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活  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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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千里扬名奇女子

  先说一件往事。

  往事发生在七十五年之前,那年,马金花十六岁。

  (十六加七十五,一点也不错,她今年九十一岁。)

  那年,马金花虽然只有十六岁,可是方圆千里,提起金花姑娘,无人不知。马金花最出名的四件事是:骑术、枪法、美丽和泼辣。

  要是有谁不知道马金花这出名的四件事,只要一进入中条山麓,渭水和泾河流域那一大片草原,不消一小时,他就一定会知道,到这个大平原来,有著各种不同目的的各种各样的人,都很快会知道马金花这个名字,听到她的种种故事,包括她十五岁那年,带著牧场中的十八个好手,勇闯中条山,把盘踞在那里的一股足有三百人的土匪,全部歼灭的这件事。

  马金花的父亲马醉木,是马氏牧场的主人,这个大牧场,养著上万头牛,上万匹马,是陕西全省最大的一个牧场。马醉木不是当地人,关于他的来历,也有著种种的传说,比较可靠的一种说法是:马醉木不是他的本名,他本名叫甚么,已经没有人知道,他从山海关外迁移来,带著一批忠心耿耿的粗豪汉子,据说整伙人,全是关外的马贼。

  那一批人,以马醉木为首,来到了泾渭平原,先是弄了一个小牧场,后来,渐渐扩充,把本来的几十个小牧场,全部合并为一个大牧场,那就是今天的马氏牧场。以马醉木为首的那批人,还真懂得如何养牛放马,二十年下来,马氏牧场养出来的健马,成了各地马贩子争相抢购的目标,而马醉木为人豪爽,讲义气,也自然而然,成了黄河上下,黑白两道,人人尊敬的人物。

  当初那批人,都成了马氏牧场的骨干,一次又一次和股匪决战,这批人都表现了他们的英勇和武功,渐渐地,自民间到官方,都把马氏牧场当作了当地的支柱──成千上万的人靠它讨生活,本来土匪最多,行旅谈虎色变的地方,也因为有了马氏牧场这股势力,而变得十分平静,大家都给马氏牧场面子,再凶悍的土匪,也不敢在牧场马匹出现的地区生事。

  所以,马醉木还领了一个甚么“司令”的正式官衔,不过他却一点也没有放在心上。

  马醉木四十岁才娶妻子的,娶的是一个逃荒经过的农村姑娘,结婚之后的第二年,就生下了马金花。

  马金花虽然是女孩子,可是从小就像她豪迈侠情的父亲,一点也不像她那温柔靦腆得一直像是农村姑娘的妈妈。

  马金花先学会骑马,再学会走路。先学使枪,才学会拿筷子。先学会骂人,才学会讲话。她十二岁那年,已经长得高挑成熟,不知道有多少小伙子,看到她就双眼发直,成了出名的小美人。

  不过,小美人的凶狠,也很快就让人知道了,有七八个小伙子,仗著人多,在一次市集上,向十二岁的马金花风言风语的撩拨,马金花当时只提议赛马,谁能赢得过她的,她就是赌注,九个小伙子欣然答应。曾经目睹过这场赛事的人说起来,还津津乐道。事情传开去,自然免不了加油添醋,可是基本上还是可以相信的。

  那天早上,十匹骏马,在万众瞩目之下,马蹄声响得像是暴雷,像是一股旋风,扫出了市集,马金花一身白衣,白得像雪。她头发又乌又亮,整天在野外,可是她的皮肤,还是那样细腻洁白,比任何三步不出闺门的大闺女还要细,还要白。

  她又在头上扎了一条长长的白丝巾,策马飞驰,丝巾飘扬,再配上那匹通体纯白,一根杂毛也没有的白马,看得上万人齐声喝采,惊天动地。

  而那九个想把马金花赢到手的小伙子,自然也是一等一的骑术好手,所挑的马,万中选一,当真是人强马壮,看得人心旷神怡。

  当时,马金花的父亲马醉木也在集上,有人问他:“马场主,你看谁能成为你的女婿?”

  马醉木只是叹了一口气,摇著头:“但盼这丫头下手别太狠,年轻小伙子,看到了姑娘家,口上占点便宜,免不了!”

  当时,听的人还不知道马醉木这样说是甚么意思,不过很快就明白了。

  中午时分,市集中最热闹,马金花单人匹马,又像是旋风一样卷了回来,喧闹的市集,在刹那之间,静了下来,静得连在集上等待出售的牲口,都不敢发出声响。

  马金花全身上下,都染著血,不但是她身上染著血,那匹白马,也全身是斑斑的血迹。

  可是看马金花驰骋而来的那种情形,她又不像是受了甚么伤。

  马醉木带著牧场中的几条大汉,迎了上去,马金花一勒缰,白马一声长嘶,人立了一下,立时稳稳钉在地上不动。

  马金花翻身下马,第一句话是:“把小白龙牵去洗刷,不准弄掉它一根毛,也不准在它身上留下一点血。”

  牧场上的两个彪形大汉,立时大声答应,牵过那匹白马走了开去。

  所有人还未曾来得及揣测究竟发生了甚么事,马金花已向父亲道:“爹,公平竞马,我没要他们的性命,骑术不精,他们自己从马上摔了下来,断胳臂折腿,那可不关我事!”

  马醉木只是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马金花傲然地站著,当时在场的人,都说才十二岁的马金花,就凭这一下子,就足以名扬千里!

  那九个小伙子,还是马醉木派了搜索队出去,才把他们一一找回来,每一个都受了伤,毫无例外的是鞭伤,问起经过来,九个小伙子摇头咬牙,没有一个人肯说。最远的一个,在近两百里外找回来,就算他们不说,惯在马背上讨生活的人也可以知道,马金花以一对九,在草原上奔驰追逐的经过是如何激烈!小伙子在开始的时候,可能还不舍得还手,但是到后来,摆明了是生死一线的事,怎还会怜香惜玉?可是马金花硬是一点损伤也没有,九个小伙子却人人重伤,难怪他们没有脸说出经过!

  事后,方圆九百里的小伙子都知道,这个美丽得叫人一看到就发怔的美人,是惹不得的。

  一年一年过去,马金花更美丽,也更没有人敢惹她,十五岁那年平了中条山那股悍匪,只要老远看到一团雪白的影子闪过,平时喝了点酒,表示不怕马金花的大汉,都会忍不住打个哆嗦,唯恐自己的醉话,要是传进了马金花的耳中,那就有得受!

  马金花最敏感男女之间的情事,她十五岁之后,有不少大财主,派人来说媒,前来说媒的人,一律不见一只耳朵离开,五次,大约最多六次之后,自然也没有人再敢上门。

  而平时,马金花看来,却和和气气,不过她身子高挑,寻常男人站在她身边,总还比她矮了些,英姿侠气,洋溢在眉宇之间,怎么也掩不住,叫人自然而然,对她产生敬畏之心。

  马金花还有天生的管理才能,牧场中的大小事务,一经她处理,立时井井有条。而且,她还有一种异常高强的排难解纷的能力。那些粗豪的江湖汉子,有了争执,每每演变成为刀光血影,但要是马金花到场,不必几句话,就可以令得本来已经反目成仇的人,变成肝胆相照的好朋友。

  马金花是这样一个万众瞩目的传奇性人物,她的一切行动,都成为人们饭后酒余的谈话资料,她的一举一动,都被编成各种各样的故事。

  像这样的一个人,忽然失踪了,而且一失踪,就是五年之久,这似乎有点不可想像吧?

  可是,事实却是,在马金花十六岁那年,她突然神秘失踪了。

  那天,天气极好,正是暮春,是牧放马匹最好的季节。由于她的失踪,形成了极度的轰动,所以在她失踪之前的一切行动,事后都被调查得清清楚楚。

  马金花失踪的经过是这样的:

  一早,马金花就吩咐了牧场的总管,她要带著一队正当发情的儿马去放马──把几百匹处于春情发动期的雄马,带到辽阔的草原上去,让它们尽情地去驰骋,把它们那种无穷无尽的精力散发出来,然后,在它们尽情撒野的过程中,挑选其中最精壮的,作为配种之用,替牧场增添无数优良的马匹。

  放马,是牧场中的大事,四年之前,马金花第一次主持放马,有几个老资格的放马人嘀咕几句,表示马金花不能胜任,以后,再也没有人对马金花的这项能力,表示过任何怀疑。

  那天早上,马金花骑著她的“小白龙”,高举著右手,“呼”地一下,挥出了手中的鞭子,鞭梢在半空中划了一个圆圈,把空气划破,发出嘹亮的一下爆音,牧场的木栅打开,三百多匹马,嘶叫著,扬鬃踢蹄,争先恐后,奔驰出去,所有的人,没有一个觉得会有任何意外发生。

  马金花一马当先,她骑的那匹白马,是整个牧场中最好的一匹,据说,也是整个华北最好的,至少,在黄河以北,长城以南,再也找不出更好的马来,马是马金花从小养大的,马和人之间,两位一体,小白龙不睡马厩,而留在马金花的闺房,马金花又爱穿白衣服,所以,她策骑小白龙飞驰,看起来就像是一团迅疾无比,在向前滚动著的白色的旋风。

  未经驯服的儿马,性子暴烈,奔驰起来,也特别急骤快疾,再有经验的牧马人,也不敢把自己置身于暴烈的儿马群中,因为那极度危险,剧烈奔驰,碰撞颠蹶难免,如果一个不小心,自马背上跌了下来,那非被上千马蹄踩踏成为肉酱不可。

  所以,牧马人都是先排成了队形,在大群儿马还未曾冲出来之前,作好准备,马群一开始急驰,牧马人就紧贴在马群的旁边跟著飞驰,尽力保持马群的队形,不使马匹奔散开去。

  同时,在马群的后面,也要有牧马人押阵,在放马的时候,出动的牧马人,都有经验,骑术一流,一个牧马人,如果一生之中,未曾参加过一次放马,那简直不能算是牧马人。

  那一次放马,马氏牧场中出动的牧马人,一共有八十余人,自然多是经验丰富好手,也有是今年才第一次参加的新手。

  马金花一马当先飞驰,马群冲出来,所有的牧马人,精神都变得极紧张:马群奔驰得太快了。

  几百匹儿马,像是狂风,向前卷去,距离驰在前面的马金花,相去不会超过十丈。

  所有的牧马人也都感到,驰在最前面的马金花,也感到了马群奔驰的速度,超越了寻常,所以,大家都看到,她在马上,连连回头,看了几次身后的马群,就尽力策驰著小白龙,飞快地向前驰出去。

  因为若是带头放马的人,被马群追上,置身于马群之中,就会引起不可控制的大混乱,那将是一场大悲剧!

  “小白龙”果然是万中选一的好马,一经催策,四蹄翻飞,去势快疾之极,这一来,可能更刺激起原来就在奔驰的马群,马群向前奔驰的速度也更快。

  最狼狈的莫如那八十多个牧马人,他们本来在马群的两旁列成队形,一起在向前飞驰,但是渐渐地,他们开始落后了。

  落后的形势越来越不妙,本来牧马人分成两列,把马群夹在中间,可是转眼之间,飞驰的马群冲向前,两列牧马人之间,已经没有马匹,马匹全在他们前面,而且和他们之间的距离,也越来越远。

  这是在牧马的过程之中罕见的异象,那八十多个牧马人除了拚命策骑,希望赶上去,没有别的办法可想。

  其中有几个骑术特别精娴的,唯恐失去了控制的马群冲得太急,要是把马金花围进了马群,那极度危险。所以,他们为了察看前面的情形,都纷纷站立了起来。有的,甚至站到了鞍子上,使自己可以看得更远。

  但是他们都无法看到前面的情形,因为双方的距离,正在迅速的拉远,奔驰的马群,卷起大量尘土,再前面,马金花的处境如何,完全看不见。

  放马的马群,本来就最难控制,但是像如今这样的情形,却也十分罕见,那些经验丰富的牧马人,这时除了拚命策骑,希望可以追上马群之外,别无他法。可是马群却像是疯了,越奔越快,那八十多个牧马人也分出了先后,驰在最前面的只有六个人,那六个人是头挑的好手,他们骑著的马匹,已经被策驰得浑身是汗浆,他们自己也一样大汗淋漓。

  可是,前面马群,已经离他们更远,连一点影子也看不见了。

  那六个人又拚命赶了一会,他们的坐骑无法支持,其中有两匹马,前腿一屈,跪跌了下来,马上的人在地上打了一个滚,支撑著站了起来。

  两匹倒了地的马,望著主人,眼中好像有一种抱歉的、无可奈何的神情。另外四个人也勒住了马,其中一个经验丰富的、立时伏身,把耳朵贴在地上。

  马群虽然已经离远了,但是上千匹马在奔驰,马蹄打在大地上的震动,相当惊人,有经验的人,可以凭藉地上传来的轻微震荡,而判断出马群的远近。

  那人伏在地上用心听著,其余五个人围在他的身边,心急的在连声问:“怎么样?离我们多远?”

  那伏地在听蹄声的人,神情怪异之极,口角牵动著,说不出话。

  这种伏地听蹄声的本事,牧马人多少都会一点,得不到回答,另外两个人也把耳朵贴到了地上,可是,古怪的神情,像是会传染,那两个人的神情,也变得怪异之极。

  这时,又有十来个人络续赶到,也纷纷下马,三个人慢慢站了起来,齐声道:“马群不见了。”

  所有人,都发出了七嘴八舌的指责声:马群怎么会不见了?

  那三个人指著地上,示意不相信的人,自己把耳朵贴到地上去听,一时之间,伏向地上的人,超过了二十个。而且,每个人的神情,都在刹那之间,变得同样的怪异。

  他们听不到任何蹄声。

  几百匹马在奔驰,就算已驰出了五六十里之外,一样可以有感觉,何以竟然一点声息也听不到呢?

  所有的人互望著,没有人出得了声。最先打破沉寂的是一个小伙子,他陡然一挥手:“马群停下来了。”

  其余人一被提醒,立时都大大松了一口气;对,马群一定是停了,马群停下来,不再奔驰,自然听不到甚么蹄声。

  可是,各人又立即感到,事情还是不对头:在奔驰中的马匹,当然会停下来的,可是,那一大群马,全是性子十分暴烈的儿马,不奔出超过一百里去,怎会突然停下来?

  而根据马群刚才奔驰的速度来看,至多奔出二十来里,如果不是有甚么特别的原因,不会停下。

  几个为首的牧马人商议了一下,觉得停在这里空论,不是办法,马群是不是停下,赶上去看看,立刻就可以明白。由于有许多马匹,已经疲惫不堪,所以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追上去,大约只有二十个人左右,一起上了马,带头的是个青年人,那时只有十八岁,他的名字是卓长根。

  特别强调了一下那位卓长根先生当时的年龄,因为我见到这位卓长根先生时,他已经是一个高龄九十三岁的老人了。

  白素的父亲白老大介绍给我认识──经过情形是:白老大突然自他隐居的法国南部,打了一封电报,要我和白素立即前去,有“要事商榷”云云。

  对于老年人的古怪脾气,我有相当程度的了解,他可能只是一时寂寞,可能只是一件莫名其妙的小事,“要事”云云,不一定可靠。可是他既然提出了这样的要求,那就非去不可,甚至不能回一封电报去问一下究竟是甚么事──那样做,老人家就会不高兴。

  不在住所中装设电话,也是白老大的怪脾气之一,不然,可以在电话中问一问,究竟是甚么事情。白老大虽然极具现代科学知识,可是他却十分讨厌电话,他常说,电话像是一个随时可以闯进来的人,不论主人是否欢迎,电话要来就来,不必有任何顾忌,所以,“为了保护生活不受侵扰,必须抵制电话。”

  我和白素商量,白素只是淡然道:“好久没有见到他老人家了。”

  我十分知情识趣:“对,何况法国南部的风光气候,我们都喜欢。”

  事情就这样决定,第三天下午,我们已经到了目的地。白老大有一个农庄,这个农庄的规模并不大,他将其中的一半,用来种葡萄,不断地改良品种,而且还附设了一个小酒坊,用他考据出来的古代方法,酿制白兰地──这一直是他的兴趣,成就如何,不得而知。

  农庄的另一半,用来养马,算是一个小型的牧场,我们下了机,白老大派来接我们的车子,是一辆小货车,虽然不是很舒服,但是驶在平整的小路上,两旁夹道的树木,触目青翠,清风徐来,也真令人心旷神怡。而且,在一问了那位驾驶货车的司机,白老大身体健壮,无病无痛,甚至每天可以在木桶踩踏采摘下来的葡萄三小时以上,那更足以证明他的“要事”,实在只是想见见我们。

  既然没有甚么事,心情当然轻松,我索性在货车车卡上,以臂作枕,躺了下来。小货车可能是用来运酒的,有一股浓冽的酒味,白素靠在我的身边,风掠起她的秀发,不时拂在我的脸上,真使人感到这种安详,才是真正的人生享受,难怪白老大放弃了他多年来惊涛骇浪式的生活,在这里归隐田园。

  大约两小时,就驶进了白老大的农庄,放眼看去,是已经结了实的葡萄,看来粒粒晶莹饱满,驶过了葡萄田,是一片空地,房舍就在空地后。这时,在空地上,有不少女郎,正各自站在一个木盆之上,用力踩踏著木盆中的葡萄,这情景,看来有点像中国江南的水乡,女郎踩踏水车,充满了健康和欢乐。

  当车子停在房舍前面,白老大“呵呵”笑著,张开双臂,走了出来,他满面红光,笑声洪亮,看起来高兴又健康。

  白老大用力拍著我的背:“你好,有没有从甚么外星人那里,学到甚么特殊的酿酒方法?”

  我笑著:“没有,除了地球人之外,似乎还没有甚么别的星球人能知道酒的好处。”

  白老大大是高兴:“对,可以写一篇论文:酒是宇宙之间真正的地球文化。”

  在笑声中,我们进了屋子。白老大的隐居生活,极尽舒适之能事:决不是甚么排场、奢华,只是舒服,屋子中的每一件摆设,每一个角落,每一件家具,都只从舒适的角度去安排。当然,包括了视觉上的舒适和实际上享受的舒适。

  我还没有坐下,白老大已郑而重之,捧著一瓶酒,在我面前晃了一下:“来,试试我古法酿制的好酒。”

  他说著,拔开了瓶塞,把金黄色的酒,斟进杯子,递了过来。

  我接杯在手,先闻了一闻──这是品尝佳酿的例行动作。心中就打了一个突,我闻到的,是一股刺鼻的酒精味。这非但不能算是佳酿,甚至离普遍酒吧中可以喝到的劣等酒,也还有一段距离。

  我用杯子半遮住脸,向白素使了一个眼色,白素向我作了一个鬼脸。我再向白老大看去,看到他一脸等候著我赞扬的神情。我心中暗叹了一声,把杯子举到唇边,小小呷了一口。

  白老大有点焦切地问:“怎么样?”

  我好不容易,把那一小口酒,咽了下去,放下杯子:“这是我有生以来所喝过的”

  我讲到这里,顿了一顿,白老大的神情看来更紧张,白素已经转过头去,大有不忍听下去之势,我接下去大声道:“最难喝的酒。”

  白老大的反应,出于我的意料之外,他非但没有生气,反倒立时哈哈大笑,一面指著一扇门:“老卓,你看,我没有骗你吧,卫斯理就是有这个好处,一是一,二是二,哼,老丈人给他喝的酒,他也敢说最难喝!”

  我在愕然闲,已看到自白老大指著的那扇门中,走出了一个老人来。

  这个老人的身形极高,腰板挺直,肤色黑里透红,下颔是白得发亮的短髯,看上去,像是他的下颔上,镶了一圈银丝,他脸上的皱纹相当多,可是双眼却十分有神,一点也未现老态。头顶上一根头发也没有,亮得几乎可以当镜子。

  我无法估计到这个老人的正确年龄,只觉得这种造型的老人,不应该在现实生活中出现,只应该在武侠电影中才能看得到。

  老人一面笑著一面走出来,笑声简直有点震耳欲聋,他迳自来到我的面前,伸出手来。他的手掌又大又厚又有力,掌上满是坚硬的老茧,和我用力握著手,他道:“好小子,我以为小白只是在吹牛。”

  他讲的是一口陕甘地区的乡音,听来更增加豪迈,而且他称白老大为“小白”,那很使我感到诧异,白老大立时在一旁解释:“这老不死,今年九十三岁,看起来,还像是不知可以活多少年。”

  老人对于“老不死”的称呼,一点也不以为忤,显然他和白老大是十分熟稔的好朋友:“大庙不养,小庙不收,看起来,阎王老子不敢和我见面,白便宜了我在花花世界,多活几年。”

  我立刻就喜欢上了这个老人,在这老人的身上,散发著一种只有在中国北方男儿身上找到的豪气,而且,那是一种原始的、粗犷的、未曾经过任何琢磨的自然气概。随著社会结构的迅速改变,这一种气概,如今很难在现实社会中看得到了。

  我笑著:“老爷子贵姓卓?”

  老人摇著我的手:“卓长根,你不必叫我老爷子。”

  我一时顽皮,脱口道:“那怎么办?难道也叫你老不死?”

  卓长根笑得更欢:“随你喜欢。”

  他说了之后,伸手一指白老大:“你老丈人说,我心里的那个谜团,除了你之外,不能有别人可以解得开,所以叫你来听听。”

  我听得他这样说,心中立时想到,白老大电报中的“要事”,原来就是那老人心中的一个“谜团”,看起来,我要听这位老人家讲一个故事。

  由于卓长根给我的第一印象十分好,所以我也不反对听听,虽然我已经预算了“故事”十分乏味。

  白老大放下了手中的酒瓶,另外又拿出了好酒来,看起来,卓长根年纪虽然大,可是很性急,也不理会我在长途旅行之后是不是疲倦,用力一拉我,令我坐了下来,白老大对白素道:“你也听听。”

  白素在我身边坐下,在老人还未开口前,我对他的年纪这样大,但是健康状况那么好,感到惊讶。他甚至不肯坐下来说,而只不断地在走来走去,一刻也不肯停。他这种行动,也影响了我,以致他开始说了不多久,我也坐不住,跟著站了起来。

  卓长根讲的,就是一开始记述的,马金花的故事。

  当然,和我的预算不相合,卓长根的故事,相当吸引人。

  当他讲到,他们重整队伍,再追上去,想去弄明白马群究竟是不是在前面之际,我和白素已经完全被他的故事吸引住了。

  白老大多半是已经听过,所以卓长根开始叙述,他就自顾自离开了。

  卓长根说的,是七十五年之前的往事,可是他的记忆力极好,或者是这件事,给他的印象十分深,所以几乎每一个细节,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二十匹健马,经过了短暂的休息,由卓长根带领著,立时又开始向前飞驰。

  卓长根的年纪轻,可是他骑术精娴,众所公认,所以大家推他为首。

  卓长根这时,心情的焦急,也在所有人之上,卓长根是万中选一的壮健小伙子。他九岁那一年,他父亲带著自己培养出来的一百匹好马,投入马氏牧场来的。

  那一百匹好马,是卓长根父亲毕生的心血结晶。

  马氏牧场,从马醉木开始,到那时只有六岁大的马金花,都是眼界极高,对马的优劣一眼就可以看得清清楚楚的高手,而且牧场中有的是好马,可是看到了那一百匹马,也都不禁睁大了眼,马醉木当时就问:“随便你要甚么条件,只管开口。”

  在这里,忽然又转去叙述卓长根的来历,看起来像是有意在卖关子,但其实不然,卓长根的父亲投进马氏牧场的过程,卓长根这个人,和整件奇怪的事情,有相当密切的关系,既然是在说往事,自然说得详细一点比较好,请各位略付耐心,必有所获。

  卓长根的父亲笑了一下,使马醉木和马氏牧场其他人感到奇怪的是,人人都可以感到他的笑容,看来十分凄苦,甚至有一点想哭的味道。

  卓长根的父亲,那时看起来,大约是四十岁不到,正当壮年,身形高大健壮,有一股剽悍的神情,这一类惯以天地为屋宇的牧马人,豪情胜慨,流血不流泪,再大的痛苦,也不作兴在他人面前表露出来,何况他初来乍到,面对的是一群才见面的陌生人。

  马醉木为人豪侠,一看到对方露出了这样的神情,就知道对方一定有著重大的心事。

  他以前未见过卓长根的父亲,只是听说过,有那么一个姓卓的养马高手,长年在内蒙狼山一带放牧养马,养出来的马十分有名。可是马醉木一见到这个人,就喜欢了他,马醉木判断一个人的好坏,有两个十分奇怪的原则。

  第一,他认为能养牧出好马来的人,一定不是坏人。因为好马不会喜欢坏人,马和人之间,有一种特殊的互相沟通的本领,一个坏人,就算到手了一匹好马,也一定养不长,马会自动离开他。

  卓长根的父亲养牧出了一百匹这样叫人一看就喜欢不尽的好马,怎么会是坏人?

  再加上马醉木生性豪迈,他当时就不等卓长根的父亲再开口,一伸手,重重在他肩头上拍了一下,又“碰”地一声,在自己的胸口拍了一下:“卓老弟,不管你有甚么事,就算你那一百匹好马不给我,也算是让我开了眼界。不论你有甚么事,要我帮忙,只要我做得到,决不推托半句。”

  卓长根的父亲又发出了一下凄然的笑容,可是看得出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我算是没有找错人,马场主,这一百匹马,只不过是我的一点心意,不敢说是礼物,而且我也想不出,除了马氏牧场之外,还有谁有资格养牧这一百匹好马。”

  这几句话,又让在场的人,都震动了一下:这是甚么意思?难道他要放弃牧马?这对于牧马人来说,简直是不可思议!

  当时,倚在马醉木身边的马金花,就在大家发怔,一下子静下来的时候,用她儿童的尖音,讲了一句话:“怎么,马不是你的吗?你为甚么好好地,不要那些马了?”

  没有人觉得马金花不该说话,也没有人觉得马金花说的话不对。

  因为马是牧马人的生命和荣耀,尽管卓长根的父亲如果不要那批马了,马氏牧场可以因之增加一大笔财富,但是那种责问,还是必要的,因为一个自己不要生命的人,还可以谅解,一个放弃荣耀的人,不可原谅,没有人会看得起。

  所以,事实上,马金花叫出来的话,是当时每一个人都想提出来,只不过成年人,即使是再粗犷豪迈的汉子,都会略为先想一下再说,而马金花只是小女孩,一下子先叫了出来。

  这是卓长根第一次注意马金花。

  虽然,一和马场主见面,卓长根就看到了马金花,但是一个九岁的小男孩,不会对一个六岁的小女孩加以甚么注意。何况卓长根自小在广阔的草原上长大,饱经风霜,而马金花看起来白白嫩嫩,衣著又漂亮,十足是一个三步不出闺门的有钱人家的千金小姐,卓长根自然更不会加以甚么注意。

  可是所有的成年人都还保持沉默,她却先尖声提出了责问,这令得年幼的卓长根,立即向她望过去。

  卓长根那年虽然只有九岁,可是身量已高得出奇,而且十分壮健,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人。但是他一开口,却童音未减,声音听起来也有点尖,他父亲还没有回答,他已经踏前了一步,大声道:“我爹快死了,要不是他快死了,怎会不要那些马?”

  卓长根的话,令得本来已经错愕的人,更加错愕,一时之间,人人更不知说甚么才好,卓长根已转过身,向他的父亲道:“爹,我早说过,我也会牧马,你死了,我一个人也活得下去,何必来求人?”

  卓长根的父亲又凄然一笑,还没有来得及回答,马醉木已经一扬手,立时有两个人走向卓长根的父亲。那两个人,是马醉木得力的手下,精通医理,尤精伤科,有本事把断成五六截的臂骨接起来,他们听卓长根说他的父亲快死了,心中惊讶之极,小孩子绝没有道理咒诅自己父亲,讲的一定是真话,可是眼前这个人,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快死的样子!

  所以,他们走向卓长根的父亲,一个伸手搭脉,另一个立时把手轻轻放在他的额上。

  也就在这时候,马醉木问卓长根:“小兄弟,你今年多大了。”

  卓长根昂然回答:“九岁。”

  也就是在那一刻,马金花才注意到卓长根。

  当然,卓长根一进来,她已经看到了,可是这样的少年人,牧场中有的是,马金花虽然年纪小,但是性高气傲,与生俱来,除了自己的父亲,和那十来个叔叔伯伯,其余的人,在她眼中看出来,全不值一顾。

  不过这时,马金花至少感到,眼前这个少年,与众不同。

  马金花望著卓长根,小女孩的神情十分高傲。卓长根也回望著马金花,小男孩的神情,也十分高傲。

  马醉木竖起了大拇指:“好有志气的孩子。”

  卓长根受了夸奖,也并没有甚么高兴得意的神情,只是得体大方地微微一笑。

  马金花这时,又突然问了一句:“你爹快死了,你怎么一点不伤心?”

  卓长根连想都没有想就回答:“人到了非死不可的时候,伤心来干吗?”

  卓长根的话,不像出自一个孩子,他说了那句话,退到了他父亲的身边。

  这时,那两个替卓长根父亲把脉的人,现出怪异的神情来,卓长根的父亲,也把两个人轻轻推了开去,那两个人异口同声:“卓朋友,你一点病痛也没有,怎么会”

  他们把一句话的下半截缩了回去,本来想说“怎么会快死了”。

  卓长根的父亲又长叹了一声,并不说甚么,马醉木立时道:“卓老弟,你惹上了甚么厉害的仇家?你放心,既然看得起我,到了马氏牧场,不管有甚么深仇大恨,也不管对方是多么厉害的脚色,能化解就化解,不能化解,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马醉木那一番话,慷慨豪侠,听得人热血沸腾。卓长根当时立时向他父亲望去,一脸希望他父亲接受马醉木的好意。

  可是他父亲的反应,却十分奇特,侧著头,神情一片惘然。

  这种样子,与其说他是在考虑马醉木的话,还不如说他根本未曾把马醉木的话听进耳去还好。

  马金花在这时,又尖声道:“我爹向来说一是一,说二是二。”

  卓长根立时冷冷地道:“谁会说马场主说的话不算数?”

  两个小孩子在斗嘴,卓长根的父亲长叹一声,把手放在卓长根的头上:“马场主,我只有一件事求你,这孩子叫长根,我把他托给你了。”

  马醉木“呵呵”一笑:“行,那一百匹马,能带来多少利益,全归在这孩子的名下。”

  卓长根的父亲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现出十分放心的神情来,声音有点沙哑:“马场主,向你讨碗酒喝。”

  马醉木立时站了起来,神情十分高兴。

  因为他认为判断一个人好坏的两个怪原则的另一个就是:一个人如果喜欢喝酒,这个人也就不会是坏人。喜欢喝酒的人,总会有喝醉的时候,一到酒醉,没有甚么不能对人说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会拉得更近。

  他站了起来之后,大声叫:“拿酒来,我们大家陪卓老弟喝三碗。”

  他一吆喝,立时有人抬了一大坛酒进来,马醉木走上去,一掌就拍开了封泥,酒香四溢,那是窖藏了多年的上佳白乾,一只只大碗排了开来,浓冽得几乎有点不流畅的酒倒进碗中,马醉木斜眼睨著卓长根:“小兄弟,你也来一碗?”他看出卓长根这小孩十分好强,心想难他一难,看他如何应对。却不料卓长根连想也不想,只答了两个字:“当然。”

  卓长根的回答,倒像是马醉木的那一问多余,马醉木和所有的人都笑了起来。

  每一个人都端碗在手,卓长根做了一件令他日后十分后悔的事,他常告诉自己:这件事做错了,值得后悔一辈子!

第二部:两个大谜团

  卓长根端起碗来,那一大碗白乾,对于成年人来说,自然不算甚么,但对于一个九岁的孩子来说,就可以把他醉得人事不省。

  那些人当然不知道,卓长根从小喝酒长大,蒙古草原上的马乳酒,酒性又烈又难入口,卓长根可以喝一大皮袋,面不改色,那一大碗白乾,对他来说,真不算甚么。而他所做的错事是,他的眼睛转了过去,望向马金花。他完全没有说甚么,可是他的神情,他想说甚么,被他看著的人,一下子就可以明白。

  马金花立即明白了,她大声说:“我也要喝一碗。”

  一生之中,不知经过多少风浪的马醉木马场主,就算天上有两个人头掉下来,落在地上,又咬住了他的脚,他也不会更吃惊!他一听得他宝贝女儿也要喝一碗,双手一震,竟然连碗中的酒,也震出了少许来,可知他心中的吃惊是如何之甚,他甚至连声音也有点发颤,不过他只叫了一声:“金花。”

  他没有再说甚么,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女儿在更小的时候,她要做甚么事,就已经没有甚么人可以阻止她。

  于是,马金花捧起了一碗酒,看也不看卓长根,就大口大口喝了下去!

  各人大口喝著酒,但仍然不免留意马金花,马金花喝完了一大碗白乾,看来像是没有甚么事,走向前去,看她的样子,像是想把碗放回去,可是她脚才一抬起来,身子便向后仰去,“咚”地一声响,小脑袋的后面,重重撞在大青砖铺成的地上。

  马金花这一倒下去,直到第四日,方始悠悠醒转,她后脑上撞起的那个肿块,八天后才平复,这是后话,表过就算。

  马金花的种种故事,被传诵的不知多少,但是她喝醉酒的那件事,却除了在场的各人知道之外,再也没有别人知道。当时在场的各人,没有再对任何人讲起过。因为他们都知道马金花好胜性强,那次逞强喝了一大碗白乾,五脏六腑都要翻转来,连黄胆水也吐了出来,虽然她硬是忍著,没有呻吟,但是从此之后,她滴酒不再沾唇。

  马金花不喝酒的原因是甚么,也有很多传说,当然全不正确,真正的原因还是为了那一大碗白乾,她六岁那年,一口气喝下去的那一大碗白乾。

  卓长根后悔自己用挑战的神情,令得马金花喝下那一大碗白乾,倒也不是当时的事,而是在若干年之后。当时,他只觉得有趣,马金花倒下去,他忍不住哈哈大笑。

  可是到了若干年之后,他才知道,马金花因为这件事,心中对他的敌意,是如何之甚。

  那真令得他后悔莫及!

  当时,马金花一醉倒,马醉木苦笑一下,立时把马金花抱了进去,自有人去照料她。

  其余的人继续喝著酒,各人都喝了三碗,卓长根的父亲放下酒碗,向马醉木和各人一拱手:“拜托马场主和各位了,长根这孩子,凡是养牧马匹的事,他都会做。”

  卓长根的父亲讲完,转身向外就走。由于他的言行实在太突兀了,以致一时之间,人人怔呆,没有人出声。每一个人都以为他会把他自己遭遇的困难,向马醉木说出来。他千里迢迢,前来马氏牧场托孤,身体又健壮无病,那自然是有了甚么致命的仇家,马醉木已经说了,愿意一力担当,有了那么好的机会,他自然应该把自己的遭遇,详细说出来,才是道理。

  可是他只是喝了三碗酒,二话不说就走,真是太出人意表了。

  更怪的是,卓长根并没有跟著他走,只是身子笔直地站著。

  卓长根心中难过,人人可以看得出来。他虽然站著不动,可是双手紧紧地捏著拳,连指节都发白,而且,他脸上的肉,在不断地跳动。他甚至不回头看著他父亲,或许他是怕一回头,看到自己父亲的背影,就会忍不住嚎哭。

  卓长根的父亲,走出了十来步,已经快走出厅堂去了,马醉木才陡地震动了一下,叫道:“卓老弟,等一等。”

  卓长根的父亲站定身子,却不转身,声音听来也很平静:“马场主还有甚么见教?”

  马醉木的声音有点生气:“卓老弟,你太不把我们这里几个人当朋友了,你能把长根交给我们,足领盛情,可是你自己的事,为什么不说?”

  卓长根的父亲仍不转过身来:“我的事,已经全告诉长根了。”

  卓长根几乎是叫出来的,充满著激愤:“不,爹,你甚么也没有对我说。”

  众人听著父子俩这种对话,更加摸不著头脑。

  卓长根的父亲道:“我能告诉你的,都已经告诉你了,等我走了之后,你转告马场主和几位叔伯。”

  卓长根紧抿嘴,一声不出,额上的青筋,绽起老高,马醉木走向前去:“卓老弟,何必要叫孩子转述?就由你自己对我们说说如何?”

  卓长根的父亲深深吸了一口气,仍然不转过身,可是却昂起了头来。

  他的语调沉重而缓慢,可是却十分坚定:“十年前,我做了一件事,十年之后,我必需为我所做的事,付出代价。代价,就是死,我要到一处地方去赴死,非去不可,不去不行。”

  马醉木立时问:“甚么事?”

  卓长根的父亲“哈哈”一笑:“马场主,我甚么也不说,不过一死而已,要是说了,那万死不足赎我不守信用之罪。”本来除了马醉木之外,还有不少人有话要问,可是他这句话一出口,却把所有人都堵住了口。

  行走江湖,立身处世,最要紧的是守信用,要是他曾答应过甚么人,绝不说出他曾做过甚么事,那就上刀山,落油锅,也决计不能说出来。作为他的朋友,更不应该逼他说出来。

  当下,马场主和各人互望了一眼,使了两个眼色。在场的几个都是马醉木的老兄弟,对于马醉木的行事作风,当然再清楚也没有,立时会意,其中有一个,以极轻的步子,向边门走了出去。马醉木故意大声说话,以掩饰那人微不可闻的脚步声:“卓老弟,既然这样,人各有志,我也不便相强。”

  卓长根的父亲忽然叹了一声:“马场主,你不必派人跟我,看看我究竟为甚么非死不可,你要是这样做,不是帮我,反倒是害我。”

  马醉木心里所想的安排,半个字也未曾说出,就被道了个正著,这令得马醉木多少有点狼狈,他只好乾笑著:“卓老弟,既然你那么说,只好作罢。”

  卓长根的父亲略停了一停,又大踏步向外,走了出去,走出了厅堂。所有人的目光立时全集中在卓长根的身上,卓长根愤然道:“就是这些,我爹也只向我说了这些!他说他一定要死,一去之后,再也不会回来,要我在马氏牧场,好好做人,他就只说了这些。”

  马醉木来回踱了几步,站定了身子:“小兄弟,是不是要派人去跟一跟,就由你来决定。”

  卓长根的回答,来得又快又斩钉截铁:“当然要,谁也不想自己的爹,死得不明不白。”

  马醉木大声道:“好。”

  派人跟踪卓长根父亲的事,就这样决定,而且立即付诸实行。

  马氏牧场在方圆千里,有绝大的势力,眼线密布,离开马氏牧场,往南往北,向东向西有多少条路可以走,哪怕你不走大道,抄的是荒野小径,信鸽一放出去,前面的人一接到,卓长根的父亲一走到哪里,就都会有“特别照应”,也立时会有报告回来。

  开始三天,报告十分正常,卓长根的父亲离开之后,向西北方向走去,单人匹马,一直向同一个方向走著,三天走出了将近五百里。

  然后,他就像是在空气之中消失了,再也没有他的信息。

  这实在是不很可能的事!他的行动,几乎每一里路都有人盯著,在他消失的地方,是陕西省和绥远省的边界,一个相当大的盐水湖,叫作大海子附近的一片荒凉的盐碱地。

  由于卓长根的父亲一直没有改变方向,所以要知道他的行踪,不是很难,而且马醉木推测,他可能回到蒙古草原去,谁都以为盯下去,一定可以水落石出。

  第三晚的报告,说他在一个灌木丛旁扎了一个小营,燃著了篝火,对著篝火发怔,一直到了午夜才进了那个小营帐,第二天,未见他出来,盯他的人假装是牧羊人,走近那个小营帐,他人已不在了。

  营帐和马都在,人不见了。就算他发现了有人跟踪,弃马离去,连夜赶路,那么前途一定仍然会发现他的踪迹,可是他却一直没有再出现。

  搜索队由最有经验的人组成,这些人,就算七天之前有一只野兔子经过,他们都可以看得出来,可是一连七八天,就是踪影全无。

  在半个月之后,马醉木带著卓长根,一起到了卓长根父亲最后扎营的地方。

  卓长根没有哭,只是望著那营帐,站著,一动也不动。小营帐他极其熟悉,他父亲在草原上放马,小营帐每天晚上就搭在不同的地方,替他们父子两人,挡风挡雨,阻雪阻霜。而这时,营帐空了,他父亲不知去了何处。照他父亲的说法是:他一定要去死!那么,难道就死在那里了?如果死了,尸首呢?

  他站了很久很久,也没有人催他,马醉木陪著他站著。一直到天色全黑了下来,卓长根才道:“马场主,回牧场去吧!”

  马醉木十分喜欢卓长根这种自小就表现出来的,坚决如岩石一样的性格,何况他曾答应过,那一百匹上佳良马带来的利益,全归入卓长根的名下,所以,卓长根在马氏牧场之中的地位十分特殊,绝没有人敢去欺侮他。而卓长根也很快使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一等一的牧马好手,十三四岁时,他已经高大壮健得看起来像成人。他一点也不利用自己的特殊地位,只是和别的牧马人一样,同吃同住,性格豪爽,人人都喜欢他──那是粗豪汉子出自真心的喜欢,年纪比他大很多的人,也不会在他面前摆老资格,不把他当孩子,只把他当朋友。

  有一个时期,甚至有大多数人,都认为卓长根可以成为马醉木的女婿。

  可是,卓长根和马金花的关系,却糟糕之极。马金花在酒醒了之后,也不是完全不睬卓长根,两个人也玩得相当亲近。

  一直到四年之后,马金花有一天忽然问卓长根:“你爹究竟到甚么地方去了?他做过些甚么事,为甚么一定要死,你别装神弄鬼,老老实实告诉我。”

  卓长根只是简单地回答:“我不知道!”

  马金花道:“你一定知道的,哪有自己要死了,连为甚么会死的都不告诉儿子?”

  马金花说的,是人之常情,可是这两句话,却深深刺伤了卓长根。早在四年前,他父亲简单地告诉他要去死,他就追问过,要父亲告诉他详情。

  可是父亲却没有告诉他,使他感到自己和父亲之间,有了隔膜和距离,令得他极其伤心,所以当时,他父亲说甚么都告诉他了,他立时大声抗议。

  而这件亭,在卓长根心中,是极重的创伤,绝不想触及。

  可是马金花偏偏要在他这个心灵创伤中找秘密。他当时陡然转过身去,声音嘶哑:“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马金花却也犯了拗劲:“你一定知道,你要是不把这件事告诉我,就再也不要和我说话,我也再不会和你说话。”

  卓长根当时一声也没有出,就昂著头,大踏步走开去,马金花想叫住他,但是一想到刚才的硬话,也就硬生生忍了下来。

  从此之后,卓长根和马金花,真的一句话也没有再讲过。听起来,这不可能,但是在两个脾气都是那么僵的人的身上,就会有这种事发生。

  马金花人很正直,她只不过不和卓长根讲话,决不仗势欺人,找卓长根麻烦。卓长根也坦然置之,做著自己该做的事。

  马醉木知道了这种情形,又是生气,又是好笑,把卓长根和马金花两人一起叫了来,可是两人你望著我,我望著你,谁也不肯先开口,马醉木对著这两个孩子,也无可如何。

  他们两人互相望著对方,而谁也不肯先说话的情形,在日后的岁月之中,每一个月,总有那么几次──马氏牧场虽然大,但两个精娴的牧马人,总有机会见面的。

  当他们渐渐长大,卓长根曾不止一次后悔,考虑自己是不是应该打破不和她说话的僵局,可是,对一个普通人来说,再也容易不过的事,对于卓长根,却最困难。卓长根感到,再要找一个像马金花这样的姑娘,绝无可能,他也知道要打破僵局,十分容易,只要自己先开口叫她一声就可以了。

  可是那一句“金花”却比甚么都难开口,有好多次,卓长根午夜骑著马出去,驰到人迹不至的荒野,对著旷野,叫著“金花”,用尽他一切气力叫著,叫到喉咙沙哑。

  可是,当他看到马金花的时候,尤其是一接触到马金花那种高傲的、讥嘲的眼光,他的喉咙却像是上了锁一样,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卓长根也知道,就算他先对马金花说话,也不再会有用,因为那会被马金花这样性格的姑娘看不起,认为他向人屈服,不是有出息的好汉。

  所以,卓长根只好在暗中叹息,在他人面前,表现得毫不在乎,若无其事,在马金花的面前,尽管心绞成一团,可是还得装出一副倔强的神情来。

  九十三岁的卓长根,叙述他少年时的情史,他双眼炯炯发光,神情又兴奋又伤感,声音充满了激情。他的这种神态,谁都可以看得出他当年心中对马金花的暗恋,是如何之甚。

  白素在听到这里时,轻轻叹了一声:“卓老爷子,这是你自己不对,你总不能叫她先向你开口。”

  卓长根伸出他的大手,在他自己满是皱纹的脸上,重重抹了一下:“是她不讲理在先,她要问的话,我根本不知道,她爱不讲话,只好由得她。”

  我对著这个耿直的老人,又好气又好笑,他心中分明对当年的这段暗恋,极之在乎,可是一直到现在,他还是要装出若无其事。

  他本来要向我们讲他心中的一个“谜团”,可是一讲到马金花,他却连说她,带说自己,扯了开去,说了那么多。

  由于卓长根和马金花之间的感情纠缠,和以后事情的发展,有相当大的关系,而且过程也十分有趣,所以我不嫌其烦地记述了下来。

  白素当时又摇著头:“对一个自己喜欢的女孩讲一句话,根本不是困难的事,就算你讲了,她不睬你,反正已讲了一句,再讲几句,也就更加不是难事。”

  白素看出卓长根十分豪爽,所以她也不转弯抹角,毫不客气地责备他。卓长根一听,先是呆了一呆,接著,就扬起手来,“拍”地一声,在他自己的光头之上,重重打了一下。他那下下手还真重,把我和白素吓了一大跳。

  他一面打自己,一面骂:“猪,真是猪,我怎么没想到?”

  说著,他又再度扬起手来去打自己,我叫:“老爷子。”一面叫著,一面疾伸出手去,抓向他的手腕,不让他自己打自己。

  可是我的手才一伸出去,他手腕陡然一翻,反向我抓了过来,应变之快,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一缩手,他斜斜一掌,向我砍来,我趁机翻手,和他的手抓在一起,两个人都不约而同,较了一下劲。

  我真的未曾想到,一个九十三岁的老人,还会有那么强的劲道,我并没有用全力,看卓长根的神情,他也没有用全力,可是也已经令我感到他力道的强劲。接著,他突然一缩手,想把我拉向前去,我几乎站立不稳。

  我总算应变得快,连忙沉气扎马,总算稳住了身子,没给他拉了过去。

  卓长根哈哈一笑,松开了手,我由衷地道:“老爷子好功夫。”

  卓长根笑道:“不算甚么,自小就练的,谁都会几下子,金花姑娘的武功,就比我高。”

  他提到武术修为,仍然不忘记马金花,令得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都有点忍俊不禁。卓长根有点忸怩,叹了一声:“或许是由于不讲话的时间太久了,每多一天不讲话,就觉得更不好意思讲。当时,如果第二天我就开了口,事情也许不会那么僵。”

  白素笑了一下:“那毕竟是许多年之前的事了,你一开始就告诉我们,马金花莫名其妙失踪了五年之久,就是在那次放马时失踪的?”

  卓长根现出了十分惘然的神情来:“是的,这个疙瘩,一直存在我的心里,我……我……”

  他讲到这里,可能是由于太激动了,竟然讲不下去,他停了下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我道:“老爷子,你心中的谜团,应该有两个,一个是马金花的神秘失踪,另一个谜团,应该是令尊的神秘失踪。”

  卓长根怔了一怔,像是他从来也未曾想及过这个问题一样:“我爹?他可不是失踪,他要到一个地方去死,从此之后,他再也没有出现过,那当然是他已到了那个目的地,而且,已经死了。”

  我摇了摇头:“不那么简单,其中一定还有许多曲折,当时的搜索,是不是够彻底?”

  卓长根又用他的大手在脸上抹了一下,神情沉重,过了一会,才道:“彻底之至,甚至后来找金花姑娘的那次搜索,也不过如此。马场主真是对得住我爹,在找不到他之后,他还派了很多人出去──”

  马醉木在卓长根的父亲失踪之后,凭他的地位,组织了搜索队,可是这个人,消失得无影无踪。于是马醉木又派了一大批人出去,去调查卓长根父亲的过去,一个四十出头的人,一生之中,总会和别人有过接触。他曾对马醉木说过,十年之前发生过一件事,如今非去就死不可,查明那是一件甚么事,事情就多少可以有点眉目。

  这项调查工作,做得十分彻底,而且在开始的时候,进行得也算是顺利。

  卓长根的父亲是养马的好手,长期在蒙古草原上活动,而蒙古民族是爱马,内蒙草原上各部落的王公和首脑,都对他十分礼遇,他只说自己姓卓,从来也没有向人提及过自己的名字。

  蒙古人上下,都对他十分尊敬,一致称呼他“卓大叔”。卓大叔曾在好几个部落中生活,在达里湖边住的时间最久,长达三年,在那里娶妻生子,娶的是克什克腾旗中最漂亮能干的一位蒙古姑娘。蒙古姑娘一般来说,很少嫁给外族人,但是由于他养牧马匹的才能实在太出色,所以不被当作外人,克什克腾旗的旗主想把他留在旗里,这才有了这宗婚姻。

  结婚第二年,就生下了卓长根,可是三年一过,他却坚决要离开,因为那位蒙古姑娘他的妻子得病身亡,他感到十分伤心,不想再留在伤心地。

  从此,他就带著小卓长根,一直在草原上,从这里走到那里,也带著他精心培育出来的良种马,而且毫不吝啬地把自己的种马,给各处的蒙古养马人去配种。

  所以,卓大叔的名头,在内蒙草原上,极之响亮。打听起来,十分容易,而且只嫌搜集到的资料太多。

  可是调查他的过去,却发现了一桩怪事。

  卓大叔那么出名,一直可以追查他带了一百匹马,带了卓长根到马氏牧场来。往上推,可以推到他十年之前,在克什克腾旗出现,结婚,生子。但是再向前追查:他在克什克腾旗出现之前,在哪里,干甚么的?是甚么出身的?却全然无可追寻,不论如何追查,一点线索也没有。

  十年之前,突然出现,十年之后,突然消失。在他出现之前,没有人知道他从何而来,在他消失之后,也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一个人,有那么超卓的养马才能,固然要天生爱马,有和马匹之间沟通的天生本领,但是各种各样的技术,决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培养出来,必须是经年累月严格训练的结果。

  那也就是说,卓大叔之前,也必然是一个牧马人,不可能从事别的行业。而且绝对可以肯定,他早就是一个十分出色的牧马人!马醉木认为,一定可以把他的来历找出来,就算他曾经改名换姓,但是相貌改不了。就算他连相貌也能改变,他那种养马的手法,也必然传诵在他工作过的牧场。于是,第一阶段的调查工作再度展开,所有的人,以为一定很快就有结果,在时间上,恰好是十年,人人都猜想,卓大叔多半是在十年之前,在他的身上,发生了一件重大的事,所以才到了内蒙古草原。

  十年的时间并不算太长,以他那种出色的牧马人,只要曾在牧场生活过,人家一定会记得他。所以,派出去调查的人,先在附近的大小牧场中去问,渐渐地,越问越远,一直扩展出去,直到南到河南南部,东到山东沿海,北到外蒙古,西到天山脚下,问遍了大大小小的牧场,找遍了所有可能养牧马匹的大小部落,却没有一个人知道卓大叔的。

  那真是怪诞之极!这个人是哪里来的?总不会是从江南水乡来的吧?

  虽然江南也有人养马,但是决不会有这样一个连蒙古人也奉若神明的养马好手。

  经过了将近两年的调查,所得的只是卓大叔十年内生活情形,那十年中,他的生活情形,详细得不能再详细。但是在十年之前,却半点也查不出来。

  马醉木无可奈何,把卓长根叫到了面前,先和卓长根对喝了三碗酒,再把这两年多来,调查他父亲来历的经过告诉他。然后才问:“你爹在克什克腾旗出现之前,究竟是干甚么的?”

  卓长根的回答,令马醉木啼笑皆非,他楞头楞脑地道:“那我怎么知道?那时我还没有出世。”

  马醉木“吓”地一声:“他难道没有对你说过他的过去?”

  卓长根摇头:“没有,爹很少说他自己,总是说妈妈是怎么漂亮,怎么能干……爹根本没有说过他自己甚么,我也没有问过他。”

  马醉木叹了一口气,真正无法可施。

  我听到这里,大声道:“老爷子,这不是很对劲吧,你们父子两人,相依为命,他一定对你说他自己的过去的,一定会说的。”

  卓长根大有怒容:“我说的是实话,真没说过。”

  白素忙打圆场:“老爷子说没说过,一定是没说过。”她说著,又狠狠瞪了我一眼。

  我苦笑了一下,但仍然咕哝了一句:“你不问,这也说不过去。”

  卓长根叹了一下:“那时我年纪还小,不懂得那么多,等到我渐渐长大,想问,也不知道去问甚么人了。”

  他的语调之中,充满了伤感的意味,我摇著头:“那位马场主的做法,也不是十分对,应该著力于去调查他到哪里去了,而不应该去调查他是从哪里来。”

  卓长根只是简单地回答:“他尽了力,我们大家都尽了力。”

  我还想说甚么,白素向我使了一个眼色,示意我不要乱说话,所以我想了一想才开口:“一个人,可以来自任何地方,中国地方那么大,他从哪里来,无从调查。”

  卓长根缓缓地道:“他不可能从很远的地方来,因为在克什克腾旗,第一个发现他的人和他交谈,他说的话,是地道的陕甘土腔。就像我现在说的。小伙子,听说你对各地方言都很有研究,你学句我听听。”

  陕甘一带的语言,基本上是黄河以北的北方语言系统,但是另有一股自己的腔调,我就学了几句,卓长根呵呵笑了起来:“学是学得很像,可是一听就听出,那是学的。”

  我有点不服气:“第一个见到令尊的人,对辨别语言的能力十分高强?”

  卓长根点头:“是,他是一个马贩子,陕西人,经常来往关内外。”

  我望著他,白素说道:“老爷子,你后来又到克什克腾旗去调查过?”

  卓长根点头:“是,我是半个蒙古人,我的外婆还健在,舅舅也在,我在十五岁那年,曾离开马氏牧场,回到克什克腾,去看他们,同时,也想进一步知道我爹的来龙去脉。”

  我问:“你有甚么发现?”

  卓长根皱著眉:“问下来,第一个遇见我爹的,我已经说过了,是一个马贩子,那个马贩子……后来我也找到了他,他详细说了怎么遇上我爹的经过。”

  我和白素都十分感到兴趣,卓长根的父亲,真可以说是一个神秘人物,没有人知道他从何而来,也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充满神秘气氛,第一个见到他的人,自然十分重要。

  我来不及地问:“那马贩子说当时的情形怎么样?”

  蒙古包中的每一个人神情焦急,部落的首脑全在,马贩子江忠也在,他更是愁眉苦脸,因为上个月他拣定了的一群马,都患了病。

  草原上,最怕牲口生病,不怕人有病。人生病一个一个生的,而牲口生病,一群一群生,几千匹马的马群,可以在三四天之内,全部因病死亡,使牧马人多年的心血,一下子就变得甚么也没有!

  江忠来了两天,一切都准备好,准备把马群赶到关内去,可是马群却生起病来,部落中擅于医治牲口的人,甚至说不出马群患的是甚么病,对横卧在地上,看来奄奄一息的大量马匹,一筹莫展,束手无策。

  大家在商议著如何对付,可是谁也想不出办法,江忠叹了一声:“各位,这是老天爷和我们作对,看来,马群没有希望了,我付的订金也不敢要了,大家都受点损失吧。”蒙古民族做生意,十分诚实,部落的首脑摇头:“不,没有马交给你,怎能收你的钱,我们会把订金还给你。”

  江忠叹了一声。本来,这一批好马,他预算可以给他带来很大好处,这时自然也泡了汤,他心中在打算著,是不是再到别的部落去看看,可以买些马进关,总比白跑一趟的好。

  而就在这时候,蒙古包外,传来了一阵吵闹声,江忠听到有蒙古话的骂人声,也听到了一个人,在用他的乡音在大声叫著:“你们算是甚么养马人?那么多马病了,你们只在病马旁边坐著,一点不想办法?”

  被这个人骂的蒙古人,正因为马群生病而气苦,双方之间的言语也不通,骂声又响起,而且,很快地就变成了打架。

  江忠和几个部落的首脑,奔出蒙古包去,看到至少有六七个小伙子,正围住了一个人在动手。

  那人的个子十分高大,蒙古人擅长摔跤,可是六七个人对付一个,却一点也讨不了好去,那人腿长手大,身手不是很灵活,可是他高大的身躯,却壮健无比,两个蒙古小伙子,一边一个抱往了他的腿,想把他扳倒,他却屹立不动,一伸手,抓住了那两个小伙子的背,反倒把那两个小伙子硬抓了起来,令得那两个小伙子,哇哇大叫。

  江忠奔了过去,叫:“别动手,别动手。”

  部落的首脑也喝退了那些小伙子,那人挺立著,看起来,约莫三十上下年纪,身上的衣服,样子十分奇特,宽大,质地十分粗糙,他站定了之后,气呼呼向江忠望来。

  江忠看出这个人的神情,有一股相当难以形容的尊严,他一生做买马的生意,见过不少人,江湖手段十分圆滑,连忙向那人一拱手:“朋友你是”

  那人皱了皱眉:“我是养马的,刚才我看到马圈子里的马,全都病了”

  他说著,向不远处的马圈子指了一指:“你们怎么还不去医治?那种病,七天准死!”

  江忠喜出望外:“我们不去医治?我们正为这些病马愁得要死了,朋友,你能治,请你大发慈悲吧。”

  那人咧嘴一下:“原来你们不会治!真是,怎么不早说,快去采石龙芮。”

  江忠知道“石龙芮”是一种草药,在草原上到处可以采到,他忙把那人的话翻译了一下,从蒙古包中跟出来的人中,有几个是专擅医治马匹的,一听了之后,就“啊”了一声,其中一个道:“石龙芮只医马疮,这些病马”

  那人显然不懂蒙古话,神情焦急地催:“你们还等甚么?”

  江忠又把那句话译了给那人听,那人挥著手:“石龙芮的叶,大量,熬水,趁温,灌给马饮,一日三次,第二天就好,照我的话去做。”

  他说话时,有一股自然而然的权威,江忠把他的话转达了,部落的首脑立时大声喝著,几个小伙子飞奔著去传话。

  当天晚上,部落中人人忙著,打熬成了青绿色的药液,灌进病马的口中,第二天一早,病马已经有了起色,可以站起来了。第二天傍晚,病马已能长嘶踢蹄,可以喂草料了。

  江忠对那人佩服感激得五体投地,不住卖交情,可是那人并不很爱说话,只是道:“我姓卓,是一个养马人。”

  江忠立时改口,称那人为“卓大叔”,以表示他的尊敬。后来在蒙古草原上,人人都叫那人为“卓大叔”,就是首先由江忠叫出来的。

  卓长根找到江忠的时候,江忠对那第一次的印象,十分深刻:“你爹简直是救了我们,你想想,蒙古人怎么肯让那么好的牧马人离开?当时就替他专搭了一个蒙古包,要甚么有甚么,你爹就这样在克什克腾旗住下来,后来,还娶了旗里顶尖的姑娘,这才有了你,你现在长得那么高大了,真像你爹当年,甚么?你爹失踪了?那怎么会,自从你妈死了,他不是一直在草原上养著马?”

  卓长根并没有向江忠说他父亲如何失踪的经过,只是问:“你和各地的马场都有联络,难道就没有去打听一下,我爹是从哪里来的?”

  江忠道:“怎么没有,那次我赶了马群进关,对很多人说起,有那么一个养马的好手,本来不知是在哪一个牧场,怎么会把他放走?可是怪的是,说起来,竟没有一个人听说过有你爹这一号人物。”

  卓长根苦笑了一下,他父亲的来历,马醉木花了那么多人力物力查不出,江忠当时也留意过,也同样没有人知道。

  卓长根没有再问甚么,他在他外婆家里住下来,他那时虽然只有十五岁,可是在养马方面的非凡才能,已经令人刮目相看。他对自己的母亲,一点印象也没有,由于他自小在草原上到处流浪,蒙古各族的语言,他都十分精通,所以,当他的外婆,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向他叙述他母亲是如何美丽能干,卓长根完全可以听得懂。

  老外婆那年已经快七十了,卓长根陪了她几天,从她的口中,得知了很多母亲和父亲的事,短暂的婚姻生活十分甜蜜,老外婆欷歔地说著:“可惜时间太短,你娘死了,你爹伤心得甚么似的,亲自把她葬了。你爹有一块白玉,一直不离身佩带著,他要带你离开,把那块白玉解下来给了我,说是他令我失去了一个女儿,他心中也很难过。唉,那是天命啊,还能怪谁?这块白玉,我倒一直留著,你来了,就给你吧。”老外婆手发著颤,取出了一块长方形的白玉来,交给了卓长根。

  卓长根当时就感到,这块父亲一直佩戴在身边的白玉,可能和他的来历有关,所以当时就收了下来,也一直佩带在身边。

  那是一块质地极佳的白玉,纯洁通透,一点杂质也没有,整块玉温润得像是具有生命。玉大约有十二公分长,八公分宽,相当厚,厚度约莫是一公分,上面有著刻工十分古朴的虎纹。

  卓长根讲到他的外祖母把这块白玉给他,就把那块白玉,取了出来,交给我和白素传观,所以我才能把它的形体详细描述。

  那真是一块上佳的美玉,白素轻轻抚摸著它:“这种形状的古玉,有一个专门名称,叫‘勒’,一般来说,形体不会那么大,我看这是战国时期的东西,不知道老爷子有没有拿去给识玉的人看过?”

  卓长根笑了起来:“小女娃,你的话,已经证明你是一个识玉的人。”

  白素一时之间,可能不能适应“小女娃”就是她,所以呆了一呆:“这种方勒,古人用来作佩饰,这件玉器的最早的主人,一定地位十分高,不然,怎能佩这样的美玉?”

  卓长根连连点头:“小女娃说得对,我问过不少人,也曾到著名的古玩店去问过,北京一家大古玩店,一见就问我是不是肯出卖,一开口,就是三千大洋。我说不卖,他们就问我是哪里来的,我说是父亲的遗物,他们不信,说这样的玉器,是古玉之中最珍贵的,不会落在普通人的手中。”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可是,那又的确是我爹留下来的。虽然他是一个那么出色的牧马人,可是这东西和他的身分也不相配,不知道是怎么得来的。”

  我在白素的手中,将那块白玉接了过来,真是一块好玉,上佳的美玉,有一种十分迷人的力量,叫人迷恋于它的质地和颜色。中国人一直相信玉可以辟邪,可以带来好运,象徵著君子和忠贞,当然大有原因。

  我道:“你得到了这块白玉之后,一定曾花过不少功夫去追索它的来历。”

  卓长根点头:“是,所有的人都认定这是一块古玉,是战国,秦代的古物。”

  白素侧著头,想了一想:“奇怪,一般来说,质地越是纯洁的白玉,在入土之后,就越容易产生各种颜色的斑迹,这块白玉,看起来未曾入过土。”

  卓长根“嗯”地一声:“是,也有人对我这样说。当时我认为这块白玉,可以助我查出爹的来历,但结果还是没有用。我回到了牧场,和马场主提起,他见了那块玉,爱不释手。当时金花也在旁,她也喜爱不已,唉,当时我若是说:金花,你喜欢,就给了你吧。她一定会要的,那就好了。”

  九十三岁的卓长根,又说到了他少年时的情爱纠缠上去了,我笑著:“老爷子,该回头说说那次放马出乱子的事了,马金花就是那次失踪的?”

  卓长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手捏著拳,在自己的额角上轻轻地敲著,像是藉助这样的敲动,就可以把往事一点一滴,全都敲出来。

第三部:马金花离奇失踪

  经过整顿之后,卓长根一声呼啸,带著其余的牧马人,一起疾驰向前。

  这时,他们都说不上人强马壮,事实上,刚才的飞驰,已经使人和马都精疲力尽,可是他们还是把身体的每一分力量都榨出来,策马前驰。

  卓长根的心中极焦急,他和马金花虽然一直不讲话,可是心中对马金花的爱恋,却越来越甚,这种难以宣泄的、埋藏在他心底深处的爱情,使他感到极其痛苦。

  当时,二十骑虽然一起出发,但卓长根很快地又把其余人抛离。

  他向前飞驰,心忧如焚,因为前面,马群和马金花究竟发生了甚么事,他全然无法想像,但是,他心中也有一个秘密愿望,追上去之后,只要见到了马金花,他就一定会打破多年来的僵局,不但要对她说话,还要紧紧地拥抱她。

  一口气驰出了将近二十里,未见马群的踪迹,卓长根已经全身都被汗湿透,向前看去,前面有一些起伏的小土冈,他拣了一个比较高的土冈,驰了上去,才一到达冈子上,他就大大松了一口气。

  那群马儿,就在前面的一片草地上,看来十分正常,有的在小步追逐,有的在低头啃草,有的在人立跳跃。马群原来已经停了下来,难怪伏地听,也听不到马蹄声。马群既然已被控制了,那么马金花自然也没有事了。

  卓长根心跳得十分剧烈,他回头看,其余人还没有追上来,要是人一多,他的秘密心愿,更难以实现,趁现在冲下去,他有机会可以和马金花单独相处,那才是好时机。

  一想到了这一点,卓长根兴奋得大叫了一声,一抖缰绳,就向冈子下直冲了下去,至多两三里的距离,一下子就冲到了近前。

  他在向下冲的时候,已经在大声叫著:“金花!金花!”他要先叫起来,因为他实在不能肯定,在见到了马金花之后,是不是还有勇气叫得出口。

  他策骑冲进了马群,引起了马群中一阵小小的骚动,有十来匹马,被他冲得向外四下奔了开去,但是奔不多远,也停了下来。

  卓长根一眼就看到了马金花的那匹“小白龙”,虽然马群之中有著不少白马,但是再也没有一匹,像这匹白马那样白,在阳光之下,小白龙的一身白,简直耀眼,小白龙正在低头啃著草,卓长根直冲到了小白龙的近前,才勒定了缰绳,他仍在叫著:“金花!”

  他得不到回答,这令得他在刹那之间,感到了极度的气馁。

  经过了那么多年,他终于鼓起了勇气,要打破他和马金花之间的僵局,可是他得不到回答。马金花根本不睬他,说不定就在他身后,用她那种高傲的神情,在对他发出冷笑,在讥嘲他男子汉大丈夫,说出口的话不算数。

  卓长根身上的汗,一下子全变成了冷汗,小白龙在,马金花一定不会远,她就躺在草地上?卓长根慢慢转动著身子,他没有勇气见到马金花,可是他知道,这场羞辱是免不了的。

  但是,他没有看到马金花。

  除非马金花有意躲起来,不然,卓长根一定可以看到她。草地上的情形,一目了然,但是他没有看到马金花。

  其余牧马人正向这里驰来,蹄声已经可以听到,而且在迅速接近。卓长根硬著头皮,大声道:“好,算我输了,是我向你先说话,你躲在哪里,出来吧。”

  他的话,仍然未曾得到回答。

  这时,卓长根半分也没有想到马金花会就此失踪,他还以为马金花根本不肯原谅他,存心要他在许多人面前栽一个大觔斗。

  他叹了一声,心中十分难过,人在马上,像是僵硬了一样。他这样发呆的时间并不长,那十九个被他抛在后面的牧马人,已经相继赶到。

  一看到马群在草地上的情形,人人都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或许由于刚才的心情实在太紧张,一见到马群平静地在草地上,一时之间,一个最重要的问题,没有人想起,到所有的人全到齐,才有一个人突然想了起来,大声问:“咦,金花姑娘呢?”

  这一问,令得人人都为之一怔,一起向卓长根望了过来,因为他第一个赶到,应该知道马金花在甚么地方。卓长根避开了各人的眼光,语音生硬:“我不知道她在哪里。”

  众人又呆了一呆,卓长根和马金花之间的别扭,人尽皆知。立时有人想到,马金花或许是不愿意单独和卓长根相处,所以卓长根一到,她就避了开去。可是这样想的人,立时又知道自己的想法不对,因为小白龙在,马金花不会走远。

  小白龙是马金花的命,甚至夜间,小白龙不是在马厩,而是在她闺房的外间。而草地上看过去,看不到有人,几个人大声叫著,几个人策骑向前驰,去看看马金花是不是到了附近的一条小河边上。

  马金花却一直没出现。

  开始,没有人紧张,但随著时间慢慢过去,马金花仍然没有出现,人人都感到事情有点不对头了。尤其是卓长根,他甚至抓住了小白龙的马鬃,大声问:“金花姑娘到哪里去了?”

  小白龙的嘴移动著──可惜它不会讲话,不然它倒一定会说出马金花到了何处。

  有几个比较老成一点的牧马人围在卓长根的身边,卓长根沉声道:“先把马群集中起来,这只要四个人就够,其余的人,两个一组,跟我去找金花姑娘。”

  十六骑,分由八个不同的方向驰出去,卓长根和一个牧马人驰得最远,虽然明知马金花不会走得太远,可是他们还是驰出了六十多里才折回来。

  他们回到那片草地,又有三二十个牧马人赶到,太阳快下山,人人面面相觑:马金花还是踪影全无!

  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事,令得人人犹如置身恶梦,马金花不见了,她的马在,她人不见了!

  卓长根焦急得像是疯了,在暮色渐浓时,他又下令:“我们再去找,派人到牧场去,报告场主。”

  两个人立时出发,卓长根等几十个人,又四下散开,天色迅速黑了下来,所有的人,都疲累不堪。可是马金花踪影全无,这些人,宁愿自己累死,也要找下去,不能让马金花就此失踪。

  卓长根又回到那片草地,燃起了好几堆大篝火,时间早已过了午夜,快天明了。马醉木和几个得力助手,也已经赶到,聚集在篝火旁少说也有一二百人,火光闪动,映在他们充满了焦虑神情的脸上,没有一个人出声。

  卓长根看到马醉木站在小白龙的面前,盯著小白龙,如同泥塑木雕。

  卓长根下了马,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来到了马醉木的身前,马醉木的声音,低沉得骇人,多少年来,卓长根从来没有听过他用这样的声音讲话,他在问:“金花她能到什么地方去?”

  他这样问著,才缓缓抬起头来,望向远方,也不知道他在看甚么,远方起伏的山影,在黑暗之中看来,十分神秘。

  卓长根感到喉间像是有甚么东西塞住了一样,马醉木的问题,他要是能回答得出来,那倒好了。

  卓长根没有回答马醉木的问题,只是把他如何追上来,一上了冈子,就看到了马群的经过,讲了一遍,他的声音像是被甚么力量撕碎了,听起来十分怪异。

  他道:“我冲下来时,一直在叫她,场主,我决定要叫她,可是她却不在,我想她听不见……我在叫她了。”

  马醉木陡然震动了一下,双眼之中,像是要喷出火来:“小子,你这样说是甚么意思?”

  卓长根给他一喝,只是挺立著,不再出声,马醉木出声叫著:“金花不会死,她一定是跑开了,到甚么地方去,说不定我们回去,她已经在家!”

  他讲到这里,陡然停了下来,因为他发现他讲的话,别说人家不会相信,根本连他自己也不会相信。

  马金花上哪里去了呢?搜索再开始,由马醉木亲自率领,马醉木虽然因为变故而有点失常,但是处理起事情来也还有条不紊。他要卓长根那一批人,就在草地上休息,他带著新赶来的人去搜索。

  马醉木的搜索队,到中午时分才回来。这时,消息已经飞快地传了开去,附近凡是和马氏牧场有关的人,都赶到了这片草地来。马氏牧场的信鸽,全放了出去,通知所有和牧场有联系的地点,留意马金花的下落。

  马醉木在中午回来时,双眼之中,布满了红丝,看来十分骇人。

  他一下马,就被将近二十来个人围往,围上来的人,都是自己知道自己的身分地位,可以和马醉木议事,其余的人,都远远站著。

  马醉木打开一壶酒,站著,大口大口地喝,酒顺著他的口角,直流了下来。等他喝够了,他才开口:“金花会落在哪一股土匪手里?”

  这个问题,卓长根也想到过了,马氏牧场和附近一带的股匪,曾经有过你死我活的剧斗,一直是马氏牧场占著上风,去年中条山的那一帮土匪,被马金花奇兵突袭,完全消灭,土匪闻风丧胆,哪里还敢在马氏牧场的势力范围之内生事?所以他一想到,立时就否定了,这时,他沉声道:“只怕没有什么土匪敢。”

  马醉木问:“小股的呢?”

  卓长根道:“十个八个小股土匪,金花姑娘一个人足可以应付过去。”

  各人都同意卓长根的话,想要马金花就范被擒,那非得有一番惊天动地的恶斗,可是小白龙和马群好好地在,草地上连一点争斗的迹象都没有。

  马醉木苦笑,这一天一夜下来,他好像老了不知道多少,同样的话,他已经问过了不知多少遍,这时他又问了出来:“那么,金花到哪里去了?”

  马金花究竟到甚么地方去了,各种各样的可能,都被提了出来,但没有一样可以成立,到最后,各方面的消息都传了来:没有马金花的踪迹,那是又是午夜时分,一个大家都想到,但是谁也不敢讲出来,最可怕的一个可能,终于有人先说了出来。

  一个牧马人用颤抖的声音道:“金花姑娘会不会……在马群……疾奔时……被撞跌了下来?”

  在这个牧马人提出了这一点之后,草地上静到了极点,只有篝火发出必必剥剥的爆裂声。马醉木首先狂叫了起来:“不会!”

  卓长根也跟著叫:“不会!”但是在他们两人叫了“不会”之后,却又是极度的静寂。

  当然,没有人希望有这样的事发生,但是除此之外,似乎没有别的可能。而如果是这样,那么,马金花整个人,在马群的践踏之下,可能早已变得不存在了。

  卓长根想到这一点,身子不由自主发著抖,但是他还是竭力镇定:“好,天一亮,我们循回路去找,总有一点甚么剩下的”

  卓长根的意思是,就算马金花已惨死在马蹄之下,被几百匹疾驰中的马踩踏成为甚么都不存在了,总还有点东西、迹象可以留下来的。可是他的话还未讲完,一个人扑了过来,他脸上已中了重重的一拳,那一拳,令得他跌倒在地,当他一跃而起,看清了打他的是马醉木时,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默默地抹去了口角处涌出来的血。

  马醉木厉声说:“谁也不准那么说,金花不会死。”

  他叫了那句话,这个铁打一样,受尽人尊敬的好汉,身子突然一个摇晃,向下便倒,昏了过去。

  那么一个强壮的人,天神一样的人,居然也支持不住!这对于在马醉木周围的人来说,又是一件不可恩议的事,连他几个得力的老手下,也慌了手脚,还是卓长根比较镇定,一面扶他起来,一面指挥著,用冷水淋泼。

  马醉木醒过来,卓长根就在他的面前,他的第一句话就是:“拿酒来!”

  一皮袋烈酒,传到了他手中,他仰著脖子,啯嘟啯嘟,一口气把一皮袋酒全都灌了下去,然后,用充血的双眼,盯定了卓长根:“长根,你一定要把金花找回来。”

  卓长根沉著地答应著,虽然这时,他自己也心乱如麻:“马场主,一定,一定要把金花找回来。”

  马醉木又说了第三句话:“拿酒来。”从那天开始,马醉木似乎不会再说别的话了,他终日在醉乡之中,难得有一刻清醒,他总是用充满了期待的眼光,望著他身边的人。

  不论在他身边的是甚么人,都知道这个豪爽勇敢,正直侠义的好汉,希望他能听到有关他女儿的消息。

  每一个人,都不知多么希望能把好消息带给他,可是马金花却消失得无影无踪,用尽了方法,不知许下了多大的赏金,不知联络了多少人,一点消息也没有。

  所以,马醉木难得一刻清醒,望向各人,没有人敢和他的眼光接触,人人都避开了他这种目光。于是,马醉木也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就会用被烈酒灼伤了的嗓子,哑著声音叫:“拿酒来。”

  一个人的伤痛,竟然可以到这种地步。他疼女儿,那人人都知道,但是直到这时,才知道他疼爱女儿的程度,是如此之深,至于马金花的母亲,仍然一言不发,只要她醒著,她就用她那纤弱无力的手,握住了马醉木的粗糙的厚实的大手,望著她的丈夫,默默垂泪。

  只有一次,她对著卓长根讲了几句话:“长根,金花这孩子,知道她爹怎样疼她的,她决不会无缘无故不回来,她……一定死了。”

  卓长根当时,伤痛的程度,不会在马醉木之下,他情绪激昂地回答:“不,金花不会死。”

  金花她妈泪如雨下:“她要是没有死,又不回来,那一定不知落在甚么人手里,苦命的金花……她爹一辈子又没有做甚么坏事……。”

  女人总是这样子,尤其是那个时代的农村妇女,遇到了惨痛的变故,除了埋怨命运之外,没有别的途径可以发泄她们的悲痛。

  那是卓长根连想都不敢想的事:金花落在坏人手里!一个像马金花那样,如花似玉的美丽少女,如果落在坏人手中,而又失去了抵抗能力,会发生一些什么事,实在是一想起来,就会令人发疯!卓长根当时就叫了起来:“不会的!不会的!”

  马金花失踪,马醉木不敢面对现实,终日沉醉,马氏牧场中的事,大多落到了卓长根的身上,卓长根从早到晚,几乎没有一刻空闲,但是他只要一有空,就会骑著小白龙,驰到那个土冈子下的草地,停下来,对小白龙讲上半天话,希望小白龙能指点他,告诉他,马金花究竟是到甚么地方去了。

  当然,他得不到任何回答。

  卓长根叙述到了这一段,伸出蒲扇也似大的双手,掩住了脸。那已是四分之三世纪以前发生的事,他直到现在,讲起来仍然掩不住心中的伤痛,可知他当时所忍受的痛苦的煎熬,是如何之甚!我和白素,在他一开始讲述之前,他已经告诉了我们,马金花神秘失踪了五年,五年之后,神秘失踪的马金花又出现了。

  卓长根何以在提往事之际,还那么伤痛?是不是马金花回来之后,事情又有曲折?

  (如果讲一个失踪故事,一开始就说一个神秘失踪的人五年后又出现,似乎不是很好的讲故事手法,因为没有了“悬疑”,结果早知道了。)

  (但是,卓长根不是讲故事,他讲他自己的经历。)

  (而且,即使卓长根是在讲故事,他也是一个高手中的高手,他不去学那些庸手,故意卖甚么关子,弄甚么悬疑,一早就把结果告诉了人,可是听的人却更要听下去,五年之后怎么样了?马金花再出现之后发生了甚么事?这五年之中,她在何处?)

  我当时就是这样,卓长根突然双手掩面,停了下来,我心中不知道有多少疑问要问他,偏偏白素又在一旁,连连施眼色,作手势,叫我不要打扰,急得我搔耳挠腮,坐立不安。

  就在这时,白老大提著一大串葡萄,走了进来,看到了卓长根的情形,就“哼”地一声道:“老家伙又在想初恋情人了?”

  卓长根没有甚么反应,白素却努力瞪了她父亲一眼。白老大指著白素,笑道:“他的故事之中,最动人的部分,就是那个马场主在女儿失踪之后的伤痛。小素,要是当年你忽然失踪了,我也会那样。”

  白素有点啼笑皆非:“你说到哪里去了。”

  我趁机问道:“马金花失踪了五年?她后来又回来了?她到底上哪里去了?”

  白老大“哦”地一声:“他还没有讲到这一点,小卫,你不觉得,他的故事之中,最奇特的一点是”

  我忙说道:“我只想知道马金花”

  白老大也打断了我的话头:“小卫,别听他把他的小情人形容得天上有、地下无,他的小情人,那个马金花,今年已经九十一岁了。”

  我想分辩几句,但是一想,辩也辩不清楚,我确然因为卓长根的叙述,而在关心马金花的一切。我只好道:“她……当时不是九十一岁。”

  白老大向白素作了一个鬼脸:“小素,你说说,最奇特的一点是甚么?”

  白素立时道:“是卓老爷子的父亲。”

  白老大用力一下,拍在桌上:“照啊!他的父亲来无影,去无踪,又有那么大的本领,小素,你看他像是甚么人?”

  白老大在这样问白素的时候,却斜著眼向我望来。白素立时道:“倒有点像某喜欢执笔记述一些怪异事件的人笔下的外星人。”

  白老大爆出了一阵大笑声:“甚么有点像,简直就是。”

  他们父女两人,一搭一挡,这样调侃我,我除了跟著他们笑,难道老羞成怒不成?不过我还是道:“也不是没有可能。”

  白老大笑道:“当然有可能,他,这老家伙是外星人和蒙古人的后代,小卫,我记得你记述过一件外星人和地球人结婚生子的故事?”

  我有点无可奈何:“是的,记述在‘尸变’这个故事之中。”

  白老大故意压低了声音:“那故事中的那个外星杂种,结果怎么样了?”

  我苦笑,向卓长根看去,卓长根仍然双手掩面,一动不动地坐著,我倒真是压低了声音:“那个人……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之后……变成了不可救药的疯子。”

  白老大又指著卓长根:“可是老家伙却一点不疯,你可以好好以他为研究的对象。”

  卓长根在这时,陡地放下手,挺直了身子,叱道:“小白,你放完屁没有?”

  白老大瞪著眼:“我对你说,你那个来历不明的父亲,是外太空来的,你当时想不到,后来你又曾好好去念过一点书,现在应该明白了。”

  卓长根原来后来曾“好好去念过一点书”,我知道白老大自己本身,有多个博士的衔头,他肯说一个人曾“好好念过一点书”,那一定是十分艰苦的一个长时期的求知过程。

  卓长根摇头:“从你第一次向我提出这一点起,我就不相信,但是我还是作了最彻底的检查,结果是,我的生理构造,完全正常。”

  白老大眨著眼:“或许,那外星人的生理构造,本来就和地球人一样?”

  卓长根看来很气愤,在这种情形下,我根本不便表示甚么意见,白素摇著头:“爸,你胡扯些甚么,听老爷子讲下去。”

  白老大摆著手:“我才不要听,他那个初恋情人,失踪了五年,一点也不稀奇,没有甚么神秘,是叫外星人抓去了。”

  卓长根发出了一下闷吼声,对白老大怒目而视。白老大却毫不在乎地摊著手。我生恐这两位老人家之间的友情虽笃,但也难免会在这种情形下起冲突,所以忙道:“还是听老爷子说下去的好。”

  白老大笑著:“老不死,我没说错吧,这两个小娃子,会听你的故事,哦!对了,他那块白玉,你们见过了没有?”

  我和白素一起点头。白老大的神情,也不再那么胡调,他侧著头:“这块白玉,是十分奇怪的另一点。那么质地纯正的白玉,古代极其罕见,一有发现,普通人不敢保留,大都是献给当时的君主,那是宫廷中的东西。”

  我道:“就算是属于当时君主,流传至今,也没有甚么特别。”

  白老大道:“这块白玉,我曾经花过一番工夫研究,雕刻在两千两百年前完成,大抵是春秋战国,秦始皇的时代。而且这块白玉未曾入过土,一直在活人的手中流传,这一点也相当罕见,一般来说,这样的美玉,都会陪葬,因为古人相信美玉会使死人的灵魂得到好运。还有,上面刻的是虎形纹,若是君主自己佩戴,不会刻虎形纹,大都刻龙形纹或夔形纹。”

  我摊了摊手:“我看不出致力研究这块白玉,有什么大作用。”

  白老大用手指著自己的右额:“这是我的判断,小卫,我年纪虽然大,头脑并没有退化,我感到,这块白玉,是一个重要的关键。”

  我没有再说甚么,但是心中并不以白老大的话为然。我向白素望了一眼,白素皱著眉在思索。

  (后来,事实证明白老大的话,十分有道理,那块看来和整件事并没有甚么关连的佩玉,是整件事中的一个重大关键。)

  白老大伸手,在卓长根的肩头上拍了一下:“作为外星人和地球人的儿子,也没有甚么不好。很多说法是,各种天神,就是各类外星人,那么,你就是天神的儿子。”

  卓长根挥著手:“去!去!去!”

  白老大举起双手,向后退去:“你不觉得自己已经九十三岁了,还那么壮健,单是这一点,已经和地球人的生理状况有所不同了么?”

  卓长根“哼”地一声:“百岁以上的人多的是,有啥希奇的。”

  这时,我的心中,也著实疑惑。

  白老大的话,虽然用开玩笑的口吻讲出来,但是仔细想想,也未必全无道理。

  卓长根的父亲,来自外星,在地球生活了十年后又走了,这是一个十分简单而可以接受的解释!为甚么他特别擅长养马?也可以说成是那个星球上的人根本就会养马。

  当我想到这一点时,我不禁苦笑了一下,白素刚才说:“像是某位喜欢执笔……的人笔下的外星人。”这种想法,虽然有可能,但不免太规律化了。

  虽然宇宙间的很多事,都脱不了一种或多种规律,但如果可以摆脱,不是更好吗?

  白老大指了指桌上的葡萄,作了一个手势,示意我们尝一下,他又转身走了开去。

  卓长根望著他的背影,叹了一声:“他倒不是开玩笑的,你们看,我爹真会是外星人?”

  这个问题,不是十分难以回答,我脱口道:“有可能。”

  白素吸了一口气:“我想,只能说他十分神秘,来历不明,去向不明,不能说他来自另一个星球。”

  卓长根苦笑了一下:“其实我倒无所谓,反正也过去了大半辈子了。”

  白素道:“是啊,马氏牧场那边,以后又怎样了?”

  卓长根缓缓摇著头:“时间一年一年过去,谁有马金花的消息,就可以得到巨额奖金,依然有效,其间也有不少混淆,来胡乱报消息的,我也一律派人去查,可是却一直没有结果。”

  他讲到这里,顿了一顿才继续:“一直到五年之后”

  虽然已过了五年,但是牧场上下,人人都没忘记马金花的失踪,到了那一天,牧场的一切活动全都停顿,人人都在沉默之中怀念马金花。

  每年这个日子,卓长根照例骑著小白龙离开牧场,顺著当年放马的路线向前驰。

  事情发生的那一天,一切的经过,对卓长根来说,就像是昨天才发生,那天的一切情景,在他心中闪过,从马群开始奔跑起,当他看到静止的马群为止。每次,他就在这条路上,都要问上千百遍:“究竟发生了甚么事?究竟发生了甚么事?”

  如今,事情虽然过去了五年,小白龙也大了,作为一匹好马来说,它已经算是老马了,可是奔驰起来,还是一样神骏,不必驱策,就奔驰得极快。

  卓长根来到了那片草地上,下了马,任由小白龙自由自在去啃著青草,他以臂作枕,在柔软的草地之上,躺了下来,望著蓝天白云。

  他的思绪十分紊乱,那时,他已经是青年人了,壮健,能干,整个马氏牧场,等于完全由他主持。方圆千里的未嫁姑娘,看到了他,虽然脸红心跳,但也一定不会逃避他的目光,要让他好好看清楚,没有一个姑娘不愿意嫁给这个年轻人。生性放诞风流一点的女孩子,甚至公然勾引他,挑逗他。

  可是卓长根对所有的女孩子都无动于衷,他心中只有一个人,一个已经消失了的人,马金花。

  这时,他闭上了眼睛,又想起马金花来。也就在这时候,他突然听到了一下口哨声。

  那口哨声十分悦耳动听,卓长根一听了,心头就怦地一跳,还未曾来得及睁开眼,就又听得小白龙发出了一下欢嘶声。

  这一下,卓长根再也没有疑问了,那一下口哨声,自己会幻想出来,小白龙不会,他陡然跳了起来,先跳起来,再睁开眼,他看到小白龙飞快地奔向前,有一个高挑的女子,长发飞扬,一身白衣,正飞快地迎向前,人和马一下子就结合在一起,人到了马背上,马欢嘶得更嘹亮,旋风一样,向前掠去。

  卓长根看得再清楚也没有,他睁大著眼睛,连眨一下眼都不敢,虽然人和马早已驰了开去,他还是直勾勾地看著。

  马上那姑娘,不是马金花是谁?

  五年不见,她看来身形更高挑了些,更成熟了些,虽于人马掠过之际只是一瞥,但是他绝对可以肯定,那是马金花,那是马金花!

  他不知道自己发了多久呆,小白龙和马金花,看来已经只剩下一个小白点了,他才陡然发出了一下呼叫声,拔脚向前奔。

  凭人力奔驰,想追上小白龙,那是不可能的事,卓长根不顾一切,向前奔著,叫著,小白龙早已驰得看不见了,他还在向前奔著。

  当他奔得胸口因为喘气而几乎要炸开来之际,他还在向前奔著。

  而就在这时,被汗水弄得模糊了的视线之中,那个小白点又出现了。

  小白龙驰回来了。

  卓长根停了下来,心跳得几乎离体,他不是因为刚才的奔跑而心跳,而是害怕,害怕小白龙奔回来时,马金花不在它的背上。

  他不住抹去脸上的汗,好让视线更明朗。

  终于,他看清楚了,人和马是一起回来的,马金花还在马背上。

  小白龙去得快,来得也快,一下子就卷到了他身前,马金花勒住了马,在马上斜斜向他看来,那么明丽,那么娇美,卓长根张大了口,合不拢来。两人互望了一会,卓长根才用尽了全身气力,叫了出来:“金花。”

  马金花也盯著卓长根,她的鼻尖上,有细小的汗珠渗出来,映著阳光,像是极细极细的小珍珠一样,在闪闪生光。

  她并没有呆了多久,就叫了起来:“长根,是你!”

  卓长根在那一霎间,整个人像是虚脱了一样,摇晃著,一阵目眩,不能控制地向下倒去,在马上的马金花发出了一下低呼声,又叫道:“长根!”

  卓长根已经向下倒去,可是马金花的一下叫唤,又给了他以支持的力量,他手在地上撑著,额上的汗珠,大滴大滴地落下来,他一咬牙,挺直身,又站起,马金花也下了马。

  卓长根望著她,千言万语,实在不知从何说起才好,马金花的神情也像是不知如何才好,隔了好一会,她才道:“小白龙……这些日子来,倒还硬朗。”

  卓长根苦涩地笑了一下:“只是难为了马场主,这五年来,几乎浸在酒里。”

  马金花略为偏过了头去,喃喃地道:“五年了,真的,五年了!”

  卓长根踏前一步,又迫切又带著责备地:“金花,你──”

  可是他只讲了三个字,马金花就作了一个手势,阻止他再叫下去,她抬起头来,望著远方。卓长根循她的视线望去,远处除了连绵的山影之外,并没有甚么特别值得看的东西。

  卓长根耐著性子等著,过了好一会,马金花才一字一顿,缓缓地道:“别问我,甚么也别问我,问了,我也不会说。”

  卓长根陡然道:“你不说怎么行?这五年来,你究竟去了哪里?”

  卓长根问的第一个问题,是每一个人再见到马金花之后都想问的。但是马金花只是淡然一笑:“长根,你是不是又想我们之间不再说话?”

  卓长根吓了一跳,忙道:“不,不,当然不……”

  马金花的声音变得十分温柔,在卓长根的记忆中,从来也未曾听马金花用这样的语调说过话:“那么,你就听我的话,别再问我任何问题。”

  卓长根发著怔,望著马金花,他在马金花的脸上,找到了一种成熟、更懂事的神情,她已经长大了,二十一岁的大姑娘。虽然她的性子还是那么执拗,但是她毕竟长大了。

  一时之间,卓长根不知说甚么才好,马金花却一直用她温柔成熟的眼神,在等待卓长根的回答。过了好一会,卓长根才道:“好吧,我不问。我不问,一样会有人要问,马场主就一定要问。”

  马金花皱了皱眉:“我也会叫他别问,问来有甚么用?我已经回来了,这最重要!你们究竟想要我回来,还是想弄明白这五年来我去了何处?”

  卓长根咽了一下口水,心中充满了疑惑,可是他真的没有再问下去,马金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们回去吧。只有小白龙?没有别的马了?”

  卓长根摇著头,马金花一翻身上了马,向卓长根伸出手来。

  只有小白龙一匹马,她邀卓长根一起上马。卓长根心头怦然乱跳,他站在那里,好一会不动,才身子一耸,也上了马,骑在马金花的后面。他的身子前面,登时像是靠近了一个火炉,或者是像是他自己的身子要喷出火来。

  马金花却若无其事,抖缰策马,向前驰去,驰出了没有多远,就遇上了一群在放牧中的马,马金花回头向卓长根看了一眼,卓长根立时会意,就在小白龙的背上,换到了另一匹马的背上。

  当他们两人一直向前,遇到马群和牧马人,所有的牧马人,一看到马金花回来,立时放下了一切,发出近乎哽咽的欢呼声,一齐跟在后面。

  所以,他们驰进马氏牧场的大栅门,并不是只有马金花和卓长根两人,而是已经汇成了一支上百的马队。

  自进牧场,马金花和所有人打著招呼,看到她的人都傻了眼,正在洗马的,把水泼到了自己的身上,正在锄草的,几乎没把自己的手锄了下来,人人都放下了手头的事,围了上来。

  整个马氏牧场,简直就像是开了锅的沸水,呼叫声此起彼落,所有人都毫无目的地狂叫,叫的是甚么,连发出呼叫声的人自己都不知道。他们只是要表示心中的欢乐,要把五年来的哀痛、屈辱,在狂呼大叫之中,一起发泄。

  马金花和卓长根来到了房舍之前,惊天动地的呼叫声,早已把马醉木和他的老手下惊动,两人扶著马醉木走了出来。

  马醉木已经有好久没有见阳光了,他苍白的皮肤在阳光下显得可怜的瑟缩,他的双眼,眯成了一道缝,躲避著阳光,但是他又竭力想把眼睛睁得大些。他不断望向左,又望向右,用发颤的声音问:“金花回来了?金花回来了?”

  本来是铁塔一样的一条壮汉,这时就像是风中残烛。

  所有人在那一霎间,一起静了下来,马金花自马上跃下,张大了口,可是也发不出声音,泪水自她眼中,滚滚涌出。

  她的脚步有点踉跄,一下子扑到了她父亲的身前,紧紧伏在她父亲的身上,叫:“爹,是我,金花!”

  马醉木的身子剧烈发抖,口张老大,可是自他口中喷出来的只是浓冽的酒气,他一点声音也发不出,只听到他由于身子剧烈的颤动,而令得骨节相搓的“格格”声。

  不少人激动地奔向前,大声叫:“马场主,是金花姑娘回来了。”

  马醉木直到这时,才像是火山迸发一样地叫:“金花。”

第四部:五年行踪成谜

  马金花回来了。

  当天晚上,马醉木已完全恢复了清醒,他虽然看来又瘦又憔悴,但是已经可以身子直挺挺地站著,而且讲话的声音,也依然洪亮,威严。

  整个马氏牧场,以及附近和马氏牧场有联系的人,全都闻讯赶来,马氏牧场的大旷地上,燃起了上百堆火舌窜得比人还高的篝火,一个下午被宰了的牛羊,超过两百头,这些牛羊,都被割成两半,在篝火上烤著,发出令人口水直流的香味,再加上一坛一坛的酒,封泥被敲开之后散发出来的酒香,把上千个人身上的汗味,全都压了下去,每一个可以赶来的人都赶来了,消息传得飞快:马金花回来了。

  在马氏牧场的房舍建筑前,团聚著的,是自知身分比较高,和马氏牧场,或是马醉木比较接近的人,站得离大门口最近的是卓长根。

  马醉木叫出了马金花的名字,马金花扶住了他向内走去,当她跨门槛之时,她转过身来,向聚集在门口,想跟进去的人说:“各位,我和爹有点话要说,爹的身体看来很弱,各位别来打扰我们。”

  马金花这样一说所有想跟进去的人,自然都只有在门外等著,包括卓长根在内。

  马金花和马醉木进去了,就一直没有再出来,盛大的庆祝是卓长根和几个老资格的人商量之后决定的。聚集在旷地上的人越来越多,每一个人的心中,都充满了疑问:这五年来,马金花到什么地方去了?

  一直到天黑,上弦月升起,马金花和马醉木,才又一起走了出来,马醉木一出现,精神奕奕,所有人全都打心底欢喜。马醉木一直向前走著,马金花跟在他的后面,一直来到了人丛中心,马醉木手高举起来,用他不知多久未曾发出过的宏亮的声音宣布:“金花回来了,可是她立刻就要走。”

  他讲到这里,顿了一顿,上千人静得鸦雀无声,想知道马金花立刻要走,是到甚么地方去。

  这时,十个人之中,有九个人,都认为马金花又要去的地方,一定就是她在这五年来所在的地方。可是马醉木接下来所说的话,却出乎人人的意料之外。

  在顿了一顿之后,马醉木的声音更宏亮:“金花要去上学堂,到北京城去上学堂。”

  一时之间,所有人全呆住了。这些在草原上长大的粗人,和“上学堂”这件事之间的距离,实在太远,甚至根本在意念上无法联结起来。

  卓长根,一时之间,也弄不清“到北京去上学堂”是甚么意思,众人错愕,未曾过意来,马醉木又大声道:“今天是我们父女重逢的日子,人人都该替我们高兴,谁吃少了、喝少了的,谁是狗熊!”

  马醉木这两句话一说,立时起了一阵呼声。尽管人人心中都有著疑问,但是粗汉子性格爽直,都觉得马醉木对女儿回来,如此高兴如此满意,别的事,再问也是多余的了。

  于是,人人抽出小刀来,割著烧熟了的肉,酒从坛子中一大碗一大碗地斟出来,所有的人,都陷进了狂热的欢欣。

  马醉木来到了躲在阴暗角落,并没有参与狂欢的卓长根身边。两个人都好一会不说话,才由马醉木先开口:“长根,这几年,难为你了。”

  卓长根的心情一阵激动,可是他尽量使自己的语调听来平淡:“场主怎么还对我说这种见外的话?”

  马醉木叹了一声:“长根,你一定以为我和金花讲了很久,金花过去五年来发生的事,全都告诉我了?”

  卓长根没有回答,只是转过了头去,不望马醉木。马醉木又叹了一声:“长根,没有,她甚么都没有对我说,只是叫我不要问,只是说她要上学堂去。”

  卓长根转回头来,声音再也掩饰不了他心中的激动:“场主,你……肯不问?”

  马醉木苦笑了一下:“当然不肯,这谜团要是不解关,我死也不甘心,可是她既然这样说了,你说我是问还是不问?”

  卓长根苦笑了一下:“当然……不能再问了。”

  马醉木吁了一口气,把手按在卓长根的肩上:“这就是了。而且,她回来了,也长大了,看起来很好,这是我五年来的梦想,我还求甚么?唉,真的……没有甚么再可求的了。她不肯说,一定有她的原因。”

  卓长根喃喃地道:“就是想知道是甚么原因。”

  马醉木摊了摊手:“去,高高兴兴地去喝酒,别让金花以为我们不开心。”

  卓长根缓缓点了点头,向外走去。

  当天晚上,他醉得人事不省,第二天,他醒过来,头痛欲裂,有人告诉他,马金花已经走了,临走之前来看过他,要他好好照料小白龙。

  马醉木和几个老兄弟,亲自送马金花上京,两个月之后才回来,马醉木显得很高兴,逢人就说北京大地方的繁华。

  马金花在这次离开了马氏牧场之后,好像就没有再回来过。

  我忍不住大声问:“甚么叫好像没有再回来过?”

  卓长根满是皱纹的脸上,现出了迷惘的神情:“我在几年之后,也离开了牧场,我不知道在我离开后,她是不是回去过。”

  我再问:“你也离开了马氏牧场?去干甚么?”

  卓长很神气地一挺腰:“去上学堂。”

  我不自觉地眨著眼,卓长根作了一个手势:“金花说要去上学堂,我根本不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可是可是”

  马醉木回来之后,才使卓长根知道除了他长大的草原之外,外面还有另外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在那不同的世界里的人,可能根本不懂怎样养马,但是懂得其他很多很多事,马金花现在就在那另一种世界生活,学她以前不懂的事。

  卓长根开始,疑惑著,犹豫著,但每当马金花有信捎回来,马醉木得意地告诉他有关马金花的情形时,卓长根就开始有了打算。

  卓长根决定,他也要上学堂,去学一些除了养马之外的东西。他一下了决心,行动简直疯狂,有识字的马贩子一到,就被他缠住了不放,一个字一个字地学著,很快把他带进了另一个新天地。

  而在四年之后,他终于也离开了马氏牧场。

  我知道卓长根后来曾“好好地念了一点书”,但是我却不知道他学的是甚么,我想了一想,把这个问题提了出来。卓长根的神情,有点忸怩:“开始上学堂,我再也想不到自己可以活得那么长命,所以急得不得了,见到了甚么都想学,结果是贪多嚼不烂,到现在,一点专长也没有。”

  白素微笑了一下:“老爷子太客气了,我记得我小时候,爹对我说过,他在念大学的时候,学校里有一个怪人,年纪比所有的学生都大,念起书来,比所有的学生都拚命,不到两年,就弄到了一个博士衔头,这位怪人,多半就是你?”

  卓长根咧著嘴,爽朗地笑了起来:“博士不算甚么,我活得比人长命,博士衔头,也就容易多些。”

  我心中实是惊讶不已,但继而一想,我的惊讶,真没有道理,算他二十五岁那年开始识字,他今年九十三岁,有将近七十年的时间,只要肯奋发向上,拿多几个博士,当然有可能。

  令我觉得惊讶的主要原因,可能是由于他粗豪的外型,爽直的谈吐,看起来绝不像是一般通常所见的博士!

  他又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金花比我好,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打的主意,只攻一门,很有成绩。她学的是历史,对先秦诸子的学术,以及春秋战国的历史,乃至秦史,都有十分深刻的研究,她”

  卓长根才讲到这里,我已经不由自主,站了起来:“等一等,你说的是谁?”

  卓长根道:“金花。”

  我咽下了一口口水:“金花……马金花?”

  卓长根有点不明白地望著我,我苦笑了一下:“她……你刚才提到的那个先秦文化的权威,世所公认的学者,我知道她姓马,曾在欧洲各个著名的大学中教汉学,现在世上著名的汉学权威,几乎全是她的学生,或者是她学生的学生,她……这位马教授的名字,好像是叫马源,一个很男性化的名字。”

  卓长根嫌我太大惊小怪:“那就是金花,后来她嫌自己的名字太俗,改了一个单名,叫马源。名字有什么俗不俗的,像我,叫长根,就叫长根,不能因为做了博士,就看不起自己原来的名字。”

  卓长根在大发议论,我却早已傻掉了,和白素互望著,白素的神情,也和我一样,感到那几乎是不能理解的一件事。

  卓长根一直在叙述著马金花,就是国际知名的大学者马源教授。

  各位也看过前面,卓长根对马金花的叙述,怎么能把这样一个牧场的女儿,和先秦诸子,和中国古代史,和欧洲的大学,和那么负盛名的一位大学者联系起来呢?

  可是,马金花就是马源教授,这位学者中的学者,学问渊博得她的学生要形容她时,不知选择甚么字眼才好,再著名的高等学府,能请她去讲一次话,都会当作是校史上的无上殊荣!

  过了好半晌,白素才缓缓摇著头:“当然,几十年,在一个人的身上,是可以发生很大的变化。”我陡然想起,我在来的时候,在航机上看到的报纸上,有一段消息,这段消息,我在看到的时候,并没有加以多大的注意,但现在却非提出来不可。

  那消息说,国际汉学家大会,就快在法国里昂举行,届时,公认的汉学权威马源教授,会以九十高龄,应邀在会上讲话。

  而现在,我们正在法国南部,离里昂并不太远,卓长根到这里来,是不是为她?

  我越是想,脸上的神情就越古怪,白老大在这时又走了进来。

  白素道:“爹,原来老爷子讲的马金花,就是马源教授。”

  白老大“呵呵”笑著:“还会是谁?爱情真是伟大,不是马教授要到法国南部来,你以为凭我酿的酒,会把卓老头子从他的南美洲王国中拉过来?”

  白老大这样一说,我又再度傻住了,指著卓长根──这是一种相当不礼貌的行动,但由于惊讶太甚,所以我也顾不得了:“你……就是那个在南美洲……充满了传奇,建立了联合企业大王国的那位中国人?”

  卓长根摊开了大手:“做点小买卖。”

  我“嗯”地吸了一口气,好一个小买卖。这个“小买卖”,至少包括了数以万亩计的牧场,农场,数以百计的各型工厂,两家大银行的一半股份,和不知多少其他行业,牵涉到的资产,至少以千亿美金为单位。

  我绝不是没有见过大富翁的人,富翁的财产再多,也很难引起我的惊讶,可是眼前的卓长根,虽然年纪大了,神态外型,看来仍然是一个十分典型的粗犷豪迈的北方牧马人,谁会想得到,他就是那个连南美洲好几个国家元首都要看他脸色的大人物。

  白老大注意到了我脸上神情的古怪,他用力推了我一下:“小卫,总算不虚此行,见了世面,是不是?嗯?”

  我由衷地说道:“真是长了学问。不是到这里来,怎想得到南美洲的中国皇帝,和汉学上的巨人,都从中国泾渭平原上牧马出身!”

  白素也感叹地道:“真是再也想不到。卓老爷子,你离开了马氏牧场之后,难道就未曾见过马教授?”

  卓长根喝了一口酒:“再见到的时候,大家已经是中年人,那时,我也念了点书,金花已经在学问上有了很大的成就,见面时,大家都很欢喜,可是一提到当年的那件事”

  他讲到这里,略停了一停,长叹了一声:“一提起那件事,她说的还是那句话:‘别问我任何问题。’”

  两人分别那么多年,再次重逢,身分都不同了。马金花已经是学术上极有成就的教授,谁也无法把她和在原野上策骑飞驰,一身白衣,带著慓悍的牧马人,和股匪血斗的女豪侠连一起。

  卓长根还在做他的超龄学生,他那时在学农牧经济,他对畜牧学的见地,和发表的几篇论文,尤其是关于马匹的配种,培养方面的专论,举世瞩目,世界各地的牛场,军方的养马机构,都以能请到他去指点为荣。

  卓长根和马金花在这样的情形之下重逢,应该有说不完的话了?但是却并不是如此,两人只交换了一下马氏牧场的情形。

  由于时局的变换动荡,马氏牧场早已不再存在,马醉木逝世,马氏牧场的那一干老人,也个个凋零,余下的牧马人,可能仍然在辽阔的草原上放牧,但马氏牧场,已经成了一个历史名词。

  幸而当马氏牧场全盛时期,贩马的利润极高,马金花上北京念书,马醉木已络续接受了现代知识,赚来的银子,从地窖之中,转到了银行。

  后来马金花放洋留学,资金也转到了海外,所以生活上一点也不成问题。

  那次,在交谈之中,卓长根忽然问:“金花,你年纪不小,该嫁人了吧?”

  马金花一听,先是怔了一怔,接著,便哈哈大笑了起来:“长根,你连我们究竟多大都不记得了?我已经快五十岁了,嫁人?”

  卓长根十分认真:“我看起来,你总像是在小白龙背上的那个小女娃。”

  马金花用力挥了一下手:“过去的,几十年之前的事了,还提来作甚?”

  卓长根鼓足了勇气:“我倒不觉得我们都老了,你要是肯嫁给我,我高兴得做梦也会笑。”

  马金花低下了头,约莫半分钟:“不,我不能嫁给你,长根,我已经嫁过一次,不想再嫁了。”

  卓长根在几十年之后,才鼓足了勇气,向马金花求婚,他再也想不到马金花会有这样的回答。

  马金花拒绝,他不会感到意外,可是马金花却说她已经嫁过一次,这真是不可相信的事。卓长根身在马氏牧场也好,离开了马氏牧场也好,他无时无刻,不在留意,打听马金花的一切。

  他知道,马金花初到北京,后来转到上海去上学时,不知颠倒了多少人,可是她却从来没有对甚么人好过。后来她出了国,放了洋,卓长根得到的消息是,洋人看到了马金花,更是神魂俱散,有好几个贵族,甚至王子,都曾追求过她,但是也没有结果。

  卓长根每当听到马金花这类消息,心中都会有一种自我安慰式的想法:金花一定还惦记著他,所以才不去理睬任何的追求者。

  也正是因为这样的想法,他才有胆量要马金花嫁给他。

  可是,马金花却说,嫁过一次人了。

  那是甚么时候的事情?卓长根立刻想到,唯一的可能是她那五年神秘失踪之间的事。

  她在那神秘失踪的五年之中嫁过人?嫁的是甚么人?她的丈夫在哪里?为甚么自此之后,再也没有出现过?种种疑问,霎时之间,一起涌上了他的心头。

  卓长根冲动地问道:“你嫁过人?甚么时候,是在那五年中嫁的人?”

  马金花沉著脸:“长根,不必再问了,不管你怎么问,我决不回答!”

  卓长根想起那天,马金花在她失踪的地方,突然又出现的情形,那时,她看来如此容光焕发,那种美丽,不是少女的美丽,只有少妇才会有那样艳丽的光辉。

  他的心情更激动:“一定是。一定是那五年之间的事,你说,是不是?”

  马金花冷笑一声,没有回答,卓长根冲动得想抓住马金花的手臂,把她拉近身来时,才叫伸手出去,却反被马金花一伸手,就扣住了他的脉门,冷冷地道:“长根,我们现在,和以前不同,你想动粗,门都没有,要是你再这样,我再也不要见你。”

  卓长根怒意未消:“不见就不见,我才不要见你。”

  马金花一松手,两人一起转过身去。

  他们不欢而散。自那次分手之后,世界上又发生了许多巨大的变化,近七十年来,世界上的大变化之多,真是不可胜数。卓长根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替协约国方面负责培养军马,取得了极辉煌的成绩。

  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和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之前,他去了南美洲,从发展畜牧开始,逐步建立了他的经济王国。第二次世界大战未爆发时,日本军方,千方百计,想请他去替关东军养马,都被他拒绝,他一直以南美为基地,在发展他的事业。

  卓长根摊大了手掌:“从那次起,到现在,又过了四十多年,我一直没有再见马金花。”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觉得世界上传奇性的人再多,真的没有比卓长根和马金花两个人更富传奇性的了。

  这两个人最传奇之处,是他们都那么长命,九十岁以上的老人,世上不是没有,但是到超过了九十岁,讲起来,情感还是那么浓烈,那真是罕见之至。

  白素侧著头,望著卓长根,打趣地道:“老爷子,你年纪也不小了,该成家了吧。”

  卓长根一点也不觉得这句话是在打趣他,神情十分严肃,认真在思索白素的这个提议。在一旁的白老大,却笑得打跌:“他才想呢,可是却说甚么也老不起这张脸来,再去碰一次钉子。”

  我听得白老大这样说,真是又是骇然,又是好笑:“大家全是九十岁以上的老人,如果真能结合,那是古今美谈,马教授怎么会拒绝?”

  卓长根一听得我这样说,双眼立时闪闪生光:“小子,你是说我,还可以再去试一次?要是她又不答应,那怎么办?”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要是又失败了,可以再等四十年,第三次”

  我话才讲到这里,白老大已经急叫了起来:“小卫!”

  卓长根发出了一下宏亮之极的怒吼声,一拳向我当胸打来。

  我吓了一大跳,那一拳要是在全无防备的情形之下叫他打中了,肋骨非断三根不可,我也大叫一声,身子向后一缩一侧,可是卓长根拳出如风,我避得虽然快,“砰”地一声,还是被他一拳打在我的左肩上。

  虽然我在一缩一侧之间,已经把他那一拳的力道,卸去了十之七八,可是中拳之后,我左臂还是抬不起来。

  我骇然之极,又连退了几下,白老大已经拦在我和卓长根之间,转过头来,对我道:“这个玩笑他开不起,他认真得很。”

  我真是啼笑皆非,这一拳算是白捱了,别说我不能还手,就算可以,我估计以自己的武术造诣而论,虽然罕遇敌手,但也未必打得过这个九十三岁,壮健得还像天神一样的老人。

  我缓了一口气,一面挥动著左臂,一面连声道:“对不起,我只是喜欢开玩笑,不是故意的。”

  卓长根还是气呼呼望著我,白老大做了一个手势:“老卓,你几次求我替你去做媒,老实说,要是碰了钉子,我老脸也不见光采,这两个小娃子,脑筋灵活,要是让他们去试试,只怕大有希望。”白老大说得十分认真,我要不是刚才捱了一拳,这时不笑得满地乱滚才怪,可是叫我忍住笑,还真是辛苦,几乎连双眼都鼓了出来。

  白素狠狠瞪了我一眼:“老爷子,如果马教授肯见我们,我们一定尽力。”

  卓长根本来一脸怒意,在白老大说了之后,他已经心平气和,这时,再一听得白素这样说,简直眉花眼笑,不断搓著手:“那太谢谢了,要是成功,你们要甚么谢媒,统没问题。”

  白素吐了吐舌头我和白素甚至都不能说是年轻了,在很多场合之下,我们都是权威人物,可是在卓长根面前,心理上都变成觉得自己是小孩子:“可不敢担保一定成。”

  卓长根倒居然很明理:“哪有逼媒人说媒一定成的道理,你们只管去试试。”

  我真是又好气又好笑:“要是马教授也和老爷子一样,脾气还是那么火爆,只怕我去一说媒,就叫她照老规矩,割一只耳朵赶出来。”

  卓长根望向我:“怎么,握了一拳,生气了?”

  他说著,疾伸手,在自己胸口,“砰砰砰”连打了三拳,连眉都不皱一下:“算是你打还我了。”

  我给他的举动,弄得不知所措,但是我总算明白了一点:这个人,决不能把他当作一个九十三岁的老人来看待的,连六十三岁也不能,就把他当作同年龄的人好了,年龄在他的身上,除了外形上的改变,起不到任何别的作用。

  我笑著,看他还想再打自己,连忙作出十分满意的神情来:“好,我们之间,再也没有甚么了。”

  他十分高兴,咧著嘴笑。给“做媒”的事一闹,我心中很多疑问,都没提出来,这时,大家又重新坐了下来,我道:“要我们来,当然不是为了要我们做媒。老爷子,你说你心中有谜团──”

  卓长根点头:“是的。”

  我道:“两个谜团,一个是令尊自何而来,又到何处去了?”

  卓长根道:“是啊,第二个谜团是,金花在那五年之中,究竟在甚么地方,是不是嫁过人,小白说,你神通广大,再怪的怪事都见过,所以要叫你来琢磨琢磨,看看能不能解得开。”

  我心中不禁有点埋怨白老大。卓长根十分有趣,可是这两个谜团,我怎么有能力解得开?把这种事放在我身上,我神通再广大,也无法应付。

  我心中在想,如何可以把这件事推掉,白素已开了口:“老爷子,令尊的事,比较难弄清楚,马教授还健在,只要她肯说,谜就解开了。”

  卓长根闷哼一声:“只要她肯说?叫一匹马开口说人话,只怕更容易。”

  白素侧著头,想了一会:“我尽量去试试。马教授会在里昂,我先去见她。”

  我忙道:“是啊,如何应付一个老太太,不是我的专长。”

  白素笑道:“你在这里,和老爷子琢磨一下他父亲的事情。”

  我苦笑了一下,但随即想到,这很容易,随便作出几个设想就可以了。虽然我也很想去见一见那位传奇人物马金花,可是一想到要做媒,又要去问及她极不愿提起的事,踫钉子的可能多于一切,还是先让白素去试试的好。

  所以,我一面伸了一个懒腰,一面道:“好的,你准备甚么时候走?”

  白素道:“事不宜迟,明天一早我就出发。”

  白素说“事不宜迟”,当然无心,看卓长根的神情,也全然未曾在意。可是我听了之后,却忍不住想:真的事不宜迟。

  两个人都超过九十岁,生命可以随时结束。要是马金花突然去世,那么,当年她失踪的那段秘密,就成为永远的秘密了。

  我再伸了一个懒腰:“祝你成功。”

  白老大看我连伸了两个懒腰:“你们是不是先休息一下?”

  卓长根却道:“年轻小伙子,哪有那么容易累的,趁小女娃也在,看她的主意挺多,先来琢磨我爹的事。”

  我摇头:“这件事,真是无可追究,当时当地,都一点线索也找不出来,何况如今,事过境迁。”

  我这样说,再实在也没有。试想,当年马氏牧场的人,花了多少时间,派了多少人去查,尚且没有下文,我们如今,在近八十年之后,和中国的泾渭平原相隔十万八千里的法国南部,怎会“琢磨”得出甚么名堂来?

  白素却道:“就当是闲谈好了。”

  我把身子尽量靠向椅背:“外星人的说法,卓老爷子又不肯接受。”

  卓长根摇头:“不是我不肯接受,而是太虚无,我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是太空杂种?”

  我摊了摊手:“那就只好说,令尊是一个十分神秘的人物。”

  白素皱著眉,她倒真是在认真考虑,过了一会,她才道:“我在想,在中国,青海、西康那一带,有一些行踪十分诡秘的游牧民族──”

  她才说到这里,我已经知道她要说些甚么了,我精神为之一振,立时坐直了身子。白素向白老大望去,白老大点点头:“是,有几个部落,我年轻时,曾冒著极大的危险,去和他们打过交道,这些部落,大都在十分隐秘的山区居住,把他们居住的地方,当作世外桃源。我到过一个这样部落的住所,藏在天山中,不知要经过多少曲折的山路,才能到达那一个小山谷。”

  我插了一句口:“不过这种部落,大多数是人数很少的藏人、彝人,或者是维吾尔人,很少有汉人。”

  白老大向卓长根一指道:“你怎么能肯定他血统中的另一半是汉人?”

  那倒真是不能,卓长根的血统,一半来自他的母亲,是蒙古人,另一半,是汉人,是藏人,真的很难断定。

  而白素提及过的那种神秘的小部落,通常都有著极其严格的部落规矩,比起一些秘密会社来,有过之而无不及。例如绝对不能私自离开部落,不能和外人交往,不能泄露部落的秘密等等。要是触犯了部落的规条,必然会受到极其严厉的惩罚。

  卓长根的父亲,有没有可能是从这样的一种神秘部落中逃出来的呢?

  我和白老大在听了白素的话之后,思路一样,所以我们几乎同时道:“不对──”

  白老大说了两个字,示意我先说,我道:“不对,卓大叔被人发现时,讲的是陕甘方言,没有理由从老远的秘密部落来。”

  白老大道:“是,而且他在出现之前,没到过任何地方!”

  卓长根叹了一声:“当时,追究他自何而来,只追查到他那次出现为止,在那以前,好像谁也没有见过他。当然,也可能,他自远处来,谁又会记得一个过路的人客,他又不是有三颗脑袋,他身量虽然高一点,但是在北方,高个子也有的是。”

  我挥了一下手:“还是别研究他从哪里来,看看他到哪里去了,才是办法。”

  我说著,望向卓长根:“他带著你,和那一百匹好马,到马氏牧场去之前,难道没有说过甚么,你好好想一想,或许有些不注意的话,你当时年纪小,听过就忘了,却是有暗示作用的?”

  这时,叫一个九十三岁的老人,去回想他九岁时候的事,实在太迟了。可是卓长根却立时道:“你以为我没有想过?自从爹不见了,我把他对我讲过的每一句话,都在心里翻来覆去,想了不知多少遍,他真的甚么也没对我说,只对我说,他非死不可,叫我千万别去找他。”

  我苦笑了一下,卓长根又这:“后来我还回想他当时的神情,一个人要是非死不可,当然会十分哀痛。可是他,只是为我担心,因为那时我还小,反倒不为他自己生死担心。有时,提起已死的母亲,反倒伤心得多。”

  白老大大声道:“算了,这个谜团解不开了,谁叫你当时不问清楚。”

  卓长根黯然:“我问有甚么用,他要肯说才好,算了,不提这个了。”

  卓长根性格极爽气,他说不提,果然绝口不提。由于他年纪大,生活又如此多姿多彩,几乎甚么事情都经历过,所以和他闲谈,绝不会觉得闷。

  一直到天黑,吃了一餐丰富的晚餐,又谈了好一会,才各自休息。

  我躺下来,问白素:“你有甚么锦囊妙计?”

  白素笑道:“没有,不过是见机行事而已。”

  她现出一副悠然神往的神情:“一宗持续了将近一世纪的爱情,真是动人得很。”

  我打了一个呵欠:“那是他们一直没有在一起,若是早早成了夫妻,只怕架也不知打了几千百回了。”

  白素笑了一下:“那位马教授的照片,我倒见过几次,看起来,绝不像是卓老爷子口中那样。”

  我又打了一个呵欠:“情人眼里出西施,是他初恋情人,形容起来,略带夸张,在所难免。”

  白素也没有再说甚么。

  第二天一早,我还在睡,朦胧之中,白素推醒了我,我一看她已衣著整齐,连忙坐了起来。她道:“你管你睡,我出发了。”

  我点了点头,她转身走了出去,我刚准备倒下去再睡,门已被大力推开,卓长根走了进来,扯著大嗓门:“还睡?来,咱们骑马去。”

  看他站在我床前,那种精神奕奕的样子,我再想睡,也不好意思再睡下去。我一挺身,从床上跳了起来。卓长根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忽然又改了主意:“别去骑马了,好久没遇到对手了,我们来玩几路拳脚。”

  我只好望著他笑,点头答应,谁知道这老家伙,说来就来,我才一点头,他已经一拳照脸打了过来。

  我连忙身子向后一翻,翻过了床,避开了他的那一拳,他一跃而起,人在半空,脚已踢出。

  他一上来就占了上风,我只好连连退避,三招一过,我已被他逼得从窗中逃了出去。

  他呵呵大笑,立时也从窗中窜了出来。

  我逃出窗,身子侧了一侧,把他紧逼的势子找了回来,他才一出来,我大声呼喝,向他展开了一轮急攻。卓长根兴致大发,也大声酣呼,跳跃如飞。

  我们两人,自屋中一直打出去,打到外面的空地上,把所有的人看得目定口呆,有两个身形高大的法国人,不知道我们是在“过招”,还以为我们真在打架,上来想把我们两人分开来。

  我和卓长根同声呼喝,要他们走开,可是已经来不及了,这两个人一片好心,可是不自量力,我和卓长根在倾全力过招,他们怎么插得进手来?两个人才一接近,就大声惊叫著,向外直跌了出去,趴在地上,半晌都起不了身。

  白老大已被惊动,他奔了出来,一面叫道:“没事,没事,他们是在闹著玩。”

  他扶起了那两个人,在他们身上拍打推拿著,那两个人直到这时,才哇呀叫起痛来。

  白老大在一旁看了一会,兴致勃发,双手一拍,也加入了战团。

  这一下,真是热闹非凡,三个人毫无目的地打,有时各自为政,有时两个合起来对付一个,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也越来越远,谁也不敢接近。足足练了将近一小时,三个人才不约而同,各自大喝一声,一齐跃退开去。

  白老大大声道:“好家伙,老不死,你身体好硬朗。”

  卓长根咯咯笑著:“老骨头还结实,嗯?”

  白老大后参加,停手之后,也不由自主在喘气,我也在喘气,可是看卓长根时,他却全然若无其事,当真是脸不红,气不喘,除了光秃的头顶,看来发亮之外,根本看不出他刚才曾经经过这样激烈的运动。

  像他这样的年龄,身体状况还如此之好,这简直违反生理自然!

  我忽然想起贾玉珍,这个已成了“神仙”的人,由于服食了一些“仙丹”,返老还童,越来越年轻。卓长根是不是也曾服食过甚么对健康特别有用的东西呢?

  一想到这里,我脱口道:“卓老爷子,你是不是吃野山人参长大的?”

  卓长根怔了一怔:“小娃子胡说甚么,我天生就那么壮健。”

  白老大调匀了气息,才道:“你和他说甚么,他是外星人的种,自然比正常人健康。”

  卓长根的神情有点愠怒。我知道他们两个人是开惯了玩笑的,可是在那一霎间,我心中一动。我想到的是,卓长根的健康状况和他的年龄如此不相称,其中一定有特别原因。

  原因是甚么,不知道,但一定有原因!

第五部︰严守秘密一言不发

  我这样想,不由自主,盯著卓长根看,卓长根骂了一句︰“翁婿两人,狼狈为奸。”

  我叫起来︰“我又没说甚么。”

  卓长根一摆手,大踏步向外走了开去︰“你看人的眼光,不怀好意。”

  我笑著,在他身后大声叫︰“这真是欲加之罪了。”

  卓长根不再理我,迳直向外走了出去,走向一个马厩。他还未曾走近,马厩中的马,已经匹匹欢嘶起来。白老大来到了我的身边︰“平时,你对外星人十分容易接受,为甚么这次,我一再说他的父亲是外星人,你一再拒绝接受?”

  白老大这几句话,说得十分认真,一点也不像在开玩笑。

  我想了一想︰“不是完全不接受,但是我总觉得,他父亲如果是外星人,应该还有别的能力,不会只是识得牧养马匹。”

  白老大指著我,笑著︰“是你自己说的,外星人各种各样,无奇不有,又焉知没有一种专会养马的外星人?”

  白老大有点强词夺理,我道︰“那么,他用甚么交通工具来的?在他出现前后,好像从没有看见有什么异样物体,自天而降。”

  白老大一本正经地眨著眼︰“一艘隐形的太空船?”

  我被他的话逗得笑了起来,白老大摊开手︰“好了,你有甚么别的解释?”

  我道︰“一点头绪也没有,总有古怪。他父亲不知从何而来,不知往何而去,我看,和马金花的神秘失踪,有某种程度的联系。”

  白老大陡然一挥手︰“进入了另一个空间!他父亲是从另一空间来的,回去了,马金花进去过,又出来了!”

  我微笑著,白老大和我虽然不常见面,但是他对我的记述的一切,倒是滚瓜烂熟,我记述过的一些事,他都可以顺口引用出来。

  我道︰“他父亲看是来自另一空间,那另一空间中生活难道用同一语言,也养马?喜爱白玉的佩饰?”

  白老大笑了起来︰“由得你去解这个谜团吧,他父亲不来自别的星球,不来自另一个空间,难道从地底下冒出来的?”

  这时,我自然未曾将白老大的玩笑话放在心上,一直到日后,再谈起来,白老大自己拍著胸口︰“我说如何?山人掐指一算,早就算到了。”

  我当时道︰“我看马金花如果能说出她的经历,对我们的解谜就很有帮助。”

  白老大有点感慨︰“是啊,年纪大了,有甚么话要说,就得赶快说,不然,人一死,甚么话也不能说了,我近来,也很有写回忆录的意思。”

  此时不投外父之所好,更待何时?我忙道︰“真是,你的一生,写起回忆录来,太多姿多彩了。”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白老大一副自得的样子︰“可以计画一下。”

  他一面说,一面向我望来,我忙道︰“我可以替你找一个人,你讲,他写。”

  我唯恐他把写自传的责任,放在我的身上,所以才这样说,平心而论,白老大的一生,的确多姿多彩,他壮年时,身为七帮十八会的大龙头,可以说是中国自有秘密帮会以来,地位最高的一个,当然有许多精采的事迹可供记述,但是我生性好动,若是留在他身边一年半载,那就苦不堪言了。

  白老大笑了一下︰“不急,不急。”

  我想起了一个需要立时解决的问题︰“你这里没有电话,白素要和我们联络的话”

  白老大打断了我的话头︰“放心,里昂离这里又不是太远,照我看,小素如果有办法,她就能把马金花请到这里来。”

  白老大对白素的能力很有信心,我想了一想,也觉得如果能把马金花请来,那真是再好也没有了。可是,到了傍晚时分,白素人没有回来,却来了一封十万火急的电报︰“卫,速与卓老爷子齐来里昂,迟恐不及,马教授中风,现在里昂第一疗养院。素”

  电报送到我手中时,天色已渐渐黑了下来,又花了二十分钟,把卓长根从溜马的地方找了回来,卓长根一看就发了毛。他真的急了,竟然对白老大道︰“小白,那怎么办,你这里又没有甚么快马。”

  我自然笑不出来,白老大一时之间,还不明白是什么意思,我已经道︰“卓老爷子,你放心,我驾车,保证最快到。”

  卓长根用力拍著他的光脑袋︰“是。是。我真是糊涂了,再快的马,哪有车快!”

  讲了这两句话之后,半分钟也没有耽搁,我们就奔向车子。车子小,卓长根的身形高大,司机旁的座位已尽量推向后,可是看起来,卓长根高大的身躯,仍然不像是坐,而是堆在座位上。

  卓长根也不理会舒不舒服,一叠声催著︰“快!快!”

  我也想快一点到里昂,所以一路上,将车子驶得飞快。在可以看到里昂市的指标之际,还未到午夜时分。

  卓长根也不禁喟叹︰“时代真是不同了,再快的马,也得天亮才能到。”

  我倒不担心马快还是车子快,只是担心马金花,她的病况,一定十分严重。一个九十一岁的老人,本来就是风烛残年,像卓长根那样,是极其罕见的例外。中风之后,言语机能有没有障碍?是不是还能把当年的那一段秘密说出来?

  如果她不能说话,那么,是不是能用其他方式来表达?

  我想的全是这些问题,卓长根不住不安地转动著身子,变换坐的姿势,只要他一动,车子就会震动一下。

  等到车子进了里昂市区,我对街道不是很熟,问了警察,开始问到的几个,根本不知道“里昂第一疗养院”在甚么地方,后来问到了一个年纪较大的警官,才道︰“哦,里昂第一疗养院,那是有钱人休养的地方,在西区,向西驶,再去问别人。”

  法国警察那种对外地人的爱理不理作风,真叫人生气,如果换了问路的是白素,那只怕得到的待遇,就大不相同,可能有警车开路都说不定。

  驾著车向西驶,又驶出了市区,才算是问明白了,那是一家小规模的私人疗养院,车子停在门口,向内看去,是一个树木十分茂盛的大花园,黑暗之中,也看不到疗养院的建筑物。

  我和卓长根下了车,奔向大铁门,我已经准备好了,如果没有人来开门,我就和卓长根一起攀门进去。我们才一奔到门前,一阵犬吠声传来,两个壮汉,每人拖著两条大狼狗,向大铁门直奔了过来。

  狼狗的来势极劲,一来到大铁门前,人立了起来,狺狺而吠,样子十分凶恶。

  那两个大汉跟到了门口,事情倒比我想像中顺利得多,其中一个立时道︰“卫先生?卫太太正在等你。”

  我吁了一口气︰“请你开门。”

  那两个大汉一面喝叱著狼狗,一面打开了铁门,我和卓长根又进了车子,从打开的大门之中,直驶了进去。

  这个疗养院,以前一定不知是甚么王公贵族的巨宅,花园相当大,林木苍翠欲滴,还有几个极大的花圃,和石雕像、喷泉。

  等到可以看到那幢巨大的旧式洋房之际,一个穿著制服的人奔了过来,阻住了车子︰“请尽量别发出声响,病人都睡了。”

  我和卓长根下了车,在那个人的带引之下,进了建筑物,上了楼梯,经过了走廊,一转身,我就看到白素,站在一间房间的门口。

  她招手令我们过去,卓长根一路上心急如焚,可是到了这时候,他却踌躇起来。我在他耳边低声道︰“快去,迟了,可能再也见不著了。”

  卓长根深深吸了一口气,才把脚步放大了些。白素轻轻推开房门。

  那是一间十分大的房间,布置也全是旧式的,灯光柔和,我一步跨了进去,就看到了传奇人物马金花。

  在一张大床上,半躺著一个老妇人,她即使是半躺著,也给人以身形十分高大之感。可是,若是把她和卓长根形容中的马金花比较,那一定大失所望。岁月不饶人,七十多年过去了,每一年,每一月,每一天,时间都在人的身上,留下痕迹。

  这时的马金花,只是一个一动不动半躺在床上的老妇人。

  在屋子的一个角落,有两个护士。半躺在床上的马金花,看来像是睡著了,双手安详地放在胸口。

  卓长根来到了床前,望著床上的马金花,双眼之中,泪光闪动。口角抽搐著,喉际发出一阵激动的“咯咯”声。

  看卓长根的情形,彷彿他仍然是二十岁,而床上的马金花,仍然是十八岁!他心中的激情,显然未曾因为岁月的飞逝而稍褪。

  我要开口,白素在我身边,捏了一下我的手,示意我别出声。卓长根挣扎了好一会,才挣扎出了两个字来︰“金花。”

  床上的老妇人震动了一下,睁开眼来。

  她看来虽然老迈之极,但是双眼却还相当有神。我悄声问白素︰“中风?”

  白素也悄声道︰“不算太严重,下半身瘫痪了,头脑还极清醒。”

  我吁了一口气,向白素作了一个询问的手势,问她马金花是不是讲了甚么,白素摇了摇头。

  马金花盯著卓长根看了一会,开始时,神情十分疑惑,但随即,变成了一副忍不住好笑的神情,卓长根在那一霎间,神情也变得忸怩,有点不好意思地伸手按住了自己的秃顶。

  马金花并没有笑出来,她叹了一声︰“长根,我们都老了。”

  卓长根忙道︰“老甚么,老也不要紧。”

  他一开口,嗓门极大,别说那两个护士,连我和白素,都吓了一大跳,两个护士一起向卓长根打手势,要他别那么大声。

  马金花在这时,忽然讲了一句我和白素都不是很明白的话︰“长根,你自然不要紧,我……是不行了,油尽灯枯,人总有这一天的。你想想,要是我知道你会来,我才不让你来看我。”

  卓长根有点惶恐︰“为什么,你还是不想见我?”

  马金花道︰“是我不想让你见,你瞧瞧,我现在这样,算甚么?”

  卓长根道︰“还是你。”

  我插了一句口︰“两位别只管说闲话了,我看”

  卓长根瞪了我一眼,马金花也向我望来︰“你就是卫斯理?”

  我点了点头,马金花忽然笑了起来,当她笑的时候,她满是皱纹的脸上,现出一种十分顽皮的神情。这种神情,使我自然而然想起,她六岁那年,一口气喝了一大碗白乾而醉倒的情形,我也不由自主,笑了起来。

  马金花一瞪眼︰“笑甚么,你们小俩口倒是一对,你们来干甚么?”

  我向白素望了一眼,白素摊了摊手,表示她甚么都来不及说,我单刀直入︰“两件事,一件事,是替你说媒来了,你和卓老爷子,才是一对。”

  马金花一听,先是一怔,但接著,却“哈哈”大笑了起来。

  她的笑声十分响亮,刹那之间,那两个护士,简直手足无措,卓长根有点恼,责怪似地望著马金花。

  马金花摇著头︰“迟了两天。我要是还没有瘫,就和和稀泥吧,现在,我可不能拖累他。”

  卓长根急得连连顿脚,看了他们这种情形,我只觉得好笑。

  马金花扬起手来,卓长根一下子握住了她的手,马金花叹了一声,又问我道︰“小伙子,我听说过你,你第二件事别提了,提了也是白提。”

  白素在一旁帮腔︰“教授,你怎么知道我们第二件事是甚么?”

  马金花自负地笑了一下︰“当然知道,你们和他在一起,当然听他讲了我不少闲话,你们想问甚么,我还有不知道的么?”

  她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眼望向天花板,像是陷入了沉思之中。

  过了好一会,她才道︰“长根,你留在这里陪陪我,小俩口子自己找地方亲热去吧。”

  这位国学大师,满腹经纶,学问之好,绝不会有人加以任何怀疑,可是这时,她出言豪爽,一口陕甘口音,也未见有多大的改变,很有点当年的风范。

  我一听她要赶我们走,不禁有点发急︰“这可不行,过了桥,就不理我们了?”

  马金花“啐”地一声︰“少油嘴滑舌,说到甚么地方去了,快走,我有话对长根说。”

  她这句话,比甚么都有用,卓长根这老头子立时冲我和白素一瞪眼︰“怎么,想我把你们摔出去?”

  我和白素,相视骇然,事情忽然会变到这一地步,真是做梦也想不到。我们只好点头,退出了那间房间,到了走廊一端的一间休息室中。

  坐下之后,我叹了一声︰“真倒霉,不知道她要对他说甚么?”

  白素倒心平气和︰“他们几十年不见了,总有点话要说。”

  我瞪了白素一下︰“不是我们替他壮胆,这老头子胆子再大,也不敢去见他的初恋情人。”

  白素一点也不理会我的埋怨,自顾自十分向往地道︰“卓老爷子的这份情意,倒真有点回肠荡气,那么多年了,一点没变。”

  我闷哼一声︰“世界上男人,要是全像他,那才够瞧了,我喜欢相爱的人在一起,打开头也好。”

  白素似笑非笑,望了我一眼,不再说甚么。我打了一个呵欠,不耐烦地说道︰“我们要等到甚么时候?”

  白素叹气︰“早知道你这样不耐烦,我只叫卓老爷子一个人来好了。”

  我不想和她争论,在休息室中走来走去,又走出休息室去,张望了几次。

  整座建筑物静到了极点,走廊之中,不时有一些护士在走来走去,但由于铺著极厚的地毯,她们的脚步又轻,来来去去,一点声音也没有。

  我等了足有半小时,心想卓长根该出来了,可是还是一点声息也没有,我只好再回到休息室,在一张长沙发上躺下来。

  正当我闭目养神,快朦胧睡去时,一阵惊人的喧哗声,突然爆发。

  由于本来是如此之静,所以那种惊人的吵闹声传来,十分骇人,我立时惊起,一跃而出,白素已先我奔出了休息室。

  我们才一出休息室,就看到几个护士,慌慌张张奔了过来,另外有几个工作人员,则慌张地奔向前去,我只听得所有的喧闹声,原来全是一个人发出来的,那个人在扯著嗓子直叫︰“医生!医生!医生快来,他奶奶的,医生怎么还不来?”

  这时,所有有人住的房间,门都打开,病人都探出头来,神情有的惊讶,有的厌恶。

  在高声大叫的,自然是卓长根,一个人大声叫喊,竟可以把那么大的一幢房子,弄得如此天下大乱,真有点匪夷所思。

  我和白素一出了休息室,一停也没有停过,就向前疾奔,一下子就看到了卓长根。

  卓长根整个人像是疯了,不但在叫著,而且,还在拳打脚踢,有时打在门上,有时踢在墙上,发出乒乓轰隆的声响,那两个护士缩在一角,动都不敢动。我加紧赶过去,也叫著︰“老爷子,你干什么?”

  卓长根一伸手,就抓住了我的手臂,他用的力道是如此之重,我立时运气相抗,手臂还痛得可以,若是普通人,只怕一下就被他拗断了臂骨。

  他抓住了我之后,叫︰“医生!医生!金花她……她……医生……”

  这间疗养院的服务十分好,我已经看到两个医生奔了过来,但由于卓长根凶神恶煞一样堵在门口,两个医生都不敢过来。

  我忍住了手臂上的疼痛,用力一拉卓长根,向那两个医生道︰“病人可能有变化,请快去检查。”

  卓长根被我扯到了一边,那两个医生侧著身子,急急走进了房间。白素一面在走过来时,一面对打开房门在探头的人柔声道︰“请别惊慌,对不起,吵了各位休息。”

  她的法文发音标准,声音又动听,本来脸带厌恶神色的一些人,也都向她微笑点头。

  两个医生进了病房,替马金花在进行急救,马金花看来昏了过去。工作人员又推著许多医疗仪器进来,忙碌著。

  一个医生转过头来,神情非常恼怒,指著卓长根︰“你,你明知病人的情况不是很好,怎么还不住和她说话?你令她受了甚么刺激?”

  卓长根的神情,全然像是一个受了冤屈的小孩子,一咧嘴,哭了起来︰“我没说甚么,我只是说……她说的话,我一句也不相信。”

  我和白素不由自主,互望了一眼。马金花对卓长根,说了些甚么呢?

  那医生“哼”地一声,卓长根又带著哭音道︰“她说……我不相信,可以自己去看……我说我还是不相信,她就生了气,突然之间,话讲不出来,人昏了过去,我……”

  他讲到这里,索性放声大哭起来,一面哭,一面叫著︰“金花,你可得醒来,你可得醒来。”

  白素和我在他的身边,一时之间,真不知道如何劝他才好。

  他事业成功,一生之中,经历之丰富,只怕世界上罕人能及,却哭得像一个小孩子,我只好不住地拍著他抽搐的背部。

  突然之间,他哭声停止,双眼瞪著,泪水自他睁大的眼睛中,直涌出来,情景看来十分奇特。

  我也陡地吸了一口气,身子震动了一下,因为在这时,我们都看到,一个医生把白床单拉起,拉过了马金花的头部,然后,轻轻盖了下来。

  任何人都可以知道这个动作是甚么意思︰马金花死了。

  卓长根陡然叫︰“你在干甚么?”

  那医生的声调,带著职业性的平静︰“她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卓长根双臂一撑,撑开了我和白素,一步跨到了床前,我怕他胡来,连忙跟了上去,他一伸手,就把马金花的手抓了过来,用自己的两双大手,紧紧地握著。

  他虽然僵立著,可是身子在剧烈发著抖。我一直守在他的身边。过了好一会,他才用十分嘶哑的声音道︰“金花,你别怪我”

  他讲到这里,顿了一顿,又道︰“你对我讲的话,我还是不相信,不过我一定会自己去看。”

  我实在忍不住,想要问,可是知夫莫若妻,我才一开口,还没出声,白素已重重踫了我一下,暗示现在这种情形之下,不是追问问题的好时刻。所以,我没有问出声来。本来,我想问的问题是︰“她究竟对你说了一些甚么?”

  如果卓长根肯回答的话,我想三两句话,也可以摘要地告诉我了。

  我没有出声,卓长根仍然剧烈地发著抖,好一会,他才转过头来,望著我,满是皱纹的脸上,泪水纵横︰“她的手……越来越冷了!”

  我只好叹了一声;“人总是要去的,老爷子。”

  他没有再说甚么,缓缓扬起头来,望著天花板。泪水一直流到他满是皱纹的脖子上。

  卓长根一直握著马金花的手,谁劝他都不肯放,一直到天亮,他才发出了伤心欲绝的一下悲叹声,松开了手。

  他松开了手,医院中人都松了一口气。

  在移动马金花的尸体时,卓长根一直跟在旁边。我抽空问一个医生︰“死因是”

  医生道︰“死者已经超过九十岁,而且又在中风之后,就算是极其妥善的休养,也不知道可以拖多少日子,何况是剧烈的争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