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长青十分紧张:“好,我们贴著墙走进去。”

  那人站在房间的中央,自然贴著墙走进房间去,是和这个人保持距离的最好方法了。

  我们背贴著墙,打横移动身子,走进了房间,很快就来到了那人的正面。依稀可以看得出,那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双眼居然睁著,可是全身上下,完全静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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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情形,和米端的蜡像馆中的所看的情形,表面上是完全一样,可是只有同时经历过两种情形的人,才知道实质上多么不同。

  是的,同样是静止,可是却完全不同。

        彻底静止一如死亡

  蜡像馆中的静止是剑拔弩张的,在静中有极度的动感,是正在动作中的一刹那的截取,那种动感,可以令人心头震憾无比。

  而这时,这个男人的静止,却是真正的静止,甚至给人以永恒的静止之感,那是彻底的静止,一如死亡。

  而我和陈长青也立即明白了:那是死亡,是一种能由自己控制的死亡。

  我们都屏住了气息,我们知道有这种情形,但是从别人的描述之中知道有这种情形,和亲自看到,是全然不同的两种感觉。

  如今,眼前的这个人,究竟是死是活呢?他当然是活人,可是却在死亡状态之中。

  这时,我首先想到的是:思想静止,是什么意思呢?思想如果代表了灵魂,那么,这时这个人的灵魂是在什么状态之中,和真正的死亡又有什么不同?

  这是极其神秘的一个问题,虽然我有好几次和灵魂接触的经历,但是那全是经过真正死亡过程的,像现在这种诡异莫名,甚至连想像都无法想像的情形,却从来没有经历过。

  我们盯著那人,不知过了多久,各种各样的问题,盘旋在脑际,全都要那人来解决,可是那个人却一直维持著这样的姿势,一动不动,连眼睛也没有眨过。

  我们的眼睛越来越能适应黑暗,也把那人的面目,看得更清楚。

  那人有著线条十分硬朗的脸型,身型并不高,看起来相当英俊,皮肤黝黑,从他高举著的手臂看来,他是一个十分强壮有力的人。他的头发又短又硬,浓密得像是戴了一顶黑色的帽子一样。

  他当然是亚洲人,而且,也有著高山民族的特徵,所以也可以假定他是西藏人。

  过了好久,大约至少有一小时,那人仍然一动不动,我和陈长青互望了一眼,两人都是一样的意思,觉得不应该打扰他,就又贴著墙移动,走出了那房间。

  一出房间,陈长青就道:“这人自然是天池老人的一伙,他什么时候才会活过来?”

  陈长青不用“醒过来”,而用“活过来”这样的说法,听起来自然更怪异。

  我苦笑:“谁知道。”

  陈长青道:“等?”

  我道:“当然,又不能把他叫醒。”

  陈长青的神情极其兴奋:“真是不可思议。”

  我不像他那样激动:“一切,到现在为止,还都只是我们的设想,真正的情形如何,还要等楼上那人醒来之后向我们解释──如果他肯向我们解释的话。”

  陈长青搓著手,继续著他的兴奋:“如果我学会了这种本领,真是可以做任何事情了。”

        圆形石屋声音敏感

  陈长青续道:“铜墙铁壁,也挡不住灵魂的进出,‘神游’,真是,真是太刺激了。”

  我翻了他一眼:“是啊,利用你的灵魂,你可以刺探任何秘密,可以成为世界上知道任何内幕最多的人,或者,是知道内幕最多的鬼。”

  陈长青有点恼怒:“你的目光怎么那样浅?我可以用我的灵魂,探索人类的过去和未来,谁知道灵魂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大有可能,可以在所有的空间之中,自由来去,有了这种神通之后,那……那……”

  他侧著头,想不出适当的形容词来。我也想不出,人如果有了这样的能力之后,该称为什么,神?仙?妖?魔?总之再也不是人就是了。又或者,根本是每一个人都可以有这样本领的,只不过由于某种原因,人类的这种本领久已消失,只在少数人身上还存在著?

  这真是有关生死之谜的锁,看来,似乎有一把钥匙,可以把这把锁打开来。

  陈长青没有再说下去,我由于思绪紊乱,也没有说什么,我们默默地在楼上的走廊中走动著,在不知不觉间,又到了楼下。那时,我们两人都陷入沉思之中,脚步的移动是下意识的,是什么时候又进入了那石屋的圆形部份,根本不知道。

  而使得我知道我们又到了石屋的圆形部份的原因是,我突然听到了自己的心跳。人总有听到过自己心跳声的经验,可是心跳声听来这样清晰,这样响亮,对我来说,却还是第一遭。

  当我陡然之间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之后,我不禁楞了一楞,抬起头来,恰好看到了陈长青也一脸错愕地向我望了过来。

  他的神情告诉我,他正和我一样,也听到了自己的异样的心跳声:他想开口,可是我不等他出声,立时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什么也不要说。

  这时,石屋之中,静到了极点,或许是由于十分寂静,再加上石屋的建筑十分奇特的缘故──在才进来的时候,讲一句话,就引起了阵阵的回声,由此可知道圆形的石屋对声音有特别敏感的作用,所以,我才会这样清楚的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当我在这样想的时候,陈长青现出略有所悟的神情,先侧头想了一会,然后,在地上坐了下来,盘起了腿,同时也示意我这样做。

  我只感到,就算陈长青不示意我这样做,我也一样会盘腿而坐,在这样寂静的环境之中,这样清晰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脑后又萦回著那样不可思议的神秘问题,在那样的情形之下,人就会自然而然,想到一种静态的姿势,而盘腿而坐,正是最普通的一种静态姿势。

        声音景象完全配合

  我坐了下来,开始,还和陈长青互望著,不多久,就自然而然闭上了眼睛,但绝不是睡著,而是思路十分清楚,不多久,只觉得听到了许多古怪的声音,而这些古怪的声音全是来自我自己身体之内的,心跳声,呼吸声,肠脏所发出的咕咕声,甚至于,连血液在流动的声音,也可以感觉得出来──我不说听到了自己体内血液流动的声音,因为那实在不可能,可是却又实实在在,有血在流动出声的感觉。

  这真是怪异莫名的现象,环境再静寂,也不至于可以听到体内发出那么多声响的。我在想,一定是那石屋的建造有著特殊的聚音效果之故。

  在听著自己的身体之内,发出那么多怪异声音的同时,渐渐地,起了一种十分奇妙的感觉,那种感觉,由于是前所未经的,所以也十分难以形容。

  开始的时候,所有的声音,确确实实是从身体内部发出来的,可是过了一会(不知过了多久,由于感觉的奇妙,早已全神贯注去体会那种感觉,而浑然忘却了时间),声音渐渐扩大,离开了身体的范围。在听觉上而言,还是那样清楚,可是在感觉上已经不一样。

  呼吸声,听来像是风声,心跳声,听来像是不知道什么物件的碰击声,血流声,听来像是有一条清溪在身体不远外潺潺流过,而咕咕声,像是小溪的石上,有著蛙群在鸣叫。

  当我联想到小溪流水之际,我整个人真的就像是躺在小溪边上,享受著微风的吹拂一样,而且所有的声音,全是与这种环境想配合的。

  过了一会,我意念转变了一下,不知道是由于什么原因,我忽然想到了高山积雪的融化,于是,一下子,我听到的声音,就与我想到的风景相配合了,融了的雪,汇成一股股的水流向下淌,有时经过悬岩,就滴下来,发出滴答的声音,风声依旧,可是再也不是小溪边的轻风,而是掠过山岩的劲风。

  本来来自身体内的声音,化为大自然中所发出的一切声音,而我整个人反倒被这些声音所包围,像是置身在这些声音所形成的环境之中,而且,更奇妙的是,环境可以全然随著自己的意念而改变,一下子在清溪之旁,一下子在高山之巅,一下子又在大海之滨,简直是千变万化,随心所欲。

  以前,我也曾受过“气功”的严格训练,也曾有过长期静坐的经历,甚至也有过摒除一切杂念,类似参禅打坐的体验,可是在感觉上,和现在是完全不一样的,现在的那种奇妙的感觉,宛若人已经离开了自己的身体,或者是身体忽然无限地变大,而人的思想,则在变大了的身体之内活动一样。

        不动的人醒转过来

  (那本来就是一种十分难以形容的感觉,所以在描述方面,文字可能有点凌乱,不是十分容易明白,但是我已竭尽所能,希望可以多看几遍,就会有多一点的体会。)

  当我想到了“我已离开了自己的身体”这一点时,不由得陡然震动了一下。

  那一下震动,把我的意念一下子拉了回来,像是离开了身体的我,又回到了身体之中一样,令得我就在那时睁开眼来。

  我当然还在那石屋的圆形部份,也还维持著盘腿而坐的姿势。

  室内的光线十分黑暗,但由于已习惯的缘故,所以我看出去,可以看到陈长青,他也仍然坐著,而且闭著眼睛,一动也不动。

  一看到了陈长青这种样子,我心中不禁陡然一动:我刚才是不是也是这样一动不动呢?这种一动也不动的情形,看起来不正是天池老人他们在“神游”或“可控制的死亡”中的状态?

  看起来,石屋的这一部份建筑,必然十分有助于“修练”过程的进行,不然,何以对一切还只是推测,可以说一无所知的我和陈长青,都会自然而然进入了这样一种从未经历过的奇妙境界之中?

  我在迅速地转著念,在极度的寂静之中,我听到了有脚步声自楼上传了下来。楼上房间中有著一个一动不动的人,是不是他醒过来了呢?

  当脚步声越来越近之际,我正在考虑要不要提醒陈长青,他已经陡然睁开眼来,一脸的疑惑惊喜之色。

  从他的神情上,我可以推测得出,他的奇妙经历,多半和我一样。我向他作了一个手势,向门外指了一指。

  这时,脚步声已来到了门口,门被缓缓打了开来,我们在楼上见过的那个人,看来一副精神奕奕的样子,双眼炯炯有神,甚至在黑暗中看来,他的眼神也极有光彩。那人向我们作了一个手势,示意我们离开石屋的圆形部份,到外面去。

  我和陈长青忙站了起来,走向外面,那人的态度十分友善,看起来一点也不以我们闯进石屋来为忤,他那英挺的脸上,一直现著亲切的微笑。

  他轻轻地关上了门,虽然他的动作十分小心,但还是发出了一些声响,那一下声响所引起的回声,在门已关上之后,还是隐隐可闻。

  不等我们开口,那人已经道:“你们刚才在的地方,不是很适宜讲话,所以请你们出来,请坐。”

  我和陈长青一样,心中都不知有多少疑问,坐不坐倒无所谓,陈长青首先迫不及待地道:“那里对声音特别敏感,可以把细小的声音扩大?”

  那人笑了一下:“是的,细小的声音在那里都会引起回荡。”

        说话有趣具说服力

  那人道:“但是你若感到了声音的扩大,那还是你在这样想的缘故。”

  我们都有点不明白,那人又做了一个手势,请我们坐下,他自己也坐了下来:“人的思想是全然没有限制的,当你想知道什么的时候,你就会感到什么。”

  我吸了一口气:“话虽然那么说,可是普通的情形之下,想是一回事,能不能真有这么确切的感受,又是另一回事。”

  那人又笑了一下:“当然,真要想到什么就感受什么,是要经过一定的锻练过程的,两位刚才──”

  他接下来,就把我们刚才在石屋圆形部份的感受,说了一遍,他一面说,我们一面不住点头,因为他把情形说得一丝不差。

  陈长青一等他说完就问:“你怎么知道的?”

  那人道:“几乎每一个人,在那里,受到了特殊环境的影响,经历都是一样的。”

  我又问:“那地方……是不是特地用来作为锻练某种异能之用的?”

  那人道:“可以这样说,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很多事,都需要特殊环境的帮助,要健身,在健身房中进行总比较好,要参禅,自然在幽静的禅房之中,更加适合,青灯古佛,使人油然而生出家之念,流水行云,就能教人诗兴大发。”

  那人说话十分有趣,他一下子举了四个例子,从健身到吟诗,看来是全然不相干的,但是却又有著一种异样的说服力。

  我和陈长青异口同声问:“那么,请问,那里是为了训练一种什么样的能力而设的?”

  那人一直对答如流,可是对于这个问题,他却觉得有点难以回答一样,想了片刻,才道:“两位能来到这里,想来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我想先听听你们的想法,再作回答。”

  我和陈长青互望了一眼,不错,我们正有著许多设想,所以在接下来的半小时之中,我们把已经有过的种种设想,都说了出来。

  那人一直只是用心听著,并不打断我们的话头。

  等到我们讲完,那人现出了相当讶异的神情来,长吁了一口气:“两位想得真不少,我看两位不是寻常人,能请教贵姓大名?”

  那人和我们见面之后已说了许多话,的确,双方之间,还未曾有过最简单的介绍,这时他忽然问起名字来,虽然有点突兀,但倒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我和陈长青说了名字,那人“啊”地一声,站了起来,十分热烈地握著我的手,接著,满脸欢容:“原来是卫先生,真是,我有几个朋友,不止一次提起过你,真是,真是……”

        非人协会济济多士

  他像是不知如何措词才好,陈长青接了上去:“真是有眼不识泰山?”

  我瞪了陈长青一眼,那人却笑了起来,他的笑容十分率直纯真:“是的。”

  我倒有点不好意思,因为在整件神秘事件中,我们一无所知,正不知有多少疑问,是要向他请教的。

  我道:“阁下的几位朋友,他们是──”

  那人忙道:“一位是阿尼密先生,一位是端纳先生。”

  一听得这两个人的名字,我也不禁陡然楞了一楞。阿尼密是一个出色的灵媒,在和灵魂沟通方面有著极超特的才能。而端纳则是一个有奇迹般的能力的探测师。

  而更重要的是,这两个人都是“非人协会”的会员,那么,眼前这个人也就绝不是等闲人物了。

  陈长青也知道阿尼密和端纳,所以他敢立时问:“请问阁下大名是──”

  那人有点羞涩地笑了一下:“我其实没有什么特殊的本领,只是……滥竽充数的,我叫金维,我是在中国西康,叶格浪湖边长大的,我不是藏人,我是彝族人。”

  他这样说,自然已表明了身份,他也是非人协会的会员了。

  可是,金维这个名字,我又确然未曾听说过,看陈长青的情形,他也不像知道的样子。多半是由于有求于人,所以陈长青居然也善于应付起来:“贵会的会员,没有一个不是出类拔萃的异人,我们孤陋寡闻,所以未曾听过阁下的大名。”

  他说著,还向我瞪了一眼,眼色之中大有“你卫斯理算是什么角色”之意,令我又好气又好笑。

  金维忙道:“好说好说,我由于长期在康藏一带活动,很少见外间的世面,而且,大部份时间,都花在喇嘛庙之中,那是几乎与世隔绝的所在。”

  陈长青马屁惟恐拍之不及,连声道:“那是世上最神秘的地方了,阁下一定十分有修养了。”

  我耸了耸肩,示意陈长青大可不必这样子,陈长青居然脸红了一下。

  金维又客气了几句,才道:“天池老人,是铁马寺中的一位智者。”

  他一下子就提到了天池老人,这使得我们心跳有点不由自主地加速。我们连连点头,表示明白什么是“铁马寺中的一位智者”。

  铁马寺是康藏交界处的一座规模十分宏大的喇嘛寺,在寺中,不但有著许多修为极深的喇嘛,而且还有许多智者,智者来自世界各地,在铁马寺中,经年累月钻研各种不同的学问,大多数都和佛学有关,也涉及许多玄学方面的知识。

  这些智者,大多数在铁马寺中一住几十年,可能他们的研究,一点结果也没有,就此了结了一生。

        转世情形共分三种

  但也有可能他们已经积聚了超人的智慧和学识,但是一样罕为人知,因为他们的目的,只是追求知识,而不是出名。

  在智者之中,有的是奇才异能之士,天池老人这个异人,是铁马寺中的一个智者,那并不令人感到惊异,反倒觉得是理所当然的事。

  金维又道:“他本来研究的学问是‘转世’,这门学问十分深奥,人人都知道有转世的现象存在,可是没有人知道究竟。”

  我插了一句口:“也不是人人都知道,相信有转世现象的存在的。”

  金维做了一下手势:“我的意思是,像我们这样的人,应该都肯定转世的现象。”

  陈长青的毛病又犯了:“是,是,普通人当然不在其例,还有人连为什么会有雷电也不明白的哩。”

  金维笑了一下:“天池老人对转世现象,有十分深刻的研究,他甚至已可以正确无误地指出转世者出生的地点。铁马寺中有喇嘛圆寂了,他都能知道他们会转世出生在何处。”

  陈长青道:“我曾见过一个小女孩──”

  金维道:“是,她是一个喇嘛的转世,转世的情形有三种,绝大多数的一种情形,是转世者对前生的事情一无记忆,而且终其一生,也记忆不起来。第二种是出生时完全没有前生的记忆,但是前生的记忆会逐步回来,到他成年时,就完全记得前生的事了。第三种,是带著前生的记忆转世的,一出生就有前生的记忆。”

  他把“转世”这种现象,解说得十分详细,我虽然觉得他所说的和我们想知道的有些离题,但想来他这样说,一定有道理在,所以并没有打断他的话。

  陈长青听各兴致勃勃:“最好的情形,自然是第三种了?”

  金维摇头:“不,是第二种。由于幼儿身体的结构十分软弱,一个生下来就有前生记忆的幼儿,会有相当长的一个时期,要忍受异常的痛苦。而且,在很多地方,一个生下来就有前生记忆的幼儿,是会被认为一种妖异,十分惊世骇俗。”

  陈长青忙不迭道:“是,是,最好的情形是第二种。”

  金维道:“天池老人研究的目的,是想要把所有转世的情形,都控制在第二种的情形,他不断研究,据我所知,他在铁马寺中,至少度过了五十年。”

  陈长青忽然掉了一句文:“唉,这才叫皓首穷经。”

  金维显然没有听懂这句话,陈长青得意地解释:“就是说,为了要了解经义,令人研究得满头白发。”

  金维叹了一声:“是的,为了研究转世,就必须和灵魂有一定程度的接触。”

        练天眼通成绩不俗

  金维又道:“人的身体,固然可以和灵魂有一定程度的接触,但总不如灵魂和灵魂的直接接触,更可以互相沟通。”

  我感到他渐渐说到正题上来了。陈长青更是一付如饥似渴的样子。

  金维道:“学问的研究,一环扣著一环,为了要达到这一个目的,天池老人又必须研究灵魂,他是一个充满智慧的人,当他首次向铁马寺中几个最有资格的喇嘛,提及佛家的‘天眼通’,根本就是人的灵魂离开身体,去到遥远的地方,把‘看’到一一切再传回脑部一种过程之际,连最有资格的老喇嘛,也吓了一跳。”

  我吸了一口气:“天池老人的想法,是很有道理的。”

  金维道:“那几个喇嘛,穷尽十年之力,在修练‘天眼通’,有的已经有了一定的成绩,但是也能行而不知其理,当时,双方之间的对话,我记得相当清楚,因为我适逢其会,恰好在场。”

  金维是一个不喜欢表现自己的人,他说“适逢其会”,自然只是自谦之词,事实上,他做为天池老人的助手,已有相当的一段时日了。

  当日,在铁马寺中发生的事,情形必须较详细地记述一下。

  铁马寺的规模十分大。房舍依著山势,重重叠叠,有资历的老喇嘛,都有自成一角的院子,不受他人的打扰。也只有像天池老人这样有声望的智者,才能把四位老喇嘛一起请来,商讨一个问题。

  天池老人在智者所住、研究的大院子的一角,在一块相当巨大的突出的悬崖之下,有著一幢他专用的建筑物。那幢建筑物相当奇特,当初不知道是由哪一位喇嘛还是智者建造的──由于屋子就在大石之下,所以它没有屋顶,屋顶就是大石的底部。

  天池老人当初选择了这幢房子的原因,也由于这一点,一抬起头来,就可以看到并不平整的岩石。在一般人来说,石头自然是没有生命的,但是智者自有智者的想法,他认为每一块石头的生命,都可以上溯到几千万年、几万万年之前,比人类或一切生物短暂的生命,长久了不知道多少,所以,仰望巨大的岩石,也有助于对生命奥秘的思考。那天,当天湖老人和四个在铁马寺中有极高地位的喇嘛,再加上金维,一起聚集在那幢建筑物中的一间房间中,时间将近黄昏,阳光自窗中斜射进来,在房间之中,投射出一片朦胧的金黄色。夕阳的光芒虽然灿烂,但是却在迅速地褪色,光线正在逐渐变得暗淡。

  所有的人都保持著沉默,在等待著黑暗的来临。

  铁马寺中大多数的喇嘛和智者,都有在黑暗之中沉思的习惯,认为黑暗之中,更可以使人思索一切神秘莫名的事。

        思想远游人类本能

  他们都在等待著黑暗的降临。

  当天色渐渐黑下来之际,天池老人首先开口:“各位都对‘天眼通’很有研究,我自己也曾涉及,很想和各位交流一下这种神通的究竟。”

  在天池老人说了“开场白”之后,又是一个时期的沉默,一位喇嘛──叫作五散喇嘛的,才道:“那是佛家的神通之一,佛家具各种大神通,静心修练,都可有成,我就能静观远近天下事,这里各位都能。”

  天池老人沉声道:“是,可是各位有没有想到过,人静处一隅,却能观远近之事,是由于灵魂离开了身体之故?在施展神通之际,灵魂不在肉体之中。”

  这几句话一出口,虽然全是修养十分高深的喇嘛,也全都不免震动了一下,他们都曾施展这种神通,但从来也未曾将之和灵魂联想在一起过。

  过了好一会,仍然由掌握这种神通最深的五散喇嘛说话:“不觉得有灵魂离体的感觉。要是灵魂能随时离体,那是‘神游’,境地更高,不是我们所能企及的。”

  天池老人坚持著:“两者是一样的。”

  几个喇嘛都没有出声,显然他们都需要好好思索天池老人的说法。

  天池老人又道:“‘神游’这种现象,一般会认为真有什么具体的形象或具体的一样东西,离开身体,但其实,是虚无的,就是我们的思想。甚至是一个普通人,一点也没有修为的,他的思想要到哪里,就可以在一刹那间,达到目的──”

  几个喇嘛发出了一些类似不同意的声音来。

  天池老人忙道:“当然,普通人思想的远游,和曾经修练过的人,大不相同,但实质上是一样的,正因为人人皆有这样的本能,所以在经过了修练之后,才能到达一层比一层更高的境界,若是人类根本没有这种本能,一切的神通,皆不可能。”

  五散喇嘛叹了一声:“佛、菩萨、罗汉,本来皆由人来,这倒是说得通的。”

  天池老人受到意念上的支持,他的声音也变得高了起来:“所以,在我们这些人──”

  他讲到这里,向金维看了一眼,摇了摇头──在房间里的几个人中,只有金维,并没有掌握到任何形式的神通。他又道:“我们所掌握的神通,都是由于我们思想为起因,灵魂离体的效果,”

  房间中仍然很静,天池老人扬起手来,伸手向前一指:“打个譬喻,我伸手一指之间,思想已有了想去的目的地,不论多远,思想途径都直线行进,这是任何人都能做到的事,而我们所能做到的是,我们的灵魂,能在瞬刹之间,循著思想行进的路线,到达彼岸。”

        肉身如袈裟替换

  这一番话,在黑暗的房间之中,引起了一阵赞叹声来,一位年纪最老的喇嘛喟然而叹:“原来是这样,原来我们已经有灵魂离体的能力,这是不自觉的能力。”

  天池老人的声音,听来又低沉又神秘:“各位,还有一个深一层的问题,当我们灵魂离体,作各种不同程度的神游之际,我们的身体,那时是处于死亡状态之中的。”

  一个喇嘛淡然道:“身体只如袈裟,无死活之分。”

  天池老人吸了一口气:“当肉身能如袈裟一般替换时,自然并无生死之分。”

  这句话虽然简单,可是却真正令人震动,这是说,人能够超越生死的界限了。

  四位喇嘛虽然穷尽十年之力,能使他们具有各种神通,可是在道理上明白生死界限可以打破的,却还是头一遭,他们心情的兴奋,可以从黑暗之中急速的呼吸声中体现出来。

  五散喇嘛忽然纵声大笑起来,他的笑声,嘹亮而悠远,充满了在经年累月思索之后,忽然明白了的快乐,但是,他的笑声,却陡然之间停止。

  在他的笑声还余音袅袅之际,天池老人突然道:“快去追他。”

  这句话,在平常人听来,是全然莫名其妙的,但在房间中的几个人,却全都明白,连金维也明白。

  五散喇嘛在一种“悟道”的极度欢乐境界之中,灵魂已离肉体远去,而且,不准备再回来了。他究竟已有多大年纪,没有人知道,而不论他神通多么广大,他的肉体,总是一年比一年衰老,就像是一件袈裟,再小心保护,总是一年比一年旧一样。

  在不知道袈裟可以更换的情形下,自然会依恋旧的,一知道可以更换,对于旧的,还有什么留恋?五散喇嘛自然毫无留恋,舍旧而去。

  这种情形,用最容易明白的话来说,就是:五散喇嘛死了。

  “朝闻道,夕死可矣”,这本来就是有许多例子在的,五散喇嘛的情形,不过是无数例子中的一端而已。

  而在房间中的人,自然都知道发生了什么情形,天池老人大喝“快去追他!”那是要在座的人,各施神通,看看五散喇嘛的灵魂到哪里去了,情形如何。

  在天池老人一声断喝之后,房间之中,静到了极点。这时,最紧张的,自然是金维。

  金维知道五散喇嘛圆寂了,也知道天池老人和另外三位喇嘛,都施展他们的神通,去追踪五散喇嘛的灵魂去了。

  金维一直在康藏一带活动,自然知道什么是转世再生,可是像如今这样的情形,生和死的奥秘,几乎毫无保留地展现在眼前的情形,也是他从来未曾经历过的。

        五散喇嘛投胎女体

  (金维在铁马寺中,曾经有过一次十分奇特的经历,那和一头大鹰以及一个来历怪得不可思议的怪人有关,不过那是若干年之前的事情了。)

  他屏气静息地等著,同时也对自己没有能掌握这种本领,而感到十分生气,他下定了决心,一定要设法掌握这种能力。

  在黑暗的房间中,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在极度的静寂之中,金维先听到了缓慢的呼吸声,呼吸声开始时十分微弱,他渐渐趋于正常,他细心倾听著,肯定连他自己在内,一共是五个人的呼吸声。

  本来是应该有六个人的,但是五散喇嘛的灵魂,已经放弃了他衰老的身体,所以他的身体已经不能再呼吸,也不需要再呼吸了。

  在呼吸声渐渐正常之后,金维首先听到其中一个喇嘛道:“唉,他像是完全不能自主。”

  另一个喇嘛道:“是啊,甚至是一个女体。”

  天池老人的声音十分低沉:“我想不通,我真的想不通,一定有我不明白的地方。”

  一起未曾开过口的那个喇嘛道:“是啊,为什么回到自己原来的身体,可以自己做主,一舍弃了它,就变得不能自主了。”

  天池老人声音苦涩:“看来那是必然的现象,连活佛转世,尚且不能由得自己的心意,何况我们?”

  房间中沉寂了下来。金维听出五散喇嘛的情形,好像是他不知道到了一处什么所在,投身入了一个女性的身体之中。

  他想问一些问题,但是又不知道该如何问才好。又过了一会,才听得三个喇嘛,一起笑了起来,齐声道:“既然只是皮囊,管它是男是女,皮相尽皆如一,何必拘泥。”

  天池老人也道:“正是。”

  黑暗之中,看到三个喇嘛一起站了起来,天池老人也站直了身子,相互行礼,三位喇嘛道:“多谢阁下指点,使我们明白了不少。”

  他们三人说著,合力轻而易举地抬起了五散喇嘛的遗体,缓缓走了出去。

  当他们离去之后不久,寺中就有缓慢而沉重的钟声传了出来,宣告一位地位重要的喇嘛的圆寂。

  天池老人一直到钟声响完,才又开口说话:“神通、神游、转世,总算已明白了一部份,转世之前,如果也能以思想作指引,不知是否可随自己心意?”

  他把那最后两句话,翻来覆去地说著,说了数十遍之多,而且声音越说越低,终于到了寂静无声的地步。

  这种情形,金维是见惯了的,每当天池老人要沉思之前,他总会先把问题向自己问上几十遍,然后进入冥思默想的状态之中,去思索他要思索的问题,这一沉思,可能一下子就结束。

        灵魂离来去如风

  也有可能连续好几天好几夜,在他沉思的时候,是绝不可去打扰他的。

  金维一等到天池老人的声音静止之后,他也盘腿坐了下来。

  这一个晚上,对金维来说,十分重要。

  当他一才静坐下来的时候,他的思绪还十分杂沓,天池老人和喇嘛们讲的话,一直在他脑际盘旋萦回,刚才发生的事,一幕一幕在他脑中重现,他知道,自己一定可以在这些过程之中,捕捉到一个中心,有助于他多年来想达到而未曾达到的愿望,可是中心何在,一时之间,却也不容易到达。

  他自然不会焦躁──克服内心的焦躁不安,这一点他早已可以做得到了。他只是思索著,把天池老人的话,加上自己的理解,思索著。

  突然之间,在一片浓黑之中,他像是感到有一道极明亮的光芒,也就在那突然之间,他知道:自己已经找到了要找的中心,他明白了天池老人所说的思想指引和心灵随即依著思想前进的方向前进的道理。

  在这时候,他的身子是完全静止的,他的思想,直指向他的故乡叶格浪湖畔。而接著,他真正地看到了他所熟悉的湖畔风光。

  他不但看到了他想要看的一切,而且完全就像是自己置身其间一样,他是完全不受拘束的,根本不感到身子的存在而又能“看”到一切,“听”到一切,感到一切,和有身子一点没有分别──不,是有分别的,分别在于他全然没有任何负担,他是那么自由,如清风一般,但比清风更无形,他是无形的形体,是超然一切任命形式的一种形式。

  一到了那种境界,他感到了无比的欢愉,生命进入了这一形式之中,那才下真正的生命。

  他在叶格狼湖畔停留了很久,当他想要回来的时候,他又感到了身体的呼吸,感到了眼皮的份量,感到了有一股力量,是来自他身体的,使他能够睁开眼来,而他的眼睛,也感到了光亮:天已经亮了,天池老人还在闭目沉思。

  金维没有打扰天池老人,他只是轻轻地走了出去,在寂静的、沐浴在早晨阳光下的石板路上走著,石板隙缝中的青苔,在朝阳之下,闪耀著翠绿色的艳光。他一直来到了一个老喇嘛的僧舍中,坐下之后,就把自己刚才的经历,说了一遍。

  那个老喇嘛是刚才和天池老人共同研究的四个老喇嘛之一,在听了金维的叙述之后,他缓缓地道:“对,你已经有了神通。天池老人使我们明白,这种神通是灵魂离体的现象。现在,你只能使灵魂在我们的世界中自由来去,将来,你可以更进一步,使自己的灵魂到达另一个世界,三十三天,天外有天,可以随意往来。”

        灵魂来去比电更快

  那老喇嘛道:“只要你想到何处,那就是一种指引,你就能到达何处。”

  金维在听了之后,自然又有了深一层的领会,心中的欢欣鼓舞,自然不必细述了。

  金维的口齿不是很伶俐,当他在叙述这一切的时候,有时,甚至会突然停下来,出半晌神,再继续下去。可是由于他所说的一切,是那么神奇,而且又有那么多处要使人深思,所以我和陈长青都没有打断他的话头,直到他的叙述告一个段落,他吁了一口气,我们也都跟著他,松了一口气。

  然后,是一个长时间的沉默,陈长青最先开口:“那个小女孩,就是五散喇嘛的转世?”

  金维点了点头:“是。”

  陈长青不由自主,吸了一口气:“难怪她的眼神如此深邃,就像一个一百岁的老人。”

  金维道:“他岂止百岁,他的转世情形是带著前生的记忆的,可是神通的恢复却是逐步的,大约一年,相当于普通人的十年,所以他现在已经完全恢复了神通,是了不起的人物。”

  陈长青听得悠然神往,我整理了一下听到的叙述,道:“刚才你提到了‘天眼通’等等的神通,也提到了神游,那是二而一、一而二的了?”金维点头:“是。”

  我皱著眉:“可是我不明白,我可以十分明白灵魂的离体现象,可是,灵魂的行进速度还不伙快吗?灵魂不是来去如电的吗?为什么还要依靠思想的指引,要照思想的行进方向到达目的地?”

  金维目光炯炯地望著我:“来去如电,就是最快的吗?”

  我挥了挥手:“我只是用了一句成语,灵魂如果是一种能量,可能比电更快。”

  金维问:“快多少?十倍、一百倍、一千倍?不论怎么快,都有一个速度的限制在,就算比光快一万倍,到达一万光年之外的距离,也需要一年的时间,而思想,是一动念就到,根本没有速度的。”

  我略微震动了一下,的确,思想是完全没有速度、时间的限制的,任何人,只要一动念之间,想到了任何地方,就是到了任何地方,想到了一千公里之外,和想到了十万公里之外,甚至于想到几十万光年之外,也都是一动念之间的事。

  但自然,动念想到是一回事,那是人人都可以做到的,而能不能真的到达想到的地方,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我缓慢地点著头,表示我明白一部份,但不是全部明白。

  金维笑了一下:“有一种武器,叫做雷射激光指引发射的火箭,你知道?”他的话题,忽然之间从如此缥缈奥秘的问题上,忽然转到了那么现实的课题上,一时之间,我还真没法子适应。

        多年苦练难保成功

  我先是楞了一楞,然后才道:“知道,这种火箭,在发射之前,先射出一道激光,指向日标,然后再射出火箭,射出的火箭,就会依循激光射出的方向前进,丝毫无误地击中目标。”

  金维“唔”地一声:“这是一个例子,可以说明思想和灵魂前进之间的关系,思想在动念之间,到达目的地,灵魂就循迹前往。”

  陈长青道:“可是火箭前进的速度和激光的速度不一样啊。”

  金维微笑著:“任何譬喻,都不是百分之百正确的。当思想动念即至之际,灵魂可以同样突破时间和距离的限制,以同样方式前去。不然,三十三天,天外有天,浩渺宇宙,距离动辄几千万光年,如何能移到达?”

  我和陈长青一起发出了“啊”地一声,我道:“你的意思是,人类对宇宙的探索,绝不是乘飞船去,而是思想去的?”

  金维道:“应该是这样,不论生活在什么星体上,形体是星际探索的最大束缚,只有思想,才能来去自如,突破一切。”

  陈长青哭丧著脸:﹁可是,我想要到哪里去,只能想想,不能具有神通,变成真的去。”

  金维直视著他:“当然,要有神通,要通过相当长的锻炼过程,就是所谓修练。”

  陈长青大口吞著口水:“任何人都可以通过修练而具有神通?”

  金维道:“不一定,因人而异,有的人穷一生之力而无所获,有的人在短时期内,就有所成。”

  陈长青一副焦急的神态,欲语又止,金维十分具深意地道:“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的,如果不开始,那一定绝不会成功。”

  我听了,只是深吸了一口气,陈长青则直跳了起来,而且发出了“啊”地一声,然后,木立了半晌,才又坐了下来。

  显然在刚才的那一霎间,他心中矛盾之极。

  能有这样的神通,这一点,谁不想?可是要达到有这样神通的目的,谁也不知道要经过多少年的修练,而且绝不保证一定成功。

  这是一个极难下的决定,难怪陈长青又是热切,又是惘然若失了。

  我轻轻推了他一下,道:“我看你无法放下一切,去面壁几十年,来练这种神通。”

  他被我说中了心事,一下脸胀得十分红,口中不知喃喃说了一些什么话,可能是对我的话不服,可是却又真的下不了决心。

  我怕他在这个问题上再想下去,忙道:“天池老人那次沉思,多久才结束?”

  金维“嗯”地一声:“三天三夜,他在结束了那次沉思之后,又有了更深一层的想法”

        一己意志控制生死

  天池老人结束了沉思,睁开眼来时,首先看到的是喜孜孜坐在他面前的金维。

  金维在天池老人沉思时,大多数时间都陪著他,这时,金维看到天池老人在睁开眼来之后,双眼之中,有著一股异样的神采,就知道天池老人一定在沉思之中,修为又进入了一个新的层次。

  金维并没有开口问什么,他只是和天池老人互望著,老人也久久不开口,过了好一会,老人才突然道:“多久了?”

  这种问话,在旁人听来,是全然无头无脑的,但金维则早已习惯,知道老人是在问他,这次沉思了不久,所以他立即回答:“三日夜。”

  老人深深吸了一口气:“在这三日夜中,我是死?是活?”

  金维楞了一楞,但是他还是立即回答:“当然是活。”

  老人笑了一下,缓缓摇了摇头,金维不禁骇然:“不是生,难道是死?”

  老人又笑了一下,仍是慢慢摇了摇头。

  这一来,金维不禁大大迷惑起来。金维在铁马寺之中,长年累月和喇嘛、智者相处,实际上,他自己也有了智者的资格,对于一切神秘领域中的事情或见解,都有相当高的领悟力。

  但是这时,他真正感到了迷惑。他回答“活”,老人不以为然;他说是“死”,老人一样摇头。

  人的情形,不是活就是死,难道还有第三种情形吗?在迷惑之中,他笑了起来,并不说话,只是望定了老人,等待老人的解释。

  老人沉默了片刻,才道:“这次沉思,我达到了神游的第一境界,我清楚觉得灵魂离开了身体,随我思想到达我想去的地方,在这三日夜之中,我的灵魂远离我的身躯亿万里之外。”

  金维点了点头:“是,我明白。”

  天池老人一字一顿,极缓慢地道:“当我灵魂离开身躯之际,我怎能算是活?”

  金维用十分虔诚的声音道:“是,那是死。”

  天池老人再以同样的语调问:“可是我又随时能随自己的心意,令灵魂归体,我莫不是仍然活著。”

  金维一听,倏然站了起来,刹那之间,他只觉得全身发热,血液的流转速度几乎快了十倍,他全身充满了一种灵空的智慧,刚才的迷惑,一扫而空,他用十分欢畅的声音道:“啊,你超越了生死的界限,由你自己的意志,控制了自己的生死,在这三天之中,你似死非死,似活非活,不死不活,对你来说根本已无所谓死或活了。”天池老人也以极其欢畅的声音,“呵呵”笑了起来,点著头,伸出他那满是皱纹的手来,让金维握著。

        亘古之谜可以解开

  金维在那时,真是满心充满了喜悦,他自己虽然未曾到达这样的境界,但是天池老人已经达到了。

  这说明,他也有可能到达这种境界的。退一步说,就算他到达不了这样的境界,至少也证明了人类是可以到达这一境界的。

  到达解开生死之锁的境界,到达掌握生死之钥的境界,像天池老人那样,用了将近一百年的时间才能到达,但是这条途径,只要有人第一次走过,以后的人再走,途中的荆棘阻碍,必然越来越少,崎岖的道路,也必然越来越畅顺。

  这也就是说,天池老人是人类中的第一个先驱,是最早打开生死之锁的第一个人,在他之后,别的人要掌握这种能力,必然越来越容易,就像一切现象,第一次要达到,必然极其困难,但是有了第一次的成功之后,以后就会容易。

  (爱迪生在有了用电来发光的意念之后,为了制造电灯泡,试验了上千种材料,才找到了钨丝,在他之后,别人就不必试,只要直接采用钨丝就可以了。)

  人有天生的智愚之分,当然不可能全人类都掌握了这种能力,但只要有一半,四分之一,甚至于百分一,千分之一,万分之一的人类,有了这种能力,倒是人类的面貌,就必然是一场天翻地覆的变化,一切人类以前认为不可能的事,都变成可能了。

  (甚至,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也自然而然被推翻。“不能有超越光速的速度”这样的说法,就算是绝对的真理,也变得一点意义也没有了,因为根本已不存在速度这个问题了。)

  以后,人类的延续,文明的开展,自然面临了一个广阔无比的新天地。

  当金维在叙述天池老人和他的对答之后,他的心情和想法,我和陈长青两人的感觉,和他大致上是相同的。

  我想到了他想到的那些,在紊乱的思绪之中,又交杂著许多新的问题,所以,在他略顿了一顿之际,我已迫不及待地脱口道:“啊,一种崭新的人类将产生,原来的人类在极短的时间内就会淘汰。”

  陈长青面颊通红:“这是人类进步之中的一大蜕变,就像是由蛹变成了蝴蝶一样,那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生命形式,经过这场突变之后,地球人才能突破一切界限,能和其他星球上的高级生物平起平坐。”

  当我们两人讲完了之后,金维并没有立时开口,所以有了一个短暂的沉默,在黑暗之中,我看到他们两人的眼中,都闪耀著一种异样的神采。我不知道金维现在是不是也已经打破了生死的界限,我和陈长青两人,显然是连第一步也未曾跨出的。但是,我们两人却已知道了这个亘古以来,被人类认为是最大的谜,是可以解开来的。

        老人之手揭开奥秘

  我们也可想像到,日后人类发展的方向,单是这一点,已经可以说,我们和全人类,都大不相同了。

  这时,我自己也有全身都充满了空灵的智慧之感,这是由于自己明白了人类生命奥秘之后的一种喜悦,一种自豪而来的感觉。

  在静了一会之后,我才道:“像这种生命形式的大突变,在人类的历史上,可能已发生过一次。”

  金维和陈长青一起向我望来,金维发出了低低的“唔”地一声,表示疑问。

  我忙道:“当然,突变的层次大不相同,我是指,人类从一个十分愚昧的境界,变到了如今这种程度。”

  金维想了一想:“你是说,从原始人到现代人,是经过突变而成的?”

  我道:“是,当原始人之间,有一部份人,掌握了思想,知道了思想的价值之后,他们就成为当时的新人类,当时的新人类就是现代人。”

  金维吸了一口气:“有可能。”

  陈长青用类似欢呼的声音叫著:“这真是非常的发现,像天池老人这样的新人类,不论人类将来再用什么形式来变化,应该是最高境界了吧。”

  金维没有回答,可是在黑暗之中,却可以看到他在摇头。

  过了片刻,他才道:“当时,我也用这个方法问过老人,老人的回答是──”

  老人的回答是否定的。

  在金维提出了那个问题之后,天池老人隔了很久才回答:“不,不是最高的境界,至少,现在还可以想到有更高的境界,而将来,是不是还会有更高一层的情形,以我们现在的智力而论,还无法想像。”

  金维的心头狂跳:“更高一层的情形是──”

  天池老人一直握著金维的手,这时,他缓慢地扬起了自己的手来,恰好有一股月色,自窗棂之中照射进来,照在他的手上。

  老人用十分感慨的声音道:“看,看我的手。”

  金维注视著老人的手,单从一只手来看,这位脑中充满了智慧的老人的手,和一个普通老人的手,并没有什么分别。

  老人的手都是那样子的,乾涩,满是皱纹,血管在没有弹性的皮肤之下,凶狠地突出来,满是斑点的手背加上青绿色的血管,象徵著生命的远离。

  金维注视著,心中已略有所悟,老人道:“看到了?现在,虽然我思想是自由的,灵魂是自由的,虽然我突破了生死的界限,打开了生死之锁,但那只不过是暂时的现象,现在,我的灵魂可以随时离体,也可以随时回来,就因为我还有著身体的缘故。”

        转世情形最坏一种

  金维为之默然,是的,由于有著身体的缘故,可以生死由心,但如果身体没有了呢?

  身体是会衰老的,连天池老人的身体,也没有例外,看他的手就可以知道,他的身体已经十分衰老了。总有一天,身体会变得没有用,那时,灵魂又凭著什么再自由来去呢?

  金维感到有汗珠自鼻尖沁出来,但是他随即道:“原身就算不在了,还可以转世,转世可以一起延续下去。”

  天池老人笑了起来:“对,再高一层的境界,就是随心所欲地转世,现在还不能,别说普通的不能,连活佛的转世,都不是随自己意愿的。五散喇嘛转世了,他现在是一个小岛上的一家穷人家的女儿,那当然不是他自己的意愿,这样的转世,不是我们要的。”

  金维吞了一口口水,老人又道:“而且,转世之后,又要经过一个一无所知的过渡,在这个过渡期间,如果生命再次丧失,情形怎么样,谁也不知道,所以生命还不能算是真正的永恒不灭。”

  金维叹了一声:“那……总可以……达到随心转世的境界的?”

  他的语气是迟疑不定的,反倒是天池老人的语调,十分坚强肯定:“当然可以,一个境界接著另一个境界,无法超越,等我们熟悉现在我们达到的新境界,就自然会进入更高的境界之中。”

  金维喟叹:“我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到达灵魂随时离体的境界。”

  老人道:“我想很快就可以,不但是你,我们要尽量去找更多的人,先求达到我现在达到的境界。寻找的目的,自然最好是有前世记忆的人,也就是说在转世之后自己知道自己是转世者的人,他们更容易进入这样的境界。”

  金维道:“是。”

  他在这样回答的时候,心中不免有点懊丧,因为他并不属于天池老人所说的那类人。在为期不算短的修练岁月之中,他曾十分努力地希望获得有关前生的记忆,可是却一无所获。

  陈长青突然发出了一下十分懊丧的低呼声来,接著就叹了一声:“唉,我……我也全然不知道自己的前生,我是转世情形之中,最坏的一种,我看我是没有希望的了。”

  金维笑了起来:“至今为止,我仍然没有前生的记忆,但是我──”

  陈长青急得身子俯向前:“那你现在,已经到达了灵魂可以自由离体的境界了?”

  金维道:“还没有,但是,早已达到了有天眼通的阶段,离可以神游也不远了。”

  陈长青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又坐直了身子。

        喇嘛转世悟性最高

  金维道:“在那次沉思之后的一大段日子之中,天池老人仍然随时沉思,当他沉思之际,自然是灵魂离体而去的,每次,他都会在这种境界之中,找到有前生记忆的人,然后,根据一定的程序,传授他们,教导他们达到有这种能力的境界,自然每个人的进度不同,五散喇嘛的转世,悟性最高。”

  我吸了一口气:“有这种能力的人,现在总共有多少位了?”

  金维道:“天池老人、五散喇嘛。”

  我心中说了一声:两个。

  金维续道:“很快,会有将近十位,包括我在内。”

  陈长青道:“如果我现在参加,要多久?”

  金维摇头:“没有人能知道,可能很快,可能永远不能,我已经说过,没有起步,永不能达到目的。”

  陈长青向我望过来,显然他要听听我的意见。我一直没有出声,因为我并不打算去修练这种异常的能力。

  我当然知道没有开始,就永远不会有结果的道理,我之不打算有开始,是因为我知道自己没有这个能力,就算开始了,也永远不会有结果。

  或许我对自己的估计错误,也或许在某些时日之后,会改变主意,但现在,我的确是这样想的。

  我也十分确切地知道,在自己对自己没有信心的情形之下,单是静下来沉思,已经是不可能的事,别说会有什么进一步的进展了。

  陈长青的情形,本来也和我相类似,他的性格,和我一样是那样好奇而不安份,他的杂念和各种各样的想法,也绝不会比我少,但是在这件事上,他有一处胜过我的,就是他想那样做,而且他觉得自己可以做得到,对自己有强烈的信心。

  当他向我望来的时候,我心中正在最后一次问自己:应该怎么办?而几乎是一瞬间,我也有了决定,所以我的心情相当平静,也可以帮助他解决一下心中的疑难。

  我以十分平静的语气道:“世界上许多许多事,在开始做的时候,都是无法预知确切结果的,问题是决定这样做的人,必须对自己能做到这件事有信心。”

  陈长青和我交往了那么多年,他自然一下子就听懂了我话中的含义:我自己准备放弃,而我却并不反对他有开始。

  他仍然望著我:“为什么我们不一起──”

  我不等他就完,就打断了他的话头:“我想,这是一件极端自我的事,整个历程,完全是自我中心的,一直到达到灵魂和身体可以自由分离的结果,旁人所能给的助力十分少,所以不必要有人作伴──”

  我讲到这里,顿了一顿,转问金维:“我的话对不对?金维先生?”

        石屋静坐记忆前生

  金维略欠了欠身:“自然,那纯粹是个人的事。”

  陈长青站了起来,在黑暗之中,来回走了几步,在金维面前,停了下来。

  金维抬头望向他,缓缓地道:“我要提醒你一点的是,你将要进入的领域,是如此神秘,如此没有止境,简直可以把人吸引到生命的结束,那并不是过了几年之后觉得无趣,就可以退出的事。”

  金维的话,再明白也没有了。

  他是在告诉陈长青:只要一开始,就再也不会有了结。我在一旁听了这样的话,不由自主感到了一股寒意,觉得那是一桩相当可怕的事。

  可是陈长青的反应,显示了他和我的不同。他根本一点也不觉得金维的话有什么可怕,微笑著:“那正是我所要的,要是忽然觉得无趣了,想退出又不可能,这才是烦恼事。”

  金维又凝视了陈长青半晌,才笑了起来:“你可以加入我们。”

  陈长青高兴之极,向我望了过来,我道:“恭喜你,祝你有朝一日,能到达新人类的境界,我相信,大突变最初必然是由极少数的人开始发生,然后再推广开去的。”

  陈长青的口唇掀动了几下,看来他还是想劝我几句,但是他终于没有出声。

  这时候,我和陈长青两人,分别有了自己的决定,气氛也就轻松得多了,和金维的谈话,使我们对人生的领悟,有了这样飞跃的进展,所以我们的精神,都处于一种异样的亢奋状态之中,一点也不觉得疲倦,所以谈话继续下去。

  金维道:“为了帮助转了世的五散喇嘛,更好地回忆起前生的一切,所以我们建造了这间石屋。外面的圆形部份,对于声波的折射原理了解之透彻,运用之巧妙,当然是天池老人智慧的结晶,举世的建筑物之中,大约只有中国北京的祈年坛中的回音壁,可以与之比拟,但也如同小巫见之大巫。”

  我问:“那有什么作用呢?”

  金维道:“在静寂之中,在那里,人可以听到发自自己体内的各种声响,在通过对自己身体的了解之中,可以更容易进入冥想的境界。”

  我刚才曾有过这样的经历,回想起来,的确十分奇妙,我又问:“每个转世者,都能通过在那里冥想而记起前生的事?如果说每一个人都有前生,莫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在那里得到前生的记忆。”

  金维笑著:“应该是这样,可是对于转世,一定还有许多我们不明白的地方,连天池老人的智慧,也未能达到这一点,所以并不是每个人都如此,我就曾在石屋圆形部份,静坐了三个月之久而一无所获。”

        跃跃欲试溢于言表

  他一面说,一面望著我,大有问我是不是想试一试之意,我倒有点怦然心动,如果能够通过在那里静坐,而达到使自己有前生的记忆的结果,那未始不是一桩很有趣味的事情。

  但是我在想了一想之后,还是摇了摇头:“我看我也不见得会成功──”

  我的语气相当迟疑,那是由于我想到,就算知道了前生的经历,那又怎样?是不是在这个神奇的领域之中,我算是走入了第一步,以后就会不由自主,一步一步向前走去,再也不能回头?

  这是我刚才已经郑重考虑过,而且已经有了决定的事,我不想改变我的决定。

  金维对我的迟疑,并没有表示什么意见,又向陈长青望了过去。

  刚才,在黑暗之中,我已看出陈长青一脸跃跃一试的神情,这时,金维一向他望去,他就道:“可有什么秘诀没有?”

  金维道:“没有,只要你尽量使自己静下来,那里的特殊环境,就会令你进入另一境界,你的思想在感受上,就会大不相同,就算是一个普通人,这种情形一定会出现,至于是不是能因之唤起前生的记忆,那就不敢说了。”

  陈长青一面听,一面点头,然后向我望过来:“你至少要等到我有了结果才走,你不想知道自己前生的事,听听我的前生,也是好的。”

  我不禁有点骇然:“你要我等你有结果?你别忘了,金维先生静思了三个月,仍然没有结果。”

  陈长青居然打蛇随棍上:“好,那你就等我三个月,有结果没结果,都不必再等下去。”

  我自然不肯答应他等三个月,所以大摇其头,陈长青长叹了一声:“卫斯理,我认识你那么久,这是你第一次不想踏入一个神秘的领域。”

  我也叹了一声:“我认识你那么久,我认为你应该可以了解我为什么有这样决定的。”

  陈长青默然片刻,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了解了我的心意,他又提出了新的要求:“那么,至少三个月之后,你来看我一次。”

  想起他有了他的决定之后,我和他以后,可能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他这个要求,自然不算是苛求,所以我立即答应了他。

  陈长青搓著手:“我以后和金维有的是相处的机会,你们先谈谈,请恕我性急。”

  他说著,已向那石屋的圆形部份走去,当他打开门的时候,他甚至不转过身来,只是背对著我们挥了挥手,就走了进去,然后把门关上,我望著关上了的门:“他如果要在里面三个月──”

  金维立时明白了我的意思:“不要紧,我离开了,另外会有人来,总会有人照顾他的。”

        十分不满转世形体

  金维讲到这里,顿了一顿,又道:“你不想去探索自己的前生是对的,这神秘的领域,跨进了一步之后,根本没有退出的可能,卫先生,我看你是有著太多的东西要牵挂,是不是?”

  我道:“你是说我‘放不下’?”

  金维道:“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我想了一会:“也可以这么说,我是一个相当世俗的人,有很多世俗的事,而且我不认为自己会有成就。新人类和旧人类的交替,我看不是一万年内能实现的事,所以我选择作为一个普通人,留在俗世,至少可以把这种道理,说给同是世俗的人听。”

  金维没有什么反应,我又道:“我不留世俗,谁留在世俗?”

  金维陡然震动了一下,发出了几下“啊啊”的声音,喃喃地道:“这……这就是佛祖所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之意。”

  我摊了摊手:“怎敢比拟,我的意思是,不同的事,总要有不同的人去做。”

  金维道:“和你说话,真有意思。”

  我真有点受宠若惊:“你太客气了,你是常和天池老人谈话的人。”

  金维忽然道:“过两天我就要离开,会和天池老人见面,如果你有兴趣──”

  不等他说完,我已经连声道:“有,有,能和天池老人见面,实在太好了,只是不知道他肯不肯见我。”

  金维笑了起来,他的笑容,十分神秘,尤其在淡淡的曙光之中,看来更具神秘感,他道:“其实只是带你去见天池老人──”

  他话还没有讲完,我失声道:“天池老人已见过我了?用……用他的……”

  金维接了上去:“用他的神通,就是刚才陈先生离开之后一刹那的事,我感到他来过,我可以有这种感觉的能力。”

  我呆了好半晌,说不出话来。这时,天色越来越亮,我们已作了竟夜之谈,我望向积尘厚厚的窗子,忽然想起一件事来:“那小女孩的母亲,有一次来看她的女儿,吓得自石级上滚跌下来,是不是在修练的过程中,会有什么异像出现,像灵魂离体,肉眼可见之类?”

  金维道:“当然不是,这件事,真是遗憾。五散喇嘛对于他转世之后的形体,一直十分不满意,可是暂时又不能有什么改变,所以他在想像之中,一直把自己当作前生的形体──”

  他略顿了一顿:“他前生的形体,十分高大粗壮,相貌看来有点凶恶。”

  他说了这些,我还是全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好问:“一直想著,会使形体改变?”

        随心所欲另寻法身

  金维道:“当然不能,但是他今生的形体,是自母体中来的,在形体和形体之间,必然有一种联系,当他这样想的时候,别人看来,一无异状,可是那妇人和他今生的形体之间有一定的影响,所以受了感应,在她看出来小女孩忽然变成了一个高大粗壮的老人,自然吓得要跌下来了。”

  事情的解释相当复杂,听了之后,要想一想才能明白,我道:“那妇人什么也没有说过,这种情形,自然也只是猜想?”

  金维道:“是,是天池老人的猜想。五散喇嘛现在正由天池老人帮助,在西藏找寻另外的法身,再经过一次痛苦由婴儿阶段,自然,这是由于他已有了灵魂离体的能力,才能如此。最好,自然是有一个猝死的成年人,使他的灵魂能够有一具成熟的法身。”

  我听得有点骇然,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战。这些人,竟然可以在生命上这样子随心所欲,虽然在典籍上,也曾有过类似的记载,但实实在在知道这样的异能存在于人间,总是令人震撼的事。

  一想到这一点,我想见一见天池老人的心情更甚,我问:“老人现在在──”

  金维淡然道:“他刚才告诉我,他在铁马寺附近,到那里去,一定可以见到他的。”

  我吸了一口气,知道那是相当长的一段旅程,金维又像是知道我的心意一样,向我笑了笑,道:“有一大段路程,本来是十分困难的山路,但是我们可以利用一种十分特别的交通工具,卫先生,你的经历虽然丰富无比,但是我保证你一定未曾尝试过这种特别的交通工具。”

  我大感兴趣:“什么交通工具?”

  金维笑了起来:“我不说,让你猜,随便你猜多少次,都不会猜得到,除非你曾听过我以前的一些事,那又当别论。”

  我只好默默地笑了一笑,我知道他是“非人协会”中的一份子,一定也有点十分惊人的经历,可是我对于他的过去,却一无所知,所以我只好道:“总不会是你拥有一艘小飞船吧?”

  金维纵声大笑了起来:“到时,你自然会知道的。”

  (在接下来的几天中,我一直和金维在一起,对于那种“特别的交通工具”,也作了一百次以上的猜测,可是一次也没有猜中,到最后,我看到了那“交通工具”之际,著实呆了好半晌。)

  这时,天色已然大明,金维带我走进石屋的一个简陋的厨房之中,弄了一碗不知是什么东西给我和他自己吃,美味之极,吃了之后,才知道是一种黄羊的肉,风乾了之后再蒸熟的,果然别有风味。

  然后,他告诉我,他要进行每日的“功课”,我可以到晚上再去找他。

        老人择徒首要条件

  当我离开石屋的时候,我真想去看一看,在那圆形部分的陈长青,究竟怎么样了。可是又怕陈长青受了打扰,不知道会有什么事发生,因为一切全是在人类知识范畴以外的事。

  若是陈长青受到了打扰,忽然逗留在他的前生中,再也回不来了,那岂非麻烦之至?

  当我走下石级,绕过大岩石,来到了海边之际,所有在海边的人,都以一种异样又尊敬的眼光望著我,他们当然不知道在这石屋之中的那些人在做什么,只是感到极度的神秘,所以才产生了一股恐惧感而已。

  我回到了酒店,这个小岛上,没有什么可以游览的地方,所以我留在房间中,尽量使自己静下来,把一切从头细想了一遍。

  在经过了和金维的长谈之后,很多事,自然真相大白了。以前,我、陈长青、白素和温宝裕四人的猜测,有的是猜中了的,有的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也有的只猜对了一半。

  所有的事,自然玄奥到了难以想像的地步,更玄妙的是,这一切,皆由一个著名的杀手遗留下来的一柄钥匙开始的。

  当初,当知道有这柄钥匙时,不论如何想,也难以想到这柄钥匙,竟是要来打开生死之锁的,世事之难以预料,大抵以此为最了。

  我想了一遍以后,才舒舒服服睡了一觉,醒来时,已经是黄昏时分,在海边散了一会步,再到那石屋中,发现除了金维之外,另外有一个肤色黝黑的青年人在,金维并没有向我介绍他。

  我知道,这青年人当然是天池老人的弟子,金维曾告诉过我,天池老人在选择弟子的时候,条件之一,是要有前生的记忆。那么,这个看来十分普通的青年人,他的前生是什么样的呢?

  我望了他几眼,要用好大的自制力,才没有把这个问题问出来。

    那青年人相当友善,不是很爱讲话,金维道:“有一班晚班机,我们可以立即离去。”

  他又向那青年人低声交谈了几句,才和我一起离开了石屋。出了屋子,他才道:“陈长青的情形很好,看来他极有希望。”

  我也不知道“情形很好”的情形,是什么样的一种情形,只好唯唯以应。

  他又道:“幸好你刚才没有问人家他的前生是什么样的。”

  我吃了一惊:“要是问了会怎样?”

  金维笑道:“也没有怎样,只不过会有点尴尬,因为他不是很愿意提起他的前生,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是一个牧人,从少年时期起,就有前生的记忆。”

  我吞了一口口水,金维又笑了一下:“其实也没有什么,他的前生,是专在山路中打劫为生的一个山贼,不过心地极好。”

        前世所恋今世之母

  金维又顿了一下:“那山贼在大风雪中救过不少人,他是在一次救人行动中跌下悬崖跌死的,那次,他救的是一个少女,那少女被他带到了安全的地方,他自己却跌死了。”我由衷地道:“极动人的故事。”

  金维扬了扬眉:“还有更动人的下文,那少女极美丽动人,他一见就爱上了她,准备就此改邪归正,再也不做山贼,用他的积蓄,依照当地的习俗,去向少女的家人求婚,谁知一下子就跌死了。”

  我叹了一声:“造物弄人往往如此。”

  金维缓缓摇头:“还有更弄人的事。他说,当他自悬崖上跌下去之际,自知这一跌,一定是粉身碎骨,是死定的了,但当地人一直相信人死之后,可以转世,所以他当时的心境,相当平静,并且下定决心,一定要在转世之后,找到那少女,到时,再作一次迟来的求婚。”

  我“啊”地一声,这种情形,我有过经历,不是很令人愉快的一个结果,情侣相约来世相见,本来是极度浪漫的事。

  但是,结果如果悲惨起来,也可以悲惨之极。

  这个山贼转世的青年人,结果又怎样呢?

  金维沉默了片刻,才又道:“他转世之后,不到十年,就有了前世的记忆,自然首先恢复的记忆,是他临死之前,自悬崖上坠下去之际所下定的决心,可是当他一有了这样的记忆之后,立即就发现,他的这个愿望,永远也无法实现了。”

  我没有问为什么,只是心中在想著这青年人永远无法实现他愿望的原因。

  是那少女死了?那么不要紧,他可以去寻找那少女的转世。

  是那少女已嫁了人?那也不成问题,他真有决心的话,愿望还是可以实现的。

  我又作了几种设想,都不足以构成愿望的永远不能实现,所以我摇了摇头。

  金维在我思索的时候,并没有说什么,直到我摇头,他知道我想不出原因来了,才道:“他要娶之为妻的那少女嫁了人,生了孩子,他就是那个孩子。”

  我不禁“啊”了一声,感到事情有点荒谬,但已不是没有可能,他变成了那少女的儿子。

  金维道:“他一发现了这一点,就离开了家,到处流浪,而且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原因,他一直郁郁不欢,不是很喜欢讲话。”

  我大是感叹:“天池老人说得对,转世要是不能控制的话,情形有时,会极其糟糕。”

  金维道:“是啊,我们的一个会员,他的一个朋友,杰出的热带病学专家。”

        尖厉哨声召来巨鹰

  金维又道:“转世到了新几内亚腹地之中的一个穴居人族之中,痛苦莫名地过了几十年,痛苦得他再也不要转世了。”

  这件事,阿尼密对我说起过,那更是糟糕之极矣。金维道:“老人要在五散喇嘛的身上,做一次试验,那是十分重要的一环,我想你可以目睹这事的发生。”

  我知道他所说的试验,是要使五散喇嘛现在的身体作一次转换。

  如果我能目睹这件事的进行,那自然是人生一大经历,这是很令人兴奋的事。

  我们赶上了那班班机,又转换了飞机,在印度下机之后,到达了印北山区,在越过尼泊尔的边界之后,那一带,全是崇山峻岭,那是地球上地势最高的山区。

  我一直在等候著金维所说的特别交通工具,那天是在晚上,我们的吉普车,“跳”进了一个小山谷中──沿途山路实在太崎岖,以至车子像是跳著在前进一样。

  当晚月色溶溶,映著远近山头的积雪,看来相当明亮,金维一下车,就取出了一个相当长的哨子来。

  他向我打了一个手势,示意我捂上耳朵,我笑著摇了摇头,表示不必,哨子发出的声音就算十分尖厉,我相信我也可以忍受得住。

  金维也笑了一下,把哨子凑向口边,刹那之间,我只听到了一声尖厉之极的哨子声,声音之尖,简直就像是有一柄尖刀,戳进了耳朵一样,令得耳朵感到了一阵剧痛。

  那实在使我目瞪口呆,我喘了一口气,还感到那哨声,悠悠不绝,拔天而去,不知可以传到多高。

  我身受其苦,好在够镇定,表面上不怎么看得出来,所以金维看到我若无其事,居然大有钦佩之色。

  我心中暗叫了一声惭愧,如果他再吹一下,我相信非捂上耳朵不可了。

  好在,他只吹了一下,就放下了哨子,同时,抬头望向天空,看他的情形,好像是凭藉著哨子声,在召唤著什么东西。我心中的疑惑,并没有存在多久,就明白了,在明月朗朗的天空上,极高处,出现了几个黑点,金维指著那几个黑点说:“我的朋友来了。”

  我已经看出,那四个黑点,正在迅速地盘旋下降,那是四只鹰,极大的鹰。它们下降的速度快疾无比,转眼之间,离地已不过两百公尺左右,地上,在月色下,已经可以看到它们巨大的黑影。而事实上,这四头巨鹰,也真大到了极点,双翅横展,估计至少有六公尺以上。

  等到它们倏然收翼,停在地上之际,简直和人一样高,铁喙金睛,真是雄骏之极。看到了这样的巨鸟,我已经知道金维的“特别交通工具”是什么了,难怪我一直猜不到,这真是极度不可思议的事。

        特殊布兜套在身上

  金维走向前去,在每一头巨鹰的翎毛上抚摸著,拍打著,巨鹰也用翼尖来表示它们对金维的问候,看来人鹰之间,亲密之至。

  我也跟了过去,又是诧异,又是骇然:“我们要骑鹰进入深山?”

  金维笑了起来,指著鹰背:“你看看它们的羽毛,多么光滑,怎么能骑得上去?”

  我道:“那么,我们──”

  金维道:“让它们抓住我们飞行,我有一种特殊的布兜,可以把身子兜起来,它们抓住布兜,就可以带我们在空中飞行。”

  金维一面说,一面已解开了他一直带在身边的一只袋子,取出了两个帆布布兜来。

  这时,我不禁有点踌躇起来。帆布兜,毫无疑问可以承受人的体重,可是问题是,布兜是要巨鹰的爪来抓的,那几头鹰,和金维的交情再好,毕竟只是禽鸟,如果飞到一半,它们的爪儿松上一松,飞行的高度如此之高,摔将下来,那可不是玩的。

  我口中虽然没有说什么,但是那种踌躇的神情,自然难以瞒人,金维对我笑了笑:“若是对它们不够信任,也可以用布条缠住它们的腿,你再抓住布条。不过这样会很辛苦,而且也使它们的飞行速度减慢。”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不必了,乍一听到,有点怪异,但想来那一定十分有趣,我相信你的这几位朋友就是。”

  当时,金维向我望了一眼,我觉察到他的神情,像是有些话想说而没有说,不过也不能肯定,所以也没有再问下去。

  他抛了一个布兜给我,我照他的方法,套在身上,金维呼喝著,作了一个手势,四头大鹰一起腾空而起,在飞到了一定的高度之后,就在空中盘旋。

  金维道:“这种巨鹰,叫羊鹰,一百多斤重的黄羊,在原野飞奔,它们一冲下来,一边一只,一下子可以抓住两只。它们只会俯冲下来,抓住了目的物再飞上去,所以一开始之际,情形会有点突兀。”

  我反正已经豁了出去,点头道:“请它们开始吧。”

  金维又取出哨子来,轻轻吹了一下,哨音未灭,两头巨鹰,已疾冲下来,一下子,一股劲风扑面,眼前一黑,只觉得肩上紧了一紧,再看清物事时,人离地至少已经有好几十公尺了。金维的布兜,制造得十分巧妙。巨鹰的爪,抓在布兜的双肩部份,布兜承受著整个人的体重,使人像是坐在一张帆布椅上一样,相当舒服。

  巨鹰盘旋升空,劲风扑面,看它们的爪子,像是粗大的铁钩一样,看起来倒也有一定程度的安全感。

  这是我从未有过的经历,所以在一开始之际,只觉得又刺激又有趣,甚至想到,如果让温宝裕这个小捣蛋,也有一会这样经历的话,那他一定会毕生难忘。

        调匀气息逐渐困难

  可是,渐渐地,我就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了,巨鹰越升越高,飞行速度也越来越快,劲风自四面八方袭来,吹在身上,已如同千百支利针在刺戳一样,袭向脸上的,早已令得脸部肌肉麻木得失去了知觉。

  而且,呼吸也逐渐困难,不消多久,我深知若不是我深谙中国武术之中,内息调运之法的话,只怕早已窒息至死了。

  金维竟未曾在事先向我提及这一点,是不是他知道我一定可以应付?

  我开始艰难地调匀气息,令得自己的呼吸速度到达一种十分缓慢的境地,同时,内息不断运转,使得体内产生一股热力,和严寒对抗。

  当我在这样做的时候,我是全神贯注的,并没有留意周围的情形,好在巨鹰飞得虽快,但是却十分稳定,我可以感觉得到巨鹰的双翼,在有规律地扑动著。

  我定过神来之后,才睁开眼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下面连绵不绝的、积雪的山岭。

  巨鹰竟然飞得如此之高,这真是不身历其境,绝不能想像的事。我也看到有一股蜿蜒于山岭之间的河流,那自然是雅鲁藏布江了。

  由此可知,巨鹰不但飞得高,而且速度快绝,我估计我们起飞,至多三小时,可是飞行的距离,竟然已有三百多公里了。

  飞行的方向是向东北,估计是向腾格里湖飞去。腾格里湖,就是天池。老人自号天池老人,自然和腾格里湖有一定的渊源。

  在高空之中,在这样的情景之下,俯瞰西藏高原的景色,真是雄伟壮观之极,也益发觉得人的渺小,人不但不能和山岭河川相比,甚至也绝比不上带著我飞行的那头巨鹰。

  自然,人类可以夸说,凭著人的智慧,制造出各种飞行工具来,甚至已经可以到达月球,但是比较起来,同样是飞行,哪里及得上巨鹰的无拘无束,逍遥自在,翱翔于天地之间,由心所欲。

  机械文明在一定程度上,把人的生命和人自己制造出来的种种机械连结在一起,甚至于作茧自缚,受制于自己制造出来的机械。

  想到了这一点,我更觉得天池老人在研究的课题,甚至是要人的灵魂和肉体的关系,也趋向自然,那真是玄妙伟大之极了。

  我的思绪随著起伏的山岭而扩展,随著奔泻的河川而延长,那真是心旷神怡之极。

  这时,我看到和我同样处境的金维,就在我身边不远处,向我望来,一脸钦佩的神色。

  我知道,那自然是他看到我在这样的环境中,可以应付自如之故。我向他略扬了扬手,在劲风呼号之中,要交谈自然绝无可能。

        中途接力高空惊魂

  在我向金维一扬手之际,他向我作了一个手势。他一定想告诉我什么,但是我一时之间,却弄不明白他这个手势是什么意思。他又重复了一遍,我才弄明白,他多半是叫我不要害怕之际,事情已发生了。带著我飞行的那头巨鹰,双爪本来是紧抓住了帆布兜上的两个环的。可是突然之间,它双爪却松了开来,当我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之际,只看到巨鹰已斜著身子,疾飞了开去。

  而我的身子,自然也立时向下落去,在一开始之际,我真还不知道什么叫恐惧,这就像高空跳伞一样,才一跃之际,有段时间,并不张开降落伞,空气的浮力,甚至可以使人在空中自在浮翔。

  可是,我立即感到了恐惧:我没有降落伞。

  没有降落伞,在那样的高空跌下去,生还的机会是多少?前后大约还不到一秒钟,可是我真正感到了死亡的威胁,从来也没有这样直接地感到死亡过。死亡几乎已是实实在在的事,在这样的高空之中,作为万物之灵的人,实在没有任何方法可以凭自己的本能而使生命继续下去。

  就在这一刹那间,我根本什么也来不及去想,我只是看到了一个相当奇异的现象,我看到金维和我一样,带著他飞行的巨鹰,也离开了他。他也在空中,毫无凭依地在飘荡,而且,还在向我做那个看来像是“不要害怕”的手势。

  我不明白何以在这样的情形下,他还有闲暇向我做手势,是不是他根本不在乎死亡?

  这个念头,才转了一转,就觉得眼前陡然暗了一下,两头巨鹰,自上飞扑而下,巨爪伸处,几乎在同时,把我和金维一起抓住,重又稳稳向前飞去,而原来放弃了我们的两头鹰,也随后追了上来。

  直到这时,我才吁出了一口气,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在开始之际,金维召来了四头巨鹰,原来是为了在中途接力之用的。

  巨鹰虽然有著抓重物飞行的本能,但由于距离太远,中途它们需要接力。这自然也是在起初之前,金维的神情有点古怪的原因。他是早知有这种情形的,但是他却不告诉我,想考验我的勇气。

  一明白了这一点,我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幸而刚才,我在下坠之际,未曾手忙脚乱,不会在金维面前出丑,勇气测验这一关,大抵是合格了。

  但是我也自己知道,由于变故发生得太快,第二批巨鹰又迅速赶到,时间短暂得我根本来不及出丑,事实上,刚才那一霎间心灵上所感到的恐惧,还未曾能在外表上显露出来而已。

  我再用力调匀气息,看到金维向我,双手一齐竖起了大拇指。

        伸手几触山顶积雪

  我心中暗骂了几声,向他摇了摇手,表示我实在不是那么勇敢,一样感到害怕。

  金维仍然竖直著他的手势,我只好把我的手势,改为答谢。

  这时,向下看去,已经可以看到许多小湖泊,然后,一座高耸的山峰,拔地而起,巨鹰奋力越过这座山峰,我几乎伸手可以碰到山顶的积雪。

  一越过这座高峰,迎面又是一座更高的高峰,巨鹰再奋力向上。这两座高峰,我估计是卦兰山和唐古喇主峰,高度都在海拔七千公尺以上。

  越过了唐古喇主峰,腾格里湖已在眼前,巨鹰飞行的高度,已在下降,将近二十公里宽的湖面,一幌即过,已经到了湖对岸。

  我对这一带的地形,不是很熟,但由于曾和登山家布平一起到过附近的神秘地带,对于这一带的寺庙,倒相当熟悉。

  所以,当我看到连绵的庙宇建筑之际,我知道那一定是天池边上,几座著名的寺庙之一,嘉都尔寺。天池的东岸有扎什多吉寺,西岸有多佳寺,但规模都不及嘉都尔寺大,而且嘉都尔寺,具有更甚的神秘性,据说在那里圆寂的喇嘛和活佛,在若干年之后,转世成功之后,一定会回来相聚一次,更多的是回来之后,重新再在寺中出家一次,以继续前生未完的修行。

  本来金维告诉我,天池老人曾在铁马寺附近,现在巨鹰向著嘉都尔寺飞去,自然是金维又接到了天池老人的信息,告诉他改了地点之故。

  那一带,由于交通不便,人烟稀少,只有修行的僧侣。宁静无比,倒是少见的人间乐土,多少年来,僧侣的信仰,也未曾受到太甚的冲击,从上面看下去,寺庙建筑灰扑扑的顶部,闪映著数百年来的神秘,偶而有一两处,有著鎏金的装饰,则又闪闪生光,象徵著寺庙中的喇嘛,对灵异知识的无比智慧。

  这时天色特明,整个湖面上,笼罩著一重轻纱一样的薄雾。当巨鹰的双翼,煽开薄雾之际,薄雾断续地缭绕著,使人宛若在仙境之中一样。

  不多久,巨鹰越飞越低,就在湖边放下了我和金维,在我们的头上,略为盘旋了几下,就冲天而去。其时,朝阳虽未升起,但是东边天际,已有了明黄暗红交错的朝霞,朝霞的光辉反映在湖面之上,形成了一片异样的金光。

  湖面上的金光,向前无休止地伸延著,向之凝视久了,会以为那是一条通向“彼岸”的金色大道,人要是能循著这条道路前进,必然可以到达另一境界。

  湖水清碧,轻轻拍著湖岸,和著自嘉都尔寺的晨钟声,悠悠不绝,更觉得比万籁俱寂,还要宁谧。

        旭日初升走进寺堂

  金维和我,自帆布兜中出来,金维收起了布兜之后,和我一起在湖边伫立了相当久,欣赏著渐渐由朦胧变为明亮的湖光山色,湖边风景之秀丽,只怕举世都罕有其匹,金维想必不知到过这里多少次了,但一样为之吸引,久久不想开口。

  还是我先问:“天池老人──”

  金维向不远处的寺院指了一指:“老人临时决定到嘉都尔寺,请跟我来。”

  他说著,又沿湖走出了一段路,一面走,一面极其感叹地道:“所有山上的湖,其实都可以称为天池,我是在这样的湖边长大的,所以一见到这样的环境,就有一种情不自禁的著迷。”

  我同意他的说法:“说这里是世外桃源,绝对不会有人反对。”

  金维面向著湖,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才转身向寺院的建筑物走去,对于我能毫不畏惧,任由羊鹰抓著在高空飞行,而且能毫无困难地抵御严寒和高空的劲风,又表示了他的钦佩。

  我笑道:“你一再钦佩我的事,都是你自己能轻而易举做到的,你再赞颂下去,不是变成自己称赞自己了吗?”

  金维楞了一楞,哑然失笑:“真是,我没有想到过这一点。”

  我道:“是不是根本你心中自认为不属于普通人,所以看到我这个普通人竟然能做到这一点,你就觉得十分奇讶了?”

  金维忙道:“不是,不是,当然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怎么会说话,请你不要见怪,我的意思是,我经过长时期的静坐沉思训练,又明知道不会有半分危险,而你──”

  我笑了起来:“我也曾经过长期的中国武术训练,而且,我一点没有见怪,以后,我们一定可以成为极好的好朋友。”

  金维听了,十分高兴,握住了我的手,用力握著。

  这时,我们已从一度边门之中,走进了嘉都尔寺,寺中极其幽静,虽然旭日初升,可是映进寺来的阳光,在灰沉的建筑物的反射之下,都变成了一种深沉的黄色,竟然难以分得出那是朝阳还是夕阳。

  一路上,一个人也没有遇到,一直到金维又推开了一扇门,进入了一个院子之后,才看到几个人在院子中,望著同一个方向,那看来是一个殿堂,在殿堂中,有低沉的诵经声传出来。

  那几个人一见了金维,就迎了上来,看到了我,神情都不胜讶异。

  金维只是简单地说了一句:“这位卫先生,是老人命我特别请来的嘉宾。”

  大抵天池老人很多这类突如其来的行动,所以那些人听了,没有再问下去,疑虑的神情也已消失。

  金维吸了一口气,向我作了一个“别发出太大声响来”的手势,他自己的神情,也变得十分虔诚,向那殿堂之中走了进去。

        诸多问号盘于脑际

  殿堂中相当阴暗,一进去,先看到有两个老喇嘛,正在低声诵经。

  面对著两个老喇嘛而坐的,是一个十分瘦削的小女孩,也用和喇嘛同样的姿势坐著。

  有这样的寺院之中,忽然看到了一个小女孩,自然是相当怪异的情景,但我早知道小女孩是五散喇嘛的转世,所以也不以为异。

  看那小女孩的样子,像是正在静坐,可是却又眉心打结,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

  我向金维投以疑惑的眼光,金维只是伸手,向一扇门指了一下,我们放轻脚步,来到门前,轻轻推开了门,闪身进去,把门关上,金维才压低了声音,道:“五散喇嘛的情形,不是很好。”

  必须说明一下的是,我知道,现在我所看了一切情形,都是超乎我理解之外,不可思议的神秘事件。我可以理解外星的高级生物,从不知多少光年的距离之外,来到地球。我也可以理解,地球人有可能根本是从另一个星体上迁移来的。我可以理解时光倒流和另一个空间的存在,甚至我也可以理解灵魂是一种存在,可是却实在无法理解这里发生的一切。

  转世,自然也是我可以理解的,但是转世之后,对于转世后的身体不满意,要主动再去转换一次,这就超出我的理解范围之外。

  疑问实在太多了,现在,我算是已知道了他们,包括天池老人和五散喇嘛在内,都有灵魂和身体随意分离的异常能力,可是不明白的是,如果五散喇嘛找到了一个他想要的身体,那么这个小女孩的身体就怎样呢?就此死亡吗?当然,绝不能说这是五散喇嘛自杀,也不能说是五散喇嘛杀死了这个小女孩,可是实实在在,又有一个人的死亡。

  当然,对他们来说,人的身体是不重要的,相等于一件袈裟,可是又不能没有身体,放弃身体不等于放弃生命,没有身体,生命的形式似乎也不完全。

  这一切疑问,盘萦在我的脑际,使得整件事,更增加了玄秘的成分。

  而金维又说“五散喇嘛的情形不是很好”,我也不明白他这样说是什么意思,想要问他,他已经大踏步向前走了出去,我这才发现,门推开后,是一条狭窄阴暗的走廊,相当长。

  我跟了上去,到了走廊尽头,是一扇木质已经旧得发黑的门,金维在门外站了片刻,推开门,走了进去,我跟进去一看,门内是一间小小的房间,有一个身形高大的人,一动也不动,站在房间中心。

  那人身形极高,披著一件灰白色的长袍,短发、短髯,全都雪也似白,微闭著双眼,以手高举过头,十指互相抵著──这种姿势,我和陈长青在那鲁岛的石屋中,见到金维时,已经见过。

        灵魂身体互相分离

  这个人的脸上、手上,满是皱纹,绝无法看得出他究竟有多大年纪,但他是一个十分老的老人,殆无疑问。

  这自然就是天池老人,我终于看到了天池老人。

  由于老人是这样的一个异人,他所掌握的异能,如果能得到发挥,能使人突破生死的界限,把地球人的进步,带进一个空前的新的境界,他的一切作为,可以说是地球人之中最伟大的一种行为,他本人自然也是一个真正的伟人──与他对人类的贡献相比,其他被称为伟人的地球人,实在太微不足道了。

  所以,我一看到了他,心中就自然而然兴起了一股崇仰的敬意,在他面前肃立著,几乎连大气儿都不敢出。

  金维就站在我的身边,也是一声不出,房间中十分静,天池老人仍然一动不动。

  我在瞻仰了老人满是皱纹,充满了智慧的神采之后,又趁机打量了一下房间,房间中除了一张弹簧床之外,只有几张看来十分残旧的椅子,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金维在呆立了片刻之后,轻轻推了我一下,示意我可以坐下来。

  然而,由于出自内心的对老人的敬意,我不想坐下来,只是向后退去,因为我知道老人这时的情形,多半是在“神游”,也就是说,他是处于灵魂和身体分离的状态之中,离得他太近了,可能会引起不便。

  退了几步,我背靠一个墙角站定,仍然目不转睛地望著老人。

  老人伫立在那里,一动不动,本来是脸上的神情,也是固定不动的,可是当我退到了墙角之后不久,我忽然看到,老人满是皱纹的脸上,泛起了一丝笑容来,他竟然向我微笑了一下。虽然笑容一闪即逝,但是在感觉上,就像是他在向我打招呼一样,我自然而然,也报之以一下微笑,心中由然又起了新的疑问:老人的灵魂不在身体中,身体也能动吗?

  金维在这时候,来到了我的身边,他用极低沉的声音,在我耳边道:“老人知道你来了。”

  我不禁发出了一下低呼声:“刚才他真的是在向我打招呼?”

  金维道:“当然是,他要通过我告诉你,等一会,他会使你见到一些异象,那是运用他的力量,影响你的意念,才能使你见到的。”

  我连忙点头不已。我明白这意思是,天池老人会以他的异常能力,影响我脑部的活动,使我可以“看到”一些奇异的现象。

  这时,我十分紧张,低声道:“请你在事先提醒我一下,免得我错过了。”

  金维笑了一下:“就是现在。”

  我本来就一直盯著老人在看的,金维的话才一出口,我就清清楚楚看到一股闪烁不定的光影──或许不该用“光影”来形容。

        所见一切皆属幻想

  那究竟是一种什么现象,如梦如幻,真的难以形容。

  那股“光影”在一闪之间,形状的千变万化,就像是烟云幻变,可是比烟云幻变,快了不知道多少,而且每一个变化的时间,虽然只有千分之一秒,甚至是万分之一秒,但是还是可以清清楚楚看得到。

  紧接著,那股光影在老人的脸上,闪了一闪,化成了一股细线,直射进老人的眉心之间,不见了。

  看到了这样奇异的景象,我失声道:“刚才我看到的,是老人的灵魂吗?”

  我的话才一出口,就听到一个十分苍老的声音道:“是。”

  我立时向老人看去,老人已放下了双手,双眼也全睁了开来,眼中的神采之深邃,简直是无穷无尽一样,令人更加肃然起敬。

  我不顾及去说别的,立时又问:“人的灵魂……是这个样子的?”

  老人笑了一下,当他笑的时候,神情相当有趣,他道:“不对,那只是我运用力量,使你能‘看到’的样子,连我也不知道你看出来是什么样子,而且每一个人看出来的样子,都随著接受影响力的多少而不同。看到的,全是幻象,这你应该明白的。”

  我苦笑。

  “看到的全是幻象”,我自然知道,但要说明白,则大大未必。

  而这时,我却的确明白了。

  灵魂根本没有形体,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形状,我之所以能看到一股变幻莫测的光影,全然是脑部的视觉神经部份受了刺激之后所产生的幻想。

  对根本没有形状的一种存在,去追寻它的形状,这自然是十分可笑的事,老人一语道破了世人追求种种幻想,追求得如此痴迷的可怜相。

  我在一呆之后,也笑也起来,表示明白,然后我指著自己的眉心:“道家说,上丹田,又名泥丸,是元神出入之所,刚才我看到──”

  我才讲到这里,老人已沉声喝道:“刚才已告诉过你,所见一切,皆属幻想,你怎么又认真起来了?”

  再给老人这样一说,犹如醍醐灌顶,令我通体明彻舒泰,神清气明。

  根本全是幻象,我还想追究。根本没有形体,连出入尚且不在,又何来非从“泥丸”出入不可?

  当下,我也不顾得有没有礼貌,纵声“哈哈”大笑了起来:“看来世人对灵魂都误解了。”

  老人笑了一下,没有再就这个问题讨论下去,只是说了一句:“无所谓误解不误解。总要有一样东西放在那里,才能有正确的解释或误解,根本只是虚的,又何来什么误解?”

  我一时之间,只好发出“呵呵”的声音。

        永生目的几可达到

  发现在这一方面,我的所知,和眼前这位智者相比较,简直是一天一地,无从比拟。

  老人不但有这样的认识,而且在实际上,他做到了灵魂和肉体的可以自由分离,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异常才能。我定了定神,道:“在金维先生那里,我增长了不少见识,刚才听了你几句话,明白程度又过了一层,是不是──”

  我话不未曾说完,老人已笑了起来:“现在,无论什么人,对你怎么说,你都无法彻底明白的,能够像你这样,有一定程度的了解,已经是十分难得的了。真正要了解,必须自己投入去,不然,始终只是在门外徘徊,真相如何,听人形容,又岂是真相?”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点了点头,虽然我心中还不知有多少疑问,但是也知道不必再问,再问,就算老人有答案,我也不会明白的了。

  虽然我明白了这一点,但是我的神情,一定十分懊丧,老人又对我笑了一下:“五散喇嘛的事你已经知道的了?有一些奇异的现象,你可以看得到。”

  我只好答应了一声,金维直到这时才开口:“老人,五散喇嘛的情形,好像不是很好?”

  老人道:“已经有两位道行十分深的喇嘛在帮他,不过他……”

  老人讲到这里,皱了皱眉,向我望来,他的话自然是特地说给我听的:“要自行放弃这一世的身体,寻觅新的身体,这种情形,可以称为随自己意志的一种转世。”

  我点头,表示明白,实实在在,在天池老人这样的智者面前,除了听他说或问问题之外,很难有自己发表意见的机会。

  老人的神色变得十分严肃:“这种情形,如果可以掌握的话,比起自己不受控制的转世来,不知要进步了多少。”

  这种情形,我自然可以理解,人若是能自由选择转世,把自己不要了的身体,自由转换,而且又保持著一直的记忆,那么,永生的目的,可以说已经达到了。

  这时,我身在腾格里湖畔的嘉都尔寺之中,虽然我只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旁观者,但是我知道,我所见到的,听到的一切,全是地球上的人类,有史以来,从来也不曾有过的事。

  这件事,用最浅白的话来说,就是:一个人在自然的、不受控制的转世之后,不满意转世后的情形,现在,要凭自己的意志,再来一次转世。

  试想想,在自然的、不受控制的转世,尚且只是在朦胧的启蒙阶段,还有许多人甚至不愿知道有这种现象存在之际,这里的一些人,已经大步跨过了这一阶段,进入了更高一层的境界。

        心灵互通传心术也

  这种境界,即使作为一个旁观者,也令人有全身热血沸腾之感。那是由于极度兴奋而引起的自然反应。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现在遭到了什么困难呢?”

  老人又皱了皱眉:“我的意见是,五散喇嘛应该选择一个尚未出世的男婴。自然这个男婴必须已经可以接受灵魂的进入,两天来,适合的男婴,至少发现了超过两百个。可是──”

  他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可是五散喇嘛却不愿意去经历婴儿时期的那一段痛苦,尤其是在母体之中的那一段,据他说,在上次转世之中,他有十分模糊的记忆,那是极痛苦的经历。”

  我失声道:“那怎么办呢?”

  金维插了一句口:“寻找一个灵魂自然离开了肉体的成年人。”

  我吞了一口口水,虽然由于能躬逢其盛,我的心情兴奋得有点令脑际嗡嗡作响,但是我的推理能力,也还是存在的。

  一听之下,我立时道:“那是不可能的事。人家的身体如果是好的,灵魂不会离体而去。要是这个人灵魂离体而去了,他的身体机能自然坏到再也没有用了,五散喇嘛换来又有何用。”

  我这几句话,冲口而出之后,不禁一阵脸红。因为这问题实在太简单了,我想天池老人和金维一定是早已想到过的了。

  可是,话一出口之后,老人和金维的反应,却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他们两人,一起发出了“啊”地一下低呼声,像是他们从来也未曾想到过这个问题一样。

  刹那之间,我略有所悟:或许是由于这个问题太简单了,所以智慧深邃如他们者,反倒没有想到。这情形就像是大科学家爱因斯坦为了找赎问题,和公共汽车的售票员争执,说售票员少找了他钱一样。

  老人随即道:“是啊,怎么我们全没想到这一点?”

  金维笑道:“我们对灵魂肉体的关系,看得太透彻了,没有想到,自然灵魂离体的肉体,都是灵魂非离去不可的,因为这具肉体再也没有用处了。”

  老人笑了一下:“告诉五散喇嘛去。”

  他说“告诉五散喇嘛去”,可是他人却并没有离开的意思,只是半闭上眼睛片刻,在那片刻之间,他身子是凝立不动的。

  我心中“啊”地一声,知道在那一霎间,老人是在用自己的思想在和五散喇嘛沟通,这种现象,可以叫作“心灵互通”,也可以叫“传心术”,实际上,是灵魂刹那间离体去传达信息,老人竟然能够随心所欲,运用到这一地步,真是叫人赞叹不已。只是极短的时间,他睁开眼来,满面笑容:“走,看他去。”

        沟通心意不靠言语

  金维已经推开了门,他在前,老人在中,我在后,一起经过那条走廊。

  在经过走廊的时候,我忍不住问了一句:“五散喇嘛主动转世之后,那小女孩的身体──”

  金维回答了我的问题:“自然不会再有任何作用。”

  我追问了一句:“变成了一具尸体?”

  金维道:“自然是。”

  我略想了一想:“那么,我对我刚才的话,要修正一下,当五散喇嘛的灵魂离开之后,那……小女孩的身体,还是十分完好的,要是……有什么灵魂……喜欢这具身体,自然可以进入。”

  老人“呵呵”一笑:“小朋友,很有道理,将来,或许人的身体,可以随便换来换去。”

  不知道已有多久没有被人称为“小朋友”了,天池老人自然可以这样叫我,而这时,我心中更是高兴,因为我毕竟不是纯旁观者了,我也参加了一点意见,那么简单的意见,而正应了“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这句话。

  我们来到了那殿堂之中,看到那“小女孩”和两个老喇嘛,都已站了起来,那小女孩(五散喇嘛)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但也不像刚才那样愁眉苦脸,显然他已知道无从选择。

  不会有人肯出让身体来给他的,让出身体,等于死亡。虽然说身体和衣服一样,但是在生命的形式之中,身体仍然是重要的组成部份之一。这看起来,似乎十分矛盾,我决定在有机会的时候,再和老人和金维,详细讨论一样这个问题。像五散喇嘛那样,已经具有如此神通,可是他还不得不为得到一个他想要的身体而烦恼,而去忍受他明知的十分苦痛的婴儿时期。

  当我在这样想的时候,我看到老人望向五散喇嘛,他们两人之间,一定已到了不必通过语言,就可以沟通心意的地步。

  我在一旁,只看到他们或是略略扬眉,或是现出一个眼神,当然无法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只是凭猜测,可能老人是在问:“是不是现在就进行?”

  五散喇嘛──我明知那是一位身怀异能的得道高僧,可是在形体上却是一个小女孩,这实在是很令人觉得怪异的事情──想了片刻,就又盘腿坐了下来。

  老人在这时开口道:“这位小朋友很有意思,他已经有一点明白什么是幻象,可是还不够明白,你大可再令他明白一点。”

  五散喇嘛向我望过来,微微一笑:“幻象即是幻象,有什么不明白的?”

  我忙道:“是,幻由心生,我感到甚么,什么就是。”

  五散喇嘛点了点头,缓缓闭上了眼睛,双手也缓缓地扬了起来。

        形体扩大离魂一霎

  在那一刹间,殿堂中的气氛,突然变得异常肃穆,那两个老喇嘛,又开始诵经,经文听来密集而急速。不管如何,人的灵魂和身体的分离,总是人生命历程中的头等大事,是生或是死的关键。

  这时,五散喇嘛的情形,等于是圆寂,只不过那是他自己意志的选择,所以总应该是庄严的一刻。

  天池老人在这时也盘腿而坐,坐在五散喇嘛的对面,金维轻轻地拉了我一下,拉了我到殿堂的一角。那两个老喇嘛的诵经声陡然提高,虽然只有两个人在念诵著经文,可是听起来,却像是有几百个人一起在诵念著一样。

  我的视线停留在五散喇嘛的身上,久久未见有什么动静,可是我仍然屏住了气息。陡然之间,我看到那小女孩的形体,突然扩大起来,这是一个十分奇妙的现象,身体在迅速扩大,看起来,也像是由实体在片刻之间,成了一个幻影。

  然而,那只是极其短促的时间,身体又回复了原状,看起来,像是什么变化也没有发生过。

  我知道,在我刚才看到异象的那一刹间,正是五散喇嘛的灵魂离开了那个小女孩的身体的一霎间。因为两个老喇嘛的诵经声也在那时由急骤而变得缓慢哀沉,分明是他们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看那小女孩的身体时,仍然一动不动地端坐著,而老人在这时,也已睁开眼来,吁了一口气,金维忙趋前去,低声问:“好像一切都顺利。”

  刚才,我全然未曾注意金维在我身边做了一些什么,但这时听得他如此问,显然他也曾施展异能,追随了五散喇嘛的灵魂过,不过他的能力可能不是太强,未曾强到可以“神游”的地步,所以他还有点怀疑,是以才急急向老人查问的。

  而老人,当然在刚才,又曾灵魂和身体分离,和五散喇嘛一起,跟著五散喇嘛去寻找新的身体,而这时又回来了。老人缓缓点了点头:“情形很好,三日之后会出世,我们可以在事先赶到。”

  他这样说了之后,向金维望了一眼:“你又进步了不少啊!”

  金维容光焕发,精神兴奋:“刚才听你和卫先生的对答,我又领悟了不少。”

  听得他这样讲法,我心中暗叫了一声惭愧。和老人的对话,虽然也使我明白了不少,但是那只不过是认识上的明白,并没有什么实际能力上的增进。但是由于领悟力的不同,金维就有了不同的收获。

  我本来就对金维有相当的敬意,这时自然更是另眼相看,也走了过去,道:“恭喜恭喜。”

  我一面说,一面斜眼,打量了一下那仍然盘脚而坐的“小女孩”。

  金维笑道:“不必看了,五散喇嘛已经离开了她,她会被抬到适当的地方去,进行天葬。”

        生命奥秘无穷探索

  我觉得这是我提出心中疑问的好时刻了,略想了一想,我道:“我知道生命重要的是灵魂,尤其在身体可以随意转换之后,形体更不重要了。”

  老人扬了扬眉,没有说什么。金维道:“是,可以这样说。”

  我立时道:“可是,离开了身体,生命毕竟不是生命,生命还是要有身体,才算完整的。”

  金维显然觉得我的问题不是那么容易回答,所以他自然而然向老人望了过去。

  老人缓缓慢道:“是的,现在,人的生命形式,还离不开身体。”

  我钉了一句:“将来,人的生命形式,可以不要身体?灵魂的单独存在?”

  老人“唔”了一声:“现在我还不知道,生命的奥秘无穷,我现在所知,只不过是初步,将来会怎样发展,实在不知道。”

  他这样的回答,自然不是十分能够满足我,所以当他说了之后,是一个短时间的沉默。

  老人忽然笑了起来,伸手在我肩头上拍了一下:“好吧,说得实在一点,照现在进步的趋势来看,将来会不要身体。由于有身体的存在,人的生命,多了不知多少不必要的痛苦,刀割在肉上,就会觉得痛,这种由身体带来的痛苦,是完全不必要的。而且,身体的转换,即使如我,如五散喇嘛,过程也十分痛楚,这种情形,自然不会长久维持下去,总有人会想出改善的办法来的。”

  我把他最后一句话重复了一遍,然后喃喃地道:“不知是什么时候?”

  老人呵呵笑了起来:“小朋友心急了,对你来讲是一生,对我来说也是一生,可是实际上,一生和一生之间,可以相差──”

  我抢著道:“可以相差无数年,自由意志的转世已经成功,你的生命,相当于永恒,可以无数次,一次又一次地延续下去,直到──”

  金维大声道:“直到再也不要身体为止。”

  我闭上眼睛一会,遥想人类那时的情形会是如何。但这是无法想象的,就像穴居的原始人,想象力再丰富,至多也不过想到人类将来进步的方向而已,进步到了这一程度之后的情形究竟如何,是无法想像得出来了。

  人类的想像力,不但受囿于地球这个人类所生活的环境,而且也囿于一代人生活的这个时代,是时间和空间的双重限制。

  像天池老人那样,能突破时间的限制,那已经是了不起的成就,也正如金维曾经说过的那样,唯有在突破了时间的限制之后,才有可能进一步,再突破空间的限制,使地球人有机会成为宇宙间的高级生物,和其他外星高级生物平起平坐。

        天葬仪式十分可怖

  自然,谁也不知道要经过多少年,不过一个重要的缺口已经打开,那总是人类进步的一个起步。

  我不断地想著,简直有点神思恍惚,一面想,一面还不住自言自语:“人类的一切战争,虽然说是由思想上来的,可是身形对思想欲望上的影响极大,要是能摆脱形体,那才是真正的进步。”

  当我在这样说的时候,忽然觉得有一双精光湛然的眼睛,正注视著我,我陡然地一楞,和这双眼睛相对,那是天池老人的眼睛。

  天池老人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来,但是我却清清楚楚可以感到他在问:“既然你知道这一点,为什么你连第一步都不肯跨出?”

  我心中暗叹了一声,我为什么不跨出第一步,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结果,理由前面已经叙述过了,我也没有出声,可是天池老人也立时明白了我的意思,微微一笑,转过脸去。

  在那一刹那之间,我陡然感到“心灵相通”不必通过语言而互相知道对方的心意,也不是什么十分困难的事。刚才我和老人之间,就做到了这一点,自然,那多半是由于老人的意念特别容易使人感觉得到之故。

  在老人转过头去之际,我听到金维低叹了一声,多半也是对我的决定表示惋惜。

  我自己反倒不觉得这样,因为我知道,要掌握像老人这样的异能,不是我能做得到的事,多少要有点所谓“慧根”,自家知道自家事,我没有这种“慧根”。而且我也不认为陈长青会有,但陈长青既然已坚决地决定,跨进这神奇奥妙的领域中去,自然也只好希望他能成功了。

  天池老人对金维说:“我们明天一早出发,去迎接五散喇嘛的再生。”

  他说著,又向我望来,我迫不及待地道:“我也去开开眼界。”

  老人点头,表示允许,拂著衣袖,飘然离开了殿堂,又回到他那间房间中去了。我不好意思跟进去,只好留在殿堂中,看金维和那几个年轻人,用一幅麻布,把那小女孩的身体包起来,搬了出去。

  金维道:“虽然短暂,也是一个生命的历程,要不要参加天葬?”

  我过去曾有一次参加过“天葬”的仪式,血淋淋地,十分可怖,当然不想再去,金维不等我回答,就看出了我的意思,他笑了一下:“那你可以留在寺中,自由走动,寺中智慧高的人极多,你有兴趣向他们请教的话,是一个极好的机会。”

  我由衷地道:“谢谢你,我会利用这个机会的,只怕我的智慧太低,连提问题的资格都不够。”

  金维大声笑了起来,用力在我肩头上拍了一下:“别太谦虚了。”

  他离开之后,我在寺中缓慢地踱著步,寺中宁静之极。

        故人相逢惊喜交集

  大多数喇嘛,不是在低声诵经,就是在维持著一个姿态,静止不动,大多数的姿态,都相当怪异。这种情景,我倒十分习惯,上一次,我曾在著名的桑泊奇庙中,有过一段奇异的经历,和几个道行高深之极的喇嘛打过交道。但显然玄秘世界中的路径不止一条,上次的经历和这次就大不相同。

  (上次的经历,记述在《洞天》这个故事之中。)

  我自然不去打扰他们,只是信步所至地走著,一面走,一面仍然在想著一切发生过的事,精神不是很集中,我想到“要命的瘦子”曾在老人面前犹豫了十三秒,老人就告诉他一秒钟等于一年,像我那样,根本不是犹豫,自然是一辈子不成功的了。

  这时,我走进了一个长著几株大树的一个院子中,院中由于茂密的树叶的遮掩,显得十分阴暗,我一眼看到林荫深处,有一个人靠著大树的树干,一动不动,心想这人一定在静修,还是别去打扰他的好,正准备退出来,那人忽然抬起了头来,我和他打了一个照面,相隔虽然相当远,我还是看清了他是谁,失声叫了出来:“布平。”

  他也几乎在同时叫道:“卫斯理。”

  在这里会遇见布平,自然是意料之外的事,但是当我们急急走近之际,我发现布平的神情更加惊讶和意外。

  自然,布平是一个出色的攀山家,这一带,正是他活动的区域,我在地球上地势最高的山区遇到他,虽然意外,但还在情理之中,而他在这里遇到我,那才是有点不可思议了。

  当我们互相走近之后,两人又齐声问:“你在这里干什么?”

  寺庙中十分幽静,我们两人的声音,虽然不是很大,但也足以使得原来栖息在林木上的各种鸟类,一起振翅惊飞了起来,扑刺刺的振翅声好一会才停息。

  我们互相问了这一句之后,只听得鸟的惊飞声,互相望著。

  我在这里作什么,真是说来话长,而他在这里作什么,看他的神情,也是一副说来话长的样子。

  我想了一想,才道:“最近你见过陈长青?我到这里来,多少和他有关。”

  布平的神情看来相当紧张,他压低了声音:“那么,就是和天池老人那一帮人有关的了?”

  他在提及天池老人之际,称之为“一帮人”,语意之中,非但没有什么敬意,反倒大有敌意。这不禁令我有点愕然。

  我道:“是,老人是……我想,天池老人大概是人类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一个人。”

  布平翻起双眼望著我,一副不服气的神情。

        神情激动敌意表现

  我开始向他叙述天池老人的非凡成就和异能,反正这个院子中林木幽静,十分寂静,不会有什么人来打扰我们的长谈。

  而我一开始的预料也是正确的,虽然我还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是布平对天池老人是充满了敌意的。

  (一个毕生致力于攀山的人,和一个毕生致力于探索生命奥秘的人之间,会有什么冲突呢?当时我真的想不出来,而且,根据布平告诉陈长青的话,他和天池老人是曾经相见过的。)

  证明布平对老人有敌意的表现是,当我提及老人的异能时,他都以不屑的口气,批评上一两句。

  首先,我提及老人的静坐,他说:那有什么了不起,我也会。

  我提到老人的“天眼通”,他又说:“哼,不稀奇,至少有超过一万个喇嘛会这种功夫。”

  我再提及老人的“神游”,他仍然道:“很多老喇嘛都会。”

  可是当我再说下去,说到灵魂的由心离体,思想和灵魂的微妙关系,无形无相的灵魂,甚至可以全然不受速度的限制,真正体现了意念所在,无所不至的境地时,布平却再也说不出什么来了。

  这实在是一个有识地的人在听到了这种事后的正常反应。

  自然,我又提到了“转世”的情形,布平在这时,神情略见激动,但随即恢复平静。

  我把经过大略说完,才总结了一句:“我能够知道那么多,全靠金维和老人的指点,我认为老人是人类中最具智慧的智者,他对于生命奥秘的了解,几乎比全世界的人所知加起来还多。”

  布平低头沉吟半晌不语,一开口,却把话头岔了开去:“我听说过金维这个人,所有登山家,都不会喜欢像他那样的人。”

  我不禁大是讶异:“为什么?”

  布平一脸悻然之色,“哼”了一声:“这个人,几乎认识整个喜马拉雅山区的羊鹰,很多人,甚至坚决相信他懂得鹰的语言。”

  我更是奇怪:“那有什么不好?”

  布平的神态更是悻然:“好,有什么不好,最好他能遍体生毛,胁下长出翅膀来,只可惜他不能,他还是人,是人,遇到了高山,就应该凭人的意志,凭人的体力,一步一步攀过去,维持人的尊严,而不是弄一个网兜把自己网起来,让扁毛畜牲提过去。”

  我听得他这样愤然激动地发表著他的言论,才知道他为什么不喜欢金维,原来是金维越过崇山峻岭的方法,损及了他登山家的自尊。

  我不禁“哈哈”大笑了起来,布平仍然瞪著我,我拍著他的肩:“布平,你的想法,只是原始人的想法。”布平怒不可遏,一下子伸手拍开了我的手:“我等你的解释,或是道歉。”

        神神秘秘欲吐真言

  我见他认了真,倒也不便太过份:“当然,金维的办法不足取,但是就算是人类本身的能力,也不一定非一步一步,每分每秒都冒著粉身碎骨的危险去攀登一座山峰的。想想天池老人的能力,他可以在一转念间,越过地球上所有的山峰,再高的山,也挡不住人的思想和灵魂,只能阻挡人的身体。你太重视人的身体的力量,而忽略了更重要的一面。”

  布平听了我的话之后,侧著头想了半晌,才长长叹了一口气。

  从他的神情来看,他自然是同意了我的话,过了一会,他又喟叹了声:“你说得对,我曾遇到过老人一次,那次,我只觉得他的能力,对于登山时遇到的紧急情况十分有帮助,绝未曾想到那只是从人的身体著想,不错,这的确是原始人的想法。”

  看到他的神情十分懊丧,我反倒安慰他:“我的话说得太重了些,应该说,那是普通人的想法。”

  布平翻著眼,苦笑著在我肩头上打了一拳:“更糟糕,我宁愿做一个杰出的原始人,而不愿做一个普通的现代人。”

  我也叹了一声,心情相当矛盾,我大有机会脱离普通人的行列,但正如布平第一次见到天池老人所说的那样,我有那么多事要做,怎么能?

  既然放不下,那就只好注定做普通人了。

  我们各自叹了几声,我才问:“言归正传,你在这里干什么?”

  布平的神情,一下子又紧张了起来:“我来找一个人,我为了找这个人,已经花了不少时间,现在发现他就在这间寺院之中。”

  我没有插言,因为我听出,布平绝不是来“找一个人”那么简单,如果他是来找一个人,这个人又在寺中的话,他目的已达,还这样神神秘秘作甚?所以我只是等著他说下去。

  布平吸了一口气:“事情可能和天池老人有关,而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到现在还不懂。”

  他真是越说越叫人糊涂了,我作了一个手势,请他说得明白一点。

  他迟疑了一下,才道:“大约在三年之前,有一名攀山家,在唐古喇主峰上失了踪。”

  我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一个人在这种地方登山,失踪的机会之高,就像在纽约的地下火车遇劫一样,实在太普通了。

  布平吸了一口气:“他的名字叫班德,是印度和锡金的混血儿,他的妻子却是丹麦人,是一个典型的北欧美女,他们是在攀登阿尔卑斯山的时候相识的──”

  我有礼貌地提醒他:“你说的离题太远了。”布平略怔了一怔,现出一种十分古怪的神情来,挥著手,他的这种神态,使我一看就知道,他心中有一点话要说,可是却不知如何说才好。

        高空抽刀行为怪异

  这使我十分奇怪,因为布平要向我讲的事情之中,似乎并没有什么难言之隐在内的。

  他又苦笑了一下,才又道:“当时,班德率领著一个七人小组在登山,已经攀过了五千公尺,顶峰在望,那天的天气也很好,可是登山就像是在大海中航行一样,意外随时可以发生。他是领队,在一处直上直下的峭壁上,他在最上面,其余七个人,次第在他的下面,相互之间有绳索联结著。”

  我又“唔”了一声:“攀登峭壁的情形我知道,你可以略过去,可以不必讲得太详细。”

  布平瞪了我一眼:“突然之间,他在上攀之际,他刚才钉上去的一枚钉子松脱了,他整个人向下坠去。”

  这是相当惊险的场面,可是我却不觉得怎样。钉子松脱,自然是一个登山者不可饶恕的错误,尤其是第一流的登山队,在敲进一枚钉子之前,应该先弄清楚岩石的质地如何,因为那是和自身的安危有关的事。

  可是就算钉子松脱了,也不要紧,登山者是有绳子联结著的,每个人之间的距离,大约是五公尺到七公尺,第二个人也有著钉子和绳子联结著,也就是说,他掉下去,至多下坠五到七、八公尺,就会被第二枚钉子稳住身子,他可以十分从容地再使自己回到原来的地方。

  所以,听到布平讲到这里,我的反应仍然十分平常。布平又瞪了我一眼:“本来,这种情形十分平常,可是班德却在他下跌到系住他的绳子,尚未拉直,也就是说,他下坠的势子,还未曾被他下面那个人的第二枚钉子阻住之际,他突然抽出刀子来,挥刀割断了他腰际的安全绳。”

  听到这里,我也不禁发出了“啊”的一声。这个叫著班德的登山家的这种行为,未免太怪异了,割断了安全绳,那等于是自杀。

  而且,一个人下坠五公尺左右,所需的时间极短,大约不会超过一秒钟,他要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抽刀断绳,虽然我知道登山者随身所带的小刀,大都锋利无比,但是在那一刹间要作了这样的决定,而且付诸实行,那么这个人的神智,在那一刹间,一定是极度清醒的,也就是说,他一定十分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事!

  那么,就只有两个可能,一是他存心自杀,一是他知道跌下去,并没有危险。

  我想到了第二个可能,所以道:“峭壁的下面是──”

  布平道:“是一个山坪,有著极厚的积雪,可是,那山坪距离他落下去之处,有两百十六公尺的距离。”

  他这样说著,向我望来,我知道他的意思是在问我,如果我从这样的高度跌下去,是不是有生还的机会。

        出事地点勘察良久

  我想了一想,才道:“积雪的厚度至少要超过两公尺,而且,还要有一些辅助的工具,例如减缓加速的设备之类,才能确保安全。”

  布平道:“积雪只有五十公分到七十公分,没有设备。”

  我摇了摇头:“你可以用最简单的加速度公式算一算,一个六十公斤的人,在下坠到两百公尺以上时,加速度会使冲力变得多大,七十公分的积雪,无法缓冲这股力量,而这股力量之下,几乎没有人可以生存。”

  布平用心听著,等我说完,他才吁了一口气:“和我的分析完全一样,我也是这样对丹妮说的。”

  我楞了一楞:“丹妮?”

  布平道:“就是班德的妻子。”

  我不经意地“哦”了一声:“就是那个典型的金发北欧美人?”

  我只不过随口这样说说,可是布平在那一刹那间,却有古怪的神色表现出来,这使我想到,其中必然有点跷蹊在。

  布平咽了一口口水:“当时,那七个登山者,目击班德向下跌去,看到他先在一块凸出的岩石上撞了一下,撞得岩石上的积雪飞扬,然后,飞扬的积雪和那块大石,遮住了他们每一个人的视线,他们无法看到仍在下跌的班德。这七个人也算是相当有经验的登山者,可是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呆了,高山的稀薄空气,本就使人的思绪呆滞,大约在一两分钟之后,他们才循著攀上来的路线落下去,当他们来到那块突出的大石上时,至少又过去了半小时。”

  我小心地听他的叙述,他略停了一停:“那时他们已可以看到下面山坪上的情形,他们看到,在面临深渊处,有一个相当大的雪坑,可是不见人,那雪坑离山坪的边缘只有一公尺左右,所以最大的可能是──”

  我接了上去:“最大的可能是,他整个人弹跳起来,又跌进了下面的深渊之中。”

  布平缓缓点了点头:“下面是深不可测的山渊,这一跌下去,自然更没有生还的机会了。”

  我心中有相当多的疑问,但他却作了一个手势,示意我不要发问,他道:“事情发生后,当地的搜查队进行搜索,没有结果,丹妮接到了噩耗之后,首先来找我,她倒不是想我去发现班德的尸体,她知道这可能性极微,但是她要知道,班德当时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割断自己的安全绳。”

  我扬了扬眉,没有表示意见。

  布平又道:“我到出事地点勘察了好久,也不得要领,后来,敲下了班德最后那枚钉子钉进去之处的岩石标本,带回去研究,把岩石剖成了许多薄片──这是我为什么要去找陈长青的原因,才知道班德为什么要割断绳子的原因。”

  我试探著问:“他选择了错误的地方钉安全钉?”

        寻夫途中产生情愫

  布平叹了一声:“可以这样说,那峭壁上的岩石,石质构造,相当复杂,在坚实的花岗岩之下,竟然是石灰岩,而花岗岩的厚度只有一公分左右,他一定是在他自己的钉子脱落之际那一霎间,明白了这一点,知道他一向下跌下去,第二枚安全钉,非但不能阻止他下坠的势子,而且会被他下跌的力量扯脱,令得他下面的一个人,也向下跌下去。”

  我不禁“啊”地一声,事情很明白了,第二个人跌下去,会连累及第三个人,然后,第四个,第五个……所有的人,都会因为钉子的松脱而跌下去,没有一个人可以幸免。

  而班德就在那电光火石的一霎间,当机立断,割断了绳子,那么遇难的人就只是他一个,其余七个人逃过了噩运。

  他的这种行为,不能说伟大,因为他自己反正是死定的了,但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有那么样的决断和行动,这证明他是一个极其机敏的人。

  布平叹了一声:“他是一个伟大的登山家,经过一年来的寻找,他的尸体并没有发现,而我和丹妮,已经竭尽所能了。”

  我听一这里,心中已经明白何以我提及丹妮,布平有奇怪神情了。我想著,一年来,他们两人就在这种人迹不到的环境中生活著,虽然丹妮是来寻找她失踪的丈夫的,可是心中再明白也没有,所要寻找的只是一具尸体而已,在这样的情形下,一个典型的金发北欧美女,和一个出色的登山家之间,产生了若干情愫,不是十分正常、而且相当浪漫的自然发展吗?

  我了解地点了点头,布平知道我明白了,也没有作什么解释,只是道:“所以,能不能找到班德……的尸体,对我和丹妮来说,十分重要。”我又点了点头,表示明白,失踪要经过七年之久,才能在法律上被认为死亡。

  布平吸了一口气:“所以我们继续寻找,大约又半年之后,我下山去补充物资,却听得一个登山队说,他们前几天见过班德。班德在登山界的地位相当高,我一再追问,证明他们没有认错人,那些人说在一个小山村中见到班德,和一些十分古怪的人在一起,那些奇怪的人,可以长时期静止不动,宛若石像一样。”

  听一这里,我又不禁“啊”地一声:天池老人和他身边的一些人。

  布平和我对望了一会,才又道:“我上山和丹妮一说,自然改变了搜寻的方法,我一直在打听那批人的行踪,也知道就是我曾遇到过的那一批人──那时,班德显然不在其中,也知道为首的那个老人叫天池老人,但一直到前天,才知道他们的确切行踪是在这里,所以我跟踪而来,而且真的看到了班德。”

        神情恍如失忆患者

  我道:“那你还等什么?为什么不立即相认?”

  布平苦笑:“你叫我怎么说才好?我……深深爱上了他的妻子,所以,只是我见到他,没有让他见到我。”

  布平的神情,又痛苦又迷茫,我想了一想,道:“班德能够生还,已经是奇迹,他生还之后,又不和家人联络,我看其间一定有什么怪异的事发生过……班德的样子是什么样的?”

  布平把班德的样子说了一遍,我立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人了,那就是我一到时,在院子中见到的几个人中的一个,他好像并没有去参加天葬,还在天池老人所在的那个院子之中。

  我忙道:“你先别急,让我先去和他谈谈。”

  布平道:“你必须告诉他,丹妮她……也爱我。”

  我暗中叹了一声,没有说什么,他握紧了我的手摇著:“见到你真好,卫斯理,不论在什么地方,见到你真好。”

  我叫他别乱走,就在这里等我,然后,我急匆匆地走进那个院子,看到布平口中的班德,正在院子中伫立著,可是样子并不像在“神游”。

  我知道,在天池老人身边的人,都有一定的神通,所以不敢太造次,来到了他的身边,先客气地叫了一声:“班德先生。”

  他回过头,向我望来,一脸的讶异神情:“你刚才叫我什么?”

  我又重复了一遍,他先是和善地笑了一下,道:“你认错人──”

  可是,他一句话没说完,神情陡然一变,一伸手,紧紧握住了我的手臂,声音急促地道:“你是说,你认识我?知道我的名字?”我吸了一口气,他的动作神情相当怪异,看来像是一个失忆症患者,忽然有人把他认了出来一样。我想到他如果坠崖不死,脑部受了震荡,因而形成了失忆,倒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我拍著他的手背:“镇定一些,我不认识你,但是你有一个老朋友,找你很久了。”

  他的神情在刹那之间,恢复了平静,用一种淡淡的语调道:“请你告诉他,不必找了,我的情形十分特殊,现在我是来贝喇嘛,来自桑浦寺。”

  我楞了一楞,如果没有布平和丹妮之间情感纠缠,事情大可就此算数,因为我已经明白,他的所谓“特殊情形”,一定是一个来自桑浦寺的喇嘛的灵魂,进入了一个名叫班德的登山家的身体之内。

  可是既然有这重纠缠在内,至少要使他和布平见一见面才行。

  所以我道:“来贝喇嘛,你的特殊情形我可以明白,但是你……不是你,是班德先生的妻子,也在找你,你总不能一概叫她也别找你。”

        再生班德有何不同

  他现出十分厌恶的神情来:“还有妻子,唉,看来我不如和五散喇嘛一样,舍弃这具身子好了。”

  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说才好,因为情形实在太特殊了。而就在这时,天池老人慢慢踱了出来,他连忙迎了上去,急速地说了几句,天池老人笑著,道:“我早就说过,你的情形不足为训,你得了一个成长的身体,这身体必然有他许多的前因后果和纠缠,你自觉灵智闭塞,还不就是这个缘故。”

  我也走了过去,可是只是吞了一口口水,没有参加任何意见。

  他们在讨论的问题是如此玄秘,我实在没有插嘴的余地,倒不如静听的好。

  老人说著,向我望了过来:“总会有人认出他来的一天,他现在这样的情形,十足是自欺欺人。”

  我只好苦笑:“他……现在的情形怎么样,我……不是很明白。”

  老人笑了起来:“你曾说过,一个身体如果是好的,灵魂就不会离开,可是几乎任何事情,都有例外──”

  他说到这里,我忙打断了他的话头:“请你等一等,我去把我的朋友叫来,好不好?要找他的,是我的那个朋友。”

  老人的态度十分详和,微笑著点头,我飞奔而出,到了那个院子之中,一把拉住了布平,再一起飞奔回来,布平看到了“班德”,神情十分古怪,“班德”显然不认得布平,一见他就道:“我再也不是你以前认识的那个人了,请注意这一点。”

  布平想说什么,又不知如何开口才好,我道:“还是先听听老人说经过的情形。”

  天池老人向布平点了点头:“我们曾见过,他以前是你的朋友,他在一次意外之中,自峭壁上跌了下来,当他还未曾撞到什么,还在半空中的时候,他已经死了。”

  看到“班德”明明活生生地站在面前,老人的话自然相当难以接受,所以布平皱著眉,一脸的疑惑之色。

  天池老人却自顾说下去:“这种情形十分罕见,死亡就是灵魂和身体的分离。他大有可能是吓死的──”

  布平忙道:“不会,他是一个十分勇敢的登山家,而且临……临死之际,十分清醒,还做了一件相当重要的事,挽救了其余七个人的生命。”

  老人向我望来,我忙把班德坠山的情形,向他简略地说了一下。

  老人“哦”地一声:“那他就不是吓死的,而是在意念之中,自己以为一定会死亡的情形之下,灵魂离开了肉体的。”

  老人讲到这里,向“班德”望去,“班德”涨红了脸:“那与我无关,他的灵魂一离开了身体,就和普通人一样,再也回不来了。”

        借身转世灵慧大减

  老人说道:“我没有责怪你什么──”他重又面对我和布平:“当时的情形是,桑浦寺的来贝喇嘛刚好圆寂,灵魂遇上了还在半空中向下跌去的班德──来贝喇嘛曾跟我修习过许多年,已经很具神通,他立即想到,如果进入这个身体,就可以免却转世之修后成为婴儿之苦,所以他就在刹那间进入了这个身体,然后身体再落地──如果是班德落地,那自是非死不可,但是来贝喇嘛却受过密宗气功的薰陶,所以能控制肌肉,圆滑自然,落地之后,弹跳而起,再落向下面的悬崖,跌进了积雪之中,一点损伤也没有。”

  “班德”道:“班德已经死了,我只不过是借用他的身子。”

  老人又道:“这种借用身子的转世,相当罕见,而且也没有什么好处,来贝喇嘛在转世之后,灵慧大不如前,连神游也不能再施展了。”

  布平大口吞著口水:“那么……班德上哪儿去了?”

  老人笑道:“谁知道?可能他早已转世,和许多许多人一样,前生的记忆完全消失,也有可能,他还未转世,和许多许多灵魂一样。”

  我陡然想到了一个问题:“如果来贝喇嘛能把身子让出来”

  老人十分肯定地道:“那就是多了一具尸体,班德再也没有办法活回来,因为他没有灵魂自由离体的能力,他已经死了。”

  “班德”苦笑著:“事实上,我现在也无法放弃这个身体,因为我也没有了以前的能力,我的经历,只好说对老人的研究相当有用,证明进入他人的身体,即使这身体全然完好,也不是好的情形,他必须经过婴儿的阶段,才能使前生的灵慧持续下去。”

  老人沉声道:“这一点十分重要,我也早对五散喇嘛说过,可是多半由于婴儿阶段实在并不容易过,所以他仍然犹豫不决,幸好你的几句话,才使他下了决心。”

  我忙道:“那算什么,我是局外人,自然比较容易看得清楚一点。”

  老人又向布平望了过去:“不论班德还有什么亲人,你都可以十分心安理得地去告诉他们,班德已经死了。”

  面临那么诡异的、生和死的玄秘,布平有点目定口呆,我忙道:“老人的话是肯定对的。”

  布平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才道:“你一点没有班德的记忆?”

  “班德”摇头:“怎么会有,我和他根本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布平也不住地摇头,显然这种怪异的事,他还是无法全盘接受,他只是喃喃地自问:“我怎么去对丹妮说呢?她会相信吗?”

  我拉著他向外走去,低声道:“我建议你别说实话,只告诉她,班德肯定死了。”

        愈多体验愈觉迷惘

  我续道:“这个人只不过外形和班德十分相似,而且我相信,以后别人见到他的机会,也微乎其微。”

  布平犹豫道:“我……十分爱丹妮,可以向她撒这样的谎吗?”

  我笑了起来,拍著他的肩头:“朋友,听我的话吧,这样的谎,非撒不可。”

  布平又望了我半晌,才缓缓点了点头:“下次见面,我会介绍丹妮给你认识。”

  我向他眨了眨眼,他向外走去,开始的时候,脚步有点沉重,但随即轻快起来,到他转过墙角时,几乎是跳跃著出去的,可知他心中的负担,已完全消除了。

  布平是一个十分有趣的人,想不到会在这里遇到他,又帮他解决了一个难题,我心里也很高兴。

  我转过身来,看到天池老人和来贝喇嘛在交谈,走近了些,才听得老人道:“你要像五散喇嘛那样,非要加紧勤修不可,也许若干年后,你也可以凭自己的意志转世了。”

  来贝喇嘛叹了一声:“当日的一念之差,不知道要耽搁多久。”

  我听到这里,忍不住道:“时间的久暂,对你来说,一点关系也没有,生命既然已是永恒,早几年迟几年,有何不同。”

  来贝喇嘛一听,先现出惘然之色,但随即满面喜容,向我双手合什:“多谢指点。”

  我不禁有点汗颜,以他对生命奥秘的认识来说,高深过我不知多少倍,可是“当局者迷”这句话,几乎对任何人都适用的,还要我一句话来提醒,自然是身在其中之故了。

  这时,金维各另外几个人,也已回来,老人转身走了进去,我把布平和班德之间的事,对金维说了,金维微笑著:“你此行又多了一重对生命的体验了。”

  我感叹道:“真是越来越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明白。”

  金维没有再说什么,带著我到了一间房间之中,让我休息,准备明天出发,去迎接转世新生的五散喇嘛。

  当晚,在寂静的环境中,我翻来覆去地思索著这些日子来见到的和听到的一切,又想及陈长青在那间石屋之中,不知怎么样了,他比我有决心,决心跨进这个神秘的领域中去探索,一点犹豫也没有。

  第二天早上,悠悠的钟声使我醒来,和寺中的喇嘛一起进食,这才看到,寺中至少有超过五百名喇嘛,可是一概几乎全在极度的沉寂之中进行,没有人会发出不必要的声音来。

  我、金维、天池老人、两个年青人和来贝喇嘛,一共是六个人,在离开寺院的时候,太阳才刚升起来,金维告诉我,我们的目的地,是离此不远的一个小山村,距离虽然不远,但由于山路并不好走,所以也至少要两天的时间,看人的身体,是如何限制了人的活动范围。

        婴儿父亲最不高兴

  这两天的路程,也十分愉快,我和金维讨论得最多,也向天池老人发出了种种问题,自然全是环绕著生和死的话题,有许多话是重复了又重复的,但由于这个问题值得探讨之处实在太多,重复也不觉其烦。

  天池老人在这方面的智慧,虽然已超过了地球上任何一个人,可是也还有一些关键问题,他还在探索中,例如灵魂追随思想,可以达到任何距离,对他来说,目前也还只能在地球范围之内,何以超脱不了地球的范围,他也说不上来。

  第三天中午时分,我们到达了那个小山村,这是一个十分贫穷、几乎与世隔绝的一个小山村,村中人一听金维说及来意,由于他们世世代代的宗教信仰的缘故,早已接受了“转世”的观念,所以一点也不觉得讶异,反倒认为那是理所当然的事。

  而且,人人都为了有一个有修为的喇嘛,能转世在他们的村子中降生而高兴。

  那位即将临盆的孕妇,也由人扶著出来参见天池老人,我望著她破旧的衣服下隆然的腹部,心中有一股异样的奇妙之感。

  任何人见到了孕妇,都会想到一个新生命快要诞生了,可是有谁能真了解到一个新生命的意义?

  现在,五散喇嘛的灵魂,应该已经进入胎儿的身体之中了,他能思想──婴儿的脑部活动可以容纳思想活动的程度是多少?

  他肯定无法一出世就会说话,因为婴儿的发音器官未曾成长到可以发出各种不同的音节,构成语言的缘故,他也不能写字,因为婴儿的手,根本无法握拳,他必须忍受婴儿时期的种种痛苦和不便,而那又是必需的,因为来贝喇嘛的例子不足取。

  孕妇又被扶进了简陋的屋子,由两个有经验的老妇人照顾著。我心中的疑问也越来越多,譬如说,在卫生条件极差的情形下,婴儿夭折的机会极大,要是婴儿有了事,又会是怎样一个情形?甚至,现在,五散喇嘛的灵魂,是不是真的已进入了胎儿的身体,连老人也无法确定,他只是无法再和五散喇嘛的灵魂作任何联系,才假定情形进行顺利的。

  当产妇的呻吟声开始从屋子中传出来的时候,在屋外的人,除了天池老人之外,别的人,神情都有点紧张,尤其是来贝喇嘛,因为这次转世的安排,是不是成功,和他有极密切的关系。

  高山环绕之下,落日的时间特别早,上百个村民,人人都等候在屋子外,产妇的丈夫是一个身形结实的中年人,看起来最不高兴的是他,因为他的儿子,将不是他的儿子。

        敲碰三下再生印记

  若不是有著根深柢固的宗教观念作为支持的话,他只怕会把我们这批人赶走。

  终于,在漫天红霞和山顶白皑皑的积雪相辉映,使得山景壮丽之极的情形下,屋子之中传出了十分宏亮的儿啼声,一分钟之后,一个老妇人抱著一个用白布包著的婴孩走了出来,把婴孩交到了天池老人的手中。

  我和金维、来贝喇嘛等人,一起围了过去,看到婴孩的双眼漆黑,透露著成熟的光彩,而且,天池老人一抱住了婴儿,婴儿就止住了啼哭,缓慢而艰难地伸出手来,他的手指还完全无法随心活动,但是握著的拳头,却向著老人的鼻尖,连碰了三下──这正是他们之间约好了的信息。是五散喇嘛告诉老人,这次转世十分成功的信息。

  人类有生以来,第一个凭自己的意志而转世新生的人,就在我的眼前。在漫天红霞之中,人类的生命史揭开了新的一页。

  天池老人满是皱纹的脸上,绽开了笑容,他双手高举,把这个如此特出的婴儿,高高举了起来,而四周围在传出了一阵欢呼声之后,几乎所有的人,都一起俯伏在地,发出了有韵律的诵声。

  这些村民,未必知道天池老人在人类生命的进化上作出了多大的贡献,但他们一定会感到,生死的谜团,是可以打破的,这柄千百年来牢锁著奥秘的锁,是有钥匙可以将之打开来的。

  在和陈长青三个月之约未到期前,我回到家里。白素在听完了我的叙述之后,半晌默然不语,才叹了一声:“这种能力,毕竟不是人人都能掌握的。”

  我道:“必然会越来越多人掌握,而没有这种能力的人,会被淘汰。”

  白素苦笑:“那可能是不知多少年以后的事了。”

  温宝裕的反应很特别,他毕竟是少年,对生死这样的大事,没有什么了解,他大声道:“陈长青要入山修道?再也不在人间露面了?”

  我对他用了“入山修道”这样的词句,感到好笑,但我也十分黯然:“只怕是。”

  温宝裕咬著下唇一会,才道:“可不可以在你和他约会到期时,带我一起去见他?”

  我立即道:“可以,只要你母亲答允的话。”

  温宝裕过了半晌,才叹了一口气:“算了吧,当我没有说过。”

  过了一会,他又道:“我只考虑快些长大到可以自由行动的年龄,死亡对我来说,实在太远了。”

  我同情地望著他,在他的头上轻轻拍了两下,他忽然又高兴起来:“要是灵魂随时能出窍去远游,那才是真正的自由行动。不然,人哪有真正的自由行动。”

        前生身分一直成谜

  白素赞了他一句:“小宝的想法,越来越成熟了。”

  温宝裕闭上了眼睛,一副悠然神往、受之无愧的样子。

  刚好是分别三个月之后,我又走进那石屋,陈长青在门口迎接我,一见面就道:“我已经知道我前生的经历了,天池老人来过,说我有这方面异能的天生的才能,极有希望成功。”

  接著,他又不容我开口,说了许多不相干的话,到我实在忍不住了,问他:“你前生究竟是干什么的?”

  他一听得我这样问,立时涨红了脸,现出了十分忸怩的神情来。

  我不禁大感滑稽,问:“你的前生是和尚?”

  陈长青用力一挥手:“我绝对不会讲给你听的,你也不必再问了。”

  我哈哈大笑:“总不成是尼姑?”

  陈长青怒道:“放屁。”

  我道:“快变成修道人了,怎么还那么容易发嗔,说来听听,又有什么关系?”

  陈长青像是有点意动,但随即又现出了一副坚决的神情来:“决不会告诉你,而且你再也猜不到。”

  他的前生可能是任何人,自然无法猜得到,但从他的神态来看,决不会是帝王将相,甚至也不会是贩夫走卒,因为,那也没有什么好忸怩脸红的。

  我猜,他的前生多半是女性,但就算是女性,又有什么不可以说的呢?我自然不肯放过,一连逼问了他一天,他才叹一口气:“有点匪夷所思,不错,是女人,这女人太有名了,讲出来你也不会相信。”

  唉,太有名的女人也太多了,我还是猜不出来。

  陈长青的前生,究竟是什么人,一直是个谜,因为自此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你猜得出吗?线索是有的,可是就算猜到了,那又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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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文完)