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若水眨著眼,看来是想竭力忍住了泪,不让泪水涌出眼睛来,接著,她抬头向天,缓缓地说了一句话,当她第一次说那句话的时候,我没有听清楚,但是她接著,又重复了一遍。

  这一次,我听清楚了,她是在说:“你我进入了不幸之城,陷身于永恒的痛苦之中。”

  我怔了一怔,这句话,佛莱兹·李斯特写在他的“但丁交响曲”总谱上,梁若水在这时候说了出来,是不是表示她心中的极度哀痛呢?我叹了一声:“放弃希望吧。你们已来到这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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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接下去的话,和梁若水刚才所说的那句话,同一来源。这时候,连我自己也不明白为甚么要这样说,只是自然而然接上了口。

  梁若水低下头来,向我看了一眼,又继续抬头向上,彷彿这样子,眼泪就会倒流回去。

  我默默地等著,过了一会,她才道:“看到他的尸体了?”

  我不禁怔了一怔。到了日本之后,只见到了高田,听他叙述了一切过程。本来,还准备和白素见面,可是白素另外有行动计画,没有见到她。

  张强死了,这是毫无疑问的事,我连想也没有想到过去要看他的尸体。直到这时,梁若水这样问我,我也感到没有这个必要。

  我在一怔之后,道:“没有,我只是看到了报上的刊载,和一个警官对我的叙述。”

  接著,我就把事情的经过,约略向她讲述了一遍。一面说著,一面在漫无目的绕著医院的建筑物走著,看起来,我们像是一面在漫步,一面在闲谈,只怕谁也料不到我在说的事情,如此严重。

  梁若水只是和我一起慢慢向前走,凝神听著,一点也不打断我的话头。倒是有一个人,阻止了我的叙述片刻。

  这个人,就是那个第一次来到这家医院,离去时碰到的那个中年人。由于我正在专心向梁若水叙述,并没有注意到他如何突然出现,挡住了我的去路。他的双手仍然虚拢著,像是手中有著甚么活的东西。满脸企求的神色,把虚拢的双手,伸到我的面前来,我知道他又想我看看他双手之中的甚么,我厌恶地,刚想用力推开他,两个医护人员就走了过来,抓住了他的手臂,把他强拉著走了。

  他在被拉走的时候,在叫著:“你们看,这只蛾飞走了,它是亚洲第一次发现的新种,它飞走了,你们要负责,要负责。”

  他叫得十分认真,叫到后来,简直像是在号哭。我皱著眉,向他看去,看到他在被两个人拉走的时候,双手分了开来。双手分开,自然他就认为被他罩在手中的“那只蛾”飞走了。

  他不但在号叫,而且还不断在挣扎著,一个医护人员大声道:“别吵了,有一个人来看你,是维出纳来的陈博士!”

  我又好气又好笑,上次,这个疯子胡闹的时候,医护人员对他说“维也纳的陈博士有信来”,他就老实了,这次,又对他说维也纳的陈博士来了,看来这是令得这个疯子安静下来的唯一法门。

  果然,那疯子一听,立对不再挣扎,而且现出十分高兴的神情,跟著那两个医护人员走了。

  我被他打扰了片刻,又继续说下去。等到说完,我强调了一下:“白素的神智,显然极其清醒,她不会杀人,也知道自己在做些甚么,和做过甚么。”

  梁若水几乎连想也没想,就道:“她当然不会杀人,绝不会。”

  一听得她讲得这样肯定,我心中真是十分感激。本来我还怕因为张强的死,令她感伤过度,也相信了张强被白素杀害,要向她解释,那就困难得很。我心中感激之余,连声道:“谢谢你。”

  梁若水苦涩地笑了一下:“可是,根据你的叙述,要旁人也相信她不会杀人,那太困难了。”

  这个问题,我不知已想过了多少百遍,听得她这样讲我只好苦笑:“是啊,她说,时造旨人是一个关键人物,所以我必须见他!”

  梁若水皱了皱眉,我不等她开口,就道:“事情已到了这地步,别再理会甚么医院的规章了,你一定有办法令我见到他的。”

  梁若水想了一想,点了点头。

  我们绕回到了医院的门口,梁若水向我作了一个手势,示意我进去。

  我心中十分紧张,白素说时造旨人是关键,一定有理由。可是时造旨人却是一个精神病患者,就算他是关键性人物,他是不是可以讲得明白呢?我一面想著,一面走进了医院的建筑物。

  梁若水紧跟在我的后面,经过一间会客室,听见一个人,用极其流利的德语、法语、英语混杂著在说话,他不但同时动用这三种语言,而且还夹杂著一些拉丁文。

  这个人的声音我十分熟,就是一再叫我看他手中那只“蛾”的中年疯子。倒想不到这个疯子的语言修养那么好,所以不由自由,向会客室看了一眼。

  我看到那个疯子,正神采飞扬,双手不断挥动,兴高采烈,在他的身后,是两个医护人员,摆出了一副随时可以把他抓起来的姿势。

  这个疯子说话的对象,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瘦而高,看来十分有学养的年轻人,正皱著眉。

  那疯子口沫横飞:“陈博士,我在这里发现了──”

  (他接著说出的是一个拉丁名词,我相信就是“那只蛾”的学名。)

  他继续道:“这是多么伟大的发现,还是第一次,可能和中南美洲所发现的略有不同,是一个新种。”

  他陡然叫了起来,伸手指向前:“看,它就停在那里,我还以为它飞走了。看,多么美丽的小家伙。”

  他说著,向前疾走出了两步,走向一只茶几,到了茶几之前,动作突然慢了起来,小心翼翼,双手渐渐合拢,像是要从那茶几上,去捕捉甚么东西。

  我站在门口看过去,可以看得十分清楚,那茶几之上,实在甚么都没有。

  那年轻人叹了一声:“我看不到有甚么。”

  那疯子叫了起来:“你看不见?”

  他叫了一声,又像是怕自己的叫声吓走了那只“蛾”,立时又静了下来,紧接著,双手合拢,欢呼一声:“我捉到它了。”

  他转过身来,将双手伸向那年轻人,那年轻人神情苦涩,目光越过了他,向他身后两名医护人员看去:“看来他的情形,一点也没有改善。”

  一个医护人员道:“是的,他一直以为自己发现了一个亚洲从未见过的新种蛾。”

  那年轻人叹了一声,这时,疯子已来到年轻人的身前:“陈博士,你看,只要你一鉴定,我就去写报告。”

  疯子把双手举到年轻人的面前,从疯子的称呼之中,我已经知道,那个年轻人,一定就是“维也纳来的陈博士。”

  那位陈博士,可能是疯子的朋友,也可能是他的亲戚,我已经没有兴趣再看他如何去应付那个疯子了,正准备继续向前走去,只听得陈博士道:“老洪,你,唉,真可惜,我们的研究已经有了成绩,我想──”

  他讲到这里,向那两个医护人员问:“谁是他的主治医生?我想找医生谈一谈!”

  那疯子还在不断地道:“陈博士,你看一看。”

  我走了开去,看到梁若水在她办公室的门口等我,我进了她的办公室,又听得陈博士在问:“张强医生不在?总得有人负责吧。”

  我心中想了想:原来那个疯子的主治医师也是张强。想起张强年纪轻轻,不知为何死在异乡客地,心中不禁黯然。

  等我来到了梁若水的办公室中时,梁若水已经在打电话,和她通话的,好像是医院的负责人,梁若水的脸色仍然苍白,但是声音和神情,都很镇定,她对著电话道:“是的,我也是才知道这个不幸的消息。张医生主治的病人有十二个,他们都不能一日没有主治医师的照顾。”

  电话那边讲了几句,梁若水又道:“我可以负责,不要紧,加上我原来的病人,我辛苦一点,可以应付……会,我会……好好检查那些病人的病历,不必谢我,谁都料不到会有这样的不幸。”

  梁若水放下了电话,停了极短的时间,吸了一口气:“现在,我是时造旨人的主治医师,我们是先研究他的病历,还是先去看他?”

  我忙道:“当然是先去看他。”

  梁若水点头,按下了一个铃,进来了一个护士,梁若水嘱咐道:“请张医生的几个护士,到我的办公室来,我已经负责兼顾他的病人。”

  那护士答应著,走了出去,梁若水解释道:“病房的钥匙,全在护士的手中,等他们来了,就可以去看病人。”

  我在她的办公室中来回踱著,感到十分紧张。就在这时候,办公室外传来了陈博士的在声叫嚷声:“张医生不在是甚么意思?去找他回来,我有重要的事要和他商量。”

  另一个人解释道:“张医生已经有好几天没来上班了,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

  陈博士的声音听来十分恼怒:“难道没有人接替他的工作?”

  梁若水听到这里,皱了皱眉,来到办公室的门口,陈博士和院中人争吵的地方,就在会客室的门口,离她的办公室相当近,梁若水一到了门口,就反手向办公室门口所镶的她的名牌,指了一指,道:“我是梁医生,张医生的工作,暂时由我接替,阁下有甚么事?”

  这时,我也到了门口,我看到陈博士向梁若水望来,陡然怔呆了一下,想来一定是心中在惊讶,何以那么年轻美丽的一个女郎,竟然会是精神病医生。

  然后,他的视线从梁若水的身上,转移到了门口的名牌上。

  名牌上不但刻有梁若水的名字,还有她在医学院中得到的头衔的缩写,那些字所代表的学历,很容易看得懂。我就看得出,其中一个是英国爱丁堡医学院的院士,一个是德国柏林大学的医学博士。

  陈博士看了名牌之后,双眉略扬,神情更是讶异,向前走来,来到梁若水的面前时,已经取出了名片来:“我姓陈,叫陈岛。”

  梁若水接过名片,我斜目看了一下,陈岛的头衔倒很简单,只印著“安普蛾类研究所”的字样。可是在他的名字下面,那种缩写字母的学衔,看来比梁若水还要多。

  梁若水也不由自主扬了扬眉:“陈博士,我很忙,有甚么事,请你直截地说!”

  或许是梁若水的态度太冰冷了一些,令得陈岛的样子有点难堪。这时候,我只是在想:“安普蛾类研究所”这算是一个甚么样的机构,从来没有听说过,蛾类,那疯子不是坚决地认为他发现了一种新的品种么?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发出了一下轻轻的闷哼声。陈岛向我望了过来,神色之中,殊乏友善。

  很多人说我风度不好,可是这次,我风度至少比陈岛好得多,他几乎是瞪了我一眼,但是我却微笑著,向他点了点头。

  陈岛又转向梁若水:“洪安先生是我主持的研究所中的研究人员,我想带他出院。”

  那时,一个医护人员走过来:“梁医生,洪先生的病──”

  梁若水作了一个手势,阻止那医护人员再说下去:“那要等我研究过洪先生的病历之后,才能答应你。”

  陈岛神态高傲:“我看不必了,我有更好的方法,可以使他恢复正常。”

  梁若水扬了扬眉:“陈博士,如果你没有认可的精神病医生资格,只怕你不能这样做。精神病患者,和恶性传染病患者一样,对社会构成威胁,所以有法律规定他们必须接受正式医生的治疗。”

  梁若水的词锋,十分逼人,陈岛给她一番话,讲得一时之间,回不了口。

  梁若水看到几个男女护士,已陆续走了过来,她作了一个手势:“如果你没有别的事,对不起得很──”

  陈岛提高了声音:“洪安在你们这里几个月了,一点进展也没有。”

  粱若水道:“我说过,我才接手,但是我会认真研究他的病历和考虑你的要求。你可以留下一个联络电话,我会通知你我的意见。”

  陈岛看来有点负气,他甚至不礼貌地伸手出来,指著梁若水:“我给你二十四小时,明天这时候,我再来这里听你考虑的结果!”

  他讲完了之后,神态傲然地转过身,向外走去,恰好洪安──那个疯子──在一个医护人员的陪同下,自会客室走了出来,他的双手仍然虚拢著,陈岛伸手在他肩上拍了拍:“你放心,明天我来,一定会把你带走。”

  梁若水没有说甚么,只是略现厌恶,接著,她就向已来到的护士说明她接替了张强的工作(她并没有宣布张强的死讯),然后问:“有一个病人,是日本人,叫时造旨人,他的病房钥匙,由谁掌管。”

  一个男护士应声道;“我。”

  梁若水道:“带我们去看他。”

  男护士答应著,转身向前走,我和梁若水跟著他,来到电梯口,搭乘电梯,到了三楼。

  医院的三楼全是病房,一条长长的走廊,虽然灯光明亮,他也给人十分阴森凄惨的感觉。

  我道:“明天,我会通知时造芳子来看她的哥哥。”

  梁若水轻轻地“嗯”了一声,那男护士来到了一间病房门口,先从小窗子向内张望,用钥匙开门:“这个病人很安静,他只是反覆他讲那几句话,那几句日本话,连我也听得懂了。”

  我向内看去,病房相当宽敞,布置得简单而实用。

  时造旨人坐在一张沙发上,神情木然,双手抱著头,他抬起头,陡然看到了陌生人,先是一怔,然后立即道:“你们,你们可带了镜子来?”

  我一听得他劈头就问我们有没有带镜子来,就不禁一呆。

  刹那之间,我心念电转:在事件不可测的事情之中,“镜子”好像扮演著十分重要的角色!

  张强和白素离去,就留下了几面镜子。从此开始,镜子不断出现,包括我至今未曾猜透内容的白素的手势。如今这个关键性人物,一开口就提到镜子,令我怦然心动。

  我忙踏前一步:“镜子?带来了又怎么样?”

  时造瞪著我,还没有开口,在我身后的那个男护士已经道:“他一见人就问有没有带镜子来,先生,别忘了他是病人!”

  我恼那男护士多口,向后用力挥了挥手,示意他别说话,把刚才的话,又问了一遍。

  时造叹了一声:“要是你有镜子……借我照一照,借我照……一照。”

  照镜子,再普通不过,一天照上几百次也不算稀奇。可是时造这时,问我要镜子照一照时的神态和语气,就像是照镜子是一种严重之极的事情。彷彿他不是向我借镜子,而是要向我借一柄尖刀,插进他自己的心口!

  这时,我倒真想有一面镜子,可以借给他,可是那有男人随身带著镜子的?我立时向梁若水望去,希望她有镜子带著,可是梁若水摇了摇头。

  我又向他走近些:“我身边没有镜子──”

  我才讲了这一句,时造就现出极度失望的神情来,我忙又道:“不过替你弄几面镜子来,也不是甚么难事。”

  时造在不由自主喘著气:“谢谢你,快……替我弄几面镜子来。”

  我向那男护士作了一个手势,可是那男护士却站著不动,而且一脸不耐烦的神色,我有点生气:“请你去弄几面镜子来。”

  男护士看来比我更气恼:“先生,他是病人,他一天到晚,就是想照镜子,有一次,我替他弄了超过一百面镜子来,他还嫌不够。”

第七部:真的揭穿了秘密

  我听了这样的话,也不禁怔了一怔,心想时造是一个精神病患者,也难怪男护士不肯。时造一脸恳切盼望之色,我顺口问道:“镜子有甚么好照的?你没有照过镜子?”

  我只不过是随口一间,本没想到这一问,会问出一个关键性的答案来。

  时造旨人语带哭音:“我要照镜子,我要照遍世界上所有的镜子……”说到这里,他真的呜咽了起来:“我……想总有一面镜子,可以使我看到自己。”

  时造一面在呜咽,一面在说话,说的话听起来,自然不免有点含糊,何况日本话讲得快起来,音节和音节之间,可以说一点空隙也没有,更不容易听得清。我虽然在实际上,已听清了他在说甚么,但是却听不懂,只不过他的话,令我心头之中,陡地一震。我失声道:“你说甚么?”

  时造失神地抬起头来:“我是说,我希望,照遍了所有的镜子之后,总有一个镜子,可以使我看到自己。”

  这本来是一个疯子的疯话,任何人,只要一照镜子,就可以在镜子之中,看到自己,任何镜子都有这个功能,何必要照遍了全世界的镜子,去找一面可以看到自己的?

  可是,我听到他这样说,感到了极度的震撼,那是因为由他的话,我陡然想起了白素在车中向我做的那几个手势的意思!

  我陡地吞了一口口水:“时造先生,你是说,你在照镜子的时候,看不到自己?”

  时造,一副伤心欲绝的神情,讲不出话来,只是用力点了点头。

  这一下,我便明白了,白素的手势是告诉我,有人对著镜子,可是却不能在镜中看到自己。

  这个谜团一下子揭开,心中自然痛快。可是我却被更多的谜团所包围。白素用手势告诉我,有人在镜子中看不到自己,那个的自然是时造旨人,可是时造旨人是疯子,白素为甚么要将一个疯子的话,那么迫不及待地告诉我?

  时造旨人说他在镜子中看不到自己,那情形,和另一个叫洪安的疯子,手中明明没有甚么,却坚称其中有一只蛾一样。那纯粹是精神病患者在精神错乱之下的一种幻觉,又有甚么值得重视之处?

  难道张强初来找我,就是为了时造说他在镜子中看不到自己?

  当我转念至此时,我突然又想起了时造芳子,在我和她分开时,他曾盯著我车子的倒后镜,现出骇然欲绝的神情。

  当时,我以为她一定看到了极可怕的东西,可是她又坚称没有看到甚么。现在想起来,她真的可能是甚么也看不到,包括她应该看到的镜子中自己的身影。一个人,若是望向镜子,镜子之中,竟然没有他的身影,所感到惊骇,不会低于看到任何可怖的东西。

  时造芳于是不是当时忽然发现她自己的身影未曾出现在倒后镜中?如果是,那么,她也和她哥哥一样,神经失常?

  一刹那间,我思绪乱成了一片。当然,那并不会太久,我立时自身边取出了一只打火机来,那只打火机的机身,有一面,十分平滑,平滑的金属面,起镜面的反射作用。

  我把打火机平滑的一面,对准了时造旨人,一刹那间,我的心情也不禁十分紧张,唯恐镜中看不到身影,并不是他一个人的幻觉,而是他真是一个没有身影反射的人!可是立即,我不禁哑然失笑,时造的脸,清楚地反映在打火机的机身上。

  我道:“看,这不是你么?”

  时造的眼睛睁得极大,盯著打火机。

  这样子看法,任何人都可以看到自己的身影了。可是时造旨人却陡然发出了一下惨叫声,双手掩住了脸,转过身去。

  他在转过身去之后,声音嘶哑著:“我看不到,我看不到自己,我……不见了。我……不见了。”

  我有点啼笑皆非,那男护士闷哼一声,神情有点幸灾乐祸:“我早已说过了,他是一个病人!”

  我有点尴尬:“除了这一点,没有别的花样?”

  男护士道:“别的倒还好,和正常人一样。”

  我想了一想:“时造先生,你不能从镜子中看到自己,那有甚么关系?大不了不照镜子,你完全可以照样工作,照样生活,一点不受影响!”

  时造转过身来,望著我,过了半晌,他才惨笑道:“你倒说得轻松!你……想想……一个人,连自己是甚么样子都不知道,自己完全看不到自己……那他还怎么活得下去?”

  我还想说甚么,梁若水突然接上了口:“其实,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自己看得到自己。至少,没有人看得清自己。”

  时造的声音之中,充满了凄惨的哭音:“我不和你讨论哲理上的问题,小姐,我说的是实际上的事,我看不到我自己,是真正的看不到,并不是心理上看不到。我甚么都可以看到,就是看不到我自己,我还存在么?还是我根本已不存在?”

  他说到后来,声音嘶哑,听了令人又同情又难过。

  我听得他这样说,不禁怔住,时造是一个疯子吗?疯子能说出这样有条有理的话来?然而,如果他不是疯子,他为甚么又坚称不能在镜子中看到自己?

  我想不出其中的缘由,指著梁若水:“时造先生,这位,会接替张医生来照顾你。”

  时造陡然震动了一下:“为甚么?为甚么?张医生呢?他为甚么不理我了?”

  时造的神态,惶急已极,他不但急促地叫著,而且,抓住了我的衣服,摇晃著我的身子。

  我忙道:“请你放手,张医生他──”我话还没有说完,梁若水已疾声打断了我的话头:“张医生有远行,你放心,我会好好研究他留下来的病历和医治记录,一样照顾你──”

  时造旨人听著梁若水讲话,他的反应,奇特到了极点,先是极度的惶急,接著,又变成了极度的惊恐,脸色煞白,张大了口,像是离了水的鱼儿,不住喘著气。

  我在一旁看著,只觉得奇怪,因为病人转换医生,绝用不著如此惊怖。

  梁若水还没有讲完,时造已经叫了起来:“不!我不要换……医生,我要张强。把他叫回来。”

  梁若水柔声道:“时造先生,他有极重要的事,我一样可以照料你。”

  时造的神态更是焦切,他团团转著,又毫无目的地挥著手,喘著气:“我不要任何医生,只要他。你们知道甚么,只有他,才知道我根本没有精神病,我……我……只不过不能在镜子中看到自己,我没有病。”

  粱若水道:“时造先生,你的影子在镜子中,旁人都可以看得到,你放心,我想你不久就会痊愈,完全恢复正常。请你──”

  梁若水的话,被时造一个突如其来的动作打断,时造陡然伸出手来,直指向梁若水,疾声道:“你不用骗我,是不是张强医生遭到了甚么意外。告诉我!”

  他最后的那句话,声嘶力竭叫出来,声音凄厉尖锐,令人骇然。

  时造的一切言行,看来全很正常,就是“看不见”自己在镜中的身影。我本来就有点疑惑,这样的情形,是不是应该把他当作精神病患者来处理,这时,陡然听得他这样叫,我心里不禁又是惊骇,又是疑惑。

  时造为甚么会以为张强有了意外?是一个精神病患者神经过敏的胡思乱想,还是一个思想正常的人根据一些事实所作出的推断?

  刹那之间,我心中乱成一片,不知该如何才好,梁若水也有点慌乱,被时造指著,不由自主侧过脸去:“你说甚么?意外?甚么意外?……”

  梁若水看来并不善于说谎,她那两句话,听来艰涩生硬,谁都可以听得出她言不由衷,即使时造被认为是一个精神病患者,他也听出来了。

  刚才,他的脸色还只是发白,但这时,却转成了死灰色,显然他的心中,惊恐、绝望,已到了极点,他仍然伸手向前指著,身子却连连向后倒退。看来,他并不是想继续指著梁若水,只是由于过度的恐惧,令得他肌肉僵硬,以致他抬起来的手无法放得下来。

  他连连退了几步,才双腿发软地,坐倒在沙发上,双手紧紧抱著头,喉际发出惊怖的声音,气喘著,叫道:“张医生一定遭到了意外。”

  这时,我已从震惊中定过神来,我道:“你为甚么肯定张医生会遭到意外?”

  时造的口唇发著抖,说不出话来,我向他走过去,又用相当严厉的口吻,再向他问了一遍。

  时造道:“一定的,告诉我,是不是死了?”

  我陡地吸了一口气,肯定时造这样讲,一定有原因,我向梁若水望去,徵询她是不是把张强坠楼的事告诉时造。但是梁若水却摇了摇头。

  我正想再追问时造,时造陡然向门外冲去,那男护士一伸手去拦他,可是却被他一手推了开去。我立时一转身,伸脚在他的下盘一勾,把他勾得向前一跌,但又立时将他扶住。

  时造叫了起来:“放开我,让我离开这里,我要去找人!”

  我把他拉回来:“不管你要去找谁,你如果要离开,一定要医生批准。”

  时造怒道:“我又不是囚犯,为甚么没有行动自由?我要走,我要去找一个人。”

  我道:“你完全正常?能在镜子中看到自己了?”

  这句话,显然击中了时造的要害,他刹那之间,变得十分沮丧,垂下头来,喃喃地道:“张强医生有了意外,我一定要去找那个人。”

  梁若水道:“你想找谁,我们可以代你去通知他,请他来见你。”

  时造接受了梁若水的提议:“好,你去找他,这个人,张医生说他能帮助我,这个人的名字叫卫斯理。”

  不论时造说出甚么人的名字,我也不会感到惊讶,闹了半天,他要见的人竟然是我。

  刹那之间,我不禁感到好笑,是的,我们一进入病房,时造就向我要镜子,再接下来发生了许多事,他并不知道我是甚么人。

  当下,我吸了一口气:“我就是卫斯理。”

  时造陡然一呆,盯著我,随即哈哈大笑。他的笑声之中,带著极度的愤懑:“你是卫斯理?卫斯理,你好,我是亚历山大大帝。”

  他一面说,一面伸手出来,要和我相握。

  我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当然,我知道,他想要见卫斯理,卫斯理就出现在他的面前,这很难令人相信,实在太巧。但是在这种情形下,我也无法作甚么解释,我只好又道:“我真是卫斯理。”

  谁知道时造旨人神情一本正经,也道:“我就是亚历山大大帝。”

  梁若水皱了皱眉:“时造先生,这位,真是卫斯理先生,他才从日本来。”

  时造怔了一怔,打量著我,看来仍然不是很相信,我道:“是,我才从日本回来。”

  时造的声音忽然发起颤来:“你……你和张医生一起去?”

  我摇头:“不是,我妻子和张医生一起到日本去,我随后去的。”

  时造现出十分焦急的神情来,看他那种样子,像是不知道有多少话要对我说,可是他又望著梁若水和那男护士,神情犹豫。我看出,他是不想有别的人在场,只想对我一个人说话。

  我忙向梁若水道:“你们是不是可以出去一下?”

  梁若水一扬眉:“太过分了,我现在是他的主治医师。”

  我道:“现在可以不计较这些,他有话要对我讲,如果他是一个精神病患者,对他一定有帮助,是不是?”

  我并不是精神病医生,但是我却也知道,一个精神病患者,如果急切地想对某一人讲话,一定要让他把所有的话全讲出来。

  我把时造称为“如果他是一个精神病患者”,也有理由,虽然时造坚称他不能在镜中看到自己,这一点是极其怪异,但是撇开这一点,他实在十分正常。而且十分敏感、机灵。我也隐隐可以感到他心中蕴藏著一个巨大的秘密,正要告诉我,这可能也是白素说他是一个“关键人物”的原因。

  果然,时造听得我这样说,向我投了一个感激的眼色。他连那么细微处都能注意到,这更证明他的神智十分清明,并非疯子。

  梁若水听了我的话之后,想了一想,和我作了一个手势,示意我和她一起出去一下。我和她一起走出了病房,留下那个男护士,虎视眈眈地监视著时造,时造的神态却泰然自如。

  我和梁若水来到了门外,梁若水压低了声音,她的声音本来就十分动人,压低了嗓子之后,听来更有一种梦幻般的美丽:“卫先生,时造一下子就料到了张强发生了意外,看来,张强到日本去,为了甚么,他早已知道。”

  我点头:“是,他心中有著大秘密──他说在镜子中看不到自己,以你的意见来看,那是怎么一回事?”

  梁若水略想了一想:“一般来说,看不到东西,是眼睛的组织有了毛病,不能把形象的东西,传给脑神经细胞去分辨,这是生理上的现象。但是时造甚么都看得到,单单看不到自己,照我的推断,这是心理上的一种现象,他心理发生某种障碍,使他以为自己看不到自己。”

  就医生立场,已经把问题说得尽可能明白,可是她的解释,我总觉得不能接受,当时,我也说不出所以然来。

  梁若水的说法,是依据人类医学、心理学上已知的知识分析得出,一般来说,依据这种逻辑得出的结论,被人称为“科学的结论”。然而,这一类的结论,全然没有想像力,也否认了人类的知识领域其实还十分狭窄的这个事实,有许多人类知识触角还未能碰到的事,就一概被否定,这种态度,其实最不科学。

  梁若水也看出了我对她的话,并未接受,她道:“这是我目前所能作出的唯一解释。”

  我吸了一口气:“好,听听他怎么说。”

  梁若水道:“我在办公室等你。”

  她推开门,把那男护士叫了出来,那男护士的神情大大不以为然,但是医生的话,不能不听,他有点悻然地走了出来,当他在我身边经过的时候,我听得他咕哝著在道:“卫斯理?卫斯理是甚么东西?”

  我听得他这样说,童心忽起,伸足在他的足踝上,轻轻勾了一下,这一下勾得十分巧妙,他可能根本没有甚么感觉,但是那已足以令得他的身子,陡地向前仆了出去。

  他跌在地上,莫名其妙,一点也不知道被我暗中做了手脚。梁若水望著我,有点责备,看来像是要责备一个顽童。我不禁有点不好意思,作了一个鬼脸,走进了病房,把门关上。

  我先开口:“时造先生,你有甚么话要对我说,只管说!这里不会有偷听器!”

  我当然知道精神病院的病房中,绝不会有偷听器,这样说,无非是想令得气氛变得轻松一点。

  时造听了,反应十分奇特,发出了一下苦涩之极的笑声:“偷听器?你真是卫斯理?偷听器,那太落后了。”

  我呆了一呆,一时之间,倒还真不容易明白他那样说是甚么意思。

  我本来不想就这个问题和他争论,因为我不知有多少重要的话要和他说,但是我忍不住:“偷听器落后了,甚么先进?”

  时造的神情,刹那之间,变得极其难过,他先叹了一声,然后,指了指自己的头:“先进的是,你在想甚么,别人知道!”

  我十分疑惑。我本来就是明白他话中的意思,现在更不明白了。顿了一顿,我才有反应:“你是指心灵互通这种现象?”

  时造大摇其头:“不是心灵互通,而是你在想甚么,完全不用发出声音来表达你所想的,就已经有人可以知道你在想甚么。”

  我有点啼笑皆非:“这倒是一个伟大的发明。”

  时造居然听不出我话中的讽刺意味,反倒十分肃穆地道:“是的,伟大的发明,实在太伟大了,伟大到了整个人类的生活,要起天翻地覆的变化。”

  我仍然在讽刺他:“是啊,一个人可以知道另一个人在想甚么,其实,这倒也很好,至少人和人之间,不会再有欺骗这回事,人性的卑劣面,可能因之大大改善,以后人类的历史要改写了。”

  时造仍然一点也听不出我在讽刺他:“唉,如果每一个人都有这样的能力,那倒也不成问题,人和人之间还是平等的。可是如果只有少数人有这种能力,你想想,那会是甚么样的局面?”

  时造说得十分认真,我想了一想:“这倒很难推测,那些能知道他人在想些甚么的人,自然变成了高人一等的超人。”

  时造又叹了一声:“是超人,他们是武装的,而别人完全不设防,在有这种能力的人面前,任何人就像赤裸,完全没有抵抗能力,任由摆布。”

  我点头道:“算了,还是去担忧天掉下来怎么办的好,不会有人有这种力量的。”

  时造的神色凝重之极:“有!”

  我有点冒火,但是还尽量使我自己的语气保持轻松:“有?试举一例以说明之。”

  时造旨人先是紧抿著嘴,然后,自他的口中,吐出了一个人的名字来:“尾杉三郎。”

  我呆了一呆,尾杉三郎,就是那个棋手,时造写了一篇文章报导过他,惹得他大发雷霆,上门兴师问罪的那个。

  时造在他的文章中,开玩笑式他说尾杉有知道他人想甚么的能力,可是如今,却一本正经说他真的有这种能力。这说明甚么?说明了这件事给时造的打击十分大,他真的神经错乱。

  我感到十分气恼,如果时造是一个疯子,我听他的疯话,对整个事情,能有甚么帮助?

  时造看到我没有反应,苦笑了一下:“你不相信?是不是?张强起先也不相信,但后来他相信了,他说,这种事情要找人相信,唯一可找的人,就是卫斯理。他去找你,一去就没回来,为甚么你没有和他一起到日本去,而是尊夫人和他一起去?”

  我心中乱成了一片,挥著手:“等一等,你必须从头说起,尾杉来找你的那段经过,我知道了,不必重复。”

  时造“啊”地一声:“芳子来了?她已经见过张强了。”

  我道:“没有,张强到日本时,她已到这里来了。”

  时造大吃一惊:“是这样啊!那么,张强向谁取我要他去拿的东西?”

  张强和白素曾偷进时造的住所,搜索过,目的是要取得一些东西,我早已推断得知。但是,我却不知道要到的是甚么,我忙问:“那是甚么东西?”

  时造吸了一口气:“是我研究的结果。这些资料,绝不能落在……尾杉的手里,不然,他一定会把我杀掉。那些资料,全是我个人努力的发现。”

  我皱著眉,时造的话,听起来虽然还十分凌乱,但是已可以理出一点眉目来。我又问:“你发现的是甚么?”

  时造压低了声音,显得又紧张又神秘:“我们普通人在想甚么,有一些人,我不知道有多少,他们可以知道。”

  我真有点啼笑皆非:“你是甚么时候发现这个大秘密的?”

  我又在“这个大秘密”这几个字上,加重了声音,以表示我的讥讽。可是时造仍然不觉,他答:“在我几乎被尾杉扼死之后。”

  我没有说甚么,由得他讲下去,他又道:“我开始只是想:我那篇文章并没有说甚么,何以尾杉先生会大怒?一般来说,文章揭露了他人的隐私,对方才会这样生气,可是我说了些甚么:甚么地方触及了尾杉先生不可告人的隐秘?”

  我忍不住大声道:“没有,你根本没有,只是尾杉三郎的神经不正常。”

  时造陡然一扬手:“不!有,我是揭露了他的隐私,他的秘密是:他真有能力知道他人在想甚么!”

  我叹了一口气,白素说的“关键人物”,是一个疯子,我算是白费时间了。

  我已经表现出极度的不耐烦,但是时造还在说下去:“开始,我只不过这样想,我自己告诉自己:不可能,没有人可以知道另一个人在想甚么,不可能。”

  我闷哼了一声,低声道:“你的病,倒是间歇性的。”

  时造没有听到我这句骂他的话,继续道:“可是,他为甚么那么紧张,紧张到要杀我?我的文章之中,一定有某些地方,触怒了他,一定有的──”

  他说到这里,向我望来,问:“是不是?”

  我点头,表示同意,时造显得很高兴:“所以,我下定决心,一定要找出其中的原因,反正我有空,所以我开始去调查。查到他有一个情妇,姓大黑,那是很普通的事。这时,尾杉在精神病院,我曾好几次,进入他的住所。”

  我插了一句:“非法的?”

  时造旨人吞了一口口水:“非法的,尾杉的住所很大,传统的和式房子,他十分有钱,那样舒适的大宅,真令人羡慕。我每当在他那所大房子中的时候,只想到:他一个人,住在那么大的屋子中,不感到寂寞吗?他好像绝不喜欢有人接近这屋子,甚至没有雇人打扫,据我调查所得,连大黑小姐都没有到过这屋子。”

  我又插了一句口:“你的叙述最好简洁一点。”

  时造不以为然:“正因为这一点,使我更肯定尾杉的屋子之中,一定有甚么秘密,所以我才一次一次地去进行搜查。”

  我不和他争辩下去,时造才又道:“到了第四次,我果然有了发现。”

  他讲到这里,神情变得十分紧张,我急问:“你发现了甚么?”

  时造道:“有一间相当小的休息室,布置普通,谁也不会对这样的房间多望一眼,我进入过这间房间一次,当时就退了出来。实在因为找遍了屋子没有发现,令我很不甘心,所以又进入了那房间,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时造说得十分详细,我只耐心听著:

  时造继续道:“那是一张按摩椅,电动的,就是有椅背上,有球状的硬物会上移动的那种”

  我忍不住道:“我懂,我懂,你不必详细介绍这种按摩椅的结构。”

  时造瞪了我一眼,自顾自道:“这种椅子,可以控制速度的快和慢,有九个按钮。当时是深夜,很静,大屋中只有我一个人,不会有人进来,而我又十分疲倦,所以,我就在这张椅子上坐了下来,享受一下,当我把速度调得快一点,发现在快、中、慢三种速度之外,那个掣钮,还可以向上移动一格,这一格是不应该有的,我试著向上移了一下──”

  他讲到这里,“嗖”地吸了一口气:“墙上突然现出一道暗门,我兴奋得难以形容:暗门开关,放在一张按摩椅的扶手下,这真是太巧妙了。”

  的确,这十分巧妙,我点头,表示同意。

  时造气息急促:“我跳了起来,向暗门冲去,同时著亮了电筒,当我看到里面那间密室中的情形,我呆住了。”

  我急道:“密室里有甚么?”

  时造一面摇著头,一面神情极其懊丧地道:“全是各种各样精密的──看起来像是很精密的仪器,我不知道那是些甚么,于是开始拍照──我带著小型照相机。一直把一卷软片全部拍完,我没有法子知道那些仪器,究竟有甚么作用。”

  我听得屏住了气息:“你真的一点也不知道那些仪器有甚么用?”

  时造道:“我无法知道,在房间的中心,是一根四方的柱子,约有一公尺高,看来用硬度很高的金属铸成,也不知道有甚么用。当时我想,很简单,这一定就是尾杉的秘密,只要把照片冲出来,找人问一问,总可以问出来的。”

  我陡地道:“照片呢?”

  时造刚才神情懊丧,直到此际,我才知道原因。他道:“我没有机会去冲洗照片,我回家后,匆匆睡了一会,准备天一亮就去冲洗,但是一清旱,杂志社的总编辑就来找我,立逼我当日就离开日本。真没有道理好说,尾杉是大人物,我是小人物。当时我就告诉总编辑,我发现了尾杉的一个大秘密,只要公布出来,一定会轰动,可是他连听都不听,限我半小时收拾行李,押了我去了飞机场,我只好留一张字条,请芳子去冲洗那卷软片。”

  我苦笑:“冲洗出来之后,你没有叫芳子把照片寄来给你?”

  时造道:“本来我是想这样的,可是在机上,我恰好坐在一个工程师的旁边,我把印象中那间密室中的情形告诉他,问他那是甚么,他听我描述了几件仪器之后,肯定他说,那是一间音响实验室或者是声音实验室类似的地方,我感到很失望,就写信叫芳子保留著那些照片,先不忙寄给我。”

  “等我到了这里之后,我还是日想夜想,在想这个问题,那一天,我突然想到了,我去找尾杉的秘密之前,曾想到过,尾杉真有可能知道人家在想甚么吗?这间实验室的装置,是不是就是使他有这种能力呢?”

  我不禁苦笑,心中觉得真不是滋味。在这里,我曾经做过一件傻事,一本正经地在一个疯子的手中,去看那只无形的蛾,现在,又一听另一个疯子,说他发现了有人可以知道他人在想些甚么的大秘密。

  我的样子已经表现了极度的不耐烦,可是时造却神情越来越严肃,继续在说著:“于是我就开始研究尾杉,发现他在每一局棋赛的取胜过程,全然可以了解到对方的心意,他看了我的文章之后,如此生气,一定是怕我进一步揭露他的秘密。

  “有了这种肯定的结论,准备回日本去把他的秘密进一步写成文章,卫先生,这样的文章一发表,我就可以世界知名。”

  时造说到这里,才停了下来,兴奋地望著我。我也回望著他,心中很感到悲哀:时造旨人是一个三流小作家,像他这样的人,日思夜想的是如何挤身于一流大作家行列,结果就变成现在那样,异想天开得变成了神经错乱。

  我不知道怎样安慰他,时造喘了好几口气,才又道:“就在我收拾行李,准备回日本去的时候,衣橱打开著,有一面穿衣镜,镶在衣橱门内,我收拾著衣服,每次经过镜子前,开始还没有太注意,只觉得镜子里好像少了一些甚么,令我感到很不自在,我就站在镜子前想:究竟少了甚么呢?”

  时造的气息越来越急促,他实在很有资格成为一个一流作家,因为再接下来,他说到如何在镜子中看不到自己的经过,把当时他的心境和诡异的情景,都表达得十分透彻,令我听著,也不禁生出了一股寒浸浸的感觉,可知他有相当的表达能力。

  他四面看看,找到了一杯水,一口气喝乾:“我站在镜子前,开始几秒钟,还是找不出少了甚么。你想,任何人,从小到大,只要站在镜子前面,就一定可以看到自己,这种情形,早就在脑中造成一种固定不移的印象,绝不可能出错,而看不到镜中的自己,这种情形,实在太突兀,令人无法接受。”

  我点头表示同意:“是,所以你在一开始的时候,还不知道少了甚么。”

  时造的声音趋向尖锐:“可是我立即发现,我不见了。镜子中反映出来,房间里甚么东西都在,只有我不见了。我在哪里?我已经消失了么?我为甚么不见了?是我根本已经死了,我自己完全不知道?现在在活动的,根本是我的灵魂?我的生命已经不存在了?在那一刹那间,我脑中乱成了一片,我一面尖叫著,一面拼命把我的身体靠近镜子,可是在镜子之中,就是没有我,甚么都有,就是没有我。”

  我挥著手,阻止了他再说下去,因为他越说越是急促,我真怕他一口气转不过来,会就此窒息。

  他被我打断了话头,大口大口喘著气,我道:“等一等,你不必惊惶,镜子里虽然没有你,可是你还是有方法看到自己的,你可以看到自己的身体,可以知道自己是不是存在。”

  时造道:“是,我可以看到自己的身体,但是我却无法证明自己的存在,我怎知道我看到的身体,我碰到的身体,是不是真的存在?如果是真实的存在,为甚么不能在镜子中反映出来。”

  我忍不住斥道:“废话,既然你看到了,摸到了,怎么会不是真实的存在?”

  时造十分悲伤地摇著头:“不,张医生告诉我,一个人可以把不存在的东西当作存在,如果他脑部的神经细胞作出了错误判断。你看我,现在我手里拿著的是一只杯子,那是我的眼睛,我的手把信号传到了脑部,由脑部作出判断的结果。如果我脑部判断错了,我的就会感到自己抓著一只兔子,或是一块木头,可以是任何东西。我手里握著的是甚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脑部的判断。”

  我听得不住皱眉,张强的话当然对,可是作为一位精神病医生,他为甚么要对一个病人讲这些?对一个正常的人讲,也有可能引起思绪上的紊乱,何况是对一个精神病患者。

  我闷哼了一声:“是,在这里,就有一个病人,坚称他捉到了一只飞蛾,其实他手里甚么也没有。”

  时造一本正经地道:“不,只要他的脑部作出了判断,告诉他手中有一只蛾,对他来说,手里就有蛾。”

  我道:“好了,不必去讨论蛾的问题,你提及脑部判断错误,脑有几十亿个脑细胞,只要其中有几个,作了错误判断的话,就可以把不存在的东西当作存在?”

  时造道:“是啊,也可以把一样东西,当作另一样东西。”

  我立时道:“既然可以把不存在的东西,当作存在,那么反过来,也可以把存在变为不存在,你在镜子中的影子不见了,只不过是你脑中的极少部分细胞起了反常的、错误的活动,你那么紧张干甚么?”

第八部:干扰脑部活动

  我这种分析,很有说服力,时造听了,呆了一呆,才道:“是,张医生也对我这样说过,可是,可是我的脸变成甚么样子了?我……究竟是不是还在!”

  我大声道:“我可以肯定你还在。”

  时造的口唇,掀动了几下,他虽然没有发出声音来,但是我却绝对可以肯定,他心中在说甚么,他一定是在说:“我又怎知道你是不是看错了?”

  唉,再和他在这个问题上夹缠下去,绝不会会结果,我道:“好,先别讨论了,当时,你发现镜中少了自己以后,怎么样?”

  时造双手抱著头一会,道:“我真是惊恐极了,大声叫著,陡然之间,我举起张椅子来,把镜子砸碎,那么大的一幅穿衣镜,碎成了好几十块,变成了几十块小镜子,我拼命看看,只要其中有一块小镜子之中,能找到我自己,就心满意足了。”

  他抬头,向我看来,神表十分悲哀,我自然知道结果,他还是看不到自己。

  时造继续说:“于是我一面继续叫嚷著,一面冲了出去,忍不住大叫大嚷。我听到我身边的人都说:这个日本人疯了。我没有疯,可是我在甚么地方?我冲进了两家镜子店,就被警察抓住了。所有人都把我当作疯子,在这里的日本人机构,把我送到医院来,当作疯子处理,幸好张医生肯细心地听我叙述,和你一样,他听我讲述了一切经过。”

  我在想:张强听了他的叙述,感到事有可疑,才来找我?

  张强凭甚么发现了疑点?我就无法在时造的叙述之中,发现甚么疑点。

  当我在转念的时候,时造一直在挥著手,指著头,神情变得相当愤慨:“张医生把我当朋友,他告诉我,几十亿脑细胞,哪些正常,哪些不正常,根本无法查得出来。我同意他的判断,不过我可以肯定,有人在害我!”

  时造越说越古怪了,我瞪著他,他压低了声音:“是尾杉!尾杉这家伙,通过了他密室中的那些装置。使我看不见自己,因为他知道我会回日本去揭露他的秘密,所以他就害我。”

  我叹了一声:“时造先生,你完全可以成为一流的小说家。”

  时造十分恼怒:“你不信?可是张医生却极有兴趣,我告诉他,我有那间密室的照片,还有我陆续想到的,也都写在给芳子的信中,张医生说这种怪异的事,只有你会相信,他向你提出,你一定会到日本去,把我的照片作证据,去对付尾杉,把这个要捣乱人类正常生活的怪物消灭掉。”

  我想起张强来找我的时候,别说当时我没有和他讲话,就算听了他的叙述,至多也是一笑置之,绝不会到日本去。

  时造继续道:“你为甚么没有去?反倒是尊夫人和他一起去了?唉,我知道,尾杉不会让他的秘密暴露,张医生其实很冒险,他……是不是已经遭到了意外?”

  如果不是张强和白素在日本的遭遇如此离奇,这时我一定已经哈哈大笑著离去,可是事实却正如时造所料,张强已遭到了意外!

  我想了一想:“你难道不知道,尾杉三郎已经进了精神病院?”

  时造道:“我当然知道,那是他掩饰身份的一种做法,使人不怀疑他:很多推理小说中,凶手都用这个方法来掩饰。”

  我眨著眼,时造的话,可以说是疯子的话,也可以说有一定道理,真是没有法子下判断。

  照他的说法,有某一个人,通过了某种方法,可以知道其他人在想甚么。不但如此,而且还能通过某种方法,去破坏、影响他人的脑部组织,使被害者产生错误的判断,例如不能在镜子中看到自己之类。

  当我把时造旨人的叙述,作了一个总结,也就在这时,陡地闪过了一个念头──张强在日本,从高处跌下致死,三个目击证人看到白素推他下去。

  我绝对不相信白素会做这样的事,那么,相应得到的结论,是那三个人在说谎。可是现在却有另一个可能:三个人没有说谎,白素也没有推张强下去。

  那三个“看到”白素推人下去的人,如果他们的脑部活动受到了干扰,作出了错误判断,在他们而言,他们可以“看到”根本不存在的事,根本不存在的动作。他们可以“看到”白素在行凶,而事实上白素根本没有行凶。

  我一想到这一点,心跳得十分剧烈。

  是不是真有这个可能?

  当然,要警方和法院,接受这样的解释,那极困难,但关键在于:是不是有这个可能?

  我又进一步想到,如果真有这个可能,张强为甚么要跳楼?是不是张强的脑部活动也受了干扰,使他自己做出完全不想做的事情来?

  我不禁遍体生寒:这实在可怕到了难以想像!

  干扰他人脑部活动,使他人产生错觉,或者使他人说出心中的秘密,或者使他人在受干扰的情形下,驱使他人做根本不愿意做的事,并不是幻想,精通催眠术的人,都可以做到这一点。

  催眠术是被公认有极高超的脑部活动干扰的功效,不过,也并不造成任何可怕的事实。因为施术者要通过相当复杂和程度,才能成功。

  时造的设想,却大大相同,那等于是有人能干扰、控制他人的脑部活动。

  这种能力如果存在,人类的生活,不知要乱成甚么样子!

  我也明白了何以张强会比我容易接受时造的话,因为催眠术正被广泛地应用在医学上,特别是心理治疗。张强是一个精神病科医生,他一定精通催眠术,所以也知道干扰、控制脑部活动的可能性,当然比较容易接受时造的假设。

  我迅速地转著念,心头的骇然,也越来越甚。时造压低了声音:“尾杉是首恶,他是一个科学怪人,一定要把他消灭掉。”

  我一听得时造这样讲,心中不禁凛然──白素在日本,对付尾杉,如果尾杉真有这样的能力,白素的处境,岂不是危险到了极点?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时造先生,我……相信了你的推测,这十分严重。照我看,你在这里相当安全,暂时不要离开。”

  时造极其高兴:“是的,张医生也那么说。”

  我把“张强在日本已经意外死亡”这句话,在喉间打了一个转,又咽了下去,我实在不忍把这个坏消息告诉时造,我道:“我立刻再赶回日本去。”

  时造紧握著我的手:“希望你成功,张医生曾告诉我,你会成功,你从来没有失败过。”

  我只好苦笑著,时造又道:“芳子来了?我想见见她,她……不要也受了尾杉的害……才好。”

  看到时造提起芳子时,神情和语气这样关切,我心中陡地一动,想起她曾在我车子旁边,在车子的倒后镜中,有过怪异的动作,极有可能,她也因为脑部受了干扰而看不到自己。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她的处境也十分危险!我忙道:“时造先生!芳子……你最好别对芳子提起甚么,免得使她也有危险。”

  时造皱著眉,握著拳:“如果尾杉胆敢害芳子,我要把他撕成碎片。”

  我拍了拍他的肩,劝他在这里等待我的消息,就转身走了出去。

  和时造的那一番谈话,竟会得出这样惊人的结论,事先万万想不到。我出了病房,有天旋地转之感。定了定神,看到了那男护士站在走廊中,一见到了我,就道:“梁医生在办公室。”

  我走进梁若水办公室,看到她正在聚精会神地看著一厚叠病历报告,我走了进去,她连头都不抬,只是向我作了一个手势,示意我坐下来。

  我拿起她已经看过的病历,随便翻了一下,那是张强所作的有关时造旨人的病历报告。我只看了几页,梁若水就已经全部看完了,她抬起头来,和我互望著,她的神情奇异而又茫然,我相信我的神情,也是一样,因为我们都接触到了一件奇幻莫测的事。

  我虽然只看了两页病历报告,已可以知道,张强在报告上,记下了时造对他的叙述和他自己的意见,那也就是说,已看完了全部报告的梁若水,已经知道了所有的事。

  梁若水先打破沉寂:“时造……他对你全说了?”

  我吸了一口气:“是,同样的话,张强也听过。他的结论怎样?我和时造达成的结论是──”

  我把某种人有某种力量,可以干扰、控制他人脑部活动的这种想法,说了一遍。梁若水道:“张强的看法,和你们相同。而且,他还说那决不是幻想,绝对有这个可能。从催眠术的观点来看,那还不是甚么困难的事。”

  不是甚么困难的事!我当然不能同意这样的结论,我道:“不困难?”

  梁若水道:“他的意思,在理论上来说,并不困难,人脑部的活动,会放射出能量,既然有能量,在理论上来说,就可以被接收,也可以受干扰。张强精通催眠术,他曾利用过催眠术,使病人说出深藏在心中的话。”

  我的声音有点乾涩:“可是……如果尾杉是元凶,他怎能隔得那么远,来对他人进行干扰?”

  梁若水叹了一声:“这就要进一步去追查了!”

  我站了起来:“我立刻回日本,你去和芳子联络一下,事情……”我苦笑:“事情真是──真是……”

  我竟然想不出用甚么形容词来形容,只好挥著手,不再讲下去。

  梁若水缓缓地道:“事情太诡异,人的全部活动,都由脑部活动伸延开来,脑部的活动决定一切,虚幻和实在的事,都靠脑部活动来决定,有许多药物,可以使人把实在的事变成虚幻,把虚幻的事变成实在。”

  我一时之间,不知道梁若水想说明甚么。只好静静地听著。

  梁若水有点凄然地笑了一下:“人脑的地位是如此重要,可是却又弱得可怜,一点药物,就可以改变它的活动,有一种很普通的迷幻药,就会使服食了的人,产生种种如真的感觉,他感到自己会飞了,就会从高空向下跃去。”

  我怔了一怔:“张强怎么会去服食那种药物?”

  梁若水道:“他当然不会,我的意思是,人脑十分脆弱,只要有极微的干扰,就无法分得清真实和虚幻,可是偏偏真实和虚幻,完全决定于脑子的活动。”

  我没有别的活可说,梁若水指出了人类最脆弱的一环,而这一环,如果给某些人以某种力量操纵掌握了,那是无法想下去的可怕。

  我呆了一会,才道:“我和白素见面之后,会尽力而为。”

  梁若水低叹了一声,视线移向那幅题为“茫点”的画,怔怔地看著,也不知道她的心中在想些甚么。

  我默然走了出去,赴机场之前,我先到家里去转一转,老蔡打开门,我就看到有人睡在沙发上,一见我就坐了起来,是江楼月。

  江楼月大声说道:“终于等到你了!”

  我根本没有任何时间和他说话,我回来的目的,是想知道自素是不是曾打过电话给我。所以我连看都不向他看一眼,迳自向楼上走去,一面道:“你等我干甚么?我好像并没有欠你钱。”

  江楼月十分委屈地叫了起来:“卫斯理,问问你的管家,我等你多久了。”

  我三步并作两步地向楼上走去,随口道:“多久了?”

  江月楼叫著:“三十多个小时了。”

  我呆了一呆,江楼月本身,也不是很有空闲,如果他等了我那么久,那就表示他一定有极重要的事。

  我仍然不停步,只是伸手向后面招了招,示意他跟我上来。

  到了书房门口,江楼月一把抓住了我:“走,快跟我走。”

  我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你发神经病了,上哪儿去?”

  江楼月道:“美国,为了你,道吉尔博士快发神经病倒是真的,你立刻去见他,这是博士说的。”

  哦,博士,道吉尔博士,负责太空实验,我简直已把他忘记了!

  我推开书房门,走了进去:“真对不起,我现在绝不能到美国去!”

  江楼月却一点也不识趣,恶狠狠地道:“不行,你一定要去,立刻起程!”

  这几天来,我被各种种样的事,弄得六神无主,到处奔波,白素又下落不明,安危难卜,早已憋了一肚子的气,江楼月竟然还用这样的态度对我,那令得我忍无可忍,陡然大叫一声,转过身,双手抓住了他胸前的衣服,推得他连连后退,一直到了楼梯口。

  江楼月给我的动作吓坏了,张大了口,叫不出声音来,我瞪著他:“我只要用力一推,保证你滚下楼梯,至少有半小时分不清南北东西。”

  江楼月这才怪叫了一声:“放手,卫斯理,这算是甚么,我以为我们全是知识分子。”

  我“嗄”地一声:“孔夫子也有是可忍孰不可忍的时候。”

  江楼月大叫了起来:“是你自己提议叫博士去鼓励一次太空飞行的,现在计画批准了,博士需要你的帮助,你怎么可以这样耍赖?”

  我呆了一呆,江楼月的身子,已经被我推得向后倾斜,我把他的身子拉直,然后松手:“真的,批准了?”

  江楼月道:“一架太空穿梭机,只要你一到,就可以出发,任务极度秘密,使用的那架穿梭机,还未曾作过飞行,单为了这次任务而特别徵用。”

  我一时之间,不知说甚么才好,江楼月又道:“美国总统真的受了枪击,你还记得上次太空飞行中截到的信号所还原出来的声音?真是这个行凶者说的。凶手说,他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讲过,甚至自言自语都没有,只是想,不断想过。”

  我听到这里,真是呆住了。

  刹那之间,我隐隐感到,博士的这件事,虽然远在太空发生,但和我如今正要查究的事,可能有关系。一个人在不断想著的一件事,会变成一种复杂的信号,被在大空飞行的仪器收到,这岂不是可以知道他人在想甚么的一种方法?而时造旨人的结论,是尾杉有这种能力。

  江楼月看到我出神,自然不知道我在想甚么,他忙又道:“本来,博士的提议根本没有人理睬,可是事情一发生,却令人震动,这才特别批准了这次飞行任务,目的是想搜集更多的信号。看看这种奇异的现象,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吸了一口气:“为甚么要我去?”

  江楼月道:“整件事,虽然有已收到过的两段对话作依据,但还是幻想的成分居多,高层人士坚持,要听听你的进一步意见,才开始任务。”

  我叹了一声,我不知多么想去参加这个太空飞行的任务,可是我实在不能去。

  我道:“南北东西,你听我说,白素在日本惹了麻烦,有三个目击证人……”

  我把在东京发生的事,用最简略的方法,向江楼月说了一遍。我说得虽然简单,但已把江楼月听得目瞪口呆。

  讲完之后,我向他无可奈何地摊了摊手,不必再作解释了,任何人都可以知道,白素有了危困,我决不可能不理她而去做别的事。

  江楼月冒著汗,一面抹著,一面又跟著我进了书房。我取出了录音机来,按下掣钮,果然,白素有一段新的录音在上面,语音非常急促,显得她是在十分急迫的情形下打电话给我的。

  以下是白素的录音:“你见过时造了?一定已经知道了所有的事。我还在找尾杉,在精神病院中,病房中的不是他,我白扮了疯子。你如果来的话,东京铁塔中,一个摆卖纪念品的小摊子的女孩,叫弥子,是我的联络人,你可以去找她。一切行动要小心,到了东京之后,有时甚至连想都不要想。事情十分可怕,你一定也得到结论了。我很好,我比你想像中还能干,日本警方找不到我,高田警官还在尽他的可能帮我。”

  我把这段录音,听了两遍,才松了一口气。白素看来还未曾正面和尾杉接触。她叫我连“想也不要想”,这怎么可能?看来,白素已确定,真的有人可以有能力知道他人在想甚么。

  白素暂时没有事,这真值得安慰。江楼月抱著万一希望:“尊夫人没有事,你是不是可以抽空到美国去走一遭?”

  我叹道:“我已说过了,我极想去,可是不能去。反正就算我去了,也不能跟著穿梭机上太空。你对博士说,非常对不起,这次飞行有甚么结果,我能参加的话,一定来。事实上,事后的分析,比事前参加重要得多。”

  江楼月的情神,看来像他的新婚娇妻跟人私奔了,没精打采,垂头丧气:“博士已经把仪器的接收能力加强,主持这次飞行的,还是葛陵少校。”

  我完全没有心思再去听他在说甚么,离开了书房。在卧室中找了一个小手提箱,放了些应用的东西进去,江楼月一直跟著我,我叫道:“替我做点事,打电话给航空公司,订最早一班飞机,我要剃一下胡子。”

  我摸著自己的下颏,这几天连剃胡子的时间都没有,样子一定很难看了。

  江楼月语带哭音地答应著,拿起电话来,我走进了浴室,在洗脸盆之前,扭开了热水掣。就在这时,我陡地一呆。

  我低著头,伸手取剃胡子的用品,在洗脸盆上面,有一面镜子。我陡然一呆,是刚才,未曾留心,好像并没有在镜中看到我自己。

  刹那之间,我的心几乎要从口中跳了出来。僵硬地维持著低著头的姿势,没有勇气抬头,去求证一下我究竟是不是和时造一样,看不到自己在镜中的反影。

  我心中骇然,令得我冷汗直冒,汗水甚至在不到半分钟,已顺著我的鼻尖,一滴一滴,滴进了洗脸盆。

  在这时候,我体验到了时造旨人发现在镜子中看不到自己的那种惊惶和恐惧,这真是会令人发疯的事。

  我任由冷汗一滴滴向下落著,没有胆子抬起头来。我心中千百遍地在想:要是抬起头来,镜子中真的没有自己,那怎么办?

  我曾劝过时造,就算在镜中看不到自己,那也只不过是一桩小事,对这个人的生活完全不发生影响,现在我才知道,难怪时造不肯接受,原来那全是旁观者的风凉话,等到自己有了亲身经历,才知道那些话是多么的空泛和不切实际。

  我应该怎么办?我应该怎么办?如果镜子中没有了我,我应该怎么办?

  我心中慌乱之极,喉际也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些可怕的声音,引起了江楼月的注意,他向浴室望过来,陡然发出了一声惊呼:“你怎么啦?不舒服?”

  我被他的叫声,惊得陡地震动了一下,在直起身子之前,转了一个身,不敢面对镜子。

  急转身的时候汗水飞洒。江楼月盯著我,神情骇然,不知说甚么才好。那一定是由于他自从认识我以来,从来也未曾见过我这样惊骇的缘故。

  我望著他,仍然在冒汗,江楼月一连叫了几声“天”,才道:“怎么啦?你看见甚么啦?”

  我喘著气:“我……没有看到甚么,真的没看到──”

  我的话才讲到一半,就陡然住了口,同时,又震动了一下。

  因为这时,我回答江楼月的话,正是当日时造芳子在我的车旁,突然之间现出惊骇欲绝的神情时,我问她看到了甚么,她回答我的话一样!

  江楼月现出大惑不解的神情,这时,我已绝对可以肯定,时造芳子曾有一刹间在镜中看不到她自己。

  我是不是也有同样的幸运呢?总不能一辈子背对著镜子。

  我猛地一咬牙,转过身来,望向镜子,我又大吃了一惊,镜中有人在,可是那个人是我么?

  我看到的是一张死灰色的脸,布满了汗珠,面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在作可怖的扭曲和跳动,我连忙吸了一口气,伸手在脸上摸了一下。那一下,虽然令得汗水化了开来,使得我的视力,有短暂时间的模糊,但我却可以肯定,镜子中反映出来的那个人是我,只不过因为极度的惊恐,所以才变成了这个鬼样子。

  刚才一刹那间,我以为自己看不到自己了,可能只是一时的错觉。

  我再度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拉下毛巾来,在脸上抹著,神情也迅速恢复了正常。

  江楼月这时也来到了浴室的门口,大声问道:“你究竟在搞甚么鬼?”

  我并没有回答。事实上,这时我心跳得极其剧烈,想起刚才那不到两分钟的时间内,我心中所感到的那种极度恐惧,真不能不佩服时造旨人,我只不过以为看不到自己,已经这等模样,而时造旨人却是真正的看不到他自己,他居然能承受下来,那证明他是极其坚强。

  江楼月一声不响,只是跟著我打转,一直跟著我到了机场,进了禁区,看来他希望我会改变主意。

  和时造旨人有了接触,整件事已有了一定的梗概,那么怪异和那么不可思议,再加上白素还在危境,受到日本全国警察的通缉,我怎能到美国去?

  临上飞机,和梁若水通了一个电话。梁若水道:“我已经和芳子见了面,她在见她的哥哥。不过有一件事,十分怪。”

  我苦笑了一下,怪事似乎没有甚么再可以增加的了。所以我问的时候,语气也不是十分好奇:“甚么事?”

  梁若水道:“时造提到的那些照片,你记得不记得?”

  “当然记得,他说在尾杉的家中,发现了一间密室,全是各种各样的仪器,他拍了照,还没有来得及洗出来,就被迫离开了日本。”

  梁若水道:“可是芳子说,当她去照相店,取回那些照片的时候,照相店的人给她的却是一叠空白的相纸。”

  我呆了一呆:“甚么意思?”

  梁若水道:“时造根本甚么都没有拍到,那些他所谓可以拿来作为证据的相片,实际上是一片空白,根本没有他所说的密室、仪器。”

  我声音苦涩:“是……他的照相机出了毛病?”

  我思绪一片混乱,所以找了一个最简单的原因。梁若水闷哼了一声,显出她对时造的不满:“我看他的照相机没有毛病,他的脑子才有毛病。”

  我只好道:“那么,你的意思是,白素他们取到手的,只是一叠空白的照片?”

  梁若水道:“恐怕是这样。”

  我想了一想,才道:“那只好等我见到了白素再说。梁医生,请你照顾一下旨人和芳子,张强的死,由某种力量造成。同样的事,可以发生在任何人的身上。”

  梁若水在听了我的话之后,先是叹了一声,然后,声音之中,充满了无可奈何:“是,我们都需要好好照顾自己。如果你说的某种力量存在,那么这个力量,真正击中了人类最大的要害。”

  在飞机上,我的思绪极乱,一直在胡思乱想,胡思乱想也有好处。突然之间,模模糊糊捕捉到的一点想法,充实起来。

  梁若水说:“他的脑子有毛病!”这虽然是一句气话,但是也极可能是事实。真是时造旨人的脑子有毛病,尾杉的住所中,根本没有甚么密室,他却“看”到了,而且,还“看”到了密室之中有许多仪器。他当时,自然也真的用摄影机对准了他“看”到的东西拍摄。

  人的脑子会产生幻象,使不存在的东西,在这个人的感觉上,认为存在──精神病院之中那个以为自己发现了新品种飞蛾的疯子,是最好的例证──可是照相机根本没有脑子,不会想,它只是一种简单、根据光学原理而制成的机械。

  对人的眼睛来说,有可以变成没有,没有可以变成有,有和没有,取决于人脑部的活动。而对照相机来说,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取决于事实。

  照相机比人的眼睛可靠得多,根本没有东西,它拍不出来。因为它只是简单的机械,不像人的脑子那样复杂!

  幻,可以由心生,但是绝不会由照相机的镜头生。人的脑子会把虚幻当作真实,但是照相机却不会。一想到了这一点,虽然我未曾叫出声,可是已经不由自主,双手挥舞,兴奋莫名。

  许多不可解释的事,都现出了光明。三个目击证人看到白素“行凶”,那自然是他们的脑部活动发生了毛病。如果当时有一架电视摄影机,将所有过程全部拍摄下来,当时发生的情形,一定和那三个目击证人所“看”到的大不相同。本来,对于“白素”行凶一事,虽然我绝对不相信,但是总不免有点嘀咕和发毛,直到现在,我才完全释然,虽然要向法庭解释这一点还是十分困难,但那不是主要的事。

  我极其兴奋,我想,白素在看到了自时造住所中取到的照片一片空白,一定也想到了这一点。

  然而,我在兴奋之余,又不免不寒而栗,因为这样一来,我假设的有某种力量,正在控制、干扰人脑部活动,可以肯定了。

  这是多么可怕的事!

  我的脸色随著心情的转变而变换,一下红一下青,两个空中小姐可能以为我在发疟疾,商量了一下,其中一个走过来问:“先生,你是不是需要帮助?”

  我没有回答,在我身后,已响起了一个声音:“他一点也不需要帮助,虽然他才从神经病院出来。”

  一听到那声音,我呆了一呆,那声音……对了,是来自维也纳的那位陈岛博士。我听得他这样说我,不禁有点恼怒。我先向不知所措的空中小姐作了一个手势,表示我真的不需要帮助,然后才冷冷地道:“陈博士,你好。”

  陈岛就坐在我的后面,上机的时候,心事重重,所以未曾发现他。这个人的神态十分骄做,我本来对他就没有甚么好感,所以在叫了他一声之后,我又道:“你不是给了二十四小时的限期,一定要把你疯子朋友带走的么?怎么又到日本去?”

  我的语气,自然并不怎么好听,而且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我也没有转过身去。

  陈岛在我的身后,发出了两下冷笑声:“那是我的事,老实说,你们这些人,才是疯子,我的朋友不是。”

  他说话的语气十分古怪,在“你们这些人”之间,顿了一顿。那种说话的方式,听来很令人反感,我立时道:“是么?和你的朋友同一类型,恭喜恭喜。”

  我绕著弯,在骂他也是疯子,他显然也听出来了,是以至少闷了半分钟,说不出话来,我又“哈哈”笑了一下。我话声才止,他已坐到我身边的空位来了。我转头向他看去,看到他的神情,十分冷峻,有著一种不可一世的傲岸。这种神情,使人看来像是他自己极了不起。

  我一看他准备开口,连忙把话抢在前头:“陈博士,我看你还是多去研究毛虫,少理会人的事情,比较好些。”

  我知道他是一个甚么蛾类研究所的主持人,所以才故意用轻视的语气,叫他去研究毛虫,这两句话,对他来说,可以说相当侮辱,准备他听了之后,立时勃然大怒。

  谁知道,他先是一怔,随即哈哈大笑,他的笑声,表示他真的感到事情有可笑之处,并不是在做作。

  我呆了一呆,不知道我的话有甚么好笑。他的笑声引得机舱中所有的人都向他望了过来。连一个正在上楼的空中小姐,也忍不住回过头来望他。

  陈岛笑了足有一分钟,才停了下来,我瞪著他,他在大笑之后,还有点忍不住,依然满面笑容。他吸了一口气:“你以为人很高级,毛虫很低级?”

  我闷哼了一声:“有甚么不对?”

  陈岛向后躺了躺,样子十分优闲:“当然不对,毛虫会变成蛾,而蛾互通消息的本事,就比人高。”

第九部:人类历史上早已发生过的事

  关于有几种飞蛾,可以在远距离互通信息,我当然也知道,陈岛想用这一点来证明蛾比人高级,那还难不倒我。

  我冷冷地道:“那只不过是昆虫的一项本能,不能证明昆虫是高级生物。”

  陈岛忽然叹了一口气:“你这个人倒很有趣。”

  我有点啼笑皆非:“任何人,在把自己和蛾作比较的时候,都不会认为自己比蛾低级。”

  陈岛现出了一个看来很神秘的笑容:“所以,这才是人的悲哀,要是人肯承认自己不如蛾,那倒好了。你可知道,蛾在远距离传递信息时,由它生物体所发出来的微波,何等精妙?”

  我感到话题变得很乏味,没有兴趣再说下去,所以很冷淡地道:“不知道。”

  陈岛却还在说下去:“这种微波,我已经捕捉到了,可是它属于甚么性质,我还不知道。不过,所有由生物体的活动所发出来的能量波,基本上都大同小异,人脑活动,也能产生同样的能量,可是,你能知道我现在在想些甚么吗?”

  他忽然把话题转到了人脑活动,那不禁令我怔了一怔,我也正在思考这个问题,他是这方面的专家,或者可以给我一定的启发。

  所以,我对他的态度好了许多,摇著头:“当然不知道。有可能知道吗?”

  陈岛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有可能,理论上来说,可能。”

  我对他的回答表示不满:“理论上。”

  陈岛立时道:“理论上可以成立的事,就可以通过研究来逐步变成事实!”

  我斜眼著他:“你的理论是甚么?”

  陈岛并没有立即回答,想了一想才道:“人脑的活动,会产生一种讯息──事实上,任何生物的活动,都会产生各种不同的讯息,甚至一片树叶在舒展,也会有讯息。”

  我扬了扬眉,没有反驳。

  陈岛又道:“这种由人脑活动产生的讯息,有一些科学家称之为脑电波,其实这很不正确──”

  我反驳道:“为甚么?仪器可以记录下脑部活动所产生的生物电各种波形,那叫脑电图。”

  陈岛用一种十分不屑的眼光望著我:“你能根据脑电图,测知这个人在想甚么吗?”

  我张大了口,说不出话来。陈岛摇著头:“生物电是一回事,能够表示思想的讯息,又是另一回事。任何讯息都可以在特定的仪器上显示出波形来,可是讯息是千变万化!”

  他越说越专门了,我道:“还是再说你的理论。”

  陈岛道:“第一,肯定了人脑的活动,有产生信息的功能,那么,只要这种信息被接收,再经过分析复原,就可以知道这种信息代表甚么。”

  我有点想嗤之以鼻,说说,太容易了,接收这种信息,怎么接收法。

  陈岛看出了我的心意:“在收音机还未曾发明之前,人类也无法想像,可以通过一些装置,把来无影去无踪的无线电波捕捉到,令之还原成为声音,还可以进一步令之还原成为形象。”

  他又说了一番我无法反驳的话,我只好道:“你的意思是,如果有一种装置,可以接收人脑活动所产生的信息,并且将之还原,远距离思想交流,就变成可能?”

  陈岛摆出一副“孺子可教”的神气来:“这只是初步设想,事实上,人脑不但有产生信息的功能,也有接受信息的功能。”

  我吞咽了一口口水,陈岛继续道:“连某种昆虫都有这种能力,人怎么会没有?我相信人脑有这种功能,但是却不懂得如何运用。”我的语声有点结结巴巴:“如果……人脑有这种功能,那么……就可以知道别人在想甚么了。”

  陈岛道:“是啊,那时候,人类互相交通,不必通过语言。语言会被淘汰,人可以在思想上直接交流。”

  我“哦”地一声,陈岛的理论,的确是可以成立。陈岛忽然又笑了起来:“真到了那一天,有许多人一定无法再生存。能生存下来的,是另一种人,完全和如今生活在地球上的人不同。”

  我有点惘然:“为甚么?”

  陈岛道:“你想想看,那时没有谎言,没有虚假,没有欺骗,没有隐瞒,这些全是人类生存了多少年来所用的生存技俩,一旦没有了,原来的人怎么再能生活下去?非出现一种新人类不可。”

  我想想人的生活方式,也觉得十分可笑,但是我随即叹了一声:“怕只怕只有少数人有了这种能力,而绝大多数人都没有。”

  陈岛的脸色忽变了一下,转过头来,不望我。他这种反应十分奇特,我不知道他心中在想些甚么,只是重复了一句:“你不觉得这种情形很可怕?”

  陈岛并不回答我的问题,只是道:“听说你是一个十分传奇的人物?”

  我耸肩:“本来不能算是,但是大家都这么说,久而久之,我也不敢妄自菲薄。”

  陈岛忽然自言自语了一句:“不可能,你不可能知道甚么的。”

  我还不知道他这样说是甚么意思间,他已经提高了声音:“无论怎样,如果可能,我很希望你到我的研究所来一次,那里有些事,你一定会有兴趣。”

  的确,听得他这样讲,我很有兴趣,尤其我曾在那家精神病院中,听他提起过他的研究,已经有了成绩。但是在最近,我实在无法到维也纳去,所以我道:“真遗憾,我在日本有重要的事。请问,你到日本去,有甚么特别的事?”

  我只不过是顺口问一问,可是陈岛的回答,却令我大吃一惊,大致世界实在太小!他答道:“我去看一个中学同学,听说他已成了日本著名的棋手,他的名字是尾杉三郎。”

  尾杉三郎?我真的呆住了?怎么有那么巧法?我忙道:“你和他约好了?”

  陈岛道:“没有,他十分出名,我有他的地址。”

  我十分小心地措词:“这位尾杉先生是围棋的九段。听说,他致胜的原因,是由于他知道对手的心中在想些甚么。”

  陈岛挥了挥手:“刚才我所说的,还只是理论上的事。”

  我盯著:“既然你认为人脑应该有直接接收信息的功能,是不是有甚么特异的人,这种功能特别强,实际上可以做到这一点?”

  陈岛想了一想:“也许有人能,不过我还没有发现这种例子。要是尾杉有这个本领,那真是太有趣了。我在几年前,曾和他讲过这种理论,当时他在棋坛上还只有一点小名气,他曾说,要是他能知道对方的心意,那就可以百战百胜。”

  我听得暗暗吃惊:“你告诉他如何可以发挥这种能力的方法?”

  话一出口,不禁哑然失笑,陈岛自然不可能告诉他甚么,因为他只不过在理论上确定了这一点。

  陈岛跟著我笑了一下,我试探著问:“你要我到你的研究所去看甚么?”

  陈岛又想了一想,才道:“看看生物发射信息和接受讯息的能力。”

  我一时之间不明白他这样说是甚么意思,猜想一定十分复杂,所以我没有再问下去,只是道:“你要找的人惹了点麻烦。”

  陈岛扬一扬眉:“在棋赛中输了?”

  我摇头头,把尾杉的事,约略和他说了一遍,我不知道尾杉在甚么地方,只好说他还在精神病院。陈岛听了我的叙述,现出十分奇怪的神色来:“怎么一回事,有那么多人精神失常。”

  我叹了一声:“像你那位自称发现了新品种的飞蛾的朋友,或许是现在生活太紧张了,会使人的精神变得不正常。”

  陈岛托著下颚,沉思著,不出声。我本来对他的印象不是太好,但经过交谈,觉得他是一个典型的、执著的科学家。

  陈岛沉思了片刻:“他不是神经失常,不是疯子。”

  我道:“那么,你的意思是,他真的发现了一只新品种的蛾?”

  陈岛道:“对他来说,是的。”

  我皱著眉,因为他的话,不太易了解。陈岛做著手势、加强他讲话的语气:“我刚才提到信息或讯号,如果他的脑子,接受到了一个信息,那信息告诉他,在他的手里有一只蛾,他就会真正地看到一只蛾,感到有一只蛾。”

  我“啊”地一声,陈岛的这个说法,和我与梁若水的设想完全一样,不过他说得更加具体。

  我挪动了一下身子:“你说得很明白了,但是一般来说,脑接受了不应该接受的讯号,这总是不正常的事吧。”

  陈岛叹了一声:“是啊,所以他就被人当成了是疯子。”

  我再把身子挪得离他近了一些:“人的脑部,接受了讯号之后,就可以使这个人把不存在的事,当作是真实的存在?”

  陈岛点头,我又道:“能不能把存在的变作不存在?”

  陈岛道:“那是一样的道理。”

  我再道:“也可以把白的变成黑的,可以把一个坐著不动的人,当作他是在推人下楼?”

  陈岛道:“当然可以,你举的例子很怪,怎么会忽然想到推人下楼?”

  我呆了片刻,才道:“这相当可怕,要是有人掌握了一种力量,可以强迫他人的脑子接收他发出的讯号,那么,他岂不是可以……支使他人去做任何事?”

  陈岛听得我这样说,侧著头,以一种十分奇特的目光望著我,我道:“没有这个可能?”

  陈岛道:“不是,我只是怀疑你如何会把这种早已发生的事,当作未来会发生的事。”

  我吃了一惊:“早已发生的事?这种事……早已发生了?”

  陈岛点头道:“当然是,你看看人类的历史,就可以明白。有人声称他自己授命于天,他就是天子,有权奴役他人,别人也就接受了他这种讯号,真的把他当成是天的儿子。”

  我听得他这样解释,不禁呆了。

  陈岛的话是多么简单,但是又多么有道理。

  哪有甚么人会是天的儿子,但是这个人只要有方法,向他人的脑子输出信息,说他是的,虚假的事,也就变真的了。

  这种事,人类历史上实在太多,德国纳粹党的宣传家戈培尔,早已把这种事,用一句话来具体化:谎话说上一千遍,就会变成真理。

  不断地把谎言、把虚假的讯息向群众输出,群众就会接受,把谎言当作真理。

  讯号可以令得上千万的人,上万万的人,变成疯狂,也可以使上万万的人,把虚假的事,相信是真的。

  这种事,在人类历史上不知曾发生过多少次,还一直会发生下去!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为人类脑子那么容易接受讯号而产生幻觉悲哀。陈岛缓缓道:“当然,那些讯号,是通过了语言、文字来使人接受到的,直接的讯号接收,只怕还得研究。”

  我问:“你的意见,你那位朋友感到真有一只蛾在他前面的讯号,是由哪里来的?”

  陈岛迟疑了一下:“我不知道──”

  他顿了一顿,现出十分悲哀的神情,重复了一下:“我不知道。”

  我在他的神情和语气上,看出了一个科学家穷年累月研究,仍然对自己研究的项目所知极少的那种悲哀。

  我有点同情他,伸手在他的肩头上轻拍了一下,他也接受了我的同情,向我苦涩地笑:“无论如何,我希望你到研究所来看看。”

  他一再邀请我去他的研究所,那使我想到,在他的研究所之中,一定有著甚么特异的东西或是现象,要去到那里才能明白的。我不知道自己甚么时候可以抽空去他的研究所,但是我还是答应了下来:“好,我一定会去。”

  陈岛吸了一口气:“还有一件事,那位梁医生十分固执,不肯让病人出院──”

  我“嗯”地一声,想起他在精神病院中发脾气的一幕:“你要我向梁医生去疏通一下?”

  陈岛现出尴尬的神色来。我道:“她十分尽责,而且十分坚强,你要她改变主意,通过他人去说项是没有用的,你必须把真正的理由告诉她,那么她不但会答应你的要求,而且,还会尽她的力量帮助你。”

  陈岛静静地听我说著。等我说完,他才现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来,伸手在自己的头上,打了一下,说道:“真的,我怎么没有想到!”

  接著,他就皱著眉,沉思著,显然是在想:如何才能说服梁若水。

  我先让他想了一回,才道:“你不妨把你想到的理由讲给我听,看看是不是有用。”

  陈岛又想了一会,才道:“我的理由很简单,老洪觉得他掌心中有一只蛾,由于他的脑部接收到了那个信息。我要把他带回研究所去,分析他脑部所接收的种种信号。”

  我吃了一惊:“那要……经过手术?”

  陈岛先是怔了一怔,然后忍不住笑了起来:“当然不用把他的脑部剖开来,只需要通过仪器的记录就可以。”

  我吸了一口气:“如果你早把这一切告诉梁医生,你那位姓洪的朋友已经出院了。”

  陈岛苦笑了一下:“你知道,我一直致力于科学研究,对于处理人际关系。不是十分有经验。”

  我本来想告诉他一些甚么“待人以诚”的话,但是继而一想,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实在太复杂,根本讲不明白。也许,真要到了有一天,人和人之间的沟通,不必通过语言和文字,直接由思想进行,才会有真诚的人际关系,没有谎言,无法隐瞒,无法做作。

  接下来的时间之中,我们又闲谈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陈岛的学识异常丰富,他甚至告诉了我,他的母亲,是一个著名的女高音歌唱家。

  我和他越谈越投机,到了快到东京时,我忍不住告诉他:“你要去找的尾杉三郎,是一个很不简单的人,你可能找不到他。”

  陈岛望著我,不知道我这样说是甚么意思。我无法把事件事从头到尾向他说一遍,只好又道:“他牵涉在一件十分神秘的事件中,报上说他在精神病院,可是他其实并不在。有人正要找他。在事件之中,已有人神秘死亡。”

  陈岛的神情更是惘然不解。我也知道,我这样说,只有令得他越来越是糊涂。

  我想了一想,又道:“你一定会有明白详细经过的时候──我自己心绪也很乱。或许你在见到了梁医生之后,向她问一问,她会详细告诉你。总之,你到了日本,只要找不到尾杉,你就回去找梁医生。”

  这一番话,虽然一样令得听到的人满腹疑团,但至少可以听得明白。陈岛考虑了一下,点头答应。

  我又道:“我到日本后,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会发生甚么事,所以无法和你在一起,我会和你、和梁医生保持联络。”

  空中小姐走过来,要我们扣上安全带。陈岛一面扣上带子,一面望著我,忽然说了一句对我的批评:“你真是一个怪人。”

  我只好苦笑,我何尝是一个怪人?世上怪异的事情如此之多,根本是事情太怪,并不是我这个人怪。

  和陈岛一起下机,通过移民局检查,出了海关,他消失在人丛中,我一出机场,就上了一辆计程车吩咐司机,驶向东京铁塔。

  从机场到东京铁塔,相当遥远,行车要超过一小时。我把事情归纳了一下。唯一能使我感到高兴的是,白素被认为是“凶手”,我有了解释。虽然这种解释,不能为世人所接纳,但是我可以,白素也可以,这就够了。

  车子在铁塔前停下,我匆匆下车,穿过了停著的几辆大旅游客车,甚至粗鲁地推开了几个游人,奔进铁塔去。

  升降机前排队的人很多,我多楼梯直奔上去,奔到了白素在留言中所说的那一层,深深吸了几口气。

  那一层,有不少卖纪念品的摊子,我看到其中有一个摊子由一个扁圆脸孔的少女在主持,我向她走了过去,问:“弥子小姐?”

  那少女向我望来,她还未曾回答,在她的身后,有一个中年日本妇女,本来正弯著身在整理杂物,这时陡然挺直身子。

  她虽然背著我,但是就凭她这一下动作,我已经认出她是白素!

  直到这时候,那扁圆面孔的少女才道:“是啊,先生,有甚么事?”

  我忍不住“呵呵”笑了起来:“弥子小姐,没有你的事了。”

  这时,白素也转过身来,我真没有法子不佩服她,她染白了头发,有著精妙的化装,看起来十足是一个普通的中年日本妇女。这样的形象,走在马路上,绝不会有人加以特别注意。她不但化装精妙,而且神态也十足,只是当她转过身,向我望来,再精妙的化装,也掩不住她看到了我之后内心的那种极度的喜悦。

  弥子望了望我,又望了望白素,神情有点讶异,白素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弥子点了点头,白素已从摊子后面,绕了出来,来到我的身边。我和她在那天晚上分开之后,直到现在才又见面,而在分开的那段日子之中,又发生了那么多不可思议的事,真不知道有多少话要对她讲。

  所以,她一来到我身边,我马上伸手去握她的手。但白素却立时缩了缩手道:“跟著我,保持距离。”

  我四面看了一下,绝没有人注意我们,我道:“你扮得那么妙,谁能认得你。”

  白素瞪了我一眼:“可是你却是个目标。”

  我苦笑了一下,知道白素的话有理,但是有一句话,我还是非立即讲给她听不可,我眼望著他处:“关于那三个目击你行凶的证人,我已知道他们为要这样说。”

  对我那么重要的一句话,白素竟然像是全然没有兴趣,只是向前走去,我忙跟在她后面,同时记著她的话:“保持距离。”

  对我这种性子急的人来说,接下来的大半小时,真是难过之至。

  我跟著白素,挤上了地下铁路的车卡,又跟著她下了车,在人头汹涌的地下铁路中走了出来,走了大约十分钟,才来到了一条相当僻静的街道上,跟著她上了楼,进了一个居住单位。我拉住了她的手,白素叹了一声:“你终于来了。”

  我感到委屈,叫了起来:“我不是第一次来,我上次想劫持精神病院的院长,把你救出去。”

  白素轻轻在我身上靠了一下:“这里是弥子的住所,她是时造芳子最好的朋友。”

  我搂住了她,急不及待地把我所想到的,我和梁若水的见解,加上陈岛的理论,一口气讲了出来。我讲得十分急,而且凌乱,我相信我的这番叙述,世上除了白素之外,没有人可以听得懂。

  白素用心听著,我说到一半,她轻轻推著我坐下,她坐在我对面,我仍然紧握著她手。这番相遇,劫后重逢,令得我感到十分紧张。

  等到我的话告了一个段落,白素才道:“是的,和我的设想一样,不过你的说法更具体。”

  我忙道:“我一直不相信那三个证人的鬼话。”

  白素沉思著:“那三个证人并不是说谎,我相信他们真的看到我推人下楼。”

  我明白白素的意思,但是我仍然忍不住问:“当时你在──”

  白素缓缓地摇了摇头,现出了很难过的神情:“当时我只是坐著,一动也没有动,张强忽然跳了起来,冲向窗口,撞破了玻璃,跳了下去,等我定过神来,发现房间中有酒店人员在,我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但是我知道,在这样的情形下,我最好立即离去。”

  我吸了一口气,问了一个关键性的问题:“是甚么导致张强发生意外的?”

  白素并没有立时回答,只蹩著眉在想,过了两三分钟,白素才道:“那天晚上,张强来找我,你对他一点兴趣也没有──”

  我感到很难过:“是的,那是我不好,不然的话,他可能不会──”

  白素摇著头道:“不,我相信结果一样。”

  我苦笑了一下:“你们在日本大部分过程我已经知道,张强来找你是为了甚么,我也知道了。你在车中向我做的那个手势,我直到见了时造旨人之后才明白。”

  白素瞪了一下:“早知道你那么笨,我会不顾一切停下车来告诉你。”

  我分辩道:“这怎能怪我笨?一个人在镜子中看不到自己,这种事,就算你说了,我也不容易明白。”

  白素没有再说下去,只是道:“我们一到,就到时造的家去,以为芳子在。但芳子去看她的哥哥,于是我们就偷进了他的屋子,找到了那叠相片,那是完全空白的相片,当时,我们的心中,真是疑惑极了。时造向张强详细说过他进入尾杉住所的情形,怎么最重要的相片会是一片空白呢?”

  白素叙述著当时的经过,我紧张地听著。

  在时造旨人的小房间中,张强大声说:“不是这一叠,我们再找。”

  白素打开了和相片放在一起的,一张折起的纸:“你看看,这是芳子写的:哥哥说这些相片十分重要,可是连底片拿回来了,冲洗店说绝对不可能弄错,相片只是一片空白。唉,哥哥的精神有点恍惚,难道他失去了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