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我上次在南极,和张坚一起,发现过“来自外星的绿色小人的尸体”,自然曾看过我记述的题名为“地心洪炉”的故事。

  张坚呵呵笑著,向他偷偷招了招手:“原来你知道,所以你才知道我是谁?你叫甚么名字?”

  温宝裕忙道:“我叫温宝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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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坚还想说甚么,我的脸色已经变得极难看,吓得张坚不敢再说下去。

  我问:“究竟是甚么东西,你难道一点概念也没有?”

  张坚努力想著,像是想说出一个概念来,可是过了一会,他叹了一声:“人类的语言,实在十分贫乏,只能形容一些日常生活中见过的东西,对于不知道是甚么东西的东西,无法形容。”

  我心中震动了一下,因为“不知是甚么东西的东西”这种说法,听来十分累赘,可是我却不是第一次听到,胡怀玉就曾不止一次地提到过,冰块中的胚胎,会发展成为“不知是甚么东西的东西”。

  张坚连一个大概也形容不出来,真难想像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想了一下,就没有再想下去,因为反正张坚会带我去看的。这时,我看到一辆加油车已驶近飞机,开始加添燃料了。

  我想起了胡怀玉,摇头叹息:“胡怀玉的情形不是很好,我看他患有精神分裂,我来的时候,把他托给了梁若水医生。”

  一提起梁若水,张坚自然想起了他的弟弟张强来,他默然了半晌,才道:“怎么一个情形?”

  我把胡怀玉的情形简单地说了一遍,张坚皱著眉,温宝裕忽然大声道:“我倒认为真的有甚么侵入了他的脑部,要把他的身躯据为己有。”

  我厉声道:“这只是一个精神分裂症患者的幻想,这种现象十分普通,并不是他一个人所独有。”

  我真不明白,我何以会忍不住去和这个小顽童多辩,温宝裕的回答来得极快:“或许,所有所谓精神分裂症患者,全由于不可知的东西侵入了他们的脑部,谁知道?”

  我哼了一声,他作这样的设想,不见得有根据,可是却也不失为一种设想,所以我并没有反驳他的话,温宝裕神气了起来:“一些很奇特的现象,有时会被当作是普通的现象,在这种情形下,真相就永远不能被发现了。”

  我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对,应该在他面前去烧犀牛角,看看入侵他脑部的是甚么鬼怪。”

  温宝裕的脸红了起来,张坚大惑兴趣:“说得倒也有道理。甚么燃烧犀牛角,怎么一回事?”

  我挥了挥手:“傻事,别说它了,那位田中博士来了,我看见。”

  我又看到了一辆雪车驶来,一个人跳了下来,向飞机挥著手。

  我过去打开舱门,让那个人上来,那人除下了帽子,口罩和雪镜,至少已在五十岁以上,而且看起来,不像有现代知识,倒像是日本小饭店中的老厨师。

  张坚十分热切地向我介绍,我表示怀疑:“博士,你肯定会操纵这架飞机?”

  田中呵呵笑著,一副好脾气的样子:“会,会,我驾驶这种飞机,来回过好多次了。”

  听得他这样说,我自然不再怀疑,我指著温宝裕:“这是一个超级顽童,他偷上机来,要劳烦你送他回去,他的父母已经报了警,我相信他居住的城市已有了他出境的纪录,一定通过国际警方在找他。”

  田中斜著头,望著温宝裕,十分有兴趣。我又叮嘱了几句,要他小心防范温宝裕,就穿上了外套,戴上了雪镜和帽子,和张坚一起下了机。

  下机之后,我还不放心,驶开一些距离,看著飞机起飞,我和张坚才一起到了基地的建筑物。在进去的时候,张坚压低了声音对我道:“我没有把发现告诉过任何人,你在其他人面前,不必提起。”

  我十分疑惑:“为甚么不让大家知道?”

  张坚叹了一声:“我不知道那是甚么现象,何必引起整个探险队的惊惶不安?”

  我更吃了一惊:“有危险性?”

  张坚仍然是那种迷惘的神情:“我不知道,要等你去看了之后,才能下判断。”

  我给他的态度弄得疑惑之甚:“那么我们应该尽快去看一看。”

  张坚神色凝重,点了点头:“随时可以出发,你不需要休息一下?”

  我性子急:“为甚么要休息?”

  张坚想了一想:“好,那我们拿了装备就走。”

  探险队基地的建筑物之中,有著不少人,都和张坚打著招呼并且对我这个陌生人投以好奇的眼光,张坚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到了属于张坚居住、工作的范围之中,他向我解释了一下深海小潜艇的情形,并且一再强调,这种小潜艇,虽然是好几个国家科学家的心血结晶,但是在冰层下航行,仍然十分危险,必须熟悉它的一切性能,和紧急逃生的设备。

  听他说得那么危险,我心中也不禁凛然。

  我们所要准备的东西并不太多,因为那种特制的小潜艇,根本没有甚么多余的空间可供使用。

  我们离开时,基地上几个负责行政工作的人,纷纷过来和张坚握手。张坚每次去从事这种探险工作,都使整个探险队中的人感到敬佩,所以也每次都有人来表示他们的敬意。

  这一次,他们都用十分疑惑的神情望著我,张坚对我的介绍是:“这位卫先生,是著名的探险家,我邀请他来一起观察南极的冰层。”

  所有探险队员,一听之下,对我也肃然起敬,倒弄得我十分不好意思。

第六部:出事之前见到异像

  离开了建筑物,上了雪车,由张坚驾驶,向茫茫的雪原,疾驶而出。

  尽管已戴上了深黑色的雪镜,可是向阳光之下的雪原看久了,眼睛仍然不免有点刺痛,雪的反光十分强烈,要是没有雪镜的话,在十分钟之内,就会令眼睛受到严重的损害。

  开始驶出去时,还可以看到雪原上,有一些探险队员在活动,驶得远了,甚么人类的活动也见不到,整个死寂的世界中,只有我们一辆雪车在向前驶,雪车的橇,在雪地上划出两道痕迹,但立时又被强风吹起积雪,淹没无踪。约莫一小时,我们才到达了一个海湾,那海湾十分狭窄,巨大的不规则的冰块,挤满在海湾附近,看来晶莹夺目,幻出绚丽的色彩。

  海湾中的海水,全结了冰,张坚把雪车直向海面的冰层驶去,在巨大的冰块之间,穿来插去,显然他对海面上堆积的冰山,十分熟悉。雪车在那些奇形怪状的冰山之中经过,犹如置身于一个幻境之中,环境之奇特,不是置身其中,真是难以想像。

  在结了冰的海面上,又驶出了将近半小时,前面忽然出现了一大团雾气,那更是壮观之极,在冰天雪地之中,忽然出现了一大团热雾,足有二十公尺高,热雾在不断向上冒著。

  热雾在冒到了一定的高度之后,因为寒冷的空气,而使得冒上来的热雾,全都变成了细小无比的冰屑。

  那些冰屑,有的四下飞溅开去,有落在热雾之中,重又溶化,在阳光的照射下,幻成一圈又一圈的七色彩虹,以致整大团热雾,看起来就像是一朵巨大无比,彩色绚丽无俦的大花朵。

  我看著自然界形成的这种奇景,忍不住发出赞叹声来。张坚道:“这是我们已经发现的最大南极温泉,温泉联结著一股海底暖流。我真不懂,人类对自己居住的地球,所知还如此之少,却拚命去探索地球之外的事物,真不懂那是甚么心态。”

  张坚经常发这种牢骚,我也不以为意。他又道:“那股暖流,我去年才发现,它竟然存在于超过两千公尺厚的冰层之下,真是自然界的奇迹,等一会,潜艇就会沿著这股暖流前驶,你才可以体会到地球上的最大奇景。”

  我凝视著那团浓雾:“你的小潜艇在甚么地方?”

  张坚向前一指:“就在那里。”

  我循他所指看去,看到在热雾之中,依稀有著金属的闪光。

  张坚停下了雪车,我们一下车,就听到热雾喷发出来时,那种轰轰发发的声音,细小的冰屑洒下来,落在我们身上,转眼之间,身上便布满了这种冰屑。而当我们进入了热雾的范围之内时,冰屑又迅速地溶化,变成一颗颗细小的水珠,又很快地变成了一片濡湿。

  直到进入了热雾的范围之内,我才看清楚了那个温泉,温泉喷起的高度不是十分高,大约只有三公尺左右,可是它的温度一定相当高,所以才形成了那么大的一团热雾,而且使它附近的冰层溶化,形成了一个直径约有二十公尺的小湖。

  在这个小湖的边缘,冰层光滑如晶,那是冷和热不断斗争所形成的一种奇异的现象,彷彿是大片水晶,经过巧手匠人打磨过。

  张坚刚才说过,这股温泉,和海底的一股巨大暖流联结著,我不禁也佩服起张坚的勇气来。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听来容易,但当他最初,驾著小潜艇,在这个温泉池中潜下去的时候,需要多么大的勇气。若不是他对于科学探索,有者殉道者的精神,绝做不到这一点!

  我用戴著厚手套的手,用力在他的肩头拍了一下,表示我的敬意,他显然知道我的心意,也回拍了我一下。

  这时,我也看到了那艘小潜艇。

  小潜艇的样子相当奇特,和一般传统观念上,潜艇一定是梭子型的大不相同。乍一看来,它的形状,更像是一辆密封著的大卡车--大小也和一辆大卡车差不多,它停泊在温泉池的旁边。

  通向温泉池的冰层,其滑无比,我们两人要小心扶持著,才能小步前进。低头望向冰层,冰层晶莹透彻,不知有多么深,自己的倒影,清晰可见,简直令人目眩。

  张坚指著脚底下的冰层:“在暖流旁的冰层特别晶莹,你看,至少可以看到三公尺以下冰层中的情形。”我点头表示同意,张坚又道:“这就是我能在海底暖流中,看到冰层中怪异现象的原因。”

  一直到这个时候,张坚才说了一句比较实在的、有关他发现的奇怪现象的话:原来他发现的奇怪现象,在冰层之中。

  这令我大惑不解,冰是固体,在冰层之中发现的东西,再怪异,也一定可以形容得出来的,因为不论是甚么东西,在固体的冰层之中,一定维持形状不变,就算是样子再古怪,照著它来一笔一笔描,也把它描出来了,何以张坚会一再说无法形容呢?

  我这样想著,并没有发问,因为反正不多久,就可以亲历其境了。

  我们来到了池边,攀上了小潜艇,张坚打开了舱盖,我们两人滑了进去,弯著身子走了两步,各自坐进了一个座位。

  两个座位紧贴著,相当窄小,前面是密密麻麻的仪表板,和约有五十公分高,一公尺宽的观察窗。

  我已听张坚解释过这艘小潜艇的各种功能,知道潜入海底,不但可以藉观察窗观察外面的情形,还可以通过雷达探测,和声纳探测,把探测的结果,反映在萤光屏上,电脑控制的探测设备,还可以立即告诉驾驶人,那是鱼台还是岩石,是冰层还是大团的海草,等等。

  而且,在潜艇外,还有两条十分灵活的机械手臂,可以随心所欲采集标本。张坚交给胡怀玉的,内有生物胚胎的冰块,就由这种机械臂采集。

  张坚已开始忙碌地把许多控制掣按下去,许多控制灯开始闪闪生光。由于控制系统实在太复杂,我一点也帮不上手,只好看他忙著,一个萤光屏上闪出一行一行的文字,表示著各方面的操作是不是正常,这我看得懂,所以我不断地告诉他萤光屏上所显示出来的结果。电脑宣告一切都正常,潜艇可以良好运行。

  张坚吸了一口气:“我们要开始潜下去了,一潜进水中,头顶上就是超过两千公尺厚的冰层,一切通讯,全部断绝!”

  我道:“我知道,有一次,我想和你联络,基地就告诉我,你在厚冰层之下潜航,没有任何方法可以和你通讯联络。”

  张坚伸手在脸上抹了一下:“和外界断绝联络,会给人心理上一种巨大压力,所以我习惯在下潜之前,先和基地联系一下。”

  我笑道:“只管照你的习惯去做。”

  张坚也笑著:“我怕你笑我胆小。”

  我由衷地道:“如果你还算胆小,那么世界上没有勇者了。”

  张坚听得我这样说,十分纯真高兴地笑,顺手按下了一个按钮,沉声道:“基地,这是暖流,这是暖流,作潜航前的通讯。”

  一具小巧的扩音器中,立时传来了回答:“暖流,你通讯来得正及时,有紧急情况,请你等一等,队长在找你。”

  张坚和我都怔了一怔,互望了一眼,过了极短的时间,又响起了另一个声音,听来急促而忧虑:“张坚,我是队长。”

  我和张坚同时问:“甚么紧急情况。”

  队长喘了一口气:“半小时之前接到的消息,由田中博士驾驶的那架飞机……”

  我才听到这里,已经遍体生寒,队长的声音在继续著:“……遇上了一个大风雪团,基地只收到了他半句求救讯号,就失去了踪迹,拯救队已经出发,不过……不过……恐怕……”

  听到这里,我和张坚,才从闭住气息的情况之下,缓过一口气,不约而同,一起发出了一下惊呼声。

  “大风雪团”!我对南极的情形不算是很熟悉,可是也知道甚么是“大风雪团”。

  那是一股强烈的旋风,把地面上的积雪,卷向空中所形成。

  这种大风雪团,小则直径十公尺左右,大可以到接近一公里,视旋风风势的强烈程度来决定。大风雪团可以贴著地面飞旋,也可以在几百公尺、几千公尺的高空急速旋转。

  别看雪花平时那么轻柔,可是由于旋风力量的带动,雪花在强大的压力之下,会迅速凝聚,变成大小不同的冰块,记录中曾有超过一百公斤重的大冰块,在大风雪团之中,急速地旋转,别说是一架小型飞机,就算是一辆坦克车,如果被大风雪团卷上了,只怕也会成为碎片。那是南极雪原上最可怕的一种灾害,曾经有一个探险队的所有一切,包括队员和坚固的建筑物,在大风雪团的横扫之下,全部消灭,连一丁点儿痕迹都未曾留下!那架小飞机遇上了大风雪团,我一听到就遍体生寒,不是没有理由的。

  刹那之间,我脑中几乎只是一片空白,我所想到的只是温宝裕。

  温宝裕在那架飞机上,当然还有田中博士,可是我对田中博士没有感情,对温宝裕却有。我思绪紊乱之极,我想到,如果我答应了温宝裕的苦苦哀求,让他留在基地上,他就不会有事。虽然我要他立即回去,是为了他安全,但结果,那架飞机却遇上了大风雪团!

  我和张坚都怔住了不出声,队长的声音继续传来:“张博士,你听到了么?”

  张坚喘了几口气,才软弱无力地回答:“我听到了,天,田中博士,天,还有那可爱的孩子。”

  队长陡然尖叫了起来:“可爱的孩子?他是可恶的小魔鬼,是你那个该死的朋友把他带来的?再没有比他们更该死的了……”

  队长接下来的话,是一连串只有人在丧失理智之下才会骂出来的脏话,听得我心惊肉跳,等他骂完,我才道:“不是我带他来,而是他骗过了一些人,偷上了那架飞机的。”

  队长仍处在极度的愤怒之中:“那你一发现他在飞机上,就该把他推下去。”

  我叹了一声:“队长先生,你的建议,合乎情理吗?”

  队长当然知道他的建议不合情理,那只不过是他怒极的话。所以,我只听到他呼呼地喘著气,我定了定神:“这小魔鬼做了甚么事?”

  队长喘了半晌,才通:“小魔鬼和田中博士的对话,基地的控制站一直都收到,他要田中博士别飞得太高,好让他仔细观赏南极的景色。”

  我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下呻吟声,田中博士看来是老好人,不会拒绝温宝裕的恳求。

  我无助地问:“飞机上有很好的雷达设备,应该可以及时避开大风雪团。”

  队长道:“本来可以,可是当时飞机正在两座冰山之间的狭谷中飞行……”

  张坚发出了一声惊呼:“天,这似乎不能单怪孩子,田中博士应该知道这种飞行的危险性,两座冰山之间……气流,已足以摧毁飞机了。”

  队长闷哼一声:“基地的控制站也曾提出严重的警告,可是……这其间,田中博士和那小……小……孩之间有几句对话,不是很容易弄得明白,似乎他们有非向前飞去不可的原因……”

  我和张坚互望了一眼,队长的声音,听来又是愤怒,又是哀伤:“他们进入了峡谷,大风雪团迎面而来,就算雷达发现,他们根本没有躲避的机会。”

  我和张坚沉默了片刻,队长又道:“照情形来看,派出拯救队实在是没有意义的事。”

  我陡地叫了起来:“不,一定要派出去。”

  队长闷哼了一声:“已经派出去了。”

  我转头向张坚望去,张坚立时明白了我的意思:“请告诉详细的出事地点,我们取消潜航行动,赶到出事地点去。”

  队长咕哝了几句,不是很听得真切,然后报出了一连串的数字和术语来。

  队长用的是探险队员使用的专门代表地点的名词,我不是十分听得懂,可是看张坚听了之后的神情,也可以知道那地点,不会是甚么风和日丽的好去处。

  张坚听了之后,喃喃地说道:“天,那峡谷……是一个巨大的冰川。”

  队长又闷哼了一声:“他们是在一千二百公尺的空中迎面遇上大风雪团,峡谷下面就算是柔软的弹床,也不会有甚么分别,你们要去的话,可以不必经过基地,或许可以和拯救队会合,不过别太接近,现在是暖季,你应该知道太接近巨大冰川的危险。”

  张坚一面答应著,一面不由自主地,震动了一下。

  在南极,有著大大小小,不计其数的冰川,冰川在寒季,几乎绝对静止,在暖季,有著缓慢的移动。这种缓慢的移动,几乎不能被人所觉察,可是却产生巨大的力量,可以破坏一切。

  张坚已经停止了通话,我声音苦涩:“如果根本无法接近,拯救队……又有甚么用?”

  张坚苦笑:“是没有用,只不过是循例在出事之后,要有拯救队出动。”

  我略想了一想:“我们还是要先回基地去,基地有直升机可以……”

  张坚一听得我这样讲,尖叫了起来:“你疯了,在南极冰川的峡谷中使用直升机?就算没有大风雪团,你可知道峡谷中的空气对流速度是多少?”

  空气对流速度就是风速,在两边是高山的地形中,风速通常会更高,直升机在强风之中,最容易失事,我自然知道这一点。而且,事实上,探险队的直升机,只是作近距离的联络之用,这一点,我也一样知道。

  可是我还是固执地道:“那怎么办?雪车无法接近冰川,直升机又危险,总要有甚么办法接近一下出事的地点才好。”

  张坚的口唇掀动一下,但是没有说甚么。

  他虽然没有出声,但是他想说甚么,我是可以肯定知道的,他是在说:接不接近出事地点,都是没有意义的事。

  我长叹了一声:“你也知道,温宝裕他曾要求我留他在基地。”

  张坚说道:“全是他闯出来的祸。”

  我又叹了一声,忽然想起队长的话来:“也很难说,不是说有一段对话,不是很听得明白,可是听来像是他们有非飞进那峡谷去不可的理由?”

  张坚望定了我好一会,手放在一个控制杆上,神情十分犹豫不决,我一看这种情形,忙道:“你别乱来,我们先得到基地去。”

  张坚又犹豫了一下:“我看到过的……那种情形……那种现象可能不会一直等著我们……它可能会消失,再也看不到。”

  我坚决地道:“看不到就看不到好了,如果现象会消失,就证明那并不重要,不值得去研究。”

  张坚缓缓摇著头,喃喃地道:“我不作出发前的联络就好了,现在我们早已进入海底的暖流了。”

  我心情极其沉重,以致令得讲起话来,也粗声粗气:“不会耽搁你多少时间,只要我不死,总跟你到海底去一次就是了。”

  张坚用一种十分吃惊的神情望著我,我也觉得自己说的话太重了一点,勉强笑了一下:“你未必见得会相信甚么不祥之兆,一语成谶这类事吧。”

  张坚并没有回答我,只有用力摇著头,同时,打开了潜艇的舱盖,扳下了所有的掣钮。

  我和他一起攀出了潜艇,再登上雪车,驶回基地。

  这一来一去之间,只不过相差两个多小时,可是心情轻松和沉重,却犹如一天一地。

  基地建筑物前的空地上,雪车驶来驶去,显得十分忙碌,一进去,队长就迎面走了出来,他先是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然后转过身去,背对著我,对张坚道:“真可惜,田中博士是那么出色的一个科学家。苏联、法国和日本的探险队,在知道了消息之后,也都派出了拯救队,可是,全世界的拯救队都出动,我看也没有用了。”

  我知道队长对我十分不谅解,但是我还是道:“我想请求使用直升机,飞近失事地点去观察。”

  队长像是有一块冰突然自他的衫领之中滑了进去,失声怪叫了起来:“甚么?你要驾直升机飞进峡谷去?除非我是加倍的白痴,才会批准。就算只是普通的白痴也不准。”

  我明知一定会碰钉子,看来一点希望也没有,我只好闷哼一声:“我不会死心的,我有许多朋友,可以请他们运适当的飞行工具来。”队长几乎是向著我在吼叫:“是,当工具运到,或许你可以发现他们的一只手,一只手指,封在冰中,希望你发现的手还有生命,会向你招手,感谢你去看看他们的残肢……”

  队长讲到这里,在一旁的张坚陡然叫了起来:“住口,别再说下去了。”

  队长陡然住口,我向张坚看去,心中暗暗吃惊,因为张坚那时的神情,可怕之极,一个人若不是受了极度的惊恐,那惊恐超乎他能忍受的程度的话,绝不会现出这种可怕的神情来!

  这多少使我感到有点愕然。因为刚才队长所讲的话,虽然过分,而且使人感到恶心,但是张坚也没有理由会有那么强烈恐惧的反应。

  这使我心中十分疑惑,张坚转过了身去,背对著我们,队长定了定神:“对不起,我实在因为太激动了,讲话没有法子动听。”

  张坚发出了一下近乎哽咽的声音:“是,是,没有甚么……”

  这时,另外有人奔过来,向队长道:“拯救队有消息来,说是现场附近,天气算是十分好,可是他们无法接近峡谷,只是利用了一个高地,用长程望远镜观察,甚么也没有发现。”

  队长喃喃地道:“这是意料中的事,偏偏还会有傻瓜自以为可以开创奇迹。”

  他口中的“傻瓜”,显然指我而言,这不禁令我感到十分恼怒。老实说,队长他心情不好,难道我心情好得很了?

  而且,许久以来,加在我身上的不算是佳誉的形容词也相当多,但被人称为“傻瓜”的机会,倒不是很多。我立时冷笑一声:“意外一发生,你就认定了没有希望,那还救援甚么?哥伦布发现新大陆用得著望远镜,救人而用望远镜,那才是希腊神话中的事。”

  队长怒道:“依你怎么说?”

  我一挺胸:“驾直升机,飞进峡谷去,作近距离的搜索。”我不等他再开口,一伸手,手指指住了他的鼻尖:“你自己不敢去,我去,我可以告诉你,即使是傻瓜,只要肯行动,都有创出奇迹的机会。”

  队长怒极反笑:“好,好,算我是加倍的白痴,我批准你去。”

  张坚转回身来:“你们两人怎么啦,吵得像小孩子。”

  队长吼叫了起来:“别将我和小孩子相提并论。”

  我已经大声道:“谢谢你批准,我该向谁下令,请他准备飞行。”

  队长立时道:“我会下令,但是你必须在飞行书上签名,证明那纯粹是你个人的自愿行动。”

  张坚厉声叫了一下我的名字,我扬起手来:“不要再劝我,我已决定了。”

  这时已另外有几个人,听到了争吵声,走了过来,这时却一起静了下来。

  人人都望著我,我道:“各位都是见证,我坚持要去,任何人不必对我的安全负责。”

  各人仍是静得出奇,过了一会,张坚才道:“你一定要去,我和你一起去。”

  我哈哈笑了起来:“不必了,世上少了一个傻瓜不要紧,少了一个科学家,可是人类的大损失。”

  张坚涨红了脸,队长吞了一口口水,叹了一声:“好,对你的恶评,我道歉,你至少可以接受尽量安全的设备,那需要一点准备的时间。”

  我想了一想:“也好,反正一直是白天,我想趁这机会,听一下失事飞机上的对话。”

  队长闷哼了一声:“冷静下来也好。”

  我立刻反唇相讥:“冷静下来之后,我更可以肯定自己的行动是必须的。”

  队长气得脸色铁青,张开了双臂,大声道:“大家为这位朋友祈祷吧。”

  他说著,大踏步走了开去,张坚苦笑,和几个人低声交谈著,等他讲完,那几个人带著我们进入了基地的通讯室。

  通讯室有著极其完善的设备,其中一个人在一组仪器之前,操作了一会,通讯室中所有的人都静了下来,然后,就传出了温宝裕和田中博士的对话。

  一般来说,这种对话都不是很清楚的,但是这段对话,却十分清晰。全是温宝裕赞叹南极景色的壮丽。温宝裕十分懂得言谈的技巧,他的话,显然引起田中博士的谈话兴趣。接下去,就是田中博士讲南极风光的美丽。

  然后,田中博土提到了南极的一个奇景,冰山与冰山之间的峡谷,景色更是奇特,温宝裕在这时,就开始怂恿田中博士把飞机飞过这样的一个峡谷,好让他开开眼界。

  在这里,基地人员发出了警告,告诉田中博士,这样做十分危险。

  田中博士当然收到了基地的警告,但是温宝裕这小魔鬼却继续引诱著他,说甚么这飞机本来就是为南极探险而设计的,要是连这种行动也不能的话,那么还不如不要用这种飞机的好。

  他又讲了不少话,田中博士意动了,答应他的要求。田中博士对自己的驾驶技术,显然十分有信心,这时,他还对基地说:“不要紧,我也不是第一次驾驶过冰山之间的峡谷,我实在无法拒绝这位热爱南极的小朋友的要求。”

  当录音带放到这里时,不止是我一个人,都发出了低沉的咒骂声。

  再接下来,就是温宝裕欢乐的呼叫声和田中博士呵呵的笑声,显示这一老一少两个人,在南极奇丽的景色之中,得到了极大的乐趣。

  在大约十分钟之后,又是基地的警告:“博士,请注意,在你飞行的峡谷中,雷达显示可能有大风雪团。”

  博士的回答是:“知道,我们不会深入峡谷,已经开始升高飞出峡谷,大风雪团对我们……”

  博士的话,就讲到这里为止,这并不表示博士和温宝裕之间不再有对话,他们还在继续讲话,那一段对话,直到通讯断绝为止,时间并不是十分长,也就是队长所说的“不是很听得懂”的那一段话。

  先是博士突然中断了和基地的对话,他的话,是被温宝裕的一下惊呼声打断的。

  温宝裕的惊呼声,事实上是一句十分惊惶的话:“博士,你看。”

  温宝裕叫了一声,博士的话就停止了,接著,是一下明显的吸气声--一般来说,当人在看到了一种极其奇异和值得令人惊讶的事情或景象时,会不由自主,大口吸气。

  (所以,这一下吸气声,可以证明田中博士在这时,看到了甚么极奇异的景象。)

  (这种景象由温宝裕首先发现的,他也觉得奇讶,所以才叫田中博士看。)

  (可是为甚么温宝裕的惊讶,反倒不如田中博士之甚?我也立即有了解释,因为温宝裕对南极陌生,所以他看到的景象虽然奇特,也可能认为那是在南极冰山峡谷中所应有的。但是田中博士却不同,他对南极极其熟悉,一看就知道那种景象极不寻常,所以他才如此惊骇。)

  (他们究竟看到了甚么?)

  在博士的一下吸气声之后,温宝裕急切地道:“博士,接近一些。”

  博士道:“我已经尽力了,气流不怎么对,你注意雷达上的反应,我再接近些,天,这不可能,这些冰,存在南极以百万年计,那不可能……”

  温宝裕陡然叫了起来:“雷达上显示有东西正在接近我们。”

  田中博士却像是完全不曾听到温宝裕的警告,直到温宝裕又发出了同样的警告,他才以十分激动的语音道:“不管它,我要弄清楚,一定要弄清楚。”

  温宝裕的声音之中有了怯意:“博士,那……很不寻常?”

  博士的声音中有著狂热:“不寻常?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我……”

  温宝裕陡然惊叫起:“博士,前面甚么也看不见了,全是一片白,一片白。”

  (前面甚么也看不见了,只是一片白。那表示他们已经可以看到大风雪团,离大风雪团已经极近,可能只有几百公尺了。)

  (在这样的近距离,要逃避大风雪团的机会,本来已是微乎其微,但是还不能说完全没有机会。)

  这时,基地人员以极惶急的声音叫著:“博士,快设法。看老天的分上,快设法。”

  可是博士却仍然以那种接近狂热的声音在说著话:“基地请注意,我,田中,向基地报告,作极重要的极地探险报告,我……”

  他的“报告”,只到此为止,不但是他,甚至温宝裕也没有发生甚么惊叫声,一切全静了下来。

  刹那间变得那么寂静,那真令人心寒。我呆了片刻,才道:“大风雪团的呼啸声和飞机的碎裂声,当然没有记录下来。”

  一个探险人员苦涩地道:“自然,飞机一被卷进了大风雪团之中,只怕在十分之一秒的时间内就粉身碎骨,还有甚么可以被记录下来的?”

  通讯室中又静了好一会,张坚才道:“照……对话听来,似乎不能全怪那个少年,他第一次发出警告时,应该还有足够的机会,可以避开大风雪团。”

  另一个探险队员道:“那要看风雪团有多大,如果大到了覆住上升的孔道,那时已经没有用了。”

  听了这段对话,正如张坚所说,事情似乎不能责怪温宝裕一个人,田中博士有著极大的责任。

  更重要的是,在出事之前,他们一定见到了极其奇异的景象。是这种奇异的景象,驱使田中博士不愿去避开大风雪团。

  田中博士最后的几句话又是兴奋,又是惊骇,好像他所看到的景象,使他的情绪陷入了一种狂热的境界之中。

  我一面思索著,一面向张坚望去,我知道,他心中一定也会有和我同样的疑问。而他对南极的情形,比我熟了不知多少,听听他的意见,十分重要。

  张坚现出十分迷恫的神情,像是在沉思,我望著他:“你想田中博士,看到了甚么?”

  张坚震动了一下:“我……不知道。”

  我追问了一句:“一点概念都没有?”

  张坚深深吸了一口气:“他们……一定看到了十分奇异的……情形,在南极,有许多幻象形成,奇异的光团,有时会幻成各种各样的形状,寒冷的空气,也可以形成幻景,那和沙漠上热空气形成的幻景大抵相类,只不过正反方向不同。南极地区的海市蜃楼幻景,十分著名……”

  他还在絮絮不休地解释著各种幻象形成的可能,我已经不耐烦起来。

  张坚的话,表面上看来,是在回答我的问题,但是我却强烈地感到,他是想藉那些话,来掩饰一些他不愿意说出的话。

  所以,不等他讲完,我已打断了他的话头:“张坚,别再在幻象上加说明了,我认为,田中博士看到的不会是甚么幻象。”

  张坚停了下来,又再度现出那种迷惘的神情:“不是幻象,又……会是甚么呢?在大风雪团快来之前,空气的运动十分剧烈,更容易在视觉上造成……”

  我固执地道:“不是幻觉,他们一定看到了甚么真正的东西。”

  张坚的神情苦涩:“我不知道,单从他们的对话之中,我无法知道他们看到了甚么。”

  张坚这样的回答,倒十分实在,我拍著他的肩:“是的,真是无法想像,就像你,和我讲了那么多次,我仍然不知道你在海底的冰层中,看到了甚么。”

  我这样说,只不过随便讲讲,为了表示同意他这样说法,可是再也想不到,我的话一出口,张坚陡然震动起来,面色发白,甚至连牙齿也在格格作响,盯著我,看起来像是一个人正在压制著心中的盛怒,但是我却看出,他内心深处,实在有著难以遏制的恐惧。

  他压低了声音:“我叫过你,别将我的事对任何人说起。”

  我忙否认道:“我没有……”

  我本来是想说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起,但是讲了一半,就发现通讯室中其余的人,都以一种十分奇讶的目光,望著我和张坚。我知道,张坚甚至不愿我在有人的场合,提起他在冰层之下看到过甚么的那件事!

  我停住了不再说下去,改口道:“对不起。”

  张坚没有说甚么,迳自向外走,我忙跟在他的后面。

  这时候,我忽然想到了一点:张坚何以会那样震动?而且,刚才听到田中博士和温宝裕的对话,他又那么迷惘?有没有可能,张坚早已觉得,田中博士看到的奇异景象,和他在海底看到的一样?

  这似乎是唯一解释张坚失常神态的原因。

  他和我一先一后走出了通讯室,他一面向前走,一面道:“卫斯理,我和你一起到那峡谷去。”

  我跨过几步,来到了他的身边:“你心中对田中博士所见到的景象,已经有了概念?”

  张坚紧抿著嘴,并不回答,又向前走出了十来步,才道:“我和你一起去。”

第七部:冒险进入出事地点

  这时候,探险队长恰好迎面走过来,听到了张坚的话,他立时叫了起来:“天,一个疯子还不够,又增加了一个疯子。”

  我向他作了一个手势:“队长,那段对话的录音,你难道听不出,田中博士在那峡谷之中,看到了一种奇异的景象,所以才错过了最后避开大风雪团的机会?”

  队长闷哼了一声,这一点,凡是听过对话录音的人,都不能否认。

  但是队长却道:“那峡谷两边是亘古以来就存在的冰,下面是一个巨大的冰川,我想不出有甚么景象可以吸引田中博士。”

  我叹了一口气:“是的,我也想不出来,所以,我们才要去看一看,冒著极大的危险,去探索一种我们不明白的景象。这种行为,如果说是疯子,那么所有在南极的人,包括阁下在内,就全是疯子。”

  我这一番话,倒是说得慷慨激昂,声容并茂,队长听了,也呆了半晌,作声不得。

  我问:“直升机准备好了?”

  队长苦笑了一下:“直升机实在不适宜在峡谷之中飞行,如果你们肯等一两天,会有另一架设备精良的探险飞机……”

  队长的提议,可以考虑,但张坚却立时道:“不必再等了,我们立刻出发,哼,设备精良的飞机,田中博士驾驶的,就是设备精良的飞机。”

  张坚非但说得坚决,而且以行动表示著他的决心,立时又向前走去,再也不望队长一眼。

  我和队长交换了一个眼色:“请你放心,我们会尽一切力量照顾自己,我们不是敢死队员,只不过是探险队员。”

  队长苦笑了一下,咕哝了一句:“照你们的行为来看,也没有甚么分别。”

  我看到离张坚已有十几步距离,就急忙向队长挥著手,追了上去。

  来到基地建筑物的出口处,我们一起穿上厚厚的御寒衣服,戴上雪镜--基地建筑物内的气温和外面相差甚远,任何人进出基地,都要经过加衣的手续,若是贸然走出去,后果堪虞。

  而且,基地建筑物的出口处,和潜艇出入口有隔水舱的设备一样,先要经过一个小小的空间,才能出去,以避免寒冷的空气涌进来。

  我和张坚来到那个小空间,只有我和他两个人在,我们不约而同地望向对方,同时想开口说话,又同时道:“你先说。”

  我不再让,抢著道:“张坚,你其实可以不必去冒险,我一个人去就可以了。”

  张坚一听,呵呵乾笑了起来:“我正想对你说同样的话,如今看起来,你一定不肯答应的了。”

  我怔了一怔,也呵呵笑了起来:“算了吧,我们就两个人一起去。”

  张坚作了一个无可奈何的神情,一面去旋转出口处门的开关,一面道:“由我来驾驶,我对那一带的地形、气流,熟悉得多。”

  张坚说的是实情,所以我连考虑都没有考虑,就表示了同意。

  这时,张坚已将沉重的门,推了开来。门一推开,寒冷的空气,就像是无形的魔鬼,扑面而来,虽然身上穿的全是最佳的御寒衣服,但是在刹那之间,还是有全身陡然跌进了冰水之中的感觉。

  我们一起大踏步走了出去,直升机的“轧轧”声传来,我看到,在基地建筑物前的空地上,直升机翼已在转动。

  两个工作人员向我们蹒跚地奔过来:“气候很好,大风雪团已升向高空消失了,可能会有大雪,不过……峡谷中的气流,会使直升机产生剧烈的震荡。”

  张坚镇定地道:“这一点,早已在估计之中。”

  两个工作人员作了一个“祝成功”的手势,我和张坚,一起走向直升机。

  已经讲好了是由他来驾驶,自然先由他登机,直到那时候为止,我对张坚的行动,还没有丝毫的怀疑。正因为如此,所以接下来发生的事,全然出乎我意料之外,我不是没有应变的能力,而是事起仓猝,我连应变的念头都不曾起,事情就已经发生了。

  张坚先登机,他一进了机舱,我攀著栏杆,走上去,看到张坚已经坐在驾驶位上,拉下了驾驶杆,我正在奇讶他太心急了,他陡然一横身,双脚一起向我的面门踹过来。

  这一下动作,真是意外之极,我本能的反应是身子突然向后仰。

  在那一霎间,我想到的是不能被他踢中--在冰天雪地的南极,所穿的全是适宜于在积雪之上行走的钉鞋,鞋底上有著许多尖锐的铁钉,给穿著这样鞋子的脚踹中面门,实在不是有趣的事。

  为了避开他突然其来的攻击,我向后一仰的力道十分大,而栏杆又因为有著一层冰在上面,十分滑溜,所以我就从登机架上跌了下去,我才一倒地,就已经知道张坚想干甚么,张口想叫骂,可是一股强大寒冷之极的气流,自上而下,直压了下来,压得我几乎窒息,这股气流是直升机翼急速转动所带起来的。

  我尽力翻了一个身,脸向地下,才能对抗那股气流。这时,我听到了空地上其余人发出来的惊呼声,同时也感到直升机已经在摇晃著上升。

  我不顾一切,用尽了气力,跳了起来,想在直升机未曾上升之前,抓住机舱下的雪橇,张坚想摆脱我的阴谋,就难以得逞了。

  我这向上一跃,确然用尽了气力,跃得相当高。

  (事后,好几个探险员对我说,他们从来不知道一个人从雪地上开始起跳,可以跳得那么高,因为积雪松软,会使人下沉,不会使人上腾。自然,他们不知道我面向著下,那一跃,绝大部分用的是腰和背部的力道,与地面上是否有著积雪,并没有多大的关连。)

  我在一跃而起之后,由于直升机翼转动,带起积雪乱舞,我一点也看不到甚么,可是我的双手,却十分肯定已经抓住了甚么。

  我不管抓到的是甚么,只要那是直升机的一部分,我就可以攀进机舱去,我甚至已经决定进入机舱之后,把张坚从空中推下来。

  可是,我虽然抓到了甚么,多半是降落架的一部分,那上面也结著一层冰,滑溜异常,虽然抓住了,可是抓不牢。再加上直升机在这时,忽然大幅度地震动起来。可能是由于上升的必然震动,也可能是张坚故意令得机身震动,我戴著厚手套的手,又不能太灵活地指挥手指的活动,所以,大约在不到两秒钟的时间之内,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我双手滑离了抓住的东西,自半空之中,跌了下来。

  由于时间短,我并没有升高多少,大约只有一公尺左右,所以跌下来时,我稳稳直立在雪地上。

  好几个人向我奔了过来,一抬头,直升机离我至少已有二十公尺,机身倾斜,正以极高的速度,一面升高,一面向外飞开去,我无论如何没有法子再去对付张坚的了。

  在那时候,我心中真是又惊又怒。张坚那样对付我,我知道是一片好意,他不想我去涉险,宁愿他一个人去犯难。可是这样子对付一个朋友,那算是甚么行为?他如果在心中承认我是他的朋友,他就不应该用这样的方法来对待我!

  当时,我只觉得血直往脑门冲,情绪激动已极,对著直升机,大叫了几声,陡然向一旁停著的几辆雪车,奔了过去。

  众人又开始发出惊呼声,我甚么都不理会,跳上了其中一辆,向著直升机飞出的方向,直追了上去,一下子就把速度提得最高,令得车头和车身两旁的积雪,全都飞溅起来。

  地上的交通工具和空中的交通工具相比较,占优势的总是在空中飞行的。从来也只有直升机追逐地面上行驶的车子,但是我现在,却在地面上驾著车子,去追在天上飞的直升机。

  当时我的情绪虽然激动,但倒也不是一味乱来,我考虑到,雪车特别设计在雪地上行驶,没有轮子,用雪橇滑行,而且探险队使用的雪车,都是马力相当大的喷射引擎,可以轻易超过时速两百公里,要追上小型直升机,并不是没有可能的事。

  追逐一开始,就证明我的料断不错,虽然我未能追上张坚,但当我全速前驶时,直升机始终在我的视线之中,并未曾飞得太远。

  由于我专注直升机的航向,所以对于地面上的情形,反倒不怎么注意,我只是隐约注意到,有两架雪车,在离我不远处,迎面驶来,转眼之间,便已经交错而过,那可能是探险队员回基地去的车子。

  我一直追著,大约在二十分钟之后,我发现我已经远离了基地。

  在南极,一离开了基地之后,四顾茫茫,全是皑皑的白雪和坚冰--南极的冰,在凝结之际,由于夹杂著空气的缘故,绝大多数是白色的,飘浮在海面上的冰山全是白色的,就是这个道理,只有极少数的例外,冰块才会晶莹透彻。

  所以,看出去,通过深蓝色的雪镜,全是一种带著淡青色的惨白色,十分诡异。尤其气温如此之低,有置身于奇异的地狱中一样的感觉。我一直以高速前进,这一带的地形虽然平整,但是也有不少起伏的冰丘,当雪车极快地掠过冰丘,会在空中滑行一大段距离,才又落下来,震荡得十分剧烈。

  我相信在直升机上的张坚,一定也看见了我驾雪车在追逐他,所以他也提高了飞行速度,渐渐地,我和他之间的距离拉远了。

  我心中虽然气愤,但是也无可奈何,认定了直升机飞行的方向,仍向前驶著,又过了二十分钟左右,直升机已经只剩下了一个小黑点,我也发现前驶的道路,十分崎岖不平,车又简直是在跳跃前进的,自然速度也减慢了许多,终于,直升机看不见了。

  也就在这时,我又看到有两架雪车,在我前面,向我迎头驶了过来,双方迅速接近时,两辆雪车,阻住了我的去路,使我不得不停下来。

  自那两辆雪车中,跳出四个人来,其中一个一下子拉开了我的车门,大喝道:“你驾驶雪车在极地行驶,怎么不打开无线电通讯仪?”

  我吸了一口气,一时之间,也不及去在意那家伙的态度如此之差,回答道:“我不是极地的工作人员,不知道规矩。”

  那人怔了一怔,伸手进车来,一下子扳下了一个掣钮,立时,我听到了张坚的声音,他哑著声音在叫:“回去,卫斯理,回去,你没有机会,一点机会也没有,你再跟在我的后面,会驶上冰川,当你发觉驶上冰川时,再想退回来就不能了。”

  我耐著性子听他叫完,陡然之间,发出了一声大吼,我想,张坚要是不够镇定的话,这一下吼叫声,就足以令他震骇至机毁人亡。

  我在叫了一声之后,骂道:“你是一个出卖朋友的贼,卑鄙小人。”

  张坚的声音又传了出来,他在急速地喘著气:“随便你怎么骂,卫斯理,求求你别再追上来。”

  我厉声道:“我偏要追上来。”

  我根本不想再听张坚讲任何话,所以伸手把那个通讯仪的开关掣又扳了回去。

  那四个人围在我的车边,不知道如何才好,我问:“你们是探险队员?”

  那四个人一起点头,其中一个道:“还负责拯救的工作。”

  我“啊”地一声:“你们到过田中博士飞机失事的峡谷?”

  那人摇头道:“峡谷下是一条巨大的冰川,根本无法从陆地上接近。”

  我无明火起:“那你们去干甚么?只是循例如此?”

  那人也恼怒起来:“你总不能要求我们四个人一起丧生,去进行一件无意义的事。”

  我挥了挥手,表示无意和他们争吵:“雪车如果在冰川上行驶,会怎么样?”

  那四个人都戴著雪镜、厚帽子和口罩,帽沿上和雪镜旁,全是冰块,他们脸上的神情如何,根本看不清楚。可是从他们身体的行动上,我还是可以知道自己问了一个十分愚蠢的问题。

  这个问题的愚蠢程度,大抵和“一个人如果把头伸进一条饥饿的鲨鱼口中去会怎么样”相若。

  那四个人没有出声,当然是他们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我提出的这个问题才好。

  我却不肯干休,又提出了我自己的看法:“冰川移动的速度十分缓慢,甚至看也看不出来,每一年,不过移动几十公尺,为甚么不能在冰川上逆冰川流行方向驾驶雪车?”

  那四个人一听得我这样说,一起发出了一下怪声来,有两个还叫道:“天!这家伙甚么也不懂!”

  另一个比较有耐心:“冰川运动,由于巨大的压力所形成,看起来十分平静的冰川,在它缓慢的行动之中,你根本不能知道甚么地方是陷阱,只要一遇上了陷阱,就会把任何东西扯进去,在冰块之中,挤榨得甚么也不剩下。”

  听了那人的话,的确有点令人不寒而栗,可是除此之外,我没有法子。

  我考虑了几秒钟:“我要去试一试。”

  那四个人先是一呆,接著不约而同,像是听到了最荒谬的笑话,极度夸张地笑--他们口罩上的冰花,就纷纷洒下来。

  那个人又道:“天!你绝不能和冰川对抗,冰川的力量,甚至形成了如今地球上有五大洲的面貌,它的力量,无可抗拒。”

  我点头:“我知道,甚至阿尔卑斯山、喜马拉雅山,也是冰川的力量推挤而成。但是我又不是要去和冰川对抗,我只是想在冰川上逆向行驶,我加上这辆车子,重量微不足道。”

  那人叹了一声:“要是有一块巨大的冰块,忽然倾斜了,那你怎办?”

  另一个人阻止了那人:“我看别对他说了,我们遇到超人了,超人,你还是飞向前去的好,放弃这辆微不足道的雪车吧。”

  这个人在讽刺我,我自然听得出来,反正我已经决定了,也懒得再和他们多说,所以,只是冷笑了一声,立时发动了引擎。

  那四个人一看到我的行动,立时大叫起来,一个探进车身来,用力抓住了我的手臂,厉声道:“根据极地上的国际规章,我们有权禁止你继续前进。”

  我向上指了一指:“刚才有一架直升机飞了过去,飞向冰山峡谷,你们为甚么不阻止它?朋友,田中博士驾机失事,只要有亿分之一的机会去救他,我都一定要尝试。”

  那人企图把我自车中扯出来,我只好叹了一口气,一圈手,把他的手臂扭得非放开我不可,然后,我用力一推,把他推得向外仰跌了出去,同时让雪车向前迅速驶出。

  那四个人还不肯罢休,他们很快地跳进了车,随后追来。

  我看到他们追了上来,但是不加理会,仍然把速度提得最高,约莫又过了半小时,我已经看到了巍峨耸立的冰山,两面相对的冰山离我越来越近,我看到随后追来的雪车,停了下来。

  由于我仍然在高速前进,所以追上来的车子一停下,转眼之间,就成了雪地上的一个小黑点。这时,我也陡然惊觉到,那四个人之所以停了下来不追,一定是由于我已驶进了危险的冰川范围之内了。

  放眼看去,在冰川上行驶,和在别的地方行驶,全然没有分别。

  冰川的移动速度十分慢,根本觉察不到。当然,我知道在冰川上,处处隐伏著危机,但是在南极的其他地方,又何尝不是一样。

  车子两旁,全是高耸的冰山,冰山上的峰岭,都是尖峭的,看来是毫不留情的陡险。峡谷的底部,大约有两百公尺宽。

  开始驶进峡谷,冰川的表面,还十分平坦,可是在十分钟之后,困难就出现了,先是极度的不平,车子跃过了一层冰块,跌进了一个相当深的冰坑中。

  好不容易自那个冰坑之中挣扎了出来,向前一看,我不禁傻了。在前面,是一大堆乱堆著的冰块,足有十公尺高,把前进的去路完全堵住了。

  那一大堆乱冰块,是一座巨大的冰山,在冰川的运行中,被超乎想像的巨大压力所挤碎而形成,虽然不是十分高,可是车子也绝对无法再向前去。

  在这样的情形下,我也不禁犹豫了起来,看来,只有弃车步行了。

  想了一想,决定在弃车之前,和张坚联络一下。虽然已经进入了峡谷很久,可是一直未曾见到张坚的直升机。

  我扳下了通讯仪的开关,听到了一阵嗡嗡的声响,我提高声音,叫著张坚的名字:“张坚,你现在在甚么地方?我驾车在冰川上行驶,遇到了阻障,准备弃车步行,你如果能飞回来接载我,可以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我连说了三遍,都没有回音,正在极度疑惑,看到通讯仪上有一个掣钮,不断在闪著红色的光芒,我把那掣钮按了下去,立即听到了探险队长的声音:“基地和张坚的联络,在十五分钟前中断,看老天的分上,你在还可以后退的时候,快点后退吧。”

  我大吃了一惊:“联络中断……是甚么意思?”

  队长的声音听来像是在哭叫:“我但愿知道是甚么意思!”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张坚和基地的通讯联络中断,可以是许多情形,最好的情形,自然是他不愿意和基地联络。而最坏的情形,自然是他已经机毁人亡。

  由于冰川上的情形,十分平静,峡谷中的强风,也不如想像之中那么强烈,所以我宁愿采取较乐观的看法。

  我回答队长:“现在,至少已有三个人在这个峡谷中遇了事,我必须继续前进。”

  我在通讯仪中,听到了队长发出了一阵如同儿童呜咽般的声音,我不再和他对话,打开车门,把估计可以带在身上,又有用的东西,全部搬了下来。

  我脚踏在冰川巨大的冰块上,我仍然一点也感觉不到冰川的移动,不必多久,我便攀越过了那一道约有十公尺高的冰块障碍。

  这时候,我感到自己是童话故事中的人物,穿著奇异的鞋子,攀越过一座由巫师发动魔法而移到眼前来的玻璃山,去追寻一个不知道要经过多少重困难,才能追求得到的目标。

  把装备放在冰地上拖行,负担倒并不太重,可是一步一步向前走,比起驾驶雪车风驰电掣来,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放眼望去,全是一片冷寂,彷彿置身于宇宙的终极,连生命也几乎暂时冷凝。

  人在这样的极地冰山峡谷之中,简直还不如一个微生物,环境的影响可以使人产生许多平时想不到的想法,我这时正一步一步向前走著,可是思绪却紊乱无比,不知在想些甚么。

  令我差可告慰的是,被形容得如此可怕的冰川,显得十分平静,和两旁的冰山一样,都静止不动,也没有碰到甚么危险的陷阱。

  峡谷中的风势,相当强烈,幸好我是顺著风向在向前走,当然省了不少力。在那时候,我根本想也未及想到回程应该怎么办,向前走去,会发生甚么事都不知道,如何还能顾及回程?

  在紊乱的思绪之中,想起这次事件的一切经过,都莫名其妙到了极点。但就是一连串莫名其妙的事,使得我在南极的一个冰川之上步行。

  我不能安安稳稳坐在家里,一定会有怪异的事,把我卷进漩涡去,不是在南极冰川土艰难地前行,前途茫茫,就有可能在澳洲腹地的沙漠之中,面对著烈日和毒蜥蜴。

  我不断在走著,体能的消耗相当大,口中喷出来的热气,令得口罩的边缘,都布满了冰花,这时候,峡谷因为山势的缘故,看来像是到了尽头,前面变得相当狭窄,是一个弯角。在那狭窄之处,巨大的冰块,堆得极高,在最上面的冰块,发出可怕的“格格”声,那是由于巨大的压力,缓缓地,但是以无可抗拒的力量,在把冰块挤压出裂缝来的声音。

  这些巨大的冰块,会随著冰川,向前移动,在若干年之后,会一直移动到海边,成为海面上飘浮的巨大冰山。我抬头向上望,要攀越这样高的冰山,真叫人怀疑自己的能力,是不是可以做得到。

  可是既然已到了这一地步,我总得向前进,至少,我希望可以发现一些飞机残骸还是甚么的,那也就不虚此行。我停留了片刻,嚼吃了一些极地探险人员专用的含有高热量的乾粮,在冰块上刮下一些冰花来,放在口中慢慢融化。

  然后,我开始攀登那座冰峰。

  我曾跟世界上最优秀的攀山家布平一起攀过山,连他也承认我的登山技术一流。可是攀登由岩石组成的崇陵峭壁,和攀登由冰块组成的冰山,全然是两回事,几乎是十公分十公分地把身子挪移上去,厚厚的手套,又使得手指的动作不够灵活--但如果除下手套的话,只怕在十分钟之内,我的双手,就剩下秃掌,手指会因寒冷而变硬变脆,一起断落。

  我咬紧牙关向上攀著,利用著每一个可供攀援向上的冰块的棱角。冰块堆挤在一起的高度,超过一百公尺,我全然不知过了多少时间,也不去理会自己向上攀援的成绩如何,心中所有的唯一意念就是要令得自己的身子向上升,向上升!

  如果不是在这种特别的环境之中,我决不认为我身体的潜能可以发挥到这一地步。南极的永昼,使我不知时日之既过,我决不敢稍事休息,直到我抬头上望,我已经可以到这冰障的顶端了,才回头向下看去。

  这一看,才知道自己攀了多高,一阵目眩,几乎没有摔了下去!我急速地喘著气,攀上了最后的一公尺,在那时候,整个人像是根本已不存在,身体的每一部分都散了开来,虚无缥缈,不知身在何处。这种感觉,自然是极度的体力消耗之后的疲累所带来的。

  不但是体力消耗殆尽,连我的意志力,也几乎处在同一状态,冰障的顶部,巨大的冰块十分平坦,我真想在冰块上面躺下来,就此不动,让寒冷和冰雪,把我的躯体,永恒地保存起来。

  在某些环境之中,人的确会产生这样想法,深水潜水员就知道,如果身在深海之中,而忽然有了这样的念头,那是再危险不过的事,经常穿越沙漠的人也知道,如果口渴到了一定的程度,也会产生永远休息的这种念头。

  人在特殊的环境下,产生这种念头,心境甚至极度平静,就像倦极思睡,再自然不过。这是一个人求生的意志已经消失之后的思想反应,所以也是最危险的一种情况。

  当我想到这一点时,已经几乎在那大冰块的顶部,横卧了下来,我心底深处,还存著一些意念,不能躺下来,还要设法下这座冰障,再继续向前走。

  可是,除了那一灵不昧的一点意念,我整个身子,都在和意念对抗著,我立即又想到:算了吧,就在这里躺下来算了!

  我甚至缓慢地伸了一个懒腰,连那一点对抗的意念也不再存在,准备躺下来了。

  然而,就在那时候,我看到了那架直升机。

  一时之间,我真是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以为那只是我在极度疲劳之后所产生的一种幻觉。

  可是,的的确确,是那架直升机,深色的机身,深色的机翼,就停在离那巨大的冰障,只不过一百公尺左右之处,那地方的峡谷已经相当宽,冰川的表面上也十分平整,是直升机降落的一个理想的地点。

  我足足呆了有一分钟之久,先是不相信自己看到的是真的,接著,又不相信自己的好运气,随即,我发出了一下尽我能力所能发出的欢呼声,身子也挺立了起来。

  直升机好端端地停在前面,那证明张坚没有遇到甚么意外。

  我继续大叫著,然后,精力也恢复了,把一枚长长的钉子,钉进冰中,系上绳索,就著绳子,向下纵去,很快地又踏足在冰川之上。

  我一面叫著,一面仍向前奔去,叫的话全然没有意义,是高兴之极,自然而然发出的呼叫声。

  来到了直升机旁边,我抬头看去,看到机舱中好像有人在,我迅速攀上去,机舱的门只是虚掩著,打开舱门,我已经看清楚,在机舱中的那个人,并不是张坚,是一副好好先生模样的田中博士。

  田中博士“坐”在一个座位上,微张著口,一动也不动,我还未曾进舱去,就可以肯定他已经死了。因为在他的脸上,结著一层薄薄的冰花,使他的肤色,看来呈现一种异样的惨白。

  突然之间,看到了田中博士的尸体,极度意料之外。根据探险队中所有人的分析,他驾驶的飞机,既然遇上了大风雪团,那就应该连人带机,都变成粉碎了。

  但是如今,他虽然已经死了,身上却看不出有甚么伤痕。

  为了确定他是不是真的死了,我进了机舱,试图把他下垂的手臂提起来。可是他的身子,早已经僵硬,手臂已无法抬得起。他已经死亡,那毫无疑问。一连串的疑问,也在这时一起涌上我的心头:张坚到哪里去了?温宝裕呢?是不是也是死了,尸体在那里?田中的飞机遇到了甚么情况,何以他的尸体可以完整地被保留下来?问题多得我一个也无法解答。

  我又探身出机舱,大声叫著,希望张坚就在附近,可以听到我的叫声。

  但是我发现,我的叫声,全被峡谷中的强风淹没,根本传不出去,所以放弃了叫嚷,回到机舱之中,本来我想发动直升机,利用机翼发出的声响,来引起附近的人注意。但是我发现了求救设备,我取起一柄信号枪来,向著天空,连射了三枪。

  三股浓黑的黑烟,笔直地升向空中,在升高了好几十公尺,才被强风吹散。而浓烟射出的声响,连强风都掩盖不住。

  我跃出了直升机,四面看看,等待著有人见到黑烟,听到了声响之后的反应。

  不多一会,我就看到,在一边的冰山悬崖,距离我站立之处,高度大约一百多公尺,有一小点黑色的东西在摇动。

  由于长时间在冰天雪地之中,虽然有著护目的雪镜,可是长时间强光的刺激,也已使我双眼疲倦不堪,尤其向高处望,光线更强烈,看出去,视线更是模糊。但是那一团摇晃著的东西颜色相当深,在一片白茫茫之中,还是可以看得见。

  我用力眨著眼睛,直到眼睑生痛,已看清了在那冰崖之上,在晃动著的,是一个人的双臂,这个人身形看来相当矮小,我陡然在心中尖叫了起来:温宝裕,那是温宝裕!

  我急急奔向前去,由于奔得太急,一下子跌倒,在平滑的冰面上滑出了相当远,我心中没有别的愿望,只盼刚才看到的不是幻象才好。

  站直身子,才发现我离冰崖太近了,在这个角度,就算冰崖上有人出现,我也不能看见,我正待急急后退间,突然看到一段绳索,自上面缒了下来。

  我发出了一下欢呼声,走前几步,双手紧握住了绳索,才知道刚才看到的,不是幻象。双手交替著,缘绳攀上去,并不是十分困难的事,尤其在知道了温宝裕还好好地活著,心情的兴奋,几乎可以令得体能作无限止的发挥。这时我向上攀缘的速度之快,南美长尾猴见到了,会把我引为同类。

  等我攀上了冰崖,才发现冰山在那地方,形成一个相当大的平整空间,宛若一般崇山峻岭中的石坪,等我踏足在那个冰坪上时,温宝裕已一步一步,向我走了过来,我迎向前去,一把抓住了他,一时之间,实在不知说甚么才好。

  本来几乎是没有可能的事,但现在却变成了事实,真是温宝裕,真是这个超级顽童,他活生生地在我的眼前。

  温宝裕显然也有著同样的激动,他也紧握住了我的手,我们四手紧握著,不愿松开来,但是他又显然急于指点我去看甚么,所以他只好抬起脚来,用脚向一旁指著,要我去看。

  我循他所指看去,一看之下,我也不禁呆住了。

  我的震呆程度是如此之甚,以致在一时之间,我忘记了身在极地的冰山之上,我唯一的念头是:我要把我一眼看到的景象,看得清楚一点,而戴著的雪镜,是妨碍视线的清晰的。所以,我连考虑也不考虑,一下子就摘下了雪镜,希望把眼前的景象看得清楚一些。

  可是这个动作,实在太鲁莽了,令我立时就尝到了恶果。

  雪镜才一除下,双眼就因为强烈的光线,而感到一阵刺痛。我总算惊觉得快,在我和温宝裕同时发出的一下惊呼声中,我立时紧闭上眼睛,同时,也立即再戴上了雪镜。

  在刺痛未曾消减之前,我不敢再睁开眼来,唯恐双眼受到进一步的伤害。

  在我紧闭双眼的时候,眼前只是一团团白色的,不规则的幻影,在晃来晃去,无法再去注视眼前的景象,我只是问著,声音不由自主,带著颤音:“这……是甚么?”

  温宝裕立即回答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时,我虽然紧闭著眼,但是刚才一瞥之间的印象,却也深留在我的脑海之中。不知道自己看到的是甚么,但是把看到的景象,如实形容出来,总还是可以的。

  我循著温宝裕用脚指点的方向看去,首先看到在距我约有三十公尺外的一幅冰崖。那幅冰崖,和冰山其它部分,呈现耀目的白色不同,是极度晶莹的透明,简直就是一幅透明的纯净度极高的水晶。

  而就在那幅透明的冰崖之内,我在一瞥之间,看到了许多……怎么说才好呢?若是只凭看了一眼的印象,应该说,我看到了许多东西。用“东西”来笼统形容我所看到的,总可以说确切。

  自然,我也可以说,在那一霎间,我看到的是许多动物,甚至可以说,是许多人,但是在未曾看真切之前,我宁愿说我看到了许多“东西”。至于那是甚么东西,我说不上来。相信就算再多看几眼,还是说不上来--温宝裕不知已看了多久,可是,当我问他那些东西是甚么之际,他一样答说不知道。

  在我紧闭著双眼之际,温宝裕问了我好几遍:“卫先生,你眼睛怎么了?”

  我答:“不要紧,刺痛已在消退。”

  当他问到第四次时,我感到刺痛已经减退到了可以忍受的程度,我也实在等得急,所以,重新又睁开了眼来。面对著那片冰崖,看到了在透明的冰崖之中的一切。

  由于景象实在太奇特,所以有一两个问题,我应该急著问的,也忘了问,例如张坚在甚么地方之类,我只是全神贯注地盯著前面看,温宝裕紧靠我站立著,我简直如同石像,至少呆立了超过十分钟。

  我看到的是甚么呢?

  如果要我用一句话来回答,那么,我的回答只有一句:“不知道。”

  但是,我却可以详详细细,形容我所看到的景象--必然十分详细地形容,不然,根本无法表达出眼前景象的那种无可名状的奇诡。

  我所看到的一切,全在冰崖之后,那平滑晶莹透明的冰崖,究竟有多厚,无法知道。

  所谓“看到的东西在冰崖之后”,正确一点说,应该是:在冰崖之中,看到的一切,全被晶莹透明的冰所包围著,也就是说,一切东西,全凝结在巨大无比的冰崖中。

  在冰崖中的东西,四面全是坚冰包围,一动也不动的,可是在冰里面的许多东西,给人的感觉,却不是静态,而是动态。

  举一个例子来说,有一种东西叫琥珀,树脂凝结而成,在琥珀之中,往往有著昆虫。如果有一只昆虫,正在展翅欲飞之时,恰好有一大团树脂落在它的身上,把它裹住,若干年后,树脂变成了琥珀,在琥珀中的昆虫,仍然是展翅欲飞的形态,给人的感觉,也就是动态,不是静态。

  这时,我所看到的,在透明的坚冰中,那些给人以动态感的东西的情形,正是如此。

  由于冰崖不知道有多么厚,虽然透明晶莹,但是被冻结在里面的东西很多,有的在冰崖深处,只见影绰可见,不像是在冰崖这表面处的那些,看来如此清晰。

  说了半天,冻结在冰崖之中的,究竟是甚么东西呢?我实在说不上来,但可以肯定的是,它们一定是生物,或者说,它们一定是动物。

  我走近冰崖,伸手可以摸到平滑的表面,距离我最近的是一群看起来像是蜘蛛一样的东西,有著浑圆的身体,和长得出奇的凸出物(姑且可以称之为脚),但又只有四条。在“腿”和“身子”上,都有著密而长的细刺,或许那是毛,色作深褐,极可怕的是在浑圆的“身体”的中间部分,有一个球状凸起,那个凸起,大小如同网球,在那个凸起之上,又有两条长长的凸出,可以姑且称之为“触须”,而在“触须”之上,又各有一个小球,大小如乒乓球。

  那一群,至少有十七八个这样的东西,“腿”或“触须”的姿态,各自不同,有的看起来像是正在爬行,而有的,看起来像是正在“搔痒”。这种东西的球状凸起,甚至在冰光掩映之下,还有著闪光,看起来像是活的,形态狰狞可怖。而当我第一眼看清楚其中正在“爬行”的那一个这样的东西时,那东西像是要向我冲过来,令得我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一步。

  在退出了一步之后,我才有足够的镇定,去想那些东西。被冻结在极度坚硬的冰崖之中,不可能爬出来。虽然说离我最近,但是,至少也在冰崖的表面五公尺之后,我和它们之间,隔著至少五公尺厚的坚冰,不必害怕它们的攻击。

  在那种蜘蛛状的东西之旁,是一大堆,重重叠叠堆在一起的另一种东西,那种东西看起来像是甚么爬虫类,色灰,无头无脑,长度约在半公尺到一公尺之间,椭圆形,有著略带拱起的硬甲,在硬甲之旁,是许多看来似脚非脚的凸出物。

  这一大堆东西的形状,绝不属于看了之后,可以令人开胃消滞的那一类,但是不那么令人震悸,有一些生物的样子,与之类似,例如古代的三叶虫,或在南中国海沿岸地区,可以见到的鲎鱼之类,样子就差不多。

  但是,在那堆东西后面的几个东西,看起来就可怕之极了,看得我不由自主,连连喘气,喉间发出一种莫名其妙的声音来。

第八部:冰崖之中怪物成群

  那几个东西,十分高大,足有三公尺高,最下面是粗而短的一个圆柱,那个圆柱,显然不是这种东西原来的身体,而是外来的物事,也看不出是甚么质地制造。那情形,就像是一头直立的大熊,但是两条后腿,却并在一起,套在一只圆柱形的筒中。

  在那个粗短的圆柱之上,是一个相当庞大的身体,上面是一个头,头部的结构,倒倒类似我们如今所熟悉的脊椎动物,有圆如铜铃的双眼,和浓密的体毛。

  在应该是脊椎动物生长前肢的地方,也有著类如前肢的肢体,而应该是爪子的地方,“手指”看来又细又长,像是忽然之间长出了五条蛇,有的,甚至还纠缠在一起。其中有一个这样的东西,那五条蛇一样的手指,正缠住了一只那一堆的怪东西,看情形是想将之抓起来。

  这种东西,算是甚么?它是一种动物,这毫无疑问,但是这又是甚么动物?它的样子是如此可怖,比想像中的妖魔鬼怪,还要可怖得多,若说它是“鬼趣图”中的一只独脚鬼,那庶几近似,可是它又那么实在地凝结在透彻的冰崖之中。

  还不止如此,在那种类似独脚鬼形状的东西旁边,还有两个更令人吃惊的东西在。

  那两个东西,也是动物,只能看到它们的一部分,我猜,那一部分,可以算是它们的头部,形状就像是放大了几万倍的某种昆虫的头部,在篮球大小的球体顶端,有著两个网球大小的大半球状凸起,而在那个半球体上,又是无数小球体,虽然冻结在冰崖之中,那些无数小球体,看起来还像是在闪耀著各种不同颜色的光采。而有些颜色,难以形容,因为我在此之前,根本没有见过这样的颜色。

  在两个网球般大小的球体之下,是许多孔洞,排列有规则,整个的颜色,是一种淡淡的灰白色,看起来怪异莫名。

  只能看到它们头部的原因,是由于它们的头部以下,全藏在一个相当大的、椭圆形的,看起来如同鸡蛋一样的东西中。

  这种情形,使得那个东西,看起来像是刚弄破了蛋壳,自蛋壳之中探出头来的甚么鸟类。

  然而,他们藏身的那个“大蛋壳”,又显然并不是真的蛋壳。

  那只不过是一种器具,一眼就可以看得出,那绝不是它们身体原始的一部分,就像是那些“独脚鬼”的“脚”,不是身体的一部分,是套上去的。

  那种“蛋壳”的前端,有著许多块状凸起物,在这种东西的下面,冰呈现一种异样的白色,而整个“蛋壳”的颜色深黑。

  这两个东西之令人吃惊,还不单是因为它们头部的外形,看来如此骇人,更在于那两个“蛋壳”,一看就可以看出,是高度机械文明的制成品。

  一看到了那两个“蛋壳”,和这么多奇形怪状的东西,我当然,自然而然地想起了外星生物,来自别的星体上的怪物。

  我所详细形容出来的东西,只是列举了几种形体比较大的而已,其它形体较小的古怪东西,还有极多,有一种看来像是石头雕成的,菌状的东西,一簇一簇地在一起,上面花纹斑斓,看起来极是绚丽。

  我和外星生物有过多次接触,把这些东西,当作是外星来的生物,是自然而然的事。

  可是,在我身边的温宝裕,这时忽然说了一句:“你看冰崖中的景像,可以和温峤燃著了犀角之后看到的鬼怪世界相比拟?”

  我陡地呆了一呆,“啊”地一下:“是啊,那真是鬼怪世界,只怕温公当年燃犀之后,见到的怪物再多,也不能和如今……这里相比。”

  温宝裕靠得我更近了一些:“卫先生……这些全是生物,它们……全是活的?”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寒冷的空气大量涌进了体内,有助于使我的头脑冷静,我摇头:“它们曾经活过,如今自然死了,你看,它们一动也不动,四周围全是坚硬之极的冰块。”

  温宝裕又问:“卫先生,它们是甚么?”

  我缓缓摇著头,刚才,由于太专注于眼前的景像,我的脖子,有点僵硬,这时在摇头,显得不很自然:“我不知道,但是我想……最大的可能,那是许多种来自外星的生物。”

  温宝裕的声音之中有著怀疑:“外星来的?那么多种?我已经约略算过一下,可以看得到的,至少已超过五十种不同的东西……而且还有一些,看起来……不像是生物,你看那个……”

  温宝裕一面说,一面伸手向前指著,我也早已看到了那东西,由于那东西的形状太奇特了,不规则到根本无以名之,真要形容的话,只好说它看起来像是一座现代派的钢铁雕塑品,大约有二公尺高,耸立在那里。这样形状的东西,尽管我一向认为,外星生物的形状不可设想,但我也无法设想这东西是一个动物,勉强可以说,有点像是一种植物。

  我迟疑著:“总之,在冰崖中的这一切,我们以前从未见过,不但我们没有见过,只怕地球上没有人见过这种怪东西。”

  温宝裕像是要抗议我的这种说法,我不等他开口,就已经道:“晋代这位温先生或许见过许多鬼怪,但是我不认为他见到的就是我们眼前的这些怪物。”

  温宝裕还是说了一句:“至少,所看到的……全是前所未见的怪物。”

  他这样说,倒没有法子反驳,我只好闷哼一声,不作反应。

  温宝裕忽然又急急地道:“当时,我偶然看到了冰崖之中,好像有许多东西在,田中博士也看到了,他要不顾一切飞过去看看……其实也很正常……可惜他……唉,真不知是谁的错。”

  直到他这样说了,我才陡然想起,我还有许多问题要问他……问题实在太多了,真不知从何问起才好,我挥了挥手,先问道:“张坚呢?”

  温宝裕“啊”地一声:“他不让我进去,自己进去了。”

  我呆了一呆,一时之间,不知道他这样说是甚么意思,他一面说著,一面伸手指向冰崖的另一边,我循他所指看去,看到冰崖在那部分,有一个屏障似的倾出,我急急走了过去,看到冰屏后面,是一道相当宽阔的隙缝,情形一如山崖之中的石缝,可供人走进去。

  看到了这种情形,温宝裕的那句话,自然再容易明白都没有了,他是说张坚从那个隙缝之中,走了进去。

  我闷哼了一声:“你这次倒听话,他叫你别进去,你可就不进去了?”

  温宝裕声音苦涩:“我……已经闯了大祸,不敢再……乱来了,而且,他告诉我,说你在后面追著来,他还说他很知道你的脾气,就算爬行著,也会追上来,所以他又叫我在外面,以便接应。”

  想起张坚的行为,我真是忍不住生气,他可能只以为我驾著雪车前来,没料到冰川之上,障碍重重,我为了翻越这些冰障,真是吃足了苦头。

  温宝裕又道:“当我听到信号枪的声响,和看到浓烟升空,我就知道一定是你来了,卫先生,看到你真是太好了。”

  在有了这样的经历之后,温宝裕好像成熟了不少。而在这时候的话,听来也十分衷心,不是甚么滑头话。说起来,田中博士的飞机失事,我也有不是,如果不是我坚持不让他下机,田中自己一个人驾机走,自然不会有如今这样的意外。

  但是,自然也不能有如今这样的发现。

  如今,我们究竟发现了甚么,有甚么意义,我还一点头绪都没有,但是在冰崖之中,冻结著那么多形状如此古怪的生物,这总是异乎寻常的大发现。

  我叹了一声,伸手在他的肩头上拍了一下,想安慰他几句,但是却也不知道说甚么才好,只是道:“来,我们一起进去看看,张坚真不够意思,见了面,我还得好好地骂他。”

  温宝裕却立时道:“张先生已约略对我说了经过,我倒觉得,他撇下你自来涉险,用意是和你不让我下机,要我立刻回去一样。”

  这小子,在这当口,说话还是不让人,我狠狠瞪了他一眼,可是我想由于大家都戴著雪镜,再发狠瞪他,也起不了甚么效果,自然是也懒得和他分辩,已和他一起自那冰缝之中,走了进去。

  一进入冰缝之中,温宝裕不由自主,发出了惊怖的呻吟声。

  别说他是一个从来也没有冒险经历的少年,连我,不知经过多少古怪事情,也要竭力忍著,才能不发出同样的声音来。

  那个冰缝,不知是怎么形成的,它把那座巨大的冰崖,从中劈成了两半,一走进去,两面全是晶莹透明的冰,而两面的冰崖之中,又全冻结著各种各样、千奇百怪、奇形怪状的东西。温宝裕无疑十分勇敢,也十分富于幻想力。但是躺在家里自己的房间中,翘起腿来胡思乱想是一回事,真正进入了一个幻想境地,一切的想像全变成了事实,根本不可能的事,一下子全出现在眼前,那又是另一回事。

  我们这时的情形,就是这样,一进入冰缝之后,就置身于幻想世界。和在冰崖之前,凝视著种种色色,冻结在冰中的怪物,所得的感受,又自大不相同。

  那时,冰中的怪东西,距冰崖表面,更近的也有好几公尺,进入了冰缝,那些无以名之的怪东西,就在贴近冰的表面处,有的,甚至于它们的肢体的一部分,还在冰的表面之外,暴露在极其寒冷的低温空气中,一个如同蜘蛛的东西的一条“长腿”,横亘著,阻住了我们的去路,我们两个人,实在不知道怎么才好!

  我呆了一会,小心伸出手,想把那手臂粗细,又裹著一层冰的那只“脚”推开一点,好走过去,谁知道那东西十分脆,手才向前推了一下,就“拍”地一声,齐著冰的表面,断了下来。

  温宝裕在我的身边,发出了一下惊呼声,像是怕那断下来的东西,会飞起来,扑向他,把他抓住。他紧抓住了我的手臂,一动也不敢动。

  我注视著落在冰上的那一大截肢体--那毫无疑问,是那种怪物的一截肢体,也有唯恐它忽然活动起来的恐惧,所以要过了一会,才能开口:“宝裕,我敢说,没有人可以想像,世界上有这样的一个‘恐怖洞’在。”

  所谓“恐怖洞”是一般大型游乐场中常有的设施--游人进入一个黑暗的洞中,在黑暗之中,不时会有一些鬼怪扑出来吓人一大跳的那种游戏。

  温宝裕的声音发著颤:“别……开玩笑了,我实在十分害怕。”

  我没有拾起那截肢体来,两人跨过了它,继续向前走去,不多久,有一个东西,身体的上半截,全在冰的外面,斜斜地伸向外,连我也没有勇气再去推,要是一推之下,那上半截身躯,又断了下来,这实在不知如何才好。

  那身子的上半截斜斜伸在冰外,是一个看起来由许多细长的棍子组成的圆柱体,上半截--就在我面前,伸手可及处--是一个尖头尖脑的“头部”(我假定是头部),长著许多刺不像刺,毛不像毛的东西,在那些毛或刺之中,有著两个球状的凸起--这些怪物,大部分都有著这种凸起,那是甚么器官,是“眼睛”?

  那东西的两个球状凸起,如果是眼睛的话,那么它就正在“看”著我们。

  自然,在那半截身躯上,也罩著一层薄冰,可是那和赤裸裸地面对著这样的一个怪东西,也没有甚么区别了。

  我们在那怪东西面前,呆立了好一会才定过神来,温宝裕怯意地道:“它……真是曾经活过的,你看,它像是不甘心被冰冻在里面,硬是要挣出来,可是只挣出了一半,下半身还是被冰冻住了,天……那许多冰,一定一下子形成,所有的东西被冰包住,根本没有逃走的机会。”

  我早就认为,温宝裕想像力十分丰富。我乍一见到冰崖之中的那种奇异景象,隐约地、模糊地有“十分熟悉”的感觉。但是这种情景,又是我从来未曾见过的,所以虽然曾有过这样的感觉,也想过就算,没有进一步地深究下去。

  直到这时,听得温宝裕如此说,我心中陡地一亮,不由自主,“啊”地一声:“这……这情形,就像两千多年之前,维苏埃火山突然爆发,数以亿吨计的火山灰,在刹那之间罩住了庞贝城,把城中所有的一切,全都埋进了火山灰一样。”

  温宝裕立时道:“情形有点相类,但可能来得还要快,你看,冰中的那些怪东西,有的动作,一看就可以看出,只进行到一半。”

  我想了一想:“更快,那应该用甚么来作比喻?快得就像……像核武器爆发?耀目的光芒一闪,不到十分之一秒,所有的生物就完全死亡!”

  温宝裕同意:“大约就是那么快,可是所有的生物死亡的方式不同,这里的生物,全被冻结在冰层之中……这是一种甚么样的变化?”

  我自然无法回答他的这个问题,只好摊了摊手,和他一起,避过了那个上半身斜伸出来的怪东西,继续向前面走。

  才走出了不几步,温宝裕发出了一下低呼声,我知道他发出惊呼声的原因,是因为在前面,有一个“怪东西”,竟然是活动的。

  但是我却没有吃惊,因为我早已看到,那不是甚么“怪东西”,虽然厚厚的御寒衣,加上帽子、雪镜、口罩,看起来样子够怪的,但那是和我们一样的人,而且,当然就是张坚。

  张坚那时,站在一个“头部”有一半在冰层之外的怪物面前,双手无目的地挥动著,那个怪物的头,像是一个放大了几千倍的螳螂头,呈可怕的三角形,有著暗绿色的半球状凸起。

  他分明极度迷惘,我和他心境相同。所以,我没有大声叫他,只是默默地走到了他的身前。他抬头向我看了一眼,喉际发出了一阵“咯咯”的声响,也不问我怎么来的,只是用听来十分怪异的声音问:“这是甚么?天,这是甚么?”

  我比他略为镇定,对这个问题,可以作出比较理智的回答:“是许多我们从来未曾见过的生物,不但我们未曾见过,也从来没有人见过,不存在于任何的记载。甚至,随便一个人的想像力多么丰富,也无法想像出世上有那么多的怪东西。”

  张坚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他呼出来的气,透过口罩,在寒冷的空气之中,凝成了一蓬白雾。

  他道:“那些……生物……在这里,竟是那么完整。现在我知道我在……海底的冰层,看到的是甚么了。”

  我不禁“啊”地一声,记起了自己为甚么才到南极来。

  由于张坚在海底的冰层中,发现了不知甚么东西。他在海底冰层中发现的景像,和这里一样?

  张坚采集的,内中有著生物胚胎的冰块,送到胡怀玉的研究所去的那些,内中的胚胎,就是这里的许多怪物之中某一种的胚胎?发展起来,就会变成某一种怪东西?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胡怀玉……

  想到这里,我思绪紊乱之极,我疾声问:“你在海底看到的是甚么?我一再问你,你都不肯说。”

  张坚向我望来,语音苦涩:“不是我不肯说,而是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说。即使是这里的景象,叫你说,你怎么说?”

  我问:“海底冰层之中看到的,就和这里一样?”

  张坚摇著头:“不,可怕得多。”

  我不由自主吸了一口气:“可怕得多,那怎么可能?我实在想不出还有甚么情景,会比这里更可怕。”

  张坚停了片刻,急促地喘了几口气:“这里的一切完整,而我在海底冰层中所看到的一切,全支离破碎的……全是这种怪东西……的残缺的肢体,没有一个完整。”

  我一听得他这样说,不禁打了一个哆嗦,的确,如果全是各种各样怪东西的肢体,那真是比目前的情形,还要可怕得多。

  而且,那也更难知道究竟是甚么,难怪张坚一再要我去看,他的确是无法说得上来他看到的是甚么?

  我同时也明白了,何以在探险队长说到,他可能遇到田中博士一只断碎了的手掌时,他的反应如此激动:他想到了海底冰层之中看到的可怕景象。

  张坚指著他面前的那个怪物:“这里有那么多……完整的……我相信在海底冰层中的那些,原来也是完整的,许多年来,冰层缓慢移动,被弄得支离破碎了的。”

  张坚又“咕”地一声,吞了一口口水:“冰层的移动十分缓慢,但是力量极大,不管是甚么生物,总是血肉之躯,一定……”

  他才讲到这里,我又陡地想起一桩事来,忙打断了他的话头:“等一等,冰层移动……照你的意见,冰层从这里移动到你看到的海底,那要多久?注意,我问的是冰层的移动,不是冰川的移动。”

  张坚回答:“我懂,冰层的移动极慢,那一段距离,可能要几十万年,几百万年,谁知道确切的时间是多少?人类的历史不过可以上溯几千年,就算从原始人开始,也不过几十万年。”

  我指著眼前的那个怪物:“那么,照这样说来,这些东西,被冻结在冰层之中,已经超过了几百万年,甚至于更久远?”

  张坚想了一想:“十多年前,加拿大科学家在南极西部的一个探险站,用特殊设计的钻机,钻下去近两干五百公尺深处,较到了冰块的样本,在那次得到的标本中,甚至可以知道几千万年之前,或者更久,空气中氧的成分,也与如今的空气中氧的成分有异,在极地上取得的标本,可以推算到上亿年之前,不算是甚么希罕的事。”

  我有点激动得发颤:“那么,你在寄给胡怀玉那些含有生物胚胎的冰块时,也是早知那些胚胎,有可能是上亿年之前留下来的?”

  张坚坦然道:“至少在科学上,可以作这样的假设。”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苦笑了一下,隐隐感到胡怀玉的忧虑,也不一定没有道理。

  上亿年,谁知道上亿年之前的生物形态是甚么样子!

  那可能是地球上三次冰河时期中的生物,早就有人认为,地球文明,由于冰河时期而结束,然后,又再开始。如果这种说法成立,那么,地球已有过三次冰河时期,有过三次地球文明的覆亡,我们如今这一代的地球文明,就算从猿人开始算起,是第三次冰河时期结束之后的事,是地球上的第四代文明。

  而且,地球上曾发生过三次冰河时期,也只不过是一种推测。推测中的第一次冰河时期称为“震旦纪冰期”,震旦纪,那是地质学上的名称,估计距离现代,是在五亿七千万年到十九亿年之间。

  五亿七千万年到十九亿年,真正难以想像那是多么悠远的岁月!

  在那悠远的岁月之前,更是连推算都无法推算的事情了。

  我在刹那之间,想到了许多问题,也感到我现在看到的那么多怪东西,大有可能,不自外星来,更有可能是地球上土生土长的东西,只不过不知是哪一代地球文明的生物而已。

  如果那些怪物,在近十亿年之前,生活在地球上,那么形态如此之奇特,倒也可以想像。每一次冰河时期的大毁灭,再由最简单的生命,进化成为复杂的高级生物,无论如何,“下一代”的外形,不能和“上一代”相同。

  我在杂七杂八地想著,温宝裕拉了拉我的衣袖,指养冰层的深处:“看,那里面,还有两个像是坐在蛋壳中的东西在。”

  我自然知道他所说的“坐在蛋壳中的东西”是甚么东西。那种东西,只有头部露在外面,而身子隐没在一个如同蛋壳般的容器中。

  我循他所指看去,果然又有两个在,在所有的怪东西之中,以这种“东西”最少,能够看得到的,只有四个。

  张坚在这时忽然道:“那一种……看起来,在一种人工造成的器具中。”

  温宝裕自有他少年人的想法:“看起来,像是我们坐在一辆小型的开篷汽车中一样。”

  我和张坚都不由自主,震动了一下,他提出来的比喻,十分贴切。

  如果那蛋壳形的东西,是一种甚么器具,那么,这种东西藏身在那种器具之中。

  为甚么只有那种形状的东西,藏身于一种器具之中?这种形状的东西,是一种高级生物?

  在我们看来,一切全是那样怪异莫名,所以我们根本无法分得出其中哪一种比较高级,就像是一个完全未曾见过地球生物的外星人,看到了人和狗马牛羊鸡鸭等等生物在一起,也无法分别出何者高级,何者低级。唯一分辨的方法,就是看看哪一种有著人工制造的东西在身上。例如人有衣服,牛却只有天生的皮和毛。

  这一共只有四个的东西,既然懂得利用一种制造出来的容器,把自己的身子藏在里面,那么自然比其他的生物要进步得多。

  当我这样想著的时候,已经有一个模糊的概念,在我脑海之中,逐渐形成,陡然之间,我叫了起来:“这……被冻结在冰中的一切……看起来,像是现在的……一个农场!”

  张坚尖声叫了起来:“一个农场?”

  温宝裕也仰起头,向我望来。

  我对于自己设想的概念有了结果,十分兴奋,不住地指著冰层中的那些东西:“看,坐在‘蛋壳’中的,可以假设它们是人,而各种各样的怪东西,有一部分是植物,大部分是动物,就像农场中的鸡鸭牛羊,这是一个养殖各种生物的场所。”

  温宝裕的声音之中,充满了疑惑:“养这么多鬼怪一样的东西?”

  我笑了起来:“小朋友,鸡的样子,由于你从小看惯了,所以不觉得奇怪,若是叫一个从来也未曾见过禽鸟的人看到了,一样如同鬼怪。”

  张坚的声音中,也充满了疑惑:“一个农场……你的意思是说,一个……农场,正在进行日常的活动,但突然之间,冰就把它们一起冻结了起来,自此之后,它们就一直在冰中,直到如今。”

  我道:“如果你还有第二个解释的话,不妨提出来。”

  张坚呆了半晌,才缓缓摇了摇头,我道:“自然也有可能,这是一群来自外星的生物,突然被冻结了起来,不过看起来,是地球上代文明,生活在地球上的生物。”张坚伸手,去摸那个露在冰外生物的“头部”。

  我对他的动作,感到有点怵然,试探著问:“张坚,你要把他们……弄回去研究?”

  张坚连考虑也未曾考虑就回答,显然他心中,早已有了决定:“当然,在冰中的,无法取得出来,上亿年的冰,坚硬程度,十分惊人,但是露在冰层之外的部分,都可以弄回去研究。”

  我的想法十分矛盾。在这个冰层中的一切,几乎没有一样不足以令得举世的科学家发狂,不知可以供多少人多少年研究,研究的结果,有可能像是我的推测,也有可能根本不是,这是人类科学上的极其重大的发现,我自然也想有真正的结果,好明白这些奇形怪状,看来一如鬼魅魍魉的东西的真正来源。

  可是另一方面,我却感到极度的恐惧。恐惧感一半由我自己的想法所产生,另一半,却来自胡怀玉的影响。

  张坚寄给胡怀玉的,内有生物胚胎的冰块来自海底冰层,而他在海底冰层,又曾见过许多破碎的,各类怪物的肢体,和这里所见的相同。那么,胚胎成长之后,变为不可测的生物的可能性太大了。

  如果张坚把这里可以带回去的一切,带回去研究,在不同的环境下,例如说,不是如此严寒,是不是会产生异乎寻常的变化?

  这就是我担心的事。

  这时,我看得出,张坚正处于一种狂热的情绪中,要令得他放弃,很不容易,但是我总得试一试。

  我想了一想,轻轻把张坚放在那怪东西半边头上的手,推了开去:“这一点,很值得从长计议。”

  张坚以极愕然的声音反问:“哪一点?甚么事要从长计议。”

  我叹了一下:“你知道我在说甚么?”

  张坚立时大声回答:“根本不必考虑,这里,在冰层之外,可以带回去的每一样东西,都是科学研究上的无价之宝。”

  我点头:“这绝不必怀疑,问题是:你知道那些无价之宝是甚么?”

  张坚道:“是生物,各种各样的生物。”

  我吸了一口气:“正因为它们是生物,所以才可怕,它们……它们……”

  张坚放肆地大笑了起来:“你怕甚么?不必吞吞吐吐,你怕它们会复活?”

  我对张坚的这种态度,已经相当气恼,不识趣的温宝裕,在这时居然也跟著打了一个“哈哈”。我冷冷地道:“它们若是复活,也不是甚么值得奇怪的事。”

  张坚止住了笑:“我们并不能把它们之中任何一种完整地带回去,只是一些肢体,像这个,可以把它半边头弄下来,已经很不错了,一些残破的肢体,怎么会复活,有甚么可怕?”

  我又叹了一声:“看得见的,并不可怕,看不见的那才真可怕。”

  张坚陡然挥著手:“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也激动地挥著手:“第一批登陆月球回来的太空人,为甚么要经过相当时间的绝对隔离?”

  一听得我这样讲,张坚默然,温宝裕也发出了一下低呼声。

  这个问题的答案,三个人全都再也清楚不过,怕的是月球上有著甚么不为人类所知,肉眼又看不到的古怪生物,如果把这种生物带到了地球上来,而又蔓延繁殖,会造成甚么样的结果,全然没有人可以说得上!

  在张坚不出声时,我又道:“这些怪东西复活的可能性极少,但是它们的肢体上,又焉知不附带著人眼所看不见的微生物?只怕一离开了这里的环境,那些微生物就有大量繁殖的机会。”

  张坚沉声道:“这只不过是你的推测。”

  我用力摇著头:“绝不是我的推测,你交给胡怀玉的冰块中的胚胎,在温度逐步降低中,就开始成长,胡怀玉为此紧张莫名,我到现在,也不全盘否定胡怀玉已经受到了这种不知名生物侵扰的可能性。”

  张坚的声音听来极愤怒:“照你所说的情形,胡怀玉只是轻度的精神分裂。”我立时回答:“又焉知轻度的精神分裂,不是不知名生物对人脑侵扰的结果?”

  我和张坚争论,温宝裕这小家伙,一直十分有兴趣地在一旁听著,我想我已经把我的意思,十分清楚地表达出来了,可是张坚却仍然固执地道:“不行,你想叫我不研究这样的发现,绝无可能。”

  我叹了一声,我也知道绝无可能。但是我也没有想到,张坚一下子会变得如此疯狂,他话才一出口,双手就抱住了那个怪物的半边头,像是一个摔角选手挟住了他对手的头一样,用力扭著,想把露在冰层外的那半个头,扭将下来。

  然而那半个头,多半由于露在冰外的部分并不太多,或者是由于那怪东西的头部构造相当坚硬,所以张坚虽然用力在扭著,那半边头,却丝毫未受撼动。

  这种情景,真是诡异莫名,看了令人混身都起鸡皮疙瘩。我忍不住叫了起来:“好了,好了,你不一定非要那半个头不可,可以供你带回去研究的东西多的是。”

  经我一叫,张坚总算停了手,温宝裕胆怯地道:“我们在里面已经够久了,是不是该出去了?”

  我们身在冰缝之中,看出去,前后左右,全是冻结在晶莹的冰层中的各种怪物,我也早想退出去了,和这么多奇形怪状的东西在一起,毕竟不是愉快的事。

  那道冰缝,向前去,看起来不知有多么深,张坚听得我和温宝裕商量著要离开,十分依依不舍。我提醒他:“你的直升机停在冰川上,要是有了意外,我们可能都回不去,那时,只好把搜集来的怪东西的肢体咬来吃,无法再作任何研究了。”

  我用这种方式警告他,总算有了效,他首先向外走去,遇到再露在冰外的怪物的肢体,他就用力拗著,扳著,推著,不一会,他手中已经拿不下了,他解下了一条带子来,把那些肢体,全都捆了起来,看他的样子,像是在野外收集树枝准备生火,多多益善。

  当他来到了那个有一半身子在外面的怪东西之前,他推了一下,没有推动,一面挥著手,一面叫道:“卫斯理,我们一起来撞。”

  我骇然道:“这……未免太大了吧。”

  张坚道:“你懂得甚么,我们到现在为止,收集到的,只不过全是肢体,你看这个,有一大半身子在外面,如果弄回去,连内脏都在,多么有研究价值。”

  他一面说,一面已用力在那怪东西的身子上,撞了起来。

  可是在严寒之下,怪东西虽然有一大半身子在外,也已整个冻得像一个周围有几乎一公尺的冰柱,当然不是那么容易撞断的,他一再催我和他一起撞,可是我们两个人合力,再加上温宝裕,三个人撞了十来下,还是无法将之弄断下来。

  张坚发狠道:“下次带齐工具来,”他说著,用力在冰上踢了一脚:“一定要把你整个弄出来。”

  我感到在这里再多逗留下去,张坚的情绪,将会越来越不稳定,忙道:“下次再说吧,把整个冰崖炸开来都可以,别再虚耗时间了。”

  张坚犹自不肯干休,我拉著他向外走去,不一会,出了那个冰缝,外面的风势显然比我们进来时,强烈了许多,那个大幅的冰坪上,积雪因著风势在旋转著,看来声势十分骇人。一看到这样情形,张坚也不敢再耽搁,温宝裕的动作十分灵活,一下子就找到了那股绳索,次第循著那股绳索,向下面缒去。到达冰川上,看到那架直升机在强风中晃动著,我们弯著身,张坚抱著他收集来的那些怪物的肢体,向前奔去。

  三个人的行动,狼狈不堪,连跌带爬,才到了机旁,张坚先把温宝裕托上机去,然后才和我一起钻进了机舱。

  我沉声道:“张坚,在这样的强风中起飞,还是由我来驾驶吧。”

  张坚不说甚么,只是点著头,温宝裕的手在微微发抖,伸手放在田中博士尸体的肩头上,机舱相当小,只有两个座位,张坚和温宝裕,蜷缩在座位的后面。我发动引擎,机翼开始旋转,可是机身晃动得更厉害。作好了一切准备,陡然把马力发动到最大,直升机在剧烈的颤动中,向上升起。

  可是一升空之后,在强风之中,机身摇晃得更甚,连机翼的转速,也受了影响,我侧转机身,顺著风向,向前飞去。

  整个直升机,如同是一头发了疯的公牛,虽然已经在空中,可是左摇右摆,简直完全不受控制,好几次,机翼几乎碰在两边的冰崖之上,机翼断折的后果,不堪想像,可能是若干亿年之后,又有新一代的地球生物,发现我们这三个怪东西,躲在一个如同蛋壳般的容器之内,还维持著动态。

  由于机身在剧烈地晃动,在我身边的田中博士的尸体,有时会撞在我的身上,每当有这样情形发生时,温宝裕总会把他推开去,我在百忙中望了温宝裕一眼,看来他倒十分镇定。

  和强风争持著,直升机终于越升越高,等到升出了两边的冰崖时,我们三个人,不约而同,一起发出了一下欢呼声,因为最危险的时刻已经过去了。

  虽然风势依然强烈,但是摆脱了直升机撞到冰崖上的危险,总好得多了,我打开了直升机上的通讯仪,向基地简略地报告著我们所在的位置和情形。

  从基地上传来的回答,充满了不相信的语气,直升机一直向前飞著,奇在这时,机中三个人,没有一个人想讲话,只有维持著沉默。

  一直到达远远可以望见基地的半球形的建筑物了,我才开口:“张坚,你准备把我们的发现公开?”

  张坚停了一会,才道:“在研究没有结果之前,我不想公开。”

  我吁了一口气,转头向温宝裕望了一眼,温宝裕忙道:“我不会说出去,这一切……全是那么邪门,在研究没有结果之前,我不会说出去。”

第九部:奇迹中的奇迹

  张坚又道:“只怕……在基地中没有那么好的设备,还是要借助胡怀玉的研究所,把那些东西在低温中保存起来,我要亲自去和胡怀玉一起,主持研究。”

  想起了胡怀玉的情形,我只好叹一声:“但愿他有足够清醒的神智,可以进行研究工作。”

  张坚不说甚么,在机上找到了一个十分大的厚胶布袋子,在狭窄的空间中,动作极难地把他收集来的那些怪物的肢体,全都放了进去,把袋口紧紧扎了起来,我注意到,那些怪东西的肢体上,本来都结著一层冰,大约有半公分厚,但是在直升机上,那些冰层,已经开始溶化。

  温宝裕叫了起来,基地的半球型建筑物中,有许多人奔了出来,双手向上挥动。这些人,自然是知道我们劫后余生,出来欢迎我们的。

  直升机盘旋降落,首先奔到直升机旁来的是探险队长,舱门一打开,就听到了所有人不断的欢呼声。在我要下机时,温宝裕拉了拉我的衣服,我明白他的意思:“下去吧,小鬼头。”

  温宝裕也发出了一下欢呼声,我们三个人下了机,欢迎的人涌了上来,张坚的表现十分不近人情,他大声叫著:“负责低温保藏的人在哪里?快跟我来,我有标本要超低温冷藏。”

  队长向他迎去,却被他粗暴地推了开去:“有甚么事,等我做完了工作再说,现在千万别打扰我。”

  大抵科学家都有点怪脾气,队长也见怪不怪,并不生气,又转身向我走来。我指了指机舱:“田中博士不幸罹难,尸体在机舱上,请处理。”

  队长挥著手:“那简直不可相信,飞机遇上了大风雪团,居然有人生还。”

  他一面说著,一面用极其怀疑的目光望向温宝裕,好像温宝裕不是活人。温宝裕连忙蹦跳了几下:“看,我还活著,不过田中博士……”

  他难过地没有说下去,队长一面挥手,令人向直升机走去,一面又道:“怎么一回事?当时的经过怎样?这经验太宝贵了。”

  他这几句是向我问的,我呆了一呆:“我不知道,还没有问。”

  我一见到张坚、温宝裕,所看到的景象太奇特了,所以我根本未曾来得及去问温宝裕历险的经过,所以自然也无法回答队长的话。

  队长转过头去,张坚已直冲进基地去了,把田中博士的尸体抬下来,队长向温宝裕道:“你要作一份报告,报告出事的经过。”

  温宝裕点了点头,我们一起进了基地的建筑物,除去了令人动作不便、臃肿的御寒衣,除下了雪镜和口罩,长长吁了一口气,我看到温宝裕的神色,十分苍白。我们被请到了队长的办公室中,温宝裕有点坐立不安。

  我在他耳际低声道:“别慌张,这次失事,不完全是你的错,至于冰崖中的那些东西,暂时还是别说的好。”

  他咬著唇,点了点头,队长吩咐了几个人进来作记录,皱著眉:“张坚不知道有了甚么发现。一个人在低温保存室中,谁也不见。”

  我假装没有甚么的样子:“科学家总是这样子的。队长,请你用最快的方法,通知这个孩子的父母,孩子和我在一起,安全无事。”

  队长答应著,向温宝裕要了他父母的联络电话号码,派了一个人出去办这件事。

  我想到,他的那个木纳的父亲和夸张的母亲,知道自己的宝贝儿子在南极,只怕两个人都会昏过去。

  队长请我们坐了下来,直视著温宝裕说:“好了,年轻人,我们希望知道经过。”

  温宝裕直了直身子:“田中博士是一个十分可亲的长者,他不忍心拒绝我的要求,我要求尽量好好看一看南极,因为一个人不是有很多次机会可以看到南极景色。他甚至答应我,在两座冰崖中间的峡谷飞行……”

  队长闷哼了一声,看来很想表示一下他对这个“小魔鬼”的意见,我在这时,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不要出声,他才把话忍了下来。

  温宝裕继续道:“飞机在峡谷中飞行,开始没有甚么问题,只不过由于气流的缘故,飞机颠簸得很厉害,但是田中博士说他完全可以应付,直到那一大团白茫茫的……云团……突然出现……”

  队长纠正了他的话:“不是云团,是可以吞噬一切的大风雪团。”

  温宝裕的盘音很苦涩:“我不知道是甚么,那时,博士叫我注意著雷达屏,我看到了有一大团东西迅速接近,就提醒博士。”

  队长又道:“基地的通讯部分,收到你们这一段对话,当时,博士为甚么不觉得事情的严重性,还继续向前飞?”

  温宝裕向我望来,我装作若无其事。温宝裕的回答,倒也无懈可击:“我不知道为甚么,飞机由博士驾驶,他决定继续向前飞,一定有他的道理,可惜他已死了,不能回答为甚么。”

  在面对大风雪团的极度危险下,还要向前飞,一定是有极其特别的理由。我和温宝裕都知道是为了甚么,队长也知道一定有理由,但是他却不知道是为了甚么,而温宝裕的回答,又令得他无法再追问下去。

  他迟疑了一下:“然后,你们的飞机,就迎面撞进了大风雪团之中?”

  温宝裕道:“我不知道甚么叫大风雪团,只是在那一大团白茫茫的……风雪团。田中博士突然拉下了一个掣,我和他两个人,就从座位上直弹了出去。”

  队长“啊”地一声:“紧急的逃生设备,可以把人弹出机舱去,可是……可是……”

  队长的语气充满疑惑,我知道他在怀疑甚么,因为就算利用了紧急逃生设备,弹出了机舱,仍然没有逃生机会的。

  这一点,不但队长疑惑,连我的心中,也十分疑惑,难以设想当时的情形。

  我们一起向温宝裕望去,温宝裕问:“我不应该生还?我生还是一个奇迹?”

  我道:“是奇迹中的奇迹,你试说一下当时的情形?”

  温宝裕用力抓著头:“当时的一切,实在来得太快,根本容不得我去想甚么,现在回想起来,也十分模糊,一弹出来,那一大团……铺天盖地的白色,就在眼前,可是又有一股极大的力道,又不像是强风,只是一股极大的力道,一下子把我推得向外直摔了出去,我不知摔出了多远,跌进了一大堆雪中,等我尽量挣扎著,冒出头来,看到博士的大半身埋在雪里,就在我不远处,我把他拖出来,他已经一动不动了。”

  队长皱著眉,旁边一个探险队员陡然发出了一下惊呼声:“队长,我们一直在研究大风雪团快速前进时,对空气流动所造成的压力,这个少年的经历,说明了在大风雪团的前端,急速流动的空气,会形成一个气囊,这个气囊是空气在巨大的压力之下所形成。”

  队长也“啊”地一声:“自机舱中弹出的两个人,恰好遇上了气囊的边缘,被气囊边缘的弹力震了出来,所以能避过了大风雪团的压力。”

  我不是十分深入明白队长和队员的对话,但多少总可以知道,当时的情形之险,机缘之巧,是奇迹中的奇迹,可惜的是田中博士还是死了,没有在奇迹中生还。我想那多半是由于他年纪大了,不像温宝裕那样年轻而充满了活力,抵受不了当时情形下的冲击。由于他们是跌进了积雪之中,所以田中博士虽然死了,身上也没有伤痕。

  我们都沉默了半晌,我才问:“那架飞机……”

  队长苦笑:“飞机被卷进了大风雪团之中,自然被扯成了碎片。”

  当队长这样讲的时候,温宝裕也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颤。

  那个队长又道:“如果不是他们弹出机舱时,恰好遇上了气囊的边缘,我想他们也不会有甚么剩下来。”

  温宝裕又打了一个寒颤--很多情形之下,当时不知道害怕,事后想起来,才会震颤,温宝裕这时的心情一定是这样。

  队长又问:“你落下来的地方,是在何处?”

  温宝裕道:“是在……一个冰坪上--”他向我望了一眼:“就是那个冰坪。”

  我知道他是指哪一个冰坪而言,连忙补充了一句:“就是张坚后来发现他们的那处。”

  队长没有追问下去,温宝裕道:“当时我发现博士死了,飞机也不见了,在我头上,那一大团风雪,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掠过去,我真是害怕极了,虽然……”

  他讲到这里,停了一停,我明白他的意思是虽然就在那个冰坪之旁的冰崖之中,有著那么奇特的景象,但是他面临生死关头,也不会再去观看。

  他停了一停,又道:“当时我真是不知道该如何才好,幸而我又发现了一大包东西,那是和我一起弹出机舱的急救用品,我打了开来,发现其中有绳索,有酒,还有乾粮,和御寒用的厚被袋,我想一定会有救援队来,就压制著恐慌,在那冰坪上等著。”

  当他说到这里的时候,我向队长瞪了一眼,因为当时他是认为派出救援队没有意义!

  队长面有惭色,转移著话题:“做得对,小朋友,做得对,在急难的情况下,最重要的就是镇定。”

  温宝裕苦笑了一下,犹有余悸:“我尽我力量等著……后来,就听到了直升机的声音,张先生驾著机来了,他看到了我,停下了直升机,我用救急包中的绳索,拉他上来……接著,卫先生也来了。”

  队长和几个队员互望了一眼,显然对温宝裕的话,感到了满意,他们低声而急速地商议了几句,队长道:“小朋友,你替南极的探险,立了一次大功,使我们对大风雪团,有了进一步的了解。”

  温宝裕难过地道:“可是田中博士却死了。”

  我在这时候,开始喜欢温宝裕更加多了一些,因为他念念不忘田中博士的死亡,反倒是队长,一点不关心田中博士的死亡,只注意科学上的新发现,一点人情味都没有。

  队长这时,只是叹了几声:“我们会尽快安排你离开,回家去,我想明天……”

  队长才讲到这里,张坚已像一阵大风那样,冲了进来,大声道:“明天?不行。要立即派飞机来,我立即就要出发。”

  队长愕然:“你要到哪里去?”

  张坚用力挥著手:“我要离开南极一阵子,日子不能确定。”

  队长和几个队员听了,张大了口合不拢来,在他们听来,张坚要离开南极,简直就像鱼儿要离开水一样不可思议。但是这时,张坚的神态,又是如此坚决。队长开口想问甚么,张坚已经不耐烦地吼叫起来:“快,用最快的方法,调一架飞机来。”

  队长被他的态度,吓得有点不知所措,只好连声答应著:“是。是。”

  张坚又道:“飞机何时可到,立即通知我,我和这两位朋友,有事要商量,请不要打扰我们,绝对不要。”

  张坚在南极探险家中的地位极高,看来每一个人对他的怪脾气,都习惯了容忍,所以队长仍然不断地在说著:“是、是。”

  张坚示意我和温宝裕跟他离开,才一走出队长的办公室,他就压低了声音:“甚么也没说?”

  温宝裕道:“没有,没有说。”

  张坚吁了一口气,带著我们,在走廊中转了几个弯,进入了他的房间,把门关好:“带回来的东西,全都经过了处理,可以在七十二小时之内,保持原来的低温。七十二小时,足够我们到达胡怀玉的研究所了。”

  他神情又兴奋,又焦急,这实在是可以想像得到的。一个科学家有了那么巨大的发现,对一个科学家来说,这个发现,等于进入了阿里巴巴四十大盗的藏宝库。

  温宝裕在这时候,忽然问道:“如果……低温不能保持,那会怎样?”

  张坚道:“当然会有变化。”

  温宝裕又有点焦切地问:“会有甚么变化?”

  张坚摊开了双手:“谁知道,任何变化都可能发生,因为我们面对的事,我们对之一点了解也没有。”

  温宝裕的口唇动了几下,看起来像是想说甚么。我感到他的神态有点奇怪,问:“你想说甚么?”

  温宝裕忙道:“没有,没有甚么。”

  我感到这小滑头一定又有甚么花样,可是却又没有甚么实据,只好瞪了他两眼,张坚道:“研究一有结果,就可以向全人类公布。”

  他说到这里,向温宝裕望了一下:“是你和田中首先发现的,将来,这个巨大的发现,就以你和田中的名字命名。”

  温宝裕的脸陡然胀红:“我……其实你早在海底冰层中已经发现了。”

  张坚“哦”地一声,转问我:“我想我们不必再到海底去了,在海底冰层中不过是些破碎的肢体,而那个冰崖上,却冻结著那么多完整的,不知是自何而来的怪生物。”

  我也同意不必再到海底冰层去观察了,事情忽然之间有了那样的变化,是开始时无论如何所料不到的。

  张坚兴奋得有点坐立不安:“那些生物的来源,只有两个可能:属于地球,或属于地球之外。”

  我道:“当然,不会有第三个可能。”

  张坚道:“要断定一种生物,是不是属于地球的,其实也是很容易……”

  我打断了他的话头:“不见得,因为至今为止,还没有任何一种外星生物可供我们解剖研究它们的生理结构。”

  张坚瞪著眼:“可是结构如果和地球生物一样,就可以有结论。”

  我还是更正他:“可以有初步的结论。”

  张坚并没有反驳,因为这时争辩没有意义,重要的是研究之后的结果。

  第二天,飞机来了,由我驾驶,飞离了基地,温宝裕依依不舍,在飞机上他还在不断地问:这次奇异的经历,是不是可以由我记述出来?

  张坚的心情非常紧张,自然没有回答他。我则瞅了他半天,看得他有点心中发虚,摊了摊手:“算了,我只不过是说说而已,我知道,年轻人想要做一些事,总有人阻住去路。”

  我又好气又好笑:“小朋友,你还只是一个少年,不是年轻人。”

  温宝裕一副神气活现的样子:“那更不简单,想想,我只是少年,已经有了这样的经历。”

  他这句话,倒不容易否认,我也就闷哼了一声,没有再说甚么。温宝裕一下唱歌,一下讲话,兴奋之极,直到被张坚大喝一声:“闭嘴。”他才算是住了口,可是过了不多久,他又向张坚做了一个鬼脸:“张博士,你应该说:闭上你的鸟嘴。”

  张坚也给他的调皮逗得笑了起来,伸手在他的头上轻拍了一下:“小宝,你放心,这件事,从头到尾,你都有份。”

  温宝裕大叫著,看样子若不是飞机中的空间太小,他真的会大翻觔斗。

  在纽西兰,我曾和白素联络,所以,当我们抵达之后,一出机场,就到白素和温宝裕的父母。温宝裕一见到他的父母,还想一个转身,不让他们看见,我伸手在他的肩头上一拨,令得他的身子转了一个圈,仍然面对著他的父母,这时候,他再想逃避,已经来不及了,他母亲发出了一下整个机场大堂中所有人,甚至包括一切都为之震动的叫声,已经疾扑了过来,双臂张开,一下子就把他紧紧搂在怀中。

  温宝裕这个顽童,对于他母亲那种热烈异常的欢迎方式,显然不是如何欣赏,在他母亲怀中,转过头来,向我投来求助的眼色。

  我笑著,向他作了一个“再见”的手势,不再理会他们一家人,和张坚、白素,一起向外走了出去,耳膜兀自响著温家三少奶尖叫“小宝”的嗡嗡的回声。

  上了车,张坚坐在后面的位置上,双手仍然紧抱著那一箱“东西”,一上事就道:“最好能尽快到胡怀玉的研究所去。”

  白素对我们在南极的遭遇,还一无所知,要是换了我,早已发出上千个问题了,可是她真沉得住气,只是答应了一声:“胡怀玉的情形,照梁若水医生的说法是……”

  她说到这里,迟疑了一下:“不是很好。”

  我和张坚都吃了一惊:“不是很好,是甚么意思?”

  白素指著车中装置的无线电话:“我想,你直接和她交谈,比我的转述来得好些。”

  我转头向张坚望了一眼,张坚现出十分焦切的眼神,我拿起了电话,按了号码,不多久就听到了梁若水的声音,我劈头就问:“胡怀玉怎么样了?”

  梁若水停了一停,才道:“他身体的健康,一点没有问题,可是精神状态方面……却越来越槽。”

  我有点责怪她:“你没有对他进行医治?”

  梁若水道:“当然有,可是精神方面的不正常,连原因都不明,治疗需要长时间。”

  我忙道:“对不起,他现在的情形怎么样?”

  梁若水迟疑了一下:“他间歇性发作,没有事的时候,和正常人完全一样,只是想法有点古怪……嗯,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因为我对他以前并不熟,而且他也没有精神病方面的病历可供参考,那只是我的感觉,我感到他有很多古怪的想法,他以前不会有。”

  我也大是疑惑,一时之间不是很明白梁若水的意思,我问:“例如甚么古怪想法?”

  梁若水笑了起来:“例如有一次,他说他向往海上的生活,厌恶陆地上的生活,并且说了大量的话,表示在海上生活才真正无拘无束。”

  我道:“他研究海洋生物,自然对海洋生活有一定的向往。”

  梁若水停了一会,才道:“或许是,不过他间歇性发作的时候,会变得十分暴躁和孤独,甚至有一定的破坏性,可是他又坚持工作。”

  我“哦”地一声:“还是每天到研究所去?”

  梁若水答应著,我觉得没有甚么再可问,只是道:“张坚和我在一架车中,要不要讲甚么?”

  梁若水又停了片刻,才低叹了一声:“代我向他问好!”

  我也不禁叹了一声。梁若水和张坚的弟弟张强,感情如果顺利发展下去,自然是很好的一对,可是张强却在脑部活动受到了影响的情形下堕楼身亡,梁若水的低叹和不愿多说甚么的黯然心情,十分容易了解。

  张坚在我身后,也低叹了一声:“和胡怀玉联络一下吧。”

  我点了点头,又按了研究所的号码,可是得到的答覆是:“胡所长在工作,他工作时,不听电话。”

  我道:“请告诉他,我是卫斯理,还有张坚张博士,我们才从南极回来,要和他先联络。”

  在这样讲了之后,又等了一会,才有了回答:“对不起,胡所长在他私人研究室中,没有人敢去和他说话,他吩咐过,不受任何打扰。”

  我问:“我们现在正向研究所来,难道到了研究所,也见不到他吗?”

  接听电话的那位小姐相当幽默:“只怕没有法子,胡所长就像是时间保险库一样,不到时间他自己出来,谁也见不到他。”

  我转头望向张坚,张坚说道:“不要紧,到了,总有方法见到他。”

  我一面放下电话,一面道:“自然,大不了破门而入,不必等他自己出来。”

  白素瞪了我一眼,我知道她是在怪我,我指著放在张坚膝上的那只箱子:“你知道这里面的是甚么?要是耽搁了时间,低温保持有了问题,谁也不知道会发生甚么事。”

  白素仍然没有发出任何问题,只是扬了扬眉,反正到胡怀玉的研究所还有一段路程,我就开始讲述我们在南极的经历,当然,只集中在我们见到了冻结在冰崖之中,千奇百怪,见所未见的东西那一方面。

  由于我们的发现实在太惊人了,白素再镇定,也不免现出骇异之极的神色来:“所有的东西,肯定是生物,动物或植物?”

  张坚回答:“是,可是形状之怪异,令人见了像是进入了魔境。”

  白素呆了片刻,才道:“所有的生物,在一个从未见过的人来说,样子都是怪异的……有的科学家,甚至想把动物和植物的特性混合起来,例如一只角上会长出苹果来的鹿,身上会长蔬菜的马等等。”

  我不由自主吞了一口口水:“那……还不至于这样怪异。”

  白素已经镇定了下来:“既然不至于那么怪异,总还可以接受。”

  我和张坚都摇了摇头,不是很同意她的话,也知道她之所以会如此说,是因为她未曾身历其境之故。白素自己也感到了这一点:“照这样看来,那些生物被冻在冰崖之中,已不知道有多少年了。”

  张坚道:“是,我在海底冰层之中发现过它们的残骸,如果是同一个时期被冻结的,从距离来看,时间当以亿年作单位来计算。”

  我用力挥了一下手:“不论这些生物是哪里来的,它们总在地球上生活过,而一种突如其来的变化,使它们置身于冰崖,从此被保存了下来,就像是琥珀中的小昆虫。”

  白素点头:“这一点,毫无疑问。”她一面说著,一面转了一个弯,车子已驶上了沿海的公路,再向前去不久,就可以见到胡怀玉的水产研究所了。她把车子开得十分快,显然她也急于想看看那些“东西”究竟怪异到了甚么程度。车子来到研究所门口,我们和守卫讲了几句,就直驶了进去。然后,三个人一起下车,进入研究所的建筑物,一直来到胡怀玉研究室的门口。

  问了问职员,胡怀玉甚么时候会出来,全然没有一定。我们可能在下一秒钟可以见到他,也可能要在门外等候超过十小时。

  我当然不主张等,于是,就用力拍著门,拍且不够,还用力踢著,并且举起一张椅子来,在门上用力敲打,发出惊人的声响,只要胡怀玉有听觉,一定会听得到。

  但即使如此,还是过了三四分钟之久,才看到门陡地被打了开来,胡怀玉脸色铁青,样子盛怒,研究所的职员,早已远远避了开去,所以他一开门,就看到了我、张坚和白素三人,陡然怔了一怔,怒气发作不出来,我不等他开口,一伸手,就把他推了进去,张坚和白素跟了进来,反手把门关上。

  张坚立时叫:“低温箱呢?”

  我已经看到,曾被胡怀玉打碎的玻璃柜,又已经有了新的,我就向之指了一指。

  直到这时,胡怀玉才算是缓过气来:“你们……干甚么?”

  我道:“我们在南极的冰崖之中,发现了一些从来也未曾见过的生物,带了一点肢体回来。”

  这是最简单的解释。胡怀玉一听,面色变得极难看,张开双臂,尖声道:“把那些不论是甚么的东西毁掉。既然多少年来,这些东西都在冰里面,就让它们继续在冰里。”

  他这样反应,真是出乎意料之外,张坚怒道:“你的科学研究精神到哪里去了?”

  胡怀玉用更愤怒的声音回答:“科学研究,科学研究,根本不明白那是甚么,研究来干甚么?我一个人受害已经够了,你还想多少人受害?把冰封在南极冰层下的不知是甚么的东西全都放出来害人?”

  我和张坚互望了一眼,我把胡怀玉自己认为已被不知甚么生物入侵了脑部的情形,向张坚说过,所以张坚也全然知道他这样说是甚么意思。

  张坚作了一个手势:“我带来的东西都相当大,是一些生物的一部分,绝不会复活。”

  胡怀玉的神智,看来十分昏乱,但是在这时,他却讲出了一句令人无法反驳的话:“你怎么知道在那些生物的肢体上,没有附带著看不见的,会复活的,会繁殖的有害的东西?”

  胡怀玉这样一说,我们倒真的怔住了,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谁能否定他的话呢?一切全一无所知,甚么事都可以发生!

  隔了片刻,在胡怀玉的喘息声中,白素才道:“正因为如此,所以才要快一点将那些东西放进低温箱中,不然,低温不能维持,情形只怕更糟。”

  白素的那几句话,真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立时有了效果,胡怀玉震动了一下,一言不发,转过身去,忙碌地操作。

  而张坚也已开启他的低温保持箱,等到胡怀玉转过身来,张坚以第一时间,把低温保持箱中的东西,一起倒进了玻璃罩。

  那实在是无以名之的一些东西,当张坚在冰崖的冰缝中,收集这些东西的时候,只是拣可以折断的,在冰层之外的弄了来,有的,可以称之为一种生物的触须,也有的,可能是其中的一些肢体,我和张坚,指著在玻璃柜中的那些东西,胡怀玉看来镇定,利用装置在玻璃柜内的机械臂,把那些东西尽可能分开来,而我和张坚,则尽自己的记忆和描述能力,讲述著这些东西原来是生在甚么样的东西的甚么部位,而我们怎样弄下来的。

  我和张坚的叙述,把白素和胡怀玉听得目定口呆,胡怀玉道:“照这……照你们所说的情形看来,那些生物,有著高度的文明,会利用机械,你说有一些在一个容器之中?唉,真是不能想像,真无法想像……那是甚么样的情景。”

  我吸了一口气:“我倒有一个模糊的概念,我觉得,唯有在容器中的怪东西,才是最高级的生物,其余的都不是,那情形,就像是现在,有两个人,坐在汽车中,在他们的附近是许多家畜或别的动物。”

  胡怀玉指了指玻璃柜:“在这里……有那种最高级的生物在?”

  张坚摇头:“没有,那么大的一片冰崖之中,属于卫斯理所说的那种东西,不过四个,全都在几百公尺厚的冰崖内,只怕要利用原子能爆炸,才能把那么厚的冰崖爆破,那是不可能的事。”

  胡怀玉盯著玻璃柜中那些东西,吸了一口气:“你想怎样研究这些……东西?”

  张坚和我互望了一眼,我道:“自然用通常的研究方法:切片,放大,化验组成的成分,用X光作透视,小心解剖,等等。”

  胡怀玉震动了一下:“如果那样做,就必须在正常的温度之下进行。”

  我和张坚都不出声,胡怀玉又激动了起来:“你们看看那些生物的肢体,在这上面,可能附有许许多多肉眼看不见的生物,那种肉眼看不见的生物,全然是人类知识所接触不到的怪物,我已有确实的证据。我知道温度若干程度的提高,这些生物会继续生长,就在这间实验室中,就发生过这样的情形。”

  我们静静地听他说著,等他说完,张坚道:“那也没有甚么不对头!”

  胡怀玉陡然向张坚望去,指著自己的头部:“有一种不知名的东西,已经侵进了我的脑部,我有时甚至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你还说没有甚么不对头?”

  张坚伸手去按他的肩:“这只是你的想像。”

  胡怀玉一下子用力,推开张坚的手:“不是,我知道不是。现在我只盼只害了我一个人,不要蔓延开去。”

  张坚对胡怀玉的这种态度,有点不知所措,我向他摊了摊手,表示我也没有办法。

  白素在这时,缓缓地道:“胡先生,你这种情形,医学上称之为轻度的精神分裂症。”

  胡怀玉闷哼了一声,没有回答。白素又道:“这种精神分裂症,还没有确切的病因可知,或许,正如你所说,是被某种人类对之全无所知的东西侵入了脑部所致。当然,这不是一个好现象,但是也不像你所想的那样可怕,世上患轻度精神分裂症的人很多很多,可知那种不知名的入侵者,不单是从你的研究室中产生,事实上早已存在。”

  白素所讲的话,逻辑性相当强,胡怀玉一时之间,无法反驳,过了一会,他才道:“或许是,他……这里面,可能有……更多的,人所不知的东西,肉眼看不见的微生物,可以造成多大的祸害,几百年前,鼠疫横扫欧洲,死了多少人!这些东西,不管是地球早几亿年前的生物,或者是从外星来的,如果让一种不知名的细菌复活繁殖……”

  他讲到这里,不由自主,打了几个寒颤,可知他的担心,是一种真正出自内心的恐惧。

  张坚沉吟了一下:“如果你担心的只是微生物的话,那倒也容易,可以先经高温处理,再经过几道杀菌的手续--”

  胡怀玉一下子就打断了他的话头:“你所知的所谓杀菌处理,只是对付已知的细菌,怎么可以肯定对完全不知的东西,也能把它杀死?”

  我在一旁,听得真有点忍无可忍,大声道:“算了,简单的切片研究,我家里也可以做,不一定要在你实验室中进行,你那么怕,就当作完全不知道这件事好了。”

  我一面说,一面拉过张坚带来的低温保持箱来,准备把玻璃柜中的东西都放回去。

  我发现再和胡怀玉讨论下去,是一点结果也没有的。谁知道胡怀玉冷笑几声:“你不能把这些东西弄走,大家都忘了这件事吧,如今世界不算可爱,但总是一个大家所习惯的生活环境,何必一定要起大变化?”

第十部:研究结果可供推测

  在那一霎间,我怒不可遏,正想再说甚么时,胡怀玉陡然反手,扳下了一个红色的钮杆,我已经觉得不妙了,大叫起来:“你这浑蛋,你想干甚么?”

  但是,已经迟了,变化几乎突然发生。

  在那玻璃柜之中,有红光闪了一闪,接著,柜中的那些东西,在几秒钟之内,就彻底消失,再接下来的变化是又冒起了一阵红光,柜下有一个装置,向下沉了一沉,柜中就变得空空如也。

  张坚在那几秒钟之间,双眼睁得极大,几乎要哭了出来,我也不知说甚么才好。

  胡怀玉沉声道:“雷射装置消灭了一切,希望是真正消灭了一切。”

  张坚发出了一下带著哭音的叫声来,我忙道:“张坚,不要紧,那冰崖之中,有的是那种东西,再去弄几吨来也不成问题。”

  我实在气不过胡怀玉不徵求我们的同意,就自作主张,把我们千辛万苦弄来的东西,一下子就毁得一点不剩,所以才这样说的,我不是不知道,再要到那冰崖去一次,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但至少,不是做不到。

  张坚又是气恼,又无可奈何地摇著头。胡怀玉还不知道我们有多么生他的气,还对我们道:“我相信我的行为是对,就算研究出了这些生物的来历,又怎么样,所冒的险实在太大。”

  我不怒反笑,而且一本正经地告诉他:“胡先生,你最好从现在起不要吃任何东西,不然,噎死的可能性很大。”

  胡怀玉在一呆之后,才叹一声:“原来你……你们还是不明白。”

  我懒得和他多讲,看起来这个人的精神分裂症,真还不止轻度,他对自己所想到的事情,竟然如此固执地相信,令人骇然。我打开了研究室的门,向外走去,张坚唉声叹气,跟在后面,我拍著他的肩:“别叹气,你好不容易离开南极,我请你吃饭去。”

  张坚摇头道:“不,我这就赶回去。”

  我早已知道这里的情形发展成这样,他是一定会心急著赶回去,可是却未曾料到他会心急到这种地步,我呆了一呆:“我不想立刻就去。”

  张坚翻著眼:“你是你,我是我。”他的这种态度,真令得我无名火起,是不是科学家就可以有这种不近人情的特权?像胡怀玉,像张坚,有时,真要一人给他们老大一个耳括子才行。

  张坚却还在喃喃地说道:“再取得标本,我就在南极基地进行研究。”

  胡怀玉苦笑了一下:“小心忽然基地中所有人员,全都离奇……”

  我实在忍不住了,大吼一声:“闭上你的鸟嘴。”

  我一面叫著,一面扬起手来,想去掴他。胡怀玉睁大了眼睛望定了我,叫了起来:“天!别是侵入了我脑中的那东西,也侵入了你的脑中。”

  我又好气又好笑,胡怀玉看出了我的神情,绝没有把他讲的话放在心中,他又十分难过地摇头:“人对于自己不知道的事,总喜欢用自己有限的知识来作解释,只有具大智慧的人,才能有突破。”

  我没好气道:“好,祝你早日发现人会变神经病的病因。”

  胡怀玉缓缓摇著头:“没有人相信,而我又无法把我自己的脑子解剖。这些日子来,我常一个人坐在海边静思,也茫然没有头绪。”

  我和胡怀玉说话,张坚一副不耐烦的神气,迳自向外走去,我吃了一惊,连忙跟了出去,才走出了十来步,就有一个职员急急走过来,冲著我们问:“哪一位是张坚博士?”

  张坚答应了一声,那职员道:“纽西兰方面转驳来的长途电话。”

  张坚“啊”地一声:“一定是基地有事找我,电话在哪里?”

  他跟著那职员,匆匆走了开去。当他离开南极的时候,以为会在这里作相当时日的研究,所以留下了这里的电话。白素来到了我的身后:“怎么样?”

  我叹了一声:“我不想再去了,反正到那冰崖去,不是甚么难事,让他自己去,我们等著他的研究结果好了。”

  白素侧头想了一想,没有甚么意见,胡怀玉居然不怕我再打他,送了出来。

  我们向前走来,看到张坚自一间房间中,像是喝醉了酒,跌跌撞撞走出来,脸色灰白。我吃了一惊:“甚么事?”

  张坚抹著汗道:“还不知道,外围基地打来的电话,说是极地上发生了强烈的地震,已经知道有好几股冰川突然涌高,我要立刻赶回去。”

  我听了也不免吃惊,只好安慰他:“南极那么大,每天都有变化发生,不必那么紧张。”在顿了一顿之后,我又道:“我不准备去了,你自己多保重。”

  张坚失魂落魄地点头,胡怀玉送出了研究所,还和我们一起送张坚到机场,最快的一班机也要在五小时之后,张坚却一定要在机场等,我们只好陪著他。

  在陪著他的时候,我看到警方的高级人员黄堂走过来,和我们寒暄了几句,忽然又向我挤眉弄眼,暗示我过去和他讲几句话。

  我跟他走出了十来步,他压低了声音道:“你可知道这位胡博士的上代干甚么的?”

  我怔了一怔:“是大商人吧,不然,哪会有这么多钱来支持研究所?”

  黄堂呵呵笑了起来:“随便你猜,你也猜不到。”

  我心中正在疑惑,白素的声音已在我身后响起:“做海盗!那是他上代的事,他是不折不扣的科学家。”

  我一听得白素这样讲,真是吓了一大跳,立时想起他住的那古老的屋子中那些如此精致逼真的木船模型,那难道是他祖上的海盗船?

  我已经够惊讶了,可是黄堂的样子,看来比我还要惊讶:“卫夫人,我花了不知多少功夫才查出来,你怎么也知道了?”

  白素笑了笑:“一位精神病医生托我代查。起先,不过是想弄清楚他的上代,是不是有精神病的记录,结果却查出他上代是横行七海的大盗,不过早在七八十年之前就已经洗手不干了。”

  黄堂笑道:“佩服佩服,不过我倒知道,当年胡氏七兄弟横行海上,杀了不少人,他们七兄弟之中,有四个,晚年虽然发了大财,想做好人,但却受不了内心的谴责,发疯之后才死的。”

  这一次,轮到白素“啊”地惊呼了起来:“那就是说,他上代有神经病的记录!”

  黄堂道:“可以说是。”

  白素迟疑了一下:“因为过去做的坏事太多,晚年致疯的人相当多,这……不能算是遗传性的神经病吧?”

  我道:“很难说,并不是每一个做多了坏事的人在晚年都会发疯,可知发疯者自有致疯的因素在。”白素侧著头:“这……证明了甚么呢?”

  我望过去,看到胡怀玉神情惘然地望著机场大堂之中匆忙的旅人,我道:“如果梁若水医生有了这个资料,那至少可以证明,胡怀玉如今的病症自有由来!”

  白素轻轻叹了一声:“也不能说胡怀玉自己的说法没有道理,人类对于不明白的事,可以作任何方面的假设。”

  白素所说的这个道理,我自然明白,黄堂也点了点头,又说了几句无关重要的话,走了开去,我道:“有机会把这一切告诉梁医生,胡怀玉那么向往海上生活,可能是他心理上对于上代是海盗的一种负担,他一定十分羞于提起自己上代的事,所以就形成了巨大的心理压力,使他有间歇性的不正常。”

  白素笑了起来:“你快可以做心理医生了。”

  我笑道:“我说得不对吗?”

  白素又叹了一声:“谁知道。”

  我和她又一起来到了胡怀玉和张坚的身边,张坚才从电讯部门走回来,满脸忧色:“详细的情形还不知道,不过相当严重,唉,基地的情形不知怎么样了。”

  他说到这里,忽然骂了一句粗话:“他妈的,再没有比地球人更落后的了,那么小的一个星球,要去到星球的一端,就得花那么多时间,巨型喷射机,算是甚么交通工具,哼!”

  我苦笑:“有甚么法子,已经最快了。”

  在接下来的时间中,张坚不断去打长途电话,可是,也没有甚么结果,好不容易可以登机了,张坚立时和我们挥手告别。

  当我们三人走出机场时,胡怀玉才道:“卫斯理,你还在怪我?”

  我轻笑了一下:“没有。已经有很多人,一直在说我总是破坏著一切可以证明外星人存在,或是可以解决问题的物件,这次不关我的事,破坏证物的不是我,是你。”

  胡怀玉叹了一声,愁眉苦脸:“可是据你们说,在那冰崖之中,还有成千上万的这种怪物在,唉,我担心的事情,总有会发生的一天。”

  我陡然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你放心,不是有消息来,南极发生了猛烈的地震吗?说不定那冰崖已经彻底毁灭了。”

  胡怀玉立时间:“真的?”

  我道:“当然,不论在电影还是在小说,总是一句最重要的话没有说出口来,那个人就死了。也总是甚么全都毁灭不存来作结局。”胡怀玉想了一想,喃喃地道:“这样最好,这样最好,”然后,他又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我则不断地笑著,胡怀玉有点气恼,自顾自加快了脚步:“我自己会回去,你们不必理我。”

  他截住了一辆计程车,就上了车,我向白素摊了摊手,白素摇头:“他的担忧,其实也不是全然没有道理,你不该这样取笑他。”

  我道:“他的行为,使张坚不可避免地又要到那冰崖上去一次,那十分危险,张坚可能因之丧生。”白素没有再说甚么。在我们回家途中,我问起白素在温宝裕失踪期间,温家夫妇有没有来烦她,白素皱著眉:“我甚至不敢在家里,要离开自己的家,来躲避他们。”

  白素说来轻描淡写,但是我却可以想像得出,这一双夫妇,为了他们的宝贝儿子,是如何的惊天动地在找。

  我把身子向后靠了靠:“这个小孩,他这次的经历,足够他回忆一生了。”

  我们才一回家,老蔡就说:“有一个姓温的小孩子,打过好多次电话来了。”

  正说著,电话铃又响了起来,我拿起电话来,就听到了温宝裕的声音:“研究结果怎么样?”

  我本来是想大声叱责他的,但是整件事,他既然都参与了,当然也应该有权知道事态的发展,所以我答道:“带来的一切,都被胡怀玉毁去,张博士已回南极,准备再去采集大量的标本来研究。”

  温宝裕“啊啊”地应著,我立时又道:“我很忙,希望你自己做你父母的好孩子,不要再来烦我,我不会再见你,也不会再听你的电话。”

  温宝裕陡然叫了起来:“等,等,等……”

  我不等他叫第二声,就放下了电话,而且,拉断了电话线,对老蔡道:“通知电话公司,换一个号码。”

  老蔡答应著,白素笑道:“他要是找上门来呢?”

  我笑了起来:“我看他的母亲不会给他这样的机会,顽童再神通广大,想跳出母亲的手心,还是十分困难。”

  白素也笑了起来,显然想起了温宝裕母亲对儿子那种紧张。

  接下来的几天,从一些通讯社的消息中,知道了南极大地震。大地震发生在人口稠密的地区,才有人注意,发生在南极冰原上,根本没有甚么人注意,所以报导也十分简略。

  我一直在等著张坚的消息,张坚知道我秘密电话号码,他应该会和我联络,可是等了七八天,一点消息也没有。

  在那几天之中,温宝裕也没有来找我,使我得以集中心神去做一些要做的事。我做的事,是尽可能去寻找各种古怪生物的图片和资料,尤其是古代生物,绝了种的各种有翼无翼的恐龙,样子够古怪了,但是在外形上,总还有点迹象可循,不像是冻在冰崖中的那些怪物,看起来如此怪异。

  自然,三叶虫的样子,也够古怪,不过,那却是低等生物。我也搜集了不少科学家幻想著,由画家画出来的怪物的样子,还真有角上长出苹果来的鹿之类。在这期间,白素曾作了一项提议:把昆虫,或是微小的生物放大来看看。

  白素的建议还真有用,当我把一只跳蚤放大三千倍,把蚂蚁放大五千倍,把蚜虫放大六千倍……之后,所著到的千奇百怪的样子,我想,当年温峤燃犀,所见到的千奇百怪,也不过如此了。

  我在冰崖中见到的情形,可以说是大同小异,可是,冰崖中的那些怪物,本身就那么大,是高级的生物,不是低等生物。

  在一个星期之后,我还沉湎在种种生物的图片时,门铃响了起来,我听到白素发出了一下惊讶的呼叫声来,就自然而然,坐直了身子--能令白素发出这样惊讶的声音来的,一定是甚么不寻常的事。

  我坐直了身子之后,听得白素道:“他在楼上。”

  按著,有人走上楼梯来,我一看到来人是甚么人,也发出了一下惊讶的呼叫声:来的是张坚。

  他的神态极疲倦,极失望,极憔悴而消瘦,我忙站了起来,张坚走进书房来,一声不响坐下,双手托住了头,我忙道:“怎么啦?别告诉我,你找不到那个冰崖了。”

  张坚慢慢抬起头来,双眼失神:“不见了,整个都不见了。”

  我一怔,“哈哈”笑了起来,可是笑声却十分乾涩。白素忙道:“是那次大地震?”

  我更觉得好笑了,真的所有的小说都是这样结束的吗?可是张坚居然又点了点头。

  我指著他:“不曾的,那么高那么大的一座冰崖,怎么会不见?”

  张坚道:“连那道巨大的冰川也改了道,冰崖消失在冰川之中,看起来,再过几亿年,或者可以流到海底去,就像我在海底见到过的一样。”

  我忙道:“不要紧,海底还有。”

  张坚道:“那条我发现的潜航海道,也因为地震而被封闭,连我那艘潜艇,也不见了。”

  我只好眨著眼,这时候,我的情形,一定十分滑稽,而我的心情也十分滑稽:甚么都消失了,甚么都不再存在了,哈哈哈,这不是一个“结局”吗?

  过了好一会,我才问:“那……怎么办?”

  张坚陡地跳了起来,用十分可怕的声音叫道:“我要把胡怀玉掏死。”

  老实说,在知道一切全都不存在之后,我也有要把胡怀玉掏死的冲动,所以一听得他那么叫,我竟然不由自主,大点其头。

  张坚的面色灰败,喃喃地道:“一点也没有留下,一点也没有……只要给我一点点,至少也可以研究一下,弄清楚那些生物的来龙去脉。”

  我难过地道:“你不会为了这样的结果,而不再回南极去了吧。”

  张坚苦笑著,摇著头:“当然不会,但是……打击太大,我需要休息。”

  我和白素立时齐声:“欢迎你在寒舍下榻。”

  张坚叹了一声,抬头看到了我书房中凌乱的许多图片,他一看就知道我在研究甚么,又长叹了一声。

  我开始把图片收起来,大声道:“好,这件事,已告一段落,谁也别去再想。胡怀玉的情形,彷彿有好转,他的精神分裂症是遗传性的,梁医生说已有了可以控制的方法。”

  张坚仍然恨恨地:“这王八蛋,应该把他关进疯人院去。”

  张坚真的十分疲倦,需要休息,他几乎睡足了两天两使,才开始活动,我也不去陪伴他,由得他自由行动,又过了几天,我在客厅中和一个精通术数的朋友闲谈,门打开,张坚直跳了进来,高举著手中的一样东西,尖声叫著:“看,这是甚么?”

  对于张坚的怪异神态,我比较习惯,可是我那位朋友,却著实吓了一大跳,看他望著张坚的神情,简直把张坚当成了一头春情发动的雄狒狒了。

  这时,在张坚手中所举著的,是一段黑漆漆的东西,也看不清是甚么。我那位朋友,在震惊之余,倒也不失幽默,他道:“那是甚么?是日月神教,黑木崖来的黑木令?”

  我还未曾从错愕中定过神来,忽然又有一条比较矮小的人影,一闪而入,叫道:“不错,有不服教主命令者,一律要吃三尸脑神丹。”

  那人影还未站定,我就大喝一声:“温宝裕,你又来干甚么?”

  当然那是温宝裕,笑嘻嘻地站定,有恃无恐,我想过去把他捉起来抛出去,可是张坚却一下子拦在他的身前,对我怒目而视。

  刹那之间,客厅中乱成了一团,我那朋友看看势头不对,他是一个斯文人,哪经这样的场面,虽然知道不会被喂食三尸脑神丹,若是混乱之中受了点伤,却也不是耍的,所以他忙道:“我先告辞了。”

  本来我还想挽留他,可是张坚已经把他手中的东西,直送到了我的眼前,而在那一霎间,我也看清了那是甚么。

  而在那一霎间,我也呆住了,不顾得再去挽留那位朋友,由得他离去。在张坚手中的,是一根看来像是木棍也似的东西,可是上面,有著不少尖刺,那东西……那东西,毫无疑问,是来自南极那座冰崖之中,其中某一个怪东西的一截肢体,毫无疑问是!

  我在陡地一怔之下,已经立即想到了这节东西的来历,伸手向温宝裕一指,大声道:“哈!”

  温宝裕也道:“哈!”

  接著,我真是从心里高兴,大笑了起来,张坚也高兴地笑著,在我们的笑声中,温宝裕道:“我……想,好不容易有了这样奇异的经历,总要弄一点纪念品,所以我就偷偷藏了一截……”

  他讲到这里,我陡地想起一件事来,又“啊”地叫了一声。

  温宝裕作了一个鬼脸:“没有,一藏起来之后,根本没有经过低温保持,一直到我回了家,才把它浸在酒精之中……一直到现在。”

  我和张坚互望了一眼,温宝裕鲜蹦活跳,显然没有受到甚么损害。这少年,真是胆大妄为之极,要是他偷偷藏起这截东西的经过,给胡怀玉知道了的话,只怕会把胡怀玉当场吓死。

  一切都不再存在之后,忽然之间又有了这样一块“东西”,我和张坚的高兴,都难以言喻,但是想起这段过程中可能产生的危机,我和张坚互望,都不由自主,伸了伸舌头。

  温宝裕的话又多了起来:“我也曾考虑过,这东西在正常的温度之下,可能会发生变化,但一点没有,著起来,整截东西是一种骨骼组织,或者是角质物体……”

  我笑了起来:“犀角。”

  温宝裕吐了舌头,我曾向张坚说过温宝裕异想天开的行动,所以张坚也笑了起来:“就当它是可以洞察一切的宝物,我们当然不是烧它,而是要好好研究它。”

  我把温宝裕拉了过来,拍著他的头:“你肯定这些日子来,没有甚么变化?”

  温宝裕眨著眼:“没有啊,都很好,就是给妈妈看得紧了一点,今天也是逃出来的,张博士来找我,给了我溜出来的机会。”

  我向张坚望去,张坚道:“我闷得很,想起这小鬼头倒还有趣,想去找他谈谈,谁知道有了意外的发现。”

  温宝裕自袋中取出了一张纸来,摊开,纸上简陋地画著一个奇形怪状的东西,他道:“当我把这截东西拗下来的时候,我留意了一下整个怪物的样子,大体上就像画中的那样。”

  画中的那个怪物,全然无以名状,不必形容也罢,我们又欢谈了一会,劝温宝裕先回去,我也不等白素回来,立刻就和张坚,找了一家可以符合我们要求的化验所,讲好了借用他们的设备几天,代价在所不计。

  等到白素看了我的留言,来到化验所的时候,我们的工作,已有初步的成就。

  一有了一点结果,张坚就打电话向温宝裕报告,我也不反对他这样做,要不是温宝裕这种并不值得鼓励的行为,我们拿甚么来化验研究?

  我们在那化验室中,工作了三天,大致上的结果是,那一截肢体,毫无疑问是角质的,就如地球上各种有角类动物的角,结构上大体相同,这一点,是从整个横切面,在显微镜下观察所得,其组织的层次是有皮、角柱和角鞘,皮肤相当厚。各个层次在显微镜下,可以清楚地看到细胞结构。

  在化学成分的检验方面,找到了各种蛋白质,各种游离氨基酸,包括胱氨酸,碱性氨酸、组氨酸、赖氨酸、精氨酸等等,也找出了这些氨基酸的分子数比值。还有醇类化合物,其中脉基丁醇的化学成分是:HN=C/NH2NHOH2CH2CH2OH

  由于这截东西曾被温宝裕放在酒精中浸过,在浸入酒精之前,大约又经过他精心的洗刷,所以在这截东西上可以找到的附属品并不是很多,只找到了一种类似树胶状的物体,化学成分是各种糖醛酸。

  这并不能怪我们的化验工作不详细,实际上,如今地球上植物的树皮中分泌出来的树胶,也只知道化学上是属于多醣类物质,结构还未为人知。我们有了这样的发现,已经极不简单。

  自然,我们化验的结果,有好几十页,若是全写出来,单是那些像蜂巢般六角形的符号,已经要看死人,大家不必看小说,乾脆回教室去上化学课算了,所以,只是极简略地提一提。只要能在简略提到的结果中,达成结论就可以。

  五天之后,我、张坚、白素和温宝裕一起在我的书房之中(不敢请胡怀玉,怕他大惊小怪),所有的结果放在我们的面前,张坚道:“除非另外一个星球的环境和地球一样,不然,我认为这些怪东西,全是地球上以前的生物,因为一切构成生物基础的成分,如此相近。”

  我早就有这样的想法,所以立即表示同意,温宝裕问:“多久以前?”

  我道:“当然是某一次冰河期之前,这些生物,曾在地球上繁衍生活,而突然的变故,使它们绝迹,我们甚至可以相信,这些生物,至少已经有一种,发展了高度文明,像如今的人类,但是终于敌不过整个生活环境的大变迁而完全消灭,其中有的,可能就是我们现在从地底下开采出来的石油,而只有极少部分,在坚冰之中被保存了下来。”

  大家静了片刻,温宝裕又问:“会不会是一场战争?冰河期,大变化,会不曾是一场战争造成的?会不会那些冻在冰中的生物,根本是被一种武器所杀死的?那种武器一爆炸,就化为玄冰,把所有生物全冻住了?”

  这少年的古怪问题之多,真是层出不穷,这许多问题的唯一答案自然只是:“有可能。”几亿年,甚至几十亿年之前的事,有谁知道?

  白素一直没有甚么发言,直到这时才道:“也有可能是整个宇宙天体上出现的变化,譬如说,一颗彗星或者小星群,逸出了轨道,忽然与地球相撞,就足以造成地球上一切生物的毁灭,然后又在新的环境之中再衍生新的生物。”

  我也只好道:“有可能。”

  白素道:“最近美国有一位古生物学家,研究了大量软体动物的化石,发现其中一种类牡蛎属的软体动物,在一亿年左右之前,生态曾发生突变,化学成分也起变化,就是地球曾有过剧变的证明,那大约是白垩纪代时期。”

  温宝裕兴奋地说道:“这样说来,那些怪物,是上一代的地球生物?”

  张坚道:“用‘上一纪’,比上一代确当些,而且,也不一定是上一纪,可能是上两纪,上三纪,上四纪……谁知道。”

  温宝裕长长吁了一口气,向我望来:“这件事的经历,值得一记吗?”

  我立时道:“值得,当然值得,太值得了。”

  温宝裕笑道:“让我想一个名字,总可以吧,这件事的经过,就叫作……”

  白素接上去:“叫‘犀照’,一方面是由你烧犀牛角开始,二方面没有你藏起一截来,不会有结论,三方面,纪念你曾见过许多怪物的祖先。”

  温宝裕拍手:“好,就是这个名字。可是,烧犀见鬼怪,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是不是……”

  我没有对他再问下去,就突然道:“温太太,你来了,正好。”

  温宝裕大惊失色转过头去,虽然他看到了身后没有人而大大松了一口气,但是他那些古灵精怪的问题,暂时也就问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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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