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素道:“这就是时造所说的相片,不用再找了。”

  张强极度懊丧:“难怪卫先生连听都不肯听我说,我竟然相信了一个疯子的话,真要命。”

  白素却和张强的想法不一样:“张先生,你是无缘无故相信了一个疯子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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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强苦笑了一下:“当然不是无缘无故,可是……可是你看看,这些相片,甚么一屋子的精密仪器,甚么这些仪器令得尾杉可以知道他人的思想,全是一片胡言。”

  白素沉声道:“时造在镜中看不到自己,那表示有些存在的东西在他的眼中消失。反过来说,不存在的东西,也就有可能在他的眼中出现。”

  (白素一下子就想到了这个可能,她思路比我敏锐快捷多了。)

  张强仍在愤然:“那又怎么样?尾杉的屋子中,实际上根本没有甚么仪器。”

  白素道:“是的,但是这岂不是更证明了,有一种力量可以使他人产生错觉?”

  张强吸了一口气,语意也平静了许多:“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下,我是一个医生,以医生的立场来说,我只承认那是病者个人的一种病变,而不是甚么外来力量的影响。”

  白素道:“也许是,但是无论如何,总要到尾杉的住所去看一看。”

  白素和张强,离开了时造的住所,他们决定先回酒店一下,因为白素觉得她走得很突然,她又知道我粗心大意,说不定会忘了开启电话录音机(果然是这样),所以她要和我联络。

  他们进入酒店大堂,是凌晨一时左右,酒店职员对警方的陈述是:“他们两人才走进酒店大堂,那位女士就像是想起了甚么重要的事情,又匆匆转身走了出去。”

  “那位男士的神情看来十分兴奋,一个人上了楼。”接下来的陈述有关白素的就是:“一直到清晨六时四十三分左右,才看到她又走进酒店,她手中提著一只方形的纸盒。”

  白素想到了甚么,才急急离去的?在她离去的这段时间──从凌晨一时到清晨六时四十分,这一段时间内,她干了甚么?

  白素和张强在回酒店途中,交换了不少意见,张强坚持要和白素一起到尾杉住所去,白素也没有反对。在计程车快到酒店时,白素突然想起,尾杉三郎在精神病院中。

  一个人如果掌握了能够知道他人思想的力量,这个人怎么会得精神病?这是在一个极大的疑点,可是从他居然想要扼死时造旨人的行动来看,他又的确像是一个疯子。

  白素把一点疑问,提了出来。

  张强立时道:“一个人要装病,十分困难,例如急性肠炎,就无法假装,因为生理上的症状,假装不出,但是心理上的症状、行为上的症状,就十分容易假装,所以装成自己是一个精神病患者,很容易,再精密的检查,也难以发现真相。”

  白素扬眉:“尾杉如果假装疯子,对他有甚么好处?”

  张强闷哼了一声:“也许更容易掩饰真相。”

  说到这时候,车子已经到了酒店门口,一面下车,白素已经想到了她要做的事,她对张强说:“这样说来,尾杉进入精神病院,只是一种掩饰,进入尾杉的住所,就十分危险。”

  张强愕然,他明白了白素的意思:“如果说危险,两个人去岂不更好?”

  白素笑道:“你没有这种行动的经验,我反倒要照顾你,这样,你──”

  他们说著,已经进入大堂。在凌晨一时的时候,酒店大堂中已十分静,值班的职员看到有人走进来,会自然而然地把目光都集中在来人的身上。所以,白素把声音压低,而且讲得极快,她道:“你不必去了,你去打电话通知卫先生,请他立即赶来,我去尾杉的住所看一看。”

  张强对我倒一直很有信心,一听说白素要他打电话叫我来,他就十分兴奋。

  于是,白素就转身走出酒店去,张强一个人上了楼。值夜的酒店职员看到的情形,就是那样,他们也如实地告诉了警方。

  奇怪的是,张强应该一上楼,立刻打电话给我。日本大酒店房间,都有国际直拨长途电话。

  那天晚上,我在家里,等侯白素和我联络,心中焦急万分。可是我并没有接到任何电话。

  张强为甚么不打电话给我?他忘记了?

  当然是他一上楼,进了房间,就有意料不到的事情发生,使他不能打电话给我。然而那又是甚么意外呢?

  白素离开了酒店,召了一辆计程车,来到了尾杉住所的附近下车。

  白素看到了那座日本传统式建筑物,她先绕著围墙,转了一转。夜已很深,四周极静,向围墙内望进去,黑沉沉地!一点光也没有。

  白素轻而易举翻过围墙,整座房子中显然一个人也没有,她先走进了一个客厅,然后,照著时造的叙述,来到了那个所谓密室的暗门之前。

  本来,看到了那一叠相片是空白的,白素以为在尾杉的住所之中,根本没有甚么密室,一切都不过是时造自己以为有而已。

  所以,当她看到了真有暗门,而且暗门应手推开,心中十分讶异:时造旨人并没是全是幻觉,至少到目前为止,一切全是实在的。

  任何人在这样的情形下,都一定是这样想的。白素稍为有点不同,她同时也想到:是不是自己也和时造一样,进入了一个虚幻境地,把不存在的事,当作是一种存在?

  不过她虽然想到了这一点,也无法去分辨那暗门是不是真实的存在,因为她的确已推开了那暗门,而且,看到暗门之内,是一间密室。眼前一片漆黑,密室中有点甚么,根本无法知道。白素先不进去,只是侧著身子,靠在门口,然后,她用一只小电筒,向里面照了一下。

  就著小电筒发出的光芒,向密室中看去,她也不禁呆了一呆。

  密室比时造形容的更大,当然那应该大些,因为时造说,密室的四壁,全是各种仪器──他甚至还记得这种仪器的样子,去问过别人那是甚么──但这时白素看得清清楚楚,密室是空的,甚么也没有。

  白素走了进去,那的确是一间密室,有著一种久被封闭的特殊气味,甚么也没有。可以想像,如果有人在这样的密室之中,对著墙来拍照,那么照片洗出来之后,当然是一片空白。

  白素在这间全无一物的密室中,停留了大约半小时之久,仔细地在地板上、墙上检查,看看是不是还有其他暗门。

  结果是完全没有,那只是一间空的密室。白素发现这间密室,有上佳的隔音设备,墙上铺著相当厚、中间有孔的软塑料隔音板,连地板也不例外。

  白素站在密室的中间,她在想:一个人关在这样隔音设备完善的密室中,一定可以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白素当时的设想是:尾杉是一个棋手,他有需要在寂静中静思。那么,密室看来虽然怪,也可以解释。

  白素准备转身走出密室,忽然听到有脚步声传来。

  她可以肯定是两个人的脚步声。

  白素甚至于可以进一步肯定,那两个人不是日本人。

  日本人习惯上,在门外就会把鞋子脱掉,而那种脚步声,分明是穿著鞋子走在地板上的声音。

  白素怔呆了十秒钟,那可以说明突如其来的脚步声给她的震惊如何这甚。她定过神来,脚步声已近了很多。看来,两个人,正向著密室来。白素闪到了密室的门边,已经想好了三种应付的方法。这时,她完全镇定下来。脚步声越来越近,大约到了离开她只有三四尺处。

  白素听得一个人在说话:“你看,我早就跟你说过,他不会在精神病院。”

  另一个人的声音比较低沉,但这时他提高了声音在说话“尾杉,你在闹甚么鬼?”

  白素屏住了气息,不出声。那两个人的英语,都有著浓重的欧洲大陆口音。来的两个人是尾杉的朋友,欧洲人,白素只能知道这两点。

  这两个人一面说话,一面仍向前走,已经到了密室的门口。

  由于实在太黑暗,白素一点也看不清楚两人的样子,只是可以看到极其模糊的两个人影,看来两个人的身形都相当高大。

  这种“看到”的情形,其实不如说是“感到”有两个人来到了身前更恰当。

  那两个人显然也感到有人就在近前,一个问:“尾杉,是你么?”

  在这样的情形下,白素无法再不出声了,她压低了喉咙,发出了一个含糊不清的回答。那个人“哼”地一声:“你越来越神秘了,这是你要的东西,我们带来了。”

  当那人这样说的时候,白素感到那人将一样东西,放到了地上。另一个人道:“尾杉,你不断要这种资料,究竟有甚么用?”

  白素又压低了喉咙,含糊地应了一声,那两个人一起发出了一种不满意的声音,一个道:“希望你仍和上几次一样,迅速履行你的诺言。”

  白素的心中,迅速地转著念:这两个欧洲人,是送一些甚么资料来给尾杉的,而且尾杉也答应不知用甚么条件去交换这种资料。

  至于尾杉要了这种资料来作甚么用途,连送资料来的两个人都不知道。

  白素缓缓吸了一口气,学足了日本人讲英语的那种腔调:“当然,你们放心好了。”

  那两个人停了一下,在感觉上,他们像是已经转过了身去,向外走去,他们的脚步声,在渐渐远去。

  她按亮了小电筒,看到一个纸袋,放在地上。拾了起来,袋中好像放著一盒盒式录音带。

  白素先把纸袋收好,也来不及打开来看里面究竟是甚么,就忙跟了出去。

  她来到大堂中,看到那两个人,正从花园中走向门口,花园的门半开著。

  白素不禁苦笑了一下,她没有想到门根本没锁著,而她刚才是跳墙进来的。

  一等那两个人出了花园,白素立时飞快地奔到门口,看到那两人在门口站著。

  这时候,白素可以看清楚那两个人的相貌,两上人都约莫三十上下年纪,是普通的欧洲人。

  他们站在门口,看样子是在等计程车,可是等了一会,并没有车子经过。他们低声商议了几句,就向外走了开去,白素跟在两人的后面。

  街道上十分寂静,偶然有计程车经过,全是载著搭客的,白素已经有了对付这两个人的办法,她加快了脚步,在那两个人的身边经过,装出看起来像是喝醉了酒。那两个人以后的一切行动,全都在白素的意料之中,一个先用蹩脚的日语,向白素打了一个招呼,在凌晨时分,他用的是“日安”。

  白素的身子歪了一歪,那两人忙来不及地来扶白素,一个道:“你说英语吗?要不要帮助?”

  两个人抢著来扶白素,倒令白素省了一番手脚,在不到五秒钟的时间内,白素已经把两只皮夹,取在手中,同时把两个人推开,仍然脚步踉跄地向前走,那两个人一面叫著,一面追了过来。

  不过,他们大失所望,因为一转过了街角,就找不到白素。自然,当他们发觉自己的皮夹不见了时的狼狈相,白素也看不到。

  白素转到了离尾杉住所附近的一个街角,到了街灯下,打开那两个人的皮包来,找出了两个人的身分证明文件,那两个人从奥地利来,他们的身分是:安普蛾类研究所的研究员。

  一听得白素说到这里,那两个人的身分,是维也纳安普蛾类研究所的研究员,我整个人直跳了起来,发出了一下怪叫声。

  白素扬了扬眉:“很奇怪,也很凑巧,是不是?”

  我呆了片刻,重新又坐了下来,瞪著白素:“我真佩服你,刚我向你提到过陈岛,也提及他是安普蛾类研究所的主持人,你竟然一点也没有讶异的神情,也不打断我的话,告诉我你曾遇到过两个研究所的人。”

  白素笑了一下:“我有过讶异的神情,不过你没有注意,我当然不会打断你的话,你的叙述,已经够凌乱了,我如果一打断,一插言,就算你再说得下去,我也无法听得明白。”

  我给白素说得啼笑皆非。白素道:“这个甚么蛾类研究所的名字,我从来也没曾听说过,我猜想那一定是他们作掩饰用的,一直到我听你提到了陈岛,才知道他们真是研究蛾类的生物学家。”

  我忍不住问:“他们给尾杉的是甚么资料?”

  我在问了一下之后,摇著头:“尾杉是一个棋手,和蛾类研究所的人,会发生甚么关系。”

  白素道:“当然可能有,那个研究所的主持人陈岛,不是专程到日本看尾杉吗?”

  我搔著头:“我相信他们纯粹是私人友谊的关系。”

  白素对我的话,没有表示意见,只是道:“我检查了那两个人皮夹中所有的东西──”

第十部:一具怪异的仪器

  白素顺手把皮包抛在地上,她知道日本人很有拾遗不贪的习惯,拾到了之后,会交给警方去处理。她心中这时很有点后悔,因为她根本不相信这两个人真是甚么蛾类研究所的人。

  她觉得自己应该继续跟踪下去,了解这两个人的真正身分才是。

  于是她又追上去,可是一直追到刚才的街道,又在附近找了好久,花了大半小时的时间,也没有再看到那两个人。他们显然是截到了计程车离去了。

  白素感到相当懊丧,恰好有一辆空的计程车经过,白素决定回尾杉家去看看,所以她上了车。在车中,她取出了那个纸袋来,打开,纸袋里面的,并不是她想像中的盒式录音带,但是也相当接近。

  说“相当接近”,是因为白素一看,就可以看出,那是一卷磁带,可是却有著特别的装裹方法,外壳是十分坚固的金属盒,比普通的盒式录音带来得扁,比较大一些。

  磁带用来记录信号,一定要有一种特定的仪器,才能使磁带上的信号还原。白素相信那仪器,一定在尾杉的家中。

  反正尾杉的家里没有人,她倒很有信心把那个仪器找出来。

  车子到了附近,白素下了车,这一次,她从正门推门进去,从大堂开始寻找起。照她的推测,那两个人鬼头鬼脑,深宵送“资料”来,那份“资料”,尾杉一定十分重视。从“资料”的形状来看,那很像是一具种型电脑的软件,小型电脑再小,也有一定的体积,应该不会很难找。

  可是,白素虽然在尾杉的书房中,发现了一具小型电脑,却发觉那两个人拿来的资料,全然不适用,在书房中,白素花去了不少时间,一无所获,她又搜寻其他的地方。

  时间迅速地过去,已经是凌晨五时了,白素仍然一无所获。虽然她沉得住气,这时也未免有点焦急,几乎想放弃了,因为那卷资料既然在她手中,一定可以有办法令该带上的讯号显示出来的。

  就在她准备离去,经过大堂之际,她忽然看到,大堂的一边,是一列架子,架子上所放著的,全是高级的音响器材、唱片和录音带。

  有一个时期,白素和我,都沉迷于音响,也有著相当程度的音响器材的知识,叫得出各种各样古怪器材的名称和用途。

  白素在一瞥之下,停了下来,因为她看到,在一架十段均衡器之旁,有一样东西,她不认识。那当然是一种仪器,有著十公分地萤幕,看来像是一具示波器。但是却又有著可以放进盒式录音带的装置。

  白素走过去,把手中的那盒资料,凑了一凑,恰好可以放进去。

  白素的心中不禁暗骂尾杉狡滑,尾杉故意把十分重要的东西,放在当眼处,和类同的器材放在一起,那的确可以骗到人。

  白素放进了那金属盒,略为观察了一下,发现有一副耳筒,联结著那具仪器,她开启了电源掣,感到十分兴奋,尾杉获得的,究竟是甚么资料,看来可以有答案。

  那仪器上有许多掣钮,有的标明用途,例如电源开关、磁带运转的方向、停止、微伏的调整等等。但是还有许多掣,却并没标明用途。

  白素先令磁带运动,不一会,在萤光屏上,就出现了许多看来是全然没意义的、杂乱无章的闪动的线条。

  白素又将耳筒带上,希望可以听到一些声音,可是却甚么也听不到,她又随意按动几个用途不明的掣钮,结果仍是一样。

  在这具仪器之前,白素不知不觉,又花了将近一小时,这时,天已开始亮了。

  白素心想,天亮了,要是有人发觉尾杉的住所之中有人,那可不容易解释,而且张强也可能等得很急,不如把东西拿回去,慢慢研究。

  白素只花了几分钟时间,就把那具仪器,自架上搬了下来,连著那副耳筒──这时她也发现,那副耳筒的构造,十分特别,与普通的音响用的耳筒,大不相同。

  白素随便找了一个纸盒,把那具仪器放了进去,事情很顺利,并没有给人发觉她自尾杉的家中搬走了一样东西。在街口叫了计程车,回到了酒店,那是六时四十三分,白素先打电话到张强的房间,告诉他,有了重要的发现。

  然后,白素就搭乘电梯,上楼,张强已打开房门在等她,一见面就问:“发现了甚么?”

  白素十分简洁地叙述了经过,一面说,一面替那具仪器插上电源:“你看,这是甚么意思?”

  萤光屏上显示的凌乱的波纹,一点意思也没有。张强拿起耳筒来,戴上,整理了一下,抬起头来道:“这不是普通的耳筒,你看,这里有两个有吸力的软盘,紧贴在头上,倒像是做脑电图时用的接触装置。”

  白素早已发现了这一点,她只是问:“你可听到了甚么声音?”

  张强一面摇著头,一面不断随意扳动著那具仪器上的掣钮,突然之间,他出现了怪异莫名的神情。

  由于接下来的一切,发生得实在太突然,以致反应敏捷如白素,也不知所措,只好眼睁睁看著事情发生。

  张强的神情,陡然之间变得怪异莫名,白素想问他怎么了,可是还未曾出声,张强已经发出了一下惊呼声。

  (就是两个清洁女工听到的那一下。)

  张强一面惊呼著,一面陡然除下了戴在他头上的耳筒,抓著耳筒,用力挥动。

  由于耳筒的一端,有联结线的插掣,插在那具仪器上,他一挥动,连带著把那具仪器也挥了起来,插掣松脱,仪器向著墙角飞过去。

  在那一霎间,白素犯了一个错误──其实,不能说是白素的错误,任何人在这样的情形下,都会这样做。因为以后接下来发生的事,全然出人意表,谁也无法料到。

  白素一看到了张强有这样反常的动作,只当是他从耳筒中听到了甚么怪异的声音。接下来,那具仪器向墙角直飞了过去。它一撞在墙上,必定损坏,是以白素也立时发出了一声惊呼声。

  (两个酒店清洁女工听到女子惊呼声。)

  她立刻抓起沙发上的椅垫,向那具仪器抛过去,希望挡在仪器之前,由于她的动作太急骤,带倒了一张椅子。

  (两个女工听到重物坠地声。)

  白素只是注意那具仪器是否会损坏,一抛出垫子,立时扑了过去,在床上弹一下,再落下地来。

  那个被她抛出的垫子,起了预期的作用。

  她将那具仪器接住,看出仪器完好无损,十分高兴,立时把仪器放在床上。

  这时,她在床边,张强在窗前,如果不是距离远,张强坠楼的惨剧或者可以阻止。

  白素才放下了那仪器,站起身来,她看到房门打开,一个男人和一个女工进来,同时,张强一个转身,冲向窗子。

  张强冲向窗子的冲力极强,看起来他简直像是一头野牛。

  白素自然看得出这样一下冲击的结果会怎样,所以她立时向前奔来。

  白素还没有来到张强的身边,事情已经发生了。

  张强的头先碰到玻璃,这一下,远不足以令得玻璃破裂,但是紧接著,他的肩头也撞到了玻璃。这一下,玻璃经不起撞击,破裂了。而张强向前冲的力道,还未曾中止,他整个人,就从被撞裂的玻璃之中,飞了出去。

  白素完全被这意外震呆了,所以,那个管事,宝田满来到她身前,她的声音失常,只说了一句:“他──跳下去了。”

  可是,宝田满和那两个女工,却异口同声,说张强是白素推下去的。他们的指证,高田警官向我详细地叙述过。

  白素知道她根本甚么也没有做,但是却有三个人指证她,她不知道究竟发生了甚么事,只知道在这样的情形下,越快离去越好,宝田满当然抓她不住,她溜走了。

  她在离开酒店之际,张强坠楼已被发现,大堂中十分乱,没有人注意她。

  我紧握著白素的手,激动他说道:“你当然不会将张强推下楼去!”

  白素望著我,神情像是在等待著我的发问。我陡然想了起来:“对,那副耳筒,那具仪器呢?为甚么报上没有提起,连高田警官也完全不知道有这两样东西?”

  白素道:“这是问题的重要关键,在我离开时,十分慌乱,静下来之后,立即想起,张强戴上了耳筒,就举止失常,当然和那具仪器有关,我非将那具仪器找回来不可。”

  我吸了一口气:“你不是又回到现场去了吧?”

  白素笑了一下:“正是,我略为化装了一下,又回到了现场,冒充记者,看到宝田管事正对高田警官指手画脚,在讲述我推张强下楼的事,可是仪器和耳筒却不在,我以为警方收起来了,可是稍一打听,就知道警方也没有发现。”

  我道:“在你离开之后,警方到达之前,被人取走了。”

  白素道:“当然是这样,这个人是谁?”

  我连想也没想:“尾杉三郎。”

  白素“嗯”地一声:“当时我也这样想,所以我才去见尾杉的情妇,想知道尾杉究竟在哪里,不得要领之后,我想尾杉可能在精神病院,于是──”

  我笑了起来,在她脸上亲了一下:“于是你大闹银座,装疯入院。”

  白素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是的,我在把那个护士长注射了麻醉针之后,就进入了尾杉的房间──”

  白素轻而易举地弄开了病房的锁,她注意到,门上的小监视窗,从里面被遮住,看不到里面情形,所以她十分小心,一拉开门,立时闪身进去,作了应付突袭的准备。

  可是病房内却没有甚么异动,她看到有一个人,背向著外,躺在床上。白素向前走去,故意弄出脚步声来,床上那个人一动也不动。白素一直来到床边,定了定神:“尾杉先生,你好。”

  床上那个人略为震动了一下,缓缓转过身来。白素看过尾杉三郎的相片,她一看就可以肯定,床上那人正是他,只不过看来比较瘦削。

  尾杉看到白素,现出一个十分诡异的笑容,慢慢坐起身来:“你来得真快。”

  他恶狠狠盯著白素,转过身去,一下子将一张毛毯拉开,毛毯下正是那具仪器。

  她料得没有错,那具仪器到了尾杉的手中,那自然是白素逃走时,他趁人不觉,在混乱中取回来的。

  张强坠楼时,尾杉一定也在酒店中。那么,张强的发生意外,是不是和他有关?

  白素一想到这里,一股怒意陡然升起,她踏前一步,已经准备把尾杉拉过来,先给他吃一点小苦头,再逼问他究竟是在捣甚么鬼。

  可是,就在这时,尾杉已迅速地按下或转动那具仪器上的一些掣钮。白素也看到,那具仪器接上了电源,白素略停了一停,想看看他究竟想干甚么。

  然而,就在那一停之间,白素已经觉得事情不对头了。

  白素说到这里,不由自主地喘起气来。

  我忙问道:“怎么样?甚么不对头?”

  白素蹩著眉:“一直到现在为止,我还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可是当时的经历,我却记得十分清楚,就像那是真事。”

  我呆了一呆:“你的意思是,突然之间,产生了幻觉?”

  白素道:“我不能肯定,你听我说。”

  她在讲了这句话之后,又顿了一顿,才道:“当时,突然之间,我的眼睛,就出现了一大片怪异之极的色彩。那色彩,绝不是实际上所能看到的,我像是一下子跌进了一个包罗了世界上所有颜色的万花筒之中,同时,我还感到那万花筒在旋转。我不能肯定我是不是叫喊了起来。”

  我忙道:“那一定是尾杉这家伙,趁你不觉,向你喷射了强烈的麻醉剂。”

  白素道:“当然不是,有麻醉剂喷向我,我事先应该有感觉,但这种情形,突如其来,当时,我双手挥舞著,只想把那团色彩挥开,可是色彩却还在迅速地变幻,接著,色彩破裂了,自破裂的色彩之中,冒出了一个极可怕的怪物。”

  我没有再说甚么,只是心中在想:这种情形,倒像是和吸了大麻,或是吞食了迷幻药之后的情形相类似。

  白素的气息变得急促:“那怪物的样子,我记得十分清楚,那是……那是一只似蛾非蛾的东西,可是所有花纹斑点,全是一个人的脸,是尾杉的脸,在狞笑,再接著,所有的脸都向我飞过来,我赶不开它们,它们把我包围住了。”

  我大声道:“那当然是幻觉!”

  白素闭上眼一会,又睁了开来,现出惊怖的神情──要白素现出这样的神情,那绝不是简单的事。

  我伸手在她的手背上轻拍了两下,白素道:“事后,我也想到,那可能是幻觉,但是幻觉怎会那么实在?我甚至可以感到,那些脸撞在我的身上,有一种冰冷之感。”

  我道:“你并没有受伤,是不是?”

  白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突然一下子甚么都不见了,我还在病房之中,但是病房中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我自己,不,当我挥动著手的时候,低下头来的时候,我绝对看不到自己的身子,这只是一霎间的事,然后,你出现了,你奔过来,尾杉也突然出现了,我看到尾杉在逃,你把他抓起来。”

  我闷哼了一声:“绝对是幻觉,那时候,我多半在飞机上。”

  白素望了我一会,才沉声道:“我真的看到的,看得清清楚楚,你把尾杉抓起来,再摔下去,然后,用重手法砍他的后颈,他中了你一掌的神情,清楚得就在眼前,我真是看到的。”她一再强调,“真是看到的”,那使我感到一股寒意。

  我心跳不由自主加剧:“那情形,就像酒店管事和两个女工,看到你推张强下去一样。”

  白素隔了片刻,才道:“其实,尾杉也有他取死之道。”

  我几乎直跳了起来:“你在胡说八道些甚么。”

  和白素在一起多年,我几乎从来也没有对她这样嚷叫过,但这时,我却忍不住大声叫嚷,因为看她的样子,像是真以为我打死了尾杉三郎!

  白素对我的嚷叫,沉默了片刻,才现出十分苦涩的神情,缓缓地道:“你不能怪我,任何人,对于……亲眼看到的事,又清楚知道不是在做梦,总……总以为那是事实!”

  我握著拳,又放了开来,再握上,尽量使自己心平气和:“可是其间有一些我们不明白的事在。那三个酒店员工,亲眼看到你推张强下楼,但事实上,你并没有那样做。”

  白素呆了片刻,才叹了一声:“那么,尾杉三郎现在在甚么地方呢?”

  我又吃了一惊:“甚么?你没有继续追踪他?”

  白素向我望了一下,神情更加苦涩:“你听我说下去,当时,我看到你一掌砍在他颈骨之上,我还听得他颈骨折断的声音,我看到他的头,软垂了下来,你转过身,向我望来,我忙道:‘你快走,这里的事,让我来处理好了。’你答应了一声,就离开了病房。”

  我也只好苦笑著:“胡说八道,胡说八道。在这样的情形下,我怎么会离开。”

  白素没有表示甚么,只是挥了挥手,示意我不要打断她的话头:“你走了之后,我把尾杉搬上了床,拉起毯子来盖住他,他显然已经死了。我转身,再去找那副仪器时,却已经不见,我只好也离开了医院。”

  我十分肯定地道:“这一切,实际上,都未曾发生过,只不过是你以为发生过。”

  白素抿著嘴,不出声。她十分理智,可是这时,也显然受著极度困扰,不是身受者,实在是很难了解:连亲眼看到、亲身经历过的事,如果都“未曾发生过”,那么,甚么才是真正发生过的?

  这样的疑问,两千两百多年之前,庄周先生就曾不止一次提出,他甚至问到了他的一生,究竟是一只蝴蝶的幻觉呢?还是蝴蝶的一生,是他幻觉,他终于未能肯定。

  为甚么庄子不用其他的生命来怀疑,而用了蝴蝶?蝴蝶和蛾,不正是同类的生命么?

  我越想越乱,我知道,这时候,我的思绪乱不要紧,但是决不能让白素的思绪乱下去。

  所以我用十分肯定的声音道:“你一定要弄清楚,那一段经历,是你的脑部受了某种干扰之后的结果,是一场太过真实的梦。”

  白素又呆了片刻:“太真实了,真是太真实了。”

  我苦笑著,又发急:“你可以当作这是你在被催眠下发生的事。”

  白素道:“不对,那是真正发生过的。”

  我叹了一声,不知道该如何进一步说明,急得满头是汗,白素反倒安静了下来:“我知道自从我眼前看到奇异的色彩,一直到后来发觉我自己在街头上,其间一切,我以为发生过的事,全是幻觉。”

  我松了一口气:“对。”

  白素睁大了眼睛:“那么,在这一段时间内,实在发生了甚么事呢?”

  我道:“那要问尾杉三郎这……家伙才知道。你说甚么?后来你发觉自己在街上?”

  白素缓缓地道:“是的,我记得在病房之中,找了又找,找不到那具仪器,心想不如把你找来,我们一起寻找,就离开了医院。那一段时间,我记忆之中,比较模糊。等有记忆时,我在街头,有两个警员,正以十分怀疑的眼光看著我。”

  我失声道:“天,你是受通缉的啊!”

  白素摊了摊手:“是啊,所以我一看到警员注意我,立即转身就走。我没有地方好去,想起曾在芳子的记事簿中,看到过一个地址,我找来,就是弥子的住所。我不知道如何和你联络,就只好仍然打电话回去,希望你听到。”

  我长长的吁了一口气,安慰著她,因为白素从来也未曾如此慌乱过:“好了,一切全过去了。”

  白素也吁了一口气:“不,尾杉还在,还有他的那个仪器,还有我的凶嫌,还有许多事。”

  我“哼”地一声:“凭我们两个人的本事,那怕尾杉躲到天上去,也可以把他找出来。”

  白素却仍然叹著:“找出他来之后──”

  我知道白素的心意,是说就算我们找到了尾杉,如果再发生如同在精神病院病房中的情形,那只有使得事情更混乱。

  所以,我想了一想:“尾杉未必见得有甚么特别,我看一切全是那具仪器在作怪,只要我们把他和那具仪器隔离──”

  白素一扬手:“对。”

  她像是忽然想到了甚么似的,突然蹙住了眉,不再说下去。

  我道:“我们已经有了对付尾杉的方法,还有甚么担心的?”

  白素仍在想著,过了一会,她才道:“我不是担心,我是在想一些事……我感到所有……不可解释的事,都可以用一条线穿起来。”

  白素的话,深得我心,我也已经有了这样的感觉,可是感觉却还十分模糊,我正在思索著,所以我对白素的回答,只是点了点头,同时作了一个手势,表示我也想到了一些头绪,正在作进一步的思索。

  白素没有再说甚么,我们两人,各想各的,过了大约三五分钟,我和她陡然异口同声,叫了起来:“那个蛾类研究所。”

  我和白素,都想到了安普蛾类研究所。

  我抢著说:“安普蛾类研究所,看起来和所有的事全没关连,但是事实上,却正是问题的中心。”

  白素立时道:“是,一切全从那里开始。”

  我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让我先来归纳一下,你来作补充。”

  白素一面答应著,一面拿过了纸和笔来。我道:“第一件事,研究所中,有一个姓洪的人,他看到了不存在的东西,一只飞蛾。”

  白素记了下来。我又道:“第二,陈岛是研究所的主持人,他和尾杉是中学同学,曾在好几年之前,和尾杉提及过他所作的研究,告诉尾杉,在理论上,要知道他人在想甚么,是有可能的。”

  白素“嗯”地一声,补充道:“对陈岛而言,这是他作为科学家的假设,他正朝著这个方向作研究。可是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尾杉听了之后,一直在想著可以知道他人思想的好处,于是他就展开了行动。他十分卑鄙,而且他的知识,也不足以从事那么复杂的科学研究,所以他就──”

  我立时接了上去,和白素一起思索复杂的问题,真是无上的乐趣,我想到甚么,她也想到甚么,配合得再好也没有。

  我道:“所以他就采用了最直接的方法,花钱向研究所的人员,购买研究的成果。”

  白素点头,一面记著,一面道:“我在尾杉住所见到的那两个人,就是被尾杉收卖的人,他们送资料来给尾杉,已不止一次。”

  我道:“还有那具仪器,一定也从那两个人手中来的,尾杉自己造不出这样的东西,外间也未必见得有得卖这样的东西。”

  白素把我的话写了下来之后,眉心打著结:“我们的推测,到这里要触礁了。”

  我不服气:“触甚么礁?”

  白素道:“如果再分析下去,似乎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尾杉在有了那些资料之后,通过那具仪器,他似乎掌握了一种力量,真的可以知道他人在想些甚么。”

  我苦笑了一下:“听起来全然不之后理,可是……可是……事实就是这样。而且……我们的礁石,好像还不止这一块?”

  白素道:“是啊,尾杉不但有知道他人想甚么的力量,而且还明显地可以用那具仪器,去干扰他人脑部活动──”

  白素讲到这里,我陡地闪过了一个想法,忙叫道:“等一等。”

  白素不再出声,我不由自主,敲著自己的头,想把刹那间捕捉到的想法具体化起来,我只花了短短的时间,就高兴地叫了起来:“那具仪器!不是尾杉利用了那具仪器,而是那具仪器本身。”

  白素一时之间,未能明白我的意思,我急急解释著“你和张强,研究那具仪器,发生了甚么事?”

  白素道:“张强穿破了窗子跳下去,而另外有三个人,却‘看’到他是被我推下去的。”

  我大声道:“那时,尾杉可能也在酒店,但是他绝未操纵那仪器!那仪器有一种力量,能使人产生幻觉,如果配上耳筒,直接刺激脑部,幻觉就可能更加强烈,张强就是因为产生了极度的幻觉,才有反常行动。而三个酒店职工,也因为脑部活动受干扰,所以才‘看’到了你在推张强。”

  白素默然片刻,从她的神情上,我知道她已经同意了我的分析。

  但是,她却极度茫然:“张强在那一霎间,产生了甚么幻觉呢?”

  我苦笑了一下:“张强已经死了,不会再有人知道。或许,他感到自己会飞了,可以穿窗而出,在空中自由飞翔,所以才……”想起了张强的死,我心中一阵难过,停了一下,才又道:“这种情形,曾在服食过量的迷幻药的人身上发生过。”

  白素苦笑了一下:“我忽然有一个极其怪异的想法──真是太怪异了。”

  我摊手:“怪异到了甚么程度?”

  白素望著我:“我想,张强可能觉得自己是一只蛾,蛾喜欢向著光亮飞扑,所以,他就扑向窗子,结果他就──他就──”

  白素没有再说下去,她的想法,真是怪异透顶,但是谁又能肯定那不是事实?

  我和白素都静了片刻,我才道:“总之,那具仪器和尾杉获得的资料,有一定的神异力量,可以干涉人类脑部活动。”

  白素“嗯”地一声:“我们可以继续下去:这种力量,有时帮助了尾杉在棋赛中获胜。”

  我用力挥了一下手:“所以,尾杉把这种力量,我相信他其实也不是太能顺利地掌握这种力量,当作自己最大的秘密,而倒霉的时造旨人,却开玩笑地把它写了出来。”

  白素苦笑:“真是倒霉,时造全然不知道这些事,尾杉一发急,就要杀时造,逼得时造离开日本,时造不能在镜中看到自己,自然也是脑部活动受干扰的结果,干扰的来源相同。”

  我接著道:“时造倒也十分聪明,他由尾杉的行动上,联想到尾杉真可能有妖异的力量,所以他把这一切,告诉了张强──”

  讲到这里,我陡然停止,白素也没有接口,因为张强在知道之后,就来找我,以后的事,都已经发生过了。

  我叹了一声:“最大的问题是在于:何以那具仪器,会有这样的力量。”

  白素沉声道:“这个问题,只有一个人可以回答──”

  我陡地叫了起来:“陈岛。”

  陈岛是研究所的主持人,只要我们的推测不错,那具仪器来自研究所,那么,这个问题也只有陈岛可以回答。

  而且,在飞机上,和陈岛交谈,他一直要我到他的研究所去看看,看甚么呢?他又说不上来。是不是在他的研究所中,正有著一些连他也不知道的事情发生?

  想到这里,我不禁大是懊丧,陈岛在东京,可是他在东京哪里呢?他当然会住酒店,但是会在哪一家?我竟然没有问他要联络的方法,就和他分了手。

  白素看出了我的懊丧,她道:“不要紧,就算在这里找不到陈岛,他不是还要去接那个姓洪的研究员出院么?我们可以立即和梁医生联络,叫她留住陈岛,我们赶回去见他。”

  我连连点头,伸手去拿电话,我的手还未曾碰到电话,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

  我呆了一呆,这里是弥子的住所,电话不知是谁打来的,要是她的男朋友打来的话,我接听电话,可能会引起误会。

  所以我侧了侧身,让白素去接电话,白素拿起了电话来,才“喂”了一声,对方讲话十分大声,连在旁边的我,也可以听到,话筒中传出了一个女的声音:“是白小姐吗?我是弥子啊。”

  白素答应了一声,弥子的声音继续传来:“你有没有听收音机?”

  白素呆了一下,显然不知道弥子这样说是甚么意思,她回答:“没有啊,甚么事?”

  弥子道:“我刚才听收音机的新闻报告,说是在东京北部五十公里处的茨城县,筑波郡,山中的一个溪涧间,发现了一具男子的尸体,已经证实那是你曾经提及过的,九段棋手尾杉三郎。”

  我和白素,在刹那之间,神情都变得极其紧张,白素忙道:“弥子,请你再说一遍。”

  弥子又重复了一遍:“这样的新闻,电视一定会报导的,你可以看看电视。”

  白素向她道了谢,放下了电话,我们互望著,神情都十分疑惑。

  尾杉三郎死了?这是怎么一回事,我们才分析过,所有的事,全是由他而起的,他怎么会死了?

  白素扭开了电视,还没有到新闻播映的时间,白素打电话去问,要二十多分钟之后,我就趁这个时间,用电话找到了梁若水。

  梁若水的声音,在长途电话中听来,也是那样充满磁性,十分动听,我道:“梁医生,还记得那个叫陈岛的人?”

  梁若水的回答很令我惊讶,她道:“本来可能不记得了,但现在一定记得,因为在半小时之前,他才和我通过了电话。”

  我“哦”地一声,梁若水又道:“他告诉我,他抽空到日本去看一个朋友,但是找不到,他决定立刻回来,要我准备好手续,他一到,就要把他的朋友带走。”

  我忙道:“我有极重要的事要找他。梁医生,所有怪异的事,已经渐的眉目,其中的关键问题,只有他可以解答。所以你见了他之后,无论如何你要留住他,等我回来见他。”

  梁若水停了片刻,我可以想像得出她蹙著眉的那种神情,她道:“我尽力而为,但如果他一定要离去,我也没有法子。”

  我道:“至少你可以运用你的权力,不让那病人出院,那他就非留下来和你办交涉不可。”

  梁若水的声音之中,充满了不以为然,但是她却道:“这是好办法,卫先生。”

  我苦笑了一下:“谢谢你,我和他同机到东京来的,可是却不他知道在哪里,真是糟糕透了。”

  梁若水的声音听来很低:“好吧,我尽力。”

  我松了一口气,这样,我和陈岛的联系,就不至于中断了。

  放下电话之后不久,电视上就开始播映新闻,果然,第一宗就是尾杉九段陈尸山涧的新闻。日本的新闻工作者,有著超水准的工作成绩,他们总是第一时间赶到新闻发生的现场,所以,连尸体被抬上黑箱车的镜头,都出现在萤光屏上。

  新闻十分详尽,不断打出尾杉生前的相片,并且还特地提到了大黑英子,说是尸体运到了东京之后,一位叫高田的警官,认出那可能是尾杉九段,所以就请尾杉生前的女友大黑英子来辩认,大黑英子认出那是尾杉三郎,而且,精神病院方面,也因为尾杉突然失踪,早已向警方报了案。

  至于尾杉三郎何以会死在山洞中,可能是由于失足之故,因为现场的山势十分险峻──

  萤光幕上,出现了现场的情景,那道山涧,简直像是瀑布,水势十分湍急,水中有许多巨大的石块,涧水流过,溅起老高的水花。

  一个记者指著涧中突起的两块大石:“尸体就在这里发现,可能由上流冲下来。如果不是这里有两块大石阻止,可能会随著急流,不知被冲到甚么地方去。”

  那记者继续报导著:“警方人员循著涧流,向上面搜索,希望发现一些尾杉三郎跌入山涧前的遗物,但是还没有发现。”

  涧流附近,全是树木和石块,野草长得极高,要找东西,确非易事。

  然后,萤光幕上,又出现了殓房门口的情形,说是消息传出之后,有不少棋迷,在殓房前徘徊凭吊云云。等到新闻播完,我闷哼了一声:“尾杉真的死了?我不相信。我要到殓房去看看。然后我们再想办法离开日本。”

  白素说得十分正经:“我不想变成通缉犯。”

  我苦笑了一下,白素的这个麻烦问题我想了很久,实在想不出好办法来。我们要偷离日本,当然不是甚么难事。可是绝不是一走可以就此了事。

  她是一个有著确凿证据的谋杀疑犯,这一类的刑事疑犯,通过引渡,一样逃不掉,除非白素从此不再露面,但是那又绝无可能。

  虽然我们对于一切事,已经有了一个系统的解释,我们可以接受这个解释,甚至,我可以说服高田警官相信这个解释。但是……

  或者再进一步说,可以令得主控官或是主审法官在私下也相信。但是,我却绝对无法令得他们在法庭上接受这个解释,不但我不能,连白素也不能。我们两个人加起来,几乎可以做任何事,但无法使白素无罪。

  我眉心打著结,一时之间,想不出办法,只好安慰白素:“反正你暂时在这里,相当安全,我看,慢慢总可以想出办法来的。”

  白素瞪了我一眼,撇了撇嘴:“神通广大的卫斯理。”

  我实在啼笑皆非,说道:“彼此彼此,谁又不知道神通广大的白素。”

  白素叹了一口气,她显然没有心情笑话,我又说了几句“一定有办法”之类的说话,可是办法在哪里,我却一点也不知道。

  我知道白素自己会小心,不必叮嘱,先打开门来看了看,看到走廊里没有人,才闪身走了出去。在街上召了一辆计程车,告诉司机去殓房去。不巧,那位司机是个棋迷,一听我要去殓房,就猜中我是为了尾杉三郎去的,滔滔不绝和我谈起他的棋艺,令得我昏然欲睡。

  好不容易到了目的地,殓房外的人还真不少,我一下车,就看到高田警官正指挥著几个警员在维持秩序,大声在嚷著:“各位,等出殡的时候,去瞻仰尾杉先生的遗容。各位请回去,请回去。”

  他的声音已经有点发哑,在他身边,又有好几个记者围著,趁机在提出问题。高田虽然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可是也不敢得罪新闻界,还是敷衍著他们。

  我向他走去,挤过了人丛,在隔他还有几个人时,就叫:“高田先生。”

  高田抬起头来,一看到我,陡然呆了一呆,忙向我招了招手,我来到了他的身边,他一把握住了我的手:“来,进去再说。”

  我和他一起走了进去,有几个人想跟进来,被警员阻在外面,我和高田,一进了殓房,高田立时道:“尾杉死了。”

  我道:“就是为看他的尸体而来的,这个人的花样极多,他真的死了?”

  高田神情凝重,点了点头:“虽然没有人知道他怎样死的,可是尊夫人的嫌疑,又多了一重。”

  我一怔,要想一想才明白他这样说是甚么意思,他竟然在怀疑尾杉三郎被白素杀死,难怪他看到我的时候,神情那么古怪,我一句“放你妈的春秋大屁”已经几乎要骂出口来了,后来转念一想,日本人根本不懂得复杂的骂人话。一句“农协”已经可以令得两个日本人大打出手,高田听了不懂,我还得向他解释,不如不骂算了。

  高田望著我,我改口道:“你少胡说八道。”

  高田叹了一声:“尊夫人装疯,我也瞒不过去了,而且,有人看到她扮了护士长,在尾杉的病房出入,接著,她和尾杉一起失踪,再接著,尾杉的尸体就在茨城县的山涧中被发现。”

  我苦笑:“事情的复杂,超乎你的想像之外,我要看尸体。”

  高田愕然:“尾杉生前,你见过他?”

  我道:“没有,但是我看过他生前很多相片,对于认人的特徵,有一定的本领。”

  高田摇著头:“其实大可不必了,连指纹都已经经过了鉴定,已经肯定了。”

  我固执地道:“我还是要去看一看。”

  高田扭不过我,只好叹了一口气,带著我向前走去,进了殓房中放尸体的冷藏室,一股寒意,令人有说不出来的不舒服。

  一个职员和高田交谈了几句,又向我望了一眼,拉开了一个铁箱。一点也不错,那是尾杉三朗,看起来,他真的是死了。

  尾杉三郎是整组怪事的中心人物,他怎么会死,真叫人猜不透。我看了一回,转过身来问高田:“听说警方在搜索他的遗物,可有甚么发现?”

  高田皱著眉,道:“事情有点不可思议,在那山洞的上游,一块大石上,发现了一具被砸碎了的小型电视机,已经残缺不全,但经过辨认,还可以知道那是一具小型电视机。”

  我立即知道,那被砸碎了的,不是小型电视机。

第十一部:人脑判断形成历史

  那一定是白素提到的那具仪器。被砸碎,剩下的部分残缺不全,被专家认为是小型电视机。

  高田看到我的神情有点古怪,忙道:“你有甚么意见?”

  我扬著眉:“谁知道,或许尾杉是一个电视迷。”

  高田闷哼了一声,对我的回答十分不满意,可是他又想不出甚么话来回我,他向我作了一个不屑的神情:“我真不明白,你对尾杉的尸体那么感兴趣,对张强的尸体,怎么又倒提都不提。”

  高田这样说,当然是想讽刺我不念国人之情,这倒陡地提醒了我,忙道:“张强的尸体也在这里?我想看看,真的,想看看。”

  高田和那职员说了几句,那职员又拉开了一个柜来,我来到柜前,看到了张强的尸体。

  由于尸体放在冷藏间,已经有相当时日,面上和肌肤上,都积了一层霜花,肤色青灰,十分难看。想起那天晚上他来找我的情形,心中实在没有法子不难过,叹了一声,准备转身。

  然而,就在那电光石火一霎间,我想起了一件事!

  我走近一步,先拉起张强尸体的右手,看他的掌心,放下,然后,又拉起他的左手来看了一看,再放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转回身问高田:“请问你是不是还在找白素?”

  高田点头:“是,职务上我要把她缉捕归案。”

  我立时道:“好,我带你去,我知道她在哪里。”

  我说的这句话,其实极其平凡,可是高田在听了之后,却像是遭到了雷殛,瞪大了眼望著我,眼球像是要从眼睛中跌出来。

  我“咦”地一声:“怎么,你不是要把她缉捕归案么?这是你的职责。”

  高田冒著汗,他一面用手抹著汗,一面道:“是,是,可是,可是……”

  我笑著,道:“你跟我来吧,我相信白素不会拒捕,你也不必再带甚么人去。”

  高田仍然在喉间发出格格的声响:“你……可知道尊夫人所面临甚么样罪名的起诉?”

  我道:“知道,谋杀张强,可是她又不能一直躲下去,上法庭是免不了的啊。”

  这时候,我因为胸有成竹,所以神态十分轻松,反倒是高田警官,紧张莫名,好像被控谋杀的是他的亲人。

  高田又迟疑了一下:“好,你聘好律师了?”

  我“嗯”地一声:“那容易,日本我有不少熟人,请他们代聘一位好了。”

  高田为人十分可爱,这时我催他去对白素采取行动,他反而十分不愿意,在我一再催促之下,才叹了一声,无可奈何地跟了我出去。

  不到半小时之后,高田已经和白素面对面地站著。高田是一个经验十分老到的警官,但这时,竟然有点手足无措。

  白素在才一开门,看到我带了高田一起回来之际,也大是惊讶,但是她总算对我有信心,知道我这样做,一定有道理。所以,她只是用询问的眼光看著我,我立时用我们的家乡话,急速地向她讲了几句。

  白素在听了之后,立时笑了起来:“真是的,我怎么没有想到。”

  高田莫名其妙,不知道我们在讲些甚么,他望著面对严重控罪、若无其事的白素,大惑不解。

  我叹了一声:“只是有一桩不好,要委屈你在监狱里住一个时期,你的案情,只怕法庭不会让你保释。”

  白素皱起了眉,高田忽然大声拍著胸口:“只要卫夫人答应随传随到,不离开日本,我可以全力要求保释侯审。”

  我和白素大是高兴,我连连拍著高田的肩头,并且立刻打了一个电话给朋友,请他帮我找一个律师。我和白素陪著高田在警署出现,我的朋友和律师也都到了。新闻界的消息灵通之极,警署的门口,已经挤满了记者。

  以后发生的事,并不值得详细记述,白素在拘留所过了一夜,第二天上庭,高田和好几个警官,竭力保证疑犯不会逃走,法庭批准了保释;新闻界舆论哗然,我和白素离开法庭之后到了酒店,弥子成了新闻人物,她很高兴能有这样的机会,她不断地称赞白素的人如何好如何好。宝田满和两个女工也成了新闻人物。

  当然,照片最大、最多的还是白素,新闻记者的笔下,对她倒十分客气。不过大家都在暗示,在证据确凿的情形之下,白素要洗脱罪名,简直没有可能。

  住进酒店,那个由朋友找来的律师,愁眉苦脸地跟了来:“卫先生,我初步研究了一下案情,发现要为尊夫人洗脱罪名……是不可能的,是不是改为……认罪,希望法官轻判?”

  我斩钉截铁地告诉他:“不必,到最后关头,我会给你指点。你所要做的是,详细盘问三个目击证人,白素推人下去时的情形。”

  律师苦著脸:“能不能把你的最后指示,提前一点告诉我?”

  我摇头:“不能!由于整件事,有说不出的怪异,本来我们以为是由一个人在暗中主持,这个人也死了,可能暗中另有主持,先告诉了你,会有可能产生不利的因素,你只管照我的话去做好了。”

  律师如同他妻子跟人私奔了一样,愁眉不展,告辞离去,白素吁了一口气,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我道:“你成了新闻人物,陈岛居然没有来找我们,可知他回去了。”

  白素知道我的心意:“如果你性急的话,你可以先回去找他,我开审是半个月之后的事。”

  我有点尴尬,想了一想:“不,我陪你。”

  白素笑著:“你陪著我有甚么意义?我──”

  她才讲到这里,有人敲门,我去把门打开,站在门口的是弥子。

  白素道:“你看,陪我的人很多。”

  弥子向我行了礼,走进来,握著白素的手,叽叽呱呱讲个不停,又道:“芳子打了电话来找我,她已经回日本来了。”

  白素笑著:“好啊,你们都可以来陪我。”她一面说著,一面向我眨了眨眼。

  我实在急于想去见陈岛。我们分析,认定一切是尾杉弄出来的事。但尾杉死了,陈岛作为研究所的主持人,有可能他才是幕后主持!

  白素取过纸笔,在纸上画著。她很快就画出了一具如同示波仪也似的仪器,一副样子看来很怪的听筒和一盒金属磁盒。

  她指著画:“这三样东西,现在都不在了,可是我画出来的形状,很忠于原物。如果这些东西,是来自陈岛的研究所,他一看就会知道。”

  她说了之后,又把那两个曾经到过尾杉家里的人的样子,形容了一遍。

  讲完之后,她作了一个十分潇洒的手势:“卫先生,请吧。”

  我笑道:“让我洗一个脸再走,好不好?”

  高田陪我到机场,他帮了我不少忙,所以在到机场途中,我把一切经过、我们的设想都告诉了他。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可以接受,但我已把他当作朋友,所以非告诉他不可。

  高田默默听著,问:“关于尊夫人的控罪──”

  我忙接了口:“关于这一点,请恕我暂时不说,我一定有法子推翻证人的口供,令得她无罪。”

  高田紧抿著嘴,过了一会才道:“好,等我在你未曾揭晓之前,去想一想,要是我想得出来,是否表示我是一个合格的侦缉人员。”

  我笑道:“简直是超流的了。”

  高田一副接受挑战的神态,不再就这个问题问下去。

  到了机场,办好了手续,高田告辞离去,我又和梁若水通了一个电话。

  梁若水在电话中说:“是的,陈博士在我这里,我们在讨论一些问题。还有甚么人参加,你再也想不到。”梁若水的声音听来很兴奋,可见得他们的讨论,十分热烈。

  她继续道:“还有时造旨人和洪安,你想不到吧,但一定要他们参加,因为他们是受害者。”

  我的确感到意外,但由此也知道他们在讨论的是甚么,我叹了一声:“我有很多新的发现、新的资料,真希望我能参加你们的讨论。”

  电话中一下子变成了陈岛的声音,那自然是他从梁若水的手中接过电话来之故,他道:“你已在机场了?不会超过六小时,你就可以到来,我看我们的讨论会,不会那么快结束。”

  电话中同时又传来了梁若水的声音:“是啊,关于人脑的信息放射和接收能力,要讨论的太多了。”

  我回答是一下机立刻赶到。我放下电话,眼前忽然浮起梁若水和陈岛讲电话时的情景。

  两个人的声音要同时从电话中传来,他们必然一起对著电话话筒,那也就是说,他们两人的距离近到了呼吸可以相闻。由此可知,陈博士对梁医生已经没有敌意,而梁医生对陈博士,也十分感兴趣了。

  我的预料不错,因为我以第一时间赶到,进入梁若水的办公室,看到陈岛和梁若水还在起劲地交谈著,梁若水一面发言,一面在纸上写下了一些公式,陈岛十分熟络地从她的手中抢过笔来,补充回梁若水所写的。时造旨人和洪安的神情也很兴奋,他们看到了我,发出一下欢呼声,表示欢迎。

  我第一句话就问:“你们的讨论有甚么结果?”

  陈岛和梁若水争著讲,但他们只讲了半句,又立时住了口,用眼色示意对方先讲,我笑著:“谁讲都是一样。”

  陈岛道:“我们的讨论,是从许多现象之中,证明人的脑部活动,主宰了一切,其它所有的感觉,包括视觉、味觉、触觉等等的一切感觉,全由脑部活动决定。”

  我“嘿”的一声:“这是早有定论的事了,还值得讨论那么久?”

  梁若水摇头:“不,由于现代医学、科学对人脑的活动,知道得十分少,所以还是值得讨论。举一个例子来说。洪安先生,他一直到现在,还是看到那只新种的飞蛾在他眼前。”

  我向洪安望去,他有点不好意思地,向几本叠在一起的书上,指了一指。告诉我们,那只飞蛾,就停在那几本书之上。

  当然,书上面甚么也没有!

  梁若水问:“是甚么使他看到有一只飞蛾?”

  我立时回答:“那当然是由于他的脑部,接收到了有一只蛾在他面前的讯号。”

  陈岛又问:“是啊,可是那是甚么信号?自何处来?”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陈博士,我认为信号来自你的研究所。”陈岛呆了一呆,样子十分不明白,我作了一个手势:“现在轮到我来发言了,希望大家不要打断我的话,静静听我说。”

  虽然大家都答应了,但是我在叙述之中,还是不断被打断。当我提及那两个到尾杉家里去的人时,洪安和陈岛就一起叫了起来:“杰克和弗烈。是他们,他们每次度假,总是到日本去的。”

  我提到那盒金属盒子的磁带,陈岛愤怒得涨红了脸,用力敲著桌子,骂著:“这两个贼,竟把那么重要的东西偷了出来。”

  我提及那具仪器,陈岛的样子,像是要杀人,相信弗烈和杰克两人如果在的话,非赶快逃命不可。他恨恨地道:“那在两年前失窃,真可恶,这具仪器。更加重要。”

  再接下来,讲到白素的幻觉,尾杉的死亡,梁若水和陈岛,不住互望著,像是对我的叙述很能心领神会。

  等到我讲完,陈岛叹了一声:“一切和我们想像很接近,只是我再也想不到,主要的关键是在我的研究所。”

  我盯著陈岛,我曾怀疑他是一个“幕后主持人”,一个掌握了某种力量之后、野心勃勃的科学家。可是他看来实在不像。

  或许由于我盯著他看的目光太古怪,陈岛也觉察了,他问道:“你这样看我干甚么?”

  他问了一声之后,随即苦笑道:“我真不知道我的研究是不是应该继续下去。”

  我不明白:“你这样说是甚么意思?”

  陈岛沉默了片刻,才道:“在飞机上,我曾邀请你到我的研究所来一下,那是因为我们的研究,已经有了一定的成就,神妙之极,我对你说过我的理论?”

  我忙道:“是,你研究的成果是甚么?”

  陈岛又静了片刻:“我们的研究,从蛾类能直接互相沟通开始,假定了蛾类一定通过它的身体某部,发射出一种信号,使它的同类能够接收到。而我们所要做的第一步工作,就是用仪器把这种讯号捕捉,纪录下来,加以研究。”

  我听得有点紧张,手心在微微冒汗。

  陈岛道:“这是一项困难工作,因为蛾类发出的讯号,究竟是甚么类型,我们一无所知,就只好用各种各样接收不同讯号的仪器来做实验,甚至联合了电子工程人员,创设了不少接受讯号的仪器。好在安普女伯爵十分慷慨,对我们所需的经费,一直无限制地支持。”

  我那时,还不知道安普女伯爵是何许人也,后来陈岛才又讲给我听的。

  当时我也没有问,只得听陈岛讲下去。

  陈岛道:“这样的研究工作,等于是在漆黑一团之中摸索,一次又一次失败,并没有使我们气馁,因为我们知道这种讯号一定存在,只不过我们没有把它找出来。”

  我不禁很感动:“这才是科学研究,居礼夫妇是坚信有放射性元素的存在,才会在无数次失败之后,发现了镭。”

  陈岛谦逊地笑了一下:“到后来,我们终于有了成绩,在一具接收类似脉动磁场所造成的光变信号的仪器上,有了反应。”

  我听到这里,陡地一呆,叫著:“等一等。”

  我在迅速地转念:脉动磁场造成的光变信号,这个古怪赘口的名词,我曾听到过,一定曾听到过!

  不到几秒钟,我就想起来了,那是道吉尔博士告诉我的,一艘太空船,在太空,接收到这样的信号,经过了几十道解析手续,变成了声波,是地球上人类交谈的声音。收到的两则谈话,一则是有关买凶杀人,一则是一个人要谋杀美国总统。这两件事都已成为事实。

  而现在陈岛又提及了这种讯号。

  我凝神的样子,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大家都向我望来,我忙道:“你再说下去,等你说完了,我再向你讲另一件怪异的事。”

  陈岛不知道我要讲甚么,他继续道:“这种讯号,十分微弱,但总是给我们捕捉到了,我们不断地请工程人员改进仪器,使接到的信号能够强些,可以通过磁带的运转,将之记录下来。把信号记录下来,就可以再把它放射出来,而我们终于做到了这一点。帮助我们做到这一点的,就是弗烈和杰克偷出来。送给尾杉的那一具仪器。”

  我咽下了一口口水:“你是说,这具仪器,可以接收,放射那种脉动光变信号?”

  陈岛点了点头:“在研究所中,我们放出信号,其他的飞蛾,显然全能接收得到,可以凭信号去指挥它们的行动。”

  我迟疑地问:“只是……接收、记录了蛾类放射出来的信号?”

  陈岛道:“是的,只是飞蛾,而且还只是一种飞蛾。”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可是,这具仪器,显然有一种可以干扰人类脑部活动的力量,尾杉藉著它,增进了棋力,张强因为它而神智失常,那三个证人的幻觉,白素的幻觉,这一切,全由那具仪器产生的怪异力量而来。”

  陈岛的神情十分严肃:“是的,这……我……想,据我不成熟的想法……是……蛾所发出的讯号,和人类在作同样活动时所发出的讯号,性质相同,属于同一类的讯号。”我眨著眼,一是之间不知作何反应才好。

  过了好一会,我才讲得出话来:“陈博士你是想告诉我,已经发生了的这些事,都只是偶然形成的?”陈岛缓缓地道:“正是这个意思。”

  我还想说甚么,陈岛作了一个手势,阻止我说下去:“正由于人脑活动所产生的信号,与飞蛾类似,所以,飞蛾的信号发射,被人脑接收了,就会干扰人脑的活动。被干扰了活动的人,我们可以称之为受害者。”

  我不同意陈岛的话,但暂时也不想反驳。陈岛指著洪安:“在研究所中,第一个受害者是洪安,他的脑部活动,受到了干扰,所以他以为发现了一只新种的蛾。”

  洪安喃喃地说了一句甚么,听不清楚,多半是“明明是有一只蛾在,你们自己看不见”之类。

  陈岛又道:“在研究所之外的受害人是尾杉。尾杉的情形比洪安更槽,因为他完全不懂,他只是听我讲起这个理论,他买了记录讯号的磁带,脑部受到了极大的干扰,这种干扰,可能在某种程度上,使他易于接收他人脑部活动放出的讯号,那是我的假设。如果他有了这样的能力,他就等于可以直接知道人家在想甚么。”

  我吸了一口气,这个分析,和我的假设一致,陈岛又道:“不过这种能力,不稳定或者模糊。他只知道一点道理,那副耳筒,并不是研究所的出品。我相信是弗烈或杰克做来给他,便于使脑部接收到讯号,那十分危险,使人脑受干扰的程度增加,张强的坠楼,就是这种情形下产生的悲剧。”

  梁若水发出了一下低低的长叹声,我也不由自主,叹了一口气。

  陈岛继续道:“张强受了干扰,那三个酒店职工的脑部,也受到了干扰。这种干扰是如何形成,如何影响,如何控制,如何在特定的憎形下才和人脑的活动发生作用,我们一无所知。像时造先生,他显然是在尾杉的住所之中就受到了干扰,可是在若干时日之后发作,使他无法在镜子中看到自己。”

  时造发出了一下十分苦涩的笑容来:“是不是可以使我又看到自己?”

  陈岛道:“我不知道,你可以到我的研究所来,接受进一步的干扰,只要你有勇气的话。”

  时造道:“只要使我能看到自己,何需勇气?”

  陈岛苦笑了一下:“或许,在再受到干扰之后,你一照镜子,看到的是两个自己,也有可能,看出来,你自己是一只蛾。”

  时造“啯”地一声,吞下了一口口水,不再出声,神情十分可怖。一个人在镜子中看不到自己,已经够可怖的了,要是一照镜子,看出来的是一只蛾,或是不知所云的一个怪物,那自然更恐怖。而这种情形,完全可能发生,要看脑部活动受到了甚么样的干扰而已定。

  梁若水忽然道:“你当日曾说,只要让洪安出院,你就可以让他痊愈,是不是你已掌握了甚么方法?”

  陈岛道:“我知道洪安的受干扰,是因为他长期记录、放射同一信号之故。那讯号,是雌蛾发出来,引诱雄蛾的。我想,如果再让他长期接触蛾类找不到同类的讯号,或许可令得他眼前的飞蛾消失。”

  我大声道:“陈博士,你的立论不通,你说,由于蛾发射的讯号和人脑活动的信号是同类的,所以人脑就受到了干扰,蛾的活动一直存在,为甚么以前没有人受到干扰?”

  陈岛望著我,微微一笑:“第一,你怎知以前没有人受到干扰?世界上那么多千奇百怪的疯子,是从那里来的?第二,经过我们处理的讯号,再放射出来,通过了仪器放大,比原来的强烈了许多倍,所以也比较容易和人脑发生作用。”

  陈岛的解释,可以说合乎情理。

  他又叹了一声:“研究蛾类,会研究出这样的副作用,真是始料不及,我郑重考虑,是不是再进一步研究下去。”

  梁若水立时道:“当然继续下去。”

  陈岛一字一顿道:“若是再继续下去,研究的目标,就是要搜集,设法捕捉人脑活动所发出的讯号了。”

  梁若水道:“那有甚么不可以,我是精神病医生,有这方面的知识,可以和你研究。”

  我感到不寒而栗:“把人来作试验品?”

  梁若水立时说道:“可是想想,如果成功了,那将是甚么样的发现。”

  我苦笑了一下,并没有再去阻止他们,谁知道研究下去会怎么样,或许人类的科学进展,总有一天会到这一地步,他们不去做,也有别的人去做的。

  在各人沉默了一会之后,我才道:“那种脉动磁性光变讯号,有一艘太空船,曾在太空接收到,经过大型电脑的解析,竟然可以还原成为声音。”

  陈岛以异样的眼光望著我,我把道吉尔博士的发现讲了出来。

  陈岛听到一半,就出现极其激动和兴奋的神情,站起又坐下,坐下又站起,不断道:“我可以解释,我可以解释。”

  我要连连作手势,示意他不要打断我的话,才能把话说完。我有点没好气地道:“好,你解释吧。”

  陈岛脸涨得通红:“这证明我的假设是对的,人脑活动,放射出来的讯号,是脉动磁性光变讯号!和蛾类一样,极有可能,所有动物的讯息全一样,这真是伟大的发现,我要立即和道吉尔博士联络。”

  我冷冷地望著他:“你还没有解释,何以这种讯号会在太空被太空船接收到的。”

  陈岛一副嗤之以鼻的神情:“那又有甚么奇怪,人要上太空难,讯号要上太空有甚么困难?算它三百公里,对于讯号来说又算甚么,理论上,讯号发射之后,可以一直扩散、前进,距离无限,变化的只是讯号的强弱。”

  我刚想反驳,陈岛又挥挥手:“讯号,各种各样的讯号,在空间存在,就在我们的身边,不知道有多少种讯号在,你接收不到,它就不能为你感觉到,接收到了,就知道它确实存在。例如无线电波,只要我们有一具收音机,就可以听到来自地球另一端的声音。”

  我闷哼一声:“照你这样说,道吉尔博士的仪器,如果放在地面上,那岂不是可以接收到更多地球上人的对话?”

  陈岛摇头道:“未必,或许,这种讯号在地球表面,反倒十分微弱,在太空中某一特别的环境之中,受了某种外来因素的影响,才变得可以为仪器接收。”

  梁若水道:“只要能掌握接收的条件,地球上所有人类的脑部活动──人的思想活动,就可以被纪录下来。”

  陈岛像是事情已经变为事实一样,大声道:“同样,也可以由此影响人类的脑部活动,只要向人脑输出信号就可以了。”

  我听了默然半晌,说不出话来,看来,梁若水和陈岛,情投意合,一定要去进行共同研究。陈岛又催道:“和道吉博士怎样联络,请告诉我。”

  我叹了一声:“有一个朋友,叫江楼月,他──”

  陈岛“啊”地一声:“江博士,我们研究所中,有一些仪器,是他设计的,没有他的帮助,我们也不可能有初步的成绩。”

  我苦笑了一下:“好嘛,所有的人,全走到一堆了,我打电话给他,他和道吉尔博士,经常保持联络。”我拨了江楼月的电话,电话一通,江楼月听到了我的声音。

  江楼月直嚷了起来:“好家伙,卫斯理,你倒置身事外,没有事了。”

  江楼月嚷得那么大声,我不得不将电话听筒拿得离耳朵远些,他的嚷叫声,竟使办公室中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我摇头向各人苦笑:“他发出的讯号太强烈了。”

  人发出的声音,是一种声彼讯号,当这种讯号成为一种规则时,就是语言,可以为其他的人所接收,而接收者必须要懂得这种讯号的规律,不然,接收到的,只是一些没有意义的音节。

  而当两个人在电话中通话的时候,情形就更加复杂,先要把声波讯号转换成声频电讯号,然后传送出去,再加以还原。

  我们每个人,几乎每天都打电话,可是有多少人想到过其间有那么复杂的程序呢?

  听得我这样讲,陈岛立时道:“是的,声讯号和脑讯号,基本上同是讯号。”

  我向著电话:“怎么,甚么叫我置身事外?我为甚么要置身事内?”

  江楼月的声音十分气愤:“那计画是你想出来的!”

  我陡地怔了一下,我自然知道,他说的“那计画”是特地进行一次大空飞行,去搜集那种怪异讯号。上次,江楼月告诉我,计画已经实施,特地秘密地派了一架太空穿梭机去进行,如今他这样说,难道这次计画有了意外?

  我忙道:“你慢慢说,发生了甚么事。”

  江楼月怒道:“慢慢说,你再不到美国去,美国的太空总署和情报机构,会派三千多个特务,把你炸成灰烬,你尽一切可能,立刻去见道吉尔博士,别再拿你的妻子来作推搪。”

  江楼月这样讲话,自然令我极其不愉快,但是我也知道事情一定十分严重,所以我没有回骂他,只是道:“好!你去准备机票,连你自己在内,一共是六个人。”

  江楼月也真的急了,他也没有问我其余几个是甚么人,就大声道:“好,飞机场见,一小时之后不见你,就放火烧你的房子。”

  他讲完之后,就挂上了电话,我接连“喂”了几声,连忙再拨电话,已经变成了没有人接听,可知他一放下电话,立即离开。

  我只好向各人作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时造摇头道:“我不想到美国去。”

  洪安道:“我也不想去,我的困扰,和时造先生一样,不如先到研究所去,用各种方法试试,反正情形也不会再坏到哪里去了,时造先生,你敢不敢去作一个尝试?”

  时造旨人苦笑:“当然敢,大不了再使我连镜子都看不到。”

  洪安和时造两人决定不去美国,我计算著时间,到飞机场大约四十分钟的路程,我还可以和白素通通话,不必担心房子会被江楼月放火烧掉。

  电话接通,我把这里的情形,告诉了白素,并且对她说,我要和陈岛、梁若水一起到美国去一次。白素并不反对,反正她开审还有七八天,到那时我一定可以赶到东京来。

  放下电话,梁若水皱眉:“至少,我要去收拾一下行李。”

  我笑道:“你又不是没有出过门的人,可怜可怜我的房子吧。只要你的旅行证件在身边,我们立刻就到机场去。”

  梁若水没有再说甚么,和陈岛互望了一眼,陈岛道:“需要的东西,到处可以买得到。”他又对洪安道:“你带时造先生到研究所去,请你别再到处要人家看你手中的蛾,不然,只怕不准你上飞机。”

  洪安有点啼笑皆非:“不会,所长你放心。”

  洪安和时造两个人,虽然不是疯子,可是他们两人的脑中,都接受了某种讯号的误导,由得他们两个人去作长途旅行,总叫人有点不放心,可是也没有别人可以陪他们,只好要他们自己小心了。

  我、陈岛、梁若水三人,离开了医院,直赴机场,一进机场大堂,就看到江楼月满头大汗,扬著一叠飞机票,在团团乱转。这个人,在设计大型电脑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也这种德性,这时候,他看起来就像是没有了头的苍蝇。

  他一看到了我,“啊哈”一声大叫,令得在他身边的一个小孩子,被吓得“哇”地一声,哭了起来。他道:“还好,你来了,再差五分钟,我就要去买放火用品了。”

  我只好对他苦笑,他和陈岛,互相闻名,没有见过,我再介绍他和梁若水认识。江楼月唯恐我们临时变卦,急急向我们要了旅游证件,由他一个人去办登机手续,然后,我们一起到了候机室中,坐定之后,江楼月才对陈岛和梁若水道:“对不起,两位去是为了──”

  我代他们回答:“陈博士的研究,有些地方和道吉尔博士的工作,不谋而合。梁医生是精神病医生,对人的脑部活动,十分有研究。”

  江楼月“哦”地一声,没有再问下去,又指著我:“你闯祸了。”

  我啼笑皆非:“我提议进行一次太空飞行,这并不表示飞行有了意外,就要我负责。究竟出了甚么事,那艘新太空穿梭机坠毁了?”江楼月瞪了我一眼:“胡说,安全降落了,可是驾驶员葛陵少枝──”顿了一顿,才道:“据道吉尔博士在电话里告诉我,葛陵少校疯了!现在几个机构都在互相推诿责任,不敢公布这件事。”

  一个太空飞行员,在一次太空飞行之后“疯了”,陈岛、梁若水和我三人,立时很有默契似地互望了一眼。

  江楼月一旁眨著眼:“你们想到了甚么?”

  我把我们得到的初步结论,向江楼月说了一遍,陈岛和梁若水,又作了若干补充,江楼月听了之后,呆了半晌,才道:“这样说来,那……是意外?道吉尔说,这次,仪器甚么讯号也没有收到。”

  陈岛苦笑道:“真是可怕的意外,在那个区域,讯号一定相当强,仪器不一定收得到,人脑反倒可以收到。”

  梁若水也道:“我不知道葛陵少校的症状,但是可以推测到,他的脑部活动,一定受到了太多讯号杂乱的干扰,那真是太不幸了。”

  江楼月张大了口,一句话也讲不出来,从那时起,一直到上了飞机,坐定之后,他才出声,大声道:“你们对于自己的推测所得,真有信心。一切,只不过是你们的推测,是不是?”

  陈岛道:“是。但这个推测可信。”

  江楼月又想了一会,才点了点头,“嗯”地一声,神态虽然有点勉强,但还是点了点头。

  这几天之中,我累到极点,飞机一起飞,我就推上椅背,呼呼大睡。朦胧之中,只觉得陈岛和梁若水一直在喁喁细语,有时也听到江楼月的声音,但是我却一概不理会。

  飞机到了三藩市机场,一个军官来迎接我们 替我们准备了一架军用飞机,立即转飞道吉尔博士的研究基地,真可以说是马不停蹄,江楼月呵欠连连,面有倦色,梁若水和陈岛,看来却是精神焕发。

  研究所的建筑相当宏伟,我们才一进去,就看到一个身材健美、曲线玲戏的金发美人,正在怒气冲冲地向著道吉尔博士说话,她的声音虽然充满了焦急和愤怒,但还是十分动听,她正在责问博士:“我的丈夫究竟怎么了?为甚么飞行回来,我一直不能见他?你们再要这样鬼鬼崇崇,我马上举行记者招待会?”

  道吉尔博士一面抹汗,一面连声道:“葛陵太大,你别著急,由于某种需要绝对保密的理由,葛陵少校不能见任何人,我们会尽快结束这种情形。”

  葛陵太太──那个金发美人,自然是葛陵少校的妻子桃丽:“好,我给你二十四小时。”

  看博士的神情,像是还想讨价还价一番,可是桃丽一说完,就转身向外走,当她看到我们时,现出几分奇怪的神情来,然后,向梁若水一笑:“小姐,你真漂亮。”

  梁若水回答了一句:“你才漂亮。”

  桃丽走了出去,博士向我们走来,我压低了声音:“博士,梁医生是精神病医生,让我们先去看看葛陵少校,别的事再说。”

  博士长叹了一声,带著我们,乘搭电梯,来到了建筑物的顶层,经过了一个曲折的走廊,来到了一间有两个守卫的门前,推开门,里面是一个客厅,有两个中年人正在谈话。博士道:“这是我们的精神病医生,葛陵少校的神经很不正常。”

  梁若水镇定地道:“我们可以解释他神经不正常的原因,但不知能否使他回复正常。”

  在里面的两个医生,一起用不信任的眼光,向梁若水望来,博士去敲一扇门,敲了两下,就推开了门,里面是一间卧室。

  向内看去,看到一个体型高大、相貌英俊的男人,坐在床沿。博士叫了一声:“葛陵少校。”

  葛陵少校和他的妻子,是十分标准的一对。可是这时,神俊高大的葛陵少校,神情却有点呆滞,博士一叫他,他抬起头来,口唇颤动著,喃喃说了一句话,这句话,所有听到的人,全部听不懂。

  他像是也感到了我们没有听明白他的那句话,又提高了声音,说了一遍。

  他的话,仍然没有人听得懂,可是我却吃了一惊。对于世界各地的语言,我有研究,他的那句话,从音节上听来,像是西非洲冈比亚一带的土语。我失声道:“天,他说的是西非洲的土语。”

  道吉尔博士向我望了一眼,神情很难过:“是的,他一直在说这种语言,一个语言学家说那是西非洲的语言,可是他也不懂。”

  我苦笑道:“在西非洲,语言复杂,一种语言可能只有几百个人使用,语言学家当然不会懂。”

  博士苦笑:“那他怎么懂的?”

  我没有回答博士的问题,只是向陈岛和梁若水道:“现在,至少又证明了一件事,自人脑发射出信号,是人人都有的能力,和文明人或野蛮人无关。”

  陈岛道:“是。那纯粹是生物本能,蛾类有这能力,人有这个能力,我相信所有的生物,都有这个能力,只不过我们还没有法子捕捉得到这种讯号而已。”

  博士叫了起来:“天,你们在说甚么?”

  我向江楼月使了一个眼色,示意江楼月去向博士解释,我来到葛陵少校的面前,用我会说的几种西非洲的土语,对他说著话,但是葛陵少校只是摇头,自顾自说著他那种令人听不懂的话。

  我在试了半小时之后,才叹了一声:“真不幸,他受干扰的程度极严重,而且,他脑部受干扰的,是有关掌握语言的那一部分。”

  陈岛皱著眉,这时,道吉尔博士已经听完了江楼月向他的解释,也走进房来:“这样说来,他是医不好的,那……唉,怎么向外界公布呢?”

  陈岛道:“唯一的办法,是把他们送到我的研究所去,试一试。”

  博士问:“结果会怎样?”

  陈岛摊著手:“没有人知道。”

  博士一副欲哭无泪的样子,江楼月安慰著他:“或许,下一次该派一艘无人驾驶的太空船到那区域去。”

  博士尖声道:“派你去!还有下次?”

  江楼月吓得不敢出声,只是一个劲地翻著眼。我道:“除了照陈岛的方法之外,没有别的方法,我们知道,他脑部的活动,确然受了某种外来讯号的干扰,但不知如何驱除,只好去碰碰运气。”

  博士只是唉声叹气,半晌,才无可奈何地道:“好了,暂时可以说,葛陵少校有紧急任务,必须到欧洲去。”

  陈岛说道:“我会和他一起去的,梁医生当然──”

  梁著水点头:“事不宜迟,迟了,那位金发美人追究起来,只怕更麻烦了。”

  博士长嗟短叹,我们退到外面的客厅上,那两位原来在的精神病医生刚才也听到了江楼月的话,这时,他们发表他们的意见。

  一个道:“你们推测的理论,可以成立。现在正在努力进行研究的‘心灵相通’的现象,已有相当成功的例子。据我所知,新泽西州杜汉姆心灵学学院,就有一次实验,两个研究员,一个在底特律市的一间密室之中,与外界完全隔绝,另一个则远赴意大利,每日在不同的地方停留。而留在密室中的那个,则凭自己的感觉,写下另一个到过的地方,十处地方,竟被他写中了六处。”

  江楼月“嗯”地一声,三句不离本行:“根据电脑的统计,如果靠瞎猜而猜中那六处地方的机会,是九亿分之一。”

  那个精神病医生继道:“所谓心灵感应,听起来好像玄之又玄,但根据你们的解释,就简单得多了,那是脑讯号的发射与接收。”

  另一个精神病医生道:“是的,在我的病人之中,有一个,因为工业意外而断了右臂,他的整条右臂,早已经手术切除了,可是他总觉得右臂发生剧痛。根本不存在的手臂会感到剧痛,那自然是他的脑部活动,使他感到痛,而不是真的痛。”我吸了一口气:“这种情形和洪安的看见不存在的东西,时造看不到的存在的东西,有点相同。”

  各人静了一会,才不约而同,发出了一下叹息声来。梁若水说出了每一个人为何叹息的原因。

  梁若水道:“人脑,实在太复杂,也太容易被控制,太不容易了解,或许,这就是人的生命的形式?”

  没有人回答她的问题,实在无从回答。她的这个问题,也使人心情郁闷,不想回答。

  过了好一会,我才道:“人到了对这个问题想不通的时候,就会步向虚幻之途,对真和假、存在和不存在、真实和虚无之间的界限,也越来越模糊,甚至划上等号。”

  江楼月闷哼了一声,大声道:“只要根据推测得到的理论,研究下去,一定可以有成绩的。”

  陈岛显然赞成江楼月的意见,他忙道:“江博士,你说得对,我会穷毕生之力去研究,以后如果在仪器方面,有要你帮助之处──”

  江楼月拍他的胸口:“我一定尽力而为。”

  陈岛又向道吉尔博士道:“关于你在太空收集讯号的仪器,我想借来参考一下。”

  道吉尔博士想了一想,慨然道:“好。”

  他们几个博士,继续在讨论著将来如何在研究上合作的问题,我想已经没有我的事了,我宁愿早一点到东京去陪白素。

  于是我向他们告辞,又到飞机场去。在飞机上,照例甚么也不理会,只是睡觉。到了东京之后,直驱酒店,芳子和弥子陪著白素,白素见到了我,自然很高兴。我和高田警官联络上之后,他的声音中充满了关切:“你真有办法使尊夫人没有事?”

  我取笑道:“你还没有想出辩护的方法来?”

  高田声音沮丧:“还没有。”我道:“慢慢想,你一定会想到的。”

  到了开庭那一天,热闹无比,记者群集,那位律师愁眉苦脸。

  主控开始传讯证人,第一个上台的是宝田满,他详细他讲述看到的情形,讲完之后,白素的律师双手抱住了头,不敢抬起来。法庭中所有的人,都用诧异的目光望向白素,心中显然全在想:何以这样出色的一个人会做那么凶残的事?

  白素十分镇定,带著微笑。轮到辩方律师盘问证人,那律师向我望来,我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那律师像是才吞了一只炮仗椒,一副垂头气的样子,问:“宝田先生,你说看到死者用手抓住破裂了的玻璃,企图阻止外跌,但是被告还是不断推他?”

  宝田满肯定地道:“是。那情形可怕极了,破裂的玻璃,割得死者的手全是血。”

  宝田满的话才开口,厅中突然有一个人,发出了“啊”地一下呼叫声来,法官立时对这怒目相向,可是那人却笑容满面,一副高兴之极的模样。

  那个人,就是高田警官,我和他互望了一眼,点了点头,因为我知道他为甚么呼叫,他已经想出了我有方法可以令白素自由离开法庭。

  我向他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离开法庭,高田警官满面笑容,走了出去。和聪明人打交道,真是愉快的事,我甚至不必和他交谈一句,他就知道自己该去做甚么了。

  接著,是两个女工轮流作供,每次作供完毕,我都叫律师去问同样的问题,两个证人作了同样肯定的答覆。

  这时,庭外突然传了一阵喧哗,我知道高田已经回来了,又对律师讲了几句,律师大是兴奋,立时道:“法官大人,我有一项强有力的证据,可以推翻三位目击证人的证供,请法官大人准于呈堂。”

  主控方面没有反对,法官点头批准,法庭的门打开,法庭中所有的人,都愕然站起,人人可以看到,高田警官和一个殓房的职员,推著一具白布覆盖著的尸体,走了进来。

  法官一再敲槌,法庭中才静了下来。白素的律师侃侃而谈,和刚才判若两人:“法官大人,这是死者张强的尸体,刚才,三位证人的证供中,都提及死者双手抓住破裂的玻璃,割得他双手鲜血四浅,现在请大人看死者的双手。”

  律师走过去,揭开白布,把尸体的双手一起提起来,尸体的双手谁都看得出来,丝毫没有割伤过的痕迹。

  法庭中又传出了一阵交头接耳声,律师又道:“死者的尸体,曾经过详细的检验,法医官的报告书中,也从来未曾提及死者双手有过伤痕。”

  律师讲到这里,向我望来,我递了一张字条给他,他看了一下,照著我在字条中所写的说:“我不指责三位证人是在说谎,只想指出一点;三位证人看到的,显然不是事实,没有任何事实去支持他们的证供。”

  法庭上的喧哗,法官已无法控制了。

  半小时之后,我和白素、律师、高田,一起离开法庭,大批记者跟著拍照,证供与事实不符,白素自然无罪释放,张强的死,纯粹因为他脑部不知道接受了甚么讯号的误导。

  我相信,尾杉的死,原因也是一样,接近了误导的信号,或许那信号令得他自己以为是一条鱼,所以就跃向山溪之中。

  只有一个疑问,始终不能确实解开,那就是,张强当晚在回到旅馆之后,为甚么不打电话给我。

  我和白素商量这个疑问,得出的结论是,当时尾杉可能在酒店之中。张强回来,尾杉看到了,可能对张强采取了某种行动,最可能是对张强进行了不知不觉的催眠。

  催眠术本来也是讯号输出,使人接受的一种方法,有单对单的催眠,也有大规模有组织的催眠宣传,用在商业上,政治上,使成千上万的人,接受输出讯号的误导。

  真正的情形如何不得而知,但尾杉既然事后曾取回仪器,他和张强早曾相遇,极有可能。

  我们并没有多在东京停留,就回家,休息了几天之后,就到维也纳去,目的地是维也纳的安普蛾类研究所。

  当我们走进陈岛的办公室之际,看到梁若水正在墙上,挂起一幅画。

  那幅画,就是在台北一个画廊中见到过,也曾挂在梁若水办公室中的“茫点”。

  我帮著她挂好了画:“现在,我多少可以解释一下画家的用心了,眼睛部分遮著,这表示看到和看不到,其实是一样的,真相和不是真相,眼不想作用,起作用的是脑。”

  梁若水点头:“是,而人脑又是那样迷茫,对讯号的接受,甚至不能自己作主,太容易受外来讯号的影响,而作出错误的判断。”

  白素叹了一声:“人类的历史,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产生的。”

  梁若水也叹了一声:“甚么时候,我们才自己是自己的主人,不受各种各样外来信号的干扰?人脑中的茫点何在?这是我想要研究的中心。”

  我们讲到这里时,陈岛走了进来。我忙问:“三位不幸者的情形怎样?”

  陈岛道:“葛陵少校的情形最好,三个人一起在实验室中,接受我们搜集的讯号的输出,开始的时候,三个人都表现得很慌乱,但是葛陵少校突然恢复了正常,他说,他连自己是怎么降落的都不记得了,那一段日子,在他的记忆中是一片空白,就像喝醉了酒的人,不记得发生过甚么事。”

  我倒抽了一口凉气:“他居然能操纵太空穿梭机降落地面?”

  陈岛作了一个手势:“那可能是他的潜意识还未曾受到误导干扰,人的脑部构造实在太复杂了,不知要多久才能有一点研究结果。”我和白素有同感。我们在陈岛的带领之下,参观了他的研究所,他研究的目的是甚么,我已经知道,但是研究的过程如何,却实在没有法子了解。

  各位如果到维也纳,不妨到安普蛾类研究所的门口去看看,不过这个研究所是绝对谢绝参观的。

  洪安和时造会怎样,那只好看他们接受偶然的因素是多少,换句通俗一点的话说,要看他们的运气。离开了维也纳之后,回到了家中,总算事情告了一个段落,但是心中的茫然之感,却久久不能去。

  人类对于自己身体主要的构成部分,所知竟然如此之少,难怪人生那么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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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