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极  刑

 

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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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序言

  这个故事,很多人看了,都说“太恐怖”、“太残忍”了,看得人心中十分不舒服,云云。

  可能有这种感觉,由于故事的读友大都生活在一个进步的、美好的社会中,在那种环境下,人性的丑恶面收敛的程度高,所以故事中的写的一切,看来就今人不寒而栗。

  然而不可不知的是,那些令人不寒而栗的事,是百分之百历史事实。凌迟,这种剐刑,最多可以割到两千三百多刀以上,才令受刑人死去,人对同类的残虐,竟然可以到达这种地步,难怪卫斯理想为人类行为辩护几句,可是却无从启齿。故事中只是极简略地写出了事实的经过,绝没有文学上的渲染,不然,只写一项腰斩,至少可以写一万字,看得人食不知味(倒胃)、寝不安枕(失眠)!

  人类在慢慢进步,太慢了。

  人性的特点,形成种种残暴,施暴者自然是罪魁,但有大多的屈从,也是罪因,中国历史上有许多活埋数以万计降卒的记载,这许多万兵士,明知要被活埋,反正是死,为什么连奋起反击的行动(或勇气)都没有?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不是有那么多人屈从,强权也就无所施其技。

  先从有反抗起,人类才有希望!

             卫 斯 理

             一九八七,四,九

第一章:在一间特异蜡像院中的经历

  我第一次见到那个人的时候,就觉得这个人有点怪异。

  通常,一个人若是给人以怪异的印象,不是这个人的外形,有什么特异之处,就是他的行动,有多少不合常规。可是,这个人使我产生怪异之感,却不是由于上述两点,而是另有原因。

  原因是什么呢?

  还是从第一次见到这个人的时间、地点说起的好。时间是黄昏,地点是在一个蜡像院之中。

  蜡像院这个玩意,不知是谁首先发明的,把真人大小,用蜡制成的人像,配上真正的服装,陈列出来,供人参观。做得好的蜡像,颇能给人以真人的感觉,所以蜡像院这等所在,也就使人自然而然联想起许多诡异、恐怖的事情来。

  多年之前,就有一部恐怖电影,说一个蜡像院主人,把真正的人的身体,浇上蜡,使之成为像真度极高的蜡像,开始,还只不过是利用尸体,到后来,索性把活生生的人浸在溶成液体的蜡汁之中,恐怖莫名。

  也有一篇著名的小说,写一个自命大胆的人,和人打赌,可以在专门陈列历史上著名凶徒的蜡像院之中过一夜,结果,到了午夜人静之际,由于陈列室中的气氛太诡异,在幻觉之中,这个自以为胆大的人,觉得所有的蜡像都变活了,他并未能安然过一夜,吓死在蜡像院之中了。

  我第一次见到这个人,觉得他有点怪异,恰好是在一个蜡像院--或者应该说,是在一个十分特殊的蜡像院之中而已。

  这个蜡像院之所以被我认为特殊,自然是由于它所陈列的蜡像之故。

  一般来说,蜡像院陈列的蜡像,都是分类的,有的专陈列历史上的名人、帝王将相之类,也有的陈列才子佳人。也有陈列的是现在还在世的名人,也有一组一组的蜡像,表示出历史上著名的事件,例如孟母三迁、荆轲刺秦王等等。也有的专陈列历史上著名的凶手。

  而我那天去的那家蜡像院,陈列的主题,十分特异,它只陈列在中国历史上,死于非命,死得极惨的名人的蜡像。谁都知道,中国虽然号称“五千年文明古国”,但是对于处死一个人(执行者和被处死者都是同类,大家都是人!)的花样之多,堪称世界之最。

  被处死者不论以前多么声名显赫,功绩彪炳,也不论在他死后若干年,又被公众或是史学家,认为是气节过人,英雄盖世,但是当他在被处死之际,他却只是一个身体。一个可供各种酷虐的,骇人听闻的手段作残害对象的身体而已。

  这个蜡像院的主人,就是我一开始时说及的那个我一见他,就觉得他十分怪异的那个人。

  对于参观蜡像院这种行动,本来我提不起什么兴趣来的,我之所以会到这座蜡像院来,完全是由于我的一个好朋友陈长青,竭力怂恿的结果。

  他在参观了这座蜡像院之后,几乎每次见到我都要提上一次:“你要去看看,真正值得你去看看,每一个蜡像,都给人以极度的震撼,你叫我说,我也说不出来,可是你真应该去看看。”

  开始的几次,我只是唯唯以应,并没有真正去看一看的意思,我好像还回答了几句活,像“蜡像总只是蜡像,大多数的蜡像,甚至称不上有艺术价值,你感到震撼,多半是由于你太容易受感动了”之类。

  陈长青自然对我的话,大表反对:“你没有去看过,怎样能这样说?”

  我笑著:“如果每一件事,都要亲自看过才能作准,那还得了!有很多事情,是可以凭想像或者凭知识来作判断的。”

  陈长青依然大摇其头,我和他之间,类似的争辩极多,也不必一一记述,不过,有关那个蜡像院主人的介绍,倒使我很有印象。他先向我说了院中陈列的主题,然后道:“这个蜡像馆主人,是一个十分有意思的人,他的蜡像院,每天只放一批人进去参观,绝不是随到随看,时间是下午六时到八时,进去的人,还得照他的规矩。”

  我不禁失笑:“什么规矩?”

  陈长青道:“进门口是一个客厅,每天六时,他就在那里等著,要进去参观的人,先得听他演说,听他把为什么要设立这个蜡像院的目的说明白。不听他的演说,是看不到那些蜡像的。”我当时只是耸了耸肩,由于我根本不打算去看,管他有什么特别的规矩。

  那天下午,我也是偶然经过的,看到了蜡像院的招牌,立时看了看时间,恰好六点才过一点,而我又难得清闲,一点没有杂务在身,想起了陈长青的一再推荐,所以就信步走了进去。所以,实际上应该说,我第一次见到这个人的地方,是在蜡像院一进门的一个厅堂之中。

  当时,约莫己有二十来个人在这厅堂中,每个人都站著,男女老少都有,我进去之后,就在角落处,靠著一根柱子站著,我打算,如果这人讲话乏味,那我就立刻离去,不浪费时间。

  当时,他正在对那些人,讲他设立这样一个蜡像院的原因。不单是由于他语音响亮,仪表出众,而且也由于他讲的话,听起来很有点意思,所以我听了片刻,就决定留下来,听他侃侃而谈。

  他很快就谈到了种种残害人体的酷刑。

  那人说道:“由于一个人肉体上所受的痛苦,只有身受者才能感觉得到,而施刑者是一点也感觉不到的,所以施刑者就可以为所欲为,把种种酷刑,加在受刑者的身上。在地球生物之中,只有人类才有这种残虐同类的行为,而且花样是如此繁多,我曾花了多年时间,研究人类历史上的种种酷刑,发现中国在历史上,所使用的酷刑之多,堪称首位,而且,酷刑的发明者,对于人体的结构,有著深刻的了解,都知道如何才能使受刑者感到最大程度的痛苦!”

  当他讲到这里时,神情有点激动,挥著手,额上也有细小的汗珠渗出来。

  他的身形相当高,接近一八零公分,相貌也十分神气,一头头发,硬得像是钢丝一样。当时,我根本不知道他是什么来路,只是听著他在发议论。他所说的话,也不算是新鲜,但当我听到他为了研究多种酷刑,而花了好几年时间之际,我自然而然感到了兴趣。

  并不是我对酷刑有兴趣,恰恰相反,我认为那是人性丑恶面之最,是人类做为一种高级生物的污点,甚至我也可以说,正由于人类历史上和现在,还存在著对同类施以酷虐的行为,人类不配被当作一种高级生物。在地球上,人类控制著,但到了有朝一日,和宇宙间其它的高级生物接触之际,除非人类到时已完全摒弃了这种行为,不然,一定会被别的星体生物,认为是一种低级的、野蛮的、未成熟的生物。

  正由于我对酷刑一点没有兴趣,而且一想起来,就不免有恶心之感,所以我才对一个专门研究酷刑的人,产生了兴趣。

  当时我这样想:这个人致力于研究各种酷刑,当他在史实之中,看到了那么多人类对付同类的残酷行径之际,他心中不知有什么感想?是厌恶得不想再继续下去,还是津津有味地研究,为了在资料中多发现了一种酷刑而感到兴奋?

  当然,我那时也想到,用这种态度去对付一个拣了这样一个研究课题的人,不是很公平;人类既然存在这样的行为,自然应该深入研究才对。

  我本来离发议论的他相当远,距离是恰好可以听到他的声音,这时为了想更听清楚些,就向他走近了几步。而被他的讲话吸引了的,显然不止我一个人,这时,在他的身边,至少围了三十人左右,我是站得离他最远的。

  他在继续著,并且用一种相当夸张的手势,来加强他的语气。

  他说:“酷刑,不但要使受刑者感到痛苦,最终的目的,还要夺走受刑者的生命,把受刑者处死,而且,要使受刑者在极度的痛苦之中死亡。对任何人来说,死亡只是一种不可知,既然无从避免,也不会应该感到太大的恐惧。可是死亡是一回事,在死亡之前,还要遭受难以想像的痛苦,又是另外一件事。”

  围在他身边,有一个年轻人忽然插了一句口:“杀头是最野蛮的了!”

  年轻人这句话一出口,有了不少附和的声音,他却哈哈大笑了起来:“杀头是最野蛮的?我的看法恰好相反,杀头在酷刑之中,大抵可以说是最文明的了。”

  他顿了一顿,这个人很有演说的才能,在他略停一停之际,他知道听众的注意力更集中了,才继续下去:“夺取人生命的是死刑,一定要使受刑者在临死之前,感受到尽可能最长时间的痛苦的,才能称为‘极刑’,杀头,头一离开身躯,被杀头者就死了。”

  另一个青年人咕哝了一句:“谁知道一个人的头被砍下来之后,要隔多久才会没有知觉,死亡才会来临?”

  演说者做了一个手势:“自然,没有人知道,历史上,凡被砍了头的,没一个能告诉人,他身受的痛苦,到了什么程度,所以我们也只不过是凭设想,和一些科学根据,来判断人头离开身体之后,所受的痛苦,时间上不会太长。”

  他竟然用那么有条理的分析,讨论著杀头这样的事,我看出有几个女性听众,已经有难以忍受的神情,我也有了恶心之感。

  而他显然还只是开始,他提高了声音:“用同样的根据来判断,‘腰斩’的痛苦程度,一定在‘杀头’之上。”他看到有一位少女,神情上似乎不明白“腰斩”是什么意思,于是他做了一个手势,双手在自己的腰际,用力划了一下。

  然后,他道:“用一柄又大又锋利的刀,把人的身体,齐腰斩断,分为两截,由于人体主要结构,大都在腰部以上,所以,断成了两截的人,在一个相当的时间之内,不会立刻死亡--”当他讲到这里时,有好几个女性听众,已经发出了呻吟声,掩住了口夺门而出,当然,不准备再参观这个蜡像院了。

  而这个人,对于有人忍受不了他的话而离开的这种情形,像是早已习惯了,甚至于连说话的语气,都未曾停顿一下,继续道:“对于腰斩,是不是一定要一刀了事,我曾作过研究,结论是一定一刀就要把人的身体断成两截,所以这一刀斩下去的位置,十分重要,必须在盘骨之上,在那个部位,人体只有脊骨,所以才能一下子就把人断成为两截--”

  当他讲到这里时,又有七、八个人离场,包括了女性听众和三个老年人。

  他仍然在讲下去:“腰斩自然可以给受刑者极大的痛苦,可是比起‘凌迟’来,那又不算什么了。”

  这时,连几个年轻人也有忍受不了的感觉了,一个道:“让我们进去参观蜡像吧。”

  这个人脸色一沉:“要是连进场前的解释都忍受不了,那么,我提议阁下不必参观蜡像了,陈列的蜡像,制作极度认真,只怕阁下的精神,承担不起。”

  那青年人没有再说什么,显然不肯承认自己精神脆弱,他也没有离去。

  我在那时候,也觉得有点不耐烦,自然,我可以选择离去,不过这个人的话中,也多少有吸引人之处,何况到了这时候,我倒也真想看一看那些蜡像了,所以我沉声说了一句:“请长话短说。”

  他抬头向我望来。

  我进来的时候,他已经在开始演说,我站得又离他相当远,他根本未曾注意我,如果不是我讲了一句话,他也根本不会望向我。

  不过,这时,他一望我,就楞了一楞,他的那种反应,是十分明显的,所以使得他身前的几个人,也一起转头向我望了过来。

  我也望著他,他看了我好一会,至少有十多秒,才把视线收回去,然后,又想了一想,才道:“好的,长话短说,不过,我还是要把我想讲的的话讲完。”

  我轻轻鼓了几下掌,表示并不反对他把话说完。他向我点了点头,道:“我刚才已说了不少,主要的是想说明,一个人肉体上的痛苦,别人是感受不到的,在很多情形之下,一个人在面临死亡之际,他精神上的痛苦,远在肉体痛苦之上。”

  他讲到这里,顿了一顿:“譬如说,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民族英雄,却被冤屈为卖国贼,而遭受极刑,在临刑之际,他的精神是处在一种什么样的痛苦状态之中?”

  一个年轻人低声道:“没有人知道。”

  他陡然提高了声音:“不,可以给其他人知道的,肉体上的痛苦没有感染作用,但是精神上的痛苦,却有著巨大的感染力量。”

  他讲到这里,向我望来。我只觉得他所说的话,有越来越玄的感觉,而且,我全然无法明白他究竟想说明什么问题。

  在他又开始说话时,他的神情,陡然激动起来:“正因为精神上的痛苦是可以感染的,所以才有艺术。古今中外,人类不知创造了多少艺术作品,都在不同的程度上,给他人以程度强弱不同的感染,这种感染,全是精神上的,我这个蜡像院中所陈列的,全是在临死之前,有巨大的精神屈辱的一些人,我认为,他们的真正痛苦,可以通过蜡像的表达方法而感染他人。”

  一个年轻人有点不很相信,他道:“通常,蜡像并不能算是艺术作品。”

  这个蜡像馆的主人忽然之间生起气来:“小朋友,等你看了之后再说!”

  这个人,我一直只注意到他的外型,并没有注意他多大年纪。直到这时,他叫了一声“小朋友”,我才开始留意了一下。

  这个人究竟有多大年纪呢?大概是介乎四十岁到五十岁之间,十分难以有正确的判断。我这时多少已经知道了他的用意,看来,他并非是在介绍他馆中的蜡像如何逼真,如何有艺术价值而已。

  他还在继续著:“自然,他人受到的感染再强烈,也不及身受者的千分之一或万分之一,除非有一个人,他的遭遇是和受刑者一致的,才能完全体会到受刑者的痛苦!”

  他再强调:“其实,单是遭遇一样,也不能完全感受到,必须这个人的思想,是和受苦者一样才行!”

  他讲到了这里,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停了下来,他还是没有请人进去参观的意思,而是用眼神在询问各人,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这时,剩下的人只有十五、六个了,绝大多数都是年轻人,居然还有三、四个女性在内。其中一个女青年问:“请问,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是不是和馆内陈列的蜡像有著共同点?耶稣是在极度的痛苦中死亡的,而各类表现他钉在十字架上的艺术品,也可以给予观赏者以不同程度的感染力。”

  那人“嗯”地一声:“问得好,可以说是有共通点的,但是里面陈列的,看起来更直接。”

  他说到这里,伸手向内指了一指:“请进!”

  年轻人大多数比较性急,立时一涌而入,我正想进去,门外又有两个人走了进来,却被那人不客气地阻止了:“明天再来,六点,不能迟过六点零五分。”

  那两个人有点悻然,转身离去,他来到了我的身前,向我伸出手来:“真高兴见到你,卫斯理先生!”

  当他第一次向我望来,一看到了我就发楞之际,我就知道,他一定认出我是什么人来了,所以这时他这样说,我也不觉得有什么惊奇,我和他握了握手,他自我介绍:“我姓米,单名端,端正的端。”

  对于这个名字,我一点印象也没有,所以我只是道:“米先生,你刚才说的话,十分精彩。”

  米端苦笑了一下,在他苦笑之际,神情之中,有一种真正的苦涩,他道:“请进去参观,希望你能产生的感受,比别人来得强烈一点。”

  我一面向前走去,一面道:“希望我对于陈列的蜡像,有所认识,那样,或许会通过艺术造型,有所感触。”

  米端道:“认识的,你一定全认识的!”

  我推开了一道门,米端好像是跟了进来--我说他“好像”跟了进来,只因为门一推开,我已经被里面的情景惊得楞呆了。

  首先我看到的,是那十来个参观者目瞪口呆的神情。若是可以令那么多人,同时现出这样的神情来,那么他们所看到的情景,一定是十分骇人的了。

  我只是略转了一下头,就看到了令那么多人震骇的情景。

  我以前也曾经参观过一些著名的蜡像院,虽然蜡像做得逼真,但绝不会在人的神智清醒之下,给人以那是真人的感觉。

  可是这时我看到的情形,别说是第一眼的感觉,感到那是真人,就算在盯著看之后,仍然觉得那不应该是蜡像,而是真人。

  自然,给人以这样印象的主要原因,是蜡像做得实在太像了,像,是指蜡像的神情而言。在进门之后的第一间房间,约莫三十平方公尺大小的房间中,其实只有两个蜡像在。

  一个,被绑在一根柱子上,全身几乎是赤棵的,在他赤裸的身子上,被一种类似鱼网状的东西,紧紧地勒著,使得他的肌肉,一块一块,在网眼中凸了出来,那凸出来的肌肉,给人以极强的有弹性之感。

  这个人的身上,已经有了不少伤口,血自伤口中在流出来--是真正有血在流出来--这也是为什么看起来那么像真的原因,那可能一个简单的机械装置,使蜡像有血红色的液体流出来,就像是人体受伤时一样,血顺著人体流下,流到了地上的一个凹槽之中,再被吸上去,这样周而复始地流著。

  这个人身上的伤处极多,有的伤口,一时之间,看不出是什么造成的,但有的伤口,一看就知道是什么形成的:凸出在网眼外的肌肉,被利刀削去了的结果!有的伤口是一片鲜红,赤裸裸的肌肉,似乎还在因痛苦而颤动。

  有的伤口,且已模糊,有的伤口,血珠子在沁出来,十几滴,沁出来之后,聚成一团,往下淌著。那种血向外沁流的情形,如此真实,令得看到的人,身上同样的部位,也有凉浸浸的感觉。

  在那个人身边的是另一个人,穿著十分奇特,手中拿著一柄形状古怪,略呈弯形,又薄又锋锐的利刀--这柄刀当然是真的刀,而且一看就可以叫人感到它的锋利程度的那种。

  这柄利刀的刀刃,有一半正切进那个被网勒著的那人,在网眼中凸出的肌肉之中,同样的,也有鲜血,夺目的鲜血沁出来,顺著刀尖在向下滴著。

  执刀者的神情,极其全神贯注,彷彿他在切割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在用一柄利刃,雕刻什么没有生命的材料,要使之成为一件艺术品一样。

  而真正令人吃惊的,是那个受刑者脸部的神情,那是一张什么样的脸!

  所有人的脸,构造和组成的部份,全是一样的,无非是眼耳口鼻,再加上肌肉皮肤而已,可是,结构和组成部份相同的脸,却可以有数以万计的形状变化,还可以有更多几千倍的神情变化。

  那个受刑者的神情,真是叫人吃惊,我从来也未曾在一个人的脸上看到如此受了冤屈,如此愤然不平,如此把所有内心的痛苦都集中在一起的神情过。他的双眼睁著,使人感到他双眼之中,有一种力量,要把世上的一切全都化为飞灰。他的口不是张得很大,但却可以使人感到彷彿听到他发出的,充满了愤怒和痛苦的呼叫声。

  陈列室中人虽然不少,可是却静到了极点,没有一个人发出声响来,但是在那么寂静的境地之中,我彷彿听到了鲜血滴在地上的声音,也彷彿听到了那受刑者发出的呼叫声,那简直是来自地狱的声音,这种声音,或许不能刺激人的听觉神经,但是却可以使得人体内的每一根神经,都感到他的力量。

  我真正呆住了,这个受刑人,对他肉体上所受的痛苦,似乎根本未曾放在心上,虽然他脸上有著极痛苦的表现,但那种痛苦,绝不是来自他身上的肌肉,正在被利刃一片一片削下来,而是来自他内心的深处。在他的内心深处,有著极度的悲恸,他的那种眼神,清楚地使人感到他内心的哀痛,和他正在发出什么样的嘶叫声。

  他不是在叫痛,而是在叫出他心中的悲愤,叫出他心中所不明白的问题,叫出他对命运的投诉,叫出他心中所悬念的一切。

  我甚至立即知道了这个受刑者是什么人,虽然一无文字说明,但是我立刻知道了这个受刑人是什么人。也正因为如此,我记忆中有关这个人的一切事迹,在刹那之间,都涌了上来,也更使我感到了震撼。

  正如米端所说,精神上的痛苦是可以感染的,他也说得对,感染再强烈,被感染者和身受者还是完全不同的,身受者的感觉,要强烈一千倍,一万倍。

  然而,在知道身受者的背景之后,当然所受到的感染也会强烈得多。我这时已无暇去注意别人的反应,只觉得自己血流在加速,甚至有一种晕眩之感。

  那个受刑者的脸上,有著那样令人震撼的神情,自然是有它原因的,他一定是明朝末年的大将军袁崇焕。虽然历史上受过凌迟处死这种极刑的人有许多,也有很多是十分出名的,但是我可以肯定,这个受刑人不会是别人,一定是袁崇焕。这个把自己所有的能力,都贡献在和强大敌人斗争的民族英雄,而结果,他受刑的罪名,却是通敌叛国,是汉奸!

  英雄不会怕死亡,即使是凌迟处死,也不会怕!

  (“凌迟”这种酷刑的执行方法是刽子手一定要割一千刀,在受刑人未曾被割上一千刀之前,受刑人要是死了,刽子手是有罪的。发明这种酷刑的人,目的自然是要受刑者多受肉体上的痛苦,但是,真正的英雄,其实并不怕肉体上的痛苦。想出这种酷刑的人,显然不了解英雄的精神面貌。)

  而根据历史上的记载,袁崇焕在行刑之前,民众盲目地以为他真是通敌的汉奸,而纷纷扑上去,去咬他的身子,把他的肉咬下来,蜡像上许多并非刀伤的伤痕,血肉模糊的伤口,自然全是人的牙齿所造成的。

  群众的盲目竟然可以到达这种程度,这实在是人类是否能划入高级生物之列的最大疑问。

  袁崇焕在受刑之际,感到的不是肉体上的痛苦,而是精神上的痛苦,被冤屈了的痛苦,失败的痛苦,被命运作弄的痛苦,无可奈何绝望境地的痛苦,控诉无门的痛苦,恨不能自己的身子化成飞灰去换取理想实现而又不可能的痛苦……。

  这种精神上所有痛苦集中在一起,真给人以巨大的震撼,会使人忍不住身子发颤!

  房间中从极度的寂静,变得渐渐有了声响,那是呼吸声--在一看到这种景象之际,人人都屏住了气息,但渐渐地,就变成了急促的呼吸,而且呼吸越来越急促,到后来,简直是在大口喘气,人人都不由自主,在大口喘气。

  我也不能例外,也一样在喘著气。然后,又有了哭泣声,那几个女青年已经情不自禁哭了起来。有几个男青年也流著泪,然后,又是一阵骨节摩擦所发出来的“格格”声,那是好几个男青年紧紧捏著拳头,所发出来的声响。

  尽管大家对袁崇焕这个人的遭遇都很清楚,但是这样活生生的情景,呈现在眼前,文字的功力再高,也难及万一。读历史使人扼腕,这时,简直使每一个看到这种情景的人,都感染到了那种精神上的痛苦--就算程度深浅不一,也一定是一生中最深刻的一次了。

  我勉力使自己镇定,而且,立即想到了一个问题:塑造这个蜡像的人是谁?这简直是伟大到了极点的艺术品,我一定要见见这个把这么巨大的震撼力量,融进了他作品之中的那位艺术家!

  当我想到了这一点的时候,我才转动头部,四面看去,直到转头时,我才发觉我一直盯著在看,一动也没有动过,以致颈骨都有点僵硬了。

  转过头去,我看到米端直挺挺地站在房间的一角,也望著那令人震慑的情景。

  我本来是想向他发问:谁是那么伟大的塑像的创造者?

  可是我一看到了他,虽然已张大了口,可是我的话,却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堵在口里,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那种使我出不了声的力量,来自米端,或者正确一点说,来自米端脸上的那种神情,这时,站著一动也不动的米端,所表现出的那种痛苦的神情,竟半分也不亚于那个袁崇焕的塑像。

  若说我看到了塑像时,已是受了极大的震惊,那么这时,我震惊的程度更甚。

  米端为什么会有那么深切的、精神痛苦的神情?紧接著这个问题之后的,自然而然是:他是什么人?

  他是什么人,我一无所知,只知道他的名字是米端,是一个蜡像院的主人,如此而已。

  如果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何以他对精神痛苦的体会,竟然会如此之深?

  在一连串的疑问涌上我心头的同时,有一件事,我却是不必发问就明白了。

  我本来想问他:塑像是谁制造的?

  这个问题,根本不必问,就有答案了,当然是米端的创作!要在塑像上表现那么深刻的悲哀和痛苦,那样的愤怒和激动,自然艺术家本身,要有这样的体验才可以做得到。

  这时,我还盯著米端在看著,我可以肯定,不会再有人会有这样的神情出现在脸上,所以,创作塑像的,自然是他。

  我甚至还发现了,米端的脸形,和塑像袁崇焕,多少有点相似之处--我想,这可能由于他们这时,神情太类似了,才会给人以他们的相貌也有相似之处的感觉。

  由于我的震骇是如此之甚,使得我喉间,不受控制地发出了一种奇异的“咯咯”声,这种不寻常的声音,惊动了米端,他陡然震动了一下,原来的神情,迅速改变,当他在刹那之间,发现我正在凝视他的时候,他又现出了一种极其怪异,十分难以形容的神情来,像是他正在从事一件极其秘密的事,却被人撞见了一样。

  但这种怪异的神情,一闪即逝,几乎无法确切地去捕捉它。

  然后,他又和我才进蜡像院看到他的时候一样了,他不再望向我,转向受了塑像震撼的那些参观者,用相当低沉的声音道:“各位,可以到下一个陈列室去继续参观了。”三个女青年流泪满面地向他望来,一个问:“其余的陈列室中所陈列的……”

  米端的语调十分平静:“大同小异,人类亘古以来的痛苦,英雄的悲剧,虽然各有各不同的环境和历史背景,但是本质上是一致的,这间陈列室中,所表现的是冤屈的愤怒和无告的绝望。”三个女青年互望了一眼,一个低声道:“够了,我们不……不想再看下去了……够了。”

  她们一面说,一面向外走去,米端并没有想要留她们下来的意思。

  三个女青年疾步而出,当她们来到门口之际,又不约而同,回头向塑像望了一眼,这一望,使她们至少又呆了两分钟之久,才夺门而出。

  我也在这时,才注意到,在这间陈列室中,我们已停留了将近半小时。

  在感觉上,这半小时简直像是几秒钟,那自然是由于全副心神都叫所见的景象吸引住了,所以根本不知道时间是怎么过去的。

  米端已推开了另一扇门,门外是一条走廊,我第一个跟在他的后面,其余人也跟了出来。

  走廊十分窄,只能容一个人走,走在最前面的米端,步子十分慢,而又绝无放弃领先地位的打算,是以所有人,自然也只好慢慢跟在他的后面。

  我想,米端走得那么慢,是故意的。目的是使参观者有一段时间,使心境平静下来,到另一个陈列室中,去接受新的震撼。

  走廊并不太长,但也走了将近五分钟,在这五分钟之中,没有一个人讲话。

  米端终于推开了另一扇门,他在门口停了一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走了进去,我跟著进去,看到了这间陈列室中的蜡像,也是两个,两个却都是受刑人,刽子手被省略了。

  两个受刑人,一个已经身首分离,那是一个年轻人,才不过二十出头,离开了身体的头部,双目紧闭,一副倔强不屈的样子,在断头处,和他的身体上,都有鲜血在冒出来。

  由于情景的逼真,几乎使人感到,可以闻到浓烈的血腥味。

  而另一个受刑人,则是一个正当盛年的中年人,他侧著头,在看著已经身首分离的青年,一柄利刀,已经切进了他颈际一小半,鲜血开始迸流,可是他却只是望著那年轻人,在他的眼神之中,有极度深切的哀痛,他口部的形状,可以教人感到他是竭力克制著口唇的颤抖--自然,他嘴唇也不能再颤动多久了,一秒钟之后他也会身首分离。那受刑人的那种深邃无比的悲痛,和袁崇焕的痛苦,虽然说是一样的,但是又给人以新的、强烈的感受,只觉得这种悲痛,是如此之深切,几乎尽天地间一切力量,也不能使之减轻半分。悲痛和可以减轻悲痛的力量比较,悲痛是无穷大。

  等到所有人都进来了之后,悲痛立时感染了每一个人,那已被刀切进了脖子的受刑人,在悲痛的神情之中,甚至带有一定成分的平静,然而这种平静,却又加深了他内心精神悲痛的程度。

  好几个人不由自主张大口,可以吸进多一点空气,眼前的情景,又是历史上著名的悲剧:南宋抗金名将岳飞、岳云父子,在“莫须有”一词之下,同时遇害的情景。

  塑像中岳飞在利刃加颈的时刻,望向他的儿子,让儿子先于他人头落地,只怕也是酷刑更残酷的设想之一。

  当时真正的情景是不是这样子?又为什么不可以是这样子呢?艺术家可以有丰富的想像力,如果当时的情形,确如此际展现在眼前的一样,那么这位面对著强大的敌人,面对著敌人的千军万马,毫无畏惧地冲锋陷阵的英雄,在眼看著他自己的儿子,当他还是一个十二岁的少年时,就从军抗敌,经历了十年沙场上的征战而未曾丧失生命,却在自己人的刀下,身首异处,他的心中会想到什么呢?

  悲痛!当然只有无边无涯的悲痛,所以他的神情才会显示出那么深沉的悲痛。

  或许,他也会在自己人头落地的那一瞬间,在他还能思想的那一瞬间,在他生命终结之前的那一瞬间,想到为什么这样的事会发生?公平、正义、正直、勇敢,一切美好的名词所代表的意义究竟是什么?还是在人类的行为之中,根本没有那些名词所代表的行为?还是坚持这些行为的,必然会遭到如此悲惨的下场?

  钢刀已经切进了颈项,他能思考的时间不多了,鲜血已经涌出来,他三十九年的生命结束,他甚至不知自己死于什么罪名,只知道自己一直在做著应该做的事情,或许,他会在最后一刹那间觉得:这就是生命,生命本来就是如此可悲的?

  从塑像那么深邃的悲痛神情之中,不知可以使人联想起多少问题来,好几个年轻人发出哽咽声,我在至少二十分钟之后,才能勉力镇定心神,把视线从塑像移开之后,自然首先落向米端的身上。

  米端和上次一样,仍然伫立在陈列室的一角,一切不动。不过这一次,他却是面向著屋角,背向著外面,所以看不清楚他的神情。

  可是在一看之下,我立时有了一种强烈的感觉:如果这时我是面对著他的话,他的神情,一定又和塑像上所表现出来的一样。

  不过,我没有机会证实我的感觉,当我轻轻叫了他一声之后,他停了一停,才转过身来,在他脸上,已看不出有什么异状来了。

  他仍然用那种只要用心听,就可以听出那多半是强装出来的平静的语调道:“岳家父子的事迹,大家一定都十分熟悉了,下一个陈列室--”

  有五、六个青年人一起道:“我们……不准备……再参观下一个了。”

  米端作了一个“悉随尊便”的手势,那几个年轻人脚步沉重地走了出来。我本来很想留住他们,问一问他们在看了这样的情景之后,究竟有什么感受。但看到他们那样沉重的脚步,也就不忍心再去打扰他们了。而且,还有三个年轻人留下来,我想,等一会,再问这三个青年,也是一样的。

  谁知道,在米端带著我们,又经过了一条走廊,一打开第三间陈列室的门,我们一进去之后,那三个青年人,不约而同,齐齐发出了一下惨叫声,掩面转身,脚步踉跄地向外就逃。

  在看到了第三间陈列室中的情景之际,我也几乎有立时离开的冲动,可是我却令自己留了下来,尽管强烈的、想呕吐的感觉是如此难以遏制,以致我不由自主,发出了十分乾涩的呻吟声来。

  一进入第三间陈列室,就是一阵血腥味,简直是扑鼻而来的,那一定是真正有这种气味在,而不是感觉上的。虽然眼前的情景,也足够可以使人感到有血腥味了。

  一个人,倒在地上--并不是整个人倒在地上,而是分成了两截,倒在地上,是齐腰被斩断的。

  腰斩!

  令人起强烈的呕吐感的,还不是不断在冒出来的,浓稠鲜红的血,也不是狼藉在血泊之中,几乎分不出是真是假的内脏,而是那个人的下半截身子,应该已经是静止不动的了--实际上也是静止不动的,可是仍使人感到它在颤动,在极度痛苦之中颤动!

  至于这个人的上半截,塑像自然是不动的,但是由于表达出来的动感如此之甚,在看到的人,神经受到强烈的震撼之后,看上去,像是他脸上的肌肉,正在不断地抽搐一样。

  至于他的手,更像是在动,是的,他的手,手背上的骨,凸起老高,由于血在迅速大量流失,手已变得乾枯,看不到有突出的血管,他左手用力撑著,令得只剩下半截身子的他,头可以仰得更高,而他的右手满是血,血是从他自己身体内流出来,形成了一个血泊处蘸来的,他用蘸来的血在写字,已经写了一个,正在写第二个。

  已经写了的一个是“篡”字,看来,第二个要写的,还是那个“篡”字。

  他那在写字的手,彷彿在抖动,他双眼紧盯著自己要写的字,看起来像是要把自己生命之中,最后一分气力,贯彻进他写的字之中。

  我只感到自己面部的肌肉,也不由自主的在抽搐了,啊啊!有野史记载著,他一共写了十二个半“篡”字,现在才第二个。

  这时,他在想什么呢?他应该知道,至少还要有几百人,会因为他的行为,而跟著死亡,灭十族啊!连学生都不能幸免。

  (他在那时不会知道正确的被杀人数,后来,证明被杀者有八百七十余人,不论是男是女,是老是幼,甚至是婴儿,都不能幸免,八百七十余人,完全是无辜的,只不过因为他们和这个受刑人有人际关系而已。)

  而他,明知道,自己不肯为新皇帝写登基诏书之后,会有这样的结果,他还是作了这样的选择,为什么呢?总有一种信念,在支持著他的行为吧。看他这时的神情,愤怒之中,带著卑视,那种卑视,自他的眼神中可以找到,自他的口角上可以找到,甚至在他的眉梢中也可以找得到。

  支持他宁愿选择这样可怕的下场的信念是什么呢?叔父做皇帝,还是侄子做皇帝,对他来说,又有什么大关系呢?

  可是,他就是那样固执,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还在坚持他的信念,认为新皇帝的行为是不对的,是应该受到谴责。

  他所谴责的,看来不单是帝位之争,而是信念之争,是维护正当,谴责不正当之争。叔父把帝位在侄子的手中抢夺了过来:篡!

  凡是用不正当的手段取得什么的行为,都可以包括在内,上至用武力把本来属于老百姓的权力化为己有,下至剪径的小毛贼,甚至也可以包括一切巧取豪夺的行为,一切心灵上丑恶的想法,一切人类丑恶的行为在内。

  唉,方孝孺被断成了两截之后,奋起最后一刹那的生命,写下那十二个半“篡”字之际,是不是不仅止在谴责新皇帝明成祖,也谴责了一切人类的丑恶行为?

  从他痛苦中的鄙视神情来看,他对人类丑恶的行为,充满了不屑和鄙视,他坚持了信念,却遭到了如此的极刑,怎能叫他对人类再有尊敬之心呢?

  这一次,我想得更多,也立得更久,当我终于深深吸一口气,去看米端时,米端也正在深深吸气,他先开口:“到今天为止,能参观完四个陈列室的人,只有七个,希望你能成为第八个。”

  我声音木然:“哦,还有一间?”米端点了点头,向外走去。我心中在想,已经看到过的三间陈列室,所见到的情景如此触目惊心,第四间至多也不过如此了,所以,我立即跟在他的后面。依然是狭窄的走廊,米端也一样走得很慢,所不同的是这次他一面走,一面在说话。他道:“在进入第四间陈列室之前,我照例要徵求参观者的同意,肯定他是不是真的想参观……”

  他讲到这里,顿了一顿,才继续下去:“……第四间陈列室。”

  我吸了一口气:“我找不到不想参观的理由。虽然参观你创作的那些艺术品之后,受到巨大的震撼,那种不舒服的感觉,不知会在心中停留多久,可是我还是想继续看下去。”

  馆主听得我这样说,略停了一停,但是并没有转过身来:“你知道那些人像全是我的作品?”

  我道:“是,虽然只是我的推测。”

  他没有再说什么,沉默了片刻,我跟在他的后面,也无法看到他的神情,自然也无从知道,在他片刻的沉默之际,他心中在想些什么。

  接著,他就全然不再提及这个话题:“刚才你看过的情景,其实还不算是人生际遇之中最悲惨的。”

  我吃了一惊,一时之间,对他这种说法所能作出的反应,只是“啊”地一声。

  他又道:“他们所受的酷刑,对受刑人来说,痛苦相当短暂的,即使是凌迟,大约也不会超过三个小时。”

  我发出了一下类似的呻吟的声音,对他的话表示不满:“三个小时,每十分之一秒都在极度的痛苦冲击之中,什么样的三个小时。”

  米端闷哼了一声:“还有更长的,譬如说三天,三个月,三年,甚至三十年……”

  我道:“你是指精神上的折磨和残虐?”

  米端道:“肉体上和精神上,双重的残酷。”

  我吸了一口气:“那就不是……死刑了?死刑是一直被认为是极刑的。”

  米端的身子颤动了一下,他的声音也有点发颤:“不见得,死刑,不论处死的方法多么残酷,痛苦的时间总不会长……”

  他说到这里,又顿了一顿。

  我陡然之际,想起中国历史上几桩有名的、对人的残酷虐待的事情来,不禁打了一个冷战,失声道:“第四间陈列室……不会是一个女士吧?”

  米端忙道:“不,不,不是她,我知道你想到的是谁,不是她。”

  我苦笑了一下,我想的是被斩去了手和脚,被戳穿了耳膜,被刺瞎了眼睛,又被灌了哑药的一个女性,这个女性在受了这样的酷刑之后,头脑还是清醒的,生命并没有被立时夺走,当她被放在厕所之中,继续活下去时,尚能活动的脑部,不知道会在想什么?这实在是想想也令人遍体生寒的事。

  (这件事,发生在汉朝,被害人是汉高祖的宠姬戚夫人,害人者是吕后,历史上有明文记载。而汉朝,正是中国历史上的黄金时代,大多数中国人,都是汉人,可见得“汉”字是一种光荣的代表,是佳称,好名。)

  我不由得更是紧张:“比……这位女性的遭遇还更惨?”

  米端挥著手:“不是这个意思,而是……而是受刑人如果是女性的话,那……与我……那不在我的研究范围之内,所以……”他这几句话,说来有点断断续续,甚至有点语无伦次之感。

  我在竭力揣摩他真正想表达什么,还是想掩饰什么,他又道:“并不是我歧视女性的感觉,女性自然一样也会痛苦绝望,不过和男性……心理上多少有点不同,我无法达到同样深切的感受!”

  我“嗯”地一声:“当然,如果不是你有那么深切的感受,你绝不能创造出那么惊人的作品来。”

  米端又震动了一下,喃喃地道:“是……就是……这个意思。”

  他说话的声音虽然低,可是我还是可以听得出,他虽然是在说“就是这个意思”,表示同意了我的说法,但实实在在,他心中所想的并不是如此,只不过是不想在这个问题上讨论下去,想快点结束话题而已。

  我不禁又想到:不是这个意思,那又有什么别的可能呢?我更进一步想到,一般来说,一个艺术家,总喜欢人家谈论他的作品的,为什么米端总是回避这种话题?

  我直到那时为止,仍然不知道米端的真正身分,但是称他为艺术家,那是绝无疑问的事,因为他创作了那样惊心动魄的作品。

  看出他不愿再讨论下去,我自然也不便再说什么。这时,已来到了第四间陈列室的门口,我突然道:“让我再来猜猜,我会见到什么人!”

  米端直到这时,才转过头向我望著:“谁?”

  他自然是想要我猜,我略昂起了头,自然而然,神情苦涩,因为在中国历史上,可供作为第四间陈列室主角的人,实在太多,随便想想,就可以想出几百个,甚至几千个、几万个来!他们全曾受过各种各样的酷刑,而他们绝不是罪有应得的,相反地,受刑人没有罪,施刑人才是有罪的。

  可是,一直是这样在颠倒著,自古至今,一直在这样颠倒著!

  是的,自古至今。别以为种种酷刑,只有古代才有,就在十多年前,因酷刑致死致残的人,就数以百万计。听到过什么叫“铜头皮带”吗?是又宽又厚的皮带,配上生铜的厚重的带扣,抽打在六十岁老人的身上,就能把人活活抽死!

  当我想起,在众多的受刑者之中,我实在无法确定一个之际,我心绪极度低沉,不但感到战栗,而且感到耻辱:人类的性格行为,竟然有那么可怕的一面在!

  我感到喉咙发乾,叹了一声,心中想,应该有人,把历史上发生过,或正在发生的种种人类酷虐同类的行为,好好记录下来。

  一想到这一点,我自然而然,想起了一个历史上著名的人物来,他,一定就是他,是第四间陈列室中的主角,一定是!

  我缓慢而深长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才一字一顿地道:“司马迁!”

  米端才一面点头,一面道:“你第一个在门外猜中了会见到什么人的。”

  我一点也不因为猜中了而心里高兴。相反地,更加不舒服,以致我讲起话来,声音相当哑:“想想他所遭遇到的,真不知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痛苦,而且,正如你所说,他的痛苦,是那么久远。”

  米端的反应,出于我的意料之外。

  任何知道司马迁这位伟大的史学家的遭遇的人,在谈及他的不幸遭遇时,自然会嗟叹唏嘘,都会同情,可是米端反应之强烈,却超越了常理之外。

  他一听我这样说,脸上立时现出了痛苦和屈辱交织的神情来,那种被极度的侮辱和伤残的痛苦,是如此之强烈,彷彿接受官刑的不是司马迁,而是他本身一样。

  在那一刹那间,我只是惊骇莫名地看著他,他也立时警觉了自己的反应太过强烈,连忙转过身去,然后,喘了好几口气,语音恢复了平静:“进去看看吧。”

  这种情形,在第一间陈列室中,我已经见过一次--米端曾现出和袁崇焕同样痛苦的神情,这时,我简直可以肯定,我即将见到的司马迁的像,神情会和刚才米端所现出来的一样。

  在我前面的米端推开了门,我一眼就看到了那塑像。我不详细叙述那塑像的情形了,那是正受完了刑之后。塑像的头向上微仰著,并不望向自己的伤口,而是望向极遥远的地方。

  自然,在刑室中,他不可能望得太远。他至多只能看到见溅满了鲜血的牢墙,可是他双眼之中的那种空洞和绝望,却叫人感到他在望向极遥远之处,甚至超过了天空的障碍,一直望向宇宙的深处。

  不出我所料,塑像脸上神情所表现出的被辱和痛苦的神情,和刚才米端所现出来的,几乎是一样的。他在这样的精神和肉体的双重屈辱之中,正在想什么呢?看他的样子,一定是在想什么。他在想以后怎么活下去?他有没有想到过结束自己那痛苦的生命?

  要是活下去,怎么活呢?一天十二个时辰,每一刻每一分,都要在身心上受无边痛楚的煎熬,这样子的生命值得再拥有吗?

  他是不是在想:我犯了什么罪,要受这样残酷的酷刑?真的,他做了什么呢?为他的一个好朋友辩护了几句,惹得皇帝生了气,于是,他的噩运就降临了。有一种人的身分叫“皇帝”,他一个人动一动念,就可以决定另一个人,另十个人,另一百个人,另一千一万十万百万人的生或死,他可以随心所欲,把种种酷刑加在其他人的身上而没有力量可以对付他。人类单是有这种身分的人在,单是有这种事实在,人类就甚至不能算是高等生物了!

  塑像的被侮辱感,是由于感到了他做为一个人,已经是够侮辱的了?

  我盯著塑像看了很久,才缓缓转过身来,缓缓摇著头:“够了,真的够了,我不希望再有第五间陈列室。”

  米端苦涩地道:“第五间--”

  他只讲了三个字,就立即变了话题:“读过他所写的‘报任少卿书’的人,都可以知道他受刑的经过,在文字之中是看不出他身受的极度的痛苦来的,或许是他故意掩饰--身心所受的痛苦,要故意掩饰,那使痛苦的程度,又深了一层。”

  我点头,表示同意他的说法,同时道:“我想……去透透气。”

  米端指著另一扇门:“从这里出去,是一个院子,穿过院子,就是另一条街。”

  我当时只想离开陈列室,心想,米端一定会跟出来的,所以也没有作特别的邀请,就循他所指,急急走了出去,一到了外面,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城市的灯光在黑暗中闪烁著,正是仲秋时分,风吹上来有点清凉,把我来自内心的燥热驱散了不少。

  回想刚才在蜡像院中的那两小时,简直是做了四场可怖之极的恶梦一样。

  我在院子中站了一会,果然看到米端也推开了那道门,慢慢地来到我的身边。

  我挥了一下手:“你的艺术造诣如此之高,只做蜡像,真是太可惜了,我敢说,这些人像,是人类艺术的无价之宝。”

  他低叹了一声:“用什么材料,是没有分别的,我觉得蜡更容易处理,所以就制造蜡像……我不敢称自己的作品为艺术,因为它们只表达人类的痛苦,而不能表达人类的欢乐。”

  我兴奋起来:“你能表达人类的痛苦,就一定也能表达人类的欢乐。”

  他抬起头,向我望来,像是想说什么,但是却又没有发出声音,接著,他现出一个无可奈何的苦笑来,没有再就这个话题再说下去,只是在院子中来回走动了几步,才道:“卫先生,我看过你不少的记述。”

  这样的话,大约是我听到过最多的一句话了,我照例只是摊了摊手,微笑一下,算是作答。

  米端却现出了犹豫不决的神情来,我看出他是想讲什么而又在踌躇,就道:“你要说什么,只管说,我们虽然第一天认识,但是我非常高兴有你这样的朋友。”

  米端听得我这样说,神情略现激动,“呵呵”了两声:“我想请卫先生帮……一个忙。”

  我回答得爽快:“只管说。”

  在这样的情形下,他要我帮什么忙,应该立刻说出来了。

  可是米端却立即改口道:“我的意思是,日后,我会请你帮一个忙,你答应得那么痛快,我实在衷心感激你。”

  我心中不禁嘀咕了一下,米端的行为,实在不是令人感到十分愉快。他不把要我做什么说出来,却又先向我道了谢,那等于说,不论何时,他提出了什么要求来,我都要答应他了。

  不过,刚才看到他的作品,实在给我太深刻的印象,就算他的行动不近情理,倒也不是不可以原谅的,所以我心中不快的念头,一闪即过,只是笑了笑,道:“米先生,你是在哪里学制作蜡像的?”

  米端道:“我自小就喜欢,算是无师自通。”

  我又道:“像你这样的作品,应该介绍出去给全世界知道,我认识不少艺术界的朋友--”

  我话还没有说完,他已连连摇手:“不,不必了,我不想出名……我的目的,只不过是想借那些人像……来表达人类的苦难,在很多情形之下,正是人类自己造成的,是由一些人强加在另一些人身上的。”

  我觉得他有点答非所问,我道:“如果你有这种想法,就应该让更多人看到你的作品。”

  米端摇著头:“只怕看到的人,不会像你那样,有这么强烈的感受,唉,其实,几千年了,人类都是那样生活,我做的事……实在没有意思……”

  他结结巴巴地说著,我睁大了眼睛,简直不相信那些话是从他口中讲出来的。为什么忽然之间,他会变得这样子了?

  看起来,他像是有著极大的顾忌,可是,哪有什么顾忌呢?把那么出色的作品,公诸于世,让更多人知道,有什么不好呢?他本来就是把那些作品公开让人参观的,只不过参观者极少而已。

  我实在弄不懂他在弄什么玄虚,不过他既然不想照实说,这只好归于艺术家的怪脾气一类,我也没有理由逼他非讲出来不可。

  我只是道:“当然由你自己决定,我也想不到会看到那么伟大的塑像,米先生,你对那些历史人物的一切,一定十分熟悉了?”

  他不经意,或是故意回避地“唔”了两声,算是回答了我的话。

  我又道:“最主要的,然是你对那些人物的内心世界有极深的了解,对他们的精神痛苦,也有极深的感受,不然就不能--”

  米端这一次,“艺术家的怪脾气”真正到了令人目瞪口呆的地步,我自认,我所说的话,绝没有半分得罪他之处,可是,他却不等我说完,一个转身,像是我手中握著一根烧红了的铁枝要追杀他一样,脚步踉跄,奔了开去,一下子奔进了那扇门,立刻重重把门关上。

  像这种情形,我真是极少遇到的。

  我错愕万分地在院中又站了几分钟,门紧闭著,看来米端再也没有出来的意思,那自然是不愿意和我谈下去了。

  在这样的情形之下,虽然我惊讶于他态度之不合情理,但当然也没有自讨没趣,再去敲门求见之理。所以,在十分有耐性地停留了几分钟之后,也就一面摇著头,一面走出了院子。

  院子外面是一条相当僻静的街道。我沿著街边,慢慢走著,心想一定要对所有我认识的人说起那些蜡像,请他们去看,第一个,我会要白素去看,那是寓有极深含义的艺术精品,把人性的丑恶面,把人的精神痛苦,表现得如此彻底。

  虽然离住所相当远,但是我一面想,一面走,竟在不知不觉之中,到了住所门口。

  我取出钥匙开门,家里显然没有人,我也不开灯,倒了一杯酒,就在黑暗之中,楞楞地坐著发呆,在经历了刚才目睹的情景之后,心头所受的震动,绝不是短时间所能平复的。

  我闭上眼,四个陈列室中的景象,历历在目。艺术家自然都有丰富的想像力,米端的想像自然丰富之极,每一个细节,都给人以那么真实的或觉,简直就像是那些事件发生之际,他就在现场一样。

  而且,就算是他真的在现场,事后也不能把一切记忆得如此详尽。

  我不禁苦笑了一笑:想到哪里去了,一切细节的真实,自然都是米端是一个杰出之至的艺术家之故。我这时,渴望找一个人讨论一下那些蜡像,本来最好的讨论对象是米端本人,可是他显然不想和我谈论,那我就只好找向我介绍了不止一次的陈长青了。

  喝乾了杯中的酒,著亮了灯。灯光一著,我就看到茶几上有一张纸,纸上写著相当大的字:

  “即听此卷录音带,我有事外出。

                            素  九时零三分”

  那是白素留下的字条。录音带就在纸条旁边。

  东西留在这样显眼的地方,本来我是一进来就可以看到的,可是偏偏我进来之后,没有开灯,而且精神恍惚,所以竟到这时才看到。

  我拿起了录音带,上楼到书房去。白素要我立即听这卷录音带,自然是有道理的,她留字的时间是九时零三分,那正是我回来之前不多久,现在已经接近十点了,如果录音带中记录的是什么急事的话,是不是已经耽搁得太久了呢?

  我三步并作两步,一进书房,就把录音带放进了录音机,按下了按钮。

  录音带一转动,就先听到了白素的声音:“以下录音,记述的事十分有趣,你可以听听。”

  我听到了这样的开场白,就知道不会有什么紧急的事情,自然也不那么紧张了,舒服地坐了下来,听录音机中传出来的声音。

第二章:一个塑像艺术家的意见

  那是一个谈话的纪录,如果只是把三个人的对话记述下来,未免单调,所以我把当时的情形写出来,比较好些。

  虽然我当时并不在场,但是后来白素又向我讲述了当时发生的一切,白素的记忆力十分强,叙述得又仔细,我才能把她和那位来访者见面、交谈的经过写下来。

  开门的是老蔡,我们家的老仆人,老蔡由于年纪大了,行动不是那么俐落,门铃响了将近七遍,他才去开门。那时,白素已准备下楼去应门了,由于老蔡已经去开门,所以她在楼梯上停留,没有立即下来。老蔡一开门,看见来客是一个陌主人,他照例不是很友好地瞪看来人,白素看不见在门口的是什么样人,只听到了一个相当拘谨的声音在问:“请问卫斯理先生在吗?我能不能见他?”

  老蔡的声音硬帮帮:“你和卫先生有约吗?”

  那来客忙道:“没有……我有点事情想告诉他。”

  老蔡的语调更僵硬了:“卫先生就算在,也不会见你,何况他不在。”

  白素在楼梯上,暗叹了一声。我是十分喜欢认识结交各种各样朋友的人,可是实在,莫名其妙的人找上门来的太多了,所以不得不一再吩咐老蔡,如果陌生人找上门来,尽可能挡驾,久而久之,老蔡习以为常,而且他以明知我们不会责备他,所以他常使用他自己的方式,使来访的陌生人知难而退,而且,绝不敢再来碰第二次钉子。

  这时,老蔡的回答,已足够令人难堪的了,果然,来访者发出了两下不知所措的“啊啊”声,可能是为了自己找回一点面子,所以道:“那我改天再来。”

  老蔡却绝不给人留情面,冷冷地道:“不必来了,再多来十次,也不会见著卫先生的。”

  来访者有点生气了:“卫先生……我看也不是什么要人,你这是--”

  老蔡昂起头来,一副爱理不理的神情:“卫先生本来就不是什么要人,可是偏偏就有那么多人要见他。”

  来客闷哼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老蔡用力一下将门关上,这样的关门法,来客若是离门太近,准会吓老大一跳。

  白素在楼梯上走了下来,皱著眉,老蔡转过身来,神情十分得意:“又打发了一个。”

  白素叹了一声:“其实……可以说得委婉一点。”

  老蔡翻著眼,大不以为然:“委婉一点,打发得走吗?哼。”

  他那一下“哼”,当真有豪气干云之概。

  白素也不想和他多争议什么,就在这时,门铃又响了起来。这一下,老蔡更神气了,一面转身去开门,一面撩拳揎臂,看他的样子,似是准备一开门,就兜脸给门外的人一拳的样子。

  而在门一打开之后,他的拳头,也真的立即伸了出去,白素正想阻止,却看到老蔡的拳头陡然凝住,脸上现出了惊讶莫名的神情来,整个人如同僵硬了一样。

  白素一看到这种情形,就知道有什么意外发生了,可是她还未曾来得及有任何行动,就听得一个十分熟悉的声音哈哈笑著:“怎么,老蔡,不认识我了?”

  白素一听到那个声音,高兴得一面跳了起来,一面高声叫著--白素绝不是那种一直在行动上维持著少女时代天真活泼的女性,可是这时,她的行动,却和每一个正常的少女一样,那自然是有原因的。

  也就在这时,老蔡也从目瞪口呆之中醒了过来,叫道:“舅少爷。”

  门已完全打开,站在门口的人,身形高大,提著一只手提箱,也正走了进来,白素奔了上去,来人放下手提箱,立时就和白素紧紧拥抱在一起。来人非别,正是白素的哥哥白奇伟。

  我一直少提及白奇伟的原因是他正在世界各地,参加大规模的水利工程建设,从埃及的阿斯旺水坝开始,几乎没有间歇,很多情形下,根本不知道他落脚在什么地方。

  像上次,白素的父亲,白老大,在法国病重进了医院,我们想找白奇伟,就不知上哪儿去找,只找到了他去年服务的那个工程处,工程早已结束,有的说他在西非洲甘比亚,有的说他在马来亚,找不到他;白老大自认神通广大也没有办法,只好把他的“缺席”痛骂一番,倒楣的是我和白素,明明不是我们的错,却不能不恭聆痛骂。

  白素和白奇伟,也有好久没有相见了,事实上,兄妹二人会少离多,所以,白素一听了白奇伟的声音,自然而然,就想起兄妹二人以前在一起的情形,在刹那之间,感到时光倒流,所以才会有少女时期的行动表现出来。兄妹二人相拥了片刻,白素后退了一步,打量著白奇伟,白奇伟显然成熟了,眉宇间的剽悍之气,也隐藏了不少,而代之以相当深邃的智慧,白素一面笑著,一面高兴得说不出话来。

  白奇伟也十分高兴,恭维著:“哈,时间在你身上,好像一点也不见作用。”

  白素瞪了他一眼,白奇伟忽然指著门外:“为什么怠慢了艺术大师?”

  白素陡地一呆,一时之间,不知他这样说是什么意思。这时,老蔡由于一开门,见到的是白奇伟,想起自己差一点没将“舅少爷”推出门外,早已有点不知所措,门也还没有关上。

  而白奇伟这时一面说一面把门又打开了些,所以白素也立时看到门外站著一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人。白素一看到了这个人,立时发出了一下低呼声。可是老蔡连什么“艺术大师”都不知道,冲那中年人一瞪眼:“你怎么还不走?”

  等白素和白奇伟齐声阻止时,老蔡那一句,已经说出来了。

  门外那中年人的神情,刹那之间变得尴尬之极,可是白素在事后说,她的神情一定比门外那人还要尴尬几分。

  门外的那个中年人,衣著不是很时髦,头发也相当凌乱,而且又显然几天没有刮胡子了,看起来有点不怎么起眼,可是他神情之中自有一股轩昂自信,而且,那种不著意的、自然流露出来的高雅气质,也不是普通人所能具有的。

  事实上,白素一看到了他,就认出他是什么人来了,白奇伟称他为“艺术大师”,一点也不夸张,他的确是大师级的艺术家,举世公认的大师级艺术家。

  正确一点说,他是一位雕塑大师,专攻人像雕塑,加在他身上的各种美誉不知多少,什么“现代的罗丹”、“东方彻里尼”等等,他的人像雕塑作品,使用各种各样的材料,每一件作品,都赢得艺术评论家的击节赞赏,自然也成为世界各地的艺术博物馆搜购的对象。

  他的创作态度十分严谨,一件雕像,就算已经接近了完成的阶段,只要他自己发现有一点点不满意之处,他就立即将之彻底破坏销毁。所以,在超过二十年的艺术生涯之中,他的人像作品,只有六十七件。

  他还有一个怪脾气,就是坚持他的人像雕塑,要和真人一样大小。他早期的作品“耶稣基督像”,在动工之前,邀请了许多专家,来考证研究耶稣的身高究竟多少,结果,据说误差绝不会超过一公厘云云。

  他另一种震动世界艺术界的行动,是有一位摄影家,把他的十几件作品,拍摄成了十分精美的照片,出版了一本他作品的专集,说明文字之中,把他捧得极高,甚至有“上帝创造了人,他根据上帝的创造,复制了人”这样的句子。

  可是这本集子一出,却使得这位艺术大师赫然震怒,告将官里去,要求天文数字的赔偿,他的理由是:他的作品是雕塑,绝不能转化为照片,一旦变成平面的、大小和原作不同的相片,是对他的创作最大的歪曲,最大的侮辱云云,要知道他创作的艺术成就,必须面对他的原作来欣赏……等等,理由一大堆。

  而他的理由在几经缠讼之后,都被各级法院接纳,非但出版那本集子的大规模出版社因之破产,而所有已售出的画集,也不准流通。而他在得了巨额赔偿之后,全数捐给了当年在长期旱灾之中,饿殍遍野,亟需救济的东非洲灾民,而且,同年又创作出一座题为“饥饿”的人像雕塑,再次震惊艺坛。

  我书房中,就有一本当年引起打官司的画集在,画集之首,有他的巨幅照片,所以白素一眼就可以认出他来。白奇伟也未曾见过他本人,自然也是看过他的照片,所以才认识他的。

  这位艺术大师是东方人--只知道他是东方人,可能在他身上,有中国人血统,也有印度或日本人的血统,他有一个十分中国化的名字:刘巨。

  人总是有点势利的,老蔡用这么粗鲁的态度,得罪了一个流浪汉,或是得罪了一个如刘巨那样的艺术大师,自然大不相同。

  白素立时充满了歉意的神情和语调,趋前说:“真对不起,刘巨先生,不知道是你,真的不知道是你。”

  老蔡在一边翻著眼,他自然弄不清这个看来并不起眼的中年人是什么来头。在白素说话之间,他还用相当高的声音咕哝著:“人家兄妹好久没见了,不知道有多少话要说,总要自己识趣才好。”

  白奇伟忙推著他,连声道:“去!去!去!这里没有你的事了!”

  等白奇伟把老蔡推了进去,门外的刘巨才吁了一口气:“贵管家--”

  白奇伟忙笑道:“老人家有点悖时,刘大师别见怪!”

  刘巨缓缓摇了摇头,在白素的邀请下,走了进来。

  白素自然十分欢迎刘巨来访,但恰好白奇伟来了,兄妹之间的确有许多话要说,但刚才已经得罪了人家,这时自然不能怠慢,所以她只好暂时把白奇伟放在一边,先作了自我介绍,再介绍了白奇伟,然后道:“卫斯理真的不在,刘先生有什么事,可以对我说的话,也是一样的!”

  白素一点也想不到像刘巨这样的艺术大师来找我会有什么事,但循例总要这样问上一问的。

  白奇伟已走过去,取了酒和酒杯来,倒了一杯酒,递给了刘巨。刘巨接了过来,一饮而尽,白奇伟忙又替他倒了第二杯。

  刘巨这才开口:“是这样,我有一个朋友,认识卫先生,听他讲起过卫先生在探索许多不可思议的现象上的种种成就--”

  他顿了一顿,又道:“自然,卫先生的许多成就,实际上就是卫夫人的成就!”

  白素微笑了一下,白奇伟笑道:“看来大师不但善于塑造人,也很擅于恭维人!”

  白奇伟的话,本来应该是可以令得谈话的气氛轻松很多的,白素听了也很高兴,觉得白奇伟成熟了,也相当通人情世故了。

  可是,刘巨在听了之后,却紧蹙著双眉,叹了一声,有点像自言自语地道:“我善于塑造人像?在……有了那次经历之后,我对自己,完全失去了信心!”

  白素和白奇伟,都不知道这个在世界艺坛上有著如此崇高地位的大师,受到了什么打击,以致他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互相错愕地望了一眼,等著他说下去。

  他略呆了片刻,才道:“不可能的,这其中一定有不可理解的怪异在,所以我在自己想了三天,全然想不通之后,决定来向卫先生请教,我来得是冒昧了一些……”

  白素忙道:“不,不,欢迎光临!”

  刘巨又叹了一声,再呷了一口酒,才道:“三天之前,我去参观了一间蜡像院。”

  他这句话一出口,白奇伟首先挺了挺身子,表示惊愕。一个举世崇仰的雕塑家,又是专从事人像雕塑的,怎么可能会对蜡像院产生兴趣呢?蜡像院中的陈列品,绝大多数都是庸俗不堪,根本不能称之为艺术品的。

  作为一个如此出色的人像雕塑家,刘巨当然善于捕捉人体的每一个动作,也知道这些动作,代表了什么。

  所以白素和白奇伟两人,虽然没有说什么,刘巨也可以知道自己的话,引起了对方的惊愕和不解。

  所以,他解释道:“本来我是绝不会对蜡像院有兴趣的,可是我有两个学生去看过--我到这里来,应大学艺术系的邀请,来作一个短时间的授课的。”

  白素忙道:“是,是,报章上对大驾的光临,有过专题报导。”

  白素是竭力在弥补老蔡造成的过失,虽然看来刘巨对于刚才的不愉快已不再放在心上了。

  刘巨继续道:“这两个学生,是我认为极有天份的,他们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我到那个蜡像院去看看,并且说了他们自己参观的经过,由于看到的蜡像太触目惊心,所以他们只看到了第三间陈列室,就夺门而逃,没有勇气再看下去了。”

  白素听到这里,“啊”地一声:“是,我们有一个朋友,也曾去参观过这间蜡像院,看完之后,也竭力推荐我们去看。”

  刘巨的神情有点紧张:“你们去了没有?”

  白素摇了摇头:“没有。”

  刘巨吁了一口气,苦笑了一下,喃喃说了一句:“如果你们去看过,只怕不会再称我为艺术大师了。”

  白奇伟一听,霍地站了起来:“刘大师,你不是在说,一间蜡像院中的陈列品,艺术价值会在你的作品之上吧,嗯?”

  刘巨并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只是用手托著前额:“那两个学生,只差没有说出那蜡像院中的塑像,比我的作品更好的话来了,他们说得次数多了,就不免引起了我的好奇心,所以我去了。”

  他说到这里,又停了片刻,然后,就详细叙述他在那间蜡像院中的经历。

  他说的那间蜡像院,自然就是米端的那间。十分凑巧的是,刘巨在向白素和白奇伟叙述他的经历的同时,我正好就在那间蜡像院之中,重复著他的经历。

  刘巨三天之前,在蜡像院中的经历,和我的经历是相同的,所以不必重复了。所不同的是,他做为一个出色的人像雕塑家,在全世界享有盛名,那自然会更加感到震栗和有更深的感受。

  所以,不同的情形发生在当他看完了四间陈列室之后。和我上次的情形一样,到最后只有他一个人,由米端陪著,参观了第四间陈列室。

  看完之后,他激动得几乎发狂,紧握住米端的手臂,大声叫著:“艺术家在哪里?这简直太伟大了,我要向全世界宣布这件事。”

  他不但叫著,而且还用力摇晃著米端的身子,不住叫:“请作者出来,请作者出来。”

  米端的回答却十分冷淡:“作者不愿见人。”

  (这和我的经历不同,我是推测到了米端就是作者,他就承认了。)

  刘巨当时就生了气,指著米端骂了起来:“你这种市侩,没有权利,也没有资格把那么伟大的艺术据为己有,没有权利把艺术家隐藏起来,不让他和世人接触,你这个卑劣的市侩--”

  刘巨不但认不出米端就是这些塑像的作者,而且还把他当成了卑劣的艺术品贩卖商,以为他不把艺术家介绍出来,是想垄断他的作品,奇货可居来谋利。

  米端对他的指责并不反驳,只是冷冷地听著,直到刘巨自己报了名字:“你知道我是谁?我叫刘巨。”

  他以为对方至少会对这个名字表示一下惊愕的。

  谁知道米端听了之后,只是冷冷地道:“对不起,未曾听过阁下的大名。”

  这一下,几乎把刘巨气昏了过去,他们的这番谈话,是在那个院子中发生的,米端讲完了那句话,就走了进去,把门关上。

  刘巨拍打房门,可是手也拍痛了,米端再也未曾把门打开来。

  刘巨急急忙忙冲出院子,又绕到了前门,前门也已关上,他再度敲门,踢门,直到两个警察过来,要把他当作疯子赶走。

  可是刘巨哪里肯就此干休,他一生从事人像塑造,那些人像,给他心灵上的打击之大,实在无与伦比,他和那两个警察争论,警察把他带到了警局,直到第二天,弄明白了他身分,才把他放了出来。他连接受道歉的时间都没有,立刻又赶到蜡像院去。

  当他赶到的蜡像院的时候,恰好米端在向几个参观者讲话,米端一看到他,就不客气地要他离去,刘巨硬向内闯,结果,又是两个警察硬把他弄走的。

  以刘巨的身分,一再“闹事”,令得大学当局和警方,都十分尴尬,警方把他交给了大学,学校方面无法可施,只好派几个他的学生,牢牢看住他。可是刘巨毕竟是学生崇拜的对象,看了一天,第二天就看不住了,又给他溜了出去。

  这一次他学乖了,在去蜡像院之前,先把他的外形,大大作了一番改变,米端居然没有认出他来,又带著他和另外几个人参观了一遍,这一次,刘巨还弄了一点狡狯,做了一点手脚。

  他不相信那么生动的人像是由蜡做成的,所以他去之前,带了一柄锋利的小刀,准备刮削一些人像的材料下来,去研究一下,究竟是利用了什么材料,才能塑制出如此生动,可以说是人类自有塑像以来,最伟大的作品。

  要达到这个目的,应该不是很困难的事,在整个参观过程之中,虽然米端一直目光炯炯地注意参观者的反应,总有机可乘的。

  不过,刘巨在做这个“手脚”之际,经过却相当惊人,以下是他的叙述:

  “虽然我是第二次看到那些人像了,但是心头的震撼,还是同样的剧烈。本来,我对于蜡像上装上机械的装置,以追求逼真的效果这一点,是十分反感,一直在反对的,我认为那是一种十分低级庸俗的做法,简直对艺术是一种侮辱。

  “可是,看了这些塑像,我无法不承认这里的一切安排真是巧妙之极,把艺术带给人心灵的震撼,提高到了无可再高的层次。

  “我手中提著那柄小刀,等候著机会,在岳飞父子的那一间陈列室中,我有了下手的机会,有两个参观者在我和那个市侩之间--”

  (刘巨一直不知道米端就是这些人像的作者。]

  (讲到这里时,他的声音有点发颤,那自然是由于接下来发生的事,使他惊骇莫名,这时仍然心有余悸之故。)

  “我一看到机会到了,立时先伸手,在岳飞像的手臂上按了一下。我毕生从事各种材料的人像雕塑,用的是什么材料,一般来说,只要碰一碰、摸一摸,就可以知道了。那时我一摸上去,就吓了老大一跳,我……的手指,竟告诉我,那……不是用什么材料制成的,是……真正人的肌肤……甚至还有著体温。”

  (录音带在刘巨讲到这里时,爆发出了白奇伟毫不掩饰的轰笑声,和白素小声要她哥哥注意礼貌的劝告。)

  不过,白奇伟还是发表了他的的意见:“大师,你不见得以为那些人像,全是真人吧。”

  刘巨的声音有时嗫嚅,充满了犹豫:“请……听我再说下去。”

  白奇伟又道:“那是一种软塑料,我见过用那种特殊软塑料制成的假人,的确,单是靠触摸,感觉和真人是几乎没有差别的,日本人很精于此道。”

  刘巨没有分辩什么,只是道:“请……听我说下去。”

  白素忙道:“请说,请说。”

  刘巨道:“吓了一大跳之后,我自然还得照计划行事,所以我立时用小刀的刀尖,在人像的手背上划了一下,谁知道……谁知道……才一划下去……才一划下去……”

  (刘巨每一句话,都不由自主重复者,白奇伟的笑声又传了出来。)

  白奇伟道:“怎么啦!千万别告诉我们,你一划下去,就有血流出来。”

  刘巨发出了一下惊呼声:“正是这样,我一刀划下去,只划了一个小口子,血就迸了出来,就像划在真人的手背上一样。”

  (录音带中,接下来是相当长久的沉默,和刘巨的喘声。)

  (那自然是刘巨的话很令人吃惊的缘故。)

  (打破沉默的是白素。)

  白素的语调十分审慎:“我想……这批人像,极可能是科学和艺术的结晶,既然不断有血自人像中冒出来的机械装置,那么,充当血液的红色液体,有可能在人像之中流过,所以当你划破了人像,红色的液体也就流了出来。”

  又是一段时间的沉默之后,才是白奇伟的声音:“怎么,大师不同意这个合情合理的解释?”

  刘巨说的还是那句话:“请听我……继续说下去。”

  白奇伟的声音有点夸张:“天,别告诉我,你割下一小块东西,拿回去一研究,那是真正的人肉。”

  刘巨道:“不是,不是。”

  白奇伟又加插了一句:“谢天谢地。”

  刘巨叹了一声:“不过也差不多。”

  (听录音带听到这里,连我也吓了一跳。什么叫作“也差不多”?刘巨的话是接著白奇伟的话讲下来的,那么,任何人都不妨想想,“也差不多”是什么意思,真正无法不令人吃惊。)

  (当然,那时,白素和白奇伟两人,也同样感到了吃惊,所以又是一个时期的沉默。)

  白奇伟乾涩地笑了一下:“请解释。”

  刘巨道:“当时,我一看到被刀划破处,竟然有血流出来,心中实在是十分吃惊,恰好这时有一个参观者,掩面疾逃,当时我心中慌乱之极,不敢再停留,也跟著那个参观者一起逃了出去,等到到了街上,我才想起,我要做的事没有做到,可是已无法再回去了。

  “我手中还捏著那柄小刀,手心全是冷汗,我看到小刀上,还沾了一点血迹,突然之间,我心中有了一个怪异之极的想法,我感到,那……有可能是真的人血,因为在那些陈列室中,的的确确有浓烈的血腥味,血腥味有可能是视觉上的震撼所引起的嗅觉上的条件反射,也有可能是化学合成物造成的气味,也有可能,是……真的血发出来的气味。”

  “所以,我回到大学之后,立时要医学院的一个助教,替我化验一下。”

  “我必须作说明的是,由于我一有了这个怪异的念头之后,心中极其紧张;这个念头,可以说是我一生之中,最怪诞的念头了,那小刀……又十分锋锐,把我的手也割破了一些。”

  白奇伟的笑声,陡然爆发。

  可以想像得到,他本来也因为刘巨的叙述而十分紧张,正在屏气静息地听著,陡然之间听得刘巨那样说,自然再也忍不住大笑起来,所以他的笑声,听起来简直收不住。

  他一面笑,一面道:“小刀割咬了你的子,一化验,自然是人血了!”

  刘巨道:“是,化验的结果是小刀上沾著人血,这是化验报告,请你们自己看。”

  (在一阵纸张的交递声之后,便是白奇伟和白素两人同时发出的惊呼声。)

  (当我听录音带听到这里时,心中十分焦急,因为我不知道化验报告上究竟说些什么。幸而白奇伟的话,立时给了我答案。)

  白奇伟在一下惊呼之后,立时道:“小刀上有两个人的血,一个是B型,一个是O型。”

  刘巨道:“我是B型的,B型的血是我的,那O型的血……那O型的血……”

  他的声音,又不由自主颤抖起来,然后,又是一个相当长时间的沉默,白奇伟才用十分怪异的声音道:“那O型血,难道是‘岳飞’的?”

  刘巨吞了一口口水:“是那个人像的,那不是塑像,是真正的人。”

  刘巨的声音,在最后一句,听来十分凄厉。

  我在听得他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之际,也不禁骇然。因为我才从那地方回来,当然,由于人像的逼真程度,确然会给人以那是真人之感,但那当然不可能是真人,简直绝无可能。

  小刀上有除了刘巨自己的血外的另一型血,可以另外寻解释,绝不能由这一点就引伸到那些人像是真人。

  我之所以如此肯定,是那些人像都不断在流血,那自然是机械装置的循环作用,如果是真人,哪有那么多的血可流。

  这是最简单的常识问题,其间并无可供超特想像的余地。果然,白奇伟也提出了这一点来反驳。

  可是,白素却有另外不同的意见:“最好的办法,就是到那个蜡像院去看看。”

  刘巨立时道:“对,我来找卫先生,就是想在把我的看法讲了出来之后,请卫先生去看一看,那些人像,实在有说不出来的诡异之处。”

  白奇伟道:“还等什么,我们这就去。”

  接著,便是白素对我说的一段录音:“我们去看看,你如果回来了,先听录音带。”

  录音带听完了,我立时看了看时间,我大约花了一小时,白素留下的字条是九时零三分,我回家之后,由于震撼持续著,到十点钟才开始听录音带,现在是十一点了。

  我估计,他们三个人离开,到蜡像院去,和我回来之间,大抵只有几分钟,如果我早回来几分钟,或是他们迟几分钟再出发,我们就可以见得著。

  如今,距离他们离去已经超过两小时了,实在没有理由要花那么长的时间的。

  当然,他们三人“去看看”,绝不会是循正当途径去参观,而是偷进去的。以白素和白奇伟两人的能耐,别说偷进米端的蜡像院,就算偷进苏联国家安全局也绰绰有余,不会有什么意外发生。为什么还不回来呢?难道被米端发现了,又惊动了警察?

  也不是没有可能,因为刘巨是跟著一起去的,他可不是专家。

  我考虑了不到一分钟,就决定我再前去,去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下了楼,出了门,才一出门,就看到白素的车子疾驶而来,这种横冲直撞的来势,驾车人自然不会是白素。

  车子直冲了过来,我打横跃开以避来势,车子才停了下来,几乎没有直冲进大门去。

  车子停下之后,并没有立时熄灯,车门打开,白素先下车,她的脸色看来十分苍白,而且全身竟然是湿透的,沾满了灰,神情狼狈之极。

  接著,白奇伟也出了车子,情形和他妹妹差不了多少,我看了这样的情形,不禁大为错愕,他们是到米端的蜡像院中去的,怎么会变成这样一副模样回来?

  更令我惊愕的是,他们两人的神情,白素带著无可奈何的悲伤,白奇伟十分恼怒。我忽然想起,应该还有一个人:艺术大师刘巨呢?

  看他们两人的神情十分凝重,为了可以使气氛轻松一点,我向白奇伟伸出手去:“好久不见了,你们干什么去了,看起来,什么地方失火了,你们参加了救火?”

  白素叹了一声:“进去再说!”三个人一起走,白奇伟把湿透了的外套剥下来,用力抛了开去。

  我道:“怎么,我说错了什么?”

  白奇伟眉心打著结:“没有,你说对了,我们不但救火,而且想在火中救人,不过,都没有成功!”

  我陡地一楞:“那个蜡像院……失火了?”

  白奇伟闷哼了一声:“是,就像多年前的那部恐怖片一样,秘密快被人发现之时,就失火烧掉了一切证据。”

  我摇头:“留下来的录音带我全听了,我认为刘巨的怀疑是没有道理的。啊,你刚才说救人?救谁?蜡像院的主人叫米端,救出来了没有?”

  白奇伟和白素两人互望著,像是从来也未曾听到过米端这个名字一样。

  我忙道:“那个人,就是制作那些人像的人,如果你们已见过那些塑像,一定会承认他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塑像艺术家!”

  白素和白奇伟同时用十分沮丧的声音回答:“不,我们没有看到那些人像。”

第三章:一场事先绝对意想不到的火灾

  他们三个人登上白素的车子之际,心情还是很轻松的,至少,白奇伟还在说:“大师,你怀疑那些人像是真人,那真是太不可思议了,简直绝无可能。”

  刘巨叹著气:“我何尝不知道,可是当我手摸上去,小刀划上去的时候,我真感到它们……是真人,何况还有那……O型的血。”

  白素则并不表示什么意见,只是在车行几分钟之后,她才问:“我们是拍门求见呢,还是自行入内?”白奇伟笑了起来:“偷进一家蜡像院,有什么意思,当然是拍门求见。”白素没有再表示什么,事后她说:“当时,我以为那实在是一件小事,不值得小题大做,无论用什么方式进入都是一样的,为了避免麻烦,自然是正式求见,比较妥当些。”

  所以,当他们来到了蜡像院建筑物的正门,在对街停了车,三个人一起下车,来到了门口,由于找不到门铃,所以白奇伟就开始拍门。

  他拍了又拍,拍门的声响之大,使得过路人尽皆侧目。这建筑物是一幢相当古旧的独立房子,四面都是街道,所以是没有邻居的,要不然,白奇伟这样拍门法,不把四邻全都引出来才怪。

  拍了将近十分钟门而无人应门之后,白奇伟道:“这里,夜里怕没有人留守,如果里面的情景,真像刘大师所说的那么恐怖,只怕也没有什么人敢在晚上逗留在里面,我们还是自己进去吧。”

  他一面说,一面从衣袋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皮包来,打开,里面有许多小巧而实用的“夜行人”使用的工具,白素一看,就忍不住笑了起来:“好啊,堂堂一个水利工程师,身边带著这种东西干嘛?”

  白奇伟笑著道:“备而不用,总比没有的好,现在不是用得上了吗?”

  白奇伟一面说,一面已使用著那些工具在开锁了,不消三分钟,“卡”地一下响,锁已被打开,白奇伟作了一个洋洋自得的神情,握著门柄,门是移开去的那一种,他一下子就将门移开。

  可是才一将门移开,他们三个人,就不禁都楞了一楞,就在门后,站著一个人,白奇伟在移开门之后,和这个人几乎面对面的,伸手可及。

  这个人,当时白奇伟并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他当然就是米端。不过无论在门后出现的是什么人,这种场面也够尴尬的了。也只有白奇伟那样性格的人,才会想出这样的应付办法来,他一瞪眼,反倒先发制人,大声道:“你在门后多久了?我们拍了那么久门,你为什么不开门?”

  一直到这时,甚至连一直极其细心、考虑周到的白素,也还未曾料到会有什么意外发生,她听得白奇伟如此蛮不讲理的话,几乎笑出声来。

  米端的神情十分阴森,冷冷地道:“你想干什么?这里面,没有什么可供偷盗的。”

  米端的话,也十分厉害,一下子就咬定了来人心怀不轨,白奇伟哈哈一笑:“我们像是偷东西的人么?听说这里面的人像极动人,想来参观一下。”

  米端的声音冰冷:“外面墙上,有开放时间的告示,明天准时来吧。”

  米端说著,一伸手,已用力将门移上,白奇伟自然不会让他把门全关上,也一伸手,拉住了门,语调变软了些:“我从老远的地方来,立刻又要赶飞机离开,能不能通融一下?”

  这时,米端冰冷的回光,已经向白素和刘巨扫来,他的神情更加难看:“不能。”

  白奇伟道:“这未免太不近人情了吧。”

  令白奇伟想不到的是,米端的气力十分大,在争持之间,米端陡然发力关门,白奇伟要不是缩手缩得快,只怕手指会被大力关上的门夹断。

  本来明明是自己理亏的,可是这一来,白奇伟也不禁生气了,他怒叫道:“小心我放火把你这里烧掉。”

  门后面没有反应,白奇伟用力在门上踢著,又冲著门吼叫:“哼,你里面陈列的,根本不是什么蜡像,全是真人,你是蜡像院魔王。”

  白奇伟这样吼叫,纯粹是在无理取闹了,白素刚在劝他别再闹下去,却不料“唰”地一下,门又移开了一些,令得米端和白奇伟又正面相向。

  米端的神情,极其可怕。

  白奇伟在事后这样说:“当时,我一看到那个人的神情,真是吓了老大一跳。他那种又急又惊又生气的情形,实实在在,只有一个人心中最大的秘密被人突然叫了出来之际,才能显示出来。

  “可是,我叫破了他的什么秘密呢?总不成他陈列的那些,真的全是活生生的人吗?那是不可能的事。

  “在这时候,我身后的刘大师也叫了一句:‘你究竟在玩什么把戏,心中没有鬼,就让我们进去看。’我立时大声附和。”

  米端只是维持著那种可怕的神情看著他们,然后,又重重地将门关上。

  白奇伟“哈”地一声:“这个人,我看总有点亏心事在做,别怕,他会再开门让我们进去的。”

  刘巨道:“不会吧,我看还是硬冲进去。”

  白奇伟又拉了拉门,没有拉动,就这两、三句话的功夫,就起了火,火头冒得好快,简直快到不可思议,事先一点徵兆也没有,火舌已从屋中直窜了起来。

  火势是那么突然,也那么猛烈,几乎整幢屋子一下子就全被烈火所包围,白奇伟向一辆经过的车子大叫:“快去报火警。”

  那辆车子的驾驶人也被那么猛烈的火势吓傻了,驾著车冲了出去,而事实上根本不必专门有人去报火警,火势那么猛,附近所有人全可以看得到,早已有人去报告了,救火车的呜呜声,已传了过来。

  接下来发生的事,其实是可以防止的--如果事先知道它会发生的话。

  但是白素和白奇伟两人,都料不到会有这样事发生,这是他们两人,在事后感到了极度懊丧的原因。

  白素在事后道:“火一起,由于火势实在猛,我们都自然而然退了几步,当时我已觉得刘巨的神态有异了,他仍然站在原来的地方,没有后退,那时,奇伟在路中心拦车子,我拉了他一下,他却一下子甩脱了我的手,双眼直勾勾地盯著门,门缝中已有浓烟直冒出来,我又去拉了他一下,谁知道他陡然大叫了一声--”

  白奇伟恨恨地一顿脚:“我也听到了他的那声大叫,他叫道:那些塑像,接著,他就--”

  白素叹了一声:“这时,他就在我的身边,而我竟未能阻止他,唉,谁知道他竟然会那么疯狂。”

  白奇伟闷哼一声:“真是疯狂。”他指著白素:“你也是,他发疯就让他去发疯好了,你也差一点就赔了进去。”

  白素苦笑一下,望著白奇伟:“你还不是一样?”

  白奇伟大声道:“那可大不相同,我是为了你,你却是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

  白素低声,皱著眉:“他心中有疑惑,来找我们,也就不是全不相干的人,而且就算是全然不相干的人,也不能袖手旁观。”

  在他们兄妹两人的对话之中,多少已可以知道当时的一些情形了,自然,他们说来轻描淡写,实际上的情形,却惊心动魄之极。

  刘巨在大叫了一声:“那些塑像”之后,陡然之间,向前疾冲而出,他的动作又快又突然,白素就在他身边,却未能拉住他。

  他冲到了门前,整个人重重撞在门上,真令人难以相信,门本来是很结实的,叫白奇伟那样的大汉去撞,也未必撞得穿,可是,刘巨一撞之下,竟然一声巨响,门被他撞穿了一个大洞,大蓬浓烟向外冒出来的同时,他整个人已经没入了浓烟之中。

  白素一见这等情形,一秒钟也没有考虑,甚至未曾发出叫喊声,便已身形一闪,跟著冲了进去。

  白素冲进去的目的,自然是想将刘巨自火窟之中拉出来。在马路中心的白奇伟,一眼看到刘巨和白素两人,先后冲了进去,大惊之下,也没有考虑的余地,也一下就冲了进去。

  白奇伟最后冲进去,一进去浓烟扑面而来,他立时屏住了气息,他心中很明白,在这样的环境之中,一个像他那样有冒险经历的人,至多也只能逗留不超过两分钟,在那两分钟之中,还要几乎停止呼吸才行,若是一个没有经验的人,只要吸进一口浓烟,那就完全没有生存的希望。

  白奇伟的动作十分快,在滚滚的浓烟之中,他首先看到了白素。白素身形闪动,还在向内飞扑,他用尽了气力追了上去,一伸手,就抓住了白素的手臂,白素还想挣扎,白奇伟已经用了一个转身,甩著白素,使白素改变了前扑的方向。

  在浓烟密布之中,他们根本看不清对方的脸面,但是两人的心意是一样的,他们都知道,如果再不撤退,他们一定会葬身在火窟之中。

  在这样的情形下,他们实在已经没有可能把刘巨救出来了。

  他们一起又冲了出来,这时候消防车已经赶到,白素立时向消防队长道:“有人……在里面……有人在里面,快去救。”

  消防队长望著陷于一片火海中的建筑物,摇著头,白奇伟大声道:“给我装备,我进去救。”

  消防队长还没有回答,火窟中已传来轰然巨响,一部份建筑物倒塌,火头窜起十几尺高,火星乱舞,在浓烟中的火舌,像是无数妖魔一样,四下乱射。白奇伟和白素也不禁同时叹了一声,无法再坚持消防队长下令进火窟去救人了。

  他们在火场附近,一直停留到将火救熄才离开,离开的时候,消防队长向他们道:“两位,别说是一个人,就算是一只大象,一头恐龙,在这样的烈火之中,也不会剩下什么了。”

  白素和白奇伟叙述了那场绝对意想不到的火灾之后,我立时问:“刘巨是一定葬身火窟的了?”

  他们都黯然点头。

  我道:“那么,米端呢?你们有没有看到米端离开火场?他放的火,自然是他放的火。”

  白奇伟道:“他是不是在起火前离开,我们无法确定,可是,他为什么要放火呢?”

  我道:“自然是他不愿意刘巨和你们再看到那些塑像的缘故。”

  白素苦笑了一下:“这是说不过去的,他设立蜡像馆的目的,就是要人参观,怎么会为了不让我们看,而放火烧了它呢?”

  白奇伟用力一挥手:“自然是由于如果叫我们看了,就会揭穿他一个巨大的秘密之故。”

  白奇伟的话一出口,我们三个人都静了下来,因为我们同时都想到了极其骇人的一个结论:米端要掩饰的秘密是什么呢?莫非真是刘巨所说的,那些塑像根本不是塑像,而是真人?

  但,这实在太匪夷所思了,米端有什么方法把真人当作蜡像来陈列,难道他会什么妖法或是魔咒?能把人变成石头或是令人一动不动?

  那真是连进一步设想都没有可能的怪事!

  我们静了一会,我才道:“还是先从现实点的方面开始,假设放火的是米端,他用什么方法,可以使烈火在不到一分钟之内发生?”

  白奇伟道:“方法有的是,超过十种。”

  我道:“可是,每一种,都需要十分长时间的准备才行。”

  白奇伟道:“可能他早就准备好的。”

  我苦笑了一下:“这说不过去吧,他精心设立了一个蜡像馆,但是却又随时准备把它毁去。”

  白奇伟一扬手:“这种例子有的是,精心培育了一个特务,还不是准备了让他在一秒钟之内就可以自杀成功的毒药,以防止他泄漏秘密。”

  白素道:“这才是问题的真正所在:这座蜡像馆,究竟有什么秘密呢?”

  当白素问了这个问题之后,他们两人都向我望来,因为三个人中,只有我进入过那个蜡像馆。可是,我除了觉得整个蜡像馆、米端这个人,都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诡异之感外,实在也无法知道它究竟有什么秘密。

  刘巨的设想,没有丝毫可以成立的基础,这样一个举世闻名的艺术大师,竟然就这样葬身在火窟之中,真是令人感到可惜之极的意外。

  我呆了片刻,才答非所问地道:“不知火场清理的结果怎样,想探知它的秘密,应该参加清理火场的工作。”

  白奇伟和白素都表示同意,我略想了一想,就打了一个电话给黄堂,请他替我们作一个安排,黄堂听了之后,大表兴趣:“我才接到报告,说是国际大师级的艺术家刘巨,在起火后葬身火窟之中了,还有两个在现场的又是什么人?”

  我告诉了他,他更是惊讶:“那家蜡像馆,我连听也未曾听说过,何以会引起那么多大人物的注意呢?”

  我叹了一声:“我们不是大人物,黄警官,你才是,你能不能替我安排一下?”

  黄堂沉吟了一下:“本来,那是消防局的职责,不过我可以安排,我看清理火场,到明天才进行,明天一早我们在现场见。”

  我有点意外:“你?”

  黄堂呵呵笑了起来:“有什么事,能引起你卫斯理的兴趣的,我要是不参加一下,会后悔一辈子。”

  黄堂这个人,和我不是很合得来,但有时还是很有趣的,比起他的前任杰克上校来,不知好了多少。

  当晚,我们又讨论了一会,不得要领,只好各自休息。第二天早上九时,我们已经到了火灾的现场。

  我对于白奇伟对整件事,也有这样大的兴趣,感到有点诧异,问了问他,他样子十分神秘地笑了一下:“我自然有我的原因。”

  虽然他的话中有因,但当时我绝未想到他真正是有他的原因的。

  而且,他这次来找我和白素,原来就是有事的。而我更想不到的是,本来相隔万里,全然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件事,竟然有著千丝万缕的关系。白奇伟倒不是不肯说,而是直到我问他的时候,他也只有一个极其模糊的概念而已。

  当时,我只当白奇伟是在故弄玄虚,所以置之一笑,也没有再问下去。

  我们到达灾场时,警方人员封锁了现场,黄堂果然在了,正在和几个消防局的高级人员和专家闲谈。

  他一看到了我们,立时迎了上来,大声道:“专家已经初步观察过了,毫无疑问是纵火,而且是手段十分高明的纵火。”

  他接著,又介绍了那些消防官员和专家,不必详述他们的名字了,一个专家指著烧成一片废墟的灾场:“火头至少有二十处,是同时起火的,没有使用过炸药的痕迹,用来引发大火的像是气体燃料,那情形等于是有二十支巨大的氢氧吹管,同时向这组旧屋子吹燃一样,两位是目击者?火势是不是一下子就到达了高峰?”

  白素答应了一声:“简直是在几秒钟之内发生的。”

  另一个专家道:“这样的纵火情形,极其罕见,看来纵火者下定了决心,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把一切全都烧去。”

  我问:“没有发现尸体?”

  那专家叹了一声:“几乎连所有可以熔化的金属,都已熔化了,哪里还会有什么尸体?这里本来是一间蜡像馆,所有蜡像,自然也都化为气体了。”

  我忽发奇想:“你说不会有尸体发现,如果有很多人呢?譬如说,超过十个人,也全都找不到半点痕迹?总有点骨灰剩下的。”

  那专家想了一想,才道:“其实,就算是一个人,要找骨灰,还是可以找得到的,但是必须在几百吨的灰烬中慢慢去找,不知要花多少人力物力,几乎是没有可能的事,所以只好放弃了。”

  我望著灾场,在一片遭到烈火肆虐之后,那种满目焦黑的破坏,真是触目惊心,要在那一大片灾场之中,找人体被烈火焚烧之后的灰烬,自然是十分困难的,可是我还是想去碰碰运气。

  白素和白奇伟显然也和我一样心思,我们互望了一眼,我道:“我们可不可以到灾场去看一下?”

  黄堂的神情有点狡猾:“为什么,卫斯理?”

  我早料到他有此一问,所以我想也不想就道:“刘巨是著名的艺术大师,在出事之前,他既然来找过我,我自然不想他尸骨无存,哪怕只能找到一小部份骨灰,都是好的。”

  这个道理,自然冠冕堂皇之极,黄堂眨著眼有点不信,但是也无从反驳。实际上,这时我只想去灾场看一下,至于希望发现什么,我自己也说不上来。

  黄堂和高级消防官交换了一下意见,答应了我们的要求,我们换上长筒胶靴--进入火灾的灾场必须如此,因为救火时积了很多水,而且,火焚后的现场地上什么都有,普通鞋子绝不适宜。

  在我们向内走去的时候,我听得一个专家在说:“纵火者除非是利用遥控装置来发动火灾的,不然火势一下子就那么猛烈,他自己也根本没有机会可以离开。”

  我向白素和白奇伟望去,白奇伟道:“我也有这样的感觉,这场火,至少烧死了两个人。”

  蜡像院的门口部份,建筑物全已坍了下来,我们踏著废墟向前走著,昨天,我还在这里听米端发表他的议论,前后不超过二十小时,这里已经变成这样子了。

  走出了七、八步,白奇伟道:“应该是在这里,我把你拉住的?”

  白素点头道:“差不多。”她又向前指了指:“那时,刘巨也不会大远,至多三公尺,而且在烈火中,他也不可能再冲出去多远。”

  我照著白素所指,向前走了三步,那里是一大堆被烧得支离破碎,不知原来是什么物质的东西,一踏上去,就陷下一个深坑,当然无法发现任何残剩的尸体。

  这时,黄堂也跟了过来,这个人有一种天生的本领,可以知道这场火灾之中,一定包含著什么神秘的事一样。我自然也不必瞒他,所以,当他来到了我身边之后,我道:“整件事可以说相当神秘,但究竟事情神秘到什么地步,是什么性质,我还一无所知,只能把我经历过的事实,向你说说。”

  黄堂十分高兴:“那太好了,我早就知道,要是一场普通的火,绝不会引起你的注意的。”

  我面和他向前走去。再向前去,建筑物有一大半倒塌,一小半残存,室内的一切东西,都不再存在,变成了焦炭和灰烬,但是整个建筑的轮廓还在,我一面向前走,一同和黄堂说著这间蜡像馆中的情形,和我参观时的的感受。

  当我向黄堂叙述经过时,白素和白奇伟正在火场之中小心地勘察,希望可以发现一点什么。

  不一会,已经穿过了几间“陈列室”,来到了那个院子中。昨晚,就在这个院子中,我和米端说了不少话。黄堂听得兴致盎然:“这个怪人叫米端?我设法去查一下他的资料,一有就通知你!”

  由他去查一个人的资料,自然方便得多,我点头表示感谢,他又道:“陈列的人像……全是真人?这……我看刘巨多半是受了刺激,觉得一个全然不知名的人,艺术造诣在他之上,所以精神状态有点不正常了,才会有这样的推测的。”

  我道:“我也这样想。”

  我们讲了一会,白素和白奇伟也来到了院子,他们手中都拿著一根铁杖,那是要来拨开厚厚的灰烬,希望有所发现的。

  到了院子,白奇伟用力将手中的铁杖抛了开去,神情十分失望:“从来也未曾见过烧得那么彻底的一场火,根本一切全成了灰烬,就算没有变成灰,也全然无法辨认烧剩的东西原来是什么。”

  白素道:“这样的灾场,通常如何清理?”

  消防官皱著眉:“通常,都由物主寻回烧剩的东西,但既然没有什么剩下,自然由铲泥机清理,全当垃圾处理了,这建筑物的四周,幸而没有什么屋子毗邻,有了天然的隔火道,不然,只怕会有一场当年芝加哥大火式的巨大灾害!”

  黄堂忽然问了一句:“那个米端,就是这幢建筑物的业主?”

  我摇头:“不知道,这也要一并请你查一查了。”

  黄堂自然一口答应,白素道:“在清理灾场之际,如果有任何发现的话,请马上通知我们一下。”

  黄堂也答应了,又道:“真可惜,我竟然不知道有这个所在,不然,说什么也要来参观一下!”

  灾场之行,可以说一点收获也没有,临走时还听到几个专家在争论,说实在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可以一下子使火势变得那么猛烈,就像是每一处地方,都有火头冒出来一样。

  黄堂在和我们分手时,道:“这件事明知十分怪异,你们可有什么设想?”

  我叹了一声:“你知道的几乎和我们一样多,你有什么设想?”

  黄堂摇了摇头:“无法将之分类,只好等有进一步的资料发现再说。”

  黄堂说“有进一步的资料发现了再说”,当天下午他就有了进一步的资料,而且他找上门来时,模样之怪异,真是难以形容,而当他说出了他调查所得的资料时,我们也为之目瞪口呆,一致认为那是绝无可能的事情,可是黄堂却有许多资料,证明那是真实的。

第四章:白奇伟在巴拉那河水利工地上的奇遇

  黄堂的调查所得,和整个故事,有十分密切的关系,但是却要缓一步再叙述,因为在离开火场之后,接著发生的一些事,也和整个故事有密切的关系,那就是我曾提过一下的,白奇伟前来的原因。当然,我在前面已经说过,当时,没有人知道白奇伟的遭遇,是和整件事有著密切的关连的。

  我们上了车。白素就问她的哥哥:“最近,你在什么地方?”

  白奇伟一到,就遇到了刘巨的来访,接著就发生了一连串的变故,昨晚临睡之前,大家都精神恍惚,所以应该见面之后立刻就问的一个问题,拖到了这时候才问。

  白奇伟答道:“这一年来,我一直在南美、巴西和巴拉圭之间--”白素“啊”地一声:“参加巴拉那河水坝的建造工作?”她说了之后,向我笑了一下:“哥哥是水利工程师,自然对世界各地大规模的水利工程,都比较留意一些。”

  我笑了一下:“巴拉那河水坝,是世界上至今为止最大的水利工程,不必有亲人做水利工程师,也应该留意一下的。”

  当我们在说话的时候,白奇伟忽然叹了一口气,白素关心地问:“工程有点问题?”

  白奇伟摇了摇头,我注意到他的神情,有点忧郁,就打了一个哈哈:“我知道了,恋爱了,是不是?你早到了应该有心爱的异性的年龄了。”

  白素瞪了我一眼,看她的样子,是想斥责我胡说八道。可是同时,她又看到白奇伟并不否认,而且眉宇之间,忧郁的神情更甚,看来竟是给我说对了,她也不再出声。

  我本来是随便说说的,可是如今情形,谁都看得出来,白奇伟一定是有著感情上的烦恼,所以我倒不便再开玩笑了,只好等他自己说下去。

  白奇伟却一直不再开口,只是隔上些时,便叹一口气,一直到回家,他才长叹一声:“我这次来,就是希望你们两个,听听我的一些遭遇。”

  我和白素连忙道:“当然,有事,总要找自己人商量商量。”

  白奇伟神情有点犹豫:“可能会耽搁你们相当时间--”

  我和白素又不约而同叫了出来:“这是什么话!”

  白奇伟挥了一下手:“我的意思是,有很多地方,我也莫名其妙,一个人对自己亲身经历的事莫名其妙,好像有点说不过去,但事情又确是如此,所以我的话,你们听来,也可能莫名其妙。”

  我笑了起来:“怎么一回事,解释那么多干嘛?快说,我们一定用心听。”

  白奇伟在沙发上,身子向后靠了一靠,眼望著天花板,又过了好一会,连连吸著一支烟,直到烟灰长得落了下来,也不觉得。

  他那样出神,自然是在想该如何说一说他自己的遭遇才好。

  我和白素心中都充满了疑惑,但也不好去催他。白素知道我心急,就按住了我的手,示意我不要出声去打扰他。

  直到他抽完了一支烟,按熄了烟蒂,他才道:“巴拉那河是南美洲第二大河,全长超过五千公里,仅次于亚马逊河,我担任的工作,是要深入它的发源地,去探测它的水流量,和每年九月,整个河流水减少到近乎枯竭的原因,这是工程未开始前,必须进行的重要工作……”

  白奇伟的经历,就是在他和一组水利工程人员、向导、当地官员,出发去考察巴拉那河的源头开始的。

  巴拉那河发源于巴西高原的东南部,和所有的大河一样,它的源头十分复杂,有众多的小河流汇集,巴拉那河源头主要的一条河流,是帕拉奈巴河。整条河,都在高山峻岭中流窜,水流十分急,大小瀑布之多,只怕是世界上所有河流之冠。

  整组工作人员大约有五十人,有著最精良的配备,可是每天溯河而上,在崎岖的山中行进,每天,也不能超过十公里。有的时候,在断崖上慢慢移动,听著下面的河水发出轰烈的巨响,在急湍地流经峡谷,真是惊心动魄。自然,作为水利工程师,看到了这种情形,是不会诗兴大发的,想到的只是在这些急流之中,蕴藏著不可估计的巨大能量,如果能够加以利用,就可以改进几千万人的生活。

  白奇伟不是一个合群的人,他的那种特殊的东方人的高傲,也使得其余的人觉得难以接近。而且,别人可以离河水远一点,拣较好走的地方走,他由于要负责测量河水的流量,流量计必须要放在水中,才能有数据记录,所以,他要尽量接近河水,才能完成工作。

  整个工作组中,和他最接近的一个人,是他的助手,一个性格十分开朗的巴西小伙子,三十岁不到,工作认真,和白奇伟十分谈得来,这个小伙子的名字叫李亚。

  那一天,他们整天都在湍急的河边,向上游走著,离整个工作组相当远,当天获得的资料,十分充足。本来,在下午四时,他们就应该和大队会合,可是看到前面不远处,水势轰发,有一个不是十分高,但是老远看去,已是水气蒸腾,气势极猛的一个瀑布,白奇伟发现这个水流量急骤到了超乎想像的瀑布,竟然在现成的资料之中,没有它的记载时,不禁大为讶异,忍不住道:“贵国的河道考察人员是怎么一回事,这样的一个瀑布,怎么会忽略了过去?”

  当他这样问的时候,他才发现李亚也盯著那个瀑布看,而且神情十分惊恐,口唇掀动,像是在喃喃自语。

  由于湍急的河水,发出巨大的声响,不远的瀑布,也隐隐传来轰轰声,讲话都需要特别提高声音,才能使对方听到。这时明知道李亚在喃喃自语,可是白奇伟却听不清楚他在说些什么。

  李亚的神情极奇特,本来,他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年轻人,在河水汹涌如猛兽的急滩中,他敢跟著白奇伟,从一堆石块,跳到远隔几公尺的一堆石块上去。

  白奇伟警告过他不知多少次,说自己受过严格的中国武术训练,体能上远远超越普通人,所以他能做到的事,不是可以跟著做的,只要一人失足,在那样凶猛急湍的河流之中,生存的机会极微。

  可是李亚听了,却只是笑嘻嘻,满不在乎,还说他就是在这条河边的村落中长大的,出生第一天就在急流中浸过,水再急,他也可以像急流中的那种身子扁得像纸一样的银鱼一般,甚至可以逆流而泳。

  李亚究竟有没有这种本领,不得而知,因为到那时为止,他并没有表演的机会。但是他胆子大,这是可以肯定的了。

  可是这时,他盯著那瀑布,却现出十分害怕的神情来,白奇伟不明白一个水利工作者看到了瀑布,为什么要害怕,所以他走近李亚。

  李亚像是根本未曾留心白奇伟已来到了他的身边,仍然在自言自语,白奇伟这时已经听清楚了,原来他在不断重复著几句话:“天,它真的有,它真的会出现,它真的有,真的会出现。”

  白奇伟忍不住大喝一声:“你在说什么?”

  或许是由于白奇伟的呼喝声太大,也或许是由于李亚本来就处于十分惊怖的状态之中,所以他陡然震动了一下,看来更有点失神落魄,他指著那瀑布,声音发颤:“这……是传说中的……‘鬼哭神号’……原来它真是有的,不是什么古老的传说,是真的。”

  白奇伟仍然莫名其妙,又大声道:“你再解释得清楚一点。”

  李亚却不肯再说什么了,只是四面张望著,寻路想离开,白奇传道:“你想干什么?水流量那么巨大的瀑布,竟然在水利资料上不存在,我们得去好好看一看。”

  一听得白奇伟这样说,李亚几乎没有跪下来哀求:“求求你,白先生,别过去看,我们快快归队吧,这……本来就是不存在的,资料上自然没有。”这时,白奇伟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全然不明白李亚这样说是什么意思,李亚的话,前后矛盾之至,刚才还在说“真是有的”,现在又说“本来就是不存在”的,还说什么那是传说中的“鬼哭神号”。

  李亚看起来像是神精错乱一样,白奇伟用力在他颊上拍了一下:“趁天色还没有黑,快和我一起去看看。”

  李亚发出一下十分惊悸的叫声:“天,不能去,我绝不会去,白先生,你……也请你不要去。”

  白奇伟这时已经看出,李亚是真正不知道由于什么原因,而感到了极度的惊恐。他心中充满了疑惑,问:“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定下神来好好说,理由如果充分,我就听你的意见。”

  李亚听得白奇伟这样说,简直如同绝处逢生一样,他先是大大喘了几口气,才道:“白先生,这个瀑布,平时是不存在的。”

  白奇伟是水利工程师,自然也是河流、水流方面的专家。他完全明白那是什么意思,瀑布是由水流形成的,如果河水的流量减少,瀑布就会消失,如果处于河流的氾滥期,那么,瀑布就会形成,这是一种十分普通的自然现象。

  所以他道:“那又怎样?”

  李亚看到白奇伟全然不觉得事情的严重,又焦急得几乎哭了起来:“这瀑布……我是在河边长大的,从来也没有见过,只听得村中的老人说,在这个平日是滴水不流的地方,如果一旦出现了瀑布,那就是‘鬼哭神号’的时刻来临了。”

  白奇伟仍然不明白:“你提了两次‘鬼哭神号”,那是什么意思?”

  李亚急速地摇著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白奇伟怒道:“是你说的话,你不知道,这像话吗?”

  李亚分辩著:“我是说,我没有听到过,也不想听,村中的老人说,听到过‘鬼哭神号’的人,都会疯掉,我不想变成疯子,我在童年时,曾见过几个老疯子,他们都是被‘鬼哭神号’吓疯掉的,这个瀑布出现之后,看到的人,要远远离开,不然……成千上万的厉鬼,就会发出哭叫声,听到的人……就会发疯。”

  白奇伟本来不是一个好脾气的人,这时,由于李亚的神情实在太可怜了,所以他居然耐著性子,听李亚断断续续,牙齿打颤地说了那么一大堆话,而听完之后,他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他总算弄明白李亚害怕的原因:原来是为了土人村落中一个古老的传说。

  这个传说,自然是土人弄不明白何以瀑布忽然会出现而来的,什么“鬼哭神号”,多半是大量急湍的流水,流经狭窄的河床时,和岩石碰撞、摩擦所发出来的巨大的声响,这种声响可能十分惊人,自然在传说中,被渲染夸大为千万个厉鬼在号哭了。

  当白奇伟哈哈大笑的时候,李亚瞪大了眼睛望著他,白奇伟一面笑著,一面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肩头。

  白奇伟道:“小子,你现在不是山区里的土人,你在里约热内卢上过学,是一个有现代知识的人。”

  李亚显然想不出如何回答,他只是拚命摇著头,样子看来,又可怜又滑稽。

  白奇伟仍然耐著性子:“像这种自然现象,是水利工程师研究的最好课题,大量的水流,自何而来,何以消失,弄明白了它的规律,可以作为工程上的重大依据。你不是立志要做一个好的水利工程师吗?”

  李亚仍是一个劲儿地摇著头,他居然大声叫了起来:“我要做一个好工程师,可是不要做一个疯子工程师。”

  白奇伟的耐心,到了尽头,他再也按捺不住了,大声道:“那你就别去,土人始终是土人,就算得了诺贝尔奖,土人还是土人。”

  白奇伟的话,自然令李亚十分伤心,可是他的心地也真好,哀求地道:“白先生,你也别去,求求你,去了不会有好结果的。”

  白奇伟根本不理会李亚的哀求,已经开始觅路,向那瀑布的方向前进。他在走出了一程之后,曾回头看了一下,看到李亚像是一座雕像一样,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白奇伟本来还存著希望,以为他终于会跟上来的,如今看情形,李亚是不会过来了。

  白奇伟也不再理会他,继续向前走著,山间虽然没有路,但河林旁,总比较平坦,并不是很难走。他离那瀑布越近,就越觉得那瀑布气势之雄伟,绝不在尼加拉瓜、黄果树和维多利亚那些著名的瀑布之下。瀑布不会超过十公尺,可是水声简直震耳欲聋,大量的水急泻而下之际,溅起的浪花,甚至比瀑布的本身还高,真是从来未曾见过的奇观。

  来到临近,白奇伟开始向上攀去,没有多久,他就看到了瀑布形成的情形。

  原来上面的河床相当浅,大量河水汹涌而来--白奇伟推测,可能是更上游的山区上空,忽然下了一场暴雨,导致山洪爆发,所以水流量大增--河水几乎已淹上了岸,在许多小缺口处,争相泻出来,像是无数条流窜飞舞的银蛇。

  而恰好有一个大缺口,河水自然急泻而出,所以就形成了那个大瀑布。

  山区上空暴雨的机会可能不多,平日,山洪不来,河水流量少,水不会从那个缺口溢出来,自然就不会有什么瀑布了。

  看到了这种情形,白奇伟心中把李亚骂了好多遍,他沿著河岸,向前又走出了一程,站在河的对面,看著奔泻而下的急流。

  他一面观察地形,心中作了打算,明天,要设法弄一架直升机来,去勘察一下那么大流量的水,究竟是怎样形成的。

  白奇伟看得十分出神,当他陡然之间,看到河水上泛起一片金光之际,他才知道,夕阳已经西沉,那是晚霞的反映。

  在山区中,太阳一下山,黑暗来得特别快。白奇伟心中叫了一下槽糕,他无法和工作组会合,看来只好在这里找个地方度过一宵了。

  白奇伟有丰富的野外生活经验,在河边度过一宵,并不算什么,他先打量了一下周围的环境,又沿河走出了一段路,那里是一个碎石滩,长著一簇一簇的灌木,白奇伟在天色完全黑下来之前,已经利用那些灌木的树枝,燃起了一堆篝火,然后,他把外套翻过来,摊平,铺在地上,他就在篝火旁坐下,坐了下来,嚼著乾粮,又用水壶舀了河水来饮,河水竟然十分清冽可口。

  他在夜色中,观赏著河流的壮观景色,又打了一会坐,以消磨时间。到午夜时分,他才把篝火加大,估计至少可以燃烧一小时之上,他才躺了下来。轰隆的河水声,很有催眠作用,不多久,他就睡著了。

  他不知睡了多久,就突然醒了过来。他是被惊醒的,可是情形十分奇特。通常,一个人在熟睡之中被惊醒,总是由于周围发生了什么声响,才会醒来的。但那时,白奇伟的情形,却恰好相反,他是由于四周的声音,突然消失了,才惊醒的。

  当他醒过来之际,什么声音也听不到,静到极点,以致白奇伟在一刹那间,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醒了过来,还以为是进入了一个梦境之中。但一个人是睡是醒,毕竟是十分容易弄清楚的,当白奇伟确定他已醒了之后,一时之间,他又不能确定自己是在什么地方,因为入睡之前的轰轰隆隆的水声,和醒过来之后的寂静,实在是相去太远了。他坐起身,睁开眼,至少在半分钟之后,才肯定自己仍然在河边,就是不久之前入睡的地方。

  这时,篝火也已熄灭了,只剩下一堆暗红色的灰烬,在无声地燃烧著,连轻微的“啪啪”声都没有。白奇伟大惑不解,那么猛烈的水声,到哪里去了?他一跃而起,就已经有了答案,那道瀑布已经不见了。河水显著降低,而且,水势也变得极缓慢,缓慢到在夜色中,河水看起来像是静止的一样。

  河水不应该静止,一定在流著,可是真的一点声音也没有。

  这种情形,真是奇特极了,白奇伟伫立了一会,想起李亚曾告诉他,这道瀑布,被土人称为“鬼哭神号”,说什么会发出千万个厉鬼的号哭声,那真是无稽到了极点,习惯于野外生活的白奇伟,也从来未有过如此寂静的经历过。

  他深深吸著气,点燃了一支烟,才吸了一口,就楞呆地向前望去。

  吸引他向前望去的原因,并不是前面有了什么他可以看到的东西,而是前面突然传来了一下惨叫声。

  在寂静中听到了那一下惨叫声,令白奇伟遍体生寒,夹著烟的手指,不由自主发起抖来。

  那一下叫声,是真正的惨叫声,而且,显然是由人发出来的,别的动物决计不可能发出如此充满了悲惨,令听到的人,也不由自主剧烈发抖的声音来的。

  那一下呼叫声,其实并不强烈,只是悲惨。像是发出叫声的人,本来是在竭力抑制自己,不使自己发出任何声音来,准备默默承受著痛苦的。可是也许是他心中的痛苦太强烈了,无论他怎么控制,也无可避免地爆发了出来,那不是他在呼叫,而是悲惨和痛苦自然的爆发。

  惨叫声拖曳得相当长,余音越来越低,但是给听到的人所带来的震撼,却更加强烈。

  白奇伟想再吸一口烟,镇定一下自己,可是他的手抖得如此之甚,以致他竟然没有法子把烟放进口中。

  而且,一时之间,他除了泥塑木雕一样,站在那里发抖之外,简直什么也不能做。他只是不断地在心中重复著几句话:“天,别让我再听到一次这样的惨叫声,别再让我听到,这样的惨叫声,多听几次,人会疯掉。”

  当他在这样祈求之际,他自然而然想到了李亚说过的一切:听到“鬼哭神号”的人会变疯子。

  一想到这一点,他的呼吸,不由自主急促,而就在这时,惨叫声又传了过来。这一次,是连续的惨叫声,由于惨叫声是这样的撕心裂肺,他根本分不出发出呼叫声的人是男是女,甚至也无法判定是一个人在叫,还是好些人一起在叫。

  那种连续的惨叫声,使得白奇伟不但全身发颤,而且感到了生理上的真正痛楚,惨呼者的痛苦,似乎传染到了他的身上,使他的心口一阵刺痛,身子也跟著摇晃起来,他若不是有相当强的自制力,这时,实在忍不住也要张口大叫,去发泄他心中的,本来不应该存在,但是却在惨叫声中向他袭来的痛苦。

  他的思绪乱到了极点,他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唯一能想到的,就是李亚所说的话。这种惨叫声,称之为“鬼哭神号”,或是形容为千百个厉鬼的号哭,绝不为过。

  在杂乱的思潮之中,白奇伟在那时,忽然又想到:这是什么秘密武器?声波可以杀人,这是早有定论的事,但是这种充满了绝望、痛苦、悲惨的呼叫声,可以震动听到的人的每一根神经,比任何高频率的音波或低频率音波,具有更大的杀伤力。

  因为在这种叫声中,充塞著人类的感情,可以使人在感情上受到感染。真难想像,如果在战场上,只让对方的士兵听到这样的叫声,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是不是有什么机构,正在这里秘密进行这种秘密武器的试验呢?

  白奇伟那时思绪极乱,当他想到这一点的时候,他显然忘记了李亚曾说过,那是一个“古老的传说”,不知有多少年了。

  但是这种莫名其妙的想法,当时却使白奇伟比较镇定了一些。在全然无可解释的处境之中,感到了莫大的震惊的人,如果可以找到一些虽然没有根据,但却可以设想一下的假设,就会像是一个将要溺死的人,忽然抓到了一片浮木一样,多少可以起点作用。

  白奇伟当时的情形,就是那样。

  这时,各种不同的惨叫声,仍然像是利锯一样,在剉锯著他每一根神经,有的惨叫声尖厉,有的闷郁,有的伴著呻吟,有的和著喘息,每一下惨叫声。都送发著无穷无尽的痛苦悲哀,也送发著愤怒和绝望。间或,在惨叫声中,还夹杂著呼叫声,似乎用各种各样的语言在叫喊著。也不是十分听得清楚。

  但是,白奇伟终于听清楚了其中的一句,那是用中国黄河以北的语言叫出来的:

  “冤枉啊!”

  虽然只有三个字,而且是极普通的三个字,可是,也是惊天动地的三个字!

  冤枉啊!一个人为了他根本未曾做过的事,要付出极大的代价!付出代价是什么?极有可能是家破人亡,极有可能是在酷刑之中死亡。

  冤枉啊!用其他的语言在叫出来的,是不是也在诉说他们心中的冤屈呢?是不是人类自有文明生活以来,所有的冤屈,全都化成了声音,在这里发了出来?

  白奇伟大口喘著气,听到了这种连续不断的惨叫声会令人发疯,他对于这一点,再无怀疑,他竭力使自己镇定,毕竟他受过严格的中国武术训练,在镇定心神这方面的能力,超人一等。

  夜间本来相当冷,可是这时,他却已经满头是汗,冷汗还在他的背脊上任意肆虐,使他感到背上像是爬满了冰冷的、有著无数只脚的怪虫。

  不知过了多久,在那么可怕的惨叫声中,他的镇定,在极艰难的情形之下,一点一滴增加,终于使他可以转动了一下颈子--这是他听到第一下惨叫声之后的第一个动作。

  他转动了一下颈子,使他自己面对呼叫声的来源。他发现,所有的惨叫声,全是自河岸的那个大缺口下面传出来的。也就是说,是从他入睡之前那个大瀑布流泻处传出来的。

  他甚至还不是正面对著惨叫声,已经感到这样的震动了!他真不敢想象,如果正面对著惨叫声的来源,他这时会怎么样。

  那个缺口的一边,推想起来,应该是十公尺高下的一处断崖。

  何以在那断崖上,会有那么可怕的声音发出来?有多少人在那边?看来至少有好几十个人。还是那里根本是地狱的一个缺口,把在地狱中厉鬼的呼叫声泄了出来?

  惨叫声是来自地狱的?还是来自人间?这样的痛苦悲惨,应该是来自人的内心。惟有来自人内心的惨痛的呼叫声,才能使听到的另一个人,也感到人类共通感情上的共呜。

  白奇伟当时,不但思绪极乱,而且,行动上,也有著不受控制的现象,他不住地挥著手,喉际不由自主发出“咯咯”的声响,甚至于在无意识地喃喃自语:“别叫了,别叫了,求求你们,别叫了,究竟人类内心的痛苦有多深,全都给你们叫出来了,别叫了,别叫了。”

  在开始的时候,他还只是在喃喃地说著,但是不多久,他虽然在竭力抑制著,但是在情绪上,还是无可避免地受到了感染,他也变得大叫了起来,他叫的是:“别叫了,别叫了。”

  而且,他也清楚地感到,自己的叫声之中,虽然痛苦绝望悲惨愤怒的成分,不如那些惨叫声之甚,但是也足以令他自己感到震惊,而冒出更多的冷汗来。

  这时,白奇伟的神智,还保持著清醒,他清楚地知道,这种情形,就像是面对著强有力的催眠一样,现在还可以凭自己的意志力与之对抗,时间越久,对自己就越是不利,最后,自己的情绪,一定会完全被控制,而完全失去了自己,那么,照李亚的说法,就是变成了疯子。

  白奇伟想控制自己不要叫,可是他却做不到,他双手紧紧捂住了耳朵,不断弹跳著,一点用处也没有,惨叫声还是一下又一下,利钻一样地,自他身上每一个毛孔之中钻进来。

  他真的不知自己还能支持多久,他的一生之中,不知曾经历过多少惊险,但这是真正使他感到了彻骨的恐惧的一次,他甚至全然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什么也没有,只有看不见摸不著,但却又是实实在在存在著的声音,那么可怕的,由人类的发声器官所发出来的声音。

  又过了没多久,白奇伟用了最大的努力,才使自己不再叫“别叫了”,但是他还是在叫著,他叫著白素的名字,叫著我的名字,是因为这种怪异莫名的情形,使他想起了我的许多怪异的经历,下意识认为那可以对抗一下之故。

  他实在无法知道究竟时间过了多久,就在他感到自己整个人快要崩溃,快要虚脱,再也支持不下去之际,突然之间,在一下比起已经叫过的惨叫声,更要可怕许多的呼叫声之后,一切全静了下来。而那最后的一下呼叫声,却令得白奇伟被震撼得再也站不住。

  他一下子跌倒在地,身体也因为那一下可怕的呼叫声,而发生了剧烈的抽搐,变得整个人紧紧地缩成了一团。

  一直等到那最后一下惨叫声完全消失,白奇伟才像死里逃生一样,把他紧缩成一团的身子,慢慢舒展了开来,每一下动作,他的骨节都发出“格格”的声响来。

  当他终于伸直了身子,慢慢站起来之后,真有恍若隔世之感,直到这时他才想到,刚才如果在听到第一下惨叫声之后,就远远逃开去,那或者可以不必多受后来的苦楚。

  可是,由于第一下惨叫声一传入耳中,就造成了巨大的震惊,他当时绝未曾想到这一点,而且,在那么寂静的黑夜中,他就算逃出去十公里,只怕也一样可以听得到那种叫声,黑夜,山路崎岖,他又能逃出去多远?

  他勉力定了定神,刚才几乎被摧毁殆尽的勇气和胆量,又渐渐恢复了过来。而当他几乎恢复正常之际,他的好奇心也随之增加。这时,对他来说,为什么这道河流的水流量,一下子那么平静,一下子又如此汹涌,已经完全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那种如此可怕,如此震撼人心,如此陷于疯狂一般的痛苦,如此发自内心绝望的惨叫声,是从什么地方传出来的?

  他决定过去察看一下究竟,那个曾是大瀑布的河岸上的缺口就在对面,他只要涉水过河,就可以到达那个有声音发出来的断崖了。

  而河水看起来十分浅,可以看到河底的大大小小的鹅卵石,而且,天色也已渐渐明亮了,光亮会使人的勇气,更加增加。

  白奇伟考虑了没有多久,当第一线曙光,使得平静的河水,反映出闪光之际,他已经选择了一处河床看来十分平坦的地方下了水。

  白奇伟一直在叙述著,从他一开始讲述起,我和白素都没有发出任何问题去打扰他。但是当他讲到他开始涉水过河,去查看那种惨叫声的来源之际,我扬了扬手,道:“等一等再说。”

  白奇伟停了下来,我做著一些没有意义的手势,那是由于我思绪十分紊乱之故。

  白奇伟在叙述著的事,本来对我来说,是完全陌生的,那是他的经历,不是我的经历。

  可是,当他讲到,他听到了那种惨叫声之后的感受和反应,我却有十分熟悉的感觉。非但十分熟悉,而且简直感同身受,彷彿我也曾听到过这样的经历。

  然而,我又实实在在未曾有过和白奇伟同样的经历,为什么我会对一个未曾经历过的情景,会有那样熟悉的感觉呢?

  这实在太怪了,我必须静下来想一想,所以才打断了白奇伟的叙述。

  但是静寂足足维持了三、五分钟,我仍是一片紊乱,不得要领。白素低声问:“你在想什么?”

  我摇头苦笑:“不知道,我只觉得,奇伟提及那种充满绝望悲痛的惨叫声时,我……好像也曾听到过,可是又不能肯定。”

  白素和白奇伟两人互望著,显然他们不明白我这样说是什么意思,事实上,别说他们,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已在说些什么,一切,包括我的思绪,似乎都在一种十分恍惚模糊的境地下进行的一样,有著不可思议的怪异。

  我又想了一会,仍然抓不住中心,只好叹了一声:“请再说下去。”

  白奇伟对我的话却有了兴趣:“你好像也曾听到过这样的惨叫声?我想这是不可能的,如果你曾听到过,那一定是你毕生难忘的印象,而不可能只是一种模糊的感觉。”

  我道:“是啊,这正是奇怪之处,或许是你的形容太生动了,引起了我某种联想,所以产生了这样的感觉,这种情形--”

  当我在这样说的时候,我还是迟迟疑疑,绝对没有什么肯定的见解的。

  可是当我说到了“联想”之时,陡然之间,像是有一股极强的光线划破了黑暗一样,在我心底一直是朦朦胧胧的那种感觉,也在那一霎间,变得清晰无比:我知道为什么我在听了白奇伟的叙述之后,会有似曾相闻,甚至感同身受的感觉了。

  那蜡像院。

  当我一想通了这一点,我整个人向上直跳了起来。这种突如其来的行动,把白素和白奇伟两人,吓了一大跳。

  我显得十分激动:“那蜡像院,那四间陈列室中陈列的人像……”

  白奇伟仍然疑惑:“那和我的遭遇,有什么关系?”

  我定了定神:“当时,我在参观那些人像之际,受到极大的震撼,我觉得那些人像在面临这样巨大的悲痛之时,是应该会发出撕心裂肺、惊天动地的呼叫声来的。”

  白素最早明白了我的意思:“当然,陈列室中是寂静无声的。”

  我用力点头:“虽然当时陈列室中没有声音,但是看到了陈列出来的景象,内心深处,像是隐隐感到受苦难的人所发出的惨叫声。所以,奇伟一说,我就有熟悉的感觉。奇伟听到的惨叫,正是--”

  我一口气讲到这里,就再也讲不下去了。

  本来,我想说,白奇伟听到的惨叫声,正是那蜡像院中陈列的人像所发出来的。

  但是这种话之荒诞和不可能,简直已到了极点。

  第一,蜡像是不会发出声音来的。

  第二,就算蜡像会发出惨叫声来,何以声音会在远在几万公里之外的巴西被听到?

  白素和白奇伟明显知道我止住了没有说出口来的话是什么,所以他们不约而同摇著头,表示那是不可能的事。

  我吸了一口气:“当然,那不可能,但是两者之间,却不能否认有一定的联系。”

  白素纠正了一下我的说法:“你只能说,蜡像院是通过人的视觉,使人的心灵受到极大的震撼,受到无穷无尽,极度悲苦的感染。而大哥的经历,是通过了人的听觉,达到同样的震撼。”

  我“嗯”地一声:“正是这样。这种行动,总是由什么人在主持的,他们之间,我想极有可能,有一定程度的联系。”

  当我在这样讲的时候,由于心情的紧张和兴奋,声音急促而嘶哑。我感到那怪异的蜡像院,既然推测到可能和几万里之外的怪声有关连,那么,整件事牵涉的范围之广,规模之大,纵横距离之长远,可能远远超乎我们所能设想的之上。

  也就是说,那不是一件小事,而是一桩大得不可思议的大事,虽然我一点也不知道那是什么的大事,但只要肯定了这一点,也足以令人悠然神往的了。

  白素最了解我的心思,看到了我那种兴奋刺激的神情,瞪了我一眼:“你提及一定有人在主持这种事,假设蜡像院的一切,全是由那个叫米端的人在主持的,那么--”

  她讲到这里,转问白奇伟:“大哥是不是也发现了什么主持者呢?”

  白奇伟双手托著头,不言不语。

  刚才,我在提出了我的想法时,他也和我一样感到兴奋和刺激,可是这时,他的神态却又使人捉摸不透他在想些什么。

  过了一会,白奇伟仍然维持著沉思的姿势,开口说话:“水很冷,河底的鹅卵石也很滑,要涉水过河,并不是想像中那么容易……”

  水很冷,河底的鹅卵石也很滑,要涉水过河,并不是想像中那么容易,但是白奇伟还是一步一步,向对岸走去,来到河中心部份时,河水已到他的腰际。

  这时,他什么也不想,根本不去考虑如果河水一下子又变得湍急起来时,他会有什么结果,他想到的只是一点:要把那些惨叫声的来源,探究出来。

  那种惨叫声,曾经如此折磨过他,他非要找出它的来源不可。

  他大约花了半小时,才拖著湿淋淋的身子--在水最深的时候,他几乎滑跌了两次,全身也就因此透湿了--走上了对面的河岸。

  白奇伟是在那个大缺口的边缘上岸的,一上岸,向下看去,就看到那里的确是一片直上直下的断崖,而在那个大缺口之下的断崖上,有著一个相当大的山洞。

  断崖不过十公尺上下的高度,那呈不规则圆形的洞口,直径至少有八公尺。

  惨叫声当然是从这个山洞之中传出来的,有了这一个发现,白奇伟自然十分兴奋。当他昨天面对著这面断崖时,他是看不到这个山洞的,因为自缺口处奔泻而下的瀑布,把这个山洞整个遮住了。

  白奇伟立即想到的是,这样的地理环境,倒很有点像“西游记”中的水濂洞--一道大瀑布,遮住了瀑布后面断崖的山洞。

  他约略审视了一下地形,开始向下走去。当瀑布存在的时候,断崖下也是一条汹涌的河流,但这时瀑布已然消失,下面也成了一个浅滩,他轻而易举,就来到了那个大洞的洞口前。

  这时他心中也不免感到了恐惧。那么可怕的惨叫声,如果这时突然从洞中传了出来,那他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应付得了。

  虽然这时四周围都十分安静,山洞之中,更不像会有任何声音发出来。但是昨晚,在第一下惨叫声入耳之前,何尝不是极度的寂静?

  想起昨晚的经历,白奇伟实在心有余悸,他不敢贸然进去,而向位于这种荒僻地区的一个山洞,问“有人吗”,那也近乎滑稽。所以,他拾起了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向山洞内用力抛了出去。

  当他抛出石头之后,他的心情紧张到了极点,屏住了气息,集中精神,准备应付最可怕的变化。

  石头抛进了山洞,他听到了石头落地的声音,那一下声响在山洞中激起了回音,传了出来,声音十分响亮,使得他有点吃惊。但是声音很快就静了下来,再也没有异声传出来。白奇伟由于事情实在太诡异,所以他行事也特别小心,连向洞内抛掷了三块石头,又等了半晌,仍然没有异状,他才面对著洞口,吸了一口气,开亮了随身所带的强力电筒,向山洞内走去。他一生之中,曾有过不少冒险的经历,但和这时他向山洞内走去,步步惊心的情形相比较,自然全是不足道的游戏了。他走进山洞之后不久,在强力的手电筒光芒的照耀之下,就已经明瞭了何以石块抛进山洞之后,传出来的回声会异常响亮的原因了。原来那山洞的形状十分奇特,他一进去之后,就觉得自己是向著一个斜面在前进,山洞自入口处起,向山深处伸展,上下左右都在向内收缩。这种情形如果不变的话,那么整个山洞的形状,就是一个巨大无比的圆锥形,而这种形状,是最有利于声波的远传的,所有的传声筒,和早期的发音喇叭,以及乐器中的喇叭全是根据这种形状来设计的。

  那也就是说,如果在这个山洞的最深处,有声音发出来的话,就可以通过这个天然的传声形状,传出极远去。

  他昨晚在对岸听到的那种惨叫声,是不是由这个山洞的极深处传来的呢?

  一想到这一点,白奇伟又有遍体生寒之感。因为这时,他已经走进了山洞,在山洞深处,如果突然有这种惨叫声传出来,加上山洞四壁的回音,情形一定比昨晚还要恐怖几十倍。

  好几次,他几乎想在没有什么变故发生,可以全身而退时,急急转身离开,可是他毕竟是一个十分勇敢的人,尽管心头的恐惧,在一分一分地积聚,可是他还是一步一步向前走著。

  在他才一进山洞之际,就已经感到那山洞的四壁相当平滑,并不如一般山洞那样怪石嶙峋。这种平滑,甚至给人以这个山洞是人工开凿出来的感觉。

  白奇伟在事后,对于自己能在这样的情形下,仍然坚定地一步一步向前走著,尽管起了好多次退缩的念头,但绝未付诸行动这一点,也感到相当程度的骄傲。

  他是数著步数走进去的,在一百五十步之后,电筒的光芒,已照到了山洞的尽头。

  由于山洞是圆锥形,一直在向内缩小的,所以到了山洞的尽头时,白奇伟的头,已几乎可以碰到顶上的山壁了。尽头处,是一块看来十分平整的石壁,除非能穿壁而过,不然,再无去路。而一路行来,也没有什么别的发现。

  这使得白奇伟有相当程度的失望,因为看来,这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山洞,那些惨叫声是不是由这个山洞传出来的,也是疑问。

  在山洞中既然没有发现,再逗留下去,自然也没有意义了。他转过身来,背靠著尽头处的石壁。在这时,他面对著洞口可以看到洞口的光亮,整个人如同置身在一个巨大的传声筒之中一样。

  这种情形,令他忽然想起:如果自己这时忽然大叫一声,声音不知道可传出多远?

  他是一个想到就做的人,一想到,立时吸了一口气,张口大叫了一声。

  他已预期到了自己的叫喊声,会激起巨大的回声,可是也绝料不到,回声的反应,竟是如此之猛烈,刹那之间,像是有千百个人,立即跟著他在大叫一样,回声的激荡,甚至使他的身子有了摇摆震动的感觉。

  在山洞之中的回声,渐渐静下来之际,他还彷彿可以听到自己刚才那一下叫声,正在远远向著山洞口外,传了开去。

  白奇伟等到所有的声音全都静下来之际,才吁了一口气,他不敢也不想再试第二次了。

  这时,他仍然是紧贴著尽头处的石壁站著的,后脑靠在石壁上,就在他准备起步,走出山洞去的那一刹那,他突然听见,在他的脑后,传来了一下低低的、幽幽的女性叹息声!

  那只是极轻的一下叹息声,可是白奇伟听到了之后,所受到的震荡之大,真是无与伦比!

  他整个人陡地向上弹跳了起来,山洞在尽头处,不会比他的身体高多少,这一跳,使得他的头顶重重撞在洞顶之上。这一下撞击,使得他眼前金星直冒,几乎昏了过去。

  而就在这时,他又听到洞口处有声音传了过来,是有人在叫他:“白先生,你在哪里?刚才我听见你的叫声,你在哪里?”

  白奇伟在头上奇痛无比,甚至思绪也未能集中之际,依稀辨出,那是李亚在叫他。他这时也来不及回答,刚才那一下幽幽的叹息声,实在太令人震惊了,他陡然一个转身,先后退了一步,才用电筒向前照去。

  前面,依然是一片山壁,刚才那一下叹息声,难道竟是透过了山壁传过来的?他用力在面前的山壁上踢了几下,发出的声音是坚实的。这时,白奇伟真是疑惑之极,难道刚才听到的那一声叹息声,竟然是自己的幻觉?那实在不可能,因为那叹息声虽然低,却可以肯定,是由一个女人发出来的,叹息声倒并不悲苦,而只是充满了无可奈何的落寞,像是一个心境寂寞至极的人所发出来的。那怎可能是幻觉?幻觉怎能给人如此深切的感受?

  不是幻觉,就一定有一个实实在在的人在发出这下叹息声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