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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皱著眉,虽然我的医学知识十分普通,但是足以知道这种脑中的小瘤,的确致命,这种小瘤,是潜伏的杀手,不发作的时候,患者和正常人完全一样,但却可以在一秒钟之内把生命夺走。
我只好空泛地安慰著她:“在形成中?或者未必形成,不必太担心。”
我们来到了病房的门口,白老大宏亮的声音透门而出:“小伙子,别在我面前耍花样,我拥有的博士衔头之多,足以令得你们咋舌,快把红外线扫描拿来给我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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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推开了门,看到白老大半躺在床上,看起来精神很好,旁边有三个医生在,那些医生的神情,都很尴尬。白老大一看到了我,就高兴了起来,指著他自己的头部:“这里面,可能有点毛病,他们作了红外线扫描,可是想将结果瞒著我,你说混账不混账。”
白素忙道:“爹,医生有医生的理由”
白老大陡地提高了声音:“屁理由。”
他一面说,一面掀开半盖在身上的毯子,一跃而起:“不把扫描结果拿来,我这就走。”
那三个医生中的一个忙道:“好,好,拿来,拿来。”
白老大这才呵呵笑著,坐了下来,问了我一些话,兴致很高,白素也强忍著忧虑,陪他说笑。白老大在说了一会之后,忽然感叹地道:“人,总是要死的,自从有人以来,还没有一个人,可以逃出死亡的。”
白素有点悠悠地道:“神仙就可以。”
白老大摇头:“我可不要当神仙,小卫向我说过的那个古董店老板变成了神仙的故事,我看不出当神仙有甚么乐趣,餐风饮露,哪及得上大块肉大碗酒快乐,神仙的嘴里,只怕会淡出鸟来。”
我不禁“哈哈”大笑,把“神仙”和“嘴里淡出鸟来”连在一起,也只有白老大这种妙人才想得出。
白老大又道:“所以,生死由命,还是接受命运安排的好。”
他忽然又伤感了起来,我和白素都不便接口。就在这时,医生已将一大叠扫描图,拿了过来,三个医生、白老大、白素和我,一起凑前去看。
才看了一看,我心头就陡地打了一个突。
红外线扫描图,不是内行人,看来全然是莫名其妙的,不知是甚么东西,只是一团团模糊的阴影而已。
这时,一个医生指著第一张图,解释著:“这经过了一千五百倍放大,就在这一部分,有病变的迹象,这一团阴影,如果病变持续,就有可能形成一个瘤”
那医生指著的那团阴影,呈不规则状,看来有鸡蛋那样大小,那是放大了之后,原来,自然小得怕连肉眼都看不见。
在那团较深的阴影之旁,是一些深浅不同的其它阴影。
我一看到那图片,就打了一个突,接著,我不由自主,发出了“啊”地一下惊呼声,神情怪异莫名。白老大瞪了我一眼:“小卫,大惊小怪干甚么?就算形成了,也不过是一个小瘤。”
我对于白老大所说的话,根本没有怎么听进去,只是反手握住了白素的手,手心冰凉,渗著冷汗。这种异常的反应,令得白素吃了一惊,她立时望向我。
这时,我自然没有法子向他们作详细的解释,何以我会如此震惊。
那幅红外线扫描图,我十分熟悉,一眼看去,就十分熟悉,看多两眼,我已经可以肯定,图片上显示的一切,和第一批,我与宋天然寄出去的那三十张摄自石头表面花纹的照片中的其中一张,一模一样。
尽管已经有过两次的“巧合”,但是那时,我还是如同遭到了电极,目瞪口呆。
白素向我望了一眼之后,低声问:“你怎么啦?”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尽量使自己镇定下来,指著图片问:“这是放大了一千五百倍的?”
医生点头:“是,扫描图一定要放大。”
白老大闷哼著:“人老了,身体总有点出毛病的地方,不值得大惊小怪。”
一个医生道:“不,这种病例,我们经历不少,一旦形成了瘤,就十分麻烦,我想……我们的意思,在瘤还未形成之前,可以先采取激光治疗法,将病变的程序打乱,使小瘤不能形成。”
白老大翻著眼,尽管他有好几个博士的衔头,思想十分科学化,但是人到年纪老了,总不免会有点古怪的念头:“一群妖魔要聚在一起生事,若是驱散了它们,它们四下各自生起事来,岂不更糟糕?”
那三个医生怔了一怔,显然一时之间,未曾听明白白老大这样说是甚么意思,白素忙道:“他的意思是,激光治疗,会不会反而使病变因素扩散?”
三个医生神情严肃:“当然,不排除这个可能。”
白素沉吟著:“那样,岂不是更加危险?”
一个医生叹了一声,又拿过那张放大了的扫描图来,指著那团阴影旁的一股暗影:“看,如果形成了瘤,这个瘤,将附在这条主要血管之上,这极严重,小瘤的扩大,再变化,或是破裂,都可以使这条血管也为之破裂,那就……”
白老大闷哼一声:“轻则四肢瘫痪,重则一命呜呼。”
自素轻轻顿了一下脚,叫了一声:“爹。”
白老大伸手在她头上轻轻拍了一下,白素道:“现在接受治疗,可能有危险,但也有好处,唉……应该怎么决定才好?”
第五部:只能得到前一半
白素本来十分有决断力,而且处理事情,极其镇定,可是这时,却心慌意乱,自然由于事情和她父亲的生命有关。
白老大推了我一下:“怎么,小卫,你也出点主意,别像锯了嘴的葫芦。”
我在一旁,一声不出,因为我思绪十分紊乱。看到了自老大脑部红外线扫描图,和石头上的花纹一样,思绪之乱,真是难以形容。直到白老大问我,我才勉力定了定神:“这……我看也不必忙于决定”
一个医生打断我的话头:“越快越好。”
我闭上眼睛一会:“三天,总可以吧。”
三个医生一起皱眉,神情勉强,但总算答应了。白老大瞪了我一眼:“小子有甚么锦囊妙计?”
我忙掩饰著道:“没有甚么,我只是……希望有时间,多考虑一下。”
白老大摇著头:“没有结果的事,现在没有,三天之后也不会有。”
我没有再说甚么,医生又指著图片,解释了半晌,等医生离去,白老大以极快的手法,自枕头下取出了一滴酒来,大大喝了一口:“闷都闷死了,还不如回农庄去。”
白素坚决道:“不行。”
我们一直拣些闲话说著,虽然我心中极其焦急,想把一切告诉白素,但白老大显然没有让我们离去的意思。白素也看出了我的心神恍惚,频频向我望来,最后连白老大也看出来了,他挥手赶我们走:“去,去,我要休息一下,明天再来好了。”
我和白素这才退了出来,一出病房,我就向白素提起宋天然来看我的事。
白素为了照顾白老大,就在医院附近,租了一层小小的公寓,屋子虽然小,但是设备齐全、舒适,步行到医院,只消三分钟。
我一面走,一面讲述著一切经过,像所有人听到了叙述之后的反应一样,白素的神情,讶异莫名。等到了那层公寓房子之中,我继续在讲著,白素一面听,一面调弄著咖啡。
我讲得相当详尽,不但讲事实,而且还讲了我们所作的种种设想。
白素并没有发表太多意见,她只是说了一句:“这全然无法设想,不必多费心神了。”
我苦笑了一下,又说到了我、宋天然、温宝裕想到的,石上的花纹,是不是可以连环地显示出今后事态的发展的设想。等我讲完,白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凝视著我,用十分小心的语气问:“你……是不是想告诉我,爸脑部的扫描图片”她讲到这里,停了下来。她十分聪明,已经想到了有甚么事发生了。
我屏住了气息,缓缓点了点头:“是,一模一样,真不可想像!石头显示的,是一个病人的脑部红外线扫描的一千五百倍放大图!”
白素一向能接受怪诞的事,可是这时,她也不禁喃喃地道:“不可能,实在不可能!”
我叹了一声:“事情实实在在放在那里,那张图片,甚至那块石头,就堆在我们客厅的一角。”
白素陡然道:“如果你们三个人的设想……成立……”
我接上去:“我想到的,就是这一点,石头表面显示的,是如今的情形,极小心打磨,会显示出下一步的变化来?可以看出是形成了瘤,还是病变因素停止活动?如果真可以的话,十分有助于是否现在接受激光治疗的决定。”
白素在来回走著,忽然站定,现出苦涩的笑容:“有一个逻辑上的问题”
我立即点头:“是的,我早已想到过,如果下一步,显示是一个瘤,那就一定是将来的事实,无法改变。”
白素“嗯”地一声,我又道:“但也有可能,下一步显示的是没有瘤。”
白素的神情充满了疑惑:“如果没有瘤,那表示甚么呢?”
我道:“表示激光治疗有效,至少我们可以作这样的假设。”
白素表示同意:“要不要对爸说?”
我迟疑著:“恐怕说不明白。”
白素道:“要是不说,我们如何可以离开几天?”
我想了一想:“可以托人办这件事,就算石头弄来了,在这里也没有打磨的工具,我想……可以托……”
我首先想到托宋天然做这件事,又想到温宝裕,但最后,我决定请陈长青。白素也同意,因为陈长青对于这类稀奇古怪的事,十分有兴趣,做来兴致勃勃,绝不会怕麻烦。
我和陈长青通电话,电话才一接通,我却听到了温宝裕的声音,一时之间,我还以为自己拨错号码了,我问:“小宝,你在陈长青家?”
温宝裕道:“是啊,我们已经成了好朋友,陈叔叔人真有趣。”
我可以想像得出这两个人在一起的“有趣”情形,陈长青已接过电话来,我道:“长青,托你做一件事,你听清楚了。”
陈长青这家伙,有时真是不知怎么形容他才好,竟然搭起架子来,我才说了一句,他就一口回绝:“对不起,近来我很忙,不能为别人做甚么事。”
我给他气得差点没昏过去。
他又道:“我最近忙著磨石头。”
我知道他所说“磨石头”是甚么意思,有求于人,说不得只好忍住了气:“我就是想请你磨一块石头,我有了新的发现,那块石头,就在我客厅一角,表面上的花纹,正中部分,有鸡蛋大小不规则的深色阴影,旁边有一股较浅色的粗条纹。”
陈长青一听,登时兴奋起来:“那是甚么?天,那是甚么?”
我可以想像得到他不断眨眼的情形,他不等我回答,又已道:“你一定要告诉我,不然,我不但不替你做,而且把石头毁去。”
我知道他要是撒起泼来,真是说得出做得到,所以和白素交换了一个眼色,就把实情告诉了他。陈长青不断在叫著:“天!天!”又在叫著:“小宝,你听到没有,天!天!”
我叹了一声:“别再叫天了,你叫一声天,至少要三个法郎的电话费。”
陈长青问:“你想知道病变的变化?”
我应道:“是。”
陈长青说道:“好,我立刻就去拿这块石头,我已经设置了极先进的仪器,一定用最小心的手法来做,把图片用无线电传真,传送过来。”
我吁了一口气:“谢谢你了。”
陈长青大声道:“谢甚么,天!天!”
他又在不住叫“天”,我也没法子不听他叫,他又叫了好几十下,才挂了电话。
我道:“不必太忧虑,我想明天就会有结果了。”
我不知道陈长青“磨石”设备如何,事实上,石头被磨去极薄的一层,也有可能代表了好几千年,又或者,石头上的花纹根本不能对一件事作连环的显示,所以,其实我并未寄以太大的希望。
我也有了决定,没有结果的话,我会劝白老大接受激光治疗,总比听凭瘤肿形成好。
我当时不知道陈长青在用甚么方法“磨石头”,事后才知道,陈长青有锲而不舍的精神,他在长途电话中告诉我的“设备”,可以媲美一座小型的精密工业制造厂,其中有一部极其精密的磨床,还是他硬从一间极具规模的光学仪器厂手中抢购来的,操作的精密度,以数字来计算,可以达到一百米的万分之一。
接下来两天,我们都陪著白老大,那三个主治医师一直在等我们的决定,陈长青的传真,在第三天傍晚时分到达。
在传真到达之前,陈长青打了电话来:“经过极小心的处理,一共得到了十幅照片,真是不能想像,被磨去的部分,只有一厘米的八千分之一,花纹已经有了显著的不同,十幅照片已经通过无线电传真送来,卫斯理,我们的设想是成立的。石上的花纹,连环显示著事态的发展,你看了那十幅照片,就会明白我的意思。”
陈长青的语音,兴奋之极。未曾看到照片,我还不明白他如此肯定,等到十幅照片到手,我和白素一看之下,也不禁呆住了。
不明究竟的人看来,那十幅照片,可以说没有甚么差异。但是我们知道照片的来龙去脉,所以一看,就可以明白。
照片中那一股阴影,是脑际一根血管,在十幅照片中,那条血管都存在。在血管旁是一团病变的阴影,顺著照片的次序,那团阴影,由大变小,最后一幅上,只有血管,全然没有那团阴影。
白素看了之后,大是兴奋:“看,病变因素消失了。”
谁看了这一组照片,也不能否定那是对其一种情形的连环昭示,我也禁不住与奋:“真是太奇妙了,不知道一厘米的八千分之一,代表了多少时间?”
白素道:“不管多少时间,总之病变因素消失了,证明他不会生瘤,进行激光手术有效。”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是不是先去徵求一下三位主治医生的意见?”
白素呆了一呆:“我们如何向他们解释这些照片的来源?把他们绑在刀山上,他们也不会相信。”
我挥著手,这倒是真的,就算把事情从头讲起,他们也不会接受,我想了一想:“先把那组照片给他们看,听听他们的意见。”
白素表示同意,我们一起到医院,并不通知白老大,只把三位医生约到他们的办公室中,然后把那十幅照片取出来,给他们看。
三位医生看著那些照片,都十分讶异,这在我们的意料之中,他们若是不表示惊讶,那才是怪事。
我也知道他们一定会发出一连串的问题,所以我说在前面:“我知道,三位一定有些问题要问,不过我要说明,有些问题,不会有答案。”
三位医生互望著,神情更疑惑,一个医生指著照片:“原来白先生早就接受过红外线扫描,我们不明白,他早该接受治疗,为甚么一直任由病变发展,不加理会?”
那医生所说的话,十分容易明白,可是我和白素听了,陡然怔了一怔,一时之间,脑筋转不过来。
我反问道:“甚么意思?医生,你是说”
另一个医生指著顺序摊开的那十幅照片,道:“我们曾估计,白先生脑部的病变,大约三年前开始形成,你看这一幅照片,显示白先生脑子这一部位,完全正常,而接下来的一幅,已经有了一个小黑点,那是病变的开始,这是不是三年前所作的扫描图?”
一听得那医生这样说法,我和白素两人都呆住了!
竟然会有这样的状况,我和白素两人,都未曾料到。
那幅“脑子这一部位完全正常”的图片,在陈长青送来的十张照片中,编号第十,是最后的一张,我们以为那是以后的情形。
可是,那三位医生一看之下,却一致认为那是以前的情形。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我们同时想到了一个可能:那三位医生决想不到“以后的情形”可以有照片,所以,他们把照片当作是以前的事。
我忙道:“会不会那是以后,病变消失了的情形?这些照片,会不会显示了病变逐步消失的经过?”
三位医生立时现出怪异莫名的神情来,一个道:“病变消失?怎么能显示出来?”
我道:“别问原因,请回答我,有没有这个可能?”
那医生摇了摇头,年纪最长的那个道:“不可能,病变消失的病例很多,扫描照片上显示消失的过程,都是分裂、消失,也就是说,病变的阴影,会先分裂成许多小团,然后再逐渐消失。这一组照片所显示的,是一种凝聚的形成,阴影逐步增大。”
我和白素面面相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石头上的花纹,的确可以连环显示一件事情发展的全部过程,从这组照片上,可以得到证明。可是我们想知道以后的情形,结果却得到了以前的情形。
整个情形,如果在石头之中,占了一万分之一厘米的厚度,向一边去探索,得到的是以前的情形,向另一边去探索,可以得到以后的情形,问题就是,另一边的石头,在甚么地方?上哪儿找去?根本没有可能把那另一边石头找回来了。
石头被爆开,恰好显示了事情中间部分的花纹,即使在当时,也难以在爆炸过后,找到本来是相连著的石块,何况现在!落在我们手中的那块石头,偏偏是昭示以前情形的,这真是造化弄人之极。
试想,石块落在我们手中的机会是何等之微,但我们居然拥有了这块石头,而另外二分之一的机会,我们却得不到我们所需要的。
我和白素发怔,那年长的医生道:“既然三年之前就发现了病变,早该接受治疗,拖到现在,已经太迟了。”
他在责备我们,我们有如哑子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我忙道:“是,是,我们会劝白先生尽快接受治疗。”
另一个医生指著照片,还在发牢骚:“这是哪一位医生进行的?这位医生不坚持进行治疗,是一种不可饶恕的错误。”
白素也只好尴尬地应著,又委婉地道:“请三位千万则在我父亲面前提起这些照片的事,不然,他脾气很怪,一想拖了三年也不过如此,就不肯接受治疗了。”
三位医生一想有理,居然答应。
我们一起来到病房,又著实费了一番唇舌,才算劝得白老大肯接受治疗。当天晚上,我们回到那小公寓,两个人坐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过了好一会,我才苦笑道:“真是造化弄人。”
白素喃喃地道:“或许将来的事情,根本不会连续显示?”
我手握著拳:“怎么会?我们得到了那石头的另一边,就可以知道。”
白素道:“将来的事无法获知,包括我们根本得不到石头的另一边这件事在内。”
我有点不服气:“一半一半的机会。”
白素站了起来:“可是,人却永远只能得到前一半。”
白素的话,不是很容易理解,但是想深一层,却又有极深约含意:虽然是一半一半的机会,人追求的是其中的一半,可是得到的:永远是不想要的另一半!
我想了好一会,才叹了一口气,没有再说甚么。
白老大接受了激光治疗,情况十分好,病变因素逐渐消失,医生把病变因素消失的过程,逐步记录下来。从图片上看来,的确如那位医生所说,分裂之后再消失,和陈长青传真送来的那十幅图片,大不相同,那十幅图片,显示的是以前的情形,而非以后的,也得到了证实。
陈长青在第二天就打了电话来询问结果,我把情形对他说了,他啧啧称奇:“真叫人想不通:只有像白老大这样的人物,才会有记录在石头上,还是每一个人都有?如果世界上每一个人的身体变化、成长过程、每一件发生的事,都记录在石头上,那么,这座小小的石山,蕴藏的资料之多,真不可想像。”
我无法回答他的问题,只是道:“全世界所有的电脑加起来,只怕也不及这座石山所储存的资料的亿分之一。”
陈长青激动了起来:“再过一千年,人类的全部电脑,也不能储亿分之一这样的资料,现在我和你在通话,我们讲话的声波图形,也可能在石头上显示!”
我苦笑道:“谁知道,也许。”
陈长青道:“你快回来吧,我实在想和你详细讨论,电话里讲不明白。”
我的回答是:“白老大的病况一好转,我就回来。”
等到白老大出了院,回到了他的农庄,白素还要留在法国多陪他几天,我一个人先回来,下机之后,我直接来到了陈长青的住所。
陈长青看到了我,兴奋之极,连忙叫我去看他新设置的“工作室”,陈长青也真贪心,我看到他屋子,不但在院子里,而且在走廊上,甚至楼梯级之下,都堆满了石块。
他看到我面露不以为然之色,有点不好意思地道:“每一块石头,都是宝藏,无穷无尽的宝藏,我实在想弄得越多越好。”
我苦笑了一下:“任何一块,即使是一小块,穷你一生之力,你也无法研究得透,弄那么多,一点意义也没有,真是贪心。”
陈长青自己替自己辩解:“人总是贪心的。”
到了“工作室”,我看到许多块石头,表面被打磨得十分光滑,工作室的一角是各种仪器,另一角是完善的摄影设备,再另外一个角落上,自然,又是堆满了石块。
这些日子来,他已拍摄了上千幅照片,他装了一个屏风型的架子,将这些照片,全放大到二十乘三十五公分,一幅一幅全贴在上面,架子在工作室的另一个角落。我一扇一扇地转过去,看著,每一张照片,都有著不同的阴影所构成的图形,但是没有一张可使人明白那表示甚么。
有一部分照片,是陈长青每磨薄一层之后拍下来的,从花纹看来,的确显示了一件事情逐步的理化。我指著那些照片,把白素的想法,告诉了他,陈长青皱著眉:“全是以前的事?根本我们连是甚么事都不知道,怎能判断连续的变化是以前还是以后?”
我总算在工作室中找到了一张椅子,坐了下来,由衷地道:“我想,那些人把石头弄回去,所作的研究工作,虽然以国家的力量进行,只怕也不会有你这样的成绩。”
陈长青听得我这样说,得意非凡:“也不单是我一个人的工作成绩,宋天然和小宝,一有空就来帮我,小宝几乎每天都来。”
我笑了起来:“你当心小宝的母亲告你诱拐少年。”
陈长青伸了伸舌头:“她来过两次,开始很不友善,后来我给了她一条减肥良方,她态度就好得多了。”
我睁大了眼睛:“想不到你还有祖传的秘方?”
陈长青“呸”地一声:“甚么祖传秘方,我这个减肥良方,万应万灵,只是‘少吃’两个字!”
我被他逗得笑了起来,又说了一回话,宋天然和温宝裕一起走进来,原来陈长青把屋子的钥匙配了一套给他们,使他们可以随时进来。
他们两人见了我,自然十分高兴,宋天然大声道:“正好,今天有一个十分重大的发现。”
他一面说著,一面打开了公事包,取出一大叠文件来,翻到其中一页:“看这份报告。”
我看了一下,看得出来那是石质的化验报告,报告上列举著石头的成分。这是一种专业知识,我不是一看就明白。陈长青忙道:“有甚么新发现?”
宋天然道:“这座石上的岩石,全是花岗岩,可是抽样化验一共取了一百个样本,却发现成分和普通的花岗岩有所不同,接近花岗闪长岩,其中二氧化矽约含量,只有百分之五十,黑云母的含量则高出三倍之多我相信是形成石头上花纹阴明对比特别复杂的原因,正长石和角闪石的含量也高,斜长石和石英的含量比例则低,这种岩石的成分,甚至于没有记录可供查考。”
宋天然解释著,我听了倒不觉得怎样,因为岩石的构成成分,极其复杂,单是花岗岩,也不知有多少种,而且各种成分不同,在一座石山之中,可以找出许多种不同的岩石。
陈长青显然和我有同感,他也不是很有兴趣的样子。宋天然又翻过了另一页:“这里,有一个相当奇怪的现象,石山的爆破工程,要将整座山铲平,可是在某几处所在,由于建筑上的需要,还要向下掘下去,最深处,要掘深十公尺左右。”
陈长青也挺会欺负人,他不耐烦起来:“你还是长话短说吧。”
宋天然脾气好:“好,在几处掘深的地方,都有同一现象,那就是掘下去的五公尺左右,下面一层的石质,就和上面的截然不同,全是典型的角闪石花岗岩。”
陈长青用力一挥手:“这种情形,说明了甚么?”
我知道他想说甚么,立时道:“别告诉我这是一座天外神山,从不知甚么地方飞来。”
陈长青眨著眼:“为甚么不能是这样?”
我道:“自然,在这件奇事上,可以作各种各样的设想,你坚持要这样想,我也不反对。”
宋天然皱著眉,不声望,他毕竟是一个科学家,要他设想一座石山,是从不知甚么地方飞过来的,的确比较困难一些。
温宝裕则道:“大有可能,中国杭州有一座飞来峰,据说就从印度飞来。”
陈长青在急速地踱步,像是想把他的设想作进一步的说明,可是又不知如何说才好。
我笑道:“反正只是设想,随便怎么想好了,譬如说,在若干年之前,宇宙之中,有一颗神秘的星球,突然跌落在地球上,就落在那个小岛上,那就是如今的这座山。”
陈长青眼眨得更快,他不甘示弱:“也可以说,若干年之前,宇宙某处的星球上,有高级生物不知运用了甚么方法,把要在地球上发生的事,全浓缩起来,形成一个资料库,而把这资料库,放到了地球上。”
温实裕也发挥了他的想像力:“我说,这本来是宇宙形成,或是太阳系形成时留下来的,安排好了将来要在地球上发生的一切事,用图形的形式来显示。”
我们三人,一起向宋天然望去,宋天然有点无可奈何,咳嗽了几下:“一定要我也来设想?我会说,在宇宙深处,有某种力量,在操纵著一切生物和非生物的命运,这种力量,先订定了一个蓝图,并不是它知道会发生甚么事,而是它早已订定了会发生甚么事,然后操纵著一切,照它订定的去做,这样,看起来,就和它能预知将来的事一样。”
宋天然的设想,虽然讲来结结巴巴,不是很流利,可是他的设想,和我们的不一样。我和陈长青、温宝裕,都认为某种力量,有“预知”的能力,但是宋天然的想法却是,他认为某种力量,并没有预知能力,只不过是有著要一切事情,都照它计画而发生的能力。
举一个实际一点的例子来说,一个制瓷杯的人,他可以在某种怪样子的瓷杯出现之前,就知道在若干时间之后,就会有一只这样的杯子。那并不是他有预知的能力,而是他一早有了计画,要做出这样的一只杯子来,而又按计画进行。
结果,自然是有了一只某种怪样子的杯子。
宋天然看到我们都不出声,还以为他自己的设想太荒诞,脸有点红。他不知道我们三个,正在十分认真地考虑他的设想。
过了好一会,陈长青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这样说来,那……座石山中所蕴藏的一切资料,根本是庞大之极的计画书?”
温宝裕哭丧著脸道:“一切全照计画进行,天,有关我的计画是怎样的?是不是有甚么方法可以知道?”
陈长青瞪了温宝裕一眼:“听说甚么街上,有一个瞎子,算命很准,你要是想知道,可以找那个瞎子,替你算一算。”
宋天然欲语又止,我道:“我们都很同意你的设想,你还有甚么意见,只管说。”
宋天然松了一口气,道:“既然一切都是一种力量在计画著,而且在照计画实行,那么,这种力量,究竟是甚么?”
我、陈长青和温宝裕三人,异口同声道:“命运!”
白素在若干日之后回来,我和她谈起了我们的讨论,她也十分同意宋天然的设想,认为虽然现象看来一样,但是预知和按计画实行,是两件不同的事。
虽然,一切全在一种叫做“命运”的力量的操纵下,按计画进行,想起来极可怕,但命运之力量如此强大和不可抗拒,不知其自何而来,最好的办法,还是别去想它。后语
你同意宋天然的设想,还是自己另外有不同的设想?反正这件事,可以容许任何角度不同的设想,只管发挥你的想像力。
把自己的设想记下来,是很有趣的事。
在我所记述的,接近一百个故事之中,《命运》独一无二,大家都可以看得出,这个故事,只有过程和现象,完全没有结论,勉强算有结论,就是几个人各自不同的设想,人人都可以有自己的设想,或在已有的几个现成的设想之中,任择其一。这个故事,不算曲折,但却最奇特。
或曰:这个故事之所以奇特无比,全是有一座那样的石山,它的石头上有花纹,而花纹又和一些现象完全吻合之故。
真有这样的石头吗?
有花纹的石头,十分普通,从来也没有人去深入研究,又焉知石头上的花纹,不是显示著甚么呢?
重要的不是是不是真有故事中所说的那种石头。
(这句句子的上半句,读起来有点不是很顺。)
重要的是,的而且确,有不少方法,可以窥知“计画”的内容。
请注意:不是预知未来,只是窥知计画的内容,约略知道一下计画会如何实行。
因为计画不可改变。
这许多方法,能窥知“计画”的一鳞半爪,说起来好像很神秘,但其实人人皆知,十分普通,几乎每天都有接触。
这许多方法之中,包括了星相学、人相学、子平神数、梅花神数 以及种种占算术,包括了瞎子摸骨术和在神庙中求签、测字、卜卦、回光、扶乩、看水晶球等等,一切希望知道未来的方法在内。
而在这许多方法之中,有一些,还真的有看到一点计画内容的能力。
我们事先看到了,并没有用处,因为命运的力量不可抗拒,计画不会改变,不论通过甚么方法看到了,结果还是不变。
正因为有一个包罗万有,有关天地之间的一切事、物、生命的一切的计画在,所以最聪明、求知力最强的人,才能千方百计,想出一点方法来,先窥知它的一些内容。
如果根本没有这样的一个计画,就根本不会有任何方法可以窥知。这就像你要取得一滴水,一定要有多于一滴水在,才能从中取得。如果根本没有水,如何取到水?
所以,不论甚么方法,可以推算出将来会发生的一些事,是由于那些事早已在那里的缘故。
又所以,推算到的将来的事,不可以改变,要是可以改变,那么,根本推算不出。
一定有人会说,这个故事,越看越不像小说了,前言一大堆,后语又那么多。那也没有办法。这只怕也是“计画”的一个部分:我要写这样的一个故事,而你又看到了这个故事。
“计画”无所不包么?答案:是。
整个“计画”,如果要冠以一个名称呢?
最理想的名称是:命运。
整个“计画”的拟定者和执行者是甚么力量?
可以有很多不同的名称,但是我认为最恰当的是:上帝。
上帝在哪里?
就在我们头上,就在我们身边,在我们的脑中,在我们的心里!
著名的老故事“瓶子在午时会碎裂”,大致如此:一人擅测字(或占算),算到他一只心爱的瓶子(或其他物件)在正午时会破碎,于是郑而重之,把瓶子放在面前,盯著它看,应该可以不会破碎了吧。谁知他的妻子催他吃饭,屡催不至,河东狮吼,过来抓起瓶子,一下摔碎,其时恰好是正午。
这个小故事很有趣,有趣在,这个人如果不去占算,瓶子就不会破,占到会破,而无法避免。他占算的行动,也早在“计画”中,“计画”要他去占算,“计画”瓶子破碎,“计画”几乎无处不在。
人的命运,也是在按“计画”进行的,发生机会极少的事,硬是发生了。
举世著名的体操运动家童非,若不是在体育馆前徘徊,被教练张健看到了,他就决不会有今天。当年上海的闻人杜月笙,若不是在穷途末路之际在马路上遇到了朋友,而把他介绍到黄金荣公馆去,也就不知会怎样。
在战场上,人的生死,只在一线之间,几百人一起冲锋,一大半人死在战场上,一小半人活了下来,这其间,全然没有选择标准,除了“命运”之外,没有任何别的解释。
尝见一位军官,左右面颊上,都有极深的酒涡,当时我就说:“很少男人有你这么深的酒涡。”
军官又好气又好笑:“甚么酒涡,打仗时,冲锋,一颗子弹飞过来,从左颊入,右颊穿出,其他甚么伤都没有,从此脸上就多了两个洞。”
听了之后,不禁骇然失笑,叫他站定了,由神枪手来射击,也绝对无法造成这样的结果,但是这种不可思议的事,硬是发生了。
在香港,一个女学生,放学在路上,遇上了警匪枪战,中了流弹,香消玉殒,其间,时间、距离,只要有极其微细的差异,她就不会有事。
常想及的几句话是:任何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可以影响人的一生。出门,向左走,向右走,早十分之一秒,迟十分之一秒,都会有不同的遭遇,而这些遭遇,又都受著命运的操纵……
世上有将近五十亿人,可知道一个人,照如今这样子出生的机会率是多少吗?大约是十亿分之一。
不作任何结论。因为根本没有结论。没有结论,并不等于不能设想。我要不断地设想。你呢?也可以不断地设想。
大家都来想想,或许,在若干年之后,就可以有一点结论。
《命运》这个故事,应该已经结束了,到后来,发了许多议论,已经不是故事的范围。可是,故事却还有一点余波。既然有余波,就应该让它荡漾一番。
余波和正式的故事,没有甚么联系,可以单独成立。而这个余波确确实实和命运有关,和命运是一个计画有关,而且,这个“计画”,不由当事人拟订和实行,而是由一种甚么力量在拟订和实行,当事人绝无反抗和参加意见的能力。
所以,这个故事,可以作为《命运》的附篇在我所记述的许多故事之中,似乎还没有过这种结构方式的例子,算是破了例。
那个故事,是一个相当悲惨的故事,若是不喜欢看悲惨故事的朋友,可以不必看,就当根本没有这个附篇。
附篇:十七年
第一部:求助的父母和奇怪的少女
一连收到了好几封来信,内容相同。
由于我生活的接触面极度,所以收到的信件也极多,送信的邮差,每天都是用细绳把我的信扎成一扎。
除非是我特别在期待著的信,或是一看信封,就知道是熟朋友寄来的,不然,我都不拆,因为实在没有那么多闲时间。
大多数的情形下,白素每天都会抽出一定的时间拆看这些信件。她说:“人家写信给你,总有一定的目的,何必令人失望?就算不回信,也该看看人家说些甚么。”
我自然不会反对她这样做。
那一批同样内容的信的第一封,就是她给我看的。
当时她道:“这封信很有意思。”
我接过信,先看署名:一个不知如何才好的妈妈。这是一个相当吸引人的署名,表示了这个作为妈妈的人,内心一定焦急之极。
当时我道:“这封信,是不是应该转到甚么青年问题中心去?”
白素瞪了我一眼:“你看完了信再发表意见!”
我高举手,作投降的手势,信的内文如下:
“卫斯理先生:
我知道你不会轻易帮一个陌生人,除非这个陌生人来自外星。你真是不公平,地球上有那么多你的同类需要帮助,你置之不理,老是去帮助不知来自何处的外星人,难怪有人怀疑你根本也是外星人。”
我看到这里,咕哝了一句:“岂有此理!”
白素微笑了一下,像是早已料定了我会有这样的反应一样。我再看下去:
“看了你记述的《洞天》,我对李一心的父亲李天范先生,寄以无限的同情,一个家庭之中,有一个异乎寻常的孩子,十分痛苦:作为父母,完全无法知道自己的孩子在想些甚么,做些甚么,为甚么而来,何时会突然失去他。”
我摇了摇头,向白素望了一眼:“全世界的父母,似乎都有同样的麻烦。”
白素向我作了一个手势,示意我看下去。
“我有一个女儿,异乎寻常,这孩子,自小就怪极了,比你在《洞天》中记述的李一心还要怪,李一心只不过对佛庙的图片有兴趣,而我的女儿,似乎有著与生俱来的特异,她在周岁的时候,就会时时支颐沉思,可是却又从来不肯对我们说她在想甚么。
“有时我偷偷留意她,看到她在沉思中,表情十分丰富,有时现出甜蜜的笑容,有时却又愁容满面,有时也会暗暗垂泪,从小到大,一直是这样,令得我们不知如何才好,而近一年来,她的行动更是怪异她再有一个月,就满十七岁,一切都正常,没有人不说她美丽出众,可就是怪行为越来越甚,甚至令我们感到害怕。
“卫先生,看了很多你记述的故事,我和外子商量过,他是一个电机工程师,已快届退休年龄了,本来一直是你笔下的那种科学家只相信现代人类科学已经证明了的事,但是我们的女儿实在太怪,所以他也不得不承认,我们的女儿,可能有著类似前生的记忆,这种记忆,是她自己的秘密,而我们全然无从得知。
“卫先生,不怕对你说,我们曾经失去过一个女儿,那是多年前极惨痛的经历,实在不能再承受一次类似的打击。所以,冒昧写信给你,希望藉你的智慧,和锲而不舍追求事实真相的精神,帮助我们,如果能得到你的帮助,感激莫名。
一个不知怎样才好的妈妈敬上。”
看完了信之后,我道:“嗯,对我的恭维,恰到好处。”
白素摇了摇头,作出“不忍卒听”的样子。我道:“这个少女,如果真的有前生的记亿,有几个朋友对这方面有极浓的兴趣,可以介绍这位妈妈去见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白素倒同意了我的说法:“是,很多人都可以帮她忙,陈长青怎么样?他研究那些石头,不会有甚么结果,也可以告一段落了?”
我摇了摇头:“不,不如介绍给甘敏斯,那个灵媒。或者,普索利爵士?这都是曾和我们一起探索、并且肯定了灵魂存在的人。”
白素望了我一眼:“你自己完全没有兴趣?”
我耸了耸肩:“可能只是做母亲的人神经过敏,我不想浪费时间。”
白素道:“好,那就回信给她,请她随便去找一个人求助好了,反正有回邮信封在。”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三天之后,收到了第二封信。
“卫先生,很感激你的来信,我们的困难,相信除了你之外,无人可以解决,我们不会去找那几位先生,只在等你的援手……”
信中还说了一大串他们如何焦急,如何彷徨,词意恳切动人,最后的署名变成了“不知如何才好的父母同上”。
我看了之后,相当不快:“这算甚么?求人帮助,还要点名!我介绍给他们的那几个,他们以为全是普通人?哼,没有我的介绍,那几个人根本不会睬他们。”
白素不置可否:“或许那女孩只是精神上有点不正常?有前生记忆的人,毕竟不是很多,可以请他们去看看梁若水医生。”
我闷哼了一声,说道:“随便他们吧。”
白素自然又回了一封信,可是那一双“不知如何才好的父母”,却真的固执得很,一直在写信给我,一天一封,每封信都提出了同样的要求。大抵自第五六封信开始,连白素也没有再回信了。
这件事,我没有怎么放在心上,因为来信提出各种各样要求的人很多,那一双父母虽然说他们的女儿“怪异”,一个人自孩提时代起,就喜欢沉思,至多只能说她早熟,很难归入怪异一类。
然后,就是陈长青来访,他胁下挟了一只文件夹子,我一看到他就问:“那些石头的相片,你弄了多少幅了?”
陈长青摇头叹息:“超过一万幅了,真是闷得可以,每天做同样的事,一点变化也没有,这样下去,人会变成疯子。”
我笑道:“或许你那一万幅照片,幅幅都是伟大的预言。”
陈长青一瞪眼:“甚么或许,根本就是,只不过全然无法知道它们的内容,就像手上有一本天书,可是看不懂,就等于没有。”
我拍著他的肩,安慰著他:“暂时停一下手吧,你和温宝裕这小鬼头在一起,还怕没有新鲜的花样玩出来么?”
陈长青笑了起来,拍了拍文件夹:“你还记不记得,由于报纸上的一段怪广告,出售木炭的,结果引出了多大的故事来?”
我自然记得,那是《木炭》的故事,我道:“怎么样,又在广告上有了新发现?”
陈长青连连点头,放下了那文件夹,打开,我看到其中是剪报,整齐地贴在纸上,一共有十几张纸,每张纸上,都贴著十公分见方的剪报十余张不等,一共至少有两三百份,看了一眼,所有广告的内容全一样:
“家建,你一直没有回家,我们之间的约会,你难道忘记了?还是你迷失了?我相信我们之间的誓约,我们两人都一定会遵守,我不信你会负约,见报立时联络,我已回家了。我实在已等得太久了。知名。”陈长青在我看的时候,翻动了一下报纸,所有纸上贴的,全是同样的广告。
我不禁“哈哈”大笑了起来:“陈长青,你越来越有出息了,这种广告,报纸上哪天没有?嗯,家健是一个男孩子名字,一定是一个女孩子登的广告,在找那个负了约的男朋友。”
陈长青道:“我有说不是吗?”
看到他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我倒也不能说甚么,用询问的目光看著他:“有甚么特别呢?”
陈长青指著广告,用手指在广告上弹著,发出“拍拍”的声响来:“这一个叫家健的男孩子的父母,我认识,一个……远房的亲戚。”
我翻著眼,因为这仍然没有甚么特异之处。
陈长青“哼”地一声:“说出来,吓你一跳,这个叫家健的男孩子,十七年之前就已经死了,一个人死了十七年,还有人登报纸来找他,你说,这件事,还不算奇特?”
我听了之后,不禁呆了一呆,真的,可说是十分奇特,我道:“嗯,有点意思。”
陈长青得意起来:“本来嘛,这个广告,在本地大小报章士都有刊登,我自然不会注意,家健的父母看到了,开始留意,留意了将近一个月,知道我对于各种疑难怪事,素有研究,所以才来请教我,我一听这件事大可研究,所以来找你”
陈长青口沫横飞地说,我作了好几次手势,令他住口,他都不听,我只好大喝一声:“闭嘴!”
陈长青总算住了口,眨著眼,神情恼怒。
我也感到相当程度恼怒:“那个叫家健的男孩子的父母,看到了这个广告,就认为登广告的人,是在找他们十七年前死了的儿子?”
陈长青道:“是。”
我又发出了一声大喝:“他们混账,你也跟著混账,你可知道,中国男性之中,用‘家健’这两个字做名字的人有多少?怎见得这个家健,就是他死去的儿子?”
我的驳斥,再合情合理也没有。别说只有家健这样的一个名字,就算连著姓,只要姓不是太僻,也就有不知多少王家健陈家健李家健张家健!陈长青一声不响,听我说著,这次他脾气倒出奇的好,等我讲完,他才道:“你以为我没有用同样的问题问过他们?”
我笑了起来:“好,他们用甚么样的回答,使你相信了这个家健,就是他们死了十七年的儿子?”
陈长青眨著眼:“这就是我来见你的目的,听他们亲口向你解释,总比由我转述好得多。”
我摇著头,表示没有兴趣,陈长青道:“看起来,他们的说法一点理由也没有,你能想像得出他们如何会肯定了这个被寻找的家健,就是他们儿子的理由?”
我笑道:“一猜就猜中,他们一定是想儿子想疯了,所以才会有这种想法。”
陈长青道:“是,他们的确为了他们孩子的死,极其伤心,伤心的程度,历十七年如一日,但是那绝不是他们凭空的想像。你现在在忙甚么?跟我去走一次,花不了你多少时间。”
我仍然摇著头。陈长青这时,有点光火了,涨红了脸,飞快地眨著眼:“卫斯理,想想你自己,不论有甚么事要我做,半夜三更打个电话来,我可曾有一次在牙缝里迸出半个‘不’字来?虽然不曾两胁插刀,赴汤蹈火,但可以做的一定去做,难得我有点事请你帮个小忙,你就推三搪四,摆他妈的臭架子!”
他语发如联珠,虽然说的话相当难听,最后连骂人话都出来了,但是想起他多次热心办事的情景,我倒也真的不好意思,忙道:“是,是,是,陈先生请暂息雷霆之怒,小可这就跟你去走一遭。”
陈长青一听我答应了,立时反嗔为喜,向我抱拳为礼,立逼著我走。我们才来到门口,白素恰好开门进来,我道:“陈长青找我有事情。”
白素“嗯”地一声,反手向门口指了一下:“那个小姑娘,已经一连三天,在我们门口徘徊不去,看来满腹心事。”
那时,我们都在屋内,但由于白素才开门进来,所以门开著,看出去,可以看到一个穿著浅蓝色校服的少女,大约十六七岁,眉清目秀,有著一股异样的秀气,正在对街,用十分缓慢的步伐,来回走著,不时的向我的住所,望上一眼。
我皱了皱眉,陈长青忙紧张兮兮地道:“人不可貌相,记得那个瘦瘪老太婆,竟然是很有地位的特务,莫不是有些特务组织,还不肯放过你?”
我“呸”地一声:“哪有那么多特务机构,那座石头山被他们搬了一半去,还有甚么好来找我的?”
我一面说,一面还在打量著那少女,这样年龄的少女,总是活泼而充满了青春气息的,可是这个少女,可能由于她比较瘦削,而且又有十分清秀的脸容,看起来,像是整个人都充满了愁思。
我对白素笑了一下:“少女情怀总是诗,她如果有甚么为难的事,我看我和陈长青,都无能为力,还是你去暂充一下社会工作人员吧。”
白素笑了起来:“我正有这个意思,但是还要再观察一下。”
我和陈长青走了出去,看到对街那小姑娘,立即向我们望了过来,可是望了一下,非但没有向前是来,反倒后退了两步。
陈长青低声道:“卫斯理,这少女真是有事来找你,可是却又不敢。”
陈长青的观察力相当细致,我也同意他的分析:“白素会处理的。”
陈长青叹了一声:“年纪那么轻,会有甚么心事。”
我们一起上了陈长青的车,由他驾驶,在路上,他只告诉了我一句话:“我们要去见的那对夫妻,姓得相当怪,姓敌,敌人的敌,你听说过有这个姓没有?”
我摇了摇头:“多半不是汉人,才有这样的怪姓,我知道有一位工艺非常出众的玉雕家,姓敌,叫敌文同。”
陈长青陡然用十分怪异的眼光望著我,我忙道:“难道就是他?”
陈长青一扬手:“不是也是谁?姓敌的人,全世界加起来,不会超过三个。”
我笑了一下,敌文同是相当出色的玉雕家,曾经用一块上佳的翠玉,雕成了一只蚱蜢,蚱蜢作振翅的动作,翼薄得透明,连精细的纹理都清晰可见,拿出来展览时,见者无不钦佩。当然,他并不是甚么大人物,也不会有很多人知道他的名字。
我问:“这位敌先生,是你的亲戚?”
陈长青笑著:“敌先生娶的妻子,是我姑丈那里的一个甚么表亲,这种亲戚关系,真要是扯开去,所有中国人全是亲戚,不过我和他经常有来往,我极欣赏他的玉雕艺术,等一会,你就可以看到一件极伟大的玉雕品,他花了十七年时间,还未曾全部完成。”
我不经意地问:“十七年,怎么老是十七年?”
陈长青叹了一声:“十七年前,敌家健意外丧生,敌文同哀痛欲绝,就开始了这件伟大的玉雕工作,他把他全部的财产,去换了一块将近一吨重的白玉,白玉的质地十分好,他就开始”
我已经料到了:“开始雕他儿子的像?”
陈长青点了点头:“一座全身像,和真人一样大小,据他说,所有的一切,完全和十七年前的敌家健一样。”
我叹了一声:“作为思念早逝儿子的父亲,这位敌先生的作为,真是罕见。”
陈长青道:“是啊,所以我也很受感动,一直在津贴他的生活,使他在生活方面,尽量舒服,好使这个空前伟大的玉雕,得到完成,你看到了那玉雕像,就会知道那值得,在这个雕像之中,充满了上一代对下一代的爱。”
我笑了起来:“你快可以改行做诗人了。”
陈长青有点忸怩:“是真的。”
说话之间,车子已经驶离下市区,我知道陈长青有的是钱,他既然说维持敌文同的生活,那么敌文同生活一定不会坏,可是我也没有想到,好到这种程度。
当车子在一幢看来相当古老,但是极有气派的大屋子的花园门口停下来之际,陈长青也留意到了我惊讶的神情,他解释道:“屋子本来是敌文同的,他押给了银行,我替他赎了回来。”
车子停下,我们下了车,四周围的环境,极其清幽,那花园也相当大,有许多比两层屋子还高的大树,其中几株石栗树,正开满了一树艳黄色的花朵,映著阳光,看来十分灿烂。
那时,正是初夏时分,花圃上,开著各种各样的花,把古老的屋子点缀得生气勃勃。
我一面跟著陈长青向前走去,一面道:“环境真不错,生活在这样环境中的人,不应该是一双哀伤的老年夫妇。”
我的话才说完,在一丛灌木之后,就传来了一个妇人的声音:“我们是为家健而活著,家健生前,不喜欢的事,我们不做,他喜欢的一切,我们照做,就像是他随时会回来一样。”
声音听来十分平静,但是在平静之中,却又有看一股极度的哀思,只有把哀愁当成了习惯的人,才会有这样的语调。而哀伤已成了生活中的主要部分,哀伤的深刻,也可想而知。
我循声看去,说话的女人,甚至没有直起身子来,仍然弯著腰,在修剪一簇康乃馨花,她满头白发,陈长青立时叫了她一声,她直起身子来。大约不到六十岁,样子和衣著都很普通,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她的眼神,充满了迷茫和无依,但是却又像在期待著甚么。
陈长青指著我:“敌太太,这位卫斯理先生,是我要好的朋友。”
敌太太礼貌地向我点著头,抬眼看,放下了手中的花剪:“请进去坐,长青老说起你。”
我也客套了几句,和他们一起进了屋子。一进屋子,就是一个相当大的厅堂,可是那么大的一个厅堂之中,完全没有家俬陈设,只有在正中,有一张桌子,桌子上放著许多工具,看来是雕琢之用。
在桌子旁边,站著两个人,一个六十出头,身形相当高大,一头白发的老人,和一个身形和他相仿的年轻人别笑我,我一眼看去,真以为是两个人面对面地站著,而老者还流露出一片慈爱的神色,正在年轻人的脸颊上,轻轻抚摸。
但是,我再看多一眼,我不禁发出了“啊”地一声,知道站在那里的,只是那个老者,那“年轻人”,只是一座和真人一样的玉雕像,但是在雕像上,却又穿著真的衣服,所以才会在最初的一眼,给我这样的错觉。
那玉雕像生动之极,神态活现,充满了生气,我从来也未曾在一座雕像之中,看到过这样的生态,即使是文艺复兴时期的那些艺术大师的作品,也不会给人以如此生动之感。
或许,由于雕像是白玉雏成的,所以流动著一种自然而晶莹的光采,这种光采,就给人以活生生的感觉。
我不由自主赞叹了起来:“真伟大。”
那位老先生,自然就是敌文同,他转过脸来,茫然的神情,和略带润湿的双眼,眼中布满了红丝,更显出他精神的忧郁,他现出了一个十分苦涩的笑容。陈长青忙替我们介绍,我在寒暄了几句之后,指著那雕像,由衷地说:“真是不虚此行,这雕像太不平凡了。”
敌文同叹了一声:“一万座不平凡的雕像,也及不上一个平凡的活生生的人。家健要是还在世的话,今年是三十九岁了。再过一个月,就是他的生日”
他在这样说的时候,向他的妻子看去,她立时道:“还有二十七日。”
敌文同又道:“三十九岁的人,当然早就成家立室,只怕”
他的妻子立时接了上去:“孩子也有好几个了,大屋子里有孩子,多热闹,家健小时侯,屋子里”
他们两夫妻自顾自地说著,我和陈长青互望了一眼,陈长青可能习惯了这种情景,但是我却无法掩饰我心头的骇然。
同样的对话,在他们之间,一定重复过不知多少次了~
看起来,还会不断重复下去,这两个人,完全生活在梦幻中,生活在充满哀痛的梦幻中,一切只为思念他们逝去了的儿子而活著,这实在是相当骇人的一种不正常,可是却又实在不能指责他们甚么。
我见过不少失去孩子的家庭,可是像这样的情形,我却还是第一次经历。
他们两人不断地在讲著,讲来讲去,几乎每一句话中,都提及“家健”这个名字,我和陈长青在旁,不知如何插口,只好眼睁睁地望著他们,听他们讲他们的孩子,十七年前已经去世了的孩子。
足足过了十分钟之久,陈长青才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大声道:“敌先生,卫先生不相信那广告,是有人为敌家健刊登的。”
敌文同夫妇,像是如梦初醒一样,停止了谈话,向我们望来,敌太太甚至抱歉地笑了笑:“真是,一谈起我们的孩子来就没有完,连贵客都忘了招呼,真不好意思,卫先生莫见笑。”我怎会“见笑”?我骇然还来不及,眼前的一切,虽然没有甚么恐怖诡异的成分,可是给人心头的震撼,却无与伦比。
敌文同道:“来,来,请到我的书房来,我有事要请教卫先生。”我们一起离开了大厅,进入了一间书房之中,出乎意料之外,书房中的书籍极多,古色古香,一点也不像是一个雕刻家的书房。
陈长青道:“敌先生是古玉专家,对各种各样的玉器,有著极丰富的知识,世界上好几个大博物馆,都聘请他当顾问。”
我看到在书桌上,有不少古玉件放著,还有不少有关玉器的书籍,我道:“古玉鉴定是一门极深的学问,敌先生一生与玉为伍,真不简单。”
敌文同客气了几句:“玉的学问真是大,人类,尤其是中国人,早就和玉建有十分奇怪的感情,我坚持用玉来雕刻家健的像,就是想把自己对家健的感情,和人对玉的感情结合起来。”
我没有敢搭口,因为不论甚么话题,他都可以带出家健的名字来,若是再一搭腔,只怕他滔滔不绝起来,不知如何收科。
敌文同请我们坐下,敌太太端著茶和点心,带著抱歉的笑容:“没有甚么好东西招待卫先生,只有家健喜欢吃的一些点心。”
我有点坐立不安,已经死了十七年的敌家健,看来还真像是生活在这屋子中。
敌文同叹了一声,总算话题转到了正题上,可是一样,还是离不了家健,他道:“卫先生,相信你已经知道,我们在甚么样情形之下生活。”
我苦笑了一下,心想劝他几句,但是却又实在不知道如何说才好,敌文同和他的妻子,长时期以来,在痛苦哀伤之中生活,又岂是我三言两语,能把他们的痛苦减轻的?如果我安慰他“人死不能复生,不要太伤心了。”他一定会反问:为甚么要死,为甚么那么多人活著,偏偏家健死了,他死得那么年轻,为甚么……
所以我根本不说甚么,只等他说下去。敌文同缓缓地道:“家健虽然离开我们已经有十七年,可是我们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想念他,这种情形之下,我们忽然看到报上出现了一个广告,有人在找家健,加以注意,那是自然而然的事。”
我点了点头,表示同意,可是我同时,也小心翼翼地提醒他:“敌先生,家健是一个极普通的男孩子名字。”
敌文同倒不反对我的说法:“是,家健是一个很普通的名字,但既然和我们的孩子同名,我们也就注意,开始时,我和妻子只不过说:啊,这个人和我们的孩子同名,他不知道到甚么地方去了,累得一个女孩子要登报找他。我们的家健如果在,一定不会辜负女孩子的情意……诸如此类的话。”
我用心听著,在他们两人之间,看了这样的广告,有那样的对白,是自然而然的事。
敌文同继续道:“可是,广告一天又一天登著,而且,我们留意到了大小报章上都有,这就引起了我强烈的好奇心。”
我仍然没有表示甚么意见,只是心中在想:敌文同的反应,自然还是基于他对儿子的怀念,要不然,寻常人看了这样的广告,不见得会有甚么好奇心。
敌文同道:“每天,我和妻子都要说上好几遍:啊,还没有找到家健,可惜我不知道如何和登广告的人联络,有一次我说,和那女孩子联络一下。我妻子说:可以到报馆去问一问,或许登广告的人,会在报馆留下姓名地址,我一想很有道理,反正每家报纸都有这样的广告的,于是就去查问。”
我“嗯”地一声:“一般来说,报社是不会答覆这样的询问的。”
敌文同道:“是啊,我连走了四间报社,都遭到了礼貌的拒绝,我已经不想再进行了,在归途中,又经过了一家报馆,姑且再进去问问,一进去,就遇上了熟人,是我的一个世侄,现任该报的副总编辑,朝中有人好办事,他一听我的来意,就带我到广告部,广告部的职员说:来登广告的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学生,样子很清秀,可是却没有留下姓名地址,广告费是先付了的。”
我一直在耐心听著,虽然他说到现在,仍然未曾说到何以他肯定那个家健,就是他的儿子。非但未曾提出强而有力的证据,而且越来越不对头了。
我道:“如果登广告的是一位少女,那么,这个家健,更不可能是令郎。”
敌文同叹了一声:“卫先生,当时,我并未想到这个家健,就是我的家健,所以是谁去登广告,对我来说全一样。”
他这样说,自然是表示事情在后来,又有变化,我自然只好耐著性子听下去。敌文同道:“那职员一面说,一面翻查著资料,说:广告的原稿还在,请看。他把一张普通的信纸递了给我,我一看之下,整个人都呆住了。”
敌文同讲到这里,现出了十分激动的神情,他的妻子忙过去握住了他的手。
我也不由自主,坐直了身子。
敌文同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张信纸上写的就是那段广告,字迹很娟秀,出自少女之手,殆无疑问,令我震动的是,在原稿上,家健这个名字上,有一个字被划掉了,可是还可以看得出来,那是一个‘敌’字,也就是说,那个家健姓敌,卫先生,敌是一个僻之又僻的怪姓,敌家健,就不可能是别人,一定就是我的儿子,我把广告的原稿,影印了一份,你请看。”
他双手在不由自主发著抖,取了一张影印的纸张,放在我的面前。
不错,那就是那份广告的原稿,有不止一个字被改动过,都用同样的方式划去,包括那个“敌”字在内。这个“敌”宇,加在“家健”两字之上,自然本来是连名带姓的“敌家健”,被划去了之后,才变成了报上刊出来的那样,只有“家健”两个字。
我呆了半晌,陈长青在一旁道:“自然,也不排除同名同姓的可能性。”
敌文同夫妇异口同声道:“不会,不会。”
陈长青道:“也不会有人和你们在开玩笑,要是开玩笑的话,就不必把敌字划掉了。”
我伸了伸身子:“敌先生,你真肯定没有别人姓敌的?”
敌文同道:“可以肯定,这个姓,是我祖父自己改的,他不知在甚么事上受了刺激,就改了这个姓,而我们家一直是一脉单传,如今……我过世之后,世界上就再也不会有姓敌的人,要是家健在,可能开枝散叶的话,姓敌的人,还可能多几个。”
这事情,真有点怪,我略想了一想:“其实,要和那个登广告的少女联络,也十分容易,就在他的广告旁边,登一段广告好了。”
陈长青听得我那样说,顺手把一份报纸,移到了我的面前,原来他们已经这样做了,在寻找家健的广告之旁,有著另一段广告:“小姐,我们是家健的父母,请和我们联络。”下面是地址和电话。
敌文同摇头:“真奇怪,照说,如果她急于找家健,一见了这段广告,就该立即和我们联络才是,可是已经一个星期了,别说不见人,连电话也没有一个。”
陈长青瞪著我:“你有甚么解释?”
这件事要一下子作出确切的解释,不是容易的事,我心中仍在想,那个“敌”字,可能不是表示姓氏,那少女要找的家健,根本不是敌家健,一个少女怎么可能要登报找一个死去了十七年的人?所以,当她看到了敌文同的广告之后,自然觉得那是胡闹,不会来联络。
我本来想把我想到的,直接讲出来的。可是我考虑到,敌文同夫妇,在丧子之后,一直在极度痛苦中生活,有人找他们死去了的儿子,这件事虽然不能使他们的生活有任何改变,但是至少,是在一潭死水之中,掷下了一块石子,多少能引起一点水波,对他们目前这样的生活来说,未始不是好事,又何必去令他们失望?
所以,我迟疑著未曾说甚么,敌太太在这时候道:“文同,要不要把那个小姑娘……那个奇怪的姑娘来找家健的事,对卫先生说一说?”
我怔了一怔:“甚么奇怪的小姑娘?”
敌文同皱著眉:“这件事,也真怪,记得那是家健死后的十周年忌辰,为了怀念家健,每年忌辰,我们两夫妇,都……都……”
他讲到这里,喉头梗塞,说不下去,敌太太也开始拭泪。这种场面,自然令人感到黯然。我忙道:“我知道,天下父母心……还是说说那个奇怪的小姑娘吧。”
敌文同“嗯”了一声:“那时侯,我玉雕还未完成,客厅还有著家俬陈设,祭奠的仪式也在那里举行,我们没有甚么亲友,只有我们两人,对著家健的遗像和遗物,默默垂泪,忽然,我们听到了除了我们的辍泣声外,还有一个人在哭,我们回头看去,看到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瘦伶伶的,也不知道她是怎么进来的,也望著家健的遗像在哭著……”
第二部:相约来生 爱意感人
敌文同夫妇,一看到忽然多了这样的一个小姑娘,心中真是讶异莫名,一时之间,也忘了悲痛,敌太太首先问:“小妹妹,你是甚么人?”
那小姑娘并不回答,只是怔怔地望著敌家健的遗像,流著泪。
这种情景,十分诡异,敌文同夫妇连连发问,可是那小姑娘只是一声不出,反倒未得敌文同夫妇的准许,过去抚弄敌家健的遗物,一面抚弄著,一面泪水流得更急。
敌文同夫妇给那小姑娘的行动,弄得骇异莫名,敌文同忍不住又问:“小姑娘,你认识家健?”
他这句话一问出口,就知道不是很对头,因为那小姑娘看来,无论如何不会超过十岁,而敌家健死了也有十年,怎么会认识?
所以,他立时又改口问道:“小妹妹,你今年多少岁了?”
那小姑娘仍然一声不出,敌文同夫妇不知如何才好,只好由得那小姑娘去,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小姑娘才忽然向他们问了一句话。
那小姑娘出现之后,一直未曾开过口,两夫妇几乎怀疑她是哑子了,但这时一开口,却是声音清楚玲珑,十分动听。
她问的那个问题,也令得敌文同夫妇,震呆了好一阵子,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
那小姑娘指著遗像问:“他一直没有回来过?”
这么简单的一个问题,但实在没有法子回答,两人震呆了一阵,敌文同悲哀地道:“小妹妹,这是我们的儿子,他死了,今天是他去世十年的忌辰。”
小姑娘对敌文同的话,没有甚么特别的反应。敌太太对小姑娘的话,却又有不同的理解。
本来,对一个只有十岁左右的小女孩,不应该说甚么,但是敌太太感到,这小姑娘对自己的儿子的死,好像也感到十分悲悼。
敌老太太叹了一声:“小妹妹,你说他有没有回魂、托梦甚么的?唉,没有,我们无时无刻不在思念他,但是……他真忍心……不曾回来过。”
小姑娘听到了这样的回答,大眼睛忽闪忽闪,泪珠涌了出来。
在敌文同夫妇还想再问甚么时,她突然转过身,向外疾奔了出去。
由于这小姑娘的言行,处处透著怪异,敌文同夫妇,自然立即追了出去,可是他们毕竟上了年纪,奔跑之间,哪有小孩子来得快捷?等到他们追到了门口,那小姑娘早已爬过了铁门,奔到了路上。
他们两人大声叫著,要那小姑娘回来,可是小姑娘连头都不回,一下子就奔得看不见了。
事后,敌文同夫妇在附近找著,又捱门涯户,去拜访附近的人家,他们以为,那小姑娘一定住在附近,在他们的屋子附近,有几条乡村,虽然那小姑娘看起来,不像是乡下人家的孩子,可是他们连那几条乡村都没有放过。
而且,他们还渐渐扩大寻找的范围,足足找了一年,一点结果也没有,显然那小姑娘并不从附近来,他们找寻的范围,已经远及十公里之外了。
一年之后,又是敌家健的忌辰了,敌文同夫妇都怀著希望,希望那小姑娘会再出现,可是他们失望了,那小女孩没有再出现。
而且,以后,一直也未曾再出现过。
敌文同讲完了那“奇怪的小姑娘”的事,陈长青一面眨著眼,一面望著我:“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小姑娘的事,就认为那小姑娘,一定和家健认识。”
陈长青明知那小女孩的年龄,不可能认得敌家健,他还要坚持如此说,那么他的用意,其实也很明显。他的意思是,那小姑娘在一种特殊的情形下,认识敌家健。
陈长青接著又道:“有两种可能,一是家健死了之后,曾和这小姑娘有著某种方式的接触。其二,是这小女孩的前生”
他讲到这里,向敌文同夫妇望了一眼。陈长青神态已经够怪,可是敌文同夫妇的反应更怪,他们两人,不约而同,现出了极其愤怒的神情。
我不知道陈长青的话有甚么得罪他们,而且陈长青的话只说了一半,并没有讲完。陈长青一看到敌又同夫妇面如玄坛,一副怒容,就不想再说下去。我忙道:“前生怎么样?”
陈长青吞了一口口水,才道:“有可能前生认识家健。”
敌太太这时,陡然叫了起来:“不会,你别再在我面前说那小女孩的前生是王玉芬。”
敌文同也立时瞪大了眼,充满敌意,彷彿陈长青如果再多一句口,他就要跳起来,饱以老拳。
这更使我感到讶异,陈长青对敌文同十分好,连他们住的房子,都是陈长青出钱赎回来的,而这时,他们对陈长青的态度,可以说坏到极点,而这一切,自然由于那个叫王玉芬的女孩子所引起,这个王玉芬又是甚么人?为甚么敌文同夫妇不准陈长青提起她?
陈长青这个人,就是有这个好处,人家对他的态度如此之坏,但是他还是像受了冤屈的小孩子:“我又没有说她是王玉芬,我只不过说,她前生,可能认识家健。”
敌文同甚至额上绽起了青筋,哑著声喝道:“别再在我面前,提起这个名字。”
陈长青飞快地眨著眼,不再说甚么,我向他望去,他也向我望来,同时,向我作了一个手势,暗示我先别问,等会他会解释。
我也只好暂存心中的纳闷,一时之间,因为敌文同夫妇的态度异常,书房中陡然静下来。过了好一会,两夫妇才又异口同声,向陈长青道歉,陈长青叹了一声:“算了,你们的心情我明白,这……不必去说它了,总之,这个小姑娘有点古怪!”
敌文同夫妇又转而向我道歉,我讽刺了他们一句:“你们又没有得罪我,连陈先生都那么大量,我有甚么关系?”
一句话,说得他们两人,满脸通红,唉声叹气,不知如何才好,陈长青反倒替他们打圆场,又向我连连施眼色,示意我别再多说甚么。
老实说,若不是看得出,他们一直生活在极度的痛苦中,实在十分可怜,我真不会原谅他们刚才对陈长青的这种态度。
当下,我略摆了摆手,表示算了,陈长青才又道:“我看,有可能,现在登广告的那少女,就是当年曾神秘出现的那个小姑娘。”
我皱著眉:“要找这个登广告的少女,不是困难,这件事交给我好了。”
我想到的是小郭。小郭的私家侦探业务,越做越广,已是世界十大名探之一,那少女曾出入那么多家报馆,要找出她来,自然不难。
我说著,就走到放电话的几旁,拿起电话,小郭变成名探,架子挺大,平时连电话都不怎么听,不过我有他私人电话的号码,自然一拨就通。他听到了我的声音,高兴莫名,我把情形对他说了一下,他一口答应,而且道:“有这样的线索,要是三天之内,不能把这个少女找出来,那我也别混下去了。”
我哈哈大笑:“先别夸口,很多时候,事情的表面越是简单,内情就越复杂。”
小郭大声道:“包在我身上,一有结果,立刻就和你联络。”
我放下了电话:“只要一找到那个少女,一切都可以明白,何必瞎猜。”
陈长青有点不好意思,自己敲著自己的头:“真是,这是最简单的办法,怎么会一时想不起来,我看,我们也该告辞了。”
敌文同夫妇又说了一些客气话,送我们出来,经过大厅,我在那座玉雕像面前,停了相当久,欣赏著。整座玉雕像,当然不单是工艺精绝,而且实实在在是一件非凡的艺术品。从雕像看来,敌家健生前,高大英俊,颧骨略高,鼻子十分英挺,粗手大脚。这样可爱的一个青年人,二十岁出头就去世,难怪父母要伤心怀念一辈子。
我终于转过身来,我看到敌文同夫妇,都在偷偷垂泪。我也没有甚么话好说,只是长叹一声,拍了拍敌文同的膀子,敌文同长叹了一声,老泪纵横,陈长青拉了我一下,和我一起走出去,敌文同夫妇尽管伤心,但还是礼数周到,一直送到了大门口,真奇怪何以刚才,他们会对陈长青的态度,如此恶劣。
我们上了车,陈长青立时道:“那个王玉芬,他们连提也不给提的女孩子,是家健的爱人。”
我“哦”地一声:“老人家不赞成?”
太爱自己儿女的父母,往往对自己儿女的爱人,有一种莫名的妒嫉,却不知道,儿女长大,一定会寻觅异性,绝不能只满足于父母之爱。
陈长青叹了一声道:“不,不过他们认为,家健是被王玉芬杀死的。”
这倒很出乎意料之外,我立时道:“怎么一回事?敌家健死于谋杀?”
陈长青一挥手:“当然不是。死于一次交通意外,说起来也真是命里注定,出事之前不多久,敌家健二十一岁生日,敌文同买了一辆车子给儿子做生日礼物,家健有驾驶执照,而王玉芬没有,那天,王玉芬来探家健,王玉芬比家健小一岁,年轻女孩,好动又活泼,吵著要开车子。”
陈长青讲到这里,我已经可以知道以后发生甚么事了。
简单地来说:王玉芬吵著要开车子,她又没有驾驶执照,是不是曾学过开车,也成问题。当时,敌文同夫妇反对,可是敌家健却禁不起女朋友的娇嗔,对他父母说,有他在身边,不要紧的,而且乡间的大路宽阔,不会开车,也不要紧。
敌文同夫妇扭不过儿子,但还是对王玉芬极度不满。他们眼看著王玉芬开车,敌家健坐在旁边,车子歪歪斜斜地驶向前去,驶出了他们的视线之外。
王玉芬和敌家健这一去,就没有再回来。车子驶出了不到一公里,就失去了控制,冲出了公路,跌下了五十多公尺,王玉芬和敌家健,身受重伤,若是立刻得到抢救,两人可能还不致丧生,但是路上来往的车辆不多,等到被发现,把人救出来,已经过去了二小时,伤重,流血过多,两人奄奄一息,等到双方家长赶到,王玉芬先死了,敌家健只向他的父母,看了一眼,也停止了呼吸。
这种惨剧,时有发生,局外人,看到报纸上有这样的新闻,至多长叹一声,说这是惨剧,但是失去了亲人的,内心的惨痛,真是难以形容。
敌文同夫妇,于是一口咬定,自己的儿子被无知任性的王玉芬杀死,将王玉芬恨之切骨。
我听到这里,不禁苦笑了一下:“王玉芬自己也死了啊,还恨甚么?”
陈长青摇头:“他们还是一样恨,而且连带也恨王玉芬的父母,听说,当时在医院的急诊室外,敌文同就几乎没把玉芬的父亲掐死,骂他生出这种害人精的女儿,唉,也难怪他伤心,而王家却怪他们不阻止,反怪家健害死了他们的女儿。”
我可以想像,两个丧失了儿女的家庭,如何互相埋怨对方的情形。有这样的一段往事在,难怪敌文同夫妇刚才对陈长青的态度如此恶劣。
我想了一想:“你认为那个几年前曾出现过的小姑娘,和如今登广告的是同一个人?”
陈长青点头:“有可能。”
我又道:“她,你认为是王玉芬转世?”
陈长青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向敌文同夫妇提出这一点,几乎没给他们用扫帚拍打出来。敌文同还说,如果那女孩真是王玉芬转世。他拚了老命,也要把她掐死,替他儿子报仇。”
敌文同的态度如何,倒可以不论,那登广告的少女,的确耐人寻味。她的行迳十分怪异,有一点很难想得通:她为甚么要找敌家健?
就算她真是王玉芬转世,她明知敌家健死了,怎么还会去找他?
我一想到这里,陡然之间,豁然开朗,想到了整件事的关键,不由自主,“啊”地一声,叫了起来。由于我平时不大惊小怪,是以这一叫,把驾车的陈长青吓了一大跳,他连忙停住了车,向我望来。
我立时道:“我明白了,那少女的前生是王玉芬!”
陈长青忙道:“是因为那小姑娘,或者那少女的年龄,十分吻合?敌家健十周年忌辰,那小姑娘看来十岁左右,如今十七年了,那登广告的少女,看来十七八岁,她一定立即转世再生。”
我道:“这固然是因素之一,还有那广告上的用辞,看起来很普通,但是辞意十分有含意,看起来,是一双男女,在若干年之前分手,但是又相约在日后再聚,而到时,却有一方失了约。”
陈长青“啊”地一声:“你是说,当年王玉芬和敌家健,临死之前,相约来生相会?”
我点了点头:“如果承认如今这个少女的前生是王玉芬,那么,就一定是这样,他们的车子失事,受了重伤,被困在车中,最后死亡的原因是失血过多,他们必然会有一段极其可怕的经历:知道自己伤重要死,但是神智却还保持一定程度的清醒。来生预约,一定在这种情形之下约定。”
陈长青听得神情十分激动:“相约来生,何等动人的爱情故事!玉芬已经有了来生,家健是怎么一回事,为甚么还不出现?”
我道:“作一些假设看看。”
陈长青兴致勃勃:“好,第一个假设是,家健的来生,在一个相当远的地方,所以无法取得联络。”
陈长青的话,令得我陡然想起一件事,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冷颤:“我听说过,有一个印尼科学家,和他的好朋友,相约了他死之后,一定会有再生,结果,他降生在新畿内亚,深山的穴居人部落之中。”
陈长青张大了口:“不会吧……不会这样悲惨吧。”
我吸了一口气:“另一种可能是,由于两生之间,通常来说,都会不记得前一生的事,所以今生的家健,根本不记得有这样的一个约会了。”
陈长青道:“那何以今生的玉芬记得?”
我道:“这十分罕见。据我所知,即使今生的家健没有了前生的记忆,但是由于某些因果,今生的家健,如果见到了今生的玉芬,一定会爱上她。”
陈长青松了一口气,他十分重感情,我提出了玉芬和家健在自知必然难逃一死,有著“来生之约”,他一直希望这一双男女,在今生会再续前缘,有一个美满的结果。
他道:“那就简单了,只要我们可以找到今生的玉芬,问问她有没有热烈追求她的青年,这个青年,就可能是今生的敌家健,有趣,有趣。”
我摇著头:“这只不过是我们的想像,而且,也不是那么有趣。”
陈长青“哼”地一声:“相爱的男女,能够缘订来生,而且,又有美满的结果,怎么不有趣?”
我叹了一声:“你怎么知道必有美满的结果?”
陈长青固执起来,真是无理可喻,他用力一下拍在驾驶盘上,大声道:“一定有的。”
我要是再和他争论下去,那真是傻瓜了,我道:“快开车吧。”
陈长青还在嘀咕,我也不去理会他,他驶出了没有多久,又在路边停了下来,指著路旁的悬崖:“就在这里,车子失事,翻了下去,详细的情形怎样,敌文同不很肯说。”
我笑道:“当年,这宗交通失事,一定轰动社会,到图书馆的资料室去查一查,比听敌文同流泪叙述好得多。”
陈长青“哈”地一声:“真是,我又没有想到,这就去,这就去。”
本来,我对这件事,并不是十分热切,但是推测起来,事情可能和前生的约定有关,那就变成了一件十分值得深究的事,所以,对陈长青的提议,我立时点头答应。
陈长青看来比我还性急,把车子开得飞快,到了图书馆,就直奔时事资料室。
陈长青是这家图书馆的熟客,职员都认识他,不一会,微型软片,一盒一盒找了出来,我和他各自分据一架微型软片的显示仪,查看著当年这宗交通意外的资料。果然,当年的报纸,对之记载得十分详细,非但有新闻报导,而且有特稿,有几份杂志,更是一连几期,都详细地记载著。
不但有文字,还有敌家健和王玉芬的照片。
才一开始看资料,我和陈长青两人,已经呆住了说不出话来。令得我们惊愕的原因,自然在后面会写出来,先说整件事的经过,比起陈长青复述,敌文同告诉他的,详尽了不知道多少,而且还有极其感人的经过,是当年这件交通意外,引起公众广泛注意的原因。
原来,车子失事,冲出了路面,跌下悬崖,敌家健和王玉芬,两人都身受重伤,同时被震出了车厢。当时并没有立即的目击者,而两个当事人又没有留下话就死了,所以真正的情形如何,无由得知,但是按首先发现他们的一批郊游归来的青年学生描述:车子搁在悬崖的大石上,被几株树阻著,毁烂不堪,两个伤者,敌家健和王玉芬,满身是血,处在一种十分罕见的情形之下。
敌家健的左臂,紧紧勾住了一株打斜生出来的树干,双脚抵在岩石上,支持著他的身子,不致跌下几百公尺深的悬崖在悬崖之下,是波涛拍岸的海。
敌家健的右手,紧握著王玉芬的右手,两人的十只手指,交叉著,紧握一起。王玉芬的左手,还紧抓著敌家健的手腕。王玉芬如果不这样子,她的身子就会无所依靠,直向悬崖下的大海中跌下去,她身子悬空,全靠敌家健抓住了她!
根据这样的情形推测,很容易得到结论:他们受了伤,被震出车厢,王玉芬本来曾向悬崖下直摔下去,可是,同时被震出车厢的敌家健,却及时抓住了她的手,同时,又勾住了树干。
王玉芬单是一只手抓住敌家健不够,所以才又抓住了敌家健的手腕。
敌家健虽然抓住了王玉芬,使玉芬不至于跌下悬崖去,可是由于他自己受伤他很重,一手拉住了王玉芬,一臂勾住了树枝,已经使他用尽了气力,再也没有力量把王玉芬拉上来,他自己自然也不能攀上去求救。
于是,一切就在那一霎间停顿,他们两人,眼看著鲜血迅速地离开自己的身体,完全没有别的行动,可以解除他们的厄运。
这情形,和敌文同告诉陈长青的经过,大不相同,敌文同并没有说出这种情形来。
敌文同不说出真实的情形,只说是救援者来得太迟,以致流血过多而死,原因也很容易明白。死者的确因失血过多而死,但是却是在那样的情形之下失血过多而死!情形绝不普通,而且十分感人。
我和陈长青一知道了当时的情形,互望了一眼,想起了一个相同的问题:如果敌家健松手,放开王玉芬,他应该可以攀上悬崖去,他如果能攀回公路,自然有经过的车子会发现他,他就有很大的机会获救。
自然,他如果放开了玉芬,玉芬万无生理重伤之后,跌下悬崖,如何还有生望?
敌文同夫妇那样恨玉芬,理由也更明显,他们认定王玉芬害死敌家健,不单是由于王玉芬坚持要驾车,也是由于出事之后的情形,出事之后,如果玉芬肯牺牲自己敌文同夫妇一定这样想:如果王玉芬肯自己松手,敌家健可以攀回路面。
这自然也就是敌文同不肯把真实的情形讲给陈长青听的原因。
动人的事还在后面,当两人终于被救起,救护人员,无论如何,也无法分开敌家健和王玉芬紧握著的手。他们的手指和手指交叉紧握著,由于当时情形危急,救护人员只好由得他们的手紧握著,进行急救。
到了医院,抢救人员仍然无法将他们的手分开,一直到他们死,他们的手始终互握著。
双方的家长赶到,看到了这样的情形,也有一些记者在场,当时在医院,有一场剧烈的争吵。
王玉芬的父母,看到了这种情形,一面伤心欲绝,一面提议:“他们既然至死都不肯分开,就让他们这样子合葬了吧!”
敌文同的哀痛,根本令他失了常态,他当场就破口大骂,一面发了疯也似,想把紧握著的敌家健和王玉芬的手分开,拿起刀来,要把王玉芬的手腕切断,被在场的人拉住了,没能成功。
虽然敌文同夫妇坚持要把两人分开,但是却一直没有法子做到,两人的手,像是生长在一起了,到最后,实在没有办法,两人的尸体,一起送进焚化炉火葬。
这自然也是这宗交通失事能使报章杂志不断详细报导的原因。
还有许多报导,双方家长互相指责对方。而令得敌文同夫妇怒发如狂的是由于两人一起火化,骨灰全然无法分得开,两家各分了一半,自然是两人共同的骨灰,这又加深了敌文同夫妇的悲痛和恨意,难怪陈长青提及如今登广告的少女,可能是王玉芬转世,敌文同夫妇的反应加斯强烈!
看完了所有资料,我和陈长青两人,呆了半晌,说不出话来。
过了好一会,陈长青才喃喃地道:“这……真是……他们……的来生之约,一定是在他们自知不能活了,才订下的!”
我皱著眉:“真令人震栗,想想看,他们互望著,流著血,没有人发现他们,在这样的情形之下,眼看生命离自己越来越远”
陈长青不由自主发抖,我也停住了不再讲下去,因为这种情形,真是太悲惨了。
死亡,如果猝然发生,在极短的时间内就完成,那并不如何可怕,可是,像敌家健王玉芬这样的情形,那真叫人一想起就遍体生寒。
现在,该说说为甚么一开始看资料,我和陈长青就大吃一惊了。
应该说,首先吃惊的是我,看到了王玉芬父母的名字:王振强、赵自玲。这两个名字,一点也没有甚么特别,我吃惊的原因是,各位还记得一开始时记述的那不断的来信,“不知如何才好的父母”吗?在这个署名之后,有著签名,正是王振强和赵自玲。在他们附来的回邮信封上,收信人是王振强、赵自玲!
我自然也立时想起,他们的信中,曾提及“我们已经失去过一个女儿”,当然就是王玉芬!
陈长青因为不知道我收到过这样的来信,所以,这两个名字,对他来说,一点意义也没有,不会引起任何反应。但是,我们看到了王玉芬的照片,都怔住了。
陈长青“啊”地一声:“这女孩子,我肯定见过。”
照片中的王玉芬,看起来瘦削而清秀,我立时道:“你当然见过,我也见过,就在我们离开住所时,在对街留意我们的那个女孩。”
陈长青“啊”地一声,惊愕莫名:“对,至少,两个人极其相似,我不知道一个人的前生和今生,连容貌也会相似。”
我道:“我也不知道会有这种情形,但是我相信,其间一定还有我们不明白的曲折在。王玉芬的父母,最近一直在写信给我”
我把王玉芬父母的来信,向陈长青提了一下,陈长青用力一拍桌子,令得资料室中的其他人,向他怒目而视,他立时压低了声音:“那少女,是他们的另一个女儿:王玉芬的妹妹,王玉芬的今世,就是她自己的妹妹,姊妹两人,自然相似。”
我也不禁“啊”地一声:“不必麻烦我们的郭大侦探了,我想,白素已不知和那少女谈过多少话了,我们赶快回去吧。”
陈长青极其兴奋,草草把其他的资料看完,我则去打了一个电话给白素,白素一听得我的声音,就道:“你快回来。”
我立时道:“留住王小姐,别让她走。”
白素的声音略现讶异:“你知道她在,那不足为奇,怎么知道她姓王?”
我道:“说来话长,我已经知道了很多,我和陈长青立刻就赶回来。”
白素道:“那最好,我虽然已请她进屋子,可是她坚持要见了你才说一切。”
我放下电话,就归还了资料,仍然由陈长青驾车,赶回家去。
进门,就看到白素和那少女对坐著,看来那少女仍然没有说过甚么。一看到了我和陈长青,略带羞涩地站了起来,欲语又止,白素道:“这位,是王玉芳小姐。”
我和陈长青互望了一眼,姊姊叫王玉芬,妹妹叫王玉芳,再现成都没有。
王玉芳还是没有说甚么,白素道:“王小姐说她有非常为难的事情,说出来,绝不会有人相信,所以,她不好道如何说才好。”
我望向王玉芳,沉著地道:“一个人,带著前生的记忆,再世为人,其实并不太奇特,怎么会没有人相信?”
我这两句话一出口,王玉芳陡然震动了一下,一时之间,不知所措之极。任何人,心中深藏著的秘密,以为绝没有人知道,突然之间,被人讲了出来,都会有同样的反应。白素听了,倒并不怎么吃惊,因为她一定早已知道,王玉芳的父母,就是写信给我们的人,在信中,曾提及他们的女儿,像是有著前生的记忆。
看到了王玉芳不知所措,白素过去,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和她一起,坐了下来。
王玉芳也握紧了白素的手,身子微微发著抖,我和陈长青都不出声,等她的精神回复正常。
过了好一会,她才吁了一口气:“我其实早应该找你们,但是……我想,发生的事,这样惊世骇俗,根本不会有人相信……唉,可是我实在太想念家健,又没有法子找到他,所以……所以……”
陈长青立时道:“你放心,我们一定尽力,为你把家健从茫茫人海中找出来。”
王玉芳向陈长青投以感激的眼色。白素对于事情的前因后果,还一无所知,但是她就是有这份耐性,一点也不急著发问。
我轻咳了一下:“那次意外的经过,当然极痛苦,不过是不是请王小姐可以忆述一次?”
王玉芳低下了头,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在深思,我趁她还没有开口,把她的情形,简略地向白素讲述了一下。本来,王玉芳的前生是王玉芬,这还只不过是我和陈长青的假设,但是在一见到玉芳之后,三言两语,这一点已成为肯定的事实了。
白素听我说著,王玉芳也抬眼向我望来,等我说完,王玉芳抢先道:“卫先生,你怎么会想得到的?”
我作了一个手势:“推测得来的结论。”
王玉芳的神情有点激动,又过了好一会,她才开口,声音听来,却又十分平静。
她道:“出事的那天……我意思是指出事时,其实是家健在驾车。我开著车子离开,没有多久,就发觉我不会驾驶,无法控制车子,家健帮我停了车,我们互相换了位置,就由家健驾车。我们准备在附近兜一个圈子,就回家去。家健很喜欢开车,也喜欢开快车,敌家伯伯绝对不许他开快车,他对我说了,可是一面说,一面却把车子越开越快。
“我和家健都年轻,其实我们都不觉得开快一点有甚么不好,我一面提醒他,车子越来越快,一面还不断地笑著。
“而就在这时候,有一只口中衔著小猫的大猫,突然自山边窜出来,家健若不想避开他们,也就没有事了,可是他却想避开,车子一扭,就失去了控制,冲出路面,冲向悬崖。
“一切,全在一刹那之间发生。我时时在想,那只根本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野猫,早半秒钟窜出来,或是迟半秒钟窜出来,就甚么事也不会发生了。可是它偏偏在这个时候窜出来,我和家健两个人,就因为这样偶然的一件事,而一切都改变了,这或者可以说是命运吧,唉。”
王玉芳的声音很清脆动人,她缓缓地叙述著,神情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哀切。
这时。她在忆述著当日发生的事,当日事件的经过,根本没有别人知道,但王玉芳自然知道的,因为她的前生是王玉芬,是当日在车子中的两个人之一!
第三部:死也不放开 生也不放开
王玉芳略停了停,舔了一下唇:“那一霎间的事,真是记不得了,我只记得一下剧烈的震荡,一定有一个极短暂的时间,失去了知觉,然后,就是痛楚,四肢百骸,里里外外,没有一处地方不痛,再然后,我就看清楚了自己的处境,我全身悬空,只有一只手被家健紧握著,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抬起另一只手来,抓住了家健的手腕。”
这些经过,我和陈长青都知道,但这时由“当事人”亲口说出来,听来还是极之惊心动魄。
王玉芳的身子震动了一下:“那时,鲜血自我头上不知甚么地方流下来,稠腻腻的,令得我视线模糊,但是我头脑都还十分清醒,我立即看清楚了家健的处境,家健的身上各处,也在不断冒著血,样子可怕极了,他的一只手臂,紧紧勾在树枝上,他在上,我在下,自他身上涌出来的血,一串一串,洒在我的身上,当时,我只看到他的口唇在动,完全听不到他的声音,但忽然之间,我的听觉恢复了。
“我听得他用嘶哑的声音在叫:‘玉芬,千万不要松手,支持下去,支持下去。’我喉头一阵阵发甜,无法出声,只好点著头。
“这时候,甚么声音都听到,自他身上流下来的血,溅在我身上的拍拍声响,听起来真是可怕。我也听到下面的海沟冲击,公路上有车子疾驶而过。我们开始叫唤,可是我们的声音不大,在路面上经过的车子,又看不到我们,所以根本无法听到!
“我知道这样下去,绝不是办法,家健用尽了气力,想把我拉高一点,使我也可以抓住树枝,可是他真是用尽气力了,一点也没能拉动我,我还是悬在空中,我忽然哭了起来,出事之后,我直到这时才哭,泪水……和著血一起涌出来,我哭著:‘家健,放开我,让我跌下去,你可以自己攀上去求救。’我一面说,一面松开了抓住他手腕的手。
“可是,我们的另一只手,却手指交缠著,紧握在一起,他不放手,我无法松得开,而他又是握得这样紧,这样紧……”
陈长青听到这里,长叹了一声:“握得真紧,没有力量可以使你们互握著的手分开来。”
王玉芳震动了一下,低下头去,我们都没有催她。
过了好一会,她才又缓慢地开始:“奇怪的是,当时我们都知道,生命在渐渐远离,可是我们的心境,却十分平静,连身上那么多处伤口,也不觉得十分疼痛。开始,我们都认为是可以获救,但是随著时间的过去,血不断涌,我们都知道没有希望了。
“这一段过程,有好几次,耳际变得甚么声音也听不到,只听到血在流,我不断地在讲:家健,放开我,你自己爬上去,放开我,你自己爬上去。可是我不能肯定我在实际上,是不是有声音发出来,那情形,就像是一个十分真实的梦境。可是有几次,我用尽了气力在叫,总是发出声的,因为我突然听得家健说:不放开,不放开,死也不放开,生也不放开。
“我一听得他这样说,想睁大眼,把他看得更清楚一点,可是不论我如何努力,看出去,他总是模模糊糊,看不清楚,我们认识了一年多,虽然互相都知道深爱著对方,但是他不是一个热情奔放的人,从来也没有那么强烈地向我表示爱意。
“当时,我只觉得心血沸腾,似乎又多了力量,我立时道:‘好,家健,我们来生也要在一起’。家健道:‘你去投你的胎,我投我的,我们来生要在一起,一能行动,就要相会。’
“我道:‘是,不过……来生是甚么样的?’家健道:‘我也不知道,但是总有来生的,如果没有,那太悲哀了!’
“我知道他还说了一些甚么,但是听不清楚,生命已远离我,我知道自己快死了,死了之后怎么样,完全不知道,心里十分恐慌,但是我却牢牢记得和家健的来生之约,我相信他也一定记得。我最后听到有很多人在叫,大约是那群青年人发现我和家健时发出的呼叫声。”
王玉芳讲到这里,又停了下来。
这时,我、白素和陈长青三人,都相当紧张。王玉芬死了,她转世,变成王玉芳,其间的过程如何?如果王玉芳有全部记忆,那将是研究前生和今生、研究转世珍贵之极的资料。
王玉芳这时,清秀俏丽的脸上,现出十分迷惘的神情。
她向我们每人看了一眼,才道:“丧失了最后知觉之后,一直到又恢复了有知觉,这其间,究竟发生了一些甚么事,我只是一片空白。”
我“啊”地一声,明显地表示了失望。
王玉芳摇著头:“我没有像一些书籍中所写的那样,感到自己进入了一个光环,听到了音乐;也没有感到自己向上升去,看到了自己受伤的身体,甚么也没有。就像是倦极了,自然而然入睡,等到一觉醒来,已经是另一个境界,甚至连梦境也没有。”
我叹了一声:“身体和灵魂之间的关系最难测。似乎每一个例子都是个别的,没有一定的规律,每个例子,都有不同的遭遇。”
王玉芳没有表示甚么意见,白素道:“你父母说你不到一周岁,就会沉思,你感到自己‘一觉睡醒’,是甚么时候?”
王玉芳道:“小时候的事情,真是不记得了,只记得一直在想:有一件事很重要,一定要记起它来,可是怎么也记不起,等到有一天,突然想起了我和家健的约会时,我已经十岁,一想起了这件事,所有的往事,都在极短的时间之中,一起想了起来。
“我又害怕又兴奋,虽然亲如父母,我也半个字都不敢透露。我父母觉得我自出生以来就有点怪,那可能只是我下意识的行动。
“回复了记亿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到图书馆去找当年的资料,知道了我和家健死了之后的一切经过。
“在我们十周年的忌辰,到了家健的家中,我不知道自己是何以会转世成为自己的妹妹,或许,在我死的时候,我母亲正怀孕,而我的意识是要回家,所以,灵魂进入了当时的胎儿中。”
王玉芳说到这里,用询问的目光望著我。
我摊了摊手:“或许,没有人知道在甚么样的情形下,灵魂和肉体相结合。”
王玉芳叹了一声:“我去的时候,我多么希望家健已经在了,变成了他自己的弟弟,或是他的邻居,可是我失望了。由于我知道敌伯伯和敌伯母恨我切骨,我自然绝不敢讲自己是甚么人,我只希望能见到一个和我应该差不多年纪的男孩子,而且我绝对肯定,只要我们一见面,就可以互相知道对方是甚么人,不论他的样子怎么样,我们之间的爱情都会延续下去。
“那次从敌伯伯家中回来,我知道家健没有‘回家’,情形和我有所不同,那我就得费功夫去找家健。可是一个十岁的小女孩,行动没有太多自由,我已经尽量有时间:我根本不上学这是父母认为我古怪之极的原因之一。
“我也不做其他小女孩做的事,因为在形体上,我虽然只有十岁,但实际上,我的智力超越了年龄,我尽一切可能找家健,越是人多的地方,我越是去,我有信心,就算是几万人的场合,只要他在,我一下子就可以认出他来。可是,一年又一年过去,我一直没有找到他。”
王玉芳的神情,越来越是黯然,声音也越来越低沉。陈长青叹了一声:“王小姐,你应该考虑到,再生的家健,可能在地球的任何角落,不一定就在本地。”
王玉芳道:“我自然想到过,可是……我有甚么能力……在全世界范围内找一个人?登了那么久广告而没有回响,我已经知道他不在本地,所以,我才……才想到了卫先生……想请他帮助,可是……实在不知道如何开口才好。”
我还没有回答,白素已经道:“你放心,我们一定尽一切力量帮助你。”
王玉芳神情感激,眼神之中,充满了期望。这种情景,本来十分感人,但是我由于想到一个关键性的问题,对整件事,感到并不乐观,所以我只是保持著沉默。
陈长青十分起劲,就他所知,向王玉芳解释著前生和今生之间,可能出现的种种不可预测的情形,但是他只讲了一半,就有点脸红耳赤地住了口,因为王玉芳虽然听得很用心,但是在应答之间,很快就令陈长青明白,她在这方面的所知,多过他不知多少。
这很正常,因为王玉芳本身,有著前生的记忆,她自然一直在留意有关方面的书籍、报导和资料,陈长青怎能及得上她这方面知识的丰富?
我想了好久,才道:“其实,你可以向你父母说明这一切,你父母一直在写信给我们求助。”
王玉芳现出了迟疑的神色来,叹了一声:“我已经尽量使自己正常,可是看起来还是怪得很。我不向他们说明自己的情形,一则,是由于事情本身,太惊世骇俗;二则,敌伯伯他们恨我,我父母也恨透了家健,如果他们知道我在找寻家健,一定会反对和阻挠。”
我不禁有点骇然:“不会吧,他们知道你再生了,就不会恨家健了。”
王玉芳摇著头:“很难说,我再生了,他们自然喜欢,但是他们一定会想:原来应该有两个女儿,现在只有一个,还是失去了一个女儿。”
王玉芳的这几句话,不是很容易理解,但却又是实在的情形。这情形多少有点特别,因为王玉芬转世,恰好是降生在自己家里,那就会令她的父母觉得始终是少了一个女儿。
如果王玉芬转世,生在别人家里,长大了之后又回家,那么她的父母自然高兴不尽。
白素“嗯”地一声:“是的,普通人不容易接受你的经历,暂时不必说,等找到了家健,再说……或者根本不说都可以。”
陈长青问:“王小姐,你说,就算是几万人的场合,只要他在,你就可以指出他来?”
王玉芳蹙著眉:“我只能说……我感到我可以做到这一点。”
陈长青吸了一口气: “你的感觉,无疑十分强烈,那么,你是不是感到他已转世?还是他可能根本没有转世?”
这个问题十分重要,因为如果敌家健根本没有转世,王玉芳自然找不到甚么。
而灵魂不转世的例子极多,极有可能。
可是,对于这个岩重的问题,王玉芳连想也不想,就道:“他一定已经转世,我的前生记忆恢复,我就有强烈的感觉,感到他活著,在不知甚么地方,活著。”
王玉芳说得如此肯定,这令陈长青感到十分兴奋,他一直希望事情有一个美满的结局,看来,他准备倾全力去帮助王玉芳,去寻找转世后的敌家健。
他滔滔不绝说了许多计画,包括在全世界各地报章上刊登广告,而且拍拍胸口,说这些事,都可以交给他来办理。
王玉芳自然十分感激,我们又谈了一会。本来,我以为可以在王玉芳的经历之中,得知一个人转世的详细经过情形。但是根据王玉芳的叙述,我自然失望。而且我相信王玉芳所说的是实情,她没有理由对我们隐瞒甚么。
生命本身极其复杂,到现在为止,虽然各方面都在尽力研究,可是所得的真实资料极微,尤其在有关前生、今世、转世这一方面。
两生之间,经过了甚么样的过程,如何从一生到另一生,这其间的详细情形如何,却没有人可以讲得出来,就像王玉芳所说的那样:倦极而睡,等到一觉睡醒,已经是另外一个局面了。
在“熟睡”中,当然一定曾有许多事情发生,但是连当事人都无法知道,旁人更是不得而知了。
生命的奥秘,或许也在于此,若是一切过程尽皆了然,生命还有甚么秘密可言?
谈了一会,白素建议王玉芳和我们保持经常的联络,并且,不必对她父母提起曾和我们见过面。王玉芳一一答应,白素送她到门口后回来:“事情真是奇妙之极。”
我道:“奇妙?但是我却认为不是很妙。”
陈长青立时一瞪眼:“为甚么?”
我早就想到了一个关键性的问题,所以立时道:“为甚么只是转了世的王玉芬在找寻敌家健,转了世的敌家健,何以不寻找王玉芬?”
陈长青道:“你怎知道他不在找她?或许,在巴西的里约热内卢,有一个十七岁的青年,正肝肠寸断,在寻找他前生的情人。”
我摇头:“你这样说法,极其不通,敌家健若是转世到了巴西,他何必寻找,迳自到这里来就可以了。”
陈长青怔了一怔:“他又怎知王玉芬转世之后,还在她原来的家庭之中?”
我道:“关键就在这里,他不知道,但是他至少该回来看看,王家可有甚么巴西青年、冈比亚青年、印度青年出现过?不论他现在变成甚么样子,王玉芳都可以一下子就认出他来,他没有来过。”
陈长青虽然一心要美满的结果,但是这个关键性的问题,他未曾想到,而且,那无可反驳。
白素迟疑了一下:“或许,转世的敌家健,由于不可知的原因,未曾恢复前生的记忆?”我点头:“这是最乐观的推测。”
陈长青叫了起来:“卫斯理,你想推测甚么?”
我叹了一声:“我不知道,真的,无从推测起,有几百个可能。”
陈长青沉声道:“我们应该相信王玉芳的感觉,她说她感到敌家健已然转世,好好活著,只是不知道在甚么地方。据我想,我们由近而远扩大开去,我要去见一见你那个大侦探朋友,叫他不必去找那少女了,在敌文同住所附近,去找十七岁左右的男孩子。”
我笑:“怎知道一定是男孩子,女孩子不可以么?我不认为在转世的过程之中,灵魂有自由选择身体的自由。”
陈长青道:“女孩子也不要紧,她们一样可以”
他没有说下去,停了一停,又道:“我还要到生死注册处去查,查一切十七年前出世者的纪录。”
我叹了一声:“看来非这样不可了。”
陈长青说做就做,我把他介绍给了小郭,小郭的侦探事务所,动员了三十名能干的职员去查这件事,在敌文同那屋子附近,十六七岁的少年,都找了出来,陈长青还约了王玉芳,一起去看访那些人。
可是一连十天,一点结果也没有。
十天之后的一个晚上,陈长青和王玉芳,一起来到我家里,王玉芳的神情,十分忧郁,白素安慰她:“才找了十天八天,算得甚么,玉芳,你得准备十年,甚至更长的时间去找他。”
王玉芳陡然间:“为甚么只是我找他,而他不来找我?”
她也觉察到这个关键性的问题了。白素向我望了一眼:“可能他受到了环境的限制,不能来找你,或者,他在我你,你不知道。”
王玉芳低叹一声:“家健要找我,其实很容易,他只要到我家来就可以……他一来,我就可以知道他是谁,奇怪的是……是……”
她讲到这里,迟疑著没有说下去,我道:“你想到甚么,只管说,我们相信你的感觉极其敏锐,尤其对家健,有超乎寻常的敏锐。”
王玉芳吸了一口气:“这十天,我一直在家健的家附近,我有强烈的感觉,他不会在别处,就在那里,一定就在那里。”
我们都不出声,因为感觉再强烈,也只是她的感觉,别人无由深切体会这种感觉是甚么样的。
王玉芳的神情有点焦急,她略为涨红了脸:“真的,这种感觉,在我十岁那年,到敌伯伯家去的时候,我就有了,我甚至感到他……就在原来的家。”
我“啊”地一声:“会不会他一直未曾转世,还以灵魂的状态存在,那就容易使你有这种感觉。”
王玉芳道:“不会,如果那样,就应该我在何处,就感到他在何处,为甚么我会感到他就在原来住的地方呢?”
王玉芳说得如此肯定,十分诡异,我们互望著,虽然对于灵魂、生命,我们都有种种假设,但其中真正情形如何,我们都不知道,所以也无从发表任何意见。
王玉芳向陈长青望了一眼:“像今天,我两次经过敌家花园的围墙,我就觉得家健就在围墙内。可是陈先生却要我离去,他说我和玉芬长得很像,敌伯伯看到了我,会对我不利。”
我道:“长青,这就是你不对了,玉芳始终要和他们见面的。”
陈长青叹了一声:“敌文同的情形,你见过,他若是知道玉芬已经转世,家健却还没有著落,只怕他立即就会发疯。”
白素摇头:“这不是办法,玉芳如今有这样强烈的感觉,我看,明天我们索性带著玉芳,一起去拜访敌文同。”
我立时表示赞同,陈长青望向王玉芳,王玉芳也点了点头,陈长青扭不过我们三个人,就向王玉芳道:“好,明天早上,我来接你,准十点,我们在敌家的大门口见,一起进去。”
决定了之后,陈长青送王玉芳离去,白素忽然道:“找不到转世的敌家健,陈长青和王玉芳,其实倒是很好的一对。”
我脱口道:“甚么很好的一对,陈长青大她那么多。”
白素笑了起来:“大那么多?把王玉芬的一生算上,王玉芳比陈长青还大!”
由于王玉芳的情形是这么怪异,她和陈长青之间,究竟谁大谁小,也真难以计算。
我没有再说甚么,只是道:“希望她那种强烈的感觉,真的有效。”
白素沉思著,我们又讨论了一下转世的种种问题,就没有再谈论下去。
第二天早上,我和白素驾车向敌家去,到了敌家门口,看到陈长青和王玉芳已经到了,车停在墙外,两人在车子里,见了我们,才一起出来。
王玉芳很有点怯意,陈长青在不住地给她壮胆,我们先约略商议了一下,推我去和敌文同夫妇打交道。于是我们按门铃,敌文同走出来开门,铁门打开,我们一起走进去,敌文同一看到了王玉芳,就陡地一呆,刹那之间,连面上的肌肉,都为之颤动,目光定在她的身上,再也移不开。
王玉芳的神情也很奇特,本来,她大有怯意,可是进了花园,她整个人都像是变了,变得四周围发生的事,看来与她完全无关,她全神贯注,缓缓地四面看著,口唇微颤,但是又没有发出甚么声音。
敌文同终于忍不住,用冰冷的声音问:“她是谁?”
我笑著:“敌先生,先进去再说。”我一面说,一面示意王玉芳也进去。
可是王玉芳不知专注在甚么事上,她竟全然未觉,直到白素碰了她一下,她才道:“我……想留在花园,让我留在花园里。”
她的神态,有一股莫名的怪异,我们互望了一眼,不便勉强她,就由得她留在花园中,其余人一起走向屋子。敌文同的神态,始终极其疑惑。
一直到进了他的书房,敌太太也来了,敌太太先在屋子门口,向王玉芳望了几眼,她道:“那个女孩子,就是那个……一定就是她。”
敌文同脸色铁青,盯著陈长青,我道:“谁也不准乱来,敌先生,发生在这女孩身上的事,同样也可能发生在家健的身上。”
听到提及了家健,他们两人的神态,才比较正常。但还是充满了疑惑。于是,我就先从汽车失事时,是由敌家健在驾车开始讲起,才讲了一半,他们两人就齐声问:“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等著他们这一问,我立时告诉他们,那是王玉芳说的,而王玉芳,就是王玉芬的转世,他们以前曾见过的那个“奇怪的小姑娘”,和近月来刊登广告的少女,就是她。
敌氏夫妇的神情激动莫名,敌太太厉声道:“把她赶出去,赶出去。”
敌文同四面团团乱转著,一面叫道:“打死她,打死她。”看他的动作,像是在寻找甚么工具,以便把王玉芳打死。
我由得他们去激动,自顾自说著:“本来,我们不想带她来的,但是,她有强烈的感觉,感到家健也已经转世了。”
敌文同失声叫:“她是甚么东西,家健要是转世了,我们是他的父母,应该最先知道。”
我冷冷地望著他们:“她是一个转世人,有著前生的记忆,或许这就是使她能感到家健已经转世的原因。你们有前生的记忆吗?你们没有这种能力!”
两人给我说得哑口无言,但是愤怒之情,丝毫不减,直到我又说了一句话,他们两人才陡然震动了一下,一时之间,现出了不知所措的神情。
我讲的那一句话是:“她不但感到家健已经转世,而且感到他就在这里附近。”
他们震呆了片刻,敌太太首先哭了起来:“家健早就转世了?在这里?他为甚么不来见我们?为甚么?他难道不知道我们是多么怀念他?”
敌太太一面哭著,一面抽噎地说著话,敌文同也跟著眼红了起来。
他把手放在妻子的手上,语言哽咽:“别这样,我才不相信甚么前生来世的鬼话,家健……不是一直在陪著我们吗?那玉像……和家健在生时,又有甚么不同?看起来,还不是活生生的家健?”
这时,听得敌文同这样说,我也不禁怔了一怔,那座玉雕像,毫无疑问,充满了生气,但是无论如何,那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若是说,敌家健转世,他前生的生命,进入了那座玉像之中,这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
虽然在各种各样的传说之中,人的生命和美玉之间,有著极其密切的联系,但是,人的生命进入了玉之中,这实在难以想像!
我无比疑惑,向白素望了一眼,白素和我在一起那么久,早已到了不必甚么言语,就知道我在想些甚么的地步,她看到我向她望去,缓缓摇头,低声道:“灵魂……不见得会进入玉像之中。”
陈长青也陡然震动了一下,刹那之间,他也想到我们在讨论的是甚么问题了,他立时道:“很难说,曾有一个灵魂,在一块木炭之中!”
敌氏夫妇却全然不知我们在讨论甚么,仍是自顾自一面抽噎,一面不断说著怀念家健的话。我向白素和陈长青两人,使了一个眼色。
因为,我们既然想到了有这个可能,总得尽力去求证。
如果敌家健的转世,使他成了一座玉雕像,那么,在有些地方,倒是可以讲得通的,例如他为甚么一直没有主动去找转了世的玉芬,玉像毕竟不是活生生的人,玉像有口,可是张不开来,玉像有脚,可是不能动。
自然,也有神话故事之中,玉像、铜像,甚至是木像会变成活的例子,但是实在很难想像,一座玉像,如何真会活动。
我一面迅速地转著念,一面急步向外走去,才一到大厅,我就看到了王玉芳。王玉芳站在敌家健的雕像之前,怔怔地望著那雕像,纹丝不动。看起来,她这样站著,已经很久了。
她是那么专注地望著那座玉像,整个人都静止,极度静止,甚至使人感到她非但没有呼吸,而且连体内的血液也凝结!
她的那种静态,给人的印象是,站在那里的王玉芳,根本也是一座雕像,而且,有生气的程度,反倒不如敌家健的玉像。
我一看到了这种情形,立时止步,紧跟著我出来的是白素、陈长青,然后,才是敌氏夫妇。他们两人一看到王玉芳在玉像面前,张口就要呼喝。
他们一张口,我和白素一起出手,一边一个,按住了他们的口,不让他们出声,同时,陈长青也以极严厉的眼光,盯住了他们,我唯恐他们还要蛮来,用极低,但是极严厉的声音道:“别出声。出一下声,我就绝不客气。”
或许是由于我的语气实在严厉,或许是由于眼前的情景,令得他们也感到不出声为上,所以,他们一起点了点头。
我和白素松了一口气,放开了手,他们果然没有出声,只是喘著气。我再向王玉芳望去,王玉芳仍然一动都不动地站在玉像面前。我们都跟著一动不动,注视著事态的发展。过了好久,我双脚都因为久立,而略感麻木,才看到王玉芳的脸上肌肉,颤动了几下,接著,她口唇也颤动了起来,然后,自她的口中,轻轻吐出了两个字来:“家健。”
这一下呼唤,声音极低,可是在一下低唤之后,她陡然尖叫了起来:“家健!”
她的尖叫声徒然划破了静寂,令得我们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
她在一叫之后,就扑向前去,紧紧地拥住了那雕像,拥得极紧。在那一霎间,由于玉像如此生动,我似乎在恍惚之间,感到玉像也在回拥著王玉芳,我连忙定了定神,自然,玉像还是玉像,一切也没有动过。
王玉芳抱住了玉像,不住在说著话,声音急促,但是听得出来,充满了喜悦。
她在道:“家健,原来你一直在这里,我找得你好苦,我知道你一直在,一直在,没有关系的,我早就说过,不论你变成甚么样子,我一下子就可以在几万人之中,把你认出来,我们终于又在一起了、终于又在一起了。家健,我想你,我要告诉你,这些年来,我是多么想念你,我……”她紧拥著玉像,我们不约而同,来到可以面对她的位置,只见她泪如泉涌。
但是不论是神情还是语调,却又实实在在,满是喜悦和兴奋。
她不断地在说著,到后来,已听不清楚她在说些甚么,这种情形,若是两个人相拥著,自然感人之极,可是此际,却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和一座玉像,这就令人有说不出来的诧异。
敌文同夫妇骇然互望,陈长青一连叫了好几声,玉芳才不再对玉像说话,抹著眼泪:“谢谢你们,我终于找到家健了,上次我来的时候,竟没有看到,不然,也不必又等了那么多年!”
敌文同缓缓向前走去,未到玉像之前,忽然发出了一下低呼声,神情讶异莫名,急速喘著气,叫:“快来看,这好像……有点不同了!”
敌太太连忙奔过去,看著玉像,也现出疑讶的神情来。这时,我也注意到了,玉像的脸部,似乎更流动,更有生气,那种美玉的光辉,在隐隐流转,以致玉像看来,更像是活的!前一次,我曾仔细的留意过这玉像,可以明显地感到不同!陈长青也有点怔呆,只有白素,因为以前未曾对玉像注意过,所以没有比较,但这时,她也为那玉像的生动而感到惊讶。
敌文同的身子簌簌地发著抖,用发抖的手,去抚玉像的脸颊,颤声道:“孩子,真是你?孩子”
他已无法再说得下去,和敌太太两人,一起去拥抱玉像,连王玉芳也抱在一起,敌文同夫妇互望了一眼,显然,他们对王玉芳的恨意,就在那一霎间消除了。
转世了的王玉芬,终于找到了转世了的敌家健。可是敌家健却成了一座玉像。
不过王玉芳一点也不在乎,她当天就没有离开敌家,敌文同夫妇给她整理了一间房间给她住,并且,三个人合力,把那座玉像,移到了她的房间中,王玉芳宣布,那就是她的丈夫,敌家健。敌文同夫妇自然也很高兴。可是,另外却有人极不高兴。
首先不高兴的是王玉芳的父母,到敌家去大吵大闹了很多次,可是王玉芳一再表示一切全是她自愿,还把她转世的事说了出来,说这一切,全是命运的安排。
但是她父母仍然不相信,直到王玉方说,要是不让她这样,她就自杀,她父母总算没有再逼她回家,只是派了好几个精神病专科医生,去替她作检查,而检查也没有结果,因为王玉芳除了坚决把一座玉像当作她的丈夫,异于寻常之外,其余一切,都正常无比。
两个专家事后找到了我和白素,我问他们检查的结果如何,以下是两个专家和我们之间的对话。
专家之一说:“这是一宗罕见的精神分裂症病例,患者完全投入了她自己的幻想之中,而迷失了原来的自己。”
我皱看眉:“你们否定转世再生。”
专家之二喟叹:“卫先生,转世、再生,全是她自己讲出来的,没有任何事实可以证明。”
我反驳:“可是她知道汽车失事时的一切详细经过。”
专家之一苦笑:“她自小到大,一定不断地听她父母讲述过关于她姊姊如何意外死亡的事,这件事,对她来说,印象深刻无比,渐渐地,她就把自己当作了是她的姊姊,精神分裂,于此开始。至于失事的经过,既然无从求证,不论她如何幻想都可以。”
白素不以为然:“她何以见了玉像,就肯定那是敌家健?”
专家之二道:“她进入了极度的幻想,自然看熟了敌家健的相片,那玉像,的确十分生动逼真,她既然无法找到家健,心理上再也无法负担失望的痛苦,就把玉像当作了真人。”
我叹了一声:“当时你们不在场,玉像在见到了玉芳之后,神情完全变了。”
两个专家互望了一眼,过了片刻,专家之一才道:“如果你精神状态正常的话,那么只能说当时的气氛相当动人,所以令你们起了心理上的幻觉。”
我和白素都没有再说甚么,只怕再说下去,两位专家要怀疑我们都有神经病了。
送走了两位专家,我对白素道:“任何事,一经所谓科学分析,就无趣之极,这件事本身,结局虽然这样怪异,甚至可以说是十分悲惨,但十分浪漫动人。给他们一分析,甚么都完了。”
白素苦笑一下:“或许,他们的判断是对的?”
我摇了摇头:“或许,谁知道!”
除了王玉芳的父母之外,另一个极其不满意的人,是陈长青。
当玉芳伴著玉像,再也不肯见他,他在我家里,一连醉了半个月,失魂落魄,可是却又矢口不肯承认他失恋,他大声叫:“失恋?笑话,要是我争不过一座雕像,那我算是甚么?”
我和白素都不敢搭腔,都只好希望,随著时间的过去,会治愈他心中的创伤。
整个故事,大家不妨细细想想,几乎没有一处,不是和命运的安排有关!
所以,把这个简单的故事,拿来作《命运》的附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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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