,要我听。
于是,我听到了一段对话。
别以为那清楚到了和普通录音机上放出来的两个人的对话一样,事实上,那段对话,十分难听得清,有各种各样的杂音在干扰。道吉尔博士说他们已经滤去了不知多少杂音,做得最好了。当然用心听,还是可以听得出,那的确是一段对话。
对话只不过几句,我听了之后,不禁愕然:“这是甚么意思?”
博士道:“正要问你,这是甚么意思?”
先说说那段对话,对话一齐始,我就听出,那是英语对话,从环绕地球飞行的太空船中,搜录来的信号,解析出来的声音,竟然是地球语言,这一点,已经是古怪离奇至于极点了。
所以我一听之下,就怔了一怔,可是博士和江楼月两人,却立即向我作了一个手势,不让我发问,要我继续听下去。
对话的全部如下:
“那个人的名字叫白里契·赫斯里特,你记住了,我要杀的就是他。”
“哦,这位先生好像很有名!”
“就是他!就是他!只要你能把他除掉,我可以答应你的条件。”
“好,我的条件是──”
“对话”就到这里为止,总共只有几句。
我听了一遍,翻了翻眼睛,看在博士的神情严肃份上,我又听了一遍。但是不论听多少遍,我的反应,还是一样的,我有点愤怒:“开甚么玩笑?”
博士道:“不是开玩笑,这的确是从太空船特种天线接收来的信号中演绎出来的。”
我闷哼了一声:“听起来,像是有一个人,在委托杀手杀一个人。”
博士道:“正是如此。”
我用力挥了一下手:“一定有甚么人,嫌你们的工作太闷,在开玩笑。”
博士的山羊胡子掀动著,十分愤怒:“你以为我们的工作程序是儿戏吗?请你排除开玩笑的想法,千真万确,是特种天线接收到的信号演绎出来的声音。”
江楼月也道:“因为事情怪异,怪得逸出了常理,所以,博士才来听取你的意见。”
我苦笑了一下:“好,我就事论事。首先,我想肯定,这段对话,发生在地球上,不会发生在任何外星上,因为我不认为外星人会讲地球语言。”
博士和江楼月都点头,表示同意,博士张口想说甚么,可是却给我向他用力挥了一下手,不让他开口。
我又道:“我再假设,这一段对话,不是面对面的对话,而是电话对话。”
我又挥了一下手,不让博士和江楼月开口,续道:“不但是电话,而且是长途电话,可以肯定,是通过人造卫星接驳的长途电话,各位,问题分析到这里。我以为不存在甚么问题了。”
江楼月冷冷地道:“你的意思是,声波化为无线电波,传向人造卫星的时候,恰好由太空船的特种天线,接收到了其中的片段?”
“对!”我在他的肩头上用力拍了一下,“就是这样,或者类似的一种情形。”
我得意洋洋地向博士看去,以为我已经在最短的时间内,替他解决了一个难题。谁知道博士现出十分失望的神情来。
他并不望向我,只是望向江楼月:“江博士,看来卫先生对于一些电话信息的传递过程,不是十分了解。”
江楼月道:“是啊!”他转向我说话:“卫斯理,你的假设不可能。我只向你讲一点好了,博士设计的,装在太空船上的特种接收天线,根本不为普遍的无线电波而设,简单地来说,地球上发射出去的无线电波,是收不到的。”
我瞪著眼:“不会有意外?事实是收到了。”
博士道:“收到的不是无线电波,是一种十分微弱的信号,我们如今终能听到声音,是经过几十道演绎手续的结果。”
我有点窘:“可是,你刚才同意,那是地球上两个人的对话!”
博士道:“是的,我们得到了这段对话,一面大惑不解,但是一面,对白里契·赫斯里特这个名字,又感到熟悉。我们只略查了一下,就查出了这个人是甚么人!”
我怔了一怔,我对这个名字,并没有甚么印象,所以我反问道:“那是甚么人?”
博士取出一只纸袋,打开,抽出几份剪报来,给我看。我看了,也不禁一呆。报上刊登著“白里契·赫斯里特在游艇爆炸中丧生”的新闻。这个人,是纽约华尔街一个十分出名的股票经纪行主理人,在股票投资方面,眼光独到。他的分析,甚至可以导致被他提到的那份股票的市价上落,他是一个权威的投资顾问,许多投资人喜欢把资金交给他投资,所以他是华尔街的一个大亨级的人物,非同等闲。
他在佛罗里达度假,驾著豪华游艇出海,游艇发生爆炸而死,和他一起被炸死的,是三个年轻貌美、职业不明的美女。
那艘游艇上,只有他们四个人。
报上还有他和三个美女的照片,这位先生,看来是一个花花公子型的中年人,面目英俊,有著体育家的身型。
报上也有著他的小传,说他在大学求学时期起,已经艳史不断,他总共结过六次婚,也离了六次婚,如今是美国社交界中的王牌单身汉。
根据佛罗里达警方调查,毫无疑问,游艇爆炸是由于一枚强力的遥控炸弹所造成,这种爆炸手法,近十年来,颇为某些职业杀手所用,所以怀疑这次事件,是职业杀手所为。
最后,报上记载著,由于他的突然去世,消息传到市场,纽约的股票市场,甚至引起了一阵混乱,几种和他关系亲密的股票,出现了莫名其妙的急剧下跌,云云。
我把所有的剪报,匆匆看了一遍,不禁呆了半晌。
像他这样的人,在波诡云谲的投机市场活动,一定有不少敌人,有人买凶杀他,不足为奇,奇怪的是何以买凶者和凶手的对话,会变成了特殊信号,在太空中飘浮,而被葛陵飞船上的特种天线所收到?
我望著博士和江楼月,思绪十分混乱。
江楼月道:“怎么样?你的看法是──”
我只好摊了摊手:“我还是坚持我的第一个解释。无线电波有时会以游离状态存在很久,甚么时候,在甚么情形下,被甚么样的接收器收到,全然无法估计。”
博士点头道:“我必须指出:这段对话,最初以信号的形式被接收,并不是无线电波的信号,而是一种极微弱的类似脉动磁场所造成的光变信号。这种信号,在天文学上,常可以在脉动变星的光变放射中找到,像天琴RR型变星,就可以利用这种信号,来测定它的光变日期,等等。这是一门十分复杂的学问,总之,你必须明白人发出的语言,绝无可能变成这一类信号!”
我不禁有点冒火:“博士,我怀疑你是不是一个科学家,你怎么可以漠视事实?你口口声声绝无可能,但是事实上,明明有这样一个例子,如果人的语言,绝无可能转变成为那种信号,你又怎么会收到这一段对话?”
对博士解释的那些专门学问,我自然不是很懂,但是我所说的那番话,却合乎最简单的逻辑,博士没有法子反驳。
博士不断抓他的山羊胡子,不断眨著眼,江楼月的神情也一样,两个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又道:“我们只可以这样说,由于某一种无所知的原因,世上,某两个人的交谈,忽然变成了……那种信号,而且,从地球的表面上放射出去,被葛陵飞船上的特种天线接收,又被你以种种复杂的手续还原,成了原来的声音。”
他们两个人向我望过来,我忙作了一个手势,要他们容我讲完,我又道:“由于有这样一件事实在,所以,我的分析是一定的。问题在于一无所知,那才需要研究。”
博士首先吁了一口气,道:“你的意思是,人在地球表面讲的话,会变成类脉动磁场信号,发射向遥远的大空中?”
我道:“我已经讲过,只有这个可能,你才会有这段对话,那两个人,总不见得是在你想到过的甚么天琴RR星座中商量如何杀人的吧?”
江楼月苦笑道:“当然不会!”
博士低声把我的话重复了几句,神情突然变得十分严肃,望著我和江楼月,却欲语又止再三,我皱著眉望著他,心中已决定,要是他再不出声的话,我又要打电话去找白素了。
可是,就在我把手伸向电话之际,他像是下了最大的决心一样,开了口,道:“事实上,我们收到的类似的信号,不止这一段,还有另一段。和这一段的时间,大约相隔了三天。怪异的是,两段信号收到时,太空船都是在它在飞行轨迹的同一点上。”
我“哼”地一声:“那有甚么怪?只要在一个地方容易碰到这种信号,自然会在同一个地点,碰上两次。”
江楼月道:“还有一段,博士,你怎么刚才一见我的时候,提也不提?”
博士苦笑著:“那一段信号演绎成语言之后,内容十分惊人,唉,我不知道是不是该向你们提,好,还是让你们自己听听吧。”
他说著,按下那个小录音机的掣钮,令磁带迅速地转过了相当多,然后再按下放音掣,于是,我又听到了他提及的另一段话。
那不是一段对话,听了之后,我和江楼月都不禁发怔,江楼月也立即原谅了博士为甚么不一早提及,真的,关系太重大。那是一个人的独白,用的也是英语,有浓重的美国口音,有几个字的发音,听来相当特别。
那段独白如下:
“我一定要做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最好,是把那个三流西部片明星干掉,那就谁都会知道我了。”
独白很短,听了令人吃惊的原因,自然是一听就知道那个“三流西部片明星”指的是甚么人,把他干掉,的确可以世界扬名。
我和江楼月都不出声。这段独白,和那段对白不一样,对白中的事,已经发生,可是独白中的事,还没有发生,要是那个人已经干了这件事,一定举世皆知。
博士叹了一声:“是不是很惊人?我们考虑了两天,觉得必须把这件事报告。于是,由我签署了一份报告,交给有关方面,告诉他们,有人企图谋杀美国总统,结果──”
他苦笑了一下,脸红了红:“结果,人家问消息的来源,我据实说,如果不是我在科学界极具名声,只怕就会被当面训斥。”
江楼月“嗯”地一声:“本来就是,在美国,起谋杀总统念头的人,看来很多。”
博士摊著手:“对,或许这种事,永不会发生,可是,这段独白,说明我们手头上,已经有两个例子。”
我立时道:“这更证明我的说法对,由于某种不明的原因,地球表面上,人的语言,会转化为一种十分奇怪的信号。”
博士用力打著他自己的头,江楼月也皱著眉,这两个大科学家,看来有得伤脑筋了。我和他们的立场不同,他们是在探究原因,我则在幻想方面著想,所以,我忽然道:“要放射一艘太空船,到接收这种信号的地点去,应该不是难事?”
博士呆了一呆:“当然,在技术上不是难事。”
我指著他:“那就好办了,把你的特种天线改良,专为接收这类信号而设,然后,装在太空船上,先发射到那个地点去,看看是不是可以接收到更多的地球上人与人之间的交谈。”
道吉尔博士在听得了这样说法之后,一开始,现出了极兴奋的神情来,但接著,便连连摇头:“开玩笑,开玩笑。”
我不服道:“怎么是开玩笑?”
博士道:“美国每一项太空发射,都是经过长期企划,怎么可以突然之间加一项?那绝无可能。”
我不喜欢听的话,就是“绝无可能”,偏偏博士就最喜欢说这句话。我立时道:“怎么会绝无可能?事实上,不需要一艘太空船,一枚小型的人造卫星,就可以胜任有余。”
博士沉吟道:“这倒是真的。”
我又道:“现在,连一些比较像样的商业机构,都在发射人造卫星,你的发现如此重要,以美国政府的力量,发射一枚人造卫星去搜集这种信号,算得了甚么,一定可以做得到!”
我在这样说的时候,当然也知道,我说得简单,真要做起来,也相当困难,但至少不是“绝对做不到”。
博士被我说的有点意动,江楼月在一旁道:“我看还是不行,除非那个想杀美国总统的人,把他的话,变成了行动,恐怕美国政府才会考虑。”
博士叹了一声:“一定要做,未尝没有可能,但这样做了,又有甚么用?只不过收到多一些对话。地球上每一秒钟,不知道多少人在对话,光是去证实这些对话是不是会变成事实,没有意义,重要的是,地球上的对话,何以会变成了那么复杂的信号!”
我有点不耐烦:“所以,才要有进一步的实验,我刚才的提议,是唯一的办法。”
江楼月仍在不住的摇著头,以为我是在胡闹,博士紧皱著眉,看来像是认真在思考我的提议:为了这些奇怪来源的信号,专门发射一枚人造卫星到太空去。
博士看我像是急于想离去,忙道:“卫,我想听听你的意见──你常有十分古怪的想法,在常理之外,可是却又很有启发作用。”
我一听得博士这样说,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虽然他用的词句十分委婉,可是那仍然分明是在说我好作不切实际的胡思乱想!
江楼月看出了我的不快,十分正经地道:“卫斯理,你别生气,人类科学上所有的发展,全从虚无的设想上来。”
博士忙道:“是啊,要不是有人梦想飞上天,根本不会有飞机。”
我给他们两个人的恭维,逗得笑了起来:“好,这件事,要叫我来设想的话,那只是一个偶然的事件──”
博士立时道:“偶然的事件,也必然有它的成因。人类第一次见到火,可能是由于偶然的雷击,击中了木头所引起,但如果不是雷击的能量,使这块被击中的木头,达到了它的燃点,偶然的起火,就不会发生。”
我点头道:“当然,谁也不能否认这一点,我也不会说你在大空上接到了信号,是完全无中生有的事。人讲话中发出声波,就有可能被接收到。”
博士叹了一声:“你还是不明白,我接收到的信号,和声波的状态相去十万八千里,绝不相同!”
我瞪著眼,道:“或许,由于种种不同的原因,使声波转换成了你接收到的那种类似电磁脉动的信号。”
博士不出声,只是一味摇头。我只好摊手:“老实说,我实在想不出其中的缘由,请原谅。”
博士向江楼月望去,忽然向江楼月讲了一句德语。我猜想他可能以为我听不懂德语,因为他讲的话,对我无礼至极。
他望著江楼月道:“我想他真的想不出甚么,他连他太太对他做的一个手势都不明白,我真怀疑他是不是有想像力。我以前叫他幻想专家,看来叫错了。”
江楼月知道我全然懂德语,博士讲到一半,他已连连摇手,示意他不要讲下去。可是博士全然未觉,还是把话讲完。刹那之间,江楼月的神色,尴尬到极点,我自然大怒,重重闷哼一声:“两位,再见!”
我这一句话,就用纯正的德语,话一出口,博士吓了一大跳,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转身朝门外就走。
我来到门口,听得博士和江楼月同声叫我,我头也不回走了出去。
我驾车回家,一路上,仍然不断思索著白素那几下手势的意思。可是总想不出来。自己也觉得十分窝囊,正如博士所说,连自己妻子所做的手势都想不出,可以说没有想像力至于极点。而我,却一直自负想像力十分丰富!
到了家,推开门,大叫白素,可是白素显然没有回来。
我十分气闷,来回走著,又打了几个电话去找白素,都没有结果。我把手按在电话上,思索著白素可能到甚么地方去,一面仍想著她那几下手势。
突然,电话铃声大作,我以为那一定是白素打来的了,谁知道拿起电话,只听到一连串急促的喘息声,我连说了几声“喂”,对方以一种迸出来的声音叫道:“天,你听到没有?”
那是江楼月。我无法知道他在搞甚么鬼,不过听他的语气,像是有八十个恶鬼正在追著要咬他的屁股。我道:“听到甚么?”
江楼月仍在喘气:“你听听收音机,或打开电视看看,天!”
喜欢在紧张的时候叫“天”,原是江楼月的口头禅,这时他连连叫著,可知他的紧张程度。我还想问,他又连叫了两声:“我和博士,立刻就来你这里。”
接著,他就挂上了电话。我呆了极短的时间,打开收音机,也听到了江楼月要我听的事。
收音机中,传出播音员急促的声音:“本台才接到的消息:美国总统雷根,在一个公开场合中遇刺,行凶者当场被保安人员擒获,雷根总统据说伤势严重,正在医院急救,有进一步的消息时,再向各位听众报告,请各位随时留意收听。”
播音员一直在重复著这几句报告,我听了之后,也不禁呆了半晌。
道吉尔博士在太空中收到的信号!
从他收到信号之中解析出来的对话或讲话,都会变成事实。
这种现象,确然令我震惊,我继续留意新闻报告,这是世界上每一个人所知道的事实,不必再详细叙述新闻报告的内容。
大约在半小时之后,门铃响,我打开门,看到面色苍白的江楼月,站在门外,他一见到我,就道:“天,果然发生了,果然发生了。”
我向他身后看了一下,他的身后没有人,我问:“博士呢?”
江楼月定了定神:“他本来和我一起来,但临时改变了主意,回美国去了,他感到你的提议,在发生了这件事之后,进行起来容易得多。”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江楼月又道:“他还要你立刻去,我已经问过了,一小时之后,有一班直飞美国的飞机,你快点收拾行李。”
我呆了一呆:“为甚么我也要去?”
江楼月道:“你是提议人,博士怕他不能说服上头,所以要你去帮他。”
我啼笑皆非,这真是没有来由至于极点,要是太空总署不肯放一枚人造卫星上天,我去了又有甚么用?我又不是美国总统,也根本没有左右美国高层决策的能力。
所以,我摇著头:“算了吧,我还是留在家里,猜猜妻子的哑谜好。”
江楼月叹了一声:“你怎么变得这么小器?”
我仍然一个劲儿摇头,江楼月道:“好,你不去,也由得你。这事情,可大可小。如果有一种方法,可以把地球上所有人的对话接收,那就等于在每一个人身上,装上了偷听器,人和人之间,再也没有秘密可言,这种能力,如果落在有意称霸全球的政治野心家手中,那不知是甚么局面了。”
我闷哼了一声:“这是三流电视连续剧中的情节,一点也不新鲜。”
江楼月瞪了我一眼:“我不是在说笑──”
我连忙道:“我也不是在说笑,我真的不想去。”
江楼月叹了一声,坐了下来,神情十分沮丧,我也不和他说话,他坐了一会,又站了起来:“我再和你联络。”
我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江楼月垂头丧气地离去。
一直等到天黑,白素仍音讯全无。
我打电话给小郭,托他去找张强。不多久,小郭就有了结果。
小郭在电话中道:“张强的职业是医生,精神病科医生。他在一家精神病院工作,我询问过,今天他不当值,明天一定会到医院去。”
小郭的调查工作,可以说无懈可击。我向他道了谢,放下了电话。知道了张强的身分,可是我仍然无法和他立时联络,也不知道他来找白素是为了甚么。
我来到书房,坐在书桌前,又将白素的手势想了一遍,还是想不出是甚么意思。我百般无聊,打开晚报不经意地翻著,忽然看到一则小消息:“日本著名棋手,曾有棋坛怪杰、鬼才之称的尾杉三郎,突然神经错乱,进入精神病院治疗,日本棋坛及爱好棋艺人士,均大为惋惜。”
新闻所占据地位极小,这位尾杉九段,倒是相当出名的人物。本来,这段新闻,也引不起我的注意。我想多半是因为我才知道了张强是一个精神病医生,两件事之间,可算是略有联系,所以才注意了这则新闻。
白素竟然到了凌晨两时,还是音讯全无,这真是怪到了极点,我有点心神不宁的躺了下来,一直到天蒙亮,我才胡乱睡了一回。
醒来,白素还没有回来。也没有心思进食,驾车直驶向那家精神病院。
在我离家之前,我留了一张字条给白素,告诉她我的行踪,同时要她如果回来了,千万别再出去,一定要等我和她见了面再说。
那家精神病院的正式名称是“安宁疗养院”,位于市郊,规模不算很大,但是设备十分完善,收费极高昂,普通人不能进来。
这年头,不少病人,可能是有钱人更容易得精神病,所以,我驾车来到门口,看到绿草如茵的草地上,不少病人,每一个都单独由一个护士陪同,有的在散步,有的一动不动坐著,有的正在对著树或椅子说话。
我下了车,在门口的传达室中,表明了我的来意。传达室打著电话:“张医生今天还没有到医院来。”
我呆了一呆:“他甚么时候才来?”
传达道:“他应该早来了,不知道为甚么今天还没来?我想──”
我不容他“想”下去:“让我见一位他的同事。”
传达才道:“好,你……可以见梁医生,梁医生是张医生的好朋友。”
传达又联络了一会,才打开门,让我进去,告诉我梁医生办公室的所在。
我走了进去,穿过草地,进了医院的建筑物,经过了一条走廊,看到了一扇门旁,挂著“梁若水医生”的名牌。
我敲了门,顺手一推,门打开,里面没有人,我抬头一看,就陡然怔呆:办公室的墙上,挂著一幅画,那幅画,正是我在台北一家画廊中看到过的,还为它和一位女士讨论过的那幅“茫点”。我走近几步,可以肯定那就是这幅画。我正在想:怎么那么巧?在我身后,已有脚步声传了过来。我转过身来,看到一个穿著医生白袍的年轻女郎,正站在门口,以十分惊讶的神情望著我。我道:“对不起,我来找梁医生。”
第三部:精神病患者
那女郎的神情更加讶异,这种神情,只有当一个人看到了一个绝不应该出现的人,忽然出现在眼前,才会现出来。可是,这个女郎,我可以肯定,以前没有见过。她有著略为尖削的下颏和极其白皙的皮肤──现代女性,很少有那么白皙的肌肤!她显然是真的感到惊讶,当我说了那一句话之后,她睁大了眼望著我,一副不知如何才好的神态。我按捺著心中的好奇:“我来找张强,可是传达说他不在,又说梁医生是张强的好朋友,我想梁医生可能会知张强的住址!”
那女郎又吁了一口气,这才道:“原来是偶然的。”
她一张开口,我也不禁“啊”地一声,那是一个略带沙哑,可是听来十分优美动人的声音,人,我没有见过,声音,我是听过。
我立时想起她是甚么人来了,指著墙上那幅画:“真太巧了,梁医生不在?”
那女郎伸出手来:“我的名字是梁若水。”
我和她握手,吃惊于她的年轻:“这更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