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洞  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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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洞,是一种极普通的现象,任何人在一天之中,不知可以接触多少大大小小、形状不同、深浅不同、形成原因不同的洞,绝无可能一个人一天之中,见不到一个洞。

  可是,是不是留意过,洞是一种十分奇特的现象!洞,永远只有“一个洞”,而没有“半个洞”。如果将一个洞分成两半,那不是两个半个洞,而是两个洞。

  在地上掘一个洞,人人可以做得到,但是在地上弄出半个洞来,却没有人可以做得到,因为“半个洞”这种现象,根本不存在。

  洞不能被分割,这个情形,和生长中的细胞,差堪相拟。

  生长中的细胞,分裂了,并不是分裂成两半,而是分裂成两个,两个再分裂,就变四个,四个变八个,八个变十六个,一直分裂下去,以几何级数增长,速度惊人,此所以一个精子和一个卵子的结合,在短短三百天,就可以变成一个组织结构复杂到极点的人体。而这个人体又会不断成长,等到骨骼、肌肉等等结构进一步成熟,一个成长的人,几乎可以做出任何事情来。

  天是甚么呢?生活在地球上的人,对天的了解,就是包围著地球的大气层,在视觉上,形成云层,蔚蓝色的天空,那就是天。

  大气层,又可垂直地分为对流层、平流层、中间层、热成层和外大气层等等。整个大气层,在人类而言,高不可攀。天高地厚,一直是一种极度的形容词,但是天高若和地厚相比较,相去甚远。在比较上而言,如果把地球缩小,成为一只苹果那样大小,那么,大气层也就是天的厚度,只不过和苹果外面的那层薄皮差不多。所以,天实在不是很高,很容易突破,飞行工具要穿出大气层,十分轻而易举。

  天可以轻易被突破,由先民对不可测的天建立起来的那种天是神圣的观念,自然也开始动摇,不再存在。

  天既然那么薄,而且它的组成部分,全是气体。气体由于分子与分子之间的密度十分稀疏,所以对气体覆盖之下的物体,没有任何保护能力。再加上它又薄如一只苹果的皮,保护力自然更弱。

  但是,生活在地球上的人,还是无法想像,如果天上忽然出现了一个洞。会是甚么样的情景。

  天如果穿了一个洞,会怎么样?会发生甚么样的变化?会使地球上的生物毁灭吗?中国神话中有共公头触不周山,令得天上出现了一个洞的传说,一个人首蛇身的叫作女蜗的怪物,炼了许多石头,把穿洞的天补起来。所有的神话都极其笼统,没有细节。女蜗炼石,怎么炼法?用甚么来炼?石头在炼过了之后,变成了甚么形态?石头和天,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形态,为甚么石头炼过了,就可以去补天上的破洞?这种种问题,神话皆不交代,也没有人问,问了,也不会有答案。

  天出现一个洞,根本很难设想,由于气体的流动性大,就算甚么地方出现了一个洞,洞附近的气体,自然会立刻补上,根本不必去炼甚么石来补。

  唯一的可能,就是有一根极长的管子,自大气层之外,插了进来,一直插到了地面,那么,天上就会有一个视乎管子大小的洞。

  这种设想,也没有意义。好,不去想它,且来看看动物的眼睛。

  人的思想,完全不受限制,可以在各种题材之中自由来往,不想洞,不想天,不想天上有一个洞,可以想动物的眼睛。

  动物的眼睛,是一个极其奇妙的组织,以人的眼睛为例,通过眼睛,可以使人看到东西。可是根据眼睛的组织,光线进入、折射、聚焦的一连串过程,眼睛所捕捉到的形象,应该是倒转过来的,但是事实上,人眼所看到的东西,却并不倒转。

  科学家告诉我们,经过脑神经扭转,使倒转的形象变成正的,这似乎又不是眼睛组织的功能,而是脑组织的功能了。

  眼睛组织的功能,必须和脑组织的功能结合,才能看到东西。所以,就产生了一个十分有趣的问题:每一个人的眼睛组织一样,每一个人看同样的东西,得到的形象是不是完全一样?

  答案应该是:不一样。

  因为每一个人的脑组织活动不一样,眼睛组织尽管相同,但是脑组织活动不一样,十个人看一样同样的东西,得出的形象是十个不同的形象。

  而且,各自得出的不同形象,都只有自己可以知道,旁人无法知道,因为人类的语言文字,无法绝对精确地把看到的形象形容出来,所以,一个人看到的形象,只有他自己可以知道,旁人最多只能知道一个大概,不可能完全知道。

  从这种现象,可以引申出一个更有趣的问题来,除了人之外,其他动物眼中看出来的东西是怎样的?

  一只苹果,在人的眼中看出来,是大家所熟悉的一只苹果;在毛虫的眼中看出来,是甚么样子?

  一只苹果,在鹅的眼睛之中看出来,是怎样的?很多昆虫有复眼,在昆虫的复眼中看出来,是甚么样的?在鱼的眼睛中看出来,又是甚么样的?

  这个问题,除了毛虫、昆虫、鹅、鱼之外,也没有别的动物可以代替回答,那些动物都无法和人作语言文字上的沟通,所以人类也根本不可能知道。

  有些科学家以为这个问题是可以回答,有的用了精巧的摄影设备,拍摄出昆虫复眼看出来的东西,但那全不可靠,因为摄影机是摄影机,昆虫的眼睛是昆虫的眼睛,有相同之处,但必然不完全相同,所以,看出来的形象,也必然不同。

  似乎从来没有一个故事的开始,有那么长的言不及义的前言。不过那些上天入地的胡思乱想,多少也和这个故事有点关系。

  而且,经常有很多人问:你那么多古怪的想法,从哪里来的?

  那些话也可以使问问题的人明白,日常生活中一种最普通的现象,只要肯去想,引申开去,不知道可以有多少古怪的念头产生出来,简直无穷无尽。

  还是说故事吧。

第一部:攀山家的奇遇

  客厅灯光柔和,这个客厅的陈设,可以分为三大类:许多大垫子、各种各样的酒瓶和酒具、书。所有的垫子、酒、书,全杂乱无章地堆叠著,在客厅中的人,也都杂乱无章地坐在垫子上、挨在垫子上,或躺在垫子上,每一个人的手中都有酒。各种各样的酒的香味,蒸发出来,形成一股异样的醉香。

  这个客厅的主人好酒,他常常说:到我这里来的人如果对酒精敏感,根本不能喝酒,那么,空气中的酒香,也可以令得他昏过去。

  这个客厅的主人叫布平。

  布平这个名字,会使人误会他是西方人。他是中国云南省人,姓布,单名平。云南省是中国最多少数民族聚居的一个地区,有很多少数民族的名称,只有专家才能说得上来。所有布平的朋友,都不知道他究竟是哪一个民族,但是他自己坚称是汉人,并且说,他的祖先,是为了逃避蒙古人的南侵,所以才一直向南逃,终于逃到了云南,才定居下来的。

  这一类的传说,中国历史上太多,谁也不会去深究,布平喜欢自认是汉人,也不会有甚么人去考据他真正的家世。他所有朋友,都称他为“客厅的主人”,因为他整个住所,就是那一个客厅,根本没有睡房,朋友喜欢留宿在他家,就可以睡在那些垫子之上,而他自己,也一样。

  布平的职业相当冷门,但是讲出来,人人不会陌生:布平是一个攀山家。

  我第一次知道他是以攀山为职业,相当讶异,不知道一个人如何靠攀山来维持生活。但后来知道像布平那样,攀山成了专家,可以生活得极其写意。

  在瑞士、法国、意大利几个阿尔卑斯山附近的国家中,布平担任著总数达到二十三个攀山运动爱好者的团体的顾问和教练,他又是瑞士攀山训练学校的教授。有甚么重大的攀山行动,几乎一半以上,都要求他参加,作为向导,这些职务,都使他可以得到相当巨额的报酬。

  我第一次见到他,他正在对一个看来十分体面的大亨型人物大发脾气:“我是攀山家,不是爬山家。攀,不是爬!我打你一拳,你就知道甚么是爬。我攀山,只攀山,而不攀丘陵,甚么叫作山,让我告诉你,上面根本没有树木,只有岩石的才是山,树木苍翠的那种丘陵,是给人游玩的,不是供人攀登的!”

  那大亨型人物,被他教训得眼睛乱眨,下不了台,但是他却理也不理对方,自顾自昂然而去。我很欣赏他那种对自己职业的认真和执著。

  当时,我走过去,先自我介绍了一下:“那么,照你的意见,中国的五岳,都不能算是山?”

  布平“呵呵”地笑了起来:“那是骚人墨客观赏风景找寻灵感的所在,而我是攀山家。”

  我耸了耸肩:“攀山家,也有目的?”

  当时我的话才一说出口,就知道自己问得实在太蠢了,而他果然也立时照我一问出口就想到的答案回答:“当然有,攀山家的目的,就是攀上山去。”

  他讲了之后,哈哈大笑起来,我也跟著大笑。我们就此认识。

  我们两人,都在世界各地乱跑,很少固定一个时期在一个地方,见面的机会不是很多。我得知他的消息行踪,大都是在运动杂志上,他则靠朋友的叙述,知道我的动态。因为见面的机会少,所以当他约我到他的“客厅”去,我欣然赴约。

  “客厅”中来客十分多,我没有细数,但至少超过二十个,看起来,各色人等都有,甚至有头发当中剃精光的奇装异服者,还有一个穿长衫的、看来道貌岸然的老先生,不伦不类之极。

  我到得迟,进客厅时,布平正在放言高论,看到我进来,向我扬了扬手。没有人是我认识的,我也乐得清静,不去打扰他的发言,自顾自弄了一杯好酒,找了两只柔软的垫子,叠起来,倚著垫子,在一大堆书前,坐了下来,顺手拿起一本书来,翻阅著。

  我一面翻著书,一面也听著布平在讲话,听了几分钟,我就知道不会有兴趣,因为他正在向各人讲述他攀登圣母峰的经过。

  圣母峰就是珠穆朗玛峰,是世界第一高峰,也是所有攀山家所要攀登的第一愿望。所以,每一个攀登过圣母峰的人,都不厌其许地写上一篇“登山记”,再加上各种纪录片,使得攀登圣母峰,变得再无新奇神秘可言。

  布平虽然是攀山专家,也变不出第二个圣母峰来,所以听他讲述攀山过程,十分乏味。而恰巧我顺手拿来的那本书,内容叙述一些罕有昆虫,我反倒大有兴趣,所以根本对布平的讲话没留意,只是听到他的语声不断。

  然后,是他突如其来的提高声音的一句问话:“你的意见怎样?”

  我仍然没有在意,还在看书,布平的声音更高:“卫斯理,你的意见怎样?”

  我这才知道,原来他是在问我。我转过头去,发现所有的人,都在望著我,我伸了一个懒腰:“很对不起,布平,我没有听你在讲甚么。”

  布平呆了一呆,看来样子有点恼怒,他的体型并不是很高大,可是人却扎实得像一尊石像。他浑身上下,找不出一点多余的脂肪,肤色深褐,脸相当长,浓眉、高鼻,那时他恼怒得像一个小孩。

  他挥著手:“唉,你甚么时候才学得会仔细听人讲话?”

  我不甘示弱:“那得看那个人在讲甚么,攀登圣母峰的经过听得太多了。”

  布平还没有回答,有一个人尖声叫了起来:“天,你根本没有听,布平讲他在桑伯奇喇嘛庙里的奇遇。”

  我对于动不动就大惊小怪的人,十分讨厌。我连看也懒得向声音传过来的方向去看一眼。故意张大了口,大声打了一个呵欠,放下了手中的书,站了起来:“如果没有甚么特别的事,我先走了。”

  那晚聚集在布平客厅中的那些人,我看来看去,觉得不是很顺眼,所以不想再逗留下去。谁知我的话一出口,布平的反应,全然出乎我的意料。

  他先是陡地一呆,然后,突然跳了起来,挥著手,有点神经质地叫了起来:“听著,大家都离去,我要静静地和卫斯理谈一谈。”

  一时之间,虽然大家都静了下来,可是却并没有人挪动身子,只是望著他。

  他声音更大:“听到没有,下逐客令了。”

  我觉得极度不好意思,忙道:“那又何必,有甚么事须要谈,改天谈也可以。”

  布平挥著手:“不!不!一定要现在。”

  他一面说著,一面更不客气地把身前两个坐在垫子上的人,一手一个,拉了起来:不但下了逐客令,而且付诸行动。

  这令我感到十分突兀,布平自己常说,一个攀山家,必须极其镇定,要和进行复杂手术的外科医生一样。稍为不能控制自己,就会发生生命危险,比外科医生更糟外科医生出了错,死的是别人,而攀山家出了错,死的是自己。

  虽然现在他并不是在攀山,但是他的行动,无疑大违常态。

  不单是我看出了这一点,不少人都发觉事情不对头,几个胆小的连声说“再见”,夺门而出,有几个人过来,强作镇定地和我握手,讲著客套话:“原来你就是卫斯理先生。”

  为了使气氛轻松些,我道:“是啊,请看仔细些,标准的地球人,不是四只眼睛八只脚。”

  可是我的话,却并未能使气氛轻松,有一个人说了一句:“布先生有要紧话对你说,一定又是十分古怪的事,可惜我们没耳福。”

  布平又怒吼了起来:“快走。”

  主人的态度这样,客人自然无法久留,不到三分钟,人人溜之大吉,客厅中只剩下我和布平,我望著他,缓缓摇著头:“你今晚的表现很怪,刚才你还在高谈阔论,他们全是你最好的听众。”

  布平愤然道:“好个屁,我问一个简单的问题,他们之中没有人回答出来。”

  他在这样说的时候,望定了我,我心中不禁打了一个突,他问了一个问题,人家回答不出来,他就要凶狠地把人家赶走。

  而他也问过我,我因为根本没有注意,所以也没有回答,看起来,他还会再问,要是我也答不上来,他是不是也会赶我走呢?

  反正他是不是赶我走,我都不在乎,所以我躺了下来,双手交叉,放在脑后:“好,轮到我了吧。”

  布平显得有点焦躁,用力踢开了两个大垫子,又抓起一瓶酒来,口对著瓶口,我听到了“啯嘟”、“啯嘟”两下响,显然他连吞了两大口酒。

  然后,他用手背抹著口,问:“你看这只瓶子是甚么样子的?”

  我呆了一呆,这算是甚么问题?我道:“就是一只瓶子的样子。”

  布平向我走来,站在我的身前:“一只瓶子,或者是别的东西,当我们看著的时候,就是我们看到的样子,对不对?”

  我盯著他,一点反应也没有,我才不会为了这种蠢问题而去回答对或不对。

  布平又问:“当我们不看著的时候,一只瓶子是甚么样子,你说说看。”

  我呆了一呆,这个问题,倒真不容易回答。乍一听起来,那似乎是蠢问题,但仔细想一想,确然大有文章。

  一只瓶子,当看著它的时候,是一只瓶子的样子。

  但,当不看它的时候,它是甚么样的呢?

  当然,最正常的答案是:还是一只瓶子的样子。

  但是,如何证明呢?偷偷去看还是看,用摄影机拍下来,看照片时也是看,不论用甚么法子,你要知道一只瓶子的样子的唯一方法,就是去看它,那么,不看它的时候是甚么样子,无法知道。

  我想到这个问题有点趣味,沉吟未答,布平又道:“或许可以回答,用身体的一部分去触摸,也可以知道瓶子的样子,但我不接受这样的诡辩,因为瓶子的样子,如果有细微的不同处,触摸不出来。你可以告诉我,当没有人看著它的时候,瓶子是甚么样的?”

  我挥著手:“我无法告诉你,因为没有人知道,不单是瓶子,任何东西,死的或活的,生物或矿物,没有人看的时候是甚么样子,都没有人知道。”

  布平的神态显得十分高兴:“对!卫斯理,你与众不同!刚才我问他们,他们每一个人连脑筋都不肯动就回答:有人看和没有人看的时候,全是一样。哼!”

  我道:“可能一样,可能不一样,总之是不知道。”

  布平侧著头,把我的话想了一想,缓缓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我有点好奇:“何以你忽然想到了这样的一个问题?”

  布平迟疑了一阵,口唇掀动著,想讲,但是又不知怎么讲才好。

  我随即又发现,布平有意在逃避回答,他隔过头去,不和我的目光接触,接著,又坐了下来:“我最近一次攀圣母峰,并没有达到峰顶。”

  他有意转变话题,我淡然一笑,没有追问。

  我并没有搭腔,用沉默来表示我不是太有兴趣。

  他却自顾自道:“我只到了桑伯奇喇嘛庙。”

  我仍然没有反应,心中在想,刚才已经有人提醒过我,他在讲他在那个喇嘛庙中的经历。

  关于那座喇嘛庙,我所知也不多,只知道是建筑在尼泊尔,喜马拉雅山区,造在山上,庙的周围全是海拔超过七千公尺的高峰。我相信以布平攀喜马拉雅山各个山峰的经验而论,他决不是第一次到那个喇嘛庙。

  布平坐了下来,又喝了一口酒:“我始终觉得,所有喇嘛庙,都充满了神秘气氛,他们的那种可以勘破生死的宗教观念,他们那种不和任何外界接触的生活方式,甚至庙中喇嘛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令得他们看来,与众不同。”

  我“嗯”了一声:“是,尤其建造在深山中的喇嘛庙,这种气氛更甚,即使没有相同的信仰,也可以强烈地感受得到。”

  布平得到了我同意的反应,十分兴奋地挥了一下手:“是。是。”

  我仍然不知道地想表达甚么,而他在连说了两声“是”之后,又半晌不出声,所以我只好等他讲下去。

  布平停了至少有好几分钟,才又道:“你知道,我精通尼泊尔、西藏山区的语言,喇嘛的语言虽然自成一个系统,但是我也可以讲得通。”

  我皱了皱眉,他说的是事实,我还曾跟他学习过一些特殊的山区语言。

  布平的脸上,现出十分怀疑的神情。当然是他的经历,有令他难以明白之处。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去过桑伯奇喇嘛庙好多次,也认识不少喇嘛,有许多喇嘛,关起门来修行,不见外人,我所能见到的,自然是一些修行较浅的,和他们也还算谈得来,这次,我一到,就感到喇嘛庙中,有不寻常的事情发生。”

  布平说到这里,声音低沉,彷彿把遥远高山之中喇嘛庙的神秘气氛,带进了他的“客厅”之中。

  那令得我不由自主,直了直身子。

  布平继缤叙述著,他一面叙述,一面喝著酒,我用心听著。

  以下,就是布平在桑伯奇喇嘛庙的经历。

  布平原来的目的,是带一个攀山队去攀登阿玛达布兰峰,天气十分好,难得的风和日丽,而这队攀山队又全是经验丰富的攀山家,他们要布平带队,只不过因为觉得能和布平这样的专家在一起,是一种殊荣。

  所以,布平发现他在这次攀山行动中,起不了甚么作用,他就和一个向导说了几句,在全队还在熟睡的一个清晨,离开了队伍。

  布平没有目的,在崇山峻岭中,恣意欣赏大自然形成的伟景。直到他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十分接近桑伯奇喇嘛庙时,他才决定到庙里去,和相热的喇嘛叙叙旧。

  他从一条小路上去,沿途全是松树,幽静得出奇,来到了喇嘛庙前,庙檐上有几只小铜铃,因为风吹而摇动,发出清脆而绵远的“叮叮”声,听来令人悠然神往,大兴出世之想。

  可是到了庙门之前,布平感到错愕:庙门紧闭著。他前几次来,庙门都打开,他曾在庙中留宿,即使在晚上,庙门也不关。

  布平先是推了推,没有推开,他不知道该如何才好,四周围这样静,应不应该用敲门声去破坏那种幽静?

  布平考虑了相当久,仍然决定不敲门,一来怕破坏了幽静的环境,二来,他感到庙中可能有事,他一拍门,会惊动了庙中的喇嘛,大有可能从此变为不受欢迎人物。

  他沿著庙墙,向前走去,走出了没有多久,庙墙越来越矮,只是象徵式的,他可以轻而易举地跨过去,他也这样做了。

  他走前几步,来到了一个石板铺成的院子中,石板和石板之间的缝中,长满了短而茁壮的野草,开著美丽的小紫花。

  院子的两旁,是两列房舍,平时,总有些喇嘛来往的,可是这时,却一个人也看不到。

  布平犹豫起来:他自己进来,庙中又如此之静,是不是应该扬声发问?他犹豫不决之际,一扇门中,两个喇嘛走了出来,那两个喇嘛的步子十分急,才开始出来时,并没有看到布平,布平向他们迎了上去,他们才陡地看到了他。

  那是相当稔热的庙中喇嘛,对方自然也认得他。可是,两人乍一看到布平,现出了极吃惊的神色,陡然震动,像是看到了甚么可怕的东西。

  布平忙道:“是我,两位上师,不认识我了吗?我是攀山者布平。”

  喇嘛是西藏话的音译,意思是上师,那是对僧人的一种尊称。布平为人相当自负,但是在上师面前,一直很客气。

  那两个喇嘛吁了一口气,其中一个道:“是你!才一看到你,真吓了一跳。”

  布平疑惑道:“为甚么?寺里不是经常有陌生人出现的么?”

  那两人互望了一眼,另一个道:“或许是近月来,寺里有点怪事”当那人这样说的时候,他身边的那个用肘碰了碰他,示意他不要说,但那个却不服气:“有甚么关系,布平和我们那么熟,他见识又多,说不定他能够”

  那喇嘛讲到这里,停了下来,神情仍然相当疑惑,布平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只好等著他讲下去,但是他却又转了话题:“请跟我们来,你先休息一下,看看是不是可以让你知道这件事。”

  布平知道,庙里一定发生了甚么不寻常的事,是不是他能参与,眼前这两个人不能决定。庙中僧侣的等级分得十分清楚,他们必须去向更高级请示。

  布平没有问究竟是甚么事,他在两人的带领之下,到了一个小殿,佛像在长年累月的烟熏下,颜色暗沉,所有一切都暗沉沉,再加上光线十分暗,神秘的气氛把在小殿中的人,包得紧紧的。

  布平觉得很不自在,他坐下没有多久,就有小喇嘛来奉茶待客,他坐了一会,未见有人来,就信步走出了小殿。可是他才一走出去,就被那个小喇嘛拦住了:“庙里有事,请不要乱走。”

  布平只好站在小般的檐下,这时,天色已渐渐黑了下来,庙宇的建筑,在暮色之中看起来,蒙蒙矓矓,远近的山影,像是薄纱,连同天空,罩向整个庙宇。

  布平心想,难怪有人说这一带的庙宇,是全世界最神秘的地方,蕴藏著人类文明的另一面。在现代科学上,他们可能极落后,但是在精神的探索方面,他们无疑走在文明的最前端。但由于人类在精神方面的探索,一直蒙上神秘色彩,所以这里的环境,在心理上也给人以莫名的神秘感。

  布平站了不多久,就听到有脚步声传来。庙中幽静,老远的脚步声,就可以听得到。不一会,暮色之中,出现了两个人影,正是布平刚才遇见的两个,他们来到了布平的身前,作了一个手势:“请跟我们来。”

  布平渐渐感到事情一定相当严重,他来到了庙宇主要建筑物的后面,更是大吃了一惊。庙后是一片空地,空地后面,是一列小殿。有五六十个喇嘛,席地而坐,面对著那列小殿,静悄悄地坐著。那么多人,可是静得连气息都听不到。在渐渐加浓的暮色之中,那五六十个人,像是没有生命一样。

  布平缓缓吸了一口气,桑伯奇庙中,没有那么多僧人,至多二十个,其余的,多半全是外来的。

  三个人都把脚步放得十分轻,但尽管轻,还是不免有声音。布平一脚踏在一片枯叶上,所发出来的声音,不但令他自己吓了一跳,而且也令得许多正在静坐的人向他望来,那令得布平十分狼狈。

  到那列僧舍,最多不过三四十步,布平战战兢兢,在感觉上,比攀上一个险峰,更加困难。好不容易来到了,僧舍门半开,带他来的两人,侧著身,从门中走进去,布平也学著他们,不敢去推门,唯恐木头门发出声来,在如今这样的环境下,那声音一定是惊天动地。

  进了门,是一个小小的院子,院子的正中,有一个木架子。架子上放著不少法器,有的是转轮,有的是杖,有的是念珠,有的是左旋的海螺,也有的看来像是人头骨,天色渐黑,不是十分看得真切。

  布平以前没有进过这列僧舍,他知道那是庙中道行较高老喇嘛修行的地方,普通人根本不能进来,他这时能够进来,是一项崇高的礼遇,可能也由于庙中有不寻常事发生的缘故。

  他由于常攀越喜马拉雅山的各室,对于尼泊尔、西藏、印度的庙宇,教派的源流,相当熟悉。一看那个木架上的法器,可以认出,这些法器的使用者,是喇嘛教几个不同流派的高级上师。

  即使是粗略地看了一眼,也可以看出喇嘛教的各派,几乎全在了。

  有格鲁派、宁玛派、噶举派,甚至萨迦派。这些教派极少互通来往,现今一定是有著重大的事件,才使他们聚在一起。布平屏住了气息,他被引进了一间小房间中。外面已经够黑暗了,小房间之中,更是黑暗,也没有灯火。

  过了一会,那两个人又带著一个人进来,根本无法看清那人是谁,只是进来时,从他的衣著上,看得出,也是一个喇嘛。

  那人一进来,就用十分低的声音道:“布平,你恰好在这时闯了进来,当然是机缘,所以,几个大喇嘛一致同意,让你参加这件事。”

  他一开口,布平就认出了他的声音,那是庙宇实际上的住持,恩吉喇嘛。在庙中,他的地位不是十分高,是外人所能见到的最高级,其余比他更高级的,都是宗教思想上、精神上的高级僧侣,根本只顾自己修行,绝不见外人。

  布平吸了一口气,也放低了声音:“发生了甚么事?”

  恩吉道:“不知道,正在研究。我们庙里的三位上师,研究不出,所以又请了其他教派的上师,但还没有结果。刚才我知道你来了,向几位上师提了提你这个人,他们同意让你也来参加。”

  布平有点受宠若惊:“要是各位上师都研究不出,我怎么懂?”

  恩吉摇头:“或许就是你懂,所以你才会在这时候出现。”

  布平对于这种充满了“机锋”的话,不擅应对,所以他没有说甚么,恩吉又道:“不过几位上师都表示,这件事,你恰好来了,是有机缘,所以让你参与,但请你别对任何人提起,因为事情的本身,牵涉到了来自灵界的信息。”

  布平听到这里,不禁大是紧张。

  甚么叫作“来自灵界的信息”?布平不甚了了,但那一定十分神秘,要不然,庙里所有的上师,不会那样紧张。

  当时,布平十分诚恳地点著头:“好,我答应。”

  恩吉吁了一口气:“请跟我来。”他说著,转身走向门口,布平跟在他的后面,才一推开门,就有一阵劲风吹来。

  布平是一个攀山家,他知道山中的气候,风向变化,最不可测,一分钟之前,树叶连动都不动,一分钟之后的劲风,可以把树吹得连根拔起。

  那阵劲风的来势十分劲疾,扑面吹来,吹得坐在院子里的那些僧侣的僧袍,刷刷作响,那些僧侣在黑暗之中,仍然像没有生命一样地静坐。风引起了一阵阵古怪的声响,在山峰和山谷之间,激起了十分怪异的回响。

  恩吉在门口停了一停,布平趁机问:“他们在院子里干甚么?”

  恩吉低声道:“他们,有的是我们庙里的,有的是跟了其他教派来的,都因为修为比较浅,所以只是在院子里静坐,希望可以有所领悟,几位上师,全在里面。”

  他伸手向前指了指,那是一扇紧闭著的门,布平忍不住又问道:“所谓来自灵界的信息,究竟是甚么?”

  恩吉苦笑了一下:“要是知道就好了,你进去一看,或者会立即明白。唉,有时候,很简单的一件事,要是一直向复杂的方向去想,反倒一点结果也没有,可是一个小孩子,一下子就能道出答案来。”

  布平听得恩吉这样说,心中不禁有点啼笑皆非:原来人家只是把他当作有机缘的小孩子!

  不过他没有生气,因为他知道,资格深的喇嘛,一生沉浸在各种各样的经典古籍之中,学问和智慧之高,超乎世人所能想像的地步,在他们眼中看来,所有人都像是小儿。

  布平顿了一顿,又问:“灵界的信息……是来自灵界的人带来的?”

  恩吉瞪了他一眼,皱著眉:“这是甚么话,既然是灵界,怎么会有人?”

  布平知道自己问了一个傻问题,所以不再说甚么,冒著风,和恩吉一起来到了那扇门前。

  门是木制的,由于年代久远的缘故,不免有些裂缝,从裂缝中,有一点光亮闪出来。

  这时,外面的天色已经十分黑暗,风把云聚集,遮蔽了星月,所以简直是一片浓黑。在这样的浓黑之中,来自门缝中的一些光,看来也十分灵动。

  恩吉在门口略停了一停,双手合十,接著,就伸手去推门,门无声无息被推开,布平就在恩吉的身后,劲风令得门内的烛火,闪耀不停,一时之间,布平只能看到一些蒙矓、摇动的光影,他忙跨进门去,反手将门关上。

  摇动的烛光静止下来,门内是一间相当大的房间,静到了极点,所以自外面传来的风声,听来也格外宏亮震耳。不过看房间中的情形,外面别说只是在起风,就算是大雪崩,只怕也不会引起房间中人的注意。

  在四枝巨烛的烛光之下,一共有七个喇嘛在。其中三个端坐著,一个侧身而卧,以手托腮。另外两个,笔直地站著,这六个人一动也不动,只有一个,姿势比较怪异,半蹲著,双手在缓缓移动著,看不出是在做甚么动作,他的手指,柔软得像是完全没有指骨,在不住蠕动,看起来怪诞莫名。

  这个唯一有动作的,当然使布平第一个注意他,布平向他望过去,不禁吃了一惊,那喇嘛的年纪很老很老,满面全是重重叠叠的皱纹,牙齿显然全都掉了,所以口部形成了一个看起来相当可怕的凹痕,他睁大著眼睛,但是一看就可以知道,他是一个瞎子。

  以前几次,曾听庙中的喇嘛说起过,桑伯奇庙中,资格最老、智慧最深的一位,从小就瞎了眼。这位喇嘛的智慧,远近知名,连活佛都要慕名来向他请教疑难,不过若不是有缘,想见他一面都难,远道而来的人,能够隔著门,听到他一两句指点,已经十分难得。

  布平心想:眼前这个老瞎子,难道就是那个智慧超人的老喇嘛?

第二部:人是形体,石头也是形体

  布平心中预期,会看到甚么怪异莫名的东西,可是却并未曾看到甚么,虽然房间中的人,就算一动都不动的,都透著一股莫名的诡异,但实在没有甚么特别。

  他神情疑惑地向恩吉望去,恩吉向他作了一个手势,向前指了一指。

  布平循他所指看去,一面还在想:他叫我看甚么呢?要是房间中有甚么怪异的东西,我早该看到了。

  他的视线,接触到了恩吉指著、要他看的那东西,他仍然不知道自己要看的是甚么,他又转头望向恩吉,神情更疑惑,而恩吉仍然伸手向前指著,要他看那东西。

  布平已经看到了那东西,仍然不明白自己要看的是甚么,那只有一个可能,就是那东西太不起眼,实在太普通了。

  一点也不错,这时,布平所看到的东西,实在是太普通。

  那是一块石头。

  如果问一个蠢问题:喜马拉雅山区中,最多的是甚么东西?

  答案就是:石头!整座山,全是石头。

  所以,在山区看到了一块石头,决计不会引起任何特别注意。

  可是恩吉要布平看的,偏偏就是一块石头。

  布平盯著那块石头,他一点也看不出那块石头有甚么特异,但是他却可以肯定,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块石头上。

  那个盲喇嘛,他的手,对著那块石头在蠕动,看起来,像是他正对著那块石头,在施展甚么大神通、大法术。

  那两个笔直站著的,双眼之中,都闪著一种异样的光芒,盯著那块石头在看,像是想把那块石头看穿。

  那侧身而卧的,一手托腮,另一手放在地上,布平这时才注意到,他平放在地上的那只手,四指屈著,只有中指伸向前,指著那块石头。

  三个端坐著的,双手的姿态也相当特别,都有一只手指,指著那块石头。

  由此可以证明,他们在这间房间中,就是在研究那块石头。

  而那块石头应该详细来描述一下,怎么说呢?一块石头,就是一块石头,它不规则,大约有半个人高,略呈立方形,有许多石角、石缝,那些壁裂的石缝,有的相当深,形成大小形状不同的洞。

  实在无可再详述了,就是那样的一块石头。

  布平足足盯著那块石头看了好几分钟,竭力想著出它有甚么与众不同之处。但是,一块石头,始终是一块石头。

  布平又向恩吉看去,看到恩吉也正在望向他,充满了希望,显然是希望他能给以答案。布平只好十分抱歉地作了一个手势。他想说甚么,可是房间中的气氛是如此肃穆,使他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不过,布平根本不必说甚么,他的神情和手势,已经说明了一切。恩吉立时失望,缓缓摇了摇头。布平又向他作了一个手势,示意是不是可以和他一起离开,好让他说话。

  恩吉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后退了一步,打开门。

  劲风又令得烛光晃起来,那块石头和几个人的影子,也在房间的四壁摇动著,看来很是古怪。

  恩吉和布平一走出来,就把门关上,布平立时问:“天,你们在干甚么?”

  恩吉并没有立时回答,又把布平带回了原来的小房间之中。

  布平叹了一声:“你们研究经典、研究佛法、研究自然界,甚至灵界的一切,全世界人都知道,你们有非凡的智慧,但是老天,那房间里,只是一块石头。”

  恩吉并不反驳布平的话,等他讲完,他才道:“你知道这块石头是怎么来的?”

  布平没好气:“天上掉下来的?”

  恩吉倒并不生气,摇著头:“不,没有人知道它是怎么来的。”

  布平诚恳地道:“上师,这里是山区,山里到处全是石头。”

  恩吉仍然摇著头,布平没有再说甚么,这时,有一点他倒是可以肯定的:那块石头,一定有相当不寻常的来历,不然不会引起他们的留意。他等著恩吉说出来。

  恩吉停了片刻,才道:“刚才,你见到了贡云喇嘛?”

  布平用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代替了询问“是不是那个盲者”,恩吉点了点头。布平才道:“听说贡云上师是教内智慧最高、资格最老的人。”

  恩吉道:“是,他年纪不知多大,连他自己也说不上来,只知道外蒙古活佛称皇帝那年,就曾派人想把他迎去宣教,可是他没有答应。”

  (布平不知道外蒙古活佛自称皇帝是哪一年的事,这也难怪,他只是一个攀山家,并不是历史家。就算是,对这种冷僻的历史事件,也不会加以注意。外蒙古活佛自称皇帝那件历史上的小事,发生在公元一九二一年。)

  恩吉继续道:“贡云大师是人人崇敬的智者,我们庙里的僧侣,平时见他的机会也不多,要是能得到他开口指点一两句、传授一两句,那就是至高无上的荣耀,所以,当那天早上,他坐禅的房间中,传出了铃声,整个庙宇的人,欢喜若狂,人人都立即来到了他的禅房之外,静候著。”

  布平吸了一口气,恩吉解释道:“那传出来的铃声,有特殊的意义,表示他要向合寺的人说话,我们都以为他要说法,那可是天大的喜事。”

  布平“嗯”地一声,表示明白,并且示意,请恩吉继续说下去。

  各位请留意,布平的叙述中,有恩吉的叙述。那天早上,在贡云大师的禅房中,传出了铃声之后发生的事,是恩吉的叙述。

  叙述之中有叙述,看起来可能会引起一点混乱,要说明一下。

  桑伯奇庙上上下下、大大小小所有僧侣,都集中在贡云大师的禅房之外,双手合十恭立伫候。他们来得如此之快,从禅房中传出来,召集各人的铃声,似乎还在荡漾著未曾散去。

  众人伫立了没有多久,禅房的门就打开,贡云大师缓缓走出。庙中几个地位较高的上师,包括恩吉在内,迎上前去。

  贡云大师双眼早盲,大家都知道,他却并不需要人扶持,只是扬起双手,令迎上去的几个人,不要再向前。

  每一个人都屏住了气息,准备听他讲话,在阳光下看起来,贡云大师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是那么明显,代表了岁月留下来的痕迹。

  贡云大师并没有等了多久,就开了口:“庙里来了一位神奇的使者,我要请他到我面前来。”

  他讲得很慢,很清楚,每一个看著他的人,都可以清楚听到他的话。

  可是,在听到了他的话之后,人人都为之愕然。

  他们并不是奇怪贡云大师足不出禅房,可以知道庙中发生的事。所有人都相信贡云大师具有神奇的能力,可以知道许多人所不知的事,可以预感到许多神秘的事情。

  感到奇怪的,只是因为庙里其实并没有甚么“神奇的使者”来到。庙并不是很大,若是有甚么人来了,一定有人知道。

  庙里根本没有人来,但是贡云大师却召集了合庙上下,要见那个并不存在的人,这就使人感到奇怪到了极点。

  若是换了一个场合,出现了这种情形的话,所有人的第一个反应,一定是贡云大师弄错了。可是由于大师在各人心目中的地位是这样崇高,“错误”和他,早已绝缘,所以,大家只是奇怪,互相用眼色询问著,没有人敢出声。

  贡云大师又道:“请他到我面前来。”

  这时,各人不但奇怪,简直有点害怕。大师坚持著有人来了,这是怎么一回事?他们之中,还是没有人想到大师可能弄错,只是一种极度的错愕。

  又静默了一会,恩吉才趋前小声道:“庙里,近日没有外人来到。”

  贡云大师脸上的皱纹一起动了起来,这表示他心中激动,所有看到这种情形的人,都更吃惊,有的甚至暗中诵经:这种情形太反常了。

  不过还好,大师立即恢复了常态,十分平静地道:“他来了,我知道他来了,你们不知道,我知道,他……他……他在……他在……”

  大师讲到后来,像是在喃喃自语,声音十分低。但由于人人屏住了气息在听,十分静,所以还是可以听到他的话。

  他讲到这里,略停了一停,像是在思索著“他”应该在甚么地方。

  然后,在停了片刻之后,贡云大师伸手向前一指:“他在那里,带他来。”

  所有人向他所指的方向看去,他指的地方,是一堵墙,恩吉又小心地道:“大师,那是一堵墙。”

  贡云大师笑了一下:“甚么是墙?”

  恩吉陡然一呆,一时之间,答不上来,贡云大师又道:“根本没有墙!去!去!”

  恩吉再是一怔,陡然大喜:“是,多谢大师指点。”

  他一面说著,一面急急向前走去,来到了墙前,有几个人跟在他的身后,托了托他的身子,他便已翻上了墙头。

  恩吉在庙中的地位相当高,忽然之间翻起墙来,是一件十分滑稽的事情,但有了贡云大师那两句话在前面,自然不会有人感到好笑。

  恩吉一翻过了墙,就陡然呆了一呆。

  他在桑伯奇庙中,已有三十多年,庙中每一个角落中的一切,他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这时,他在墙头上,看出去,是一个小院子,那小院子的左边,是一座放经书法器的房舍,小院子正中,是一座铁铸的,年代久远的香炉,这一切,全是恩吉所熟悉的。

  而,就在那香炉之旁,多了一样绝不应该有的东西,一块大石头。

  那块石头将近有半个人高,相当大,出现在这个小院子中,相当碍眼,在这以前,恩吉从来也未曾见过。

  他在一呆之后,已听得贡云大师问:“他在么?”

  恩吉不由自主,吞了一口口水:“大师,只是一块石头,一块大石头。”

  恩吉这句话一出口,别人也是一呆。

  人人都知道,墙那边是一个小院子,那小院子打扫得十分乾净,连落叶也不会有一片,何况是一块大石头。

  可是恩吉又说得那么认真。

  就在人人都错愕时,贡云大师朗声道:“人是形体,石头也是形体,请他过来,看他要对我说些甚么。”

  恩吉在墙头上,听得贡云大师这样讲,怔了一怔。他从小就在庙中,精研各种佛理,在很多情形之下,佛理难以领悟,一个很简单的问题,可以思索许久,而且不断联想开去,往往十年八年,没有结论,但也往往在前辈的指点之下,在一两句话之中,就得到了领悟。

  贡云上师的话,恩吉并没有留意下半截,因为上半截,“人是形体,石头也是形体”已经令得他陷入了沉思,思索著这句简单的话中所含的深义。

  盲了双眼的贡云大师,仰著满是皱纹的脸,在等著恩吉有所行动。可是恩吉呢?攀著墙头在发呆。另一个喇嘛走近那堵墙,推了恩吉一下:“大师要请来客过来。”

  恩吉失声道:“没有来客,只有一块石头”

  他讲到这里,陡然住了口,刚才贡云大师不是已经讲了吗?人是形体,石头也是形体,都是形体,来的是一个人,或是一块石头,那就全一样,贡云大师说庙中有了来客,那块石头,以前根本不在,现在忽然来了,当然那块石头就是来客,何必去斤斤计较来客形体是人还是石头。

  一想通了这一点,满心欢畅,大声答应著,一耸身,翻过了墙去,到了那个小院子,先向石头行了一个礼,但是接下来,他却不禁发怔。

  虽然说人和石头都是形体,但如果是一个人,恩吉就可以带著他走到贡云大师面前去,可是石头不会走路。恩吉试图去抬,那么大的一块石头,当然抬不动。

  恩吉又尝试去推,还是推不动。

  这时,又有几个喇嘛,攀上了墙头,他们看到那块大石头,神情也是惊讶之极。这个小院子之中,本来绝没有这样的一块大石在,这是他们都可以肯定的事。

  恩吉一看到了他们,连忙向他们招手,示意他们翻过墙来。

  越桥而到了院子中的人越来越多,到了有八个人,才能勉强推动一下那块大石,可是要把大石搬到贡云大师面前去,还是十分困难。八个人商量了一下,恩吉回到了贡云大师的面前:“大师,那块石头很大,也很重,如果大师方便……最好到石头……面前去。”

  恩吉最后的一句话,结结巴巴,鼓足了勇气才讲出来。贡云大师地位崇高,平时,绝足不出禅房,能隔著门听到他的声音,已经是无上的荣幸,而如今,却要请他到一块石头的面前去,连恩吉自己也觉得自己的要求十分过分。果然,他的话才说完,已经有不少人,现出怒容。可是贡云大师却没有甚么特别表示,侧著头,想了一想,就点了点头,伸出了他的手来。

  恩吉吁了一口气,搀住了他的手向前走。那个小院子和他们虽然只隔著一堵墙,但是恩吉不能带著贡云大师这样有身分的人去翻墙头,所以,他们绕路过去。

  恩吉扶著贡云大师向前走,所有的喇嘛,都跟在后面,形成了一个小小的行列,这在桑伯奇庙中,是罕见的盛事,寺中还有几个,一直也只在自己的禅房中参禅的老喇嘛,也全都出来了,行列的前进次序,依各自的地位高低排列。

  不一会,就一起到了那个小院子,一进入那个小院子,贡云大师就陡然震动,双手扬起,停止脚步。

  他一停,跟在他身后的人,无法再前进,那些地位较低的,根本还没有进院子,就停了下来,自然也看不到那块大石。

  贡云大师停了下来之后,口唇颤动著,喃喃地道:“哪里来的?哪里来的?”

  他说著,又向前慢慢走了过去,一直来到了那块大石之前。先伸手出来,在大石上轻轻按了一下。然后,他就站著不动,庙中地位较高的几个老喇嘛,也走向前,围住了那块大石。这时,不但是地位较低的人,一脸不明的神色,连那几个老喇嘛,也全然莫名所以。

  他们的惊疑,一方面由于无法知道这块大石是怎么来的,二方面,不知道何以贡云大师对这块大石,看来如此郑重其事。

  贡云大师的神情十分严肃,不断地在重复著一句话:“我知道你要告诉我一些事,告诉我,就告诉我吧。”

  他重复了四五十次,才静了下来。所有的人,仍然都莫名其妙,一个老喇嘛问:“大师,你何以知道它要告诉你一些事?”

  贡云仰起了头:“我感到。”

  参禅的僧人,都十分重视感觉,那种可以被称为超感觉的能力,有的与生俱来,也有的,靠修行和参悟得来。

  贡云的这种回答,在别的地方说出来,可能会引起反驳,也有可能,会被嗤之以鼻,当他是在胡言乱语,但是在这里说出来,不会有任何人怀疑。这里多了一块大石,根本没有人发现,如果不是贡云大师告诉大家,谁也不知道。

  所以,问话的老喇嘛低叹了一声,惭愧于自己那超感觉能力的不如。

  贡云大师又道:“它带来了灵界的信息,我知道它一定带来了灵界的信息”

  他说到这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如果现在你不愿告诉我,请到禅房中来详谈。”

  他讲了这句话,就转过身,向外走去。这时候,恩吉问了一句:“大师,是不是把这块大石搬到你的禅房去?”

  贡云忽然笑了起来,当他笑的时候,满脸的皱纹都在动,形成一种看来充满了幽秘感觉的图案,他笑了一下,又叹了一声:“如果它肯告诉我,何必去搬它?”

  恩吉不是很懂,刚才大师还说要石头到他的禅房去,现在又说不必要。恩吉倒也不急于去弄懂它,庙中岁月悠闲,有一个想不通的问题供静思,是一件好事。

  贡云大师一向外走,行列又跟在后面,一直到贡云大师回到了他的禅房,陈旧的木门,缓缓关上,合弄上下,仍然呆立在门外。贡云大师的声音,自门内传了出来:“你们散开吧,别去困扰我们的来客,看来它还有点……有点……”

  那块大石有点怎样,贡云大师并没有讲出来,只是重复了几次,然后,便是他的一下长叹声:“天地之间,不明白的事太多了。”

  贡云大师的话,真令得所有听到的人,都悚然而惊。连贡云大师都有不明白的事,其他人更不必说了,每一个人心中都在想:到达贡云大师的程度,已经极其困难,由此可知,学识没有止境。

  所以,各人散去之后,心头都十分沉重,甚至连小喇嘛也不例外,绝大多数人,都到平日他们各自的坐禅去处,坐下来静思,少数人,由于在寺里有著职守的缘故,必然要做他们分内的工作,所以无法静思,但是也一面工作,一面思索著。

  在这样的情形下,反倒没有人去注意那块大石头了。一直到第二天下午,恩吉才想起了那块大石,他到那个小院子一看,不禁呆了半晌:那块石头不在了。

  一时之间,恩吉不知道如何才好,那块石头不在了,这等于说,贡云大师口中,把灵界消息带来的来客,已经离开了。

  这是一件大事,应该立即报告给贡云大师知道。可是根本没有人敢去骚扰贡云大师的静修,所以恩吉先找了一个地位较高的喇嘛,商量了一下。

  商量下来的结果,一致决定,还是非把这件事告诉贡云大师不可,于是,恩吉和三个老喇嘛,一起来到了贡云大师的禅房之外。

  恩吉在说话之前,先叫了一声,他才叫了一下,还没有再开口,贡云的声音已从房中传了出来:“你们的来意我知道了,去吧。”

  恩吉有点发急:“大师,那石头”

  贡云大师的声音,又传了出来:“来客并没有走,在我的禅房里,去吧,别来打扰我。”

  一听到贡云大师这样说,恩吉和那三个老喇嘛,不禁都呆住了。

  那怎么可能?

  这块大石头,八个人用尽了气力,才只能把它轻轻摇动一下。若是要把它搬到页云大师的禅房之中,至少也要动员三五十人,还要劳师动众,配合不少工具才行。

  如果庙中曾经搬动石块,恩吉绝没有理由不知道,他是庙院的实际住持!那三个老喇嘛倒可能不知道,因为他们各自在自己的禅房静修。所以,三个老喇嘛一起向恩吉望来,一脸的疑惑和询问。

  恩吉忙道:“没有,庙里没有人去搬过那……来客。”

  一时之间,他们都不相信那块大石头在大师的禅房。这种怀疑,对贡云大师是大大的不敬!要不是贡云大师的地位崇高,他们早就推开禅房的门,看个究竟了。

  要就是那块大石,真在禅房之中,要就是贡云大师在说谎。

  贡云大师不可能说谎,那块大石,也不可能自己到禅房去。

  两件不可能的事,偏偏又必占其一,恩吉和那三个老喇嘛的神情,真是疑惑到了极点。

  他们在禅房前伫立了相当久,才满怀疑惑离去,接下来的几天,桑伯奇庙中,又像是昔日一样平静,也没有人再谈这件事。人人都知道,深奥到了连贡云大师都不明白,其余人,再去深思,或是谈论,都必然白费心机。

  一直到了第十天,铃声又自贡云大师的房中,传了出来。和上次一样,合寺上下,又集中在大师的禅房之外,等了没有多久,禅房的门打开。

  禅房的门一打开,所有的人都呆住了。

  虽然外面的光线强,禅房的光线暗,可是还是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大师禅房之中,有著一块大石头,可以肯定,就是十天之前,突然出现在那院子中的那一块。

  合寺僧人全在,人人都心中明白,自己没有搬过那块大石,除非是贡云大师真有神通,不然,石头难道自己会移动?

  人人屏住气息,静到了极点,所以,贡云大师向外走出来,他衣衫所发出的悉索声,听来竟也有点惊人。

  贡云大师看来从禅房的一个角落中走出来,他出现在门口。各人的惊讶更甚,大师脸上的皱纹更多了,这十天之中,他好像又老了不少。

  他在门口站定,扬起了手:“我无法参透来自灵界的信息,要一些人,帮我一起来静思。”

  他讲了之后,又是一片寂静,他又道:“谁来和我一起静思?”

  静寂更甚,没有一个人出声。连贡云大师都办不到的事,谁能办得到?贡云大师等了一会,又道:“不必推诿,我不一定是有机缘的人,或许我们之中,会有人能明白来客想告诉我们甚么。”在这几句话之后,静寂被一些低语声打破,有两个老喇嘛,走向前去。除了这两个资历也十分够的老喇嘛之外,其余人一动都不敢动,唯恐移一移动,就被别人误以为他不自量力,妄想去参透连大师都参不透的事。

  那两个老喇嘛,来到禅房门前,贡云大师侧著身让他们进去,然后,又把门关上,各人也就此散去。

  那次之后,铃声再响起来,又是十天,等到所有人都集中在禅房门前时,门打开,先是那两个老喇嘛垂著头,一言不发地走了出来。

  贡云大师跟在他们后面,一看三个人的神情,就可以知道,在这十天之中,他们还是一无所获。

  贡云大师宣布:“去请别的教派的上师,告诉他们,是我邀请,共同运用智慧,参透来自灵界的信息。”

  本来,各教派之间的大师,歧见相当深,对于佛法,各有各的领悟,各有各的见解,平日,不相来往。但是派出去邀请的人,却都得到了肯定的答覆,各教派的大师,都一口答应。

  一来,自然是由于贡云大师的声望过人,二来,“来自灵界的信息”,那正是他们梦寐以求、毕生最大的一种愿望,只要有半分可能,他们就不肯放过。

  于是,桑伯奇庙中,就出现了布平去到的时候所看到的情形。

  显然,集中了那么多大师,还是没有甚么结果,所以布平也曾被邀请去参加静思。布平一看到是一块大石,当然莫名其妙,一下就退了出来。

  恩吉对布平叙述那块大石头的来历,和庙中发生的事,到此告一段落。

  恩吉的叙述,布平虽然复述了出来,可是他对恩吉的话,不是很相信。

  他说:“那块大石头,至少有三吨重,假设是山上滚下来,恰好滚到那个院子中,虽然不合理,还可以假设一番。说石头会自动到大师的禅房中去,连解释也无从解释起,我看一定是那个瞎大师半夜三更叫了几十个人搬进去,又吩咐搬的人甚么也别说。”

  我想了一想,摇头道:“很难说,一块三吨重的大石,突然出现,这件事的本身已经够神秘了。”

  布平道:“你想到的是”

  我道:“最合逻辑的解释,自然是那块大石,从天上掉下来。”

  布平张大了口。

  我道:“这比你从山上滚下来的解释合理,石头从山上滚下来,虽然是一个普通的现象,但是在滚进院子之前,必定会撞倒围墙,除非它遇到墙,就会跳过去这样的假设更滑稽。从天上掉下来,是垂置下来的,才能使它落在院子中。”

  布平闷哼了一声:“石头有重量,你假设它从多高的高度落下来?”

  我挥著手:“你弄错了,我不是说石头真从天上掉下来,只是说,石头从天上掉下来的说法,比从山上滚下来,还要合逻辑。”

  布平闷哼了一声:“根本不合逻辑。贡云大师凭甚么感觉,一口咬定那块大石头,是来自灵界的使者,会带来灵界的信息。”

  我笑了起来:“说得对,其实,甚么叫‘灵界’?那是一个词义十分模糊的名词,‘灵界’代表著甚么?是另一个世界?另一个空间?天堂?地狱?只怕连贡云大师也说不上来,你去问他,他至多告诉你,灵界就是灵界。”

  布平大是讶异:“你怎么知道的?”

  我听得他这样问我,就知道他在桑伯奇庙中还有点事发生,未曾告诉过我。

  我笑道:“这种充满了所谓禅机的话,谁都会说几句。”

  布平想了一想:“当时,恩吉告诉了我那块大石出现在庙中的经过情形之后,我心中充满了疑惑”

  布平的心中充满了疑惑,他问恩吉:“大师为甚么肯定,那块大石头带来了灵界的信息?”

  恩吉道:“那是大师的感觉。”

  布平摇头道:“这就有点说不通,既然他有这样的感觉,那么,来自灵界的使者,就应该立时把信息告诉他。”

  恩吉皱著眉:“你弄错了,当然已经告诉了他。”

  布平更是大惑不解,望著恩吉,恩吉叹了一声:“可是大师参不透其中的意义。”

  布平眨著眼,仍然不明白,恩吉又道:“在禅房中的那几位大师,都得到了信息,可是都不明白。”

  布平笑道:“我更不懂了,甚么叫都得到了信息,却不明白。”

  恩吉瞪了一眼:“就像是一个人,告诉了你一句话,或者你根本听不懂他的语言,或者你懂他的语言,可是不知道他这句话是甚么意思。”

  布平点头:“我懂了。大师刚才让我进禅房去,表示我可能真的有机缘,刚才,我太草率了,请让我再去一次,或许我会懂。”

  恩吉望了他半晌,才道:“好,你等我。”

  恩吉走了开去。布平焦急地等著。这时,布平要求再到禅房去,只是为了好奇心。

  布平可以肯定:这些密宗大师,决不是甚么装神弄鬼的江湖人物,而是真正有大睿智的高僧,他们没有必要骗人,他们所讲的、所做的,都有他们一定的道理。

第三部:一个瘦削的东方少年

  旁人看来,他们的行为可能很虚幻、很无稽,那是因为旁人连了解这一点的知识都不够。

  这块大石头的出现是那么神秘,自然会有更神秘的事蕴藏著。

  布平不以为自己能发掘这种进一步的神秘,但是他却希望,可以在这件神秘的事件中,有多些接触。

  恩吉去了相当久才回来,向布平作了一个手势:“这次,你可别一进去就出来。”

  布平连声答应:“当然,当然。”

  恩吉忽然叹了一声,没有再说甚么,看起来忧虑重重,又带著布平,向前走去。走出了几十步,他才道:“要是那些大师,全都参悟不透来自灵界的信息的话,只怕……只怕……”

  布平听出恩吉的语气之中,有著极度的担忧,他道:“那也不要紧,反正那些大师,平日也只是静思,现在还不是一样?”

  布平所说的话,倒是实情,生命对于大师们的唯一意义,就是去想通一个或几个问题,岁月对他们没有甚么特别意思,反正他们一直在思索。就算有了结果,有时也没有意义,因为深奥的答案,同样深奥,无法用人类的语言来表达,即使表达了,也不是普通人所能领悟。有了答案之后,领悟的也只是他们自己。

  恩吉听了布平的话,瞪了他一眼:“这次情形不同,贡云大师说,来自灵界的信息有期限,过了期限,仍然不能参悟,这个万载难逢的机会,就永远消失了。”

  布平“啊”地一声,也知道恩吉的担忧有道理。第一,静思若是有期限,就会大大影响思考者的睿智,使他们的智慧,打了折扣。第二,要是他们终于未能参悟到甚么的话,那么,大师们就会懊丧万分,说不定为此丧失了一切智慧,这自然是大损失。

  布平没有再说甚么,他也根本没有想到自己能帮上甚么忙。

  一切和他第一次来的时候,并没有甚么改变,依然是那么静,所有看到的人,都静止不动,山中的风声,一阵阵传来,惨淡的月光,增添著神秘的气氛。

  布平走进了禅房,禅房中的几个人,甚至连姿势都未曾变过。布平的进出,也未曾引起那几个大师的注意,布平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到禅房的一角坐下来。

  他盘腿而坐,那不是正宗的参禅姿势,他只是知道自己一坐可能坐上很久,所以便用了一个较为舒适,可以持久的姿势。

  他是一个攀山家,有一种特殊的本领,就是在十分恶劣的环境之下,尽量使自己活得舒服。例如高山上空气稀薄,氧气少,普通人就十分痛苦,但像布平这样卓绝的攀山家,却可以控制自己的呼吸,使自己适应这种环境。

  布平也能在特殊的严寒下使自己的身体,尽量维持活下去必需的温度。

  这种特殊的求生能力,和大师长年累月的静坐,很有点相似,所以布平自信,自己维持同一个姿势,坐上七八个小时,甚至更长,都不成问题,领悟力怎样,他不敢说,但是在耐力方面,他至少不会比那几位修行多年的大师更差。

  他的眼睛渐渐适应了黯淡的光线,那块大石离他大约有三公尺,他可以看得十分清楚,至少是向著他的那一面,他看得十分清楚。

  于是,他就盯著那块大石看。

  那块大石神秘地出现在院子,又神秘地移动到贡云大师的禅房,可是看起来,实实在在,那只是一块普通的石头。

  作为一个攀山家,专业知识之一,是必须对各种不同的石头,有深刻的认识,那十分重要,不然,把钉子钉进了石灰岩,就可能在攀登的过程之中,自千仞峭壁上掉下去,粉身碎骨。因为石灰岩的硬度,按照普氏系数岩石坚固程度,系数只有一点五到二,不足以承受太重的重量。

  单是石灰岩,就有好多种,白云质石灰岩和硅质石灰岩就大不相同。碳酸岩和碳酸盐岩又有质地上的差别,亮晶粒屑灰岩和微晶粒屑灰岩的分别,即使是矿石专家,也要在放大镜下才能分辨得出,但是爬山专家却必须一眼就可以分得出来。

  哪种石头属于玄武岩,哪种是磷酸岩,花岗岩、碧云岩之间有何不同,石英岩有甚么特徵……等等,都是相当深奥的学问。

  也别以为那些学问可以凭经验得来,不是的,那是专门的学问。岩石学的范围极广,早已分类为火沉岩岩石学、沉积岩岩石学、变质岩岩石学。又分支为岩类学、岩理学、岩石化学、岩组学……等等七八个科目,各有各不同的研究目标,要详细写出来,十分沉闷,只好略过就算。

  一块大石头,在普通人看起来,只是一块大石头。但是,对岩石有极其丰富知识的人,如布平眼中看出来,就可以看出许多不同之处。

  这时,布平一眼就看出,那是一块花岗岩。花岗岩是登山家最熟悉,也最喜欢遇到的一种岩石。它的普氏硬度系数是十五,比起硬度系数二十的玄武岩来,要容易对付,而又有足够的硬度去承受重量,使得攀山的安全性增加。

  布平在白色的表面上,可以看到在烛光下闪耀的石英和长石的结晶,使他感到惊讶的是,通常来说,结晶露在石面外的大小,和这块石头不一样,通常比较大。

  在这块石头上,却又细又密,细小得难以形容。布平没有看过那么细小的结晶,但是他仍然断定,那是花岗岩。

  岩石的形成,是一个极其复杂的物理和化学变化过程。花岗岩中,含有百分之六十五左右的氧化矽,附近的整个山区,几乎全由花岗岩和玄武岩组成,在这里,对著一块花岗岩发呆,实在没有意义。

  布平想到这一点,几乎又想离去。但是就在这时,他听到一个斜躺著的大师,自喉间发出了“咯”地一声来,接著道:“我又听到了。”

  另一个在不住走动的大师立时应道:“是。”

  贡云大师叹了一声:“还是那句话,第一晚就听到,一直是那句话。”

  三个人次第讲了一句话之后,又静了下来。

  布平吞了一口口水,他绝对可以肯定,在禅房中,没有任何声音。那位大师说他“听到了”,可能是他心灵中的一种感应,所谓“内心之声”。那是人体的脑部受了某种特殊刺激之后的一种反应。

  有可能,那块石头,有甚么特异的活动,例如放射性的一种微波,或者是另一些根本不知道甚么原因的变化,影响了大师们的脑活动,从而使他们“听”到了甚么。

  这种假设,布平可以接受,问题是在于,他们“听”到了甚么呢?他们“听”到的,就是所谓“来自灵界的信息”?布平忍住了发问的冲动,因为他知道在这样的情形下,发问绝对不宜。

  他尝试著,使自己精神集中,盯著那块大石头,甚么也不想,只是想著:大石会有信息发出来,给我信息,给我信息。

  可是,一小时又一小时过去,布平却甚么也没有“听”到。他毕竟不是灵界中人,他的科学知识,成为一种障碍,使他无法领悟到甚么,在他的心目中,一块石头,始终只是一块石头,再神秘的石头,也只是一块石头。

  门缝中透进曙光,禅房中的所有人,包括布平在内,仍然维持著原来的姿势,布平觉得双腿有点发麻,他小心翼翼地伸长了腿,按了两下,再盘腿坐起来。

  这时,一个一直低垂著头的大师,突然抬起头,长长吁了口气,用低沉的声音道:“我们听到的信息全一样,怎么会一直参悟不透?我已经重复听到不知多少遍了。”

  那位大师讲著话,其余各人,多少变换了一下原来的姿势。

  有几个,发出了轻微的叹喟声,有一个喃喃地道:“我们的领悟力实在太差了。”

  布平在那一刻,实在忍不住心中的好奇,也不去理会是不是适宜了,脱口问道:“你们究竟得到了甚么信息?”

  他这句话一出口,所有的人,都立时向他望来,连盲目的贡云大师,也转脸向著他。布平在他们的注视之下,只觉得有说不出的不自在,那些大师们的眼睛,都有一种异样幽秘的光芒在闪耀,其中有一个,眼中的光采,甚至是暗红色的。

  布平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身子,结结巴巴地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有意……打扰……”

  他的话还未说完,贡云大师已经扬起了手来,不让他再讲下去。

  然后,他以他那种苍老的声音道:“听!用你的心灵听,你会听到我们都听到的声音。”

  布平苦笑:“我努力过,可是我想,内心之声不是那么容易听到的。”

  贡云大师却像是完全未听到他的话一样,自顾自在继续著:“他又在告诉我们了。”

  布平的口唇掀动了一下,他想问:“他告诉了你们甚么?”

  但是,他没有问出来,因为贡云大师已经立时说了下去,说出了他想知道的答案,贡云大师说:“他在告诉我们:到我这里来,来!来!到我这里,会有更多的话告诉你,是你毕生的志愿,想要知道的答案,我不会等你很久,快到我这里来。”

  贡云大师在讲那几句话的时候,声音低沉到了极点,以致他的声音,听来像是从极其遥远的地方传来,有一种异样的神秘。而当他在这样说的时候,其余几位大师,都缓缓点著头,表示他们“听”到的内心之声,内容一样。

  布平怔呆了半晌。他是觉得十分滑稽,他一直以为,大师们所“听”到的信息,深奥之极,令得那几位智慧极高的大师,日夜不休去思考领悟,还弄不明白其中的意思。可是实际上,那几句话,实在再容易明白也没有,小孩子一听就可以知道是甚么意思。

  布平的脑筋动得极快,他发出了“嘿”地一声:“这几句话,有甚么参悟不透的?”

  刹那之间,禅房中静到了极点,布平可以感觉得出,所有的人听得他这样说,都把他当作是蠢到不能再蠢的蠢人。

  可是,他却不觉得自己说了甚么蠢话,因为那几句话,本来就是很容易懂的。

  极度的寂静,维持了大约半分钟,贡云大师缓慢地问:“你明白了?”

  布平吸了一口气,大声答:“是。”

  贡云大师苍老的声音,听来极其柔和:“那么,请告诉我们。”

  布平又吸了一口气:“你们得到的信息,要你们到他那里去,去了之后,你们就可以得到一生追求著的答案。”

  布平以为自己的解释,已经够清楚的了。事实上,那几句话,人人听得懂,是根本不必解释的,他作了解释,那就更容易懂了。

  可是,在他那样说了之后,所有的大师,都不约而同,呼了一口气,有几个,甚至连望也不向布平望来,简直已将他当作不存在。这种极度轻视,布平立即可以感觉出来,那也使他十分不服气,他道:“我说得不对么?”

  一个大师用相当高亢的声音发问:“请问,我们该到哪里去?告诉我们信息的,在何处?”

  布平道:“这”

  他只说了一个字,就再也无法说下去了。

  他本来想说:“这还不容易”,但是,他立即想到,到哪里去呢?信息是那块大石传出来的,大石从哪里来,就该到哪里去,但是,大石是从何处来的呢?

  如果说,大石带来的是“灵界”的信息,那么,信息是在邀请大师到“灵界”去。这更加虚幻了,“灵界”是甚么?又在哪里?

  布平张口结舌,再也说不出甚么来,一句乍一听来,再也简单不过的话,可是只是随便想一想,就可以发现绝不简单。

  布平呆了半晌,才道:“那要看……信息是来自何处,来自何处,就到何处去。”

  贡云大师连考虑也没有考虑:“信息来自灵界。”

  布平间:“灵界是甚么意思?是另一种境地,另一个空间?另一种人力所不能到达的境界?”

  贡云大师沉声道:“灵界就是灵界。”

  布平当时得到的答覆就是这样,所以他听得我说,去问贡云大师,多半得到这样的答覆时,他讶异地反问:“你怎么知道?”

  我叹了一声:“布平,你、我、我们,和那些毕生静修、参禅的人,完全是两类人。他们有许多古怪的想法、行为,旁人全然不能理解,说得刻薄一些,连他们自己也不了解。”

  布平不以为然:“你这种说法不对,他们至少了解他们在做甚么。”

  我冷笑了一下:“了解?贡云就答不出甚么是灵界,由此可知,他根本不知道!要是知道,他就可以应邀前往,不必苦苦思索。而如果,灵界是超脱生死的一种境界,那正是他们那些修行者毕生想要达到的自由,如果他们能在灵界和人间之间,自由来去,甚么信息不信息,都不重要了。”

  布平给我的这一番话,说得直眨眼睛。

  我打了一个呵欠:“我看,你在桑伯奇庙中的遭遇,也差不多了吧,长话短说,三扒两拨,快快道来。”

  布平的神情很尴尬:“你……我以为你会对超感觉这方面的事有兴趣。”

  我道:“我当然对超感觉有兴趣,但是在你叙述中,我看不出有甚么超感觉的存在。”

  布平叫了起来:“你怎么啦?七位大师,他们都感到了那种信息!”

  我又叹了一声:“或许他们真的感到了一些甚么信息,但是他们全然不懂那是甚么意思,那又有甚么用?”

  布平闷哼一声,没有立时再说甚么,过了好一会,他才继续说下去。

  布平当时,对贡云大师的回答,目瞪口呆。如果对“灵界”没有一个确切的定义,那么,首先得参悟了甚么是“灵界”才行,而这一参,只怕少则二三十年,多则一生之力。

  贡云大师讲了那句话,不再理会布平。其余的人也全是一样,布平觉得无趣之极,他勉强停留在禅房中,到了当天中午,实在忍不住,只好离开。当他离开之后,恩吉喇嘛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原来布平和各位大师的对答,虽然是在禅房之中,但是由于十分寂静,他们的对话,传到了外面,接近禅房门口的一些人,全都听到了。

  布平道:“我心中有疑惑,自然要问。”

  恩吉道:“算了,你不应该不懂装懂,大师们都不懂,你怎么可以乱说?”

  布平愤然:“其实,我还是懂的,只是不知道甚么叫灵界,如果灵界是一个地方,那么大师所接到的信息,就是叫他们到那地方去。他们不应该把自己关在禅房中,应该去找那地方。”

  恩吉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布平的话,其实有他的道理,但是在恩吉听来,却像是小孩子胡闹。他盯著布平:“你在胡说甚么,谁能到达灵界,早已修成了。”

  布平翻著眼:“那是你们自己修行的程度不够,不能怪我胡说。”

  恩吉听得布平这样说,倒也不禁呆了一某,一时之间,难以回答。

  布平看到恩吉这种发怔的样子事实上,桑伯奇庙中,上上下下的僧人,和那些外来的僧人,都处于一种惊呆状态,令看到他们的人,都会同情他们,所以布平道:“你别难过,我有一个朋友,十分有灵气,我把你们这里发生的事告诉他,或许他能向你们提供一点意见,我一定来转告你们。”

  恩吉点了点头:“你要尽快,我听贡云大师说过,信息告诉他,只有一年的时间,过了期限,就没有机会了。”

  布平喃喃地道:“是啊!‘要快点来’……这就是来自灵界的信息。”

  恩吉送布平出了寺门,立时转回身去,布平知道他又去参加静思的行列了。

  布平开始下山,他还在不断想著庙中所发生的事,天色渐黑下来,他到了一个接近山脚的小镇上。

  喜马拉雅山脚下的那些小镇,在闲适之中,总带有一些神秘的气氛,石板铺成的街道,深灰的颜色,一个登山队在向导的带领之下,正向山区出发,看样子是准备在靠近山脚处扎营,明日一早就可以开始征途。

  那个向导,一下子就认出了布平,大声叫著他的名字。布平这个名字,在喜爱攀山连动的人心目中,简直是神圣的,就像拳击连动中的模罕默德阿里、足球连动中的比利、网球连动中的波格,那一队由十几个美国年轻人组成的攀山队,立时包围了布平,布平替他们一一签了名。

  在很多情形下,一件偶然的事,在当时,完全偶然发生,发生的或然率可能极小,但是却发生了,就像布平遇到了那队美国青年攀山队,完全偶然因素之下发生的事。

  但是,这种偶然发生的事,有时,竟然会和许多事情发生联系,变成了事情的关键。

  要声明一下的是,布平当日在他客厅中的叙述,讲到他一路想著桑伯奇庙中所发生的事,一路下山为止,并没有提及他遇到了那队美国青年攀山队。

  因为在当时,他不知道这样偶然的、看来毫不重要、完全不值一提的事,会和整件事有著重要关联。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布平在下山后,有这样一个小插曲,事情既然发生在当时,就顺便提一下。

  当时,布平问明了他们的目的地,知道他们会经过桑伯奇庙,就顺口讲了一句:“本来,桑伯奇庙十分值得逗留一下,但是这几天,庙里的大师有事,还是别去骚扰他们好。”

  向导一听得布平那样说,已经大声答应著,可是布平却听到有一个听来相当刺耳的声音道:“为甚么?如果一定要去,会怎么样?”

  布平听忽然有人说了这样一句话,向他们望去。

  他所看到的,都是精神奕奕、十分精壮的青年人,可是偏偏刚才说话的那个青年,却身子瘦削、矮小,一副发育不良、体弱多病的样子,明显地是东方人。

  布平不禁皱了皱眉。攀山连动和其他的连动的最大不同处,是在攀山的过程中,人的体力和生命,紧紧联结在一起,体力不支,危险就随之而来,所以攀山者的健康状况,必须极度完美,不能有任何缺陷。

  眼前这个青年,看样子连慢跑连动对他都不怎么适合,这样子的体格,要去攀登喜马拉雅山,勇气自然可嘉,但是却等于把自己的生命去开玩笑,愚不可及。

  布平一面皱著眉,一面道:“这位是”

  那个瘦小的青年人向布平鞠了一躬:“我叫李一心,请你指教。”

  布平“哦”地一声:“中国人?”

  李一心作了一个无所谓的姿势,布平明白,他在血统上是中国人,但是在国籍上,是美国人,这种情形十分普遍,并不值得追问下去。他只是指著他道:“你参加攀山队之前“可曾作过体格检查?”

  这句话一出口,其余精壮高大的青年人,都不约而同,哄笑了起来,李一心现出了十分忸怩的神色,涨红了脸:“我……事实上,不是和他们一起去攀山的,我的目的,是桑伯奇庙。”

  布平“哦”地一声,抬头看了一下天空:“在未来的三天内,天气不会有甚么显著的坏变化,本来你倒可以到庙中去,但是我刚才已经说过了,庙中有事,你可能会自走一趟。”

  李一心的身形虽然瘦小,看起来一点也不起眼,但是他的脸上,却有著一种异样的执拗的神情,一个人,若不是他的性格极其坚韧,不会有这种神情。

  李一心直视著布平:“我一定要去。”

  布平也不置可否,只是笑了一下,他自然没有理由阻止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到桑伯奇庙去。而且,就算这青年人自走一次,也没有甚么害处。

  他在笑了一下之后,只是道:“那我劝你别再向上攀,对你的体格来说,不是很适合。”

  布平这样劝他,当然是一番好意,可是李一心却用相当冷漠而又不屑的口气道:“布平先生,你太注意形体的功能了。”

  布平一听,只觉得好笑,他道:“年轻人,非重视不可,我们是靠我们的形体发出力量,才能攀登高山的。”

  布平这两句话,又引起了一阵哄笑声。可是李一心却大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勇气,一脸不服气的神色,大声道:“凭形体发出的力量,最高能攀多高?”

  布平“呵呵”笑著,那小伙子的话,不是一个攀山家所能听得入耳的,那是属于哲学方面的一种讨论,禅机的对话,布平没有兴趣,他一面笑著,一面已经和各人挥著手,走了开去。

  以后,没有甚么特别的事可以记述,他又处理了一些事,回到了他居住的城市来,想起有好久没有见到老朋友了,就请了不少朋友,到他的“客厅”中来聚聚。

  布平讲完,又道:“你对这类玄秘的事有兴趣、想研究?我建议你启程到桑伯奇庙去,或许会有奇遇。”

  我忍不住道:“你这算是甚么建议?谁能像你那样,像猴子一样,全世界的山都要去爬一爬。”

  布平的样子有点恼怒,指著我,大声道:“这是一件多么神秘的事!”

  我大声打了一个呵欠:“是啊,这一类的神秘事件,我一天可以想出八十九个半。”

  布平用力把一只大垫子,向我抛了过来,我一拳把垫子打了开去,他道:“不是想出来,那是我亲身的经历。”

  我笑了一下:“别生气,把这件神秘的事件,让给密宗的喇嘛去伤脑筋,我可不想到那间禅房中和那些大师一起去参禅。”

  布平吸了一口气:“那你至少对那块大石头的来源,提供一下解释。”我怔了一怔,这个要求,当然不算过分,但是要我提供解释,自然也十分困难。

  我想了一想:“恩吉喇嘛告诉你的经过是”

  布平十分肯定地道:“我绝对肯定,他决不会撒谎。”

  用常理来推测,恩吉喇嘛确然没有向布平说谎的必要。恩吉喇嘛没有说谎,贡云大师没有说谎,如何解释这块大石头的出现和它的移动?

  看情形我非讲几句话不可,我道:“别看岩石极普通,但是它也有不可思议之处,每一块岩石的形成,都经历了久远的年代,在美国纽泽西州,有一处名为‘音响岩石’的地方,那地方有许多岩石,附近的人甚至坚持说石头的数目,一年比一年增加。”

  布平道:“是,听说过,你的意思是,石头会‘生育’?”

  我道:“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说,别看轻了石头。在中国的传说中,也有许多关于石头的故事,有一则传说说,有一块有孔窍的石头,每逢天要下雨之前,就会有云气自洞窍中生出来。”

  布平盯著我:“你还未曾提出解释。”

  我喝了一口酒:“我认为石头,突然出现。”

  布平责问:“突然出现是甚么意思?”

  我笑了一下:“突然出现的意思,就是它是在一种我们所不知道的情形下出现。”

  布平怪叫了起来,我哈哈大笑:“别怪我,贡云大师据说是智慧最高的喇嘛,你问他甚么是灵界,他的回答就和我的回答大同小异。”

  我说著,一挺身,跳了起来,大踏走向门口,打开了门,转过身来:“慢慢去思索我的话,或许,你也要想上几十年。”

  一说完了这句话,我就走了出去,用力把门关上,我听得布平在大声叫:“卫斯理。”

  布平的叫唤声,我听到了,但是我却没有理他。我不想再耽下去的原因是,布平叙述了一件奇异的事,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只是他的叙述,不是我自己亲身的经历,所以隔了一层,自然无法深究下去。

  我走出门,深深吸了一口气。布平的家是在山上一个攀山家的住所,如果是在平地上,那才怪了。他的住屋是一间小平房,用石头砌成,有一条小路,通到屋子之前,那条路相当斜,车子驶不上来。

  我详细形容布平住所附近的环境,是想说明:如果有人从那条小路向上走来,那么他一定是来找布平的。我开始从这条斜路向下走,看到一个人,弯著身,很吃力地向上走来。布平这个人真是混帐,自己是攀山家,就以为人人都可以和他一样,上高山如履平地,那条斜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斜度又高,走起来相当吃力。我看到那人走得相当慢,我走下去,一下子就到了他的面前。

  那人抬起了头来,天色很黑,但由,隔得近了,可以看到他身材瘦削,年纪相当大,是一个健康状况不是太好的老人,他抬头向我看来,不住喘著气。

  我忙伸手扶住了他,他一面喘气,一面指著上面:“有一位布平先生,是不是住在上面?”

  我点头道:“是。”

  那位老人家和我对话,我一眼就可以看出,他有著重大的心事,令他忧虑,这从他那种急逼的神情之中,可以看出来。所以,我一面回答了他的问题,一面问:“你找布先生,有甚么事?”

  那老者唉声叹气:“为小儿的事,唉,真是,唉,为了小儿……”

  我不知道那老者的儿子发生了甚么事,我只是道:“你运气不错,布先生全世界乱跑,今晚他刚好在。”

  老者连连喘气,又吃力地向上走去。我看著他吃力向上走著,整个人都弯起来的背影,起了一阵同情,在他的身后大声道:“老先生,看来你有很为难的事,如果布先生帮不了你的忙,可以来找我。

  那老者转过身来,口中发出“啊啊”的声音,有点惊讶地望著我,我道:“我叫卫斯理。”

  那老者一听我的名字,立时挺直了身子,又是“啊”地一声:“卫先生,久仰久仰。我姓李,李天范。”

  我“哦”了一声,互相交换姓名,本来很普通,就算是一生之中第一次听到对方的名字,也例必“久仰”一番,这是中国人的老习惯,我在“哦”了一声之后,也正想“久仰”一下,可是一个“久”字才一出口,我却陡地呆住了。

  当你想用客套话去敷衍,但是突然,忽然想起这个名字,真的是“久仰”,反倒会讲不出来。我呆了一呆,首先想到的是:李天范是一个普通的名字,眼前这个李天范,一定不是那个李天范。

  那个李天范,如今应该在美国,在美国一家著名的大学,正在主持一个意义十分重大的会议。

  那个会议的参加者,有来自世界各地高等学府的教授和专家,会议研究的课题是星体学。

  而那个李天范博士,是出色的天文学家,对星体有极深刻的研究,是一个举世敬仰的大科学家。星体学这门科学,是他创造的,研究星体的形成、变化,他曾提出过许多新的理论,大多数虽然无法证实,却也被普遍接受,例如他提出的根据星体光谱的分析,来断定星体上是否有生物存在。

  此外,李天范提出星体之间的奇妙吸引力,形成一种震荡,等等。早在二十年前,在他的主持之下,就有强大的无线电波,不断向太空发射,希望其他星体上,是有高等生物,可以收得到。

  这样的一个大科学家,怎么可能在这里,可怜兮兮地上一条斜路,去找布平这个攀山家?

  所以我在怔了一怔之后,还是说了一句“久仰”,回头向上走了一步,再仔细看了看他。他勉强笑了一下:“我的名字使你想起了甚么人?”

  我有点不好意思,只好道:“你……不是那个李天范吧。”

  他苦笑了一下:“我就是那个李天范。”

  我忙道:“我的意思是……我是说……”

  这真是相当尴尬的一种情形,我迟疑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那位李天范,应该在美国主持一个国际性会议,我才在报上看到这个消息。”

  他笑了起来,笑容十分凄怆:“从美国到这里,飞机飞行的时间,不会超过十小时。”

  我有点结结巴巴:“可是……可是……你正在主持一个……世界性的重要天文学会议。”

  他叹了一声:“是,我不应该离开,可是为了小儿的事,我……真是……一听到消息,就五内如焚,所以非赶来不可。”

  我十分同情地“哦”地一声,忍不住问:“令郎发生了甚么事?”

  李天范又长叹了一声:“他失踪了!”

  我算是思想灵敏,一听得他的儿子“失踪了”,而他又立即赶来,要找布平,我就想到,李天范的儿子,一定是在攀山的时候失了踪,需要布平这样的攀山家去搜索。我一想到这里,就道:“你是想请布先生去找令郎?他在攀山中失踪了?”

  李天范的神情十分难过:“事情经过的情形,我还不是很清楚,他的同伴,在尼泊尔打电话给我,说他失踪了,又说著名的攀山家布平可以帮助我,在这以前,我从来未曾听到过这个名字。”

  我听了之后,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这个杰出的天文学家才好,这个大科学家,现在只是一个忧心忡忡、惶惶不安的老人家。他儿子的同伴,如果是从尼泊尔打电话去告诉他这不幸消息的话,那么他的儿子,一定是在攀登喜马拉雅山途中失踪的了。

  而谁都知道,在攀登喜马拉雅山的途中,如果失踪的话,那就等于是死亡,生还的机会,等于零。

  我明知这一点,如果我年纪够轻,一定会照实告诉他,可是我已经不再是这种年龄了,我只好“哦哦”地应著:“布平先生熟悉世界上的任何山脉,我想他一定肯帮你,别太忧心了。”

  李天范神情苦涩,看了我一眼:“刚才你的许诺,是不是有效?”

  刚才我曾对他说,他要是真有甚么解决不了的事,可以找我来帮忙,我立时道:“当然,你随时可以来找我,这是我的名片。”

  我把我的名片给他。我的名片十分简单,完全没有衔头,只有我的名字,和与我联络的几个电话。

  他接了过去,喃喃地道:“我看,我一定会来找你。”

  我衷心地道:“欢迎之至,今晚无意中能够认识你,真是太荣幸了。”

  李天范如果不是极度的担忧,他平时一定是十分幽默的人,这时,他向我瞪了一眼:“我再也没有想到,卫斯理原来那么会讲客套话。”

  我笑了一下:“平时我不是这样的,但是能认识你,我真感到荣幸。”

  李天范叹了一声,又弯著身子,向上一步一步地走去,我不忍再看下去,急步冲下了那条斜路,上了车,回到了家中。

  白素已准备休息,倚在林上看书,我推开房门,兴奋地道:“你猜我今晚遇到了甚么人?随你怎么猜也猜不到。”

  谁知道白素只是随便回答,她用听来十分不注意的口吻道:“天文学家李天范。”

  在那一霎间,我真是傻掉了。白素实在是没有理由猜得到的!

  可是,事实上,她却的确猜到了。

  一时之间,我张口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多半是我这时的样子像个傻瓜,所以逗得白素笑了起来:“很多不可思议的事,如果向最简单的方面去想,容易有答案。”

  我想了片刻才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白素微笑:“你没有回来之前,布平的电话先来了,他说,他立即和一个叫李天范的科学家来看你,他在电话中还介绍了这位李先生,其实,李博士的大名,谁不知道?”

第四部:从小对庙宇有兴趣的怪孩子

  我听得白素这样说,不禁哑然失笑。本来我以为白素绝猜不到,谁知道事情就是那么简单。白素又道:“我看他们快到了吧。”

  她说著,站了起来,掠了掠头发,我道:“那位李博士的儿子在攀山过程中失踪了,我只怕我不能做甚么,虽然我答应帮他忙。”

  白素瞪了我一眼:“你不是答应了人,又想撒赖吧?”

  我苦笑了一下:“到山中去搜索一个失踪的人,那并不是我的专长,布平很可以组织一个搜索队,不须要我参加。”

  白素还想再说甚么,门铃声已响了起来,老蔡一开了门,我就听到了布平的声音,我站在楼梯口,看到他和李天范一起走了进来。我还没有下楼,布平向著楼梯疾奔了上来。

  他上楼的速度十分快,那当然,他是攀惯高山的,我们在楼梯的中间相遇,他一把就抓住了我,气咻咻地道:“神秘事件更神秘了。”

  我给他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弄得莫名其妙,只好瞪著他:“你究竟想上来,还是要下去?”

  布平像是根本没有听到我说的话,向下指著李天范:“李博士的儿子,在桑伯奇喇嘛庙中失踪了。”

  我怔了一怔,喇嘛庙一直是相当神秘的地方,我没有去过桑伯奇庙,但是听布平详细叙述过它,好像不是很宏大,绝不至于宏大到了一个人在这样的一座庙中失踪的地步。说有人会在拉萨的布达拉宫失踪,那还差不多,我当时立即想到的是:我料错了,李博士的儿子不是在攀山过程中失踪的。

  布平看到我没有甚么特别的反应,只是惊愕,他就一面摇著我的身子,一面道:“你看,我早就说,那块大石头神秘非凡,你却一点兴趣也没有。”

  我皱著眉:“和那块大石头,有甚么关系?”

  布平一呆,一时之间,也答不上来。这时,白素也走了出来,笑道:“你们在楼梯上站著干甚么?下去坐著,慢慢说多好。”

  我没好气道:“我才不想站在楼梯中间,是布平,他习惯了一切都在斜面上进行,那是他爬山爬出来的习惯。”

  布平立时一伸手,直指著我:“是攀山,不是爬山。”

  我推著他,向楼下走去:“是甚么都好,下去再说,李先生,你别见笑。”

  李天范愁眉苦脸,苦笑了一下:“我一和布平先生提起小儿失踪的事,他就拉著我来见你。他说,这件事,十分神秘,他一个人不能解决。”

  我先请李天范坐下,然后告诉他:“布平把一件神秘事件,和令郎的失踪扯在一起,照我看来,两者之间,未必有甚么关连。”

  布平大大不以为然地瞪了我一眼,白素看到我们各自说各人的,乱成一团,她扬了扬手:“还是先听听李博士的话”她转向李天范:“令郎失踪的情形怎样?”

  李天范坐了下来,叹了一声:“他的一个同伴打电话来告诉我,事实上,他的那个同伴,我见也没有见过,我也不知道他参加了一个爬山队”

  在这样的情形下,布平还是不肯放过纠正的机会:“攀山队。”

  李天范愕了一下,显然他不是很明白“攀”和“爬”之间有甚么分别,也不知道何以布平要坚持,他只是点著头:“是……我只知道他要到印度去,说是要到那边去找寻甚么,他……自小就是一个很怪的孩子,怪得令我们一直担心,感到害怕。”

  李天范的话,说得很认真,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一时之间,无法明白他“自小就是一个很怪的孩子,怪得令我们一直担心,感到害怕”是甚么意思。而我实在很怕一个老人家提起他的孩子。因为一提起,可能从孩子出世,如何替他换尿布开始。李天范的儿子总应该超过二十岁了吧,谁耐烦听一个父亲叙述他儿子成长的过程,即使这孩子“自小就很怪”,我也不会有任何兴趣。

  所以,我立时打断他的话头:“你不必说他小时候的事,只说他同伴打来的电话。”

  李天范眨著眼睛,像是不从头说起,就无法开口。布平插口道:“我从桑伯奇庙下来,到了一个小镇,遇上了一队由美国青年组成的攀山队,李博士的孩子在队中,他的名字叫李一心,身子瘦弱得绝不适合攀山,他告诉我,目的地是桑伯奇庙。”

  布平就是在这个时候,讲出了他在小镇上和李一心相遇的经过。这段经过,我已把它挪到了前面,叙述过了,所以不再重复。

  我知道全部过程,但白素却不知道,她用疑惑的眼光向我望来,在询问:“那庙里发生了甚么神秘的事情?”

  我用最简单的话来解释:“庙里忽然来了一块大石头,召集了密宗各教派的长老、上师,在研究和那块石头沟通,据说,石头能发出某种使他们感觉得到的信息。”

  白素点了点头,没有再问下去。

  布平又道:“和李一心分手,就没有再见过他,以后,就是李博士接到了那个电话。”

  他伸手向李天范指了一指,有了布平的这个开始,李天范才想到如何接下去:“电话也说得不清楚,是……攀山队的一个队员打来的,说是他们在登山的过程中,经过那个……甚么庙……”

  我道:“桑伯奇庙。”

  李天范“嗯”地一声:“经过了那个庙……一心要进庙去,却被庙中的人挡住了,说庙里诸位大师,正在用心坐禅,绝不能受外来人的打扰,所以请他回去。一心自然不肯,请求了很久,都没有结果,攀山队继缤前进,他还跟著,当晚,整队在离庙不远处扎营,一心在半夜离开,离开之前,曾对那个队员说,他一定要进那个庙里去,那队员也没有在意,他就走了。”

  我道:“那怎么能证明他是在庙里失踪的?”

  布平道:“你听下去好不好?”

  李天范道:“登山队继绩出发,一星期后回来,又经过了那个庙,那个队员想起了一心,想去看看他,就进庙去问,一进去,又被人挡住,还是说庙中不喜欢外人骚扰,那队员说要请一心出来,庙里的人说,根本没有外人来过。”

  我道:“嗯,他没有到庙中去。”

  布平又瞪了我一眼,李天范续道:“那队员听得庙中人那么说,自然只好离去,他们下了山,回到了那个小镇,也没有见到一心,那队员越想越不对,怕有甚么意外,就打了电话给我,还说,布平先生可能会知道一心的下落,因为他们曾遇到过他,所以我就赶了来,和布平先生见面。”

  听完了李天范讲述了经过,如果我不是真的尊敬李天范在学术上的成就,真的要骂人了。

  这算是甚么“失踪”!

  非但不是在桑伯奇庙中“失踪”,而且根本不是失踪,李一心这时,说不定在加德满都的小旅舍中狂吸大麻,而他的父亲,却因为这样的一个电话,放下了重要的国际性会议,跑来找布平,焦急成这个样子。

  我立时把我自己的意见说了出来,还忍不住加了几句:“李先生,你对孩子的关心,令人感动,但是也未免太过分了。”

  李天范双手挥著:“不,不,卫先生,你不知道,这孩子从小就很怪”

  这是李天范第二次提到他儿子“从小就很怪”了,但是我还是没有兴趣,立时转问布平,有点近乎恶狠狠地道:“你的判断力,建筑在幻想的基础上!你怎么可以肯定他是在桑伯奇庙中失了踪?”

  布平吞了一口口水,为自己辩护:“我……假定他那么远从美国到尼泊尔去,目的地就是桑伯奇庙,他被庙中的喇嘛挡了一次,晚上再去,自然不会过门不入。”

  布平的分析,不堪一驳,他没有讲完,我且不出声。

  布平又道:“庙的围墙又不是很高,他可以翻墙进去,所以我断定他进庙去。”

  我伸手直指著他这是他很喜欢用的一种手势,常令得被指的人相当不舒服,这时,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也显然很不舒服。我道:“可是,喇嘛告诉去询问的队员,说从没有外人进庙。”

  布平眨著眼,答不出来,我冷笑一声:“那些喇嘛把你当作朋友,你却把他们当甚么了?你把桑伯奇庙当作了红莲寺?里面住满了妖僧妖道?有人进去,就把人宰了吃?”

  布平给我的话,说得气也喘不过来,他忙道:“好了,好了,我的分析,或者有问题,但是他要到庙中去,为甚么又不去了?”

  我道:“那要看他到庙中去的目的是甚么。多半那只是无关紧要的游历,去得成去不成,有甚么关系?去不成就离开,普通得很。”

  布平给我说得答不上来,一直在听我和布平争论的李天范却在这时道:“他到那个……桑伯奇庙中去,有十分重要的事情,那是他很小时候,就立下的志愿。”

  我不禁一呆,李天范的话太突兀,刚才他还说他连自己的儿子到甚么地方去都不知道,现在又说那是他儿子从小的志愿,这不是前后矛盾?

  我立时提出了责问,李天范给我的责问,弄得很狼狈,他道:“应该怎么说呢,真是!这孩子,自小就很怪”这是他第三次提到他儿子“从小就很怪”。

  但是我仍然认为,从小就很怪,和他如今发生的事,并没有甚么关系,所以我又打断了他的话头:“你怎么知道他一定要到那庙中去?他到那庙中去,有甚么重要的事情?”

  李天范给我打断了话头,现出一副不知所措的情形来。白素重重地碰了我一下,表示她对我的态度不满,我只好苦笑了一下:“李博士,请你说详细一些。”

  李天范又想了片刻:“一心这孩子,一直喜欢各种各样的庙宇”

  我又忍不住打断了他的话:“甚么叫各种各样的庙宇?每一个宗教,都有它们的庙宇,他是甚么宗教的庙宇都喜欢?”

  李天范道:“不,不,他只喜欢佛教的庙宇,各种各样,佛教庙宇也种种不同,泰国的、缅甸的、印度的,都不同。”

  我还是不满意他的说法:“他自小在美国长大,有甚么接触佛教庙宇的机会?”

  李天范道:“是啊,根本没有机会,可是他自小,会翻书本开始,一看到有佛教庙宇的图片、文字,他就著迷,著迷到了不正常,他的房间中,全是有关庙宇的书和图片,从儿童时期开始就是如此,一直到长大,都是这样。”

  李天范有点可怜地望著我们,我和白素不约而同,道:“这……真有点怪,但只要其他地方正常的话,也就不算甚么。”

  李天范叹了一声:“这孩子……他是我唯一的孩子,你们想想,好好的一个小男孩,对著一张佛殿的图片,可以发一小时怔,做父亲的看在心里,是甚么滋味?”

  我苦笑了一下,那味道确然不是很好。白素问:“你记得起记不起第一次是怎么发生的?是不是受了甚么人的影响?”

  李天范摇头:“绝没有人影响他,第一次,我记得很清楚,他一岁都不到,还不会走,只会在地上爬”

  当李天范说到那个“爬”字之际,布平又敏感地挥了一下手,但是他立时想到,那不关他的事,所以没有更正。

  李天范续道:“那天晚上,家里有客人,当时的情景,我还记得很清楚,客人是中国同学,两个在大学教文学,一个在大学教建筑,都很有成就。我们一起谈天,一心和他妈妈坐在一角那时,他妈妈还没有去世……”

  李天范讲到这里,声音之中,充满了伤感,显然他们夫妻间的感情很好。

  李天范停了一停:“我们天南地北地闲扯,话题忽然转到了古代和宗教有关的建筑物,有不少,都附设有观察天象的设备,可以证明宗教和天文学,有著相当的联系。我同意这个说法。其中一位朋友说:‘佛教和天文学,好像没有甚么关连,佛教的寺庙建筑,没有与观察天文相关的部分。’

  “那建筑学家道:‘佛教的寺庙,和高塔分不开,我倒认为,塔,有可能被利用来作为观察天文之用。’总之,从这样的话题开始,大家争辩了一会,我就起身,顺手从书架上,取下了一本画册,有许多在中国境内名山古刹的图片,我把那本画册打开,看看其中的一些塔,是不是兼有可供僧人观察天象之用”

  他讲到这里,陡然停了下来,抬头望向天花板,神情十分怪异,显然是接下来发生的事,虽然事隔多年,但仍然令他感到十分怪异。

  我们都不去打扰他,过了好一会,他才低下头来:“真是怪极了,我才取下画册,好好被他母亲抱著,已经快睡著了的一心,突然哭著,向我扑过来,他妈妈忙站了起来,抱著他,哄著:‘乖,乖,你爸爸和朋友在讲话,小一心乖乖,别去吵你爸爸。’一心平时十分乖,可是这时,不论怎么哄,还是哭著,一定要扑向我,他妈妈无法可施,只好抱著他,向我走过来,谁知道他不是要我抱,一来到我的身边,就停止了哭吵,眼睛睁得极大,极有兴趣地看著那画册。

  “我们看他不吵了,我就抱了他过来,让他坐在我的膝头,一页一页地翻著。起先,我们没有人认为他是在看画册,可是没有多久,我们就发现他真是全神贯注地在看。

  “他特别注意庙宇内部的情形,凡是有这样的图片,我顺手翻了过去,他就要哭,一定要等他看够了,才肯给我翻过去,一个一岁不到的婴儿,会全神贯注著画册,而且画册上所载的,又是他绝不应该对之有兴趣的庙宇的图片,当时我们都认为怪极了。

  “有一个朋友打趣地道:‘怎么一回事,天范,你儿子的前生,多半是和尚,你看他对庙宇那么有兴趣。’我笑著道:‘也许这就是慧根,很多记载说,历史上有不少高僧有慧根!有的甚至一出生就不吃荤,只吃素,这种情形,有一个专门名词,叫胎里素!’我们这样说笑著,一心的妈妈有点不高兴大抵没有一个母亲会喜欢自己的孩子天生是一个和尚,所以她就抱起一心来,不让一心再看,可是一心立时哭了起来,哭得声嘶力竭。

  “当时,我也不信一心是为了看不到庙宇的图片而哭,还以为他有甚么不舒服,生病了。可是怪的是,画册一放到他的面前,他就不哭,津津有味地看,从此之后,那本画册就一直伴著他,他睡觉,那本画册要放在他伸手就可以摸得到的地方,他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去翻开书册来看。”

  白素道:“这种情形,倒相当普通,很多孩子都会有这种习惯,不肯离开一样东西。儿童心理学家说,一件小东西可以给儿童安全感。”

  我道:“是啊,不过通常来说,那类东西,只是一张毛毯、一个布娃娃之类,一本画册,那古怪了些。”

  李天范苦笑了一下:“不到一年,那本画册已经残旧不堪,那时候,一心已经会讲话了,由于那本画册长伴著他,我当然也向他解释了一下画册的内容,他听得津津有味。两岁生日那天,我送了另一本画册给他做生日礼物,那是一本专讲各种动物的,一般儿童都喜欢,可是他却将之扔在一边,翻也不翻一下,我只好带他到书店去自己拣,他真是高兴极了,拣了六七本,全是讲各地佛教庙宇的书籍,回来之后,他妈妈还和我吵了一架,说我怎么买这种不伦不类的书给小孩子,难道真想他去当和尚?”

  李天范说到这里,苦笑了一下:“那时一心还小,我也不能肯定他是不是真的对庙宇有兴趣,可是他一开始,我教他认字,他学得十分快,别的儿童学  A FOR APPLE,BFOR BOY,他学的是 A FOR ACOLYTE,B  FOR BUDDHA,到了四岁那一年,他认识的字之多,绝对超过同年龄的孩子,但是在幼稚园中,他却无法回答最简单的问题,而他认识的那些字,幼稚园的老师,根本不认识。”

  布平喃喃地道:“正是,我就不知 ACOLYTE这个字,是甚么意思。”

  李天范苦笑了一下:“是小沙弥一类身分的僧人。”

  我越听越有兴趣,连忙道:“布平,你别打岔,听李博士讲下去。”

  的确,一个从小就对佛教庙宇感到兴趣的孩子,太不寻常了!

  李天范道:“他对这一方面的兴趣越来越浓,连大人都无法和他接近,别说是差不多年龄的孩子了,他变得十分孤独,经常一个人关在房间里,喃喃自语。这种情形,令人担心,可是别方面却又十分正常,智力也高于一般儿童,所以只好听其自然,后来,我们倒也习惯了。最令我震栗的一件事,是”

  他讲到这里,停了下来,现出十分悲苦的神情,用手遮住了脸。

  白素道:“李先生,如果你不想说,就不要说了吧。”

  李天范直了直身子:“不,一定要说,虽然这件事,我真的不愿意再提起,但是不说的话,你们无法了解一心这孩子的……怪异。”

  我忙道:“孩子喜欢看庙宇的图片,未必就是怪异。”

  李天范挥了一下手:“所以,你要听这件事。”

  他又停了片刻,才道:“一心到了十二岁,他自从七八岁起就十分懂事,他和他母亲的感情,不是很好……嗯,应该说,简直没有感情。”

  李天范的神情很无可奈何,白素感到奇讶:“你们只有一个孩子?一般来说,不应该出现这样的情形。”

  李天范叹了一声:“我说过了,这孩子很怪,偶然还肯对我讲几句话,对他母亲,简直不讲话,由于他的怪异行为,他也不是一般母亲心目中的乖孩子。最引得他们两人感情破裂的直接原因,是在一心八岁那年,他母亲硬带他去看精神病医生、心理医生,直到有一次……有一次……”

  李天范苦笑了起来,布平插口道:“孩子逃走了?”

  李天范苦笑:“逃走倒好了,孩子在不断反对、反抗无效之后,那次带了一瓶汽油到一个精神病医生的医务所去,放火……”

  他说著,苦恼地摇著头,我听了不禁又是骇异,又是好笑:“真有趣,这是一个孩子能作的最大反抗,这个故事教训我们,孩子不愿的事,别太勉强他们。”

  李天范叹著气:“是,为了这,我和孩子的母亲也发生了多次争执,我的意见是,一心这孩子不是不正常,只是怪异,而她却认为不正常,到后来,她甚至相信了有甚么邪神附体,在害一心,弄了许多驱鬼的符咒来。事情发展到这一地步,母子之间的感情,无法调和,她开始酗酒……”

  白素安静地道:“我相信李一心一定十分特出,你可以接受这种特出,但是一般人不能,尤其一个普通的母亲,更不能。”

  李天范深深吸了一口气:“或许是,对我来说,是一个悲剧,一心十二岁那一年,他母亲在一宗车祸中丧生……令我想不到的是,一心得了他母亲的死讯之后,十分伤心,在丧礼之前,他对我讲了一番话,我印象十分深刻,可是他这番话是不是另外有甚么含意,我一直不明白。”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李天范的这个儿子,似乎真有他特异之处,我道:“他向你说了甚么?”

  李天范双手托著头,好一会,才把李一心在十二岁那年,他母亲在车祸中丧生之后,对他父亲讲的那番话,说了出来。

  以下,就是李一心的那番话。

  由于这番话对以后的一些事情的发展,有相当重要的牵连,所以我把李天范的转述,改为当时的情形写出来,好更明白。

  李天范和他妻子的感情也不是很好,但是多年的伴侣死了,他总很伤心,一连两天,他的情绪十分忧郁,忙于丧礼的进行,也没有留意李一心在干甚么。到了丧礼举行的那一天,他精神恍惚地坐在书房中,李一心突然走了进来。

  十二岁的李一心,看来比同年龄的少年要矮,而且十分瘦弱,面色苍白。

  李一心走进书房来,叫了一声:“爸!”

  李天范神情苦涩地望著他,招了招手,令李一心来到他的身前,想说甚么,可是口唇颤动著,却不知道说甚么才好。

  李一心先开口,道:“爸,妈死了,我很难过,我并不是不喜欢她,只是她实在不明白我。我一直在找……一个地方,我觉得我自己,是属于……一处不知甚么地方,我一直在找,可还没有找到。我知道我不是一个讨父母欢心的孩子”

  李天范在这时,激动了起来,抱住了李一心:“不,你是个好孩子,你是个能得父母欢心的好孩子。”

  李一心发出一下叹息声,那不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所应该发出的,充满了伤感:“我已经尽我的力量在做,一个孩子应该做的,我并没有少做。”

  李天范道:“是的,你只是多做了,孩子,你为甚么对庙宇的图片,从小就有那么强烈的爱好?”

  这个问题,李天范不知道已经向他问过多少次,每次,李一心总是紧抿著嘴,一副打死也不肯说的神情,久而久之,李天范也不再问,这时,出乎意料之外,李一心居然有了回答:“因为我没有法子看到那些庙宇的真面目,所以只好看图片。”

  李天范怔了一怔:这算是甚么回答?可以说答覆了,也可以说,根本没有回答!所以,他在一怔之后,又道:“那么,你又为甚么要看那些庙宇的真面目?”

  十二岁的李一心,在他父亲的心目中,一直是一个特异的孩子的另一个原因,是他从小就十分喜欢沉思,神情经常严肃而充满了自信。可是这时,他在一听到他父亲的问题之后,却罕见地现出了迷茫的神情来。

  他想了一想:“我有十分模糊的感觉,我要找的那地方,和庙宇有关。”

  李天范苦笑:“孩子,你不满一岁,就已经对庙宇有兴趣了,难道你那么年幼时已经要去找一个你自己也不知道的地方?”

  李一心的神情更茫然:“我不知道,爸,太年幼时的事,我记不得了。”

  李天范叹了一声,李一心接著道:“爸,其实我深爱著妈,可是每当我要向她说甚么,说不到两句,她就以为我是神经病。我来到这世上,有一个十分特别的目的,我只知道这一点,至于是甚么目的,我要找到那地方,才能知道。”

  李天范听得又是骇然,又是莫名其妙,这孩子是怎么一回事?他这样说,是甚么意思?他有目的来到世上?这种口气,听来像是救世主对世人所说一样,一定是有关宗教的书籍看得太多了,所以才使他有这种古怪的念头!

  李天范想要开导他几句,但是李一心已经先说道:“爸,你不会懂,我一定要找到那地方,这是我生在世上的目的。”

  李天范心中疑惑,是不是有甚么邪教,使得年少的李一心受到了迷惑,但是他立时否定,因为李一心除了上学之外,其余所有的时间,全在家中,不可能和任何邪教有接触。

  李一心又道:“我要去旅行,到东方去,有一座庙,是我要找的,那一定是一座庙,我一定要找到它。”

  李天范的声音之中,几乎带著哭意:“孩子,世上的庙宇,万万千千,你没有一个目标,怎么能找得到?”

  李一心却充满了自信,他那种茫然的神情消失了:“我知道,一定找得到。”

  李天范实在不知道怎么才好,因为李一心讲的话,他全然不懂。而且他看出,李一心所说的话,不是一个小孩子的胡说八道,而是极其认真。

  在那一霎间,他作了一个决定,李一心既然表示了那么奇异的一个愿望,要去看他所能看得到的庙宇,那么,为了进一步了解李一心这种有异于常的行动,他就应该和李一心在一起。

  所以,李天范道:“孩子,你的话,我不是很懂,但是你要去旅行,去造访你可能到达的庙宇,我可以和你一起去。”

  李一心听了之后,皱起了眉,过了好一会,才道:“好的,爸,我年纪还小,你可以陪我,但是我的搜寻,可能要持续极长的时间,正如你所说,世上的庙宇太多了,穷我一生,只怕也看不了十分之一,所以,到我年纪大了之后,请你允许我独立行动。”

  作为一个父亲,李天范实在没有别的话可说了,他发现自己和儿子之间,有著显著的距离,尽管他的学问、他在学术上的地位,得到举世公认,但是他不能不承认,他真的不了解李一心:他自己的儿子。

  李天范望著我、白素和布平说:“这孩子的那番话,是甚么意思,各位能明白吗?”

  布平立时道:“我不明白。”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在白素的神情中,我知道她有了和我相同的想法,而且,她作了一个手势,示意由我来发表意见。

  我先轻轻咳嗽了一下:“李博士,情形,我想,只能从玄学的角度来解释。”

  李天范扬了扬眉,神情并不是十分讶异,显然曾经有人对他这样说过。

  他叹了一声:“玄学?有人这样对我说过,可是那难以令人相信。”

  我用十分肯定的语气说:“不是你相信不相信的问题,而是有事实放在那里,你非接受不可。”

  李天范用十分软弱的语气抗议:“甚么事实?一心这孩子,不过……怪了一点。”

  我摇著头:“不必从世俗的角度去维护他,你也知道他不是怪,我们的看法是,他一出生不久,他前生的记忆,就开始干扰他的思想。”

  李天范直站了起来,刹那之间,像是遭到了电殛,然后,又重重坐了下来:“从来也没有人……说得那样直接!”

  我摊了摊手:“没有必要吞吞吐吐,是不是?”

  李天范苦笑了一下:“我也曾这样设想,那么……首先得肯定,人有前生?”

  我和白素一起点头。

  由于有过相当多次的经验,关于人的前生、灵魂的存在,等等,这些玄学上的事,我持肯定的态度。这时,我根据李一心自小以来的怪异行为,提出了我的看法。

  当时,我对自己的说法,充满了信心。虽然以后由于事态有出乎意料之外的发展,证明了我看法的不正确,但是,那和我坚信灵魂存在的态度无关,虽然李一心的事和我的推测不同,但是那并不是说灵魂、前生等等玄学上的现象不存在,这一点,不可混淆,请大家留意。

  当时,李天范又苦笑了一下:“那么,我的孩子,他的前生是甚么?一个僧人?”

  我点头:“极可能是僧人,也有可能,是和庙宇有关的人。”

  李天范的神情更加疲倦,长叹了一声:“他是我的儿子,我不理会他的前生是甚么,他的前生是皇帝,也不关我的事,我只要他的今生,是我的儿子。”

  李天范的这几句话,说得十分激动,作为一个行为怪异孩子的父亲,这许多年来,他一定忍受了不知多少常人难以忍受的事,直到此际,才发泄了出来。

  我和白素,都只是用同情的眼光望著他。他神情显得更激动:“他目的是甚么?如果地想回到前生去,那我绝不容许,他是我的儿子!”

  他说到后来,声音嘶哑,涨红了脸,不住地喘著气。白素用十分平静的声音问:“这一番话,你对他说过没有?”

  李天范十分哀伤地摇了摇头:“没有。这一番话,在我心中,不知藏了多久,也不知道有多少次,想对他说,可是……却一直没有……说。”

  布平瞪著眼问:“为甚么不说?”

  李天范苦笑了一下:“布平先生,你没有孩子?你没有孩子,就很难了解一个父亲的心情。当我发觉我和他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我就又焦急,又难过,想把我们之间的距离拉近,我知道,这不是普通父子间的感情不协调,发生在我们之间的问题,十分怪异,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做才好……”

  他说到后来,声音发颤,手也在发抖,我忙道:“是的,你的心情很容易理解,你怕这番话说了,他离你更远。”

  李天范又叹了几声:“是啊,万一他听了我的话,说前生比今生更重要,那我就等于失去他了。唉,这种患得患失、战战兢兢的心理,只有父母才能明白。”

  布平没有再说甚么,我和白素也沉默著,过了好一会,我才道:“李先生,你放心,我曾答应帮助你,我想,索性帮他弄清楚前生的事,情形反倒会明朗化,我曾有过这样的经验。”

  李天范仍然叹息著,我道:“以后的情形怎么样?你真的一直和他在各处旅行,寻找庙宇?”

  李天范道:“是的,丧礼过后,他就天天催我,恰好我有一个相当长的假期,在那一年中,我们在亚洲各地旅行,第一站是泰国,我还记得,他第一次看到一座真正佛教的庙宇,狂叫著奔进去。后来,又到过日本、中国、印度、缅甸。在这次旅行之后,他显得闷闷不乐,因为他并没有找到心目中要找的庙宇。”

  我“嗯”地一声:“本来,这就像是大海捞针。他要找的庙宇是甚么样的,难道他一点印象都说不上来?”

  李天范道:“是啊,我也用这个问题问过他,因为如果知道了那庙宇的外形,要去寻找这座庙宇,总比较容易。他一听得我问这个问题,就怔了半晌,接下来的三天之中,他一句话也没有说过,不论日夜,只是发呆。我看到他的这种情形,真是担心之极,我和他讲话,他总是挥手叫我走开,别去打扰他。”

  布平插了一句口:“啊,他一定竭力想记起那座庙宇是甚么样子的,如果卫斯理料得不错,这庙宇和他的前生,有极大的关系。”

  当时,我听得布平说“如果卫斯理料得不错”,还瞪了他一眼,心想:我怎么会料错,后来,证明我料错了,发生在李一心身上的事,和前生并没有关连。

  (如果李一心的事,和前生有关连,我不会记述出来,因为我已经在《寻梦》中,记述了有关前生的事。同样的事,我只记述一次,不会重复。)

  李天范苦涩地道:“当时我也这样想……过了三天,他开始画画,我也不知道他在画些甚么,他不给我看,我也不敢向他要。又过了一个月,他才告诉我,他只知道他要找的那座庙宇内部的情形,他说,只要让他走进那座庙去,他就可以知道,立即知道那是不是他要找的。”

  我“嘿”地一声:“这不是废话吗?还是得一间一间庙去看。”

  李天范吸了一口气:“也不尽然,多少有点用处,这时候,世上所有的、有关庙宇的书籍和画册,几乎全被他买来了,里面有很多图片,有的也有庙宇内部的情形,至少,不必浪费时间再到那些庙宇去了。”

  我苦笑了一下:“可以剔除多少?”

  李天范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继续说著:“自此之后,我拚命争取假期,在接下来的三年,陪他走了许多地方,三年之后,他说他已长大了,而且,他不肯再上学,要不断外出旅行,也不要我再和他一起,我只好答应了他。”

  我大为不满地摇著头:“他这种行为,绝不能算是一个好孩子。”

  李天范陡然提高了声音:“不!他是一个好孩子,他虽不在我的身边,但是经常会飞来看我,而且,只要他去的地方,我有朋友、熟人在的话,他一定会住到他们家里去,免得我担心,每到一处,我都知道他的行踪,他是一个好孩子。”

  我仍然表示不满:“好孩子?不念书,全世界各地乱跑,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目的?”

  李天范有点无可奈何:“他一再说他必须这样做,而且他虽然不在学校中,但是致力于语言的学习,他精通好多地方的语言,那些日子,也不是白白荒废了的。”

  我还想说甚么,白素轻轻碰了我一下,我只好道:“我现在发现,最困难的事,莫过于在一个父亲面前,说他儿子的坏话。”

  李天范给我的话,逗得笑了一下:“一心他真是个好孩子。”

  我不想再在这个问题上争论下去,所以向李天范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继续说。

  李天范神态疲倦:“这样的日子,一直维持了十年,一心今年二十五岁,他显然还没有找到他要找的庙宇,一直到现在……忽然接到他失踪的消息,我……怎能不著急?”

  一听到这里,我、白素和布平三人,异口同声叫了出来:“桑伯奇喇嘛庙!”

  李天范呆了一呆:“你们是说,一心他要找的庙宇,就是桑伯奇喇嘛庙?”

  布平道:“太有可能了,李先生,你提到过,有一个时期,他曾不断地画著画,他画的是”

  李天范道:“我曾去偷看过他画的画,那是一间庙宇的一些房间、殿,等等,全然无法看出是哪一座庙来,虽然他的画画得十分好。”

  布平吸了一口气:“那些画在哪里?我只要一看就可以认得出来。”

  李天范十分懊丧:“我没有带来,在美国,我的住所中,他的房间内。他虽然长年不在,但是我还是保留著他的房间。”

  他这样讲了之后,侧头想了一想,又道:“不过我倒记得一些他画的情形,其中画得最多的是一个院子,庙中的一个小院子,看来,他印象中……他对那个小院子的印象是逐步建立起来的,开始的时候,小院子的中心部分,只是一个不规则的圆圈。”

  他讲得十分认真,我们也用心听著。他继续道:“后来,那不规则的圆圈,渐渐变成了一样东西,一幅比一幅详细,到后来,看得出,像是一只相当大的香炉。”

  一听到这里,我不由自主,吸了一口气,布平更是忍不住,直跳了起来,张大了口,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布平为甚么会这样惊讶,事实上,我也相当震惊,李天范用十分讶异的神气看著我们,连白素也是莫名其妙。

  因为白素和李天范,都不知道布平在桑伯奇庙中的遭遇,而我听过布平的叙述才知道那块神秘的大石头,出现在一个小院子,而那个小院子,有一只香炉放著!

  我指著布平:“镇定些,几乎所有的庙,都有一个小院子,而大多数庙宇的小院子中,都放著香炉。”

  布平说道:“不会……那么巧吧?”

  李天范问道:“你们在说甚么啊?”

  我挥著手:“你先别管,他的画中,关于那小院子,还有甚么特别值得注意的地方,请你尽力想一想。”

  李天范又想了一会,才道:“他一共画了好几十幅,除了院子之外,是一间很简陋的房间,那间房间相当大,可是很黑暗,一定是很黑暗,因为他是用炭笔来画的,他把整间房间,都用炭笔涂黑了,来表示黑暗,在那房间的一角,有一张看来相当古怪的床”

  李天范才讲到这里,布平已发出了一下呻吟声,一面喘著气,一面道:“那床的床头上,有著一个轮子一样的东西?”

  李天范陡然一怔,这时,轮到他惊讶,张大了口,望著布平,布平也望著他,两人都不说话。白素疑惑地向我望来,我握住了她的手:“一件十分奇怪的事情,真是奇怪!”

  李天范讶然半晌:“是的,看起来像是一只轮子,布先生,你……”

  布平道:“那个院子,李先生,请你想一想,在有飞檐的墙角上,是不是挂著相当长的风铃?”

  李天范皱著眉:“好像是,在檐角上有点东西挂著,但是我不知道那是甚么。”

  布平望向我,大声道:“我敢肯定,李一心画的,是桑伯奇喇嘛庙。那个有香炉的院子,就是发现那块神秘大石的地方,而那间黑暗的房间,就是贡云大师的禅房。”

  我点头道:“听来有点像,不过你也不必因此向我大声叫嚷。”

  布平又道:“他要找的那座庙宇,就是桑伯奇喇嘛庙,这座庙在山中,普通人难以到达。难怪十多年来,他一直未能找到。”

  我气息急促:“你的意思是,他找到了他要找的那座庙,然后,就在那座庙中失踪?这其间,有著甚么关连?”

  布平仍然在大声叫嚷:“别问我,我不知道,我甚么也不知道!”

  李天范的神情充满了疑惑,因为他不知道我们在讲些甚么,白素也不知道,所以她道:“我们四个人一起在讨论,先告诉我们关于那座喇嘛庙中发生的事。”

  我走向酒橱,打开一瓶酒,大口喝了一口,布平已准备开始叙述,可是我打断了他的话头:“你讲起来太啰唆,由我来讲。”

第五部:来到世上怀有目的

  我讲,自然简洁得多,把发生在桑伯奇庙中的神秘事件,讲了一个梗概。然后下了一个结论:“布平对这座庙十分熟悉,他的说法是可信的。虽然其他的喇嘛庙中,也可能有同样的禅房。在禅床前的那个轮子,是佛教中的转轮,并不是桑伯奇庙所专有。”

  布平瞪了我一眼:“谢谢你相信我的判断,我觉得,许多怪异的事情之间,有一条无形的线,在串连著。”

  李天范显然不明白他这样说是甚么意思,我和白素,却立时明白了。

  所有怪异的事,可以这样串起来:

  一个自小对庙宇有特殊兴趣的孩子这孩子声称他来到世上,有某种目的目的,是要找一座庙宇这座庙宇,是桑伯奇喇嘛庙在这座庙中,一块神秘的大石突然出现许多智慧高、佛法深的喇嘛,都感到这块大石,在向他们传递某种信息这种信息,被大师们形容为“来自灵界的信息”所有的大师,对这种信息,无法作进一步的理解那个孩子在这时候,到了桑伯奇庙

  串连至此为止,因为那个孩子,李一心,到了桑伯奇庙中的情形如何,我们并不知道,只知道他第一次去,被拒庙门之外。

  这种“串连”,有点牵强的是:几个月之前出现的一块神秘大石,在逻辑上来说,没有理由和李一心早有关连。

  然而,凑巧的是,神秘的李一心所要寻找的庙宇,出现了神秘大石。

  我把我的设想说了出来,布平显得很激动:“在那个小镇上,我遇到他的时候,他就表示一定要到桑伯奇庙去,是不是那块大石和他之间,有著某种神秘的联系?”

  我立时道:“你的意思是,他能理解甚么叫来自灵界的信息?”

  布平道:“是,他是那么怪异。”

  李天范听到这里,双手乱摇,叫了起来:“别乱作设想,一心是个正常的孩子,他虽然有点怪,但绝不是魔鬼转世甚么的,你们可别乱猜想。”

  白素吸了一口气:“李博士,你别紧张,绝没有人说他是魔鬼转世,但是……我看,我们在这里讨论下去,没有用。”

  布平立时大声同意:“对,到尼泊尔,找他去。”

  我暂时保持沉默,李天范点头:“对,那个庙,非去不可。”

  我苦笑:“李博士,那个庙,在海拔七千公尺以上,你没有法子去得到!”

  李天范张大了口,神情又焦急又懊丧,我道:“你把事情交给我们三个人,但这并不是表示你甚么也不必做,你立即回美国去,把李一心画的图,带到尼泊尔来。”

  李天范用力点头,我们又商量了一些细节,例如我们一到,自然就要攀山,到桑伯奇庙去,李天范到了之后,如何联络之类。

  等到商量好了,天已经开始亮了,白素问到了有一班清晨飞出到美国的班机,就驾车直接送李天范到机场去。因为李一心所画的地方,究竟是不是桑伯奇喇嘛庙,十分重要,非要及早弄清楚不可。如果根本不是,那么到桑伯奇庙中去,是没有意义的事。

  白素和李天范走了,布平也要告辞离去,我们已约好了下午一起在机场见。我送他到门口,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来:“布平,你曾问过我一个怪问题,说是一只瓶子,如果没有人看著它的时候,不知是甚么样子的?”

  布平点头:“是啊,不单是一只瓶子,任何东西,都可以套进这个问题去。”

  我挥了挥手:“我不明白,你为甚么要问这样的一个怪问题。”

  布平想也没有想:“因为我一直在想,出现在桑伯奇庙中的那块大石,在我看著它的时候,它是一块石头,但没有人看著它的时候,不知是甚么?”

  我有点迷惑:“为甚么你会有这种想法?”

  布平停了下来:“因为贡云大师看不见任何东西,而他最早知道大石的来临,他感觉到,这说明在看得到和看不到之间,有很大的差别。”

  我在布平的话中,捕捉到了一个相当模糊的概念,布平已经道:“别再问我了,我自己也只不过有一个模糊的概念,说不上甚么具体的意见。”

  我一听得他这样说,不禁笑了起来:“难怪我不是十分听得懂,原来你自己也没有弄明白。不过这个问题倒很有趣,那块大石,在没有人看它的时候,会是甚么样子?”

  布平道:“贡云大师曾说过:人是形体,石头也是形体。照这样看来,形体纵使有所不同,也是一样。”

  我只好苦笑:“越说越玄了。”

  布平也苦笑,整件事,凭我们想像,串起来看也好,把它当成两件独立的事件来看也好,都还一点头绪都没有,非等到了桑伯奇庙,不会有进一步的发展。

  布平又道:“无论如何,能把你请到桑伯奇庙去,总是好事。”

  我闷哼了一声:“你想我去,庙里的大师,未必欢迎。”

  布平不同意:“如果你能替他们解决疑难,他们一定竭诚欢迎。”

  我只好又苦笑,我有甚么能力去解决这种疑难!别的疑难还容易,甚么“来自灵界的信息”,这种玄之又玄的事,我又不是甚么来自灵界的使者,如何向他们去解释?

  我一个人回到屋中,又把事情的已知部分,略为整理了一下,但仍然一点头绪也没有。白素在不多久以后回来,叹了一声:“一个可怜的父亲,唉。”

  我道:“是啊,李一心一直受著他前生经历的困扰,这种情形,在普通人看来,简直就是一种严重的精神错乱。李天范口里不说,心中却著实担心。”

  白素皱著眉,半晌不出声,我问:“你对我的推断不是很同意?”

  白素又想了一会,才道:“如果只是李一心单独的事,我倒相信前生经历的干扰,是最可能的事。”

  我一听,不禁呆了一呆:“甚么意思?”

  白素缓缓地道:“你不觉得,事情远比前生经历干扰更复杂?”

  我想了一想,明白了白素的意思:“你是说,李一心和那块神秘的大石头有关?”

  白素点头:“一定有著某种联系,大石出现,没有人知道它带来了甚么信息,而李一心恰好在那时,到了大石出现的庙中”

  我不等她讲完,就叫道:“等一等,你不能肯定李一心到了那庙中。庙里的喇嘛说没有人去过,他们也没有理由撒谎。”

  白素笑了一下:“是的,其中还有许多细节,我们都不知道,但是我坚信那块大石和李一心之间,有著某种联系。”

  这是一种推测,没有任何事实可作支持。我哼了一声:“就算有,也和他受前生经历干扰这一点不发生冲突。”

  白素轻叹了一声:“至少,复杂得多。”

  我思绪一片紊乱,也无法反驳白素的话,因为事情的而且确,复杂得很。

  我们略为休息了一下,一过了中午,就开始出发到机场,布平先来,取了机票,我们在旅途上,仍然在谈论著,飞机到了印度的新德里,已经有航空公司的职员在问:“布平先生?”

  布平走向那职员,那职员递给了布平一只大信封:“这是美国来的传真图片,说是十分重要,你一到,就要立即交给你。”

  布平打开信封,抽出了纸张,一看之下,就倒抽了一口凉气。

  我和白素一起看去,看到纸上画著的,是一个院子,院子中,有一只香炉,李天范所未曾提到的,是在香炉的旁边,还有著一团模糊的影子画是炭笔画,那模糊的一团,看来是炭笔随便涂上去的。

  布平指著那一团看不出是甚么的东西,他的手指甚至在发抖:“看,李一心早知道,在香炉旁边,会出现一些东西。”

  我仔细看著,布平的说法,自然可以成立,但也未尝不可以说那团东西,是香炉的阴影,所以李天范未曾加以特别注意。

  我盯著布平:“你肯定这是桑伯奇庙中的一个院子?”

  布平道:“绝对肯定,你看这幅墙,恩吉喇嘛就是攀上了这幅墙,才看到了那块大石。墙的那边,是另一个院子,也就是贡云大师禅房外的空地。”

  我向白素望去,白素的神情像是十分迷惑。我知道,那是她想到了甚么,但是却又捕捉不到问题中心。我没有去打扰她,她看了一会,才道:“奇怪,他为甚么不画上一块大石?”

  布平和我都答不上来,我想了一想:“或许,他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

  白素深深吸了一口气:“李一心和那块大石有联系,毫无疑问。我想……我想……当那个登山队的队员,在下山的时候,去庙里找李一心,庙里的喇嘛说了谎。”

  白素这样说,令得布平在刹那之间,神色变得相当难看。他对于喇嘛,有一种宗教上的崇敬,我知道,如果是我这样说,他早已大声驳斥。这时,他只是很不高兴地说道:“等到了庙中再说吧。”

  白素也没有再说甚么,我们转机飞往加德满都,那是布平的“地头”,我也没有对他说,若干年前,我在尼泊尔有过奇特之极的遭遇。由他安排,找到了一辆吉普车,直赴山下那个小镇。

  李天范接到了李一心“失踪”的消息,就吩咐那个青年人,等在那个小镇上,一直等到他来为止,由他负责一切费用。所以,我们到了那小镇,没有费甚么功夫,就找到了那个叫马克的青年。那青年看到了布平,崇仰莫名。

  我们说明了来意,马克道:“那天晚上,扎营的地点,离桑伯奇庙,不超过三百公尺,庙里传来的钟声,听得十分清楚。李说要偷进庙中去,除了我之外,还有两个队员听到,我们还笑他,要他小心,说不定会有一个喜马拉雅山雪人扑出来把他攫走,因为他看来是这样瘦弱。”

  布平问:“没有人跟他去?”

  马克摇头:“没有,那条山路,他跟著我们一起走过来,再走回头,有甚么问题?”

  布平闷哼了一声,没有再说甚么,我问:“然后呢?”

  马克道:“他去了,就没有再回来,我们以为他一定在庙中留下来了,也就完全没有在意。等到我们回程,想起了他,就到庙中去问,谁知道喇嘛说,根本没有外人去过。”

  白素说:“你就相信了?”

  马克看来是一个十分单纯的青年,他道:“我当时坚持了一下,并且把李的样子,形容给他们听,可是他们说没有人来过。”

  我听出了一点,忙道:“你说‘他们’,你进庙去了?还是只在门口?”

  马克道:“只在门口,开始是两个年纪较轻的喇嘛,不让我进去,后来又出来了一个地位看来相当高的喇嘛,那喇嘛的眼睛角上,有一个疤”

  布平立时道:“恩吉。”

  马克道:“我也不知道他是甚么人,他出来,告诉我没有外人来过,叫我别再去骚扰他们,就把庙门关上了。”

  我望向布平:“你不觉得事情有些怪?一个青年人去问一件普通的事,要劳动到大喇嘛出来应对?”

  布平闷哼了一声,没有说甚么。那表示他无法反驳,总之庙中是有点不寻常的事发生。我又道:“如果李一心确实在庙中,为甚么他们不承认?”

  布平道:“那我怎么知道?”

  马克又道:“我想想情形不对,我和李比较熟,李曾把他父亲的电话留给我,说他发生意外,就打电话通知他父亲真怪,他好像预感到自己会发生意外似的。”

  白素忙问:“你和他在一起,可曾听他说过为甚么要到桑伯奇庙去?”

  马克摇著头:“没有,李……是一个很怪的人,几乎不说话,他参加我们的队伍,由于他瘦弱,有几个人常取笑他,我替他打了几次不平,所以他和我比较接近,他……对了,有一次他对我说,找了十几年,原来目的地在桑伯奇庙,我问他找甚么,他又不说。”

  我们三人互望一眼,我拍著马克的肩:“李博士快来了,你再等他一两天。”

  马克的眼神之中,充满了对布平的崇拜:“你们要去攀山,如果……如果我能有幸和伟大的攀山家布平先生一起攀山,那真是……太荣幸了。”

  布平却对于这种热情的崇敬,毫不领情,冷冷地道:“我们不是去攀山,是要去把一个神秘失踪的人找出来。”

  马克现出十分失望的神情,我问他道:“还有甚么要对我们说的?”

  马克摇头:“没有……哦,对了,前四五天晚上,有一大批各个不同教派的喇嘛,从山上下来,经过这里,看样子,他们全从桑伯奇庙来,看起来每个人的样子都很神秘,没有人讲话。”

  布平喃喃自语:“难道已经把问题解决了?”

  我已经心急得不得了:“布平,我们该出发了!”

  布平抬头,看著渐渐黑下来的天色,沉吟不语。如果现在出发,那将在夜间攀山,虽然布平十分熟悉山路,但总是危险,他想了一想:“不,明天一早出发。”

  我还想反对,白素已表示同意,我望著巍峨庄严的山峰,衬著由红而变成一种忧郁深沉紫色的晚霞,出了一会神,也只好表示同意。

  当晚,我们就住宿在那个小镇上,夜晚相当热闹,来自世界各地的攀山者,在空地上生起了篝火,大都是年轻人,此起彼伏的喧闹声,使这个山脚下的小镇,有一种异样的气氛。

  布平躲在小旅馆,据他自己说,他如果出现,他的崇拜者会暴动,所以他不便露面云云。

  当晚的月色很好,我和白素,在小镇的街道上散步,经过许多在空地上扎营帐的登山队,渐渐来到了小镇外,比较荒凉的地方。

  小镇在山脚下,抬头可以看到耸立著的山峰,山顶上还有著积雪,在月色下闪著柔和而神秘的光芒,我不禁感叹:“整个喜马拉雅山区,可以说是世界上最神秘的地方。”

  白素笑了一下:“那么,南美洲的原始森林区呢?利马高原呢?宏都拉斯传说中的象坟呢?中国的云贵高原呢?新几内亚的深山……”

  我不等她讲完,就连声道:“好了,好了,我承认,世界上有太多的神秘地区,可是单是地方神秘,还不能算是真正的神秘,在这里有不知多少神秘的人物,有充满智慧的喇嘛、有苦行的修士、有”

  白素笑著打趣:“还有可憎的雪人。”

  我瞪了她一眼,正想说甚么,忽然一阵风过,听到有一阵清脆的铃声,自前面传来。仗著月色很好,循著铃声看去,可以看到在前面,有一个孤零零的帐幕,铃声就从那边传来,帐幕还有一闪一闪的灯火。

  我向那个帐幕指了一指,白素便已经点头,我们一起向前走去。

  越是接近那个帐幕,铃声听来也更清脆动人,等我们来得更近,看到帐幕半开著,有一个人,用打坐的姿势坐著,右手平举,不断地摇著一只小铃,在他的身后,点著一支相当粗大的烛,烛火摇曳,映得那人的影子不住晃动。

  一看到这种情形,白素就道:“别过去了,那是一个喇嘛。”

  我也看清楚了,坐在营帐中的,是一个喇嘛,他不断摇著小铃,那是喇嘛在诵经时的一种仪式,在这样的情形下,不应该去打扰他,虽然我觉得这个喇嘛的行为,有点古怪。

  我和白素,都站定了不再前进,那时,我们离那个帐幕,大约不到五十公尺。我看到那个喇嘛,右手仍然平举著在摇铃,可是左手却扬了起来,向我们招了招手。

  我立时道:“看,他在叫我们过去。”

  白素犹豫了一下,我知道她不立即答应的原因,因为喇嘛教的教派十分多,每一个教派,都有他们诵经、静修时的特殊手势,看来他是在向我们招手,但或者那只是他的一种手势。所以,我们仍然停留在原地。

  可是,那喇嘛却向我们招了又招,而且动作的幅度,越来越大,甚至影响到了他右手摇铃的韵律,以致清脆的铃声,听来有点凌乱。

  我道:“他真是在叫我们过去!”

  这时,白素也同意了,我们又向前走去。

  很快,我们就来到了他的面前,已经可以看清他的脸面,他相当瘦削,约莫五十上下年纪,双眼十分有神,他仍然在不住地摇著那只小铃,左手又作了一个手势,示意我们坐下来。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不知道那个喇嘛是甚么路数,但是看来不像是有甚么恶意,我们就在他的面前,学著他的姿势,坐了下来。

  帐幕十分小,不可能挤下三个人,我们虽然和他面对面坐,但是他在帐幕内,我们在帐幕外,帐幕有一个布门,这时正打开著要不是帐幕的门打开著,我们也不会看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