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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神 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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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屏风夹层内藏异宝
执笔要记述《神仙》这个故事,踌躇了好一会,为的是不知从哪里开始才好。整件事,牵涉到的事和人,相当复杂,过程也绝不简单。本来,想从公元一九○○年八月十五日写起。但是想了一想,从头写起,很难表达整个故事的曲折。可是,如果从中间开始,又不明来龙去脉,想来想去,还是决定了从鲁尔的那封信写起。
经常有许多陌生人写信给我,世界上有怪异经历的人越来越多,所以,写信给我的陌生人,有很大部分,告诉我他们亲身经历的一些现代科学不能解释的怪事。
关于这一类信,我例必回信,有时,请他们进一步查究,有时,请他们把详细的经过写来给我参考。其间也颇有些有趣的事,有的,已经为文记述。
可是鲁尔的来信,却一点也没有趣。
信很简单,不妨全文引在下面:
“卫斯理先生,我的上代,曾到过中国,带回了两件中国东西,我是一个普通的农夫,完全不了解中国,请你告诉我这是甚么,是不是有价值。鲁尔。”
附在信中的,是两幅拍得极其拙劣的黑白照片,看起来,那像是古代的玉圭,或者玉符,诸如此类的东西。那个德国人,把我当作收买古董的商人,还是拍卖行的估价人?
一看他的回信地址在东德,一个叫伏伯克的小地方,他是东德人,这引起了我的恶作剧心理,一半自然也是由于他写来的信太无趣,所以我顺手回了信。
我的回信更简单:
“鲁尔先生,等你有机会带著你的中国古物,翻过柏林围墙时,我再告诉你那是甚么。卫斯理。”
回信寄出去了,我也早忘了这件事。
鲁尔的信来了之后的第七天,或者是第八、九天,记不清楚了,有一个十分惹厌的古董店老板来找我。这个古董店老板姓贾,叫玉珍。男人而有这样一个名字,又姓贾,所以我时时取笑他,谁来向他买古董,那可算是倒了霉。这个贾玉珍,是一个典型的奸商,最善于哄抬古董的价钱,为人庸俗不堪,再精美的古物,在他眼中看来,都只是一叠叠厚薄不同的钞票。
这样的一个人,本来我是不会和他来往的。可是他却有一样大好处:为人十分随和,随便你怎样当面开罪他,甚至骂他,总是笑嘻嘻地,不会生气,弄得你再讨厌他,也不好意思再将他怎么样。
当然,单是有这个好处,我还是不会和他来往,贾玉珍有一项举世知名的本领,那就是他对古董中国古董的鉴赏能力极其高超。
据他自己说,他的这种本领,是从小接触古董多,再加上天才而形成。他九岁那年,就进入中国北方六大当铺之一的丰来当铺做学徒。中国北方大当铺,有专门处理古董的,那是朝奉之中,地位最高的一种。贾玉珍由于聪明伶俐,一进当铺做学徒,丰来当铺的大朝奉就很喜欢他,他就在大朝奉的身边,跟了五年。
贾玉珍常说,那五年,他所获得的有关中国古董的知识之多,任何大学的研究所中,花十年的时间也比不上。
那也是他的运气好,丰来当铺大朝奉,本来就是中国古董的鉴赏名家,在北京城里,数一数二,经常和古董鉴赏家有来往,贾玉珍就跟在旁边听他们发表议论。
光是听还不够,还得有实际的古物过目过手,那时,正是清政府被推翻、民国成立之初的动乱时期,本来收藏在皇宫内府、亲贵大臣家中珍贵的古物,大量流入民间,当铺就成为这些古物转换的中间站。虽然地位低微为学徒,每天接触各种各样的古董的机会之多,多过世界上任何一地的博物馆馆长。
五年之后,贾玉珍还只有十四岁,但是眼光已经出类拔萃,成了丰来当铺的三朝奉,他当三朝奉,是因为他年纪实在太小,穿起长衫来,全然不像样子,以他的见识而论,就算不能当大朝奉,当三朝奉也绰绰有余了。
“朝奉”是当铺中地位十分高的一种职位,在社会上的地位也不低。他当了两年三朝奉,积累的古物知识更加丰富,恰好他的恩师,那位大朝奉去世,在临死之前,向东家(当铺老板)竭力推荐,由贾玉珍来继任大朝奉。可是当铺老板觉得他年纪实在太轻,所以口头上答应了,结果并没有遵守诺言。
这时的贾玉珍,已经不是才进当铺当学徒的贾玉珍了,一怒之下,就辞掉了当铺的职务。
当铺老板不会用人,另外有会用人的,一家规模宏大的古董店,当铺设在天津的租界内,立时重金礼聘,请他去当掌柜。
那时,北京的一些世家,虽然穷得要靠卖祖传的古董过日子,但是在北京公然出售,面子上总有点下不来,所以大都把古董带到天津去出售。所以,天津的古董买卖,在北京之上,而且全是精品。
一当上了著名古董铺的掌柜,贾玉珍的社会身分又不同,出入豪门世家,现任的督军部长、过去的尚书亲王,都十分器重他在古物方面的知识。
最难得的是,贾玉珍对于古物的知识是多方面的,从最难辨真伪的字画起,一直到瓷器、玉器、铜器,门门皆通,门门皆精。
他一方面做买卖,一方面自己也拣好的机会,收藏一些古物,等到他二十岁那一年,他就自己开古董店了,店名是“玉珍斋”。
“玉珍斋”很快就打向了字号,“玉珍斋”成为识货的代名词。
在接下来的岁月里,中国一直处在动荡不安的环境中,在这样的环境中,古董的转手机会最多。自从“玉珍斋”开设到现在,已经四十多年,总铺也早已从北京,搬到了伦敦。在世界各大城市之中,都有他的分店,经营著中国古董的业务。
我和他认识,是一个朋友的亲戚(复杂得很),有四扇小屏风要出让,那是四扇放在桌上作为装饰用的小屏风,用杂色玉镶嵌,看来没有甚么大不了。可是屏风的持有人,却坚称他祖父临死之际,曾说这屏风价值连城,非同小可。
所以,我那个朋友,先把那屏风拿到我这里来,我自认对中国古董,也有一定认识,可是看那四幅屏风,却看不出甚么好处。屏风的正面,是麻姑献寿图,背面是一篇祝寿词,连上下款都没有,虽然是很好的楠木屏架,但也不是十分罕见。
当时,恰好报上登著广告:“本斋主人贾玉珍,周游世界,现在本市,欲求珍罕古玩,请来本店面洽,玉珍斋启。”
我以前也约略听过贾玉珍这个人,当时就建议:“拿去给那位玉珍斋主人看看吧。”
我那朋友还胆小:“这不好吧,要是值不了多少,那多尴尬。”
我道:“那有甚么关系,他一露不屑之色,我们掉头就走,下次再遇到他,不知是哪年哪月了,有甚么好尴尬的?”
我那朋友是一位科学家,学的是天文,不善交际,属于书呆子一类,要他去和古董商打交道,当然不行,所以我自告奋勇,打电话到“玉珍斋”去,约时间要见贾玉珍。
那次的那个电话,打得我一肚子是火,可是又无法发作,真是窝囊之极。听电话的那位小姐,声音十分好听,可是语音冰冷:“要见贾先生吗?把东西带来,你的号码是两百三十七号,接见你的时间是下午五时二十六分。贾先生每次见客人,只限两分钟,所以你绝对不能迟到。”
我还想问清楚一点,那边已经把电话挂上了。
我只好对我的朋友发牢骚:“你看,全是为了你,要受这样市侩的气。”
我的朋友苦笑:“我也是受人所托,没有法子啊。”
既然对方说得那么严重,我们倒真的不敢迟到,中午时分,就和那朋友见面,带著那扇屏风,我心想,不必一定要到玉珍斋去受气,旁的古董店,或者也可以出得好价钱,所以先走了几家,我那朋友每次都躲在店门外,不敢进去。
这种带著东西,上门兜售的滋味,不是很好受,尤其取出来的东西并不是很稀罕,古董店老板摆出一副爱理不理的神情,更不好过。
跑了几家之后,我道:“算了,看来这东西,根本不值钱。”
那朋友苦笑:“到了玉珍斋,要是再碰钉子,我也算是尽了力。唉,他们家里,要不是太穷,也不会出售家传之宝。”
我连捱了五六处白眼,亏他还说那是“家传之宝”,我实在有点啼笑皆非:“到了玉珍斋,你可不准再躲在门外,要一起进去。”
朋友面有难色,我态度坚决,他只好苦笑著答应。
到玉珍斋时,是四点半,和约定的时间还早,由于天气很热,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所以就先进去。玉珍斋的店堂小得出乎意料之外,绕过店堂,后面的地方却极大。一个大天井,摆满了各种各样的盆景,一眼看去,盆盆都是精品,有几盆九曲十弯的九里香,见所未见,还有两株作悬崖式的黑松,更是矫若游龙,其中最妙的一盆,是完全照黄山的那株著名的“迎客松”栽种的,具体而微,简直一模一样。
这个天井中的盆栽,如果要每一盆仔细来看,一天也看不完。那朋友对盆景一点兴趣也没有,他说那些全是“因为营养不良而不能充分成长的小树”,所以只是稍为看了一下,就穿过了天井,进入了一个相当大的客堂。
那是一个中国式的客堂,家俬是明式的红木椅、几。客堂中坐著的人还真不少,有职员在负责管理,我们进去,拣了位置坐下,告诉了我们的登记号码,和约定的时间。
我也算是见过不少大人物,心中在想,贾玉珍不过是一个古董商,有甚么了不起,偏偏要摆出这样的排场来。可是看看在客堂中等著的那些人,人人都抱著充满希望的神色,希望自己所带来的东西,是稀世奇珍,希望经过贾玉珍的品评,就可以有一大笔金钱的收入,也难怪贾玉珍可以摆这样的排场。
职员先请我们喝茶,然后礼貌地要我们把带来的东西,先让他过目一下,他用即拍即有的相机,拍了两张照,然后道:“请等一下,到了约定的时间,叫你们的号码,你们就可以进去见贾先生。”
我向朋友道:“看这样子,我觉得自己是来领救济金的。”
朋友只是苦笑,不断向我行礼。反正我也没有事,就观察在客堂里的那些人。
客堂的左首,有一道门,通向贾玉珍的会客室,职员一叫号码,立时就有人站起来,急急向那道门走进去。
而时间算得真准,每一个人进去,至多两分钟就又走了出来,进去的时候,人人充满希望;出来的时候,个个无精打采。
在超过大半小时的观察之中,只有一对老年夫妇,出来的时候,满面笑容,笑得合不拢嘴来,手里还拿著一张支票,不住地看著,老先生道:“真想不到,一只碟子可以值那么多钱。”老太太道:“真是,要再找几只出来,那有多好。”
我眼光看到他们手中支票的面额,确实是不小的一笔数目,我顺口道:“两位卖了甚么碟子?”
老先生老太太不约而同,瞪了我一眼,鼻子里哼地一声,生怕我沾了他们的光,根本不睬我。我无缘无故,碰了一个钉子,真是哭笑不得。
不过,我倒是很快就知道他们出售的是甚么碟子,那是一只青花瓷碟,这只瓷碟,后来在苏富比拍卖行,以十倍以上的价钱卖出。当时,我见到贾玉珍正以一副爱不释手的神情,在把玩著那只瓷碟。那是又见到了七八个人失望地出来,叫到了我们的号码,我和朋友一起走进会客间之后的事。
会客间也是旧式的布置,他坐在一张相当大的桌子后面,把玩著那只碟子,我们进去,他连头都不抬起来。
他看来约莫六十出头年纪,头顶光秃,秃得发亮,穿著一件白绸长衫,我注意到那扇屏风的相片,已放在他的桌上了。
他仍然自顾自把玩那只碟子,用很冷漠的声音道:“你们带来了一扇屏风是不是?我看过照片了,给二十美元,留下屏风吧。”
他说著,仍然不抬头,放下碟子,移过桌上的一本支票簿来,就自顾自去签支票。
他那种傲慢的态度,真叫人生气,要是我年轻十岁,一定伸手,在他的光头上重重地凿上两下,才肯离去。他十分快开好了支票,推了过来。
我那朋友皱著眉,二十美金,已经是这两天所听到最好的价钱,看他的样子,像是就此要拿了支票就算数了。
可是在这时候,我心中陡地一动,向他使了一个眼色,拉著他站了起来:“对不起,你在开玩笑,我们不必浪费时间,这是我的名片,你有兴趣,可以来找我,我见客人的时间,倒不限定是两分钟。”
我说著,放下了名片,拉著那朋友,掉头就走。我看到在我转身的时候,贾玉珍愕然地抬起头来,我知道自己的估计不错。
离开了玉珍斋,那朋友埋怨我:“二十美金也好的,你为甚么不卖?”
我道:“二十美金我也拿得出,你先拿去给你亲戚用,你没有注意到?那么多人进去,都是带著东西退出来的,不是真正的古董,他根本不要。贾玉珍是一个奸商,他懂得如何压价钱,我要他付出公平的代价,这屏风是真正的古董,一定极有价值,我们不懂,他懂,不然,他三分钱也不会出。”
那朋友还将信将疑,结果跟我回家,拿了我的支票走,留下了屏风。
贾玉珍来得之快,真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才坐定,不到十分钟,门铃响,老蔡走上来,在书房门口道:“有一位贾玉珍先生来见你。”
老蔡把贾玉珍的名片放在桌上,我诧异之余,忙道:“快请!快请!”
贾玉珍显然赶得很急,走上来时,额上满是汗珠,他和我打了一个招呼,就自行动手,把包在屏风外面的纸,扯了开来,看著。
令我对他印象稍为好了一点的,是他那种专家的眼光。当他盯著那扇屏风看的时候,和一个病理学家在看病原体、一个天文学家在观看星辰、一个电脑专家在看集积电路时的眼光,完全一样,这种眼光,表示对这件东西有极深刻的了解,绝不是普通的欣赏。
我不去打扰他,由得他看,他看了十来分钟,又用手指甲,刮著屏架的木头,刮下一点木屑,看著,然后,他抬起头来:“好吧,加一个零。”
我怔了一怔,加一个零,那是二万美金了,如果他第一次开口,就说出这个价钱来,那我一定一口答应。这时,我忽然想起了中国民间传说中出售宝物的事:收买古董的人向宝主人买货,宝主人根本不知自己有的是宝,随便伸出五只手指,意思是五两银子就够了,但古董商却回答:好,五千两,宝主人高兴得昏了过去……
这一类的故事,在儿童时期,听得很多,看得很多,想不到有朝一日,会变成亲身经历。我望著贾玉珍,摇头道:“加一个零?加两个零也不行。”
贾玉珍直跳了起来,秃顶上变成了红色,指著我道:“你……你……你……”
我悠然道:“你会做买卖,我也会。”
贾玉珍取出手帕来,抹著额上的汗,不客气地叫著我的名字:“卫斯理,我敢保证你不知道这屏风珍贵在甚么地方。”
我真是不知道,可是却不甘示弱,微笑著:“我知道它值多少。”
贾玉珍盯著我,半晌讲不出话,接下来的十分钟,他只是绕著屏风打转,然后道:“值不到加三个零。”
三千美元,加两个零,已经是三十万了,要加上三个零的话,便是二百万美元,老实说,我也认为值不到这个价钱。
但是既然是和一个奸猾的古董商在打交道,也就不能不狡猾一点,我只是保持著微笑,问:“你经营古董店有多久了?”
这句话,想不到所引起的反应,就像是在他的光头上敲了一记,令得他极其愤怒,立时道:“在你父亲还穿开裆裤的时候,我已经认识古董了。”
我并不生气,只是道:“那么,你应该知道,至少可以加三个零。你知,我知,何必再多费唇舌?”
贾玉珍的样子,像是要把我吞下去,过了一会,他才道:“唉,我错了。”
我吃了一惊,不知道他这样说是甚么意思,他又叹了一声,才又道:“我错了,原来你真知道这扇屏风的来龙去脉。好,我就出二百万美金。不过我先得看一看,要是里面的东西不在了,三元钱我也不要。”
我还不知道他所说的“里面的东西”是甚么意思之际,他已经取起了我书桌上的裁纸刀,一下子,就把屏风上镶嵌的那个西王母的头,撬了下来。
我陡地吃了一惊,尽量保持镇定,看他究竟在干甚么。
这时,我知道屏风有夹层,贾玉珍一看就知道了,夹层中的东西,一定极其珍贵,至少可以值三百万美金。
我心中不禁有点嘀咕,是不是价钱要得太低了呢?贾玉珍像是看透了我的心意,瞪了我一眼:“价钱已经最高,我不会将它再卖出去,留著自己有用,你也该知道,除了我之外,别人不会出这个价钱。”
我倒有点不好意思,为了掩饰尴尬,我避开了他的眼光,转过头去。
就在我转过头去之际,我听到了轻微的“拍拍”两下声响,再转过头来时,我看到贾玉珍已经把屏风摺起来,我不禁骂了自己一声“该死”。
贾玉珍的动作快,刚才那“拍拍”两下声响,显然一下是打开夹层,一下是合上的声音。他看清夹层中的东西还在,这从他的神情中可以看出。可是我却没有看到,不知道夹层中是甚么东西。
本来,事情很简单,我可以问他:“里面是甚么东西?”
可是这句话,我当时却问不出口,因为我刚才还装出了一副“早知秘密”的样子,把这屏风的价钱抬高到了这一地步,现在再去问他,这面子怎么下得来?
贾玉珍这滑头,连提都不提,他甚至不将那扇屏风放下来,折叠好,挟在胁下,动作艰难地开著支票。
他把面额二百万美元的支票,交到我手里,我更不好说甚么了,价钱是议定的,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东西已经是他的了,我总不能强抢过来,看看那屏风中藏的是甚么。
他半秒钟也不停留,立刻就走,等我到了书房的门口时,他已经下了楼,走出去了。老蔡在楼梯下大声道:“怎么一回事?这秃子抢了东西?走得那么急?”
我只好苦笑,我帮人家做成了一宗大交易,自己的心中却多了一个谜。
我回到书房,看著那张支票,拨电话给那朋友,当我说出二百万美元这个数字时,我没有听到那朋友的回答,只听到“咕咚”一声响,那朋友可能是昏了过去,跌倒在地上了。
后来证明,他虽然没有昏过去,可是真的由于吃惊太甚,在地上摔了一支。后来,他和委托他出售屏风的那个亲戚,向我千恩万谢,不在话下,那个亲戚是一个很乾瘦的中年人,看得出他被生活担子折磨得很苦,现在有了那么大笔钱,对他来说,是最快乐的事,他提出来要分我一半,我当然拒绝了。
我对他道:“贾玉珍是一个十分精明的古董商人,他有过人的眼光,不会化多一元冤枉钱。问题是我们不知道那扇屏风何以那么值钱。”那人嗫嚅地道:“是啊,再也没有想到,竟会那么值钱,能卖个一两万,我已心满意足了。”
我道:“这东西是怎么到你手里的?来龙去脉,希望你详细对我说说。”
那人皱著眉,道:“是祖传的,我祖父传给父亲,那时候,我们家道还很好,因为时局变化,要往南逃,我还很小,祖父说他年纪大,不走了,要我父亲走。在临走的前一晚上,城里已经可以听到炮响,祖父把那扇屏风取了出来,交给父亲,告诉他说,这是很值钱的东西。”
我立时追问:“令祖父没有说它值钱在甚么地方?”
那人侧头想著:“当时我祖父和父亲的对话,我记得十分清楚,可以一字不易地讲给你听。”
我忙作了一个手势,催他快说。
(以下是那时的一段对话,这段对话,是一个动乱时期,将要分开的一双父子的对话,听来很普通,但对整个故事,有相当重要的关系,所以照录在下面,对话的双方,一个是“祖父”,一个是“父亲”。)
父亲:(看著屏风,神情不明)这不过是杂色玉石镶嵌的东西,我看不很值钱,还是不要带了吧。
祖父:(沉思地)不,要带著,这东西我得到的经过十分奇特,而且告诉我价钱的那个人,他不会骗我,因为我救过他的命。
父亲:(讶异地)哦?
祖父:那时,我在一个偏僻的县份当县官,有一个游方道士,受当地的一个笃信道教的富户供养,凡心未净,竟然和富户的一个姬妾勾搭上了,被富户捉奸在床,几乎要活活打死,打了一顿之后,又送到官府来,一定要把他处死。
父亲:(闷哼)那时代真黑暗。
祖父:(感慨地)我做官问良心,那富户许了我一千两黄金,要把这游方道士问成死罪,游方道士也自分死定了,一句话也不说,我考虑了一个晚上
父亲:考虑了一个晚上,为甚么还要考虑?
祖父:唉,黄闪闪的一千两黄金啊,我又不是包龙图,总难免也受到诱惑,到临天亮,我下了决心,把那游方道士从牢里提出来,叫他快离开。那道士死里逃生,对我自然感激莫名,就把那扇屏风送了给我。
父亲:那也不能证明这东西值钱,就算他说了值钱,也可能是因为他要报答你,胡说八道。
祖父:你想想,我放弃了一千两黄金,怎会再要他送给我的值钱东西?那东西再值钱,也不会值一千两黄金吧?我是因为他的一番话,才收下来的。
父亲:哦?他当时说了甚么?
祖父:那道士说,这屏风,是他从四川青城山的一个道观中得来的他没有说怎么到手的,我看这道人的品格很有问题,他会去勾引富户的小老婆,多半是他从那个道观中偷来的。他说,这屏风中有极深的玄机,要是能参透,那就不得了,可惜他凡心未尽,一点也参不透,又出了漏子,所以留著也没有用,希望我好心有好报,会参透玄机,我看这也不是很值钱的东西,他又说得诚恳,所以就留了下来。
父亲:(有点嘲笑地)那么,你参透玄机没有?
祖父:(有点恼怒)叫你带著它走,你偏有那么多啰唆,我等凡夫俗子,哪有那么容易就参透玄机的,叫你带著,你就带著。
父亲:(老大不愿意,但又不敢再说甚么)是,我把它带著。
那人继续道:“我父亲带著它离开了家乡,来到这里,环境一直不好,他死之前,想起了祖父的话,我实在没办法了,才拿出来卖,真想不到,可以卖那么好的价钱,真是……真是想不到。”
我笑了一下,道:“那屏风中,有一个夹层,夹层里面的东西才值钱。”
那人怔了一怔,和我那朋友齐声问:“夹层中是甚么东西?”
听得他们这样问,我不禁很懊丧:“我不知道,贾玉珍知道,不过我当时和他讨价还价,装出一副在行的样子,自然不好意思问他。我看那屏风很薄,就算夹层里的东西再贵重,这个价钱已差不多了。”
那人忙道:“当然,当然,我心满意足之至了,管它是甚么。”他说著,又笑了起来:“所谓内有玄机,原来就是有夹层,我看那游方道士和我祖父,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
我那朋友道:“奇怪,贾玉珍怎么知道的?”
我的答案,只是我的猜想:“贾玉珍对古董的知识很丰富,他可能在甚么冷门的记载之中看到过,或者是听人说起过,所以知道。”
我朋友摇著头:“真不可思议,青城山里不知有多少道观,来自一个小道观中的东西,居然也有人知道它的来历,这个人真不简单。”
送走了他们之后,我以为这件事,已经完全告一段落了。
谁知道第二天,我一起床,老蔡就告诉我:“那位贾先生,等著见你,已等了很久了。”
我一看时间,才上午十时,贾玉珍那么早来看我干甚么?难道他对这桩交易后悔了?这可麻烦得很,我连夹层中是甚么都不知道,要是他取走了夹层中的东西,再来混赖,可不易对付。我想了一想。请了他到书房相见,已经准备好了一番话去对付他。可是事情却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他一见我就道:“卫先生,我想直接见一见卖主。”
我冷冷地道:“交易已经完成了,你见卖主有甚么用?我看不必了。”
贾玉珍双手乱摇,道:“你别误会,我绝对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想问问他,他是不是另外还有一些古董,是我……有兴趣的。”
贾玉珍说话说得吞吞吐吐,我心中想:原来是这样,多半是屏风夹层中的东西,比二百万美金更值钱,所以便尝到了甜头,又想赚更多的钱。
我笑著:“卖主并不是甚么收藏家,那扇屏风是他父亲逃难的时候,他祖父硬要他带来的。”
贾玉珍“哦哦”地答应著,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甚么。我心想,要是不让他见见卖主,他也不会死心,就打了一个电话给我朋友,告诉他这件事,给了贾玉珍地址,叫他自己去找。
贾玉珍见了卖主之后,定然再也收买不到甚么,不过他可能在卖主口中,知道这屏风是怎么到他手里的,也在我朋友口中,知道了我是怎样的一个人,所以从此之后,随他高兴,经常来找我。
开始的时候,我惊讶于他对古物知识的丰富,也很乐意和他谈谈,我也告诉他,沈万山的“聚宝盆”的碎片,我也见过,有一个科学家高价买了去研究,发现“聚宝盆”的秘密,原来所谓“聚宝盆”,是“太阳能立体金属复制机”。
每次交谈,我都设法转弯抹角,向他套问屏风夹层中,究竟有甚么。可是这老奸巨猾,十分机灵,每次我一开头,他就用言语支吾过去,始终一点口风也不露。
到了六七次以后,我实在忍不住了,直截了当地问他:“喂,老贾,我实在告诉你,当初我们讨价还价的时候,我一点不知道那东西值钱在甚么地方,也不知道还有夹层。”
贾玉珍老实地道:“是,当时我叫你瞒过去了,回去一想,知道上了你的当,可是我倒一点也不后悔。”
我盯著他,问道:“夹层里面是甚么?”
他眯著眼,回答得令我生气:“我不会告诉你,不管你是直接问,还是想用旁的方法套,我都不会告诉你。”
我不禁大是恼怒:“那你还来找我干甚么?”
贾玉珍笑著:“谈谈啊,和你谈话很有趣。”
我大声道:“恰好相反,我觉得和你谈话,一点趣味也没有。”
贾玉珍也不生气,呵呵笑著,一点也没有离去的意思,不过自那次以后,他来的次数少了,至少有一年没有来了。
看,我在一开始的时候,就已经说过,要记述这件事,真不知从何开始,因为牵涉到的人和事,实在太多。
从鲁尔的信开始,到介绍出贾玉珍来,已经相当复杂。我儿戏似地回了信,就随便把鲁尔的信和他随信寄来的照片,放在桌上。
那天,贾玉珍来的时候,神情显得有点无精打采,我反正闲著,又有一年多没见了,也就不忍再对他恶言相向,只是问他道:“怎么,没有甚么值得你收购的古董出现?”
贾玉珍叹了一声,用手抚摸著他自己的头:“我有事情托你。”
我在他做这个动作时,陡然呆了一呆,他本来是一个大秃顶,可是一年不见,他的头不秃了,长著乌黑的头发。
贾玉珍瞪著眼:“我知道你本领大,我想找……一件东西,是玉器……”
我没有让他继续缠下去,只是指著他的头:“你秃了那么久,怎么忽然长出头发来了?那是甚么假发,假得真好,难怪我一见你的时候,就觉得有点怪模怪样。”
我一面说著,一面伸手就去摸他的头发。
这当然很不礼貌,但我也根本不准备和他讲甚么礼貌。
我伸手过去,他身子缩了缩,想避开去。可是我既然有心要去摸摸他的头,哪怕他像野兔子那样会跳,也躲不过去,手臂一长,还是在他头发上,抓了一把,可是“假发”却并没有应手而落,长在他头上的头发是真的。
第二部:被掳上了太空船
我觉得极其讶异,因为我知道、秃头并不是疾病,而是一种生理现象,一直到现在,某几种病理脱发,痊愈后,头发会重新生长出来,还没有甚么办法可以使生理的秃发,重新长出头发来。世界上所有的“生发水”,全都是噱头。唯一的方法,就是一根一根头发的“种植”,那是一项十分复杂的手术。贾玉珍虽然花得起这个钱,可是看起来,他绝不会去做这种手术。
我揪著他的头发,心中奇怪不已,贾玉珍现出很气恼的神情来。
他一生气,我更进一步注意到,贾玉珍看来,比实际年龄轻了,我的意思是,比我上次见他的时候,他看起来年轻了,而且,涵养功夫,也没有以前那么好。我继续取笑他:“咦,你看起来年轻多了,是用甚么方法保养的?找整容医生拉过脸皮?”
贾玉珍气恼更甚,但是又不敢发作,他瞪了我一眼:“是拣阴补阳,你的好奇心满足了吧?”
我不再说下去,只是打量著他,心中仍然不免奇怪。
贾玉珍苦笑了一下:“我想托你找两件玉器,大约是汉朝时的物品,它的形制是”
我不等他讲究,就叫了起来:“你疯了!汉朝的玉器,有几十几万件,有的埋在地下,可能不知道握在甚么死人手里,或是含在甚么死人口里,就算流传下来,出了土的,也不知多少,光凭它的形状,谁能找得到?神仙也找不到!”
贾玉珍听我嚷叫著,叹了一声:“神仙?神仙一定找得到的。”
我又是好笑,又是好气:“那你就去找神仙,别来找我。”
贾玉珍一副苦恼的样子,又在头上摸了摸那是他秃头时候的习惯,现在头上虽然已经长了头发,但是习惯还没有改。我真想伸手过去,再在他头上狠狠抓一下,看看他那些头发是不是移植上去的。
他叹了一声:“是的,我知道很难,汉玉,留传的极多,我一生见过的不知多少,那两件东西……唉,听说,曾在康亲王的府中,有人看到过”
我笑道:“那你就该自己去找,康亲王府上的古董流到哪里去了,你最明白。”
贾玉珍站了起来:“你以为这一年来我在干甚么?就是在找那两块汉玉。可是那真比大海捞针还难。”
我道:“比在沙漠中找一粒指定的沙子更难。”
贾玉珍望著我:“我想你神通广大,或者可以,唉,算了吧,别再提了。”
他一面说,一面挥著手,由于他动作幅度大了些,一挥手间,把我书桌上的一叠书、文件,挥得倒了下来,跌在地上。
我摇头,他也连连道歉,马上俯身,替我去拾,他拾起了几本书,放好,再弯下身去,就在这时,我突然听得他发出了一下惊天动地的惊呼声。
说他的那下呼叫声“惊天动地”,实在并不算过分,首先,我陡地震呆,足有三秒钟之久,不知道如何反应。
这对我来说,极其罕有,我经历过无数凶险,全靠反应敏捷,才能在极恶劣的处境之中,化险为夷。若是经常震呆达三秒钟,早就死了不知道多少次了。
可是一来由于贾玉珍的那一下叫声,实在惊人,二来,随便我怎么想,我也无法想得出贾玉珍有甚么理由,要发出惊叫声来。
紧接著,书房门“砰”地被推开,白素像旋风一样,卷了进来。
她来得快,停得也快,立时望著我,疾声问:“甚么事情?”
甚么事?我也不知道。因为我坐在书桌之后,贾玉珍本来隔著桌子,坐在我的对面,他站起来,碰跌了书,弯下身子去拾,我和他之间,就有桌子阻隔了视线,所以我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
我连忙站起,去看贾玉珍,白素也向贾玉珍望去。
只见贾玉珍弯著身,手中拿著一张照片,盯著在看,两只眼睛,像是要裂了开来,他的一生之中,只怕再也没有一次可能把眼睛睁得更大。
从他的姿势来看,他刚才发出一下那么惊人的呼叫声,由于看到了他手中的照片所发出来,而那照片,是夹在书和文件之中,刚才在他一挥手时,一起碰跌下来的。
那张照片,是甚么照片呢?就是鲁尔寄给我的那封信中,附来的两张照片之
我一看到这种情形,不禁陡地一呆,立时自己告诉自己:不可能吧?不会那么巧吧,难道贾玉珍所要找的那两件玉器,就是这两件?
我直到这时,才注意地看了一下那张照片,那东西看来形状的确有点怪,像是一件玉符,形状不规则,边缘有著参差不齐的锯齿,在照片上,看不出它的大小,照片拍得相当模糊,依稀可以看出,上面有一些文字刻著,隔得远,我也看不清。
白素也看到了贾玉珍怪异的姿势,她向前踏出一步:“贾先生,你怎么啦?”
这家伙,真不是东西,白素好意去问他,他陡然站了起来,动作快到了极点,几乎将白素撞倒,他竟连理都不理白素,人像是疯了,指著我,尖声叫著:“卫斯理,你……你……你……”
他的脸胀得血红,如果他血压偏高,只怕一定会有三组以上的血管,就此爆裂。
我本来想骂他对白素无礼,但一看他如今这样的情形,知道还是先让他安静下来的好,我一面做著手势,一面道:“你如果告诉我,你要找的……玉器,就是这两件,我决不会相信。”
贾玉珍的声音变得嘶哑:“真是这两件,我也不相信,可是,真是……这两件。”
他说到后来,不但声音嘶哑,而且哽咽,由此可知他的心情,真是激动到了极点。白素来到了我的身边,我把经过简单地和她讲了几句,又把另一张鲁尔寄来的照片,找了出来,推到了贾玉珍的面前:“这是它们的另一面。”
贾玉珍拿著相片,手发著抖,好半天,他才说道:“好,你开价吧。”
我仍然不能相信:“这……真是你要找的东西?怎么那么巧?”
贾玉珍喘著气:“这有甚么稀奇,仙缘一定巧合。”
我和白素都只当他在胡说八道,白素的心肠比较好,她先作了一个手势,令贾玉珍镇定,才道:“贾先生,你看看清楚,是不是真是你要找的东西。”
贾玉珍吸了一口气,吞了一口口水,又不经我许可,拿起了我的茶来,大口喝了两口,再把那照片看了片刻,看起来,他的激动已经过去了,他才点头道:“我可以肯定,实物在哪里?”
我不禁苦笑,实物在东德一个小地方的农民手中。他看来那么心急想得到这东西,所以我道:“你别心急,听我慢慢告诉你。”
贾玉珍陡地一拍桌子,用近乎吼叫的声音向我道:“你不用吊我胃口,你一定知道我在找这东西,先我一步找到了,好来敲我竹杠,你只管开价钱好了,我最多倾家荡产。”
本来,贾玉珍对我说这种话,我一定生气之极,立刻把他拉出去了。
可是我听得他竟然愿意倾家荡产,得到那两件东西,我也不禁怔呆。
我也顾不得发怒,取过照片来,仔细看看。在照片上看来,那实在不是甚么了不起的东西,鲁尔的信中说它可能是玉的,就算是最好的玉,价值也不会太高。
可是,贾玉珍却说出了那样的话来。
在我思疑之际,贾玉珍已催道:“怎么样,你只要开得出价钱来,我就答应。”
我叹了一声:“老贾,我不想骗你,我一点也不知道你在找这两件东西,而这两件东西,是一个德国人寄了照片来给我,请我告诉他那是甚么。”
贾玉珍现出一副绝不相信的神情来,我在桌面找著,找出了鲁尔给我的那封信:“你自己看。”
信是用德文写的,贾玉珍看不懂,瞪著眼,我道:“你可以请白素翻译,我会骗你,她绝不会骗你。”
贾玉珍果然把信交给了白素,这封信,由于在收到的时候,全然是无关紧要的一件小事,所以我也不曾向白素提起过,白素也是第一次看到。
白素一面看,一面就翻译给贾玉珍听,贾玉珍听了之后,气咻咻地问:“地址呢?那个……鲁尔的地址呢?”
白素把信上角的地址指给他看,贾玉珍的行动,真出乎人意料之外,他竟然立时一伸手,自白素的手中,把那封信抢了过去,紧紧捏在手中,同时,向后退了两步,来到了门口。
他的神情紧张之极,看来,如果我去抢回这封信的话,他会和我拚命。
他到了门口之后,尖著声道:“卫斯理,我不会忘了给你好处,一定会好好谢你。”
他话才一说完,转身向外便奔,几乎从楼梯上直滚下去。本来,我要截下他,不让他逃走,轻而易举。
但是我身形才一动,白素便已作了一个拦阻的手势:“由得他去吧。”
我皱眉道:“你老是同情这种莫名其妙的人。”
白素淡然一笑:“事情本来和我们一点关系也没有,但是对他来说,可能极其重要,那就与人方便算了。”
我大声道:“对这家伙?哼,他连告诉我一下,那扇屏风的夹层之中有甚么都不肯。”
白素的心地极好,总是替他人著想:“或许,他有他的困难。”
这时,贾玉珍早已离开,追也追不上了,我一半恼怒,一半无可奈何:“或许,屏风夹层之中,是一张治秃头的药方。你看他,本来头顶光得发亮,一年不见,就长了一头头发出来。”
白素笑道:“那也只好由得他,他是花了三百万美金买的。”
我愤然道:“三百万美金?真要有那样一张包治秃头的药方,可以赚三万万美金。”
白素笑著:“你想,真可能有吗?”
我也不禁笑了起来,那当然只是说说而已,实际上没有这可能。
贾玉珍就这样,拿著鲁尔的信逃走了,第二天,我打电话到玉珍斋去找他,答覆是:贾先生昨天连夜离开了。
我放下电话,心想,难道贾玉珍到东德去了?
在接下来的几天中,我有便,曾把那两张照片,给懂得中国古代玉器的人看过,他们的意见,综合起来,大抵如下:
看起来,像是一种玉符。中国旧玉器的形制十分复杂,像这种形状不规则的东西,多半是玉符,用来作调兵遣将的信符,汉以前和汉代,都有使用。
只有一个人看了半天之后,发表他独特的意见:“我看这两件玉器是‘珑’,虽然形状奇怪一点,但可能是。这种玉器,是一种祀天的玉器,祭祀者握了这种玉器在手,据说,就可以和上天通消息,把自己的要求告诉上天,例如用来求雨。”
闹了半天,没有一个专家可以说得出那东西真正是甚么。
我自然不会专门去研究那是甚么,只是奇怪于贾玉珍那样对古物有知识的人,会那么急切于得到它。想来想去,想不出答案,自然也算了。
其后,我因为其他的事忙著,早把鲁尔、贾玉珍忘记了。大约两个月之后,那天晚上,晚饭之后,白素拿著报纸,来到我身边,说道:“看,有一则消息,你可能有兴趣。”
我那时正在看书,所以并没有接过报纸来,只是歪过头去,看了一下,标题是:“大量罕见中国古物,首次在东柏林作盛大展出”。内文是:“总店设于英国伦敦的玉珍斋,是经营中国珍罕古物的权威,主人贾玉珍先生,对鉴定中国古物,有极高的超卓知识。此次展品超过两百件,由他本人主持。据贾氏称,希望他鉴定中国古物价值者,他可以免费代为鉴定。”
我看了这则消息之后,想了一想,奇道:“怪,看起来,他没有得到他要的东西。”
白素道:“是啊,如果已到了手,就不用那样做了。如今他显然是要藉这个展览会,把鲁尔引出来,奇怪,他不是拿了鲁尔的地址,立即去找他了么?”
我在这时,做梦也想不到贾玉珍找不到鲁尔的原因是甚么,只是奇怪:“是啊,照说,他一到东德,就可以依址找到鲁尔,我看,只要他肯出一千美金,那东德人就高兴莫名了。”
白素道:“显然他进行得并不顺利,要不然他何必这样劳师动众。看起来,他对那块玉,倒真是志在必得。”
我心中对这件事,一直存疑:“实在没有道理,任何人都说,古玉器,即使上溯到三代,也不是甚么名贵的东西。”
白素吸了一口气:“贾玉珍这个人,有点像是传说中的‘觅宝人’,他能看出人家看来很普通的东西原来是宝物,我看那东西一定另有来历和特别的意义。”
我用手指敲著报纸:“那恐怕只有贾玉珍才知道。”
这一晚的对话,到此为止。不过我知道白素的脾气,她如果对一件事有兴趣。一定也会去查根究底。白素显然在留意这件玉器的来历,可是也没有结果。
在那天晚上谈论过贾玉珍之后的半个月左右,也是晚上,电话响,拿起来一听,是来自东柏林的长途电话。我不禁怔了一怔,在德国,我有不少朋友,但是记忆之中,没有熟人在东柏林。
在和接线生讲过了话之后,我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卫斯理吗?我是贾玉珍。”
贾玉珍!这更使我感到意外,我道:“你好,你在开展览会?东德政府给你麻烦了?”
东德是铁幕国家,对去自伦敦的一个古董商人,未必会有甚么礼遇,所以我才这样问他。
贾玉珍的声音听来很苦涩:“不是,他们对我很好。卫斯理,你能不能到东柏林来一次?我有一件十分重要的事,要请你帮忙。”
我在一时之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以我和他的那种交情而论,他竟然敢提出来要我万里迢迢到东柏林去一次的要求!
我真不知道贾玉珍这个人打的是甚么主意,我也懒得跟他生气,我只是冷冷地回答:“对不起,绝无可能。”
贾玉珍叫了起来:“你要多少代价,随便你说,我都可以答应。”
他这个人,就有这种本事,我明明不屑和他生气,可是他非要弄得我生气不可,我也提高了声音:“去你妈的代价,多少钱都不行。”
贾玉珍急速的喘著气,听来十分惊人,他道:“或许我说错了,卫先生我可以保证,你来东柏林的话,一定可以遇到你一生之中,从来未曾遇到过的奇事。”
我“嘿嘿”冷笑著:“别把奇事来引诱我,我遇到的奇事已经够多了。”
当我说了这一句话之后,我已经准备放下电话了,可是还是听得他在叫嚷:“你来,我把那屏风中有甚么讲给你听。”
我连回答都懒得回答,“拍”地就放下了电话。他要我先答应到东柏林,然后再把屏风夹层中有甚么告诉我,这是他犯的大错误。
就算我再想知道那个秘密,也不会被他要胁。如果他甚么条件也不提,在电话里,就把那个秘密告诉了我,或者对他的要求,还有考虑的余地。
在那个长途电话之后,一直没有贾玉珍的信息,又过了十来天,那天晚上,我一和白素分别参加了两个不同的宴会,我参加的那个,是一群天文学家的聚会,邀请我去的,就是那个托我卖屏风的朋友。
聚会很愉快,听一群天文学家讲关于天体的秘奥、宇宙的幽深,真是十分快乐的事。所以等我离开的时候,已经过了午夜。
我的车子停在离聚会处有一条街道的一个横街上,我一面想著刚才的交谈,一面不断地抬头,看著星空,很有点神驰天外的感觉。
来到了车子前,才用车匙打开了车门,就听到车子里传出了一个人的语声来:“卫先生,维持姿势,别乱动,有四个神射手,正用足以令一头大象毙命的武器指著你。”
我怔了一怔,看到驾驶盘上,放著一架小型的录音机,声音由那架录音机发出来。
我呆了半秒钟,根本不听警告,伸手将录音机取了过来,头也不回,将之抛了开去。
同时,我也进了车子,去发动车子,当作完全是没有这回事。
车子驶了不到三公尺,车身陡地震动,我听到了几下轻微的爆炸声,整辆车子就无法再前驶了。
毫无疑问,有人射穿了我车子的四只轮子。
我十分镇定地坐在车中,等候对方进一步的行动。我相信对方如果要在黑暗中监视我,一定配备有红外线望远镜,我绝不能让对方看到有惊惶的神色。
所以,我不但镇定,而且还好整以暇,取出了烟来,点著,徐徐地喷了一口。
我喷出了第二口烟,对方出现了,一共是四个人,行动十分快捷,从横街的阴暗角落处,像老鼠一样窜出来。
我已经盘算好了如何对付那四个人,其中有一个,向著我身边的车门冲过来,只要他一到近前,我用力打开车门,就可以把他撞倒,然后,我就可以侧著身子滚开去,避开另外三个人的攻击。
我把注意力集中在那个在我左首奔过来的那人,突然“拍”地一声响,车头玻璃,陡然碎裂,一枚烟幕弹射了进来。
我只好先打开车门,著地滚出,那人陡然停步,我已经横腿一扫,扫中那人的小腿。
那人腿骨的断折声,在黑夜中听来,十分清脆悦耳,他立时向下倒去,令我惊讶的是,腿骨断折的痛楚,不是普通人所能忍受,那人竟然连哼都没有哼一声。
我待要一跃而起,奔向阴暗角落,可是另外三个人,已经奔了过来,我看得出他们的手中,全都持著手枪。
这时,我犯了一个错误,我认定他们不会杀我,所以我向上弹跳起来。那一下弹跳,使我从趴在地上的姿势,一变而为人在半空之中,离地至少有五十公分。
可是就在我一跃而起之间,那三个向前奔来的人,却毫不犹豫地扳动了枪机。
我听到了枪机扳动的声音,身子又在半空之中,三个人自不同的方向冲过来,任何人都没有法子可以避得过丢。
我看到几丝亮光闪动,还未曾落地,觉得身上各处,至少有七八下刺痛,我张口想大叫,但却没有听到自己的声音,接著,连是怎样跌下地来的都不知道了。
一个人,跃起五十公分高,再落下来,所需的时间不会超过十分之一秒,而我就在那时间中,丧失了知觉。
白素在一小时之后赶到我失踪的现场。有两个参加聚会的天文学家,迟我一步离开,发现了我的车子,立刻通知警方,警方人员看到车子的四只轮胎,不知道被甚么力量炸去了一小半,感到事态严重,便通知我的家人。
所以,白素和高级警官黄堂,同时来到。警方的探射灯,集中在我的车子上,军火专家在仔细察看著我的车子。
白素一声不响,来到了车旁,黄堂过来和她握了握手:“卫先生的车子受到了一种小型火箭的袭击。这一种小型火箭,通过一种有高度灭声装置的发射器发射。”
白素的脸有点苍白,视线又移到破碎的车头玻璃上。黄堂苦笑道:“有一枚充满了麻醉气体的小炸弹,射进了他的车子,令得车厢中充满了麻醉气体。”
他一面说著,一面又指著地上:“警方人员至少已发现了三枚构造十分特殊的针,那种针是空心的,里面储藏著一种液体,虽然化验报告还没有来,但可以相信那是一种强烈的麻醉剂。”
白素“嘿”地一声:“敌人还真看得起他。”
黄堂“嗯”了一下:“要绑架卫斯理,那可不是简单的事。对方至少出动了三辆车子,超过六个人。”
白素扬了扬眉:“绑架?”
黄堂镇定地回答:“肯定是绑架,如果是杀害的话,那几枚小型火箭,不会射向轮胎,我们还在附近,找到了一架小型录音机”
黄堂自一个警官手中,接过一架小型录音机来,放出录音来给白素听。白素听了,同意黄堂的看法:“不错,是绑架。”
黄堂忙问:“他近日来,生活可有甚么不正常的地方?你可知道有甚么人想绑架他?”
白素叹了一声,作了一个很忠实的,但是在旁人听来,可能会以为她是胡说的回答。白素说道:“不正常?他的生活从来也没有正常过!据我看,想绑架他的人,不单是地球人,还有外星人。”
黄堂皱著眉,他和我,和白素,曾经打过交道,虽然听来刺耳,但也立时可以知道,白素所说的是实情。他只好无可奈何地说道:“不过看起来,绑架者使用的,是地球上最先进的武器,不像是外星人。”
白素道:“也不是普通的地球人,是不是?”
黄堂苦笑了一下:“是,而且我可以肯定,对方行事有组织,久经训练。”
白素摊了摊手:“我是不是要回家去,等对方打电话和我联络?”
黄堂苦笑著,不知道说甚么才好,白素自顾自去车子附近,仔细察看,希望可以发现一些我在紧急情形下留下来的线索。
我当时太托大,我是有足够的时间,留下一点线索,譬如说,我不好整以暇地点烟来吸,就有足够的时间了(吸烟真是有害的!)但是我想不到对方的阵仗如此之甚,所以到后来,我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就人事不省了。
白素察看了一会,找不到甚么,黄堂还在不断向她问问题,白素确实不知道我是为甚么会被人绑架的,当然没有法子回答他。
事实上,不但白素不知道我为甚么会被人掳走,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了甚么。
我又有了知觉之后,立刻就知道,自己是中了强力的麻醉剂而失去了知觉的,我第一件要肯定的是我的活动能力如何。我试著伸了伸手指,手指还可以活动。
其次,我要弄清楚自己是在甚么地方。
我慢慢睁开眼来,看清我眼前的情形,首先看到的是银灰色的墙,我处身在一个小房间,那小房间有银灰的墙,有柔和的灯光,同时我也感到了有轻微的震荡。令我吃惊的是,我看到了一些我不知是甚么用途的装置,各种各样的仪表,以及一些超时代线条的椅子、架子之类。
而真正令我吃惊的是,那小房间有一扇圆形的窗子,像是船舱中的窗子。
从窗子看出去,是一片深蓝色,那还不奇,奇的是在那一片深蓝色之中,我看到了一大一小的两个球形体,正在一片深蓝中悬浮著。
就算是小学生,一看到了那个大的球形体和它上面深浅不同的花纹,也可以知道那是地球。至于那个小的球形体,自然是月亮!
这真是使我骇异绝伦:我在甚么地方?竟然可以看到整个地球和月球!
地球和月亮之间的距离是二百八十万公里,这是一个十分简单的几何算式,两者之间相距二百八十万公里,我要能同时看到这两个物体,必须……
我和这两个物体之间联上直线,成为一个三角形,我所在的这一点的那个角,一定要是锐角,那也就是说,我距离地球或月球,都已远超过三百八十万公里。
那么我在甚么地方呢?
我在一艘太空船中!不可能再有另一个答案。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舐著焦渴的口唇,坐了起来,这才发现我躺在一张相当舒适的床上,床很小,我才坐起来,还未曾出声,在我面前的椅上,却“刷”地一声响,现出了一个焚光屏来。
我没有别的事可以做,心中十分乱,和外星人打交道倒不是第一次了,害怕惊惶全都没有用,所以我只是盯著那焚光屏。
焚光屏上,先是现出了一些杂乱无章的线条,接著,就出现了一个亮圆点,只有手指甲那么大小,再接著,那圆形的亮点就开始变形,变成一团不断在变幻著的、乱丝一样的杂乱线条,变了将近一分钟,又成为一个亮圆点。
在焚光屏上出现这样的线条,我倒并不陌生,在双线示波的示波仪上,X Y的横直标混合显示,就会出现这样的情形,那是表示有声音在发出来。可是我却听不到有声音。
这种线条的变幻、停止,持续了好几次,我不明白作用何在,只是心中在猜测:是不是操纵这艘太空船的外星人,正在选择一种可以适合与我交谈的语言?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实在不必傻等下去。我吸了一口气,用英语道:“我现在讲的这种语言,你们一定可以运用的。”
在我讲了这句话之后,不到一分钟,就听到了声音,声音从房间的四个角落处一起传出来,是一个听来生硬而又标准的英语:“是,可以运用。”
在声音传出来的时候,荣光屏上那一团线条的变化,和声音的高低相配合。
我松了一口气,可以用语言交谈,那么,情形自然好得多了,我道:“你们想干甚么?”
从房角传出来的声音道:“卫先生,以下,是我们发问,你回答,如果你合作,我们会送你回去,要不然,你可以看到,现在你离开家乡多么远,不论你本领多大,也回不去。”
向窗外看了一下,地球和月亮看来正在迅速变小,我不禁打了一个寒战,如果要我就此向他们屈服,我也不会,闷哼了一声:“不错,我离开家乡很远,但是我相信,你们离开家乡更远。”
那声音道:“那又怎样?”
我笑了起来:“或许,我进行一些甚么破坏,可以令我们大家都回不了家乡。”
那声音听来冰冷:“卫先生,说点有意义的话。”
我也知道我这样说,不会有甚么作用,在一艘异星人操纵的太空船上,我能有甚么作为?可是在任何情形下,我都不服气,这是我的脾气,所以还是道:“或许,为了使我的话变得有意义,我应该做点有意义的事?”
一面说著,一面我已一跃而前,来到了一组仪表之前,一副不怀好意的神情。
那声音道:“如果你破坏了那些仪器,就是破坏了你生存的条件,那种你生存必需的气体,由这组仪器操纵供应。”
我本来确然有破坏之心,但是一听得这样说,倒也不敢妄动,只好愤然道:“我生存,不是单靠那种气体的,我还需要两个氢原子和一个氧原子结合的那种液体。”
我的话才一出口,一块活板“刷”地移开,在活板之后,是一大瓶蒸馏水。
何以我一看到那只大瓶,就肯定那是蒸馏水呢?因为在地球上,这种大瓶,是专门用来装蒸馏水的,大瓶倒放在一个装置之上,那种装置,使得要用水的人,按下一个按钮,水就会从这个大瓶之中流出来。
看我的形容,好像很复杂,其实这种装置,极其普通,几乎在大小城市中,随处可见。
我立时走过去,按了那个按钮,还下意识地去看一下,是不是有可以供我用来盛水的纸杯。
在那个装置上,的确有著一个槽,用来放纸杯用的。不过这时,槽中并没有纸杯,所以我就只好俯下身,仰起头来,用口对准了流出来的水,大口吞著。
我不厌其烦地说喝水的经过,因为由于我用那种古怪的姿势在喝水,所以我才看到了如果我直立时,绝看不到的一个方位。在那个灰色金属的装置上,我看到有一条长方形,金属的颜色,比整个装置来得新,颜色要深许多。
一看到这样的情形,我心中不禁呆了一呆,一面仍然大口地喝著水,一面在想:何以这里会有一个小长方形的颜色特别新?一定是曾经被甚么东西长期遮盖过。从形状大小来看,那是甚么呢?对了:一定是制造这个装置的工厂的一个商标,本来是在上面的,最近才被拆了下来,所以留下了比较新的痕迹。
想到这里,问题应该已经解决了?可是却相反,我更觉得思绪杂乱得可以,觉得其中有一个十分矛盾之处,可是一时之间,却又抓不住中心。
第三部:抗衰老素合成公式
我想找出是甚么使我感到不合理,可是越著急,越想不出来,我已经喝了十七八口水了,其势不能一直维持这样的姿势,喝个不停。
所以,我直起身子来,用手背抹著自口边流出来的水。
那声音在这时又响了起来:“如果你肯合作,那么,一切都不成问题,不然,你将会被弹出去,在距离地球八百万公里的太空之中飘浮,永远是一具太空浮尸,希望你的同类有朝一日会发现你的尸体。”
那冰冷的语调,讲出这样的话,令人不寒而栗,我无话可答,只是闷哼,心中奇怪:他们要问我甚么?我有甚么消息可以提供给外星人?难道又有外星人的尸体留在地球上,要我去弄出来?
我心中十分乱,那声音却已提出了问题:“地球人抗衰老素的合成公式,告诉我们!”
我无法想像第一个问题,竟会这样,这算是甚么问题?这问题根本不能成立!
这问题要能成立,首先,要地球上真有了“抗衰老素”。
地球上所有的生物,都会衰老,衰老的原因十分复杂,科学家在拚命研究,只知道如果缺乏某种内分泌,或某些内分泌的机能不正常的话,人就特别快衰老,十岁的小孩,可以老得和八九十岁一样。所有人,都无可避免地要衰老,只是快点、慢点而已。而所谓“抗衰老素”,那是一个新名词,实际上,同类的东西,一直是人类梦想中的宠物,从秦始皇要去找长生不老药开始,一直到近代的医学,用羊胎素或经常换血来使衰老减慢。
然而,不论怎样,衰老总是在每一个人的身上进行,到如今为止,还没有“抗衰老素”这东西。既然没有“抗衰老素”,那么这个问题,自然不能成立。
退一百步来说,已经有人发明了“抗衰老素”,那和我又有甚么关系?这一辈子接触过的怪东西多,可是,“抗衰老素”,真是只听到过,绝对没有接触过,怎么向我问起它的合成公式来了?
在乍一听到这个问题之后的几秒钟,由于问题太怪异,所以除了不断地眨眼,完全没有别的反应。
但接著,我陡然“哈哈”大笑起来。
那声音有点恼怒:“你笑甚么?如果你不记得这公式,公式在甚么地方?”
我不理会那声音又说甚么,只是笑著,笑了好久,才道:“你们弄错了,捉错了人!我根本不知道甚么抗衰老素,我倒要看看,地球以外的高级生物,如何纠正他们所犯的错误。”
那声音更是恼怒:“胡说,我们查得再清楚也没有,你是卫斯理,一个有著许多不平凡经历的人,掌握著抗衰老素合成公式。”
我真是啼笑皆非,一面挥著手,一面分辩:“你们真是弄错了,我从来也未曾接触过抗衰老素,那是谁告诉你们的?”
那声音“哼”地一声:“一个已经七十岁,经过你的处理,变成完全和四十岁一样,甚至更年轻的人。”
我也恼怒起来,厉声道:“我根本不认识这样的一个人,世上也不会有这样的人。”
那声音冷笑几声:“你自己看,你不认识这个人?”
又是“刷”地一声响,另一块活板移开,又是一幅荧光屏,亮光一闪,现出了一个人的半身照片。我看了一下,觉得这个人,十分面熟,这人看起来约莫四十岁左右,真是很脸熟,但是一时之间,我却又想不起那是甚么人。
正当我心中充满疑惑之际,荣光屏上的影像开始活动,他伸手在头上摸了摸。我陡地想起这是甚么人,失声叫:“贾玉珍!”
那声音道:“你还说甚么也不知道,你认识这个人。”
我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心中想:异星人看来比地球人更不讲道理。我道:“我当然认识这个人,他是一个古董商,和抗衰老素”我本来想说“这个人和抗衰老素一点关系也没有”,可是讲到一半,就陡然住了口。因为焚光屏上的贾玉珍,看起来是一个中年人。他的头发看来长了一些,动作也很灵活。
我想到贾玉珍的年龄,又想起那声音刚才所说:“一个已经七十岁的人,经过你的处理,状况和四十岁一样,或者更年轻。”难道这个人就指贾玉珍?可是,我实实在在,没有掌握甚么抗衰老素的秘密,也没有“处理”过任何人。
那声音发出了两下冷笑:“他已经七十岁了!你在他身上做了些甚么?不肯承认抗衰老素这个名词,也不要紧,我们要知的是,你通过甚么方法,可以使人回复年轻。”
我摊著手,我相信外星人既然有那么先进的设备,他们一定有一种装置,可以通过这种装置,看到我在房间中的情形。
而我本来就准备说实话,所以也不必特地用心去装出一副诚实的样子。我道:“你们听著,这个人为甚么会看起来比实际年龄”
那声音有点粗暴地打断了我的话:“不是看起来,我们替他做过详细的检查,他的整个生理状况,和他的年龄不符。”
我大声道:“好了,不管在他身上发生过甚么变化,都不关我的事,我根本没有在他身上做过甚么,甚么也没有!”
那声音变得凶恶严厉:“你这样子不肯和我们合作,对你一点好处也没有。”
我又是生气,又是恼怒,用力在门上踢了一脚:“我说的是实话,你们要是不相信,就……就……”
我叫到这里,想过他们刚才的警告,就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噤。
看来审问我的外星人,不肯放过任何打击我的机会,立时冷冷地道:“就怎么样?把你扔在太空?我们可以慈悲一些,给你一筒你们呼吸必需的那种气体,可以供你在太空飘浮,多生存几小时,慢慢欣赏难得一见的太空景色。”
我不由自主喘气。真他妈的,这几句恫吓,还真的能令人自心底深处,升起一股寒意。一直在太空中飘浮,变成一具太空浮尸,那是极恐怖的一种死亡方法。
我手心冒著汗,一遍又一遍地说著:实在不知道如何使老年人变年轻,也没有甚么抗衰老素的合成公式。
可是尽管我分辩,那声音却一直在向我逼问。逼问的内容,十分丰富,由于我又急又怒,也听不清那么多,而且在逼问之中,也有很多医学上的专门名词,不是很容易听得懂。
我只记得那声音一直在问:“你发现了甚么秘密,掌握到了甚么要素?是不是可以使人体细胞的分裂繁殖,超过五十代的极限?还是使用了甚么方法,可以使细胞的生命历久不衰?是不是特别对神经细胞、脑细胞和心脏细胞起作用……”
我和那声音,争持了至少有一小时之久,我发现自己连声音都变得哑了,到最后,我哑著声吼叫道:“你们根本不了解地球人。如果我真的掌握了抗衰老素的秘方,我已经是全世界最具权威的人了,怎么会让你们轻易弄了来?”
我刚才不知申辩了多少话,一点用都没有,想不到这两句话,倒起了作用,那声音静了下来。
我喘起气来,头痛欲裂,来到那一大瓶蒸榴水前,弯了腰,仰著头,大口去喝水。我又看到了那装置上,颜色特别新的那一小块,我脑中陡然灵光一闪,一口水几乎没把我呛死,令得我剧烈地咳嗽。
就在那一霎间,我知道甚么地方不对头了。刚才,我曾想到,那一小块长方形的地方,颜色新,是由于原来钉著一块小牌子,被拆了下来之故,现在我进一步想到,那个承受著大瓶蒸馏水的装置,是金属制成的。
金属旧了,颜色会变,那是由于金属氧化的结果。金属的氧化过程,通常都相当慢,需要时日。这是一艘太空船,外星人称氧气为“你们呼吸需要的那种气体”,连说了两次。可知他们不需要这种气体。
在一艘由不需要氧气的异星人控制的太空船中,金属制品如何会有氧化的现象?
这岂不是矛盾到了极点?
那声音一直在向我逼问“抗衰老素”的合成公式,那应该只是地球人关心的事,外星人要知道地球人如何抗衰老干甚么?他们和我们是完全不同的生物。
一想到这一点,我才真正恍然大悟,忍不住在我自己的头上,重重拍了一下。
我只是在一间看来像是太空船船舱的房间之中,而绝不是真正在太空船上。
从窗子中看出去,我像是身在太空,可以看到地球和月亮,那一定是一种立体背景放映所造成的效果。至于那些仪器、焚光屏;在想通了之后,看起来,多么像是电影中的布景。
我根本不是身在太空,只是被人关进了一个模拟太空船的环境中。
一想通了这一点,心中虽然还有许多疑问,但是一下子消除了做“太空浮尸”的恐惧,心中的高兴,真是难以形容,忍不住哈哈大笑。
那声音在这时,又响了起来:“你想通了,是不是?”
我一面笑,一面道:“是啊,我想通了。把我弹出去,让我在太空中飘浮。我很想看看太空中优美的景色,快点行动,我等著。”
我说著,双手抱住了头,作准备被弹出状。
那声音怒道:“你疯了。”
我忍不住又大笑:“你们才疯了。不过这办法倒真不错,用来逼问甚么,还真有效得很,使得被问的人以为身在太空,再也回不了地球,令他产生极度的恐惧,就甚么都讲出来了,哈哈,哈哈。”
那声音更是惊怒:“你在说些甚么?”
我大声说道:“我说些甚么,你们太明白了,让我猜猜你是甚么样子?眼睛长在肚脐跟上,有八条颜色不同的尾巴?有六个头,会喷火?”
由于识穿了对方的阴谋,虽然我还是被困在一间密室中,但是心情之轻松,无与伦比,所以我尽情地取笑著对方。
就在这时,我听得在房间四角处的扩音器,传出了几句争吵的声音,急促而混乱,也听不清在争些甚么,但是我却听到有一个人首先在说:“他已经知道了”接著,就没有了声音,而那一句话,却是用德文说出来的。
我略呆了一呆,双手作枕,在那张床上,躺了下来。虽然我不乏和外星人打交道的经验,但作为异星人的俘虏,被带离地球八十万公里,无论如何不是愉快的事。如今我知道掳劫我的人,还是地球人,那自然容易对付。
我在想:为甚么他们争吵的时候用德语呢?我的对头,他们是德国人?他们向我追问甚么“抗衰老素”的秘密,真是无稽到了极点。
我知道,他们争吵的结果,一定是不再伪装外星人,会派人来和我见面。
想到我能在一个小小的破绽上,揭穿了他们的鬼把戏,不禁怡然自得。果然,不到十分钟,开打开,我仍然躺著,转过头向门看去,只觉得眼前徒然一亮,不由自主,发出了“啊”地一声。
一个极其美丽的白种女郎,站在门口,向我微笑。那女郎身形苗条,曲线玲珑,穿著看来很随便,但是一望而知是经过精心搭配的便服,一头淡金色的长发,随随便便垂著,衬著她雪白的肌肤,一脸青春袭人。
我呆了一呆:“请进来。”
那女郎微笑著进来。她一进来,我更加呆住了。
在那个女郎的身后,还有一个女郎在,两个女郎简直完全一模一样。我看了她们足有一分钟之久,发现她们那双碧绿的眼睛,几乎也同时眨动。
两个女郎都那么美丽动人,活脱是一个人,真叫人看得目瞪口呆。
那第二个女郎站在门口,也微笑著:“不请我也进来吗?”
我吸了一口气:“当然,也请进来。”
本来,我以为门一打开,会有两条大汉,握著手提机枪来对准我,做梦也想不到,会有这样美丽的女郎出现,而且,从她们贴身的服装看来,她们的身上,显然不会有甚么攻击性的武器。
等她们两人进来之后,小房间中,就充满了一股异样的芳香,令人心旷神怡,她们也不坐下(小房间中根本没有地方可坐),只是用一种十分优雅的姿势,并肩站著。
这样相似的双生女,相当罕见,我打趣地道:“你们来自哪一个星球?”
左边的那个笑了一下:“说是爱云星座,距离地球二百万光年,你相信吗?”
我笑了起来,右边的那个道:“你怎么知道自己不在太空船中?”
我道:“那是我的一个小秘密。”
左边的那个又道:“本来,下一步也是轮到我们出场,表演异星人有在半秒钟之内复制十个人的能力。”
我由衷地道:“真可惜!如果第一步就由你们出场,我可能已经相信了。”
我心中在想:这里究竟是甚么地方?我的敌人是甚么人?
他们可以布置一间房间,使处身其间的人,以为自己是在一艘太空船中。又可以找到这样一对出色的美女来替他们服务。
我又道:“相信你们成功过很多次,你们最近的成功例子是”
左首那个脱口道:“普列维教授。”
我装成全然不在意的态度问那个问题,目的就是想知道眼前这两个动人女郎的身分。我也想不到会那么顺利,立时听到了“普列维教授”这个名字。
一听到了这个名字,我直跳了起来。那两个女郎立时现出十分惊惶的神情,显然她们立即觉察到,她们透露了她们身分的秘密。
我在一刹那之间,使自己的神情,变得若无其事,“哼”地一声:“听也没听说过这个人。”
接著,我又坐了下来,大声道:“快点放我出去吧,我对你们刚才的问题,真是甚么也不知道。”
经过我的一番做作和掩饰,那两个女郎惊惶的神色消失,各自向我投以一个感激的眼色。
事实上,我这时的心仍然跳得十分剧烈。
普列维教授这个名字,给我巨大的震撼。他是一个名人,代表美国在东德的莱比锡,参加一项量子物理的世界性会议,会议中途,突然失踪,接著,就在东柏林出现,宣称向东德投诚,再接著,就到了莫斯科。
由于他长期参加美国国防机密研究工作,所以他的变节,曾一度引起东西方国际局势的紧张,美国和东德、苏联之间的交涉,剑拔弩张,后来终于由普列维教授作了一项电视录影声明,他的投向苏联,是完全自愿的,事情才不了了之。
这是去年一件轰动科学界的大新闻,一直没有人知道,一向淡泊自甘,埋头研究科学,已经五十五岁的普列维教授,为甚么会突然变节?美国中央情报局和联邦调查局,用尽了方法,也查不出原因来,原来那是这两个女郎的杰作!
唉,普列维教授终于无法逃得脱人类最原始的诱惑,这倒不能怪他。
我定了定神,那两个女郎也镇定下来,向我一笑,带起一阵香气,翩然走了出去,门又锁上。
她们离去,我一个人更可以静下来思索一下。
从普列维教授变节一事来看,这两个女郎,无疑隶厉于东德特务机构。
我和东德特务机构,半丝关系也扯不上。
何以他们认为我掌握了“抗衰老素”的秘密?我想了片刻,知道事情一定和贾玉珍有关。这其间,有一条线可以串起来。东德的一个农民鲁尔,为了一封信给我鲁尔有贾玉珍要的东西贾玉珍到东德来活动我被东德的特务绑架。
由此可知,一切事情,全是贾玉珍这个王八蛋闹出来的。可是使我不明白的是,贾玉珍只和古董有关,怎么扯到抗衰老素上去了?
我想了好久,没有结论,正在纳闷间,门又被打开,那两个女郎再度出现,齐声道:“卫先生,你一定很饿了,请去进餐。”
给她们一提,我才发觉自己不但饿,而且饿得十分厉害,我忙站了起来,跟著她们一起走了出去,房间外面,是一条很长的走廊,走廊中没有其他人,一直来到尽头,才看到两个彪形大汉,站在门前,看到我们走来,两个大汉推开了门,门内是一个装饰得华丽绝伦的餐厅,一队乐队,正在演奏著泰里曼的餐桌音乐,一张餐桌旁,坐著两个人,见了我,一起站了起来。
那两个女郎没有走进来,站起来的两个人,一个是中年人,个子矮小而结实,另一个已有六十上下,一望而知是军人出身,身形高大挺直。
那矮个子满面笑容:“卫先生,幸会之至。请。请。”
我大踏步走了进去,看到几个侍者走动的姿态,知道那全是技击高手,看来这两个人,一定是东德特务头子。
我走近餐桌,坐了下来,侍者斟了上佳的红酒,入口香醇无比,我闷哼了一声:“当年戈林元帅,最喜欢讲究排场,只怕也未曾有过这样的享受。”
戈林是希特勒时期的空军元帅,以讲究享受生活而著名。我这样说,一来是讽刺他们,二来,表示我已经知道了他们的身分。
那两个人的脸色一起变了一下,但立时回复原状,在我坐下之后,他们才坐了下来,矮个子指著年长的那个道:“托甸先生”
我一翻眼道:“请介绍他的衔头。”
那两人互望一眼,年长的那个欠了欠身,自己道:“托甸将军。”又指著那中年人:“胡士中校。”
我一面喝著酒,一面道:“对,这样才比较坦率。比乔装外星人好多了。”
将军和中校的涵养功夫相当好,不动声色,侍者把一道一道的菜送上来,我据案大嚼,全然不理会礼仪,吃了个不亦乐乎。
一餐饭吃得我心满意足,抚著腹际站起来,不等邀请,走向一组沙发,舒服地坐下,托甸和胡士跟了过来。
各自点著了一支雪茄,托甸才道:“卫先生,我们衷心希望能和你合作。”
我叹了一声:“你们一定曾调查过我,知道我不是一个好对付的人,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们,由于刚才那一餐,我十分满意,抽完雪茄,我就走,从此,不再发生关系,而且,真正的,你们所要知的事,我一点也不知情。”
胡士中校乾笑了几声:“卫先生,就算你离开了这幢建筑物,你要回去,也不容易。”
我十分镇定,“哦”地一声:“不见得有八百万公里之遥吧。”
胡士中校笑著:“当然没有,而且,是的,刚才我说错了,我们应该相信卫先生有能力自行离开东柏林的。”
我陡地一震,手中雪茄的烟灰也震跌了下来:“东柏林?你说我们在东柏林?”
胡士像是无可奈何似地摊了摊手。我吸了一口烟,徐徐喷出来。
东柏林,我被掳到东德来了,麻醉剂一定十分强烈,昏迷了至少超过二十小时。
当我在这样想的时候,胡士竟然猜中了我的心思(在以后的日子中,证明胡士是一个十分精明的人,极罕见的精明),他道:“你昏迷了三十小时,我们用的麻醉剂,特殊配方,不危害健康。”
我冷笑道:“还可以当补剂注射。”
胡士中校乾笑了一下:“卫先生,让我们从头开始?”
他说到这里,指了指托甸:“托甸将军是苏联国家安全局的领导人。”
我略为挪动了一下身子:“承蒙贵国看得起。”
托甸的双眼十分有神,像是鹰隼,一直紧盯著我,像是想在我的身上,盯出甚么秘密来。但我根本没有甚么秘密,所以他那种凶狠的眼光,在我看来,反倒近乎滑稽。
胡士沉默了片刻:“我们在东西柏林之间,筑了一道围墙。”
我喃喃地道:“这道围墙,是人类之耻。”
胡士根本不理会我在说甚么,只是继续道:“每天都有不少人想越过这道围墙,成功的人不多,有的被守卫当场打死,有的被捕。有一天,捕回来的人中,有一个人叫鲁尔,原籍是伏伯克那是一个小地方,他是农夫。”
我听到这里,心中的惊讶,真是难以形容!
鲁尔,这个德国农夫,天,就是写信给我的那个鲁尔,我回信戏弄他,叫他攀过柏林围墙,我才告诉他,他有的中国古物是甚么。
可是鲁尔却真的企图攀过柏林围墙!
是不是我那封开玩笑的信,令得他这样做?如果是,那么,追根究底,我如今的处境,不是有人害我,而是我自己害自己!天下事情的因果循环,竟一至于此,真是玄妙极了。
托甸冷冷地问:“卫先生,你对这个鲁尔,没有特别印象?”
我冷笑著:“每天既然有那么多人被捕,为甚么特地要提出他来?”
胡士道:“因为这个人特别。”
我仍然一点反应也没有,胡士继续著:“开始时,我们也没有发现他特别,和旁的人一样,关进了监狱。隔了不多久,忽然有一个伦敦的古董商人,申请在东柏林展出中国古董,这个人叫贾玉珍,卫先生,你不会从来也未曾听说过了吧?”
我坦然道:“我认识贾玉珍。”
胡士“嗯”地一声:“我们批准了他的申请,他也特地弄了很多中国古董来,开了一个展览会。对于外来的人,我们照例会加以特别注意”
我沉声道:“加以监视。”
胡士笑了一下:“我们立即发现,贾玉珍和一个臭名昭彰,也在我们监视之下的西方特务,频频接触。你看,有时,监视很有用。”
我不置可否,心中暗想:该死的贾玉珍,在东柏林进行这种活动,那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胡士得意洋洋:“很快,我们就知道了贾玉珍想通过那个特务,和关在监狱中的鲁尔见面!”
我面上装著若无其事,心中苦笑。
贾玉珍一定是依址赶到鲁尔的家乡,知道鲁尔到了东柏林,而且被捕,所以他才假藉中国古董展览会的名义,在东柏林,想见到鲁尔。
来来去去,还是我给鲁尔的那封信惹的祸。要是我根本不回信,贾玉珍一到东德,就可以见到鲁尔了。
我不作任何反应,只是自顾自喷著烟。
胡士作了一个手势:“这引起了我们极大的兴趣,卫先生,你想想,一个来自伦敦的中国古董商人,何以会对一个德国农民,感到兴趣?”
我抱著以不变应万变的态度,听他讲下去,心中仍然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址到了我的身上。
胡士中校又道:“于是,我们就对这两个人作广泛和全面的调查。我们的调查工作,由专家负责,他们的工作成绩,举世公认。”
我加了一句:“只怕连火星人都公认。”
胡士照例当作听不见:“调查的结果是,鲁尔的一切都没有问题,他在大战之后出生,今年二十八岁,一直安分守己,甚至没有离开过家乡,可是,贾玉珍对他有兴趣,一定是有原因的。”
我听到这里,实在忍不住了:“那你们让贾玉珍和鲁尔见一次面,不就解决了么?”
胡士“哼”地一声:“敌人要那样做,我们就绝不能让他那样做。一个背景看来清澈得如同水晶一样的人,并不等于他没有问题,他可能自小就接受了敌人的训练,一直隐藏著,等待机会,背叛国家。”
我叹了一声,一个人自己惯用一种伎俩去对付别人,他也就以为人家也用相同的办法。胡士中校说的那种情形,正是苏联特务惯用的手法之一。
胡士中校续道:“我们调查鲁尔的上代,一直上溯调查到鲁尔的祖父,鲁尔的祖父曾是一个低级军官,到过中国,去帮助德国的侨民,免受中国人的杀害。”
我不禁有点冒火,大声道:“那是八国联军侵华,是人类历史上最无耻的侵略行为之一。”
胡士自顾自道:“我们的调查,得不到任何结果,但是在调查贾玉珍方面,却有了奇特的发现。我们的调查专家,证明贾玉珍在中国北方出生,今年已经六十九岁。”
我又说了一句:“在东德,六十九岁,是有罪的事?”
胡士扬了扬眉:“可是,他的外表,看来像是六十九岁吗?”
我忍不住,站了起来:“真对不起,我觉得你的话越来越无聊了,一个人的外表,看来比他的实际年龄轻,那有甚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胡士吸了一口气:“只是那一点,当然不值得大惊小怪,但是我们调查所得的资料,这位贾先生,在一年之前,还是一个无可补救的秃头。”
他说著,在一只纸袋之中,取出许多贾玉珍在各种场合之下拍的照片来。照片上的贾玉珍头顶秃得发光,一根头发也没有。
胡士又取出另一些照片,指给我看:“这是他的近照,你看看他的头发。”
我也觉得这件事十分奇怪,但当然我不肯放过讥嘲的机会:“真是天下奇闻,秃头又长出头发来,也会是特务的关注科目。”
胡士冷笑著:“卫先生,你别再假装不知道甚么了,谁都知道,秃头再长出头发来,是生理学上的一项奇迹,不是普通的现象。”
我反唇相讥:“真不幸,要是他早知道贵国对头发这样敏感,他应该剃光了头发才来。”
胡士闪过一丝怒容,但立时恢复了原状:“我们起初怀疑,这个贾玉珍是假冒的,但是经过指纹核对,却又证明就是这个贾玉珍。我们的跟踪人员又发现,他实实在在不像是一个七十岁的老人,这引起了我们的一个设想。这个人,有著抵抗衰老的特殊方法。”
我劈劈拍拍,鼓掌达半分钟之久:“这样的想像力,可以得诺贝尔奖。”
胡士闷哼一声:“于是,在他再一次和那西方特务接头之际,我们逮捕了他。请注意,我们的逮捕行动,完全合法。”
我点头,一副同意的模样:“就像把我弄到东柏林来一样,合法之至。”
一直不出声的托甸,发出了一下怒吼声,他被我激怒了,厉声道:“你是不是想试试我们传统的谈话方法?”
我斜睨著他:“好啊,你们传统的谈话方式,就是要对方没有说话的机会,那我就甚么都不说好了。”
胡士有点发怒,来到托甸的身边,叽咕了半天,托甸才悻然走了出去。我道:“中校,请继续说下去。”
胡士道:“拘捕了贾玉珍之后,我们的医学专家,对他进行了各种各样的试验,证明这个人的实际年龄,应该是三十五岁到四十岁之间。”
我“哈哈”大笑道:“这真是伟大之极的发现。”
胡士冷然道:“请你听这一卷录音带。”
他取出一只录音机来,按下了一个掣钮,冷笑著,望定了我。
录音带开始转动,我就听到了胡士和贾玉珍的声音。
胡士:贾玉珍,你触犯了德意志人民共和国的法律,你以从事间谍活动的罪名被控,有可能被判三十年以上的徒刑。
贾玉珍:我……没有,我只不过……我没有……
胡士:如果你一切说实话,我可以保证你平安离开。
贾玉珍:好,好,我说。
胡士:你今年六十九了?
贾玉珍:是,我肖虎,今年六十九岁了。
(胡士显然不懂甚么叫作“我肖虎”,就这句话问了好多问题,真是蠢得可以,我把那一段对话略去了。)
胡士:你自己说,你像是一个将近七十岁的老人么?
贾玉珍:不像,我越来越年轻,我在三十年前,开始脱头发,但是从去年开始,我又长出头发来,我的体力,也比三十年前更佳。
胡士:那是由于甚么原因呢?贾先生?
贾玉珍:是一个人令得我这样的。
胡士:那个人是
贾玉珍:这个人的名字是卫斯理,他是一个神通广大的人
我一听到这里,实在忍不住,用力一掌拍在几上,叫道:“这家伙在放甚么屁?”
胡士冷笑道:“你听下去比较好。”
我按停了暂停掣:“你必须信我,这个人在胡说八道,我对于他那该死的光头,为甚么又会长出头发来,一无所知。”
胡士仍然冷冷地道:“你听下去比较好。”
我又重重在那张几上踢了一脚,愤然坐下,心中愤怒之极,贾玉珍在闹甚么鬼?他为甚么要把我扯进去?令得我被东德特务掳了来?这家伙,别让我再见到他,我一定要把他的头发硬拔下来,拔个精光,让他再变成秃头。
录音带再传出胡士和贾玉珍的对话。
胡士:这位卫斯理先生,他用甚么方法,来使你回复青春呢?
贾玉珍:我不知道,他说那是他的秘密,他经过了多年的研究才成功,我是他的好朋友,他和我商量,把他的发明在我身上作研究。
胡士:那是一项极伟大的发明,他究竟在你身上做了些甚么?
贾玉珍:这……这……
胡士:是不是替你注射了甚么,还是给你服食了甚么?
贾玉珍:是……注射……注射。(听到这里,我怒极反笑,哈哈大笑了起来。)
胡士:这个卫斯理,是一个科学家?医生?
贾玉珍:不……不是,他是甚么样的人,我也很难形容,他本领很大,有过和异星人接触的纪录,你们只要调查一下,就可以知道。
胡士:他每天向你注射,那么他自己呢?
贾玉珍:他自己?他自己?……和我差不多年纪了,看起来比我现在还年轻,他有特殊的力量,要是你们把他找来就可以知道他的秘密。
胡士在我的笑声中,按下了停止掣,我又笑了好久,才道:“真糟,我的秘密被人发现了,你信不信,我今年已经一百二十岁了。”
胡士冷冷地道:“如果掌握了抗衰老的秘密,也不是不可相信。卫先生,我们对你,也作了调查,知道你是一个不容易对付的人,所以,我们一共派了八个人,全是我们机构中最好的人才来找你。”
真的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贾玉珍不知在打甚么主意,要这样害我!
我叹了一声:“中校,我现在再分辩,你也不会相信,让我去见贾玉珍,问问他为甚么要陷害我。”
这两句话,我真是说得十分诚恳,胡士道:“那没有问题。你要知道,我们既然已动了手,已经一直报告上去,连苏联也派了托甸将军来,如果我们得不到你掌握的秘密,决计不会在中途罢手。”
我又叹了一声,实在懒得再说甚么,只是道:“你甚至连贾玉珍为甚么要见鲁尔也没有问?”
胡士瞅著我:“他说,是你派他来见鲁尔的,他不知道为甚么。你是为甚么?”
我已经气得发昏章第十一,眼前金星乱迸,哪里还回答得出是为了甚么来,我只是道:“让我见贾玉珍,越快越好。”
胡士想了一想,站了起来,说道:“请跟我来。”
他带著我,到了一间十分舒服的房间之中,留下我一个人离去。
在他走了之后,我观察了一下,房间根本没有窗子,空气调节的通气孔也非常小,门锁著,至少有四个电视摄影管。
我并不想就此逃走,因为贾玉珍还没有来,我得好好教训他一顿。
约莫过了十五分钟左右,门上传来“卡”的一声响,我立时转身,紧盯著门,门打开,贾玉珍走了进来。贾玉珍不是自己走进来,是被人推进来的。有两个持枪的男人,在他的身后。贾玉珍才一进门,门立即又关上。
第四部:回复青春的奇迹
我握紧了拳头,准备贾玉珍一进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请他尝我一下老拳再说,可是拳头才一扬起来,我就陡地呆住了。
站在我前面的人,是贾玉珍吗?
我和他分手,不过一个来月,可是他看起来又年轻了不少,不论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七十岁的老人。
就在我拳头将扬未扬,一个犹豫间,贾玉珍高兴莫名,向我走来:“你来了,你真的来了!你来了,事情就好办了。”
我没有继续挥拳,但是用极生气而厌恶的语气道:你这是甚么意思?向他们说我可以令你变得年轻?”
贾玉珍现出十分忸怩的神情,向我连连作揖,他看来年轻,行这种旧式的礼,有点古怪。
他一面打躬作揖,一面说道:“真是抱歉,如果不是我胡说八道的话,不能使你来这里,而你不来,我就死定了,只有靠你来带我出去。”
一听得他这样说,我又好气,又好笑,再也想不到,贾玉珍会那么看得起我,他落在东德特务手里,以为我一来,就可以带他逃走,所以他才向胡士说谎!
我瞪著他,一时之间,半句话也讲不出来。贾玉珍却满怀希望地凑过来:“怎么样?你是不是立刻可以把我弄出去?”
我一伸手,推开了他,用的力量大了些,推得他一个踉跄,跌倒在一张沙发上。我想骂他,可是对著这样的笨人,骂又有甚么用?然而不骂,一口气又难出,这种感受,真不是滋味。
我伸手指著他,过了半天,才道:“你……我没有见过比你更笨的人。”
贾玉珍给我骂得眨著眼睛,伸手摸头。
我知道,就算是我自己,要离开东德特务的控制,也不容易,何况带著他一起走,眼前的情形,只有叫他说老实话,才是办法。
我又道:“你可知道你已惹了祸?”
贾玉珍哭丧著脸:“全是那个鲁尔不好,他要是迟两天到东柏林来爬围墙,就甚么事也没有了。”
我道:“你为了要得到那两件玉器,竟不惜以身犯险,值得么?”
贾玉珍的口唇掀动了两下,没有发出甚么声音来。
我道:“现在,东德的特务,硬说你有防止衰老、恢复青春的妙方,如果你真有这种方法的话,我劝你还是告诉他们。”
我在这样说的时候,当然还是讽刺性质居多的,因为我根本就不相信贾玉珍会有甚么“防止衰老、恢复青春”的办法。
谁知我这样一说,贾玉珍却双手乱摇,神情万分紧张:“那万万不能,万万不能。”
一时之间,我不知说甚么才好。贾玉珍紧抿著嘴,神情坚决:“我绝不会对任何人说。”他顿了一顿,又很认真地道:“如果你能带我出去,又帮我找到鲁尔,使我得到那两件玉器,我……答应告诉你。”
我又呆了一呆,才冷笑道:“好像你真的有青春不老的方法。”
贾玉珍望定了我,忽然叹了一声:“哎,你怎么比东德特务还要笨?”
他这句话,我不知道是甚么意思,但是他接著向他自己指了一指,我陡然一震,明白他这样说是甚么意思了。
他是说,他身上的变化,东德特务都看出来了,我怎么还不相信?
在那一霎间,我真是迷糊了。
青春不老,这是不可能的事!可是眼前的贾玉珍,一个七十岁的老人,在一年多的时间之内,变得年轻了三十年,或者更多,却又是活生生的事实。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从最简单的思考方法来说,唯一的答案应该是他掌握了防止衰老、恢复青春的办法!
我满腹疑惑,盯著贾玉珍,讲不出话来。虽然我明知胡士中校一定在监听,但由于我心中的疑惑实在太甚,我忍不住问:“你的意思是,你……有了长春不老的方法?”
贾玉珍一面摸著头:“你再仔细看看我,仔细看看,还有甚么可以怀疑的?”
他说著,站起来,来到我的面前,用力拉著他自己脸上的肌肉:“你看看,你仔细看看,我像是七十岁的人吗?”
我不得不承认,他不像是七十岁的人。七十岁的人,保养得再好,即使从五十岁开始,每天在脸上涂抹维他命E,或者每年去进行一次脸部的紧皮外科手术,脸上的皮肤都不免松弛,毛孔也不免变粗,绝不可能像他现在这样子。然而,贾玉珍不是科学家,他只不过是一个古董商人。忽然之间掌握了举世科学家都研究不出的一种方法,可以使老人变得年轻,这实在无法令人相信。
贾玉珍又拉著自己的头发:“你再看,看我的头发,我认识你的时候,我是秃子,你看,不到一年,我长出了头发,全是黑发,一根白发也没有。”
我实在想不通,只好叹了一声:“方法是甚么,你告诉我。”
贾玉珍摇头:“现在我不说,等你帮了我,我自然会报答。”
我怒道:“这里是东柏林,我们落在东德和苏联特务手里,你以为那么容易离去?”
贾玉珍道:“我当然不行,你有办法,所以才要你来!”
我又握紧了拳,扬了起来,但是一转念间,我又只好长叹一声,放下手:“真可惜,如果苏联国家安全局局长,是我表弟,就有办法了。”
贾玉珍却还在一个劲儿地道:“你有办法的,你一定有办法的。告诉你,事情极玄妙。你帮了我,我把事情讲给你听,你一定不会后悔,事情奇妙到了极点。”
贾玉珍越说越是兴奋,可是他说来说去,只是“奇妙”,至于奇妙在甚么地方,他始终是老奸巨猾,一点也不透露。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坐了下来,皱著眉,思索著。想了好几个脱身的办法,但是都未必可行。突然之间,我心中一亮,想到了一个好办法。
这办法十分好,虽然我不是很愿意这样做,但是看起来只好用这个办法。
我又吸了一口气,大声道:“胡士中校,请你把贾先生带走,我有话和你说。”
贾玉珍一听,立时现出惊惶的神色来,我立时向他使了一个眼色,用十分低的声音,并且用中国北方话道:“一切全听我安排,好不好?”
贾玉珍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在我大声说话之后不到一分钟,门拉开,那两个持枪的男人,又出现在门口:“贾先生,请你出来。”
贾玉珍走一步,向我望了一眼,老大不愿意地走了出去。他才一出去,胡士就闪身走了进来。我作了一个手势,请胡士坐下。
我沉默了片刻,胡士也不说话。过了一会,我才道:“刚才我和贾玉珍的对话,你全听到了?”
胡士点了点头,仍然不说话。
我说道:“你应该知道,对于抗衰老,我一无所知。”
胡士想了一想道:“好像是这样。”
我怒道:“甚么好像是这样,贾玉珍天真到以为我一来,就可以救他出去。”
胡士现出了一个奸诈的笑容来:“不会让他离开,他是人类历史上,第一个克服了衰老的人,他对整个人类太有价值。”
我沉声道:“可是就算你们把他分割成一片一片,只怕也找不出原因来。”
胡士闷停了一声,我道:“坦白说,我对于越活越年轻,也有极度的兴趣。”
胡士阴阴一笑:“谁会没有兴趣?”
我望著他道:“你听过他刚才怎么说的了?如果你肯和我合作”
我讲到这里,顿了一顿。胡士十分聪明,他立时明白了我的意思,身子向前俯了一下:“你是说,等他把秘密告诉了你,你再转告我们?”
我点了点头,等他的反应。
胡士一动不动,过了好一会,才道:“我们怎么知道你可以信任?贾玉珍现在在我们手里,这是我们的王牌。”
我冷冷地道:“那是一张假王牌,他要是不说,你们能对他怎样?严刑拷打?一不小心弄死了他,就甚么都完了。”
胡士面肉抽搐著,但立时又阴森森地道:“我们有许多方法令他吐出真话。”
我不禁打了一个冷颤,自然,他们有许多方法令得一个人讲话,包括催眠、注射药物等等,那些方法,可以令得最好的间谍也难以保守秘密,别说贾玉珍了。
我不禁有点暗自后悔自己的失策,胡士没有理由相信我,事实上,就算贾玉珍真的把秘密告诉了我,我也根本不准备告诉胡士。
可是,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下,我不得不继续和胡士尔虞我诈一番,我装出一副十分可惜的样子来:“中校,你应该选择一个最妥善的方法,因为现在,你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你想想,老布已经七十多岁了,他多么希望能年轻三十年,要是令得他失望的话”
我顿了一顿,伸手令自己的掌缘在颈上划过,又伸了伸舌头。
胡士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我在恐吓了他之后,又继之以利诱:“中校,如果你成功了,我看,你有希望成为德意志共和国的元帅,托甸将军,当然也可以进入苏联共产党的政治局。”
威逼利诱,本来是十分卑鄙的行为,但是对付东德特务,倒也只好这样。
胡士吸了一口气:“正因为如此,所以我宁愿相信自己的办法,不愿意和你合作。”
我心中暗骂了一声“好厉害的家伙”,再说下去,他反倒要疑心我的真正用意了,所以我淡然道:“你既然有自己的方法,而且,也肯定了我和整件事无关,请问,我可以离去了?”
胡士侧著头,没有反应,我恼怒道:“怎么,你们准备扣留我?”
胡士冷冷地道:“你已经知道了这件事,这是一个高度的秘密,不能泄漏出去。”
我隐隐感到一股寒意,也觉得事态严重,这种没有人性的特务,甚么事做不出来?刹那之间,我考虑到把他抓起来,逼他们放我,可是我想,托甸一定会牺牲胡士,那我应该怎么办呢?
我心中虽然焦急,但外表看来,仍然相当镇定,我道:“如果我要长期留在这里,我须要和家里通一个电话。”
胡士摇头道:“不必了,你就在这里讲几句话好了,录影带会用最快的方法,送到你妻子的手中。”
我忍著心中的愤怒,沉声道:“素,我很好,我被一件莫名其妙的事情所牵累,落在”
胡士大声喝阻:“不能告诉她你在哪里。”
我冷笑了一下,继续说下去:“你放心,我经过比这个更恶劣的环境,别为我担心。”
胡士站了起来:“你逃走成功的机会只有亿分之一,不值得试。”
胡士的笑声听来有一种恐怖感,我注意到他的手伸向胸口,按了一下,多半是按动了甚么控制器,通知外面开门。
门拉开,我坐在原地不动,向外看,门外有不少人。这间房间没有窗子,门外又有那么多守卫,看来逃走的机会,连亿分之一都没有。
胡士离开,门关上。我知道胡士会逼不及待地用他的方法,去逼贾玉珍讲话,看来贾玉珍不免要吃点苦头,那是他咎由自取,不值得同情。
我尽量使自己静下来,把整件事情,好好地想一想。
我仍然觉得,贾玉珍掌握了克服人体衰老的方法不可思议。人体为甚么会衰老,众说纷纭,一般医学界的说法是,人体细胞的繁殖,有限制,大约繁殖到了五十代左右,就丧失了再繁殖的能力而死亡。人体细胞死亡,活动停止,生命自然也不能再维持下去了。而在人体细胞的繁殖过程之中,细胞在逐渐衰老,形成了人体的衰老。
医学界也知道,人体本身可以分泌“抗衰老素”,如果这种分泌不正常,人体就会出现过早的衰老现象。但是绝未听说过“抗衰老素”已被控制,可以使衰老的过程减慢。
我所想到的是:在理论上,青春常驻,可以实现。因为既然“抗衰老素”向负的一方面不正常,人体就会过早衰老,那么,反过来说,如果是向正的一方面不正常,那么,衰老的现象就会被推迟了。
细胞的生长过程,十分奇妙,科学家近来又发现,正常的人体细胞,寿命有一定的限制,即使是在实验室中刻意培养,在五十代之后,也就死亡,但是癌化了的细胞,却可以无休无止地繁殖下去,不会死亡。然而,细胞如何会癌化,科学家至今为止,还是莫名其妙。总之,如何使人类的寿命延长,牵涉到不知多少种科学的研究课题,贾玉珍怎么有可能知道?
贾玉珍在一年之内,年轻了三十岁。他确确实实在变。我相信胡士所说的“详细的检查”,一定包括把贾玉珍的身体细胞作仔细的观察在内。
这件事,在开始的时候,十分平凡,我被绑架来到东柏林,又近乎滑稽,但是仔细想起来,却实在是我一生之中遇到的奇事之最:人可以不老,可以回复青春,若是人的寿命可以无限制延长,那么,人类历史以后的发展,就全然不同了。
秦始皇找不到的方法,科学家找不到的方法,贾玉珍是怎么找到的呢?
我越想越是紊乱,乾脆努力使自己睡著。
这一觉,倒睡得十分畅美。
醒来之后,一跃而起,舒展了一下拳脚,又听到开门的声音,胡士愁眉苦脸走了进来。
看到那种情形,我大是高兴。我不知道他为甚么苦恼,但是对头苦恼,那我一定值得高兴。
我向客厅走去,和他大声打著招呼:“中校,你好。我肚子又有点饿了,请你叫他们送食物来。”
胡士向著一个摄像管,作了一个手势。然后,他坐了下来,装出若无其事,可是我却看得出他心中十分懊丧。我故意逗他:“中校,贾玉珍一定把他所知的秘密,全都告诉你了?”
胡士闷哼了一声,不出声。
我在他对面坐了下来:“试试用催眠术,你们有一流的催眠专家。”
胡士紧握著拳,重重在沙发的扶手上敲了一下,仍然不出声。
这倒引起了我的好奇:“怎么?试过了,不发生作用?”
胡士瞪了我一眼,又叹了一声:“三个一流的催眠大师,如今正陷入被催眠状态,不知道甚么时候才醒来。”
我陡地吃了一惊,半晌讲不出话。
催眠术,是一种十分奇异的精神控制,施术者的精神力量,在绝大多数的情形之下,都强过被施术者。一般来说,施术者向被施术者进行了各种暗示影响之后,被施术者就会进入被催眠状态,在下意识中,开始听从施术者的指挥。
催眠术是一门十分复杂的学问,我曾经下过很多功夫去研究,虽然关于催眠术的学说很多,也没有一种学说得到公认,但是我始终认为,精神力量的强弱,是决定性的因素。
所以,在施术者和被催眠者之间,在绝少的情形下,会有相反的情形出现。如果被催眠者的精神力量,远较施术者强,那么,施术者所作的一切暗示影响,全会回到他自己的身上来。非但不能使对方被催眠,而且,他自己会进入被催眠状态。
这种情形,对于施术者来说,是极危险的事。因为一切暗示影响,全是他自己发出来的,没有人知道,也就没有人可以解除这些暗示影响,那也就是说,他有可能一辈子在被催眠状态之下,直至死亡。
我也知道,胡士口中的“一流催眠大师”,那一定是真正的催眠大师,要做到催眠大师,不但要有过人的本领使自己的精神力量集中,而且还有许多心理学上的技巧,来进行他的暗示影响,别说贾玉珍这样的一个古董商人,连我也未必可以抗拒他们的催眠。
(直到很久以后,胡士才告诉我,在我第一次醒来之前,已经有催眠大师向我施术,我在被催眠的情形下,一样说甚么也不知道,所以胡士相信我。)
我绝对相信贾玉珍根本不懂催眠术,如果说他只是凭自然而然的精神力量,就可以抗拒三个一流催眠大师的暗示影响,这实在不可思议。
这个古董商人,在他身上发生的不可思议的事,似乎越来越多。我迅速地转著念,想不出究竟来,只好道:“看来,贾玉珍是一个催眠术的大行家。”
胡士愤然道:“甚么大行家,他根本不懂,不过……他有一股天然的抗拒力量。”
这和我的想法一样,我在沉默了片刻之后,又道:“你们不是有一种药物,可以使接受注射的人讲实话?怎么不试一试?”
胡士没有直接回答我这个问题,只是喃喃地道:“这个人……不是科学怪人,就是超人。”
我摇头道:“都不是,只不过在他的身上,一定有一些极怪异的事在发生著。如果他是超人,他不用把我骗来帮他逃走。”
我不自觉地和胡士讨论贾玉珍,忘记了他是我的对头。看来药物注射也失败了。
胡士叹了一声:“你是知道那种药物的功效的?”
我点了点头:“麻醉人体的神经系统,刺激脑部的记忆组织,会使得接受了注射的人,不断地说话,把他储存在记亿系统中的一切,全都通过语言表达出来。”
胡士闷哼一声,我问:“结果怎样?”
胡士又用力在沙发的扶手上,敲了一下:“结果他甚么也没有说,用一种很长的呼吸方法,抗拒了药物的力量,真是不可思议。”
我有点不明白:“甚么叫很长的呼吸方法?”
胡士望了我一眼,然后站了起来。他在站了起来之后,立即又盘起腿,坐在沙发上,把双手放在近膝盖的部分,然后,徐徐地吸气,又慢慢地呼气:“就是这样子,不过他呼吸的过程,比我现在在做的,要慢得多。他的肺活量一定十分惊人,因为我算过时间,他最长的一次呼吸,一呼一吸之间,竟然达到三分零四十七秒!”
我看到胡士用这样的一个姿势,坐到沙发上,模仿著贾玉珍的动作,已经傻掉了。
西方人对这样的姿势,可能不是很熟悉,但是中国人对这样的坐姿,却绝不陌生,道家练气时的“双盘膝式”就是这样子的。
而接下来,胡士所说的话,更证明了贾玉珍是在练气。所谓练气,倒也没有甚么特别玄妙之处,那只是一种特殊的呼吸方法,一直相传,可以延年益寿,健体强身。长远以来,都被应用在治疗某些疾病方面,情况和西医的“物理疗法”,大致相类,称为气功疗法。
由于练气是由道家或释家修仙的过程中传下来的,所以附有不少神秘的色彩,所用的名词,也十分古怪,甚么“小周天”、“大周天”、“气纳丹田”、“顺脉而行”、“内息流转”、“打通任督二脉”之类,还有甚么“阴阳”、“坎离”、“乾坤”、“水火”、“龙虎”、“婴儿”、“奼女”、“龟兔”等种种古怪的名称。
所有气功的锻炼,最重要的是维持呼吸的深长。我受过严格的中国武术训练。中国武术之中有一个专门的学问,就是由练气开始的,统称叫“内功”,可以使人的潜在体力,得到尽量的发挥。
这种练气的方法,也称为“吐纳”,是自古以来的一种却病延年的方法。我在学习中国武术的过程中,也曾学过,的确有它一定的功效。在开始几天之后,丹田就会有发热的感觉,而且感到有一股热意向下移,通向尾闾穴,通过尾闾穴后,这种温热的感觉会沿脊骨向上升,可以通“天柱”(那是人体背后、颈背与胸有之间的地方),再通向“玉枕”(仰卧时后脑和枕头接触之处),再向上,就到“泥丸”(又叫“百汇穴”,在头顶中央,是人体最重要的部分)。等到练到可以通“泥丸”时,功力已经相当深了。
再进一步,热的感觉(气的流转)就经过“神庭”(就是印堂)、“鹊桥”(那是舌和上颚之间的一处地方)、“重楼”(又叫“璇玑穴”,在胸锁骨)、“绛宫”(又叫“膻中穴”,在两乳之间),然后,下达“气海”(在脐下),再归纳至丹田。
这样的一个周转,在气功上,称为一个“小周天”。我在这里,简单地介绍了一下气功的基本法则,是想说明一点:气功、吐纳,并不是武侠小说中幻想的事,而是实有其事的一种锻炼方法,而且,确实有强身益体的功效。
各门各户的气功方法极多,这时我所想到的只是:贾玉珍在练气功。
一想到这一点,我不禁哑然失笑。他因为练气功,健康的情形得到了改善,使得他看起来年轻了,不料这种情形,却使西方人误认他掌握了甚么“抗衰老素”的秘密。这真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了。
我想了一会,正想笑出声来,可是一转念间,我却又笑不出来。固然,练吐纳之法,可以使人身体强健,但是贾玉珍的情形太特别了。
气功锻炼,循序渐进。通常需要相当长的时间,三年五载,才能约略见到一点功效,但是贾玉珍却在一年之间,就判若两人!
自然,由于气功被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各种各样的练气方法又多,或许有一种特殊的方法比较速成,但那也决不是容易的事。
为了更容易明白“气功”的一些情形”我们可以看看小说大师金庸在他的小说《天龙八部》中的一些描述。
在《天龙八部》之中,一个叫游坦之的人,无意之中得到了达摩老祖传下的一本锻炼内功的书本,叫《易筋经》,他完全不懂练气法门,但有了《易筋经》上的图形指导,当他摆出了一个和图形中一样的怪异姿态之后,就“依式而为,要依循怪字中的红色小箭头心中存想,隐隐觉得有一股极冷的冰线,在四肢百骸中行走……站起……便即消失。”
这是一种比较快成功的方法,但是也不是任何人得了《易筋经》都有用的:“……只是修习的法门颇为不易,须得勘破‘我相、人相’……”
好了,甚么叫“勘破我相、人相”,只怕就很费神解释,绝大多数人,一辈子怕都勘不破,我就不信唯利是图的古董商人贾玉珍能勘得破我相、人相。
我心中依然存著疑惑,但是总算在绝无解释之中,找到了一个。
胡士瞪著我:“你想到甚么?”
一听得他这样问,我不禁一怔。我想到的是,贾玉珍住过去的一年之中,一定在练气功,但是,这怎么向一个洋鬼子解释呢?甚么是“奼女”,甚么是“婴儿”;(黄帝内经)中说过“精、神、气”,老子(道德经)中说“虚其心、实其腹”;要用腹脐来呼吸,称为“胎息”,要把任、督二脉打通,才能算是初步成功……这一切,把一个洋人的脑袋切下来,细细剁成臊子,他还是一样不会明白。
然而料不到的是,我小看了胡士,我在想了一想之后:“我想到的是,贾玉珍曾学过一种中国传统的锻炼身体的方法,这种方法,从控制呼吸入手,可以达到使人比实际年龄年轻的目的。”
我这样说,用最简单的、使洋人明白的语言来解释“气功”。
谁知道胡士一听就道:“我知道,你说的是‘气功’。”
我怔了一怔,还没有来得及回答,胡士又道:“气功确然有一定的功用 但是我绝不相信学会了呼吸的方法,就可以使一个人的人体细胞变得年轻三十年,我们曾详细检查过他的身体,他一定有著秘密,可以使老年人变年轻。”
我没有法子继续说下去,气功的确只能使老年人看起来年轻,健康状况年轻,真要是返老还童,那已经超出了气功的范围,是从人变成神仙的初步了,如果说人真能靠某种方法的修行而变成神仙,我想,那末免太诙谐了,连我自己也不信的事,我自然无法向胡士解说。
我想了一会:“那么,剩下的唯一问题,就是要他吐露秘密了。”
我讲到这里,顿了一顿,然后一本正经地问他:“试过‘炮烙’没有?”
这一下,胡士不懂了,他瞪大了眼睛,反问:“甚么叫作‘炮烙’?”
我还没有开始解释给他听,就已经“哈哈”大笑了起来,然后,把甚么叫“炮烙”,解释给他听。这次真把胡士激怒了,他霍地站了起来,厉声道:“我想在你身上试试‘炮烙’!”
我悠然回答:“你不会,因为你还要靠我,才能知道贾玉珍的秘密是甚么。”
胡士气恼之极,可是无法可想,又愤然坐了下来,我道:“中校,我的办法,是最好的办法。你不妨再试你的办法,我尽可以在这里等。”
胡士望了我一下,欲语又止,我又道:“或者,我们可以一起进行。”
胡士问:“怎么一起进行?”
我道:“我们同时展开活动,你再去逼问贾玉珍,我去做我的事,等你再失败时,就可以节省很多时间,由我接下去进行。”
胡士闷哼了一声:“还是那个老问题,我凭甚么相信你?”
我摊著手:“没有凭据,只好打赌博,事实上,你非进行这场赌博不可。赌,还有赢的希望,不赌,输定了。”
胡士的口角抽搐了几下,隔了半晌,他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你第一步准备如何进行?”
这时候,我对于我要做些甚么,已经有了一个初步的方案。
贾玉珍的秘密,可能和练气功有关,这是我的假设,要进一步求证,自然非他自己亲口讲出来不可。贾玉珍虽然说,只要我帮他,他就把秘密告诉我,不过我看这个老奸巨猾,说话未必靠得住,他有求于我,自然这样说,这情形,就像我如今在骗胡士中校。事移境迁,嘴脸可能就大不相同。
所以我要有办法令得他非对我说不可,那办法就是我先把鲁尔的那两件玉器弄到手。
贾玉珍是这样急切地想得到这两件玉器,程度远远超过一个古董商人为了赚钱而作的行为,就算他本身对古董有过人的爱好,也不应该这样,对他来说,一定有极其特殊的原因。是甚么原因,我还不知道,但是我却知道,如果我有那两件玉器在手,我确定可以令得他多少吐露一点秘密。
所以,我向胡士道:“第一步,我要去见鲁尔,请你安排。”
胡士怔了一怔:“鲁尔真和整件事有关?你为甚么要去见他?”
我自然不能把真相告诉他,一告诉了他,那两件玉器就到他的手中了。我道:“我可以十分老实地告诉你,鲁尔和整件事无关,但是我一定要见他。”
胡士十分精明,他摇头道:“不行。你不说出要去见他的确切原因,我不会安排。”
我冷笑一声:“好,那就别讨论下去了,你去接受你的失败吧。”
胡士显得恼怒之极,显然他从事特务工作以来,从来也没有这样缚手缚脚过,他盯著我:“你知道,我可以随便安上一个罪名,使你在监狱度过二十年。”
我“哈哈”大笑起来:“我从来也没有听过那么低能的恫吓,对于自己明知做不到的事,最好别老是挂在口上。”
胡士变得极愤怒,我只是冷冷地望著他,僵持了足有十分钟之久,他才道:“好,你可以去见他。”
我道:“我与鲁尔会面的地方,不能有任何监视系统,也不能有旁人,如果他是在监狱中,我到了监狱之后,有权选择任何地方和他会面。”
胡士的脸色铁青,我笑说道:“想想当元帅的滋味,那对你有好处。”
胡士的神色渐渐转为缓和:“你的资料只说你难对付,真是大错特错。”
我笑了一下:“那我是甚么?”
胡士大声道:“你甚么也不是,根本不是人,是一个魔鬼。不是难对付,简直是无法对付。”
我更乐了:“把这两句话留给你自己吧。”
说到这里,门推开,一架餐车推进来,我忙道:“我要吃饭了,吃完就去看鲁尔,你快去安排吧。”
胡士闷哼一声,走了出去。打开餐车,看到丰富美味的食物,我又老实不客气地大吃了一顿,地道的德国风味,真是不错。
等我吃完之后不多久,胡士走进来,道:“我们可以走了。”
我道:“我们?”
胡士道:“我和你一起去,你单独去见鲁尔。”
我笑了起来:“我明白,见了鲁尔,你再押我回来。”
胡士不置可否,一副默认的模样。我倒也拿他无可奈何的,我们两人,各有所长,谁也奈何不了谁。
第五部:值得用生命去交换
我早已打定了主意,跟著胡士一起出去,那是打量这幢建筑物周遭环境的大好机会,弄清楚了环境,逃起来就有利得多。
可是胡士看来像是早已知道了我有这个意图,脸上始终挂著冷笑。而我虽然表面上看来若无其事,心中也禁不住暗暗咒骂。
整幢建筑物,就是为了方便防卫而设计的,我在出房门之后,还不知道自己是在哪一层,看到的,是一个“十”字走廊,中心部分是一个圆形的空间,有著一间玻璃房间,里面有很多仪器,一望而知是监视用的,在那玻璃房间中有六个人,两个人负责监视,还有四个人,坐在椅子上,在他们的面前,是一种很罕见的武器。
那是连续发射的小型火箭发射器,对准了“十”字形走廊。而在走廊中,除了有很多武装守卫之外,在装饰得颇为华丽的墙上,都有机枪的枪口露出来,在作六十度角的不断摆动。
我相信这些机枪,全由玻璃房间,另外那两个人遥远控制。
“十”字形走廊的尽头,都是一扇看来相当厚实的钢门,不要说这种门很难打开,事实上,连一只苍蝇,也没有机会到达门前而不被发觉,更没有机会可以逃得过守卫的射击。
难怪胡士中校带著那样充满了自信的冷笑,在这里,的确逃不出去。
可是胡士实在笑得太早了,他没有想到一个最简单的离开这里的方法,就是要他带我离开,而这时,他正带著我离开!
胡士中校经过,守卫全部向他行敬礼,他也现出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这个人,对于权力的欲望一定十分强烈,看来“当元帅”的引诱方法很对。
我们一直向中央部分的玻璃房间走著,来到中央部分之后,可以看到有四座升降机,门都关著,胡士举手,向玻璃房间中那几个人作了一下手势,其中一架升降机的门打开。
升降机中,没有身在几楼,和到达了哪一层的指示灯号,停下,门打开,一辆车子,停在电梯口,胡士向我作了一个手势,请我上车。
那辆车子,是一辆中型的货车,车厢的门又厚又重,车厢的空间不大,因为车厢四壁,十分厚实,看起来,那像是装运冻肉的车子。
我忍著恼怒:“你们没有像样点的车子了吗?”
胡士冷冷地回答:“这车子对你最适合。”
我没有再说甚么,反正我的目的是要见鲁尔,其余的账,可以慢慢算。
我走进了车厢,在车厢中唯一的一张帆布椅上,坐了下来,门立时关上,车厢中有一盏灯,自然也有著监视的设备。
胡士还真看得起我,当车子到了监狱,车厢门打开,我看到的“欢迎者”,包括了一百名以上的狱警,和超过一百名的正式军人。
我一下车,胡士就问:“你要在哪里见鲁尔?”
我立时道:“在典狱长的办公室。”
胡士瞪了我一眼,点了点头,他陪著我,一起走进了监狱的建筑物,有两个军官,指挥著警卫,分散开来,以防止我有异动。
典狱长面目阴森,他的办公室很简陋,我无法确定在这两分钟之中,胡士是不是已经作好了偷听的装置,我在办公室等著,不一会,门打开,两个狱警,押著一个二十来岁,浓眉大眼、大手大脚的德国青年,走了进来。
我挥手示意那两个警卫退出去,他们关上了门,我打量著这个青年,他看来十分纯朴,愁眉苦脸。我心想,由于我开玩笑的一封信,令得他真的想爬过柏林围墙,以致现在要在监狱里受苦,心中多少有点内咎。
鲁尔显然不知道我是谁,他用一种十分疑惧的眼光,打量著我。我低叹了一声:“鲁尔,我叫卫斯理,就是你曾写信给我的那个人。”
鲁尔眨著眼,我又道:“在那封信中,你附来了两张照片,说是你祖父从中国带来的玉器。”
鲁尔连连点头:“能令你从那么远路来到,那两件东西很珍贵?”
我想不到他一开口就会这样问我,我其实也不知道那是甚么,但既然贾玉珍那么识货的人,这样急于得到它们,那它们一定是非同小可的稀世奇珍,所以我点了点头:“是,相当值钱。”
鲁尔现出兴奋的神情来,我忍不住道:“其实,你先要考虑你的自由,金钱对你,现在是没有意义的。”
鲁尔吸了一口气:“是,我如果能翻过围墙,那就好了。”
我道:“我可以帮助你,使你获得自由,也可以给你一笔相当数量的金钱。那两件玉器,现在在甚么地方?”
鲁尔的神情,陡然警惕起来,看来他纯朴的外貌靠不住,或许这世上早已根本没有了纯朴的人,他眨著眼:“等一等,现在我不会说给你听。”
我不禁有点恼怒:“甚么意思?”
鲁尔道:“我先要获得自由,和金钱。”
看看他这种笨人却自以为聪明的神情这是世界上最可厌的神情之一我真恨不得重重打他两个耳光。我重复道:“那两件玉器在甚么地方,告诉我,我会实行我的承诺。”
鲁尔却自以为精明得天下第一:“不,你先使我获得自由和”
我不等他讲究,就怒吼了一声:“照我的话做。”
鲁尔仍然摇著头,态度看来十分坚决,我怒极反笑,整件事情,本来已够麻烦的了,偏偏又遇上了这个其蠢如豕的鲁尔。
我实在失去了耐性,不想多和这种笨人纠缠下去,将他交给胡士来处理,或者还好得多,我宁愿和胡士去打交道了。
我“哼”地一声冷笑,站了起来:“好,你不说,胡士中校或者有更好的方法,令你说出来。”
我也没有想到胡士的名字,有那么大的威力,鲁尔一听,立时面色惨变,身子也不由自主发抖,可怜巴巴地望著我。
我心中不忍,压低了声音:“告诉我。”
我一面说,一面抓住了他胸前的衣服,把他拉了过来,就在这时候,我发现他,身上所穿的囚衣的三颗钮子太新了。而且在习惯上,囚衣不用钮子,是用带子的。
接下来不到一秒钟,我已经发现那三颗钮子,是三具小型的窃听器。
我不禁暗骂了自己一下笨蛋,我要选择监狱的任何地方和鲁尔见面,是为了避免我和鲁尔的谈话被胡士知道。但胡士实在不必理会我选择甚么地方,他只要把窃听器放在鲁尔的身上就行了。
我们刚才的对话,胡士自然全听到了,还好在最紧要关头,我发现了胡士的狡计。
我松了松手,指了指那三颗钮扣,向鲁尔作了一个手势,鲁尔立时明白,神情惊疑。
我取出笔来,交给鲁尔,示意他不要再开口,一面我又说道:“那两件玉器,是古董,我可以代你出售,得到的利益,全部归你,是我不好,叫你翻过围墙,所以我要替你做妥这件事。”
这几句话,自然是说给胡士听的,好混淆他的注意力,使他以为那两件玉器,只不过是比较值钱的古董。至于这样做,能不能骗过精明能干的胡士,在这时候,我也无法详细考虑了。可是鲁尔这头蠢猪,却还在眨著眼、很认真地在考虑我的话,那真恨得我咬牙切齿。
他想了一会,才在手掌心写著字,我看他写的是:“在围墙附近,我被追捕,把东西藏在一幢房子墙角的一块砖头后。”
他接著,又画了简单的地图,然后在衣服上擦去了在手心上的字。
我道:“你还是不肯说?其实,那两件玉器也不是太值钱,可能你对它们寄存的希望太大了,好,我们会面既然没有结果,那就算了吧!”
鲁尔这次,居然聪明了起来,他像模像样地叹了一口气:“好吧,那两件玉器,我在被守卫追捕的时候,抛在街角上,根本已经找不到了。”
他非但这样说,而且还补充道:“真倒霉,没有它们,我还是好好的在家乡,怎么会在监狱里,你不必再向我提起它们……刚才我是想……骗你的钱,所以才坚持要你先实现承诺,其实,我根本没有甚么东西可以给你。”
这家伙,忽然之间开了窍,虽然仍未必可以骗得过胡士,但总是好的,我也叹了一声:“那没有法子了,我还是会尽力帮助你。”
我说著,就走到门口,打开门来,迎面的守卫,突然之间看到我出现,都紧张起来,一起举枪对准了我,胡士也急急奔了过来。
我向胡士示意我要离开,在离开监狱时,胡士和我一起进了车厢。
我已知道了那两件玉器的所在,倒并不急于去把它们取回来,我知道胡士一定急于想和我说话,所以我摆出一副爱理不理的神情。
胡士终于忍不住了,他陡然开口:“那……鲁尔所有的玉器是很有价值的古董?”
我假装又惊又怒:“你……还是偷听了去。”
胡士十分狡猾地笑了一下,从他那自满狡猾的笑容之中,我知道他已经上了当。人最容易上当的时候,就是他自以为骗过了别人之际。胡士忍不住笑:“对付你,总得要有点特殊的方法。那两件玉器很值钱吗?老实告诉我,我们有办法把它们找出来。”
我叹了一声:“岂止是值钱,简直是中国的国宝。那是中国第一个有历史记载的领袖,轩辕黄帝时代的制品,是他用来号令天下各族的信符,是中国流传下来的玉器之中,最有价值的一件。”
我信口开河,胡上用心听著。我心中暗暗好笑:“你以为贾玉珍是为甚么来你们这里开中国古物展览的?目的就在于引出那两件玉器来。”
胡士想了一会,摇头道:“那么,发生在贾玉珍身上的怪现象,又是怎么一回事?”
我知道在这一点上,很难自圆其说,只好道:“或许,那只是凑巧,在他身上有这种现象罢了,事实上,中国的健身法,气功很有功效,也不是甚么秘密。你硬要以为那是甚么防止衰老的科学新法,我有甚么办法?”
胡士在想了片刻之后,陡然怒容满面,厉声道:“可是你说过,如果知道了贾玉珍青春不老的秘密,我……可以立一件大功。”
我作无可奈何状,摊开手:“我也是给你弄糊涂了,才会以为贾玉珍真的有甚么长生不老之力。事实上,贾玉珍是收了一大笔钱,又受了某方面的重托,要他把那国宝弄到手。”
胡士面色阴晴不定,显然他对我的话,怀疑多于相信,但是却又驳不倒。而且,至少他最不明白的一点,鲁尔和我、贾玉珍之间的关系,他弄明白了。
这时候,车子已停了下来,在下车之前,我在他的耳际低声道:“中校,当不成元帅,你也并非一无所得,譬如说,瑞士银行一千万美元的存款,怎么样?”
胡士转过头来望著我,神色很难看。
我又低声道:“你一定可以得到这笔钱,只要你找到了那玉器,回复贾玉珍的自由,当然,还要把我当贵宾一样送出境。”
胡士闷哼了一声,没有回答,起身去开门。
我跟在他的身边:“有一千万美元,在西方生活,可比当这里的元帅舒服多了。”
胡士陡然转过身来,用手指著我的鼻尖,恶狠狠地道:“你引诱国家情报军官变节,可以判你终生监禁。”
我冷冷地道:“你手里的热山芋抛不出去,终生监禁的不知道是甚么人。将军那里,要靠你的口才了。”
胡士的面肉抽动了几下,也压低声音道:“要是我找不到那东西呢?”
他当然找不到那东西,只有我和鲁尔,知道玉器是被藏在一个墙洞之中,我立时道:“我想,贾玉珍肯用一百万美元来换取他的自由。”
胡士吞了一口口水,在门上拍了两下,门由外面打开,他和我下了车,我仍然被送回了那间房间。
接下来的三天,十分令人沉闷,胡士没有来,我得到上佳的食物供应,可是事情的发展究竟怎样了,我却一无所知。
到了第四天早上,我还在睡著,就有两个大汉闯了进来,粗暴地把我从床上拉了起来,看那阵仗,像是要把我拉出去枪毙,我一翻手,正要把那两个大漠重重摔出去之际,胡士走了进来。
胡士厉声道:“别反抗,快起来,跟我走。”我想要反唇相讥,忽然看到他向我,飞快地眨了一下眼,立时又回复了原状。
我怔了一怔,装成愤然地穿衣服,心中也不禁忐忑不安,因为我不知道胡士究竟想干甚么,也不知道是吉是因。我穿好了衣服,就被胡士指挥著那两个人,押了出去,一直到了那建筑物的底层,我看到了贾玉珍。
贾玉珍愁眉苦脸,看到了我,想叫,但在他身后的两个人,立时抬膝在他身后顶了顶,令得他不敢出声。贾玉珍的处境虽然狠狠,可是气色却相当好,看起来,至多不过是四十岁左右,要说他已经七十岁了,那不会有人相信。
我和贾玉珍,在监视下,又上了那辆车子,门还未关上,贾玉珍就急不及待地问:“他们……把我们……弄到甚么地方去?”
我心中正自不安,立时没好气地道:“拉我们去枪毙!”
贾玉珍陡地一震,我以为他听得我这样说,一定会急得哭出来的了,谁知道他忽然说了一句令我再也想不到的话。
他像是在自言自语:“枪毙?不知道子弹是不是打得死我?”
他说得十分低声,可是我和他一起局处在小小的车厢中,他说的话,我听得清楚。一时之间,我真是不知道他这样说是甚么意思。
我只好望著他,看他的那种样子,既不像是白痴,也不像是神经病,也不见得会在发高烧,可是他竟然讲出这种不知所云的话来。
我叹了一声,不去理睬他,他忽然捉住了我的手道:“我太贪心了,我其实应该满足的”
我不知道他还想胡言乱语甚么,立时打断了他的话头:“闭嘴,你在这里讲的每一个字,人家都可以听到,少说一句吧。”
贾玉珍哭丧著脸,不再出声。我其实有很多事要问他,至少要弄明白他是不是在修习气功,但是在这样的情形下,显然不是询问的好时候。
大约在十五分钟之后,车子在一下猛烈的震动之后停下来。
贾玉珍更是脸色灰败,失声道:“怎么啦?”
我也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已经作出了应付最坏情形的准备。
车子停下之后,足足过了三分钟,一点动静也没有,我的手心,也禁不住在冒汗,贾玉珍一直拉著我的衣袖,我没好气地道:“你不是说子弹也可能打不死你吗?怕成这样干吗?”
贾玉珍苦笑道:“我想想不对,一阵乱枪,要是将我脑袋轰去了一大半,我活著也没意思。”
在这样的情形下,听到了这样的回答,真不知道叫人是笑好,还是哭好。
而就在这时,胡士的声音,突然传了过来,那是通过播音器传来的,他的声音,听来十分急促:“卫斯理,一百万美元的承诺,是不是有效?”
我一听之下,又惊又喜,忙向贾玉珍道:“一百万美元,我们可以自由,你答应不答应?”
贾玉珍怔了一怔,没口道:“答应!答应!”
胡士的声音又传了过来:“你们能给我甚么保证?”
我叹了一声:“中校,我看你现在的处境,不适宜要太多的保证,相信我们的诺言吧。”
贾玉珍几乎要哭了出来:“一定给,一定给!”他一发急,连北方土话也冒出来了:“不给的,四只脚,一条尾,不是人。”
我仍然不能确知胡士想干甚么,只是知道他有意要妥协,在贾玉珍一再保证之下,隔了不多久,车厢的门突然打开,胡士在打开门后,后退了两步,脸色十分难看,尖著声:“快下来。”
我先让贾玉珍下车,然后自己一跃而下,胡士神情看来极紧张,疾声道:“这里离围墙不远,我想你要带著贾先生越过围墙,并不是难事,我会和你联络。告诉你,我已经给你们害得无路可走,那笔钱,不给我,会和你们拚命。”
在他急急说著的时候,我四面看了一下,也著实吃了一篇,在车旁,有一具尸体,车头可能还有一具,那两个守卫,显然是被胡士杀死的。而车子是停在一个建筑地盘的附近,相当冷僻。
一看这情形,就知道胡士自己也要开始逃亡,不能多耽搁时间了,所以我立时点头道:“好,后会有期,希望你也能安全越过围墙。”
胡士苦笑了一下,把尸体推进了车厢,跳上车子,把车子开走之前,抛了一个纸袋下来给我。
贾玉珍还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拉著我,神情紧张地问:“怎么了?怎么了?”
我沉声道:“我们只要越过柏林围墙,就可以到西柏林,自由了。”打开胡士的纸袋,里面有钱,和一些文件。
贾玉珍一听,大是高与:“我早知道,你来了之后,我就有救。”可是他只高兴了极短的时间,立时道:“不行,我还没有见到鲁尔,那……我要的那两件……玉器,我还没有到手。”
我一面和他向前走去,一面没好气地道:“那两件玉器再珍贵,值得用生命去换吗?”
贾玉珍的回答,更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他在呆了半晌之后,才叹了一口气:“值得的。”
我真正呆住了。
世界上真有值得用生命去交换的东西?这话,如果出自一个革命家之口,那么他肯用生命去交换的是理想;如果出自大情人之口,那么他肯用生命去交换爱情。
可是贾玉珍只是一个古董商人,肯用生命去交换一件古董,这未免是天方夜谭了。
我盯著贾玉珍,贾玉珍还在喃喃地道:“值得的,真是值得的。”
我苦笑了一下,只好先假定他的神经不正常。我不把已经有了那两件玉器的下落一事说出来,因为他还有秘密未曾告诉我。
我带著他走过了几条街道,离围墙远一点,在围墙附近,防守相当严,虽然胡士给了我两份空白文件,使我们容易过关,但是还要费点手脚,例如贴上相片甚么的。何况我还要去把那两件玉器取出来。
胡士放我们走,何是幸运之极,要不然,我实在没有法子逃出那幢防守如此严密的建筑物。
事后,我才知道胡士临走时所说“我给你们害得无路可走”这句话的意思。胡士的上司和苏联国家安全局,坚决相信贾玉珍和我,和发明抗衰老素有关,把我们当作超级科学家,限令胡士在最短期限内,在我们的口中,套出这个人类史上最伟大发明的秘密。
胡士明知道自己做不到,也知道做不到的后果。所以,胡士无路可走!
这些,全是我在若干时日之后,再见到了胡士,双方在没有压力、拘束的情形下谈话,他告诉我的。当时,我带著贾玉珍走出了几条街,把他安置在一家小旅馆,吩咐他绝不能离开房间,等我回来。
我向鲁尔所说的柏林围墙附近出发。那一带,是一列一列相当残旧的房子。我的心中,不禁十分紧张,鲁尔把玉器放在一个墙洞之中,要是被人发现,取走了,那我就甚么也得不到了。
我贴墙走著,有几个途人向我投以好奇的眼光,但总算没有引起甚么麻烦。我来到鲁尔所说的那个墙角,背靠著墙,反手摸索,摸到了一块略为凸出来的砖头,拉了出来,伸手进去,一下子就摸到了一包东西。
我大是兴奋,用力抛开了那块砖头,将墙洞中的东西,取了出来,急急走过了两条街,把那包东西,解了开来。一点也不错,是照片上的那两件玉器,还有一卷相当旧的纸张,看来是从日记簿上撕下来的,写著不少字。我也不及去看那些文字,先看那两件玉器。
那两件玉器,除了雕刻的花纹,看来十分奇特,不像是常见的龙纹、虎纹、饕餮纹或鸟纹。看来是一些十分凌乱的线条,但又看得出,那不是随便列成,而是精细地雕刻上去的。
玉质是白玉,但是绝非极上乘,我真不明白何以贾玉珍对这两件玉器,如此著迷,甚至不惜以生命代价来取得它。
看了一会,看不出名堂,我把玉器收好,再去随意翻了一下那几张纸,上面写的东西,却吸引了我,那是几天日记,写日记的人,是鲁尔的祖父老鲁尔,日记的历史相当悠久,本身倒也是一件古物,因为那是公元一九○○年,八国联军攻破北京时的记载,一共是三天,日子是八月十五日到十七日。
老鲁尔那时,是德国军队中的一名少尉军官。
八国联军攻进北京城,是公元一九○○年八月十五日的事,从老鲁尔的日记看来,德国军队在当时,进城之后,得到其他各国军队的“承让”,把北京城中王公亲贵聚居的那一区,让给了他们去抢掠。
老鲁尔在日记中,极羡慕跟随八国联军司令瓦德西的一队亲兵,因为那队亲兵,先进入皇宫去“搜集珍宝”,而他们,只好在皇宫之外,进行掠夺。
八月十五、十六日的日记,是记著他们专拣贵金属物品,到八月十七日那一天,才提到了这两件玉器,记载得到那两件玉器的经过,记得相当详细,倒可以看一看:
“北京城真是富庶极了,这两天,每个人得到的黄金,都叫人担心怎么带回去,沉重的黄金,会妨碍人的行动的啊。
“昨天晚上,有人告诉我,黄金其实不是最值钱的,各种宝石、翠玉、珍珠,又轻巧,又比黄金有价值,还有字书,听说也很值钱,可惜我们都不懂。
“今天一早就出动,在这样充满宝物的城市,浪费时间来睡觉,真是多余,但可惜表面上,还要遵守军令,夜间巡逻本来是苦差,但是一到了这里,人人都自愿踊跃申请参加。
“早上,经过了几条街道,看起来,家家门户都东倒西歪,分明已经有军队进去过,不值得再浪费时间,我穿过了一条小巷子,看到了有两扇紧闭著的门,门上居然贴著一张联军司令部发出的告示,要士兵不要去骚扰这户人家。在这种混乱的情形下,以为一张告示就能保得平安,那真是太天真了。不过看来,这户人家还未曾被侵入过,我扯下了那告示,用手枪轰开了门,走了进去。
“我不知道那户人家的主人是甚么人,但猜想一定十分有来头,我一进去,就看到一个中年人,穿著可笑的服装中国的盛装,见了我,就指著一盘金元宝,像是知道我的来意。
“一大盘金元宝,如果是在前两天,那足以令我大喜过望了,可是现在,黄金已太多了,我要些值钱而便于携带的东西。我呼喝著,又放了两枪,吓得那本来看来很威严的中年人,身子簌簌发著抖,我叫他拿出贵重的东西来,可是他完全听不懂我的话,我也不会说中国话。
“正在我无法可施的时候,有一个十来岁左右的小孩,奔了出来,那小孩的衣著十分华丽,我灵机一动,一把抓住了那小孩,用手枪指著那小孩的头,同时,向那中年人示意,要他拿出他认为最珍贵的东西来,换那小孩的安全。为了表示我不要黄金,我把那一盘黄金,推跌在地上。我真想不到,我会有一天,连黄金都不要!
“那中年人终于明白了我的意思,他面色灰败,连连摇著手,大声吆喝著,我听到在一扇巨大的屏风之后,传出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过了不多久,一个中年妇女,发著颤,捧著一只盒子,走了出来,她抖得那么厉害,我似乎可以听到她全身骨头都在发出声响。
“那中年人伸手接住了盒子,从他望著那盒子的眼光,我知道盒子中的东西,一定是价值连城的非凡宝物,我十分高兴,一脚踢开了那小孩,走过去,把盒子取了过来,那中年人双手发抖,还想把盒子抢回来,但是被我向天开了一枪,吓得他跌倒在地,我取了盒子,扬长而去,出了门,才打开盒子来看,那是两片玉,看来不像是很有价值。”
关于他得到那两块玉的经过如上,还有段记载,是后来补上去的:
“回到德国之后,到收购古物的店铺去求售。这一类店铺,在对中国的战争之后十分多,走了很多家,但是对那两块玉,都没兴趣。
“他们出的价钱很低,倒是那只镶满了宝石的盒子,卖了好价钱。我坚决相信那两块玉有价值。那些人全不识货,因为当时,玉块的主人用来交换他儿子或是孙子的生命。
“所以,我的后代,如果要出售这两块玉片,必须请识货的人,鉴定它们真正的价值。”
老鲁尔的记载,看得我啼笑皆非,那两块玉,原来是一个曾参加八国联军之役的低级军官的“战利品”。老鲁尔一直不知道玉器的原来主人是甚么人,但从他的记载来看,一定不是等闲人物,甚至可以和八国联军的司令部打交道,当然是满清王朝中十分显赫的人物。
但即使是显赫人物,在城破之时,也只好任由一个低级军官横行,真是可哀得很。
在老鲁尔的记载之中,也可以知道,有不少古董商人,都认为那不是甚么珍贵的东西,它们究竟珍贵在甚么地方,怕只有玉器原来的主人,和贾玉珍才知道了。
而鲁尔之所以会写信来给我,当然是遵照他祖父的遗训,要先弄清楚玉器的价值,才能出售。
只不过我逃走了,胡士也逃走了,都无法再帮鲁尔,而只怕苏联和东德的情报机构,还不肯放过他,会认为他和抗衰老素有关,鲁尔以后的遭遇不知会如何?这倒是令人介怀的事。
我一面想著,一面到了那小旅馆中,我在离开的时候,为了怕贾玉珍乱走,将他反锁在房间里的,所以我回去的时候,不必敲门,迳自用钥匙开了门,一打开门,我就一呆。
我看到贾玉珍正在“打坐”,他用的是“双盘膝式”,神情十分祥和,闭著眼。
我已听胡士说起过,也知道贾玉珍会练气功,所以一怔之后,我就关上了门,也不去打扰,只是仔细观察著他。
不到十分钟之后,我心中越来越是讶异,我本身对气功不是外行,可是我从来也未曾见过有人在一呼一吸之间,时间可以隔得如此之长。当然,在传说之中有这种情形,但是亲眼见到,却还是第一次。贾玉珍缓慢地吸了一口气,隔了十分钟,还没有把气呼出来,在这样的情形下,根据气功的理论,他吸进去的那口气,已经成为“内息”,在他全身的穴道之中游走。
“气功”所用的“内息”一词,十分玄妙,西方科学绝对无法接受,人体解剖学证明,人体的呼吸器官在人体之内,自成一个系统。但是“内息”却是说,气可以在体内到处游走,离开呼吸器官的限制。看贾玉珍这时的情形,谁也不会怀疑他的健康情形,可是他的呼吸状况,是如此之怪异。
我把手慢慢伸到他鼻孔之前,完全没有空气进入和呼出,他如此入神,全然不知我已回来。
我知道,在这样的情形下,如果我忽然在他身前,发出一下巨响,或是在他身上打上一下,他就会十分危险,甚至立时死亡,而就算没有外来的干扰,他自己的思绪,如果不能保持极度的宁静,而忽然之间,想起了足以令他焦虑的事情,那也极危险。重则内脏受伤,吐血而亡;轻则神经系统受损,引致全身瘫痪。
这种情形,在气功上也有专门名词,叫做:“走火入魔”。
第六部:一份仙箓、九枚丹药
千万别以为那只是武侠小说中的事,实际上,气功是真正存在的一种健身方法。
这时,我看著贾玉珍,足足半小时。他缓缓地呼出一口气,容光焕发,看来脸上,几乎没有甚么皱纹。
这真是相当怪异的现象,我一直只知道气功可以使人的潜在力量得到控制,可以在适当时刻,发出异乎寻常的大力量,在武学上,叫“内功”。我也知道气功可以使人健康增进,使人看来比实际年龄轻,但是从来不知道,气功可以使人返老还童。
贾玉珍的呼气过程,维持了大约十分钟,他才发出了“嘿”的一声,缓缓睁开眼。
他看到我,现出吃惊的神色,我忙道:“我也练气功,但是看来功力没有你深。”
贾玉珍的神情有点讪讪:“那……不算是甚么气功,只不过……闭目静坐一下。”
我心中暗骂了一声,真想把这个老奸巨猾,抛在东柏林,再让东德的特务把他抓回去!
离开东柏林,由于有胡士给我的文件,相当容易,一到了西柏林,当天晚上,就到了瑞士。在飞机上,贾玉珍一直在唉声叹气,我真不明白,像他那样的人,是怎么会把气功的层次练得如此之高。
而更令我奇讶的是,他唉声叹气,并不是为了这次他在东德境内的损失,而只是在嗟叹他未能见到鲁尔,得到那两件玉器。
我一直忍著不出声,不告诉他那两件玉器就在我身上,只是欣赏著他那种懊丧的神情。提到答应胡士的那笔钱,他倒很爽快,答应一接到通知,立刻支付。
我在西柏林时,已和白素取得了联络,告诉了她我已安全了,到了瑞士之后,很快就会回来。我问她有没有为我担心,她的回答,令得我很自豪:“从来也没有为你担心过,知道你会应付任何恶劣的环境。”
贾玉珍在日内瓦有分店,而且在古董行业中,十分权威,他也有一幢精致的小洋房、邀请我去歇歇足,我正中下怀。
和他到了那幢小房子中,在晚饭后,我手中托著酒杯,贾玉珍在我的对面,说道:“总得麻烦你再到东柏林去一次,随便你要多少代价。”
我摇了摇头:“我不要金钱上的代价,我要你告诉我,看来如此普通的玉器,有甚么用。”
贾玉珍吞了一口口水,现出十分为难的神情来。我冷笑了一声:“你那么想得到它们,甚至说用生命来换也值得,我的条件再简单也没有,为甚么你竟然会犹豫不肯答应?”
贾玉珍叹了一声,仍然不答。我道:“你是怕说了出来,我会分沾你的利益?”
这是最合理的推测了,除此之外,不可能再有别的理由。果然,贾玉珍神情尴尬地点了点头。
我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好,我答允你,不论它们值多少钱,我连一分钱都不要。”
贾玉珍仍然皱著眉,过了好一会,才道:“等你……真把东西……弄到到手,我……一定告诉你。”
我真是忍无可忍,一伸手,自口袋中,把那两块玉取了出来,在他眼前一晃,说道:“你看这是甚么?”
贾玉珍陡地一声大叫,伸手就抢,我立时一缩手,可是贾玉珍一下子就扑了过来。在这样情形下,我立时一拳,击向他的胸腹,不让他扑中我。
这一拳,我出手相当重,等到“砰”地一声,打中了贾玉珍,将他打得向后直跌了出去,坐倒在沙发上,我才暗叫了一声“不好”,这一拳太重了,只怕贾玉珍禁受不起,会受伤。
我正想过去扶他,却不料他已经若无其事,一跃而起,发出可怕的叫声,又向我扑了过来。我倒跃出去,落在一张桌子上,喝道:“贾玉珍,你要硬抢,一定抢不到手。”我虽然这样说,可是看他猎豹似的,全身精力弥漫,对自己所说的话,也没有甚么把握。
贾玉珍那种蓄劲待扑的神情,给我以极大的威胁,觉得他是我的劲敌。
贾玉珍暂时没有发动,只是喘著气,盯著我,突然之间,他的神情变得镇定而坚决,不再喘气,而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我不禁大吃一惊,他若是慌乱、急躁,还比较容易对付,若是他镇定下来,我所受的严格武学训练,看来一点也占不到优势。
我立时又道:“贾玉珍,好好和我商量!要是你再乱来,我就把这两块玉一起砸碎。”
贾玉珍震动了一下,急急摇著手:“不要,不要,有话好说。”
我挥了挥手,他随著我挥手的动作,退出了几步,可是仍然盯著我,双眼的神采,十分慑人。
我心中不禁暗叫了一声“惭愧”!
贾玉珍虽然在古董市场上叱吒风云,但是他显然没有和人直接斗争的经验。老实说,我说出要毁坏那两块玉这种话,已然泄气之至,若不是有几分快意,我怎会这样说?要是他完全不卖账,再度进逼,我真不知如何应付才好。
可是,由于他太关心那两块玉了,所以他没有再坚持下去。
我从桌上跃了下来,说道:“我们早就有过协议,我找到了这两块玉器,你就要告诉我我想知道的事。”
贾玉珍发出了一下闷哼声,没有回答。我又道:“而且,我也答应过,如果你的话能够使我满足,那两件玉器,就是你的。”
我最后的一句话,对贾玉珍有极度的诱惑力,他不由自主,吞了一下口水,声调有点急促:“怎样才能使你满意?”
我道:“我能分得出你是在说谎,还是在讲真话。”
贾玉珍深深吸了一口气:“要是你知道了真相,你更不肯把那两片玉简给我了。”
我一直到这时,才知道那两件玉器的名称是“玉简”,那还是贾玉珍无意中说出来的。
我冷笑一声:“我早已说过,我不要分享利益,我只想知道事情的究竟。因为有一些事我想不通,要想通它。”
贾玉珍再吸了一口气,那一口气,吸得绵绵悠长,他开始吸气,我也开始,暗中和他较量,可是我已吸得胸口发痛,他还在不经意地吸著气。
他又缓缓把气呼出来:“我……该从何说起呢?”
我提醒他:“从屏风的夹层说起。”
贾玉珍望了我一眼:“那扇屏风,本身一点价值也没有,可是夹层里,却有著稀世之宝,那是……那是……”
他讲到这里,又犹豫了一下,令得我焦急万分,但又不能催他。总算好,他没有犹豫多久,就道:“那是一份仙箓,和九枚丹药。”
我陡地呆了一呆,真的,我呆了一呆,因为我完全无法适应他说的话。甚么叫做“一份仙箓和九枚丹药”?这完全是和现代生活脱节的语言,叫我如何接受。所以我本能的反应是立时大声追问:“你说甚么?”
贾玉珍道:“一份仙箓,九枚丹药!”
这一次,我听得再明白也没有了,而在那一刹那,我实在忍不住,陡然轰笑了起来,我真正感到好笑,从来也没有这样感到好笑过。
一份仙箓!九枚丹药!
贾玉珍多半是看武侠小说看得大多了,一份仙箓,九枚丹药,要是有谁听到了这样的回答而可以忍住了不发笑,这个人了不起之至。
我不断地笑著,一直笑得几乎连气也喘不过来,腹肌感到疼痛,贾玉珍却一直只是瞪著眼望著我,像是全然不知道我为甚么发笑。
我还在笑著,贾玉珍忽然叹了一声:“你……不要太高兴……那九枚丹药……已全给我服了下去。”
天!他以为我发笑,是因为我“太高兴”。本来我已经可以停止发笑,但是一听得他这样讲,又忍不住爆发出新的轰笑。一面笑一面捂著胸口,用尽了气力,叫道:“是么?那九枚丹药,是不是‘九转大还丹’?还是‘毒龙丸’?用七色灵芝,加上成形的何首乌,再加上万载寒玉磨粉,炼了三十六年才炼成……哈哈,吃了下去,你就可以成仙?”
贾玉珍眨著眼:“不是,那九枚丹药……仙箓上说叫作‘玉真天露丹’,秘笈上解释说,天露,来自九天之外,是一批仙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